第四十章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得出了这个结论(冯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第九章里对这句话做出了本体论上的解释),今天却应该根据楚简本把它更正过来了,“无”并不是“道”。还有一个地方需要稍微留心一下:virtue很容易让人把《老子》中作为专有名词的“德”理解为现代汉语里的道德、美德(现在的英语学界仍然惯用virtue来对译),[26]而更要紧的是,冯先生对“德”的定义在《老子》文本的本身其实找不到足够的依据,却是《庄子》做出了这个清晰的描述。[27]
不过,眼下最让我困惑的是,冯先生的这段转述和司马谈的原文几乎毫无联系,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司马谈的原文,大意是说:道家是使人精神专一,行为合乎无形的规律,淡泊自足。他们的为政之道,是兼采阴阳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的长处,顺时顺势而动,既可以移风易俗,也可以建立事功。道家的意旨简单明了,容易掌握,用力省而收效大……道家之术,理论基础是“虚无”,实践方式是“因循”,没有一定之规,随机应变,因势利导。“虚无”是道的常态,“因循”是君主的纲领。群臣会集,让他们各自表现,其中名副其实的就是好干部,名不副实的就是不称职的干部。这样一来,好人和坏人自己显形,称职和不称职的人也各自显形,让君主在上边看个清楚,酌情用谁或者不用谁。这样一来,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呢?这样的做法是合乎大道的,看似混沌不明,其实金光万丈,复归无名。凡人都有精神和形体两个部分,精神太劳累了就会枯竭,形体太劳累了就会疲惫,精神和形体一旦分离,那人也就从此消亡了。死者不可复生,精神和形体分离了就不会复合,所以圣人对此是非常重视的。(《史记·太史公自序》)
司马谈讲的这些道家特点,似乎不大像我们熟悉的《老子》,更不要说《庄子》了——因为司马谈那时候看到的道家,正是黄老之学的道家。[28]但是,其中的核心思想,确实都可以从《老子》当中推演出来。
那个时候已经不大说单独的《老子》了,更不怎么在意《庄子》,黄老之学却已经在时政舞台上很见功效了。而这一学派的成形,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
战国时代的楚国,有一位深山里的隐士,破衣服破鞋,只有帽子特别讲究,他喜欢戴一种特制的鹖冠,也就是用一种叫作鹖的野鸡尾巴的羽毛装饰起来的帽子,所以人们称他鹖冠子。
鹖冠子教过一个叫作庞煖的学生,庞煖后来在赵国发达了,在逆境之下打败了燕国侵略军,斩其大将剧辛。鹖冠子却生怕庞煖向赵王荐举自己,从此就再也不和他来往了。
不管鹖冠子老先生是怎么想的,但道家出身的学生很能打仗,这多少还是让人吃惊的。只可惜个案不足以说明问题,我们毕竟无法验证如果庞煖没学过道家理论,是不是就不会打仗。但无论如何,鹖冠子留下的书里确实是有兵法内容的,尽管这部《鹖冠子》也不是出自鹖冠子一人之手。
《鹖冠子》这部书一直都有流传,却一直没受重视,原因是被大家当成伪书了。又要感谢1973年马王堆汉墓的发掘,正是那《黄帝四经》给《鹖冠子》正了名,于是对《鹖冠子》的研究一下子成为显学了。
我们用《黄帝四经》和《鹖冠子》,还有汉代非常显赫的《文子》等(《文子》身份的认证要感谢1973年河北定县出土的汉简),结合《老子》一起来看,大体就能知道战国直迄汉初的黄老之学是怎么回事了——正是司马谈论道家要旨的那些内容。司马谈说道家兼采阴阳、儒、墨、名、法诸家之所长,这也是实情,而且不止道家如此,儒家等也是如此。
所以,我们看汉朝的道家,还有两部很值得参考的书,一部是《淮南子》,这是淮南王刘安主持编撰的,以前常被认为属于杂家,但我以为这么讲就是没有与时俱进地以科学发展观看问题。——虽然道家到了《淮南子》确实杂了,但这个杂正是司马谈所谓博采众长的那个杂,骨子里还是道家,而且这部书也是为了迎合当时以黄老治天下的主流政治哲学的;另一部是《韩诗外传》,这是儒家的《诗》学经典,成书过程也比较复杂,但里边也有不少融会贯通之义,讲儒家话的同时常常杂着道家观点,甚至直接引用《老子》。
毕竟,学派与学派之间总是既互相斗争,又互相学习的。而且在天下定鼎之后,政府的发言权就太大了,学术的生存必然会采取与诸子百家时代不同的方式。几乎任何一种思想,无论是激进的还是保守的,无论是德治的还是法治的,一旦走入专制权力,也只会变作同一个样子。好在中央集权的成型要到汉武帝时代,此前的气氛还算比较宽松。
对于黄老之学,还有一个不大雅致的说法,叫作“君人南面之术”,很有法家的感觉。事实上《老子》对法家确实产生过很大的影响,《韩非子》就有《解老》《喻老》两篇,是最早的《老子》注讲本,但基本立场是法家的。其中偏重的,正是君人南面之术。这门学问还有一个名字,叫作“道论”,可见它和道家的关系。
君人南面之术,顾名思义,这是教人怎么做领导、怎么搞政治的,属于古代的组织行为学。《汉书·艺文志》议论道家,推测他们的前辈大概是古代史官,因为见惯了成败兴亡,所以知道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这就是君人南面之术。
这好像是说历史读多了,人就变精了,懂阴谋了。但从好处来想,《老子》确实很有史官特点。史官在汉代以前属于天官,是由巫师演变来的,除了记录历史之外,还负责官爵册命和天文历法。杨雄说“史以天占人”(《法言·五百》),就是观察天道来占验人事。尽管李零先生认为道家强调合天道、养性命,其源头应当与宰/膳夫系统的宫廷内官有关,因为这些人负责的就是养生知识和烹调技术(《中国方术正考》),但听听《老子》谈道,好像史官风格还是稍稍重于大厨风格的。[29]
这种来自史官习惯的思维特征,在《老子》里比较明显的有三种:一、推天道以明人事;二、辩证思维;三、以王侯为中心。(王博《老子思维方式的史官特色》)
这几点看上去都很现实,王侯若用起来,当真就是君人南面之术了。的确,在强大的实用主义传统面前,尤其在强有力的现实需求面前,有几个人会去关心宇宙论和人生论呢?尤其汉朝立国是在两千多年前,没有太多的历史经验可以参考,而且眼看着秦朝曾经那么辉煌显赫,统治仅仅两代就土崩瓦解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们汉朝会不会重蹈秦朝的覆辙呢?周朝搞的是封建制,结果乱了、亡了;秦朝搞的是郡县制中央集权,结果也乱了、亡了,我们汉朝应该怎么搞呢?
这一切一切,都是迫在眉睫的问题,所以不要谈什么“道可道,非常道”,更别提什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算是基督的福音或者牛顿的科学,此刻也要统统靠后,还是先解决这些现实问题吧。不要讲什么要做事先做人,眼下做事才是最要紧的。
究竟怎么做事呢?以下就要谈谈《老子》的核心思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