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三)

书名:霜天晓角 作者:我不吃生姜 本章字数:3271 下载APP
晚上回到南阳王府的时候,宋毓先挥别太子,一转眼就看见顾将军抱着罐不知哪里弄来的酒,大爷似的懒懒散散的倚靠在回廊的柱子边上喝酒,也不怕自己喝醉了一头栽进旁边的水池里。

他拢了拢衣服,慢吞吞的挪到顾斩身边:“师兄。”

顾斩起先还坐姿不雅的把腿乱放,听见这一声立马把酒罐子抛在一边,好歹是人模人样的坐端正了,他跟宋毓对上视线,总感觉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自在:“你回来了?”

宋毓在顾斩旁边坐下,脸的轮廓被月光描画了一层柔柔的线条,像顾斩曾在诗书里看见的月下起舞的洛神。

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

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他在洛神的目光里,仓皇的瞥过眼去,如同哪家面对心上人不知所措的儿郎,但顾将军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看小师弟总是心跳震天响,劈里啪啦的吓走好几只年兽。

“师兄,你觉得这人间好吗?”

这人间好吗?在看过涠都的歌舞升平,宫廷夜宴之后,又看过边塞高飞的鹰隼,流血漂橹的战场,顾将军在百姓夹道欢呼中凯旋,一头扎进人间炼狱一样的南阳。

顾斩那颗心被撕扯成两半,却不知道要怎么拼拼凑凑的黏上。

他好奇他爹是如何看过这样的人间,还要义无反顾的奋战疆场,最后甚至连一具完整的尸身都没有找回来,剩的个名留青史,变成茶前饭后的助兴谈资。

但他现在似乎有所顿悟了。

“在我眼里,人间可以容下我马革裹尸,驾马趟过山川,可以容下树木百年昌盛,五谷丰登。”

“人间有蝇蝇苟苟,朱门酒肉臭,有烧杀抢掠,百姓流离。”

“人间浑浊,但宽阔。”

“人间很好。”

顾将军很少这么真心实意的说些什么正经话,眼底亮起来的火是廊檐下挂着四角方方灯笼的倒影。

少年将军被养得很好,从前虽然爬树打鸟没心没肺,没事就把国子监的教书先生气得火冒三丈,又或者桀骜放肆,从来不懂礼数规矩,却仍然在心底留得三尺长明火,把大祁海清河宴当作自己永远相护的命数。

宋毓在窥见身边那颗长庚天星之后,突然有那么一刻就想追随着师兄一路前去,看看他眼里的人间。

第二日辰时,龚尺不敢耽搁,早早送来了连夜起草的治灾方案,满纸荒唐,看得顾将军恨不能手撕郡守,好歹是在小师弟的规劝下平息了怒火。

现如今,最重要的不是问责官员,而是如何组织灾后重建,尽快完工大坝的修建,以免积雪再次坍塌,河水暴涨。

当天顾斩就跟着太子一道去了原阳坡,留宋毓呆在医馆里照顾病患。

与其说是修建大坝,那河水中间的断壁残垣不如说是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挡不挡的了洪水暂且不说,就那些乱七八糟的石料木板堆在一块,更像是什么没人要的破烂。

再次被洪水冲垮之后,不仅郡府不仅没有拨款没有加急修补,反而就那么荒废着,简直把那块地摆成了吉祥物。

修大坝需要人力物力财力,顾斩三天两头的往流民堆里跑,最开始被扔石头砸出去了,后来干脆就放一堆吃食干粮堆着,自己蹲在角落里拿着大白馒头啃。

顾将军以身试毒的做法显而易见的奏效了,流民对他的态度逐渐从“混账玩意狗东西”变成了“王爷”,也配合着被安顿到南阳王府,偌大个南阳王府没什么金雕玉缕不说,一眼望去横竖都是人,连进门后的回廊都没放过。

住不下的流民就被引去了临时搭建的帐篷,好吃好喝的供着,虽然没有什么大鱼大肉,但一日三餐也算有了着落。

受民众敬仰的顾将军算是一呼百应,重建大坝的人力足够,剩下的就是就是钱财,顾斩把他从涠都带回来那一堆破铜烂铁全换了银子,空闲的时候还把什么郡守县令府的家都一齐搬空了。

值钱的不值钱的,龚尺只穿了一条裤衩就哭天抢地的追出府门,结果还没追上先把自己摔了个狗啃泥。

宋毓连着好多日都没看见顾将军的影子,经常是他刚起顾斩就已经不在南阳王府,他夜间刚从医馆打道回府,顾将军的屋里灯还熄着。

转眼大寒已过,正逢除夕,合家团圆的日子,连逢天灾的南阳百姓本以为过不上好年,但好歹在按部就班的振灾中赶上了一年的尾巴。

只是因为房屋的重建还需要时间,这个年过的稍微简陋了一些。

酉时,南阳王府的檐角下换成了红彤彤的灯笼,大门两侧也张贴了喜庆的对联,连门口那两只石狮子都缠满了红色的绸带,看起来滑稽又笨拙。

顾斩今日回来的时间早一些,刚从马车上下来,先被装饰喜庆的府门震住,他爹死后定北侯府都从来没有这么热闹的时刻,时常是和老福还有府里两个小屁孩聚在一起吃一碗面,再在院子里放些小炮仗,这年就算结束了。

他本来没有把这个所谓的南阳王府当回事,这会却有了些家的温情。

陈起上前去喊门,没等到半晌门就从里边推开,一堆脑袋一齐儿聚拢在门口,脸上都喜笑颜开的喊“王爷”,其实算不上感动,姓顾的王爷盯着这一堆望不到边的脑袋觉得有些惊悚。

顾斩被簇拥着进府,就在那大堂上面,几个圆桌拼在一起,并不是多丰盛的饭菜,可已经是现如今能拿的出来的最好,在热气腾腾的香味里,顾将军吃了最热闹的一顿年夜饭。

吃完饭过后,顾斩就被一群小孩推搡过去放烟花,就在院子中间腾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堆着些乱七八糟的烟花火炮。

“王爷,涠都的烟花好看吗?”

“王爷之前是大将军,肯定见过好多我们没见过的东西!”

顾斩在叽叽喳喳的小不点堆里,完全没有大将军的稳重样子,反而顶着那张漫不经心又吊儿郎当的脸就开始鬼扯:“见过,怎么没见过,烟花炸开了比南阳一个县城都大。”

“我从前在边疆的时候还带回来一种烟花,点燃了会往外窜山海经的珍奇异兽。”

顾将军看起来煞有介事又一本正经,好像真有什么仙器法宝能跑出来一箩筐的山海精兽,那一堆孩子就跟着惊呼出声,捧场的十分到位。

就在顾斩讲得起劲的时候,一没留神就撞到了身后的人,他转过头去,看见宋毓穿着衣领毛绒绒的外衣,脸上笑盈盈的盯着他,喊了一句师兄。

摸不准自己吹牛被这人听了多少,顾将军有些尴尬的抿了抿唇,艰难的憋出来一句:“刚刚吃饭的时候怎么没见着你人?”

说起来,这还是两人忙里忙外之后第一次碰面,宋毓倒是没什么变化,顾斩脸都晒黑不少,比从前看起来更像个久经沙场的将军了。

宋毓手里捧着个小小的暖炉,说话时唇边就有迷蒙的热雾飘出来,眼睛直直的盯着顾斩,像只脾气好又亲人的白猫:“我回来的时候还早,就先用了晚膳。”

顾斩又没话头了,半晌闷声闷气的哦了一声。

身边的小孩吵嚷起来:“王爷,为什么这个漂亮哥哥叫你师兄啊?你们是师兄弟吗?他是做什么的?”

简直是夺命三连问,顾将军脑袋骤然就有些发疼,准备忽悠几句蒙混过关,然后眼神就瞥到了小师弟身上。

小师弟看起来没比这些小兔崽子差多少,也同样好奇得很。

“啊是是是,我跟这个大哥哥是师兄弟,以前一起在老师手底下念书学习,这个大哥哥特别厉害,是连中三甲的状元。”顾斩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十分敷衍了事的解释了一番。

他其实并不算有多了解宋毓近些年来的情况,连他嘴里说的这些都是道听途说而来。

小屁孩子们听完又一齐儿的哇声遍地。

顾斩没敢跟宋毓对上眼神,干脆手一推把周围的“黏牙糖”给挥开,“往远处站点,我要点火了。”

烟花的造型没有多奇特,反而黑漆漆的像块秤砣,长长的引线从底部延长出来,被火一碰,就劈里啪啦的燃了起来,然后一气儿烧到底,一声尖啸,金黄色的火光蓦然冲天。

万籁俱静的天空,被突然炸开的烟花照亮,绚烂的好像一夕之间盛开的昙花,星星点点的火光就在半空中往下坠,把这个曾经满地饿殍,狼藉无比的县城都点燃了。

顾斩点完引线,就退回原地,跟一群小孩整整齐齐的列成一排,都盯着极其绚烂的烟花,脸上被照的发亮。

不知道什么时候,宋毓站在了顾斩身边:“师兄,这烟花和泯山的一样好看。”

在泯山时,从来都是顾将军兴致勃勃的操办这些节日习俗,又或者什么点灯放火的庆祝,有一次他一气儿买了快五十个炮仗烟火,点起来噼啪作响,震耳欲聋,怀虚还以为是什么土匪攻山了,一眼就见着姓顾的混账老神在在的靠在门前的石阶上点着炮仗玩。

结果当然是呜呼连天,揪着耳朵被扔进藏经室里罚抄了大半个月,但下次这人指定死不悔改,恨不能把泯山的山头都给掀翻了。

顾斩顿了顿,罕见的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低的应了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