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紫筝被送到医院时脾脏俱裂,最终抢救无效,死在了病床上。紫筝紫暇这对孪生姐妹双双毙命,紫筝死于一场看似是意外的坠楼事故,暂时无法立案;而紫暇死于毋庸置疑的谋杀,其父母以协助调查的名义被警方传唤。
马玉琴和丈夫李东伟在二楼办公室接受问话,简月跟着周行到了二楼,二楼楼道里传来女人的呜呜啜泣声,简月走在走廊里,觉得耳边的声音很不真实,因为这啜泣丝毫不刺耳,甚至有些动听,她听多了前来认尸的死者家属的哭声,鲜少有人哭得这么矜持。这哭声倒像是海上迷雾中的人鱼在哭,被哭声吸引过去的水手拨开浓浓的白雾,看到的是一张诡谲诈又美丽的脸……
哭声是从办公室里传出来的,周行要去见见李紫暇的母亲,但是简月已经和马玉琴有过一场会面,她能在脑海中想象出马玉琴说的话和表情,还没见到马玉琴,她就已经感到厌烦了。周行以为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见到死者的家属,于是让她在外面等着,自己一个人走进办公室。
简月靠在墙边给简骋发消息,问简骋如何处理了麻烦,简骋只说王丽丽贪心,贪心的女人最容易被抓住弱点。简月明白了,收起手机不再多问。她想去一楼等周行,转过楼梯缓台时发现通往一楼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男人,把本来就不宽敞的楼梯堵了一半。
简月走到男人的身后,说道:“请让一让。”
男人没回头,稍显迟钝地抬起屁股移到了靠墙边的地方。简月从他的身边走过,扶着楼梯扶手回头看,看到一张极普通的中年发福的脸——他40岁出头的模样,身材敦实,坐在台阶上挺出一截滚圆的啤酒肚,低着头露出稀疏的头顶,浑身散发着浓重的烟酒味。
简月停下脚步,打量他两眼,问道:“李东伟?”
李东伟抬起头看着简月,脸上表情凝滞在一个悲伤的情绪上。简月见他的眼圈发青,多半是喝酒喝伤了身体,身体承受不了的酒气、郁气和毒气全都涌到脸上来了。很明显,李东伟是一个年近40岁,一事无成,而且酗酒成瘾的社会底层工作者。
简月问:“你是李紫暇的父亲李东伟吗?”
李东伟扶着墙壁站起来,他站在比简月高一级的台阶上,身高才到穿着高跟鞋的简月眉毛。他对简月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老婆在楼上被你们的人问话。”
这句话很有些意思,简月并没有问起马玉琴,但李东伟主动解释,貌似是在侧面解释自己独自出现在楼道里的原因。只要马玉琴接受问话,他也就显得无足轻重,所以出现在楼道里也就变得情有可原。简月迅速对他有了判断:他是一个在家庭里地位不及妻子,甚至没有地位的男人。
简月问:“你在什么地方工作?”
李东伟道:“我和朋友合伙开了个烧烤店,我是——”他左手平放在下面,右手比作刀的手势,在左手手背上砍了几下,“切墩儿的。”
简月看见了他肥厚的手掌和粗短的手指,及他手上包裹着的一层洗也洗不净的生肉的油光。简月问起她已经得知的基本信息:“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李紫暇失踪的?”
李东伟:“15号晚上她没回家,本来我和孩子他妈也没在意,因为紫暇的朋友很多,她经常会去朋友家里住。我们找过几次,后来也就不管她了。第二天她没去学校,她的班主任打电话问我,我和孩子他妈才报警。”
简月听他句句不离马玉琴,倒不是因为他和妻子的关系有多好,多半是因为马玉琴在家里一向占据更多的话语权,包括在女儿夜不归宿后是否寻找女儿,女儿失踪后是否报警,都是由马玉琴做主。而且李东伟这样的行为也是一种推托责任和逃避,身为父亲,他对女儿的死感到很愧疚,他在寻找方法为自己消解这种愧疚。这样的男人,无疑是一个懦夫。
简月同样对他感到很失望,和对马玉琴的失望不一样。她对马玉琴的失望是薄情、冷漠的母亲的失望,而对李东伟的失望是软弱无能的父亲的失望。
简月和李东伟下到一楼,一楼大堂东边的墙上挂着一块白板,平时用来充当告示牌,方才小侯就站在这块白板前朗读检讨书,朗读结束后,小侯的检讨书就被贴在了白板上,旁边还挂着上次人事调动的公示。简月站在白板前,看着被张贴出来公示的检讨书,边看边说:“紫筝的事,是意外吗?”
李东伟无所适从地跟着简月,目光向周围乱飘,迎合道:“是,是,是。”他说完了,才察觉简月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又忙补充,“那个,玉琴昨天跟我说了,紫筝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没气了。”
简月看着检讨书,其实余光盯死了李东伟,问道:“马玉琴坚持认为是意外,你认为呢?”
李东伟的脸上露出老实人被逼急了,局促又腼腆的笑容:“这,我,我也不知道,玉琴说是就是吧。”
简月转过脸看他,笑道:“难道不是警察说是就是吗?”
李东伟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就惊慌地避开了她的视线,笨拙地点了点头。
周行下来了,把李东伟叫到一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向简月打了个手势,推开大堂的玻璃门走了出去。周行去开车,简月站在院子里等着,着意向后回头,透过玻璃门看到李东伟贴着墙蹲在了那块白色的告示板下,脑袋很无力地向下低垂着,似乎要扎进地心里去。
一辆出租车停在公安局的门口,简月扭头看过去,看见一个留着短发、身材微胖,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她站在电动门后看见了简月,只草草地和简月对视一眼,然后走到保安室的窗口前登记姓名。简月正怀疑她的身份,手机收到一条微信,简骋给她发了一张照片,配有文字:“她就是王丽丽,今天会去支队做笔录。”照片上的王丽丽正是此时正在登记姓名的女人。
保安小石打开电动门旁的小侧门,王丽丽走进公安局大院,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站在路中间的简月,一双画着桃色眼影的眼睛飘忽不定地看着简月,像两片被风掀动的桃花花瓣。
简月朝她微笑着:“你好。”
王丽丽摸不清她的身份,谨慎地停下步子:“你好。”
简月把手悄悄伸进自己的手提包里,捏住了放在侧面的一张薄薄的银行卡,还有贴着银行卡的一张取款小票,笑道:“你也被警察叫来做笔录呀?”
简月故意把话说得模糊不清,让王丽丽成功地误会了她的身份,松了一口气道:“我那个,有事要配合调查。”
简月把银行卡藏在手心里,朝王丽丽走近一步,刻意用明显的目光打量她两眼,笑道:“你是第一次来公安局吗?看起来很紧张。”
王丽丽摸摸自己的脸,欲盖弥彰地笑了笑:“是吗?我不紧张啊。”
简月唇角的笑容凝住了,又向她走近一步,道:“你的表情一看就很紧张,这样可不行,警察很会看你的脸色,如果你被他们看出紧张,那你以后就是公安局的常客了,你只有不被他们看出你很紧张,才能摆脱警察。”
王丽丽愣了一下:“你是警察吗?”
简月笑道:“我不是警察,我只是不想被警察纠缠的普通人。”
几句话的工夫,她已经把和王丽丽的距离拉到很近,她用手指夹着银行卡,迅速把手移到她斜跨着的帆布包上方,手指一松,银行卡悄无声息地掉进她的包里。简月往后退了一步,又说道:“见警察之前先拿着镜子看看自己的脸,你就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警察了。”
一辆黑色越野车开到简月的身边停下了,周行降下车窗,目光扫过她们,对简月说:“走了。”
简月向王丽丽摆摆手,拉开副驾驶车门上了车。
周行开车驶出公安局,问:“刚才那个女人是谁?”他公务繁重,虽然知道王丽丽要来接受调查,但他没见过王丽丽,也没看过王丽丽的资料,基础的调查和摸排都交给下属去做,如果要他和每个涉案人员都见一面,那将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简月一上车就把空调打开,然后把座椅放平,躺下去阖上了眼睛,道:“第一次来公安局的人民群众,问我怎么走。”
周行相信了她只是给人民群众指路,当下把王丽丽抛在脑后,不再多问。他开车技术很好,即使在车流拥堵的路段也开得又平稳又安静,他一言不发地往前开了一段路,才问:“你睡着了吗?”
简月没睁眼:“上班时间,我时时刻刻待命。”
周行:“你刚才在和李东伟说什么?”
简月:“问了问他对自己的一双女儿一夜之间双双落难的看法。”
周行:“他怎么说?”
简月勾起唇角,语气带着嘲弄:“他说他老婆说了算。”
周行:“我还没来得及问你,昨天晚上李紫筝坠楼时你在场?”
简月又想起了昨天晚上从夜空里坠下的那颗流星,或许那颗流星的确只是一颗尘埃,直到如今也没有掀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我在现场,我还是目击者。”简月只要闭着眼睛,就会看到流星纷纷坠落的夜空,于是她睁开眼睛看着车顶,“我简单地问了问情况,李紫筝坠楼的时候,房子里只有赵海升三兄弟的三个儿子和李紫筝的母亲马玉琴。马玉琴对这件事的态度很蹊跷,她坚持称李紫筝是自己失足坠楼,还要求警方不要介入。按常理来讲,女儿从坠楼的原因不明,身为母亲大都会希望查清真相。但是马玉琴很冷漠也很冷静,相较于李紫筝坠楼的真相,她更在乎赵海升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受到影响。”
周行道:“刚才我和她谈话,她倒是对李紫暇的死表现得很伤心,还催促我们尽快抓到凶手。”周行比她善良,比她心软,周行不愿在情况不明朗时轻率地揣测一位刚刚遭受丧女之痛的母亲。
简月瞥了他一眼,道:“你知道李紫筝是聋哑人吗?”
周行:“嗯。”
简月道:“李紫筝先天残障,但李紫暇很健康,或许正是因为她们之间的差异,马玉琴才对李紫筝坠楼的真相漠不关心,对李紫暇的死悲痛欲绝。”
周行不想回应她这一猜测,道:“简老师,你思考问题的时候似乎从不代入他人的情绪。”
简月道:“我代入了,但是我代入的不是活人的情绪,而是死人的情绪。”
周行:“死人?”
窗外的阳光强烈,简月拿手盖住眼睛,轻声笑道:“如果我是李紫筝,我掉下楼摔在花园里。我会想,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脊椎骨摔断了好几节,脾脏都摔破了,我这么疼地躺在这里,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关心我是怎么摔下来的?他们就让我一直躺着直到死去吗?这也没什么不好,我的妹妹可不是睡在芬芳的花园里,而是睡在又脏又臭又黑又冷的河底,和妹妹比起来,我幸运多了。”
简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伸出手,手指轻轻触摸周行的手臂:“你说是吗?周警官。”
周行被简月一摸,仿佛当真被李紫筝的灵魂触碰到,他皱起眉,很无奈地回头看了眼简月,说道:“别闹。”
简月用手遮住眼睛,躺在座椅上笑起来,笑够了才说:“相比于活人的心思,死人的心思可好猜多了。”
周行和她共事好几个月,被她暗示到如此程度,不可能不知道她的意图,他百般无奈地说:“李紫筝的事,我不会不管。”
简月达到目的,又不肯领他的人情,就故技重施、讨巧卖乖:“真的啊?但是牵涉到了赵海升,他可是人大教研室主任,会不会对你造成阻力?”赵海升的头衔不止“人大教研室主任”一个,简月故意没说完,但她很清楚,周行也清楚,她是在提醒周行,周行同样很清楚。
周行这才发觉简月轻巧地系了一个绳套,轻巧地把绳套放在他的身前,轻巧地引他走进陷阱,这一切都是这么的轻而易举。周行觉得自己被“戏弄”,或是被“利用”了,但戏弄、利用他的人是简月,简月用的手段也是灵巧又可恶,所以他的心里感觉无所谓,只有些许被顺水推舟的无可奈何。他绷着脸往车窗外看了看,故作一本正经地道:“没关系,我爸是厅长。”
周行的父亲周懿斌是省公安厅厅长兼副省长,也是省委常委。周行的家世显赫,平时为人很低调,绝不主动提起家里人。今天被简月顺水推舟推到了龙门前,也只能坦坦荡荡地往前一跃——他知道简月在等什么,简月依旧在戏弄他。
但凡简月善良一点,在周行放弃挣扎、自暴自弃地报上家门时就应该放过周行,但是她不善良,她坐起来,看着周行眨眨眼,做出崇拜的模样:“周队,你不说我都忘了呢。”
周行扛不住了,左臂架在车窗上,扶着额头叹了口气:“要被你整死了。”
简月占够了便宜,终于肯放过他,又躺倒阖眼养神,但是她心里憋着满满的笑意,有那么一丝半缕悄然爬上脸庞,恰好被周行看到。
周行又叹了一口气:“别笑了。”
简月:“哦。”
周行把车开到附中校门口,停好车,和简月进入校园,走在通往教学楼的一条甬道里。留在队里负责给马玉琴和李东伟做笔录的洪途把电话打过来,向周行汇报最新的进展。
“头儿,我这边查清楚了,9月15号晚上,李紫筝放学后和同班同学赵文郡一起离开学校,跟着赵文郡回到了天城佳苑。晚上9点35分,摄像头拍到她独自离开了天城佳苑,乘坐租车回到家,在家里待了不到半小时又出门了。”
周行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她又去了什么地方?”
洪途:“她坐13路公交到了青柳湖站,在车站下车后就往建平路汽车城那边走,一直走到监控范围外。”
周行皱起眉:“汽车城?”
洪途:“对呀,那地儿多荒凉啊。虽然有摄像头,但是到处是监控死角。”
周行:“知道了,你先帮沈冰查旧大桥周围的监控。我待会儿去汽车城看看。”
简月听着他讲电话,等他挂了电话,就说:“15号晚上,李紫暇回到家里的半个小时里,马玉琴和李东伟有没有和李紫暇有过接触?”
天气炎热,周行拉开了外套,把手机插进内侧口袋里,道:“我问过马玉琴,她在赵海升家里一直工作到10点才回家。李东伟在单位加班。”
简月:“李东伟加班?他加什么班?”
周行反倒有些疑惑简月为什么这么问:“李东伟在中美粮油公司上班,是采购部的一个组长。”
简月站住,转向周行,匪夷所思地道:“可是李东伟刚才告诉我,他和朋友合伙开了家烧烤店。”
周行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道:“李东伟的确和朋友合作开过烧烤店,半年前他的店被人恶意纵火,连带着周围两家店面都损失惨重,他的店不仅黄了,还背了三十几万外债。学生快下课了,我们抓紧时间。”
周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简月跟在他的身后,又问:“那李东伟为什么说谎?”
周行:“李东伟现在的工作做得似乎不太顺心,上个礼拜差点被辞退,或许他更想开烧烤店。”
简月:“采购部是个肥差,他既然能得到这份工作,一定花了不少功夫。既然不喜欢,当初为什么还要去上班?”
周行:“马玉琴的老同学在中美粮油公司上班,估计走的后门托的关系。”
简月若有所思:“这就说得通了,这份工作是马玉琴给他找的,他不想去也得去。”
走到教学楼门前,周行先一步推开玻璃大门,和简月走进大堂。他拿出手机拨通李紫暇班主任的电话:“你好!窦老师,我到了,你在几楼?好,我现在就过去。”
周行收起了手机,说道:“三楼文科组办公室。”
他们上到三楼,下课铃声恰好响起,身穿校服的学生们从各个教室里走出来,本来空旷无人的走廊片刻间就充满了学生和教师。
周行找到文科组办公室,这是一间大办公室,至少五六张办公桌,此时只有一个戴眼镜的男教师伏在桌子上写东西。周行要找的窦老师是一位女老师,于是他站在门口等着,不一会儿,他看到从办公室后门进来一位抱着厚厚一摞练习册的中年女教师。
周行走进去问道:“窦老师?”
窦老师把练习册放在桌上,看着周行问:“你是刚才给我打电话的警察?”
简月把手伸向周行,貌似导购员介绍商品,一本正经地道:“这位是一分局刑侦支队的支队长周行警官,周警官的父亲是省公安厅——”简月正夸夸其谈,周行忽然拿起一本练习册挡在她的脸前,把她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简月当即把嘴一抿,没声儿了。
周行向已经听得有些懵的窦老师出示自己的警官证:“我是支队的刑警,刚才给您打过电话。”
窦老师:“哦哦,请坐吧,周警官。”
周行把练习册放在桌子上,趁着窦老师给两位警官搬椅子空档,回头对简月低声说:“适可而止,听到没有!”
周行刻意沉下声音警告简月,但是因为他一贯好脾气不摆官威而效果甚微,反而更显得宽容,让人更想挑战他的气度,试探他的风度。
简月没有回答,只是低头一笑,坐在窦老师搬来的椅子上,拿起那本练习册,翻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