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对峙

书名:与卿行 作者:安妮薇 本章字数:6246 下载APP
月上中天的时候,苏陌忆带着大理寺的人,浩浩荡荡地从清雅居离开了。他手 里依旧攥着林晚卿写给梁未平的那封信。可那封信哪是写给梁未平的,分明是写给 他的。林晚卿知道自己走后,他一定会去审问梁未平,所以干脆在书房最显眼的地 方留下这封信。里面不仅交代了那一夜为何与他有肌肤之亲,还提到了自己此番的 去处。
虽然苏陌忆没有强问,但他敢肯定,林晚卿一定还亲口告诉了梁未平。这样就 算梁未平忍不住交代了, 与信上的信息一致, 苏陌忆也没有了再为难梁未平的理由。 真是细枝末节都替梁未平考虑到了。
不知为何,苏陌忆胸口闷着的那团火,好似又烧了起来。
叶青凑过来,看着那张被他捏在手里皱成一团的信,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 的声音道:“大人,可要去林录事的家乡找她?”
苏陌忆冷笑, 扬手将信撕了个粉碎: “她若是真的要回家, 便不会写在信上了。”
叶青急了, 追问道: “从时辰来看, 这么久的时间足够逃出盛京。一旦出了城, 这人就如鱼入大海,林录事若是不回家,要找她可就不容易了。”苏陌忆回头, 目光如炬:  “从城门到盛京唯一的一个驿站,步行需要至少两个时辰。她一个女 子,又是在夜里,若是贸然从城里出去,我们只消快马加鞭,不会追不上。”“所 以……”“所以,她这是调虎离山。”苏陌忆捻弄着广袖之下的食指,摩擦出沙沙 的响动。他停顿了一下, 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城门, 目光幽暗地道, “既然她想让我 们追,那我们也别辜负了这番心意。”
同样一抹冷月,照着城门下那个怒火中烧的人,也照着破庙里那个彻夜难眠的 人。她俯身将手里的一个热包子放在地上,修长的手指敲了敲门框。一只小白狗摇
着尾巴从远处跑了过来,嘴里含着一张小纸条。
“吃吧。”林晚卿拿过它嘴里的纸条,揉了揉它的头。
小白狗乖巧地叼着肉包子,趴在一边吃起来。
林晚卿是一个时辰前从大理寺出来的。叶青送她回去的路上,她几番试探,知 道苏陌忆没有告诉叶青自己的身份。故而她猜想,如果连苏陌忆最信任的叶青都不 知道,大理寺中应该没有人知道。加上方才苏陌忆走得匆忙,大约也只交代了叶青 看住她。不让她走, 可没说不让别人来。她借口买药, 托人找了个扮成她相好的花娘, 带着女子的衣衫前来探望。
叶青又是个老实人,看见姑娘的衣着暴露一点,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所 以林晚卿其实是穿着花娘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的。
林晚卿买通了街头的小乞丐,让他去大理寺门口蹲着,如果看到有人带着衙役 出城门, 就来向她汇报。如今看来,苏陌忆已经吩咐人出城去拦她了。她抬头看了 看今夜的月色,说不清是喜是悲。父亲的案子,看来一时半会儿又得被搁置了。不 过, 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努力。这么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林晚卿拍拍小白狗的背,笑道:“小白,早点睡,明天一早还得赶路。”
翌日,林晚卿算好时辰,起了个大早。她离开大理寺的时候,只简单收拾了些 细软, 带了两套路上换洗的衣裳。为了躲开城里可能的眼线,她没有换下昨日的一 身女儿装扮。她一手拎着个布包, 一手抱着小白, 跟着第一批出城的人离开了盛京。
算算时间,从昨晚到现在,大理寺的人应该已经追出几十里地了。
盛京城是南朝的首都,地处要塞,易守难攻,故而出城和进城都必须经过一个 狭窄的山谷,那里有这段路上唯一一个休息的驿站。林晚卿盘算着时间,想着或许 能赶在午膳前去那边歇一歇,顺道吃个午饭。
大道笔直,树木成荫,身边不时有赶路的车马经过,卷起飞扬的沙尘。一路很 顺利, 走到午时,她已经可以看见不远处那个两层楼高的小驿站。灰砖黑瓦,外面 用防水布支起一个阴凉的区域供旅客歇息。
林晚卿觉得她今日运气不错,若是放在以往,这个时候驿站早就人满为患。如 今看起来,这里仿佛还空得很。她加快脚下的步子,小白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
门帘上的铃铛被撩动,发出清脆的响声。林晚卿低头走进去,在大堂找了张桌 子坐下。她刚放下手里的包,一个跑堂的小厮就走了过来。他笑吟吟地唤她,轻声 道:  “姑娘,今日驿站在整修,客人都往二楼请。”
林晚卿一怔,目光落在墙角处穿着木工衣裳的少年身上,随后跟着小厮上了二 楼。她被带到最里面的一个雅间。雅间干净幽雅,窗户不临街,不会被来来往往的
行人干扰。林晚卿走进去,想打开窗户透口气,却发现推不动。
一旁的小厮见状忙道:  “修整是内外一起的, 为避免突然开窗引发事故, 故而 窗户都开不了。”赶了一早上的路, 林晚卿已经走得腿脚酸软, 只想快些歇息用膳, 便也没当一回事。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点了一份豆腐白菜汤和酱腌鸡。
小厮笑着走了,临走还不忘关上房间的门。
然而趴在脚下的小白发现了不对。它忽然支棱起耳朵,眼睛紧盯大门。喉咙里 滚过几声低吠后,小白猛地站了起来,在原地焦躁地转圈圈。
门外响起沉稳的脚步声。林晚卿抬头, 只见茜纱窗上映出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一种不祥的预感浮现,她还来不及细想,便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林录事怎么才来就走?”声音清冷,低沉,隐隐还带着怒意。
林晚卿的心霎时冻住,往下沉了沉。午后时分, 烈日艳阳,一切好像静止了。 窗外传来夏蝉聒噪的嘶鸣,像鞭子在抽着耳朵。
房门被打开,穿着一袭月白色暗绣纹襕袍的人从那扇半开的菱花纹木门后走了 进来,不疾不徐地来到她面前,眼神是一如既往的冷若冰霜。他头戴玉冠,长袖 曳地, 腰间一条青白玉带,显得高雅清贵,芝兰玉树。如此仙人之姿,此时看在林 晚卿的眼里,却好似地狱修罗。
讶异、惊慌、心虚, 种种情绪一瞬间堵在林晚卿喉头, 让她唇齿翕合, 却发不 出声音。
苏陌忆强势地盯着她,目光幽暗地道:“林录事,这是又打算去哪儿?”
昏黄的油灯之下,大理寺潮湿霉臭的监狱里,林晚卿看着墙上挂满的刑具,安 分地跪坐在一堆烂草里。对面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坐在太师椅上,正不动声色地看 着她。两个人的视线在幽暗的空间里交汇了一霎。
这是苏陌忆第一次见到林晚卿穿着女装。面前的女子明眸皓齿、朱唇粉面。一 双澄澈的眼水汽氤氲,饶是在当下这样污浊的环境里,也透着一股清明,让人过目 难忘。他目光一闪,随即将眼神落到了她的发顶。
“你到底是谁?”他沉声问道。
“京兆府录事,林晚卿。”
苏陌忆拧着眉, 冷冷地看她:  “你女扮男装参加科举, 仿造文书骗过吏部, 欺 上瞒下在朝为官。这桩桩件件都是要命的大事,你最好想清楚再答。”
林晚卿不以为意,在草堆上换了个姿势才慢吞吞地道:  “卑职从小热爱刑狱, 可无奈是个女儿身,出此下策不过是想要谋取一个机会,一展抱负。为何要被大人 说得如此不堪?”
“你以为本官会信?”苏陌忆冷笑。
“信与不信,全在大人一念之间。”林晚卿抬头看他,卷翘的睫毛一抬,像两 只振翅欲飞的小蝶。
苏陌忆心中又是一颤。一双大掌藏在月白色的广袖之下, 攥紧, 又松开; 松开, 又攥紧,最终落在椅子扶手上,不轻不重地一拍。
“那好, 既然不想说, 我们就换个话题。”他停顿了一下, 目光逼视着她道, “这 些事的知情人,除了梁未平,还有你的父母吧?你说,他们包庇犯罪知情不报,这 笔账要怎么算? ”林晚卿被问得几乎要跳起来。这个狗官到底怎么回事?他知不知 道他面前跪着的这个人, 除了是犯人, 更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不念及救命之恩也就 算了, 竟然还用她父母和至交的命威胁她! 早知道当初救他做什么? 让他跟着那些 盛京纨绔,流连花丛,声色犬马、醉生梦死好了!
一股怒火倏然蹿起,林晚卿霍地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苏陌忆道:  “大人从 头到尾只说卑职欺瞒身份一事。那敢问大人, 卑职为救大人毁了清誉, 这笔账又要 怎么算?”
“不许提那件事! ”突如其来的怒喝打断了林晚卿的提问。苏陌忆脸上那层努 力维持着的淡然, 被这个问题瓦解。他的整张脸不受控制地红起来, 就连脖子根都 隐隐泛着血色。他这是……被戳到痛处的恼羞成怒?
林晚卿愣了一下,一个一直被忽视的想法浮现脑中。女扮男装混入官场,这件 事说到底, 是吏部的审查失职。苏陌忆并没有证据怀疑她进入大理寺是图谋不轨。 故而如今他紧咬不放,真正的理由应当是接受不了被一个女子乘虚而入,之后潜伏 在侧,甚至一走了之。这对于一向清高,又自诩断案如神的苏陌忆来说,无疑是最 大限度地挑衅和蔑视。况且今日他来寻她, 身边只带了叶青, 摆明了是不想让别人 知道他们之前的纠葛。所以,当下要瓦解他的愤怒,必须要让他意识到,这件事并 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林晚卿思忖着,又默默地跪了回去。若是换作之前的情形,她必然不敢尝试。 可如今这狗官都将刀架到她脖子上了, 除了铤而走险、破釜沉舟, 她好像也没有别 的选择。
短暂思考之后,林晚卿干脆换上一副被恶人先告状的愤怒,既委屈又诚恳地对 着苏陌忆道:“桃花醉的药效欢好一次便可解……”
“呵……”苏陌忆怒极反笑,暗暗捏紧了身侧的扶手。
林晚卿继续说道,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所以这件事,怎 么能全怪……”
耳边“哐啷”一震, 后背重重地磕上身后的墙, 引出一串刑具的惊响。一瞬之间, 他的味道将她包围。
苏陌忆用手抵着她的脖子,林晚卿发不出声来。火光烧出的絮絮黑烟下,他近 距离地逼视着她。漆黑的眸子映着火光,倒映出她的样子— 苍白、羸弱,像一只 被狼叼进嘴里的幼鹿。
林晚卿感觉到脖子上的那只手有些抖,摁紧,松开,复又摁紧。
苏陌忆悄然收住了力气,否则就是这么短暂的一瞬,他可以要了她的命。
细枝末节的事, 但林晚卿知道,她有了胜算。可脖子被抵得喘不上气,一张脸 憋得通红。
林晚卿心下一凛,踮起脚尖,双手揪住苏陌忆的衣襟,对着他的嘴唇毫不犹豫 地就压了上去。
与此同时,林晚卿立即察觉到了苏陌忆情绪的变化。苏大人……果真是经不起 撩拨。原本还放不下的矜持和脸面,如今全然不见。反正面对着苏陌忆,她再怎么 纯情,也会有摧残了一朵小娇花的错觉。事关生死,她倒不如放手一搏。
轻缓的女声,带着些许沙哑,在耳边带来酥痒的气息。面前的那个人,正无辜 又委屈地对他道:  “大人,我说过了,那一晚的事,并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林晚 卿扮男装的时候害怕露馅,故而声音也是特地学过的,常常被刻意压低。如今不必 再装了, 那道清脆、婉转的嗓子娇滴滴的能掐出水来, 苏陌忆只觉一瞬便酥了骨头。 他的喉结往下滑了滑,眸子里染上几分暴戾。他突然很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胆大妄 为, 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然而那只眼见目的达成,丝毫没有风险意识的小鹿,此 刻正收了力道,要从他的怀中挣脱。
她的腰却被苏陌忆摁住了。林晚卿有些不知所措地抬头看他,却只看到苏陌忆 根根分明的睫毛。他以极重的力道回应了她。
苏陌忆这是要……要做什么?
林晚卿抬头看了看监狱里昏暗的环境和墙上沾着血腥黏腻的刑具,难以置信。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像苏陌忆这样一个爱洁如命的人……“啊!”疑虑断在此处, 因为那人狠狠掐住了她的腰。
“大、大人……”林晚卿试着唤醒他。然而此刻的苏大人, 哪里还有平日里清 冷自持的模样。
“大人……”林晚卿唤他, 听得出强装镇定的颤抖。怀里的人手脚都规矩起来, 那被他掐在手里的腰也不敢乱动了。她赶紧换回刻意模仿过的男子声线,生硬地提 醒道,  “大人,这是在大理寺监狱。”姿势没有变,苏陌忆的手却松了力道。一颗 心稍稍落了回去, 林晚卿继续道:  “叶青还在外面。”片刻之后, 男人眼中的狂躁, 眼尾的猩红退去一点。苏陌忆总算是松开她,眸色却深沉了几分。林晚卿从他的禁 锢中挣脱出来。
“我想起来了。”身后传来苏陌忆的声音, 清冷中依然带着尚未退去的沙哑,“那 一晚的事,与你无关。”正在腰上系着绳结的手停顿了一下,林晚卿不敢转身。身 后再次响起苏陌忆有些抖的声音:  “第一次,是桃花醉的药效……”苏陌忆兀自说 完这些话,沉着一张脸打开了监狱的门。
“苏大人?”林晚卿不明白他的意思,跟着他转了个身。
身着月白色襕袍的苏陌忆在门口站住了, 他背着身并不看她道: “你救本官一次, 如今本官还你一次。”他停顿了一下,手掌在广袖下握紧,  “你不愿意讲的事,本 官会自己查, 你可以留在大理寺, 但……”林晚卿的眼中闪过微芒, 追问道: “大人, 什么意思?”苏陌忆转身看林晚卿, 昏暗的火光下看不清表情:  “今日和之前的事,  你我都忘了, 往后自己小心。若是惹出什么事端, 一概与大理寺无关。”林晚卿点头: “嗯,谢过大人。”苏陌忆沉默着看了她片刻,走出了监狱。
密闭的空间又暗下来。监狱里只剩下周遭火把燃出的黑絮,裹了油的木柴毕毕 剥剥地往外溅着火星。
林晚卿揉了揉酸痛的背,一股酸涩的感觉袭向大脑,她赶紧抬头看了看头顶那 个小窗。她不怎么哭,就算是在京兆府被鞭子抽得血肉模糊的时候。
窗户外是另一个世界。天虽然已经黑了,但今夜月朗星稀。她忽然觉得这么多 年以来,自己好像一直被困在这样一方暗室,苦苦挣扎,踽踽独行。实在是累了, 委屈了,她也只是抬头看看天。因为,她所有的亲人都在那里看着她。只要看看他 们,她就能找到勇气继续。
林晚卿抹抹脸,看着星空笑道:“我没事。”
夏日炎炎,几场暴雨过后的空气都是湿热黏腻的。
长安殿外雨一停,宫人就开始擦拭廊道的石板,笤帚划过地面带起响动,愈发 衬得周围静谧。
苏陌忆魂不守舍地跟在太后身侧,沿着内宫的廊道往御花园行去。
太后刚病愈,由卫姝扶着,走得小心又缓慢。
苏陌忆今日是专程来探望太后的。既然是陪病人,照理说他应该小心伺候,体 贴周到。然而苏大人只是黑着一张脸,默不作声地跟在两个人身后,像个押解犯人 的狱官。原本就窒闷的氛围,更难受了几分。
太后实在忍不住, 贴在卫姝耳边问道: “景澈今日是怎么了? ”一旁的卫姝偷 偷往身后觑了一眼,摇头道:  “看样子情绪很低落。”太后点头,正想回头去叫苏 陌忆过来,便听卫姝小声道:  “大约是那日只顾着去救林录事,没顾上太后,所以 觉得内疚吧。”“你说什么?”太后一怔,倏地停下脚步。
卫姝一头雾水,水灵清澈的眼睛眨了眨:“姝儿说,表哥兴许是内疚。”
“不!前一句。”太后道,  “你说他去救林录事? ”卫姝停顿了一下,思忖着 道: “是的呀, 当时林录事落水, 情况紧急, 姝儿看见表哥立刻就跳下湖了。”“坏 了,坏了,坏了……”太后闻言脚下一软,扶着额头险些瘫软下去。
卫姝赶紧将太后扶到廊庑边的栏坎上坐下,不解地问道:“什么坏了?”
太后痛心疾首地看着梦游到远处的苏陌忆,欲哭无泪地道:  “哀家之前一直替 景澈相看女子,他没有一个看上眼的。原来……原来是这样……”卫姝见太后的反 应, 愣怔片刻道: “皇祖母是说……表哥他……”“唉……”太后拍拍卫姝的手, “哀 家这个外孙,哀家最了解。平日里谁的死活都不放在眼里,他能跳湖救人,除了被 鬼附身,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了。”卫姝瞪大了眼睛,神情委屈,眉宇间渐染愁绪。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道:  “要不哀家去问问吧, 是或不是, 也得给你一个交代。”  卫姝拉住了她:  “皇祖母这么去问, 表哥哪肯承认。说不定还让他与我们生出嫌隙,  以后就更难办了。”“那怎么办才好?”太后问。
卫姝咬了咬嘴唇道:  “不如皇祖母先派人跟着表哥,如果他和林录事真的有什 么, 找到了证据才好说话不是?”
“或者……”卫姝停顿了一下,  “也找人暗中查一查林录事。好男风的人,总 归是与旁人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