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看来他似是说给谷嘉萱听,似乎又是在喃喃自语,但谷嘉萱知道,这每一句听来不孝的话却包含了他对老爷子无尽的爱。这对祖孙最肖似的一点就在于他们永远用吊儿郎当的外表来掩饰真心。
“二哥……”谷嘉萱站在他身后,伸手抱住眼前有些颤动的肩膀。“老爷子会好的,你说的没错,他是万年妖怪,万年祸害,他没那么容易倒下的。老爷子会醒过来的。”
谷嘉元紧紧握住她的手臂,布满疲惫的脸庞深埋在她窄小却温暖的臂弯中。他才不想输给老头子,他才不要让老头知道他为他伤心。如果想知道就自己睁开眼睛看,他绝对不让他那么容易就看见他的软弱。
“呼……呼……”沉浸在哀伤中的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病床上的老人忽然加快了呼吸。他慢慢睁开沉重的眼皮,努力挪动尚且有些僵硬不适的手指。再一次次地失败后终于摸索到了那让他无法自有说话的辅助呼吸器。“臭……臭小子……说……说谁是万年妖……妖怪……”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谷嘉元蓦地收紧五指,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紧张。每天每天他守候在这里,每一次地看向老人沉睡病床他都期待着奇迹的发生,但一次次换来的都是失望,有几次他分明听见了老人熟悉的咒骂声但事实证明那不过是他的幻觉。这次也是一样吗?
他朝谷嘉萱看了一眼,在她的目光中同样看到了惊讶。两人齐齐调转目光往病床看去,这一次不是幻觉,老人自己挪开了氧气罩,用自己的能力一下下重重地喘息着。
“臭小子……白养你那么大了……”
老人嘴里咒骂着眼眸中却分明是那样温柔慈爱。他作势将氧气罩朝两人扔去,可久病之后的身体连一点力气都榨不出来,消瘦了不少的胳膊立刻垂落在病床边。老人发出一声呜咽,谷嘉萱高兴的几乎快哭了出来。
“老爷子,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她忘形地紧紧抓住老人的手,老人痛呼了一声。
“丫头,我这老骨头可经不起你的摧残。”
“啊……,对不起对不起!”
谷嘉萱慌慌张张地松开手,想起自己的失态脸上立刻浮起两朵红晕。
“我这就去叫医生。”
两人刚才光顾这高兴,谷嘉萱这时候才想起应该叫医生来替老爷子好好检查一下。谷嘉元放松四肢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嘉萱,你别急,老头子可是万年妖怪,他可没那么容易死。”
“混账小子!”
谷凤翔不甘示弱地瞪了孙子一眼。
谷嘉萱无奈地看着祖孙两人,这两人除非一方倒下否则决不会休战。
“哥,你真是的。”她娇嗔一声怀着满心地欢喜急奔出房门去叫医生。合上门时两人的争执还隐隐可闻。
“你个臭小子要真是孝顺早点娶嘉萱进门让我早点抱重孙。”
“你个万年老妖怪自己老不休一把年纪了不结婚非要硬逼我结婚,老头你是不是昏睡久了记忆力退化了,你长子的孙子都快结婚了!”
两人的唇枪舌战一如既往地激烈,谷嘉萱在窃笑的同时,心里却难免再度浮现出一阵失落。她有些用力地握住门把手,透过门缝看着那让她仰视了二十多年的伟岸男子,心湖上再次泛起一阵涟漪。
他……他还是不愿意娶我吗……
一直站在门外的谷守良也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他怜爱地看着和爱妻一手带大视若己出的爱女,他知道这个女儿有多么地爱慕兄长,她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为了迎合他的喜好。
“嘉萱你不要多想,嘉元他只是还年轻,不愿意被束缚而以。”
“爸,我没事啦。”谷嘉萱拽着父亲的胳膊甜甜一笑。“这些现在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老爷子,爸,我们还是快去叫医生吧。”
“啊,是……是……”
谷守良因她的一句话而如梦初醒,自己也真是的,这会儿子想这些儿女情长的事干嘛。他是著名的学者,学术上备受大家的尊重,但往往在实际生活中总是缺了根筋。
谷嘉萱扶着父亲快步往值班室去,她嘴角勾勒出谁都为之眩目不已的微笑,但在那对深邃的眼眸之后却藏着一抹难言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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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几日的昏睡之后,李正国终于停止了呼吸。其间他一次都没有醒来,那日同李芸桦的笑谈竟然是父女间最后的对话。
在医生宣布死亡时间后,原本维系生命用的仪器也一一撤走了。熟悉李芸桦父女的医生和护士纷纷来安慰李芸桦。之后,李正国的教友们收到李芸桦的电话也来了。教友们围聚在病床边,将十字架放置在李正国的胸口,四人一组地念诵着经文,为他的升天之路护航。
哀婉的弥撒曲在病房里蔓延开,配合着众人诵经的声音在此刻营造出庄严肃穆的气氛。神父在胸口划着十字,安抚地轻拍了拍李芸桦的肩膀。
“小桦,你不需要伤心,你的父亲,我的朋友,此刻已经到达了天堂。那是没有战争,没有疾病,没有痛苦的极乐世界。他会在天国看着我们,也会继续守护着你。”
李芸桦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她所有的感情在医生宣布李正国死亡的那一刻便立刻了她的躯体。基督教徒的葬礼很简单,死亡之后尽快火化,然后立刻下葬。也就是说她所拥有的最后时光只有一夜。
在最后一次为父亲擦拭身体,最后一次为父亲更换衣服之后她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做些什么。她呆坐在父亲的身边让那弥撒曲一遍遍地重复着。时间在漫漫流逝,但她已经感觉不到,视线里满满的是盖在父亲失去温度的躯体上的白色。
一朵黄色的菊花落在一片雪白上打破了死寂也把她拉回了现实。她转动发僵发硬的脖子,在眨了几下眼睛之后认出身后的人是叶明杰。
“叶先生……”
叶明杰弯下腰,将手中的一捧菊花全部放在那片洁白上。
“人生下来的时候伴随着嚎啕啼哭,所以离开人世的时候也要用哭声送走。”他顿了一顿转头看着李芸桦那张强忍悲痛的苍白小脸。“芸桦,你不需要压抑,你可以哭泣。你的父亲是在睡梦中过世的,他走时身边有你的陪伴,他没有痛苦,没有遗憾,这一生富贵过,贫穷过,幸福过,痛苦过,来到人世尝遍酸甜苦辣,他这一生没有虚度。”
李芸桦低下头,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入掌间,那颤动着的肩膀伴随着破碎的哭泣倾泻而出。叶明杰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她的肩上。
“现在请好好哭泣,我不会走远我就在外面。”
他踱出房间,带上房门。当那压抑的哽咽扩展成无序地嘶哑地哭喊,当紧闭的大门也无法阻挡那一声声“爸爸,爸爸不要走。”,“爸爸,不要扔下我啊。”的乞求时,他从裤兜内摸出香烟,让那冉冉而上的青烟麻痹自己所有的感觉。
李正国还在世的亲人只有女儿李芸桦一人,过去曾经的友人们也在他生意失败后离开了他。李正国的葬礼也因此异常的简单。在几位教友的诵经声中,在女儿的泪水中,他终于入土为安了。
在场仅有的外人只有叶明杰一人。
在其他人眼中,他就像一位兄长,也像一个好情人,无论是李正国临终的时候还是李芸桦悲痛万分的时候他都陪在她身边。
只有叶明杰自己才明白,当他亲眼目睹李正国安息于他永远沉睡之地时他终于可以真正地安心了。最有力的人证已经永远都不会开口说话了。剩下的只有……
他扶助李芸桦有些摇晃的身体,在外人看来异常亲密地在她耳边道:“芸桦,我们走吧。”
李芸桦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点了点头,顺从地靠在他身上。
叶明杰环着她走向自己停在车场的车子,在拉开车门时不期然地自两人身后冒出了一个两人都非常熟悉的声音。
“夏……李小姐……”
许久未闻的结巴声让两人同时一愣,李芸桦的脑海里猛地跳出一张俊逸但羞涩的脸,她一回头,那站在两人身后夹着硕大公文包的除了张诚还会有谁。
“陈律师……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到……上海之后……就……就到处找……找你,这才知道……伯父已经……”
张诚说道这里顾及到李芸桦的心情便不再说下去了。
李芸桦本就悲痛的心根本经不起任何一点的刺激。她低下头赶紧用手捂住嘴。
“别哭了,伯父要是知道也会难过的。”
叶明杰掏出手帕亲密地为她擦去眼泪。他的一举一动清清楚楚地落在张诚眼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两个人变成现在这样?不,应该说是什么原因让叶明杰有了如此巨大的改变,分开的这大半个月里除了李正国过世之外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事?
“李小姐,亚盛的后续手续我已经办妥,在交完税后的全部金额已经划入你的帐户中。”他一面汇报着自己大半个月的工作一面冷静地打量着两人。
李芸桦微微点了点头。“陈律师,辛苦你了。”她现在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当初她会找上亚盛追讨存款完全是想为父亲筹措治疗费,如今父亲已经去世了,这些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李小姐,谷先生家里出事了,他……他急忙赶回美国,但他……很……很关心你,让……让我照顾你。”
不用他特别指名道姓,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口中的谷先生是谁。自从那一夜分别之后,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发生,不是没有想起过,而是没有力气去想。他就像一个回忆沉睡在心中,偶尔会想起却立刻又被眼前巨大的痛苦而淹没。直到此刻张诚的故意提醒李芸桦再也无法忽略内心的感受,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李芸桦站直身体,也因此而离开了叶明杰的身边。
“谷先生他还好吗?”
她有些生疏的口吻让张诚心里一沉。他瞥了一眼叶明杰道:“谷先生他很好,只是谷爷中风了,老爷子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昨天才醒的,谷先生一得空立刻打电话给我,问我你好不好。”也许是在那饱含巨大压力视线的逼视下的本能反应,张诚生平第一次说话说的那么溜。
李芸桦淡淡一笑,心里有些惆怅亦有些释怀。原来他不是无故地突然消失而是有更重要的亲人有事,他不得不走。
“李小姐,还有些文件我需要你的签名,我们找个地方谈吧。”
打铁要趁热没有人比张诚更懂这一点,在法庭上辩护时的要诀就是如此。
“这……”
父亲刚刚过世,她实在不觉得现在是好时机。
“啊,对不起对不起,都是……都是我不好……要不……要不我们……我们改日吧。”
张诚注意到她一身黑色顿时恍然大悟。他非常尴尬地摸了摸头,连连道歉。
他这样抱歉李芸桦到有些过意不去了。张诚为了她的事一奔波就是月余,她实在是没有理由再给他添麻烦了。
“没关系,就今天吧。我们这就走吧。”
李芸桦看着自刚才起就默不作声地陪在她身边的叶明杰,目光中充满了歉意。
“叶先生,谢谢你。这几天真的谢谢你了。”
她真心诚意地弯下腰表示谢意。要不是他像个兄长一般在她身边陪伴她开导她,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撑过这痛苦的日子。
张诚在心里得意地一笑,他这招就叫以退为进,用在李芸桦这种心软的人身上是百发百中的。
叶明杰一把扶住她几欲弯下的身体。
“芸桦,不要谢我,是你自己的坚强让你熬了过来。”他将沾着她眼泪的手帕塞到她手中。“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困难打电话给我,我还会再留一段日子。”
“嗯,我会的。”
她虽然这么说但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不会。就算是遇到丧父这样的痛苦她不曾想到要求任何人,何况是其他的事呢。
即便如此叶明杰仍然是微笑着目送两人离开。当张诚载着李芸桦远去之时,他脸上的温柔的笑容逐渐被冰冷的冷笑所取代。
他阴冷地双眸盯着张诚那逐渐消失在他视线里的车子,冷冷地勾起了嘴角。
“嘉元,远隔万里的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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