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2:儿子们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15123 下载APP
王虎用皮鞭猛抽那匹马,让它拼命地跑。马在田野上飞奔,真像长了翅膀一样。天气倒正适合王虎的远征,只见晴空万里,秋风清劲。风里充满了活力。树枝在秋风中摇曳,树叶纷纷飘落。路上的尘土被秋风扬起。旋转的秋风扫过阳光普照的庄稼。王虎心中那股玩命的劲头就像这秋风一样,又上来了。他故意绕了一大圈,避开梨花居住的那座土屋,他在心中说:“过去的一切已经结束,我要追求明天的荣耀!”
天已大亮,圆圆的太阳从田野的尽头冉冉升起。他看着初升的太阳,眼睛一眨都不眨,他觉得仿佛上天在他出发的这一天为他盖上了印鉴。他一定会成功,因为他的使命就是成功。
清早,他赶到了士兵们住的村子,“豁嘴”出来迎接,并对他说:“您回来了,这可好了,这帮家伙吃饱睡足了,可是他们还想多逍遥几天。”
“吃过早饭把他们集合起来,”王虎大声说道:“明天我们就动身。”
住在王二家时,王虎一直在考虑究竟到哪儿去建立他的统治,他也同他二哥商量过,他二哥这个人一向谨慎,不过很有头脑。看来,他们哥俩都觉得最合适的地方是邻省刚过省界一点的地方。那个地方离王虎的家乡比较远。因此,万一队伍急需什么物资的话,他也不必从自己的乡亲们头上刮;但是,离得又不是很远,因此,万一打了败仗,他又可以躲到老家去。另外,由于离得不太远,他每月所需的银子也可以比较安全地带到。那里的土地也是很好的,有些是山地,有些是平川,而且很少有灾年。万一需要撤退或隐蔽,可以利用那里的大山。除此之外,那里还有一条南来北往的旅客必经的交通要道,设上一个关卡就可以收到不少买路钱。那儿还有两三个镇和一座小城市,因此,王虎不必完全依赖种地的农民。还有一个优点就是那里的地盛产酿酒用的上等粮食,因此,老百姓不算很穷。
撇开上边讲的有利条件,要说障碍,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个地区现在已被一个军阀霸占了,王虎要想称王,就得先把他干掉,因为再富庶的地区也供养不起两个军阀。这个军阀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背景、有多厉害,王虎一概不清楚,从他两个哥哥那里得不到确切的情报,只知道此人外号叫“豹子”,因为他的额头向后倾斜,像豹子的额头,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他对老百姓敲诈得很凶,老百姓都恨他。
王虎明白,他要进入那个地区就得悄悄地去,不能大张旗鼓地开进去。他必须偷偷摸摸地进去,把手下的士兵三个、五个地分开,看上去像些散兵游勇,没什么大不了。他自己再到山里找一个地方作为退路,占据这个有利的地形之后,他再派人到山下了解敌情,看看他要打的军阀究竟是何许人,他到底要从谁手中夺取那块在他看来天经地义应该属于他的土地。
他按计划一步步行动。他的士兵已在村外集合完毕,一个个酒足饭饱,想同暖洋洋的太阳一争高下的凉飕飕的秋风对他们根本不起作用。王虎付清了一切费用,问村民们:“我的士兵有没有干什么不该干的事?”他听到他们爽快地答道:“没有,没有。要是当兵的都像这样就好了。”王虎听了之后很高兴。接着,他把士兵们带到离村子很远的地方,然后同站在他周围的士兵们说:“那块地方到处是好地,要对付的军阀只有一个。那里还有你们尝都没尝过的好酒!”
士兵们高兴得喊叫起来:“带我们去那里,我们早就盼着去这样的地方啦!”
王虎冷冷地一笑,回答他们说:“这件事也并不容易,我们先得弄清楚这个军阀到底有多少兵力。要是他的兵力比我们强得多,那我们就要想别的办法,不和他去硬拼,你们每一个人都要成为探子,去看、去听。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来了和我们打算干什么。我先去看看在什么地方宿营,“豁嘴”到省界边上一个名叫太平谷的村子去。他在那里找一家我知道的客栈住下,这家客栈在马路尽里头,门口挂着一个酒幌子。他在那里等你们,告诉你们该在什么地点集合。你们三五个或七八个人一群散开,装成逃兵的样子,万一有人问你们到哪儿去,你就问‘豹子’在哪儿,说你们打算投奔他。我给你们一人三两银子买吃的。不过,有件事我再说一遍。要是让我知道你们当中谁欺负老百姓或调戏良家妇女,那么我不管他是谁,听到一个人犯这事,我就杀两个人。”
有一个士兵大声问道:“连长,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自由,才能干当兵的可以干的事呢?”
王虎答道:“我下了令,你们就自由了。你们现在还没为我打过仗呢!仗还没打,怎么能拿赏银呢?”
那个当兵的不响了,想想有点害怕起来,因为王虎说发火就发火,抽刀拔剑动作很快,而且什么花言巧语都说不动他。不过,大家都觉得他很公正,跟随他的人都算是不错的,他们明白什么叫作公平。他们还没打过仗,这是事实,他们愿意等,只要有吃、有住、有钱就行。
王虎看着他们分成一个个小组,分组之后,他就给他们发银子。“麻子”骑毛驴,“豁嘴”骑一头王虎为他买的骡子,他们三人便朝西北方向出发了。
快走到自己他知道的那个地区时,王虎催马爬上一块高地,那是有钱人家的一大块墓地,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地区。他脚下的这片地真好,只有一些很矮的小山头,大片的河谷地带全是新种的冬小麦,已经长出嫩绿的麦苗了。西北角的小山突然拔地而起,形成参差不齐的大山,在蓝天的衬托之下,山上的悬崖峭壁被勾勒得棱角分明。老百姓的房子星星点点,聚成了一个个村落,土坯房子都还挺结实,有不少家的屋顶新上了房泥,甚至有些砖瓦房子。在近处各家的院子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垛垛的干草,他还听到远处传来母鸡下蛋后的咯咯声。一阵阵秋风把农民唱的山歌断断续续地传到他耳边。这片土地太好了,王虎急于知道它究竟有多好。可是,他不想骑着马穿着军人的服装踏进这块土地,免得过早地把打仗的消息透露给老百姓。他看好了一条通往大山的路,他和他的士兵可以先隐藏在山里,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摸清敌方的兵力。
小山上是墓地,小山脚下有个村庄,就是先前他跟士兵们提到过的省界边上的太平谷。村里有一条一里多长的大路,王虎骑马拐到了这条路上,“豁嘴”和“麻子”跟在他后面。这时候正是赶完早集的农民回村的时候,村里的茶馆里坐满了农民,有的喝茶,有的在吃面条,有小麦面的也有荞麦面的。他们座位边上往往搁了好些空篮、空筐。听到路上传来马蹄声,他们惊奇地抬头张望。王虎走过时,他们张着嘴,傻愣愣地盯着他看。王虎也回过头看他们,他想看看这里的人怎么样,结果使他挺满意的,这些人肌肉发达,肤色好,看来吃得不错。王虎对自己说,既然这块地方的水土能养育出这样的汉子,那么他肯定选对了地方。王虎虽然注意看了看那些当地人,但是他那副样子是很文质彬彬的,完全像一个途经此地的过客。
大街的尽里头有一家他听说过的酒店,他吩咐两个随从在外边等候。他勒缰下马,撩起门帘,走进酒店。里边没人,这是个只有一两张桌子的小酒店。王虎一坐下,就拍开桌子。一个小伙子闻声跑出来,一见王虎那副凶相,吓得又赶紧跑进去叫他父亲,也就是小酒店的老板。老板走出来,顺手用抹布抹了一下桌子,然后客客气气地说:“老爷,您来点什么酒呢?”
“你们有些什么酒?”王虎反问一句。
店老板答道:“我们有这一带新酿的高粱酒,这酒最好不过,都用船运到全国各地去卖呢。闹不好,京城里的皇上也喝这种酒哩!”
一听这话,王虎轻蔑地一笑,他说:“难道你们这小地方的人真的不知道吗?现在早就没有皇上啦!”
一听这话,店老板的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然后悄声问道:“没听说呀!几时驾崩的?还是叫别人夺了皇位,要真这样,那么谁是新上台的皇上呢?”
王虎想不到会碰上这么无知的人,他又用略带轻蔑的口吻答道:“现在我们根本就没有新皇上啦!”
“那谁来管我们呢?”店老板惊讶地问道,那神情仿佛刚刚遭到了不幸。
“现在是混战的时候,”王虎说,“好些个军阀打来打去,还不知道谁最后争得上皇位呢!这种时候,谁都有可能一下子混上去!”
嘴上这么说的时候,王虎心里那种拼命地要往上爬的野心,突然又翻腾起来,他在心里大声说:“怎么敢说我就混不上去呢!”当然,他并没喊出声来,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张没油漆过的小桌边,等着上酒。
店老板端着酒壶来了,从他脸上那严肃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很苦恼。他又对王虎说:“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没有皇上可怎么得了呀?那不又要天下大乱了?老爷,您说的这事可太糟糕,您要是不告诉我倒也好了,您这么一说,我可倒忘不了这回事了。像我这样的小老百姓,怎么忘得了呢?这下子,不管村里多太平,我也要成天担惊受怕了。”
店老板沉着脸给王虎倒了一碗温好的酒。王虎并没搭腔,此时,他正在想着别的事,没工夫听这老头儿瞎叨叨。没用几口,王虎就把一碗酒喝下去了,这酒真冲,他只觉得酒像渗进了血液,随着血直冲到他脸上、头上。他喝了两碗就不喝了,付酒钱时又多买了一碗,端给外边的“豁嘴”喝。“豁嘴”感激不尽,双手接过酒碗拼命喝起来,馋得像条狗。喝到最后,他一仰脖把酒倒到嘴里,因为他的上嘴唇是豁开的,不好使。
王虎又返身回到店里,问店老板:“你们这一带现在归谁管?”
店老板东看看西看看,发现的确没人,这才悄悄地对王虎说:“归一个强盗头儿管,叫‘豹子’,这家伙真是心狠手辣。我们人人都得给他缴税,不定什么时候,他就带着一帮无恶不作的歹徒来,把我们抢得一干二净。我们全都恨不得把他干掉。”
“那么,这儿就没人跟他斗吗?”王虎坐下后问道,那神情仿佛这事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随便问问。为了装作更加无所谓,王虎又说:“再给我沏一壶绿茶吧,这酒好像还在嗓子眼这儿没下去,烧得难受。”
店老板把茶端来后,对王虎说:“没人和他斗啊,老爷。要是往上告有用,我们早就去告了。有一回,我们到县衙门去找县老爷。我们把这事跟县太爷说了,指望他派点兵再从上头借点兵,我们想,两股兵加在一块儿,或许能把这小子收拾了。谁想到这帮官兵也一样坏,住我们的、吃我们的,分文不给不说,还糟蹋我们的姑娘,到头来,我们反倒多了个累赘。这帮官兵还特别怕死,还没打两下就逃跑,结果,这帮强盗越来越横。我们只好又去求县太爷把官兵撤回去,最后官兵撤回去了。这下可惨了,许多官兵干脆入伙当强盗去了,说是没办法,老没有饷银,他们也得吃饭。我们的日子就更难熬了,因为官兵到哪儿都扛着枪呀!倒霉的事还没完,县太爷又派人来收税,不论种庄稼的还是做买卖的,一律得缴税,税是越来越重,还说朝廷为了保护我们老百姓花了不少银子,老百姓当然要交税。什么朝廷?他跟他的大烟枪就是朝廷。打那时起,我们就再也不求县太爷帮忙了,宁可过年过节给‘豹子’送好些礼,只要他不来捣乱就行。幸好这两年年景都不赖,可老天爷也不会总这么开恩,真来个荒年,还不知该怎么办呢。”
王虎一边喝茶,一边仔细听店老板一五一十地讲。接着,王虎又问道:“这个叫‘豹子’的家伙住在哪里?”
酒店老板抓住王虎的衣袖,把他拉到酒店东面的小窗前。他伸出沾满酒渍、弯弯曲曲的手指,指给王老虎看:“那里有一座大山,有两座山峰,名叫双龙山。两座山峰之间有一片山谷,强盗的老窝就在那里。”
这正是王虎最想知道的,但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一边用手擦擦嘴,一边大大咧咧地说道:“这么说,我得当心点,千万不能走近那座大山。我得走了,往北走,回家去。这是给您的茶钱。这酒真跟您说一样,确实是上等白干。”
王虎走出酒店,骑上马出发了,两个随从跟在他后面,为了不再穿过别的村子,他们尽量绕道而行。他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脊骑马穿过一些没人的地方,尽管如此,他始终离人群不是很远,因为这一带的土地耕作得很好,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村庄。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双龙山,他看准了双龙山南边一座稍微矮一点的山头,山上有一些松树,然后朝那座山骑去。
这三人跑了一天都没讲一句话,王虎不先说话,另外两个人谁也不会说的,除非有十分要紧的话。“麻子”是憋不住的,一没有声响他就感到没劲,于是,他哼开小曲了,刚哼两句,王虎就板着脸不叫哼,这工夫他没心思听任何欢快的声音。
骑了好几个钟头,到太阳快下山之前,他们才骑到那座有松树的小山脚下。王虎翻身下马,牵着那匹走乏了的马,沿着粗糙的石阶往上走。两个随从也跟着往上走,他们三人骑的马、驴、骡也沿着石阶磕磕绊绊地往上走。他们越走,山显得越荒凉,山路越来越陡,岩山和松树间常常有溪水流出,山草长得好密、好深。石头上的青苔是湿的,说明这里最多有一两个人来过,几乎是没人走过的。太阳下山时,他们走到了山路尽头,那是一座石头筑起的庙宇,背靠山崖,实际上山崖正好是庙的里面那堵墙。这座庙几乎全被树遮住了,要不是落日照在褪了色的红墙上,他们几乎注意不到它。小庙很破旧,庙门紧闭着。
王虎走到庙前,耳朵贴在庙门上听了一会儿。他什么也没听见,于是便用马鞭的把手敲起门来。好半天没人开门,王虎火了,更加用力地敲门。最后,庙门打开了一道缝,露出一个老和尚的光头。王虎说:“我们今晚要在这儿住一宿。”由于这地方很静,王虎的声音特别响,特别清楚。
老和尚又把门稍微开大了一点,用有点尖的嗓音说:“山下的村子里不是有客栈吗?我们是些与尘世没有来往的僧人,只有清水素食而已。”老和尚看着王虎时,两个膝盖在微微打战。
王虎把老和尚推到一边,走进庙门之后就对“麻子”和“豁嘴”说:“这个地方就是我们要找的!”
他看都不看其他的和尚,就直往里面闯。他走到放菩萨的大厅,菩萨也跟这座庙一样,破旧不堪,金身已经剥落,露出了泥胎。可是王虎根本连看都没看这些菩萨一眼。他径直走到里面和尚们住的地方,给自己挑了一小间好一点的房间,那像是前不久刚打扫过的。他解下佩剑,“豁嘴”跑前跑后为他准备吃的、喝的,其实不过是一点米饭和青菜。
夜里,王虎正在他挑选的房间里的一张床上躺着,忽然,从放菩萨的大厅里传来一阵悲号声,他连忙起身,走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大厅里有庙里的五个和尚,另外有两个农民的儿子充当帮手,他们父亲为了还愿把他们留在了庙里。这七个人全都跪在那里,求菩萨保佑。菩萨则挺着肥肥的肚子,坐在大厅中央。厅里有一个火把,火苗在晚风中飘忽不定,这些人跪在那儿大声祈求菩萨保佑。
王虎站在那里看他们,听了一会儿,他才明白原来这些人之所以求菩萨保佑,就是因为害怕他,他们在那儿喊道:“菩萨保佑!救救我们,把我们从这个强盗的手里救出来吧!”
听到这里,王虎大喝一声跑了出来。听到猛的这么一声喊,老和尚们吓坏了,要站起来,慌乱之中袈裟绊了一脚,一个个狼狈不堪。只有一个和尚十分镇定,他是庙里的方丈,他想着自己的死期已到,劫数难逃了。可是,王虎嚷道:“老光头们,我不会伤害你们的!你们看,我有银子给你们,干吗要怕我呢?”说着,他打开腰里的钱包给他们看他带的银子,说真的,他们从来还没见到过这么多银子呢!接着,王虎又说:“我的银子还不止这些呢!我不会要你们的东西,只不过借宿一夜,这种事谁都会碰上的。”
看到银子,老和尚们的确放了心。他们相互看看,点点头议论起来:“他准是个军官之类的人,大概是杀了他不该杀的人,要不就是在司令面前失了宠,没办法了,非得到外边躲一阵,避避风头。这种事我们听得多了。”
这些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王虎才懒得理呢。他闷闷地冷笑一声,就回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天刚亮,王虎便起身走出庙门。外面雾很大,山谷里满是云雾,把这座山头同别的山头隔开了,王虎独自一人,有一种躲到世外桃源的感觉。不过,寒冷的空气又使他想起,冬天快要到了。在下雪天到来之前,他还有好多事要做哩!他的士兵的吃、住、穿都得靠他想办法。于是,他走进庙里,来到“豁嘴”和“麻子”睡觉的厨房。他们身上盖了些稻草,还睡着呢。“豁嘴”呼出的气,由于上唇透风,发出口哨般的声音。他们睡得真沉,给和尚帮忙的乡下小伙已经在悄悄地朝炉灶里填干稻草,铁锅的大木头锅盖下已经开始冒气了,他们居然照睡不误。乡下小伙一见到王虎,连忙缩回去躲起来了。
不过,王虎根本没打算理他。他叫“豁嘴”起来,抓住他猛摇,总算叫醒他了。王虎叫他起来吃饭,吃完赶紧去那家小酒店,他生怕有些士兵会在早上经过那家小店。“豁嘴”迷迷糊糊站起来,用双手搓搓脸,使劲儿伸了伸懒腰。他很快地穿完衣服,从正在咕嘟的铁锅里舀了一碗乡下小伙煮的高粱米粥,匆匆喝完。他下山去时,王虎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很满意他的忠心。要是不从正面看,光从背后看的话,“豁嘴”也是蛮不错的一个男子汉。
王虎等他手下的人逐个到这个僻静的地方来会合。趁等人的工夫,王虎便开始考虑他的计划,考虑挑哪些人当他的亲信和参谋。他计划分配多少人去完成一件什么工作,例如,多少人去探听消息,多少人去搞粮食,多少人搞柴火,多少人管烧饭、修枪、擦枪,以及每个人应承担多少日常的杂务。他认为,对这帮人必须厉害点,该奖的时候才奖,一切都得听他指挥,生杀大权应该操在他一个人手里。
除此之外,他还想到每天应该抽几个小时搞实战演习,这样,到真的打起仗来,才能有备无患。由于子弹不多,他不敢搞实弹演习,但总可以尽量多教他们一些军事常识。
王虎心急火燎地在山顶上等了一天,第一天来了五十多个,第二天又来了将近五十个。看来,有个别人由于其他原因大概不会再来了。王虎又多等了两天,还是没有新人来,王虎很难过,倒不是心疼人,而是心疼枪支弹药,每个没来的人都带走了一支枪和一子弹袋的子弹。
老和尚们见到这么一大帮当兵的来到庙里,跟他们住在一起,总觉得不对劲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王虎再三安慰他们:“你们别怕,只要是我们用了的,一定付你们钱。”
老方丈年纪很大了,脸上的肉都干得贴在骨头上,皱巴巴的,他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我们倒不光是担心收不回银子,可是有些东西是银子也买不到的。这个地方一直是很安静的,这座庙的名字就叫圣安寺,我们几个远离尘世,太太平平地在这儿生活了几十年。你们这帮人一来,就再没有太平了。供菩萨的殿堂里挤满了你们的兵,他们到处吐痰,到处撒尿,甚至站在菩萨面前也敢撒尿,实在太粗野了。”
王虎说:“要让我的手下改掉这些坏毛病可太难了,因为他们是当兵的,倒不如请你们和菩萨挪挪地方。把菩萨挪到最里面的殿堂去,我可以下命令不准他们到里面去,这样你们就可以太平一点了。”
看看也没有别的办法,方丈只得同意这么办。他们把一尊尊菩萨连底座一块儿抬进去,只剩那尊金身佛像没有被抬走,它实在太沉了,他们怕万一把菩萨摔碎了,菩萨要降罪。金身佛像只好屈尊同士兵们共居一室,不过和尚们用一块布蒙住了菩萨的脸,免得他看到士兵们的罪孽而生气。
王虎从手下的士兵中挑了三个人,打算作为他的亲信。第一个是“豁嘴”;另外还有两个,一个外号叫“老鹰”,原因是他的鼻子勾得厉害,脸很瘦,嘴唇往下耷拉着,比较窄;另一个叫“屠夫”。“屠夫”体格魁梧,红扑扑的,很胖,脸又大又平,鼻子、眼睛就像用手抹上去的。不过,他身体很健壮,过去也的确是个屠夫,有一次打架,他把一个邻居杀了。他经常抱怨说:“要是当初我手里端的是饭或拿的是筷子,我就不会杀死他了。可是他非挑我手里拿着刀的时候跟我吵架,那把刀也不知怎么搞的,好像是自己飞出去的。”那个邻居到底还是死了,为了躲这场人命官司,“屠夫”只有一走了之。他有一种特别的本事,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的,他的手却十分灵巧,他能用筷子夹住正在飞的苍蝇,夹完一个再夹一个,准得很。他的同伙常常出钱叫他表演这个绝技,看完他成功的表演,大家禁不住大声喝彩。既然他能精细到这种程度,不用说,他用刀杀人时肯定能戳得很准,他给人放血时也一定能做得干净利落。
这三个人全都十分精明能干,尽管他们都不识字。不过,他们的这种生活也确实不需要书本里的学问,他们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学问对他们会有什么用处。王虎挑出这三个人之后,便把他们叫到他房里,他说:“今后我就把你们三个当我的亲信,你们要帮我留心其他的人,看看有没有人想背叛我或不听我的命令。你们放心,到我飞黄腾达时,我是一定不会忘了给你们论功行赏的。”
他叫“老鹰”和“屠夫”出去,单留下“豁嘴”,他很严肃地对“豁嘴”说:“我把你放在他们俩上头,你得盯着他们,看看他们有没有对我不忠诚。”
接着,他又把他们三人叫到一起,他说:“不管是谁,只要对我不忠,我马上就杀了他,绝不让他有工夫喘第二口气。”
“豁嘴”平静地回答道:“你不必担心我,连长。就算你的右手背叛了你,我也不会背叛你。”
另外两个也迫不及待地赌咒发誓,“老鹰”叫喊得最响:“难道我会忘记是您把我提拔起来的吗?”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也有他自己的希望与追求。
为了表示他们的谦卑与忠诚,这三个人都跪在地上给王虎叩头。办完此事,王虎又挑了些比较机灵的人,打算派他们出去,多方打听敌方的消息。他命令他们:“尽快去打听消息,在大冷天开始之前,我们要立住脚跟。查清究竟‘豹子’手下有多少人,万一碰上他们的人,和他们聊聊天,看看他们对‘豹子’是否很忠心,有没有办法收买他们。能收买就收买,因为你们的命对我说来比银子更宝贵,假如花钱能买到一个人,我决不让你们去送命。”
这些人脱去军装,只剩下些破破烂烂的内衣内裤,王虎给了他们一些钱,让他们去买些外面穿的普通衣服。他们下山进村,到当铺买了几件穷人当了又没钱赎回的旧衣服。这些人穿上了旧衣服就开始在各村东游西荡,酒店、牌桌、铺子都是他们消磨时间的好去处,不过,无论到哪儿,他们都竖起耳朵听着,听到什么就回去一五一十告诉王虎。
这些人打听到的消息,同王虎起先在酒店里听到的完全吻合。这一带的老百姓对强盗头儿“豹子”都是又恨又怕,为了不让他到村子里捣乱,老百姓年年要给他送银子、送东西,而且这家伙开价越来越高。他的借口是手下的人年年增加,况且,他既然为老百姓打退了别处的强盗,那么老百姓当然应该付钱给他。他手下的人的确年年在增加,因为这片地区的二流子、逃犯、懒汉全都跑到了双龙山“豹子”的巢穴里,投奔到“豹子”的旗下。身强力壮胆子大的当然受欢迎,胆小体弱的也可留下当仆人使唤。甚至有女人投奔到“豹子”那儿去,她们当中有的是胆大的寡妇,有的是不在乎名声好坏的女人,也有的是跟着丈夫一起上山的,还有一些是被抓获的女俘,她们专供男人享乐用。“豹子”也的确挡住了一些外来的强盗。
尽管如此,老百姓还是恨他,还是不情愿给他东西。不过,老百姓情愿得给,不情愿也得给,因为他们没有武器。要是在过去,他们或许会拿起刀、叉、大镰刀之类的农具和强盗们拼一气,可是如今强盗们用的是洋枪,老百姓上哪儿弄洋枪去?而且谁又有这种拼命的胆量呢?
当王虎问起“豹子”究竟有多少人时,答案是五花八门的,有的说“五百”,有的说“两三千”,有的甚至说“一万”,究竟多少也闹不清,但是肯定比王虎目前的兵力多得多,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这一点叫他颇费踌躇,他觉得自己非得以智取胜不可,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能硬拼。他一边琢磨一边听那些探子汇报,他让他们随便说,但他心里明白,越是不知道什么的人越是爱吹。那个爱开玩笑的家伙开了腔,他就是把王虎称作黑眉虎的家伙。他用他那又细又尖的嗓子吹起来了:“我是一点也不害怕,我一下子跑到最大的镇子里,县衙门就在那个镇上,我在那儿探听情况。看来,那儿的人也害怕‘豹子’。逢年过节,‘豹子’都要老百姓送东西,做生意的不给银子,‘豹子’就要攻打那个镇。我碰到一个卖炸肉丸子的小贩,他的肉丸子做得真好。他们这儿的猪肉本身就好,肉丸子里又加了蒜泥,味道真不错,我真愿意我们待在这儿别走了。我问这个卖肉丸的:‘你们的县太爷为什么不派兵去收拾这帮强盗呢?’他对我说——这家伙人倒不错,还给我多饶了一点碎丸子——‘我们的县太爷整天只知道抽大烟,连自个儿的影子都害怕,他手下那个管军队的将军从来就没打过仗,连怎么拿枪都不知道。他是个动不动发火、成天大惊小怪的家伙,连一碗汤烧得不称心他都会大发脾气,但是老百姓的事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你看看县太爷养的那批保镖,就晓得县太爷是什么样的人了。他付给保镖的银子越来越多,生怕保镖们背叛他,或被别人收买,花银子就像倒剩茶根儿。有那么些保镖也不行,一听到‘豹子’的名字,他就吓得发抖,嘴里虽哼哼着要怎么怎么,可是却一动都不敢动,为了让‘豹子’别来捣乱,他每年不知花了多少银子。’这个小贩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后来,我见他已经没心思做生意了,我就接着往前走,和一个叫花子又聊了一会儿。他坐在太阳地里捉虱子,这老头儿人挺机灵的,靠讨饭过日子。他逮着每个虱子,都要掐下虱子的头,把虱子放到嘴里咬。我敢说,这家伙吃虱子也吃饱了!我们聊了好些事。听他讲,县太爷今年有点想收拾一下那帮强盗了,因为他的上司已经听到风声,说他没本事,只好让强盗在这里作威作福。有不少人眼馋他那把县太爷的交椅,跑到上头去告他不称职。他要是下了台,至少有十几个人想抢这个肥缺,这个地方实在太富了。老百姓听到这消息又有了心事。他们说:‘哎,我们好不容易喂肥了这头老狼,它现在总算不那么贪心了,再换一头新的,我们又得重头喂起。’”
王虎让他们随便聊,这帮人就把听到的全都说了出来,边说还边开玩笑,嘻嘻哈哈,因为他们对王虎很有信心,而且个个都吃得挺饱,对他们路过的土地、村子都很满意。尽管老百姓既要养“豹子”又要养县太爷,但是因为这个地方很富,他们还是养得起王虎这帮人的。王虎让他们瞎聊一气,虽然其中有些话没什么价值,但总会露出一两句王虎想听的话。王虎比他们聪明,他知道怎么从麦糠里捡出麦粒来。
刚才那家伙吹完,王虎马上抓住了他最后提到的那件事:县太爷害怕丢官。他仔细考虑了这件事,觉得自己仿佛找到了成功的奥妙:他可以通过这个老朽的县太爷来抓住统治这片地区的权力。他听得越多越觉得“豹子”并不见得像他原先想的那么厉害。过了一会儿,他下了决心:派一个探子钻到“豹子”的老巢里面去,看看“豹子”究竟有多少兵力、这些兵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
王虎的士兵们正在吃晚饭,一个个嚼着硬馒头,端着碗粥喝,全都蹲在那儿。王虎看着这帮人,拿不定主意究竟派谁去,看上去哪个都不够机灵。他的眼光落到了身边的侄子身上,这小伙子吃起东西来总是一副贪婪的样子,嘴里塞得满满的,腮帮子鼓鼓的。王虎径直走到自己房间里,他侄子在他后面跟着,因为这是他的职责,王虎叫他侄子把门关上,听他说话。他说:“我要你去做一件事,你敢不敢去?”
小伙子一边嚼嘴里的东西,一边挺硬气地说:“三叔,不信你就试试吧!”
王虎说:“我是打算试试你。你带上一把孩子们用的弹弓,到双龙山去一趟。快天黑时去,装成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害怕山里的野兽。在‘豹子’的老窝门前大声哭。他们放你进去之后,你就说自己是个农民的孩子,住在山那边,你是到山上来打鸟的,没想到那么快就天黑了,迷路了,求他们让你在山上的庙里住一宿。万一他们不肯留你住,至少得求他们派一个人送你到出山的关口那里。然后就靠你的眼睛了,什么都别放过,有多少人、多少枪,‘豹子’是什么样的,把一切都记住,回来告诉我。你敢不敢去?”
王虎瞪着那双黑眼珠看着他侄子,只见这小伙子的脸变得煞白,脸上的麻子更显眼了,像一点一点的小伤疤。不过他还是壮着胆子说:“我敢。”
“我从来没要你做过什么事,”王虎神情严肃地说,“不过这一回,你那种小丑样子或许会有点用处。要是你迷了路,或是一时没了主意,说漏了嘴,那就是你自个儿的事了。不过,你看上去总那么乐呵呵、傻呵呵的,其实你并不傻,因此我才决定派你去。装作一个傻头傻脑的人并没有多大的危险,但是万一你被他们看出来了,你能不能宁死不开口?”
小伙子的脸上又有了血色,他挺硬气地站在那儿,身上穿着老棉布衣服。他答道:“三叔,不信你就瞧着吧!”
王虎看到侄子这个样子,心里十分高兴,他说:“好小伙子,有胆量!干得好一定提拔你。”他看着“麻子”,微微一笑,那颗除了生气之外从来不会感动的心也为之一动,这倒不是为自己的侄子而感动,他并不喜欢这个侄子,而是他隐隐约约又萌发了想有自己儿子的念头;不过,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别像这个侄子这样油头滑脑,他应是一个健壮、可靠而且严肃的男孩。
他叫这个小伙子穿上一身农家子弟的衣服,腰里绑一条毛巾当作腰带。想到他要翻山越岭,王虎又叫他穿上一双旧鞋。小伙子用树上的小枝丫做了一把弹弓,然后,他连蹦带跳走下山去,消失在丛林之中。
在侄子出去探听消息的这两天里,王虎按计划分配每个士兵做事,不让一个人闲着或打打闹闹。他派亲信到村里去买粮食,而且分批派他们出去,每次只买很少的肉和粮食,免得让别人看出这些人买的粮食是够一百个人吃的。
第二天傍晚,王虎走出去向山下张望,看看他侄子回来没有。他心里十分担忧,担心他侄子遭到不测,因此,他蓦然间产生了一种怜悯和自责的情绪。夜幕降临、月亮升起的时候,他远望双龙山,暗自想道:“我应该派个大人去,不应该派我侄子去。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二哥交代?不过,除了自己的亲人,我又能信得过谁呢?”
他的士兵入睡了,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天上,他还在那儿张望,但是他侄子仍然未归。最后,夜里的凉风刮起来了,王虎走进屋里。他的心情很沉重,有件事是他以前不知道的,那就是,万一这个小伙子真的一去不复返了,王虎会很想念他,这小子有好多办法逗你乐,叫你没法生他的气。
后半夜,一阵敲门声把王虎惊醒了,他连忙爬起来跑去开门。王虎拉开门闩,只见他侄子站在门前,尽管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但精神头还挺好。他走路有点瘸,原来裤子划破了,大腿上有血迹。不过,他还是兴高采烈地招呼他三叔。
“三叔,我回来啦!”他小声说道。王虎忽然无声地笑了,只有当他真的十分开心时,他才这样笑。他急忙问道:“你的腿怎么啦?”
小伙子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
王虎十分高兴,破天荒地开了个玩笑:“别是让豹爪子给抓的吧?”
这小伙大声笑起来,他知道三叔是在开玩笑。他坐在台阶上说道:“没让他抓着。青苔很湿,又有露水,滑得很,我一不小心滑到山路边的一棵树上,让树枝划破了点皮。三叔,我饿得不行了!”
“那就快吃点东西。吃点、喝点,睡会儿觉,完了我再来听你讲。”
他叫侄子到大厅里坐下,然后喊来一个当兵的,给这小伙子弄点吃的。他的喊声惊醒了几个人,紧接着一个个都醒来了,他们全都聚到院子里,都想听听这小伙子到底看到了什么。小伙子吃完,王虎看出大家的心思,再说这小子凯旋也兴奋得睡不着,天又快亮了,于是他说:“那就先说说吧,说完了再去睡觉。”
在脸上蒙着布的菩萨前面有一个祭坛,“麻子”便坐在祭坛上说起了他的冒险经历:“我走啊走,那座山比我们这座山高一倍。三叔,‘豹子’的老窝在山顶的一块平地上,圆圆的,像个碗一样。我们要是打赢了,最好就把他们的窝占上。那里有房子,就像个小村庄一样。三叔,我就照你吩咐的那样,天一黑,我就在怀里揣了几只死鸟,一边哭,一边向大门走去。那座山的那些鸟样子真怪,颜色真漂亮。我打到一只黄颜色的鸟,全身金黄,可好看了,我还带在身边哩——”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黄色的鸟,软绵绵的,已经死了,像一块黄金一样。王虎急着想听下文,很讨厌“麻子”玩鸟,不过,他终于忍住了,没有发作,还是让“麻子”继续讲下去。“麻子”把黄鸟小心翼翼地放在他坐的祭坛上,看了看那一张张专心听他讲的面孔。他身旁有一个火把,是王虎叫别人点的,就插在祭坛上的香炉里。“麻子”接着说道:“他们听着敲门声,就从里面走出来。起先,他们只开了一点缝,看看到底是谁。我装作怪可怜的样子,哭着说:‘我家离这儿好远——我逛得太远了,天黑了,我害怕树林里的野兽,行行好,让我到庙里待一宿吧!’开门的人又把门关上了,他跑进去问该怎么办,我又接着使劲儿哭。”接着“麻子”就学给他们看他是怎么哭的,大家听了笑个不停,对他发出一声声赞叹:“这个小猴子真精!这个小麻子真鬼!”
这小伙子咧开嘴笑,高兴得不得了。他接着说:“他们总算让我进去了。我尽量装成傻呵呵的样子,吃完馒头喝了点粥之后,我假装害怕得哭起来:‘我要回家。你们是强盗,我害怕你们,我害怕‘豹子’!’我跑到大门那儿,求他们放我出去,我说:‘我情愿到外边叫野兽吃掉!’
“看到我那副傻样,他们全笑了,他们安慰我,叫我别哭,还说:‘难道我们会伤害你吗?等到明天早上再说吧!到时候一定叫你走。’过了一会儿,我不哭了,装出松了口气的样子。他们问我是从哪儿去的,我说了一个村子的名,我也是听来的,大概在山那边。他们又问我别人是怎么说他们的,我说我听说他们个个胆子都很大,还说他们的头儿不是人,是个人的身子,长了个‘豹子’的脑袋。我还说:‘我很想见见他,不过我也真有点害怕见到这样的怪人。’他们全都笑我。接着,有个人对我说:‘来,我带你去见见他。’他带我走到一扇窗户跟前。我从外边往里看,里面点着火把,只见他们的头儿在里面坐着。三叔,这个人长得就是怪,脑袋上半截特别宽,眉毛以上就往后斜过去,真像个豹子,他正在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喝酒。她长得挺好看,不过样子有点凶,他们俩喝一壶酒,男的喝一口,女的喝一口。”
“那里有多少人,他们的枪是什么样的?”王虎问道。
“好多好多,三叔,”“麻子”答道,“光是打仗的人就比我们多两倍,另外还有打杂的、女人,我还看到许多孩子在那里跑来跑去,也有跟我一样大的小伙子。我问过一个小伙子他的爹是谁,他说他不知道,因为那儿的人不是一个人有一个爹,他们只知道谁是妈,不知道谁是爹。这事可太奇怪了。打仗的士兵都有枪,打杂的就只有镰刀、菜刀什么的。在离他们老窝不远的山顶上,他们堆了不少圆的石头,万一有人攻打他们,他们就把石头滚下来。要想进到里面,一定得通过一个关口,别的地方全是悬崖,关口那儿有人把守。我是趁看守睡着的时候逃出来的。他躺在那儿打呼噜,他的枪就放在他身边的石头上,我本来可以顺手把枪拿上的,我真忍不住想拿,后来我还是没拿,我一拿,他们就知道我先头讲的话是骗他们的了。”
“那些打仗的士兵怎么样?个子大吗?看上去胆子大不大?”王虎又问道。
“胆子够大的,”“麻子”答道,“个子有的大,有的小。他们吃完饭就在一起聊天,根本没人管我,因为我同那些小伙子在一起待了一会儿。我听到他们都在骂‘豹子’,说他不照规矩办事,把抢来的东西大部分都留给自己了。他不放过一个稍微漂亮点的女人,不让别人碰他的女人,除非他玩腻了,别人才有份。他不像弟兄之间那样公平地分东西,他老把自己抬得老高,其实,他也是个普通人,也不识字,那些人都讨厌他那副称王称霸的样子。”
听到这个,王虎很高兴。他一边听他侄子在那儿讲,一边默想。他侄子讲东讲西,一会儿说他吃的是什么,一会儿又讲他自己多机灵。王虎边想边琢磨着下一步的计划。过了一会儿,王虎看他侄子差不多讲完了,再没什么新玩意儿,只是为了让别人继续注意他、称赞他才在那儿不断重复已经讲过的话。王虎站起身,命令小伙子去睡觉,叫其他士兵去完成他们各自的任务,因为天已经亮了。火把已经快烧完,在旭日的光辉中,火把那摇曳的火苗显得十分苍白无力。
王虎回到房里,把三个亲信叫到身边,说道:“我再三琢磨过,我相信,我不花费一人一枪,就可以打赢。我们一定不能同他们明着打,因为他们的人比我们多得多。杀蜈蚣的时候,总是先把它的头掐掉,这样一来,它那一百条腿就乱了套,有的往前,有的往后,这么多条腿也没用。我们就是要先干掉这帮强盗的头子。”
三个亲信一听到这么大胆的计划,全都惊呆了。“屠夫”粗声粗气地说:“连长,听上去怪好的,可是抓不到蜈蚣怎么掐它的脑袋呢?”
“照样可以掐,”王虎答道,“我的计划是这样的,不过得靠你们几位帮忙才行。我们装扮成江湖上英雄好汉的样子,去找县太爷,就说我们是散兵游勇,愿意为他当差,给他当保镖,发誓为他除掉‘豹子’。他为了保住县太爷的宝座,有我们帮忙,他正是求之不得。然后,我要他假装同强盗讲和,邀请‘豹子’赴宴,坐在县太爷边上。到时候,县太爷把酒杯往地下一扔,我们就从暗处冲出来把强盗们干掉。我再秘密地安排一些手下,埋伏在镇上各处,万一有一小部分人不肯投奔我,就把他们收拾掉。这不就把蜈蚣的脑袋掐下来了吗?这并不是多难的事情。”
其余的人也都觉得这个计划行得通,他们对王虎佩服得五体投地,都同意这么干。接着他们又商谈了一下具体的细节,谈完之后,王虎让三个亲信退下,召集全体士兵到大殿集合。王虎先派他的亲信去看看那些和尚,免得他们偷听,接着他便向士兵讲了他的计划。听完,他们大声欢呼起来:“好,太好啦!黑眉虎,真有你的!”
王虎站在蒙了布的菩萨下面,听着士兵们的议论,虽然他没说话,他一向高傲冷漠,但是此时他心头涌起一阵拥有权力之后的喜悦。他扫了士兵们一眼,神情严肃地站在他们中间。士兵们还想再听他说点什么,他说:“你们好好吃点、喝点,穿上最平常的衣服,但别忘了,你们照样是士兵,带上枪到城里各处藏起来,不过别离县衙门太远。到时候,我一吹哨子,你们就赶到。我不叫你们,你们就等着。”他转身对“豁嘴”说:“每人发五两银子,当酒饭钱、住店钱。”
银子一发,个个都挺高兴。王虎把他的三个亲信叫到身边,全都是一副豪侠的装束,衣服里都藏了匕首,带上枪之后,他们三个一起出发了。
和尚们见这帮人要走,都高兴极了。王虎见到他们那副高兴的样子,对他们说:“别高兴得太早了,兴许我们还要回来呢!要是找到更好的地方,我们当然就不会回来了。”话虽这么说,王虎还是付给和尚不少银子,比应该付的还多些。他对老方丈说:“补补屋顶、修修房子,一人再买一件新袈裟。”
和尚们万万没想到王虎如此慷慨,老方丈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说:“你真是个大好人,我只有在菩萨面前求他保佑你,除了这个,我也没别的办法报答你呀!”
王虎答道:“在菩萨面前说不说都无所谓,反正我向来不信菩萨。不过,万一今后听到一个叫‘老虎’的人,那么你可要在别人面前讲他几句好话,说老虎这个人对你不错。”
老方丈看着王虎,口中连声应道:“一定说,一定说!”他双手紧紧握住银子,万分珍惜地捧在他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