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然以为她这一走会是一辈子，或者也应该是半辈子。但是七个月后她却飞了回来。
　　去的时候身段苗条，回来的时候身材臃肿。
　　坐在飞机上，她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轻声说：“多多，妈妈带你去看外婆，你得听话，外婆病了，你得听妈妈的话，不能让妈妈难受。”
　　然后他踢了她几脚，好像是在告诉她：“妈妈我很听话，别打我的屁股……”
　　多多是哪里来的？童然也不知道。自打宫外孕手术后，她以为自己失去了生育能力。结果，上天在她最孤独的时候给了她一个伴。
　　知道他存在的时候，他已经四个月了。她那向来不规律的例假周期，巧妙地掩护了他。那时候在美国，已经没有医生愿意为这个月份的孩子做流产手术了。童然很纠结，因为这孩子不是爱情的结晶，确切地说是复仇的产物。她不该留下他。
　　在她四处寻找愿意手术的医生的时候，他到了五个月。她去做了B超，一个男孩。
　　她躺在黑洞洞的B超间，听着B超师跟她说：“这是鼻子，这是脊椎，瞧瞧，是个壮壮的小伙子。这是心脏,这是手,数数看,1、2、3、4、5、6、7、8、9、10，很完美，不多不少。”
　　她看着屏幕上动来动去的小东西，怎么都舍不得了。这孩子注定要是她一生的伴，天可怜见她的寂寞，送他来。她想，她会独自抚养他长大，给他编织一个爸爸的故事，或者嫁给一个愿意当他爸爸的男人或者Gay。
　　但是，她又错了。
　　她接到了童学林的电话，李云查出了癌症。还好尚在初期，化疗后，病情得到很好的控制，这才敢跟她说。
　　但是童然却无法再独自流浪异乡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她天涯漂泊，本是无处可去，不能父母眼前尽孝，实在不是为人子女该做的事情。
　　过去的都过去了，昨天已经是昨天了。那些迷途中的过往，也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她还计较什么呢？回去吧，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
　　接飞机的是童学林。当他看到她的样子的时候，非常惊讶。童然怀孕的事情，谁也没说，连夏文都不知道孩子他爸是谁。童然只不过轻描淡写，说是在美国一夜情的产物，看在他爸英俊潇洒的份上不忍伤害生命，于是决定跟肚子里这枚帅哥天长地久。
　　她说得很轻松，夏文却哭了。童然安慰她说：“哭啥，那么多单亲妈妈，人不都过得好好的么，更何况还有你这个干妈呢。”
　　童学林和李云经历了这一场重病，仿佛对什么都看开了。苦难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情，已经离婚的两个人，又走到了一起。
　　童学林从不问孩子的由来，李云偶尔会旁敲侧击地想问问孩子的事情，但都被童学林的眼神挡了回去。李云也不好再问。
　　童然突然觉得他们之间有些变化。为了照顾李云，童学林苍老了很多。两鬓已经斑白，长期在医院陪护，人也见憔悴了。李云经历了生死，也不再矫情了，变成了一朴实的中年妇女，倒叫童然很不习惯。
　　有时候翻杂志，童然会看到荣俊的报道。他依旧英俊洒脱，仍然是一贯冷俊而桀骜的精英男士的模样。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会摸着肚子跟多多说：“多多，你看，这就是你爹，挺帅吧。”
　　多多就拼命地踢她，好像在说：“不帅不帅，我最帅。”童然便说：“好好，我们家多多是世界上最帅的人。”然后他就安静了。
　　看，他是个会吃妈妈醋的小家伙。
　　虽然童然并不想让荣俊知道这是他的孩子，但她得让孩子知道他是有爸爸的，这是他的权利。童然不想瞒着孩子。
　　偶有瞬间她会想，如果这孩子是顾小炜的，那他会长成什么样子。然而这想法却被她很快地打消了。她说过，绝对不去觊觎别人的老公。就算想一下，都不是道德的事情。
　　到了孕后期，体检变得越发频繁。虽然夏文强烈要求陪她去体检，但是童然还是得为她考虑。这年头娱乐记者太能捕风捉影。她还是个没出嫁的人，而且是公众人物，频繁出入医院并不合适。
　　妇产科往往有两类人，一类人面色惨淡，一类人欢天喜地。面色惨淡的，是来堕胎的。欢天喜地的不是来产检的，就是来生孩子的。很有趣，上天竟然能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放在一处。
　　童然从没想到过，她会再见到顾小炜，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那一天，顾小炜陪着裴雪来检查身体，看到童然时，顾小炜愣了一下。童然穿过茫茫的人群看到他，成熟了很多。不再是从前的寸头，头发留长了些。
　　顾小炜看到她的肚子，很是惊讶。是的，没人听说她结婚的消息，更别说怀孕了。裴雪很大方地自己进了房间，留顾小炜跟她聊天。她跟夏文一样是个八面玲珑七窍心的女人，很适合顾小炜。童然很欣慰。
　　他们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并肩走着，仿佛还是当年刚刚破了他相的时候。彼时担心找不到媳妇的顾小炜已经成了人父，童然却不是孩子的妈。人生真是无限感慨。
　　不待他问，童然便说：“孩子的爸爸在美国。”一点开口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纵然他心中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怎么追问呢？逝者已逝，往事不在，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孩子。他想挽回、他想照顾她，然而已经不能了。这世界上除了爱情，还有责任。
　　童然努力粉饰的坚强，让他心疼，更让他不忍心打碎。可心里已然如同被凌迟一样，看着她这样的微笑，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走了一会儿，她说：“我得回家了。”
　　“我送你。”他说。
　　童然微微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开车来的。”
　　然后他说：“你保重。”
　　然后他们分手，各自消失在茫茫人海，穿流在车水马龙里，她还是哭了。曾经的熟稔，如今的形同陌路。不管一路走来再怎么样的艰辛，明天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李云的病情得到了很好的医治，穿越了生死，夫妻俩又重新去登记了。在童然的敦促下，给他们安排了一个蜜月旅行。这时候，童然挺着九个月大的肚子，把他们赶上飞机。
　　童然在怀孕的时候最大的变化是变得嘴特叼。如果爱吃的东西吃不到，就如同发了毒瘾一样难受。在多多三十七周零三天的时候，童然突然想念起亚晨酒店的马卡龙。于是驱车前往，完全没想过会遇到早产的问题。
　　这天，多多在肚子里格外的躁动，童然已然习惯他的拳打脚踢，并不以为意。她的心情在吃到第一口马卡龙的时候变得格外好。
　　其实，她应该想到会遇到荣俊的问题。只是，她的心从没有正视过。也许在潜意识里，她是有点想见一见荣俊的。时间和空间给了她最大限度的自由，让她有机会去审视和他的曾经。
　　她的自尊让她后悔曾经在那样的状态下说“我爱你”三个字，但是她又没那么后悔，因为她知道，他不会相信的。那么就当是一场戏好了。
　　她把最真诚的爱留给了那九十张卡片，写卡片的那个人，才是真心爱着荣俊的。没有算计，没有伪装，也不理会所谓的自尊。她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或者会在哪一年看到。但是她在他每一年的生日里都祝他能快乐。
　　童然把这种想见荣俊的渴望推卸给多多，认为是他在作怪，是他想在出生前听一听父亲的声音。然而这一天，她并没有什么预想。仅仅就是嘴馋了。
　　荣俊拥着一个妖娆的年轻女孩子从她视线里走过的时候，一个粉红色的马卡龙突然噎住了她，她想喝一口水顺顺气，然而还没来得及喝水，已经发出剧烈的咳嗽声了。
　　巨大的咳嗽声成功地吸引了两人的视线，然后，四目相对，童然看到荣俊微微怔了怔。
　　荣俊放开了那个女孩，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女孩媚笑着先离开了，他却径直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她的咳嗽终于止住。但是胸口像是堵住了什么东西，哽得不顺畅。
　　“荣先生，这么巧。”缘分，于他们来说，或许重于泰山，也或许轻如鸿毛。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
　　原来，他是知道自己离开的。
　　“回来一阵子了。”童然继续低头吃着甜点。
　　他注意到了她隆起的腹部。她感觉到了他的视线，望了望肚子，又望了望他。冲他笑了笑，“孩子的爸爸在美国。”
　　他“哦”了一声，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虽然到了孕晚期，她的肚子并不是惊人的大，她本身又瘦，这个肚子看起来也不过是六七个月的样子，所以他信以为真了。心里翻江倒海的不是滋味，却又只能做出一副平静如常的样子。他想，他又错了，他以为她对他是有真心的。然而没有，她还是和别人在一起了，彻彻底底地把他给扔了。这个女人真是薄情。
　　童然知道自己演戏并不专业，手上没有戒指，说明这个孩子的来历可疑。于是她心虚地转移了话题，“来吃饭？”
　　“签合同。”他的话依然少而精。他其实想解释一下，刚才那个女郎是一位姓林先生的相好，他不过是帮忙做场戏替他圆场。可是他突然不想解释了，他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反正她不会在乎。
　　童然“哦”了一声，依旧低头吃东西。大概签约顺利吧，所以带着新欢助兴。她想。她咬着唇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没有变化。但是很难，所以只能装作吃东西。
　　“什么时候生？到时候给你封个红包。”
　　她客气地说：“谢谢。”客气得如同昨日的他们一般的礼貌而陌生，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这面对面的安静让她有点胸闷，她叫了侍应生埋了单，和他说了声“我还有事，要走了。再见”，然后离开了酒店。
　　在出酒店大门的时候，她透过玻璃墙的反光看到荣俊还保持着优雅安静的坐姿。那个熟悉的背影，有一点点的孤傲，有一点点的落寞。但这些跟她都没什么关系。
　　童然轻轻说：“多多，你今天是想来看看爸爸的吧。”然后，过了一会儿，肚子突然就开始疼了。一阵强烈宫缩让她痛得直不起腰，定格在那里，想等着宫缩过去。
　　但是这阵宫缩过去后，她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下体流出。童然惶恐地明白，她羊水破了，她提前发动了。
　　童然靠在墙上，阵发的宫缩疼得她冷汗直冒，双腿发虚。她去翻包里的手机，但是手由于发抖，手机从手里滑落到地上。
　　正当她准备捡手机的时候，荣俊又出现在她面前。“你怎么了？”他看着她苍白的脸问。
　　“我要生了。请帮我打个电话，我得要个救护车。”虽然慌乱，但是童然知道此刻，她必须把自己弄到医院去。
　　最后，还是荣俊把她送到了医院。童然不得不去想，冥冥中似乎天注定。上天注定让这个孩子能在出生的时候见到他的父亲，也算得上是没有遗憾了。
　　她突然觉得，这个孩子一定遗传了荣俊的精明。他算得准准的，知道在这一天会遇到他的父亲。
　　童然最初定的医院是省妇幼保健院，那里有李云相熟的朋友，无论从生产、住院还是费用、医生方面都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
　　但是荣俊却自作主张把她送进了安仁医院，这是个涉外医院，现在的她并不想负担这样大笔的生产费用。
　　童然紧抓住护士的衣服，“送我回妇幼保健院！”但是周围的人都不停地劝她：“破水了，孩子会有感染的危险。来了就生吧，你宫口开得快，很快就要生了。”然后伴随着频率越来越快的阵痛，童然不得不投降了。
　　童然死盯着荣俊，狠狠地说：“荣俊，我恨死你了！”
　　是的，她恨他。身体的凌辱只是一块伤疤，但是在后来漫长的几个月里，她逐渐发现受凌辱的是她的心。
　　在她背负着和顾小炜的曾经的同时，什么时候，荣俊也住在了她的心里。那是她的感性不能接受的现实。她一直过不去的，原来终究是自己这一关。
　　荣俊出奇地安静，“放心，我会给你付住院费的。”他以为她恨他是因为钱，这很好。
　　所有的人都以为荣俊是她的丈夫，他被指挥着办理各种手续。最后，穿着防菌服跟童然一同被送进产房。
　　“宫口开八指，不能上麻药。产妇状态很好，不建议剖腹。”接生大夫说。
　　接生的大夫是个英国中年男士，说着一口绅士的伦敦英语，然后教荣俊如何在边上给童然打气，如何安慰产妇情绪，如何教导产妇掌握呼吸的频率。
　　荣俊显然手忙脚乱地乱了节奏，“孩子早产太多了，医生你们一定要保护好孩子。”他说。
　　接着迎来了医生怪异的眼神，“都过了三十七周了，是足月的孩子，不算早产。”又给了他一个“你从来不看怀孕手册吧”的眼神，然后去了另外一间产房，给别的产妇接生。
　　荣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浓黑如墨的瞳仁，看不清表情的脸。
　　童然在大呼小叫、鬼哭狼嚎里度过了艰难的三个小时。最后8磅重的多多出生了。荣俊松懈下的心，空空荡荡的，滋生出一棵叫嫉妒的毒草，越长越大。他看着孩子，心想，这孩子长得，真难看。
　　但看到童然满眼宠爱地抱着他的时候，还是识相地收起了他的毒舌。
　　填出生证的时候，在父亲那栏里，荣俊迟疑地看了童然一眼。童然说：“空着吧。他是一夜情来的孩子，我已经不记得他爸爸的名字了。”
　　荣俊怔了怔，什么也没说。
　　第三天的时候，童学林夫妇回来了，急匆匆地赶到医院。李云坐在边上直流眼泪，觉得对不起她，不应该在她快要生产的时候出去旅游。
　　童然只能笑着安慰她，说，“你看我们很好。”
　　童学林和李云对荣俊千恩万谢，童然看着荣俊。他礼貌而平和地说着“不客气”。
　　回家后，童然拿出多多的出生证，在父亲那栏里写下“荣俊”两个字。她的心“咯噔”一下。
　　百日的那天，童然一家四口请了夏文在外面吃了顿饭。回家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荣俊的车停在她家楼下。他靠在那里，仿佛等了很久。童学林夫妇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礼貌地回应。
　　童然抱着孩子从他面前经过，“孩子今天百日。”
　　他低头扫了一眼，“恭喜你。孩子很漂亮。”
　　“谢谢。人人都这么说，孩子长得像他的爸爸。”童然说。
　　其实，这孩子长得确实不怎么好看，她不知道为什么那样英俊的荣俊，会有这样一个不漂亮的孩子。但是，孩子是自己的，就算不漂亮，在她眼里也都是最好的。
　　她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她想，她还算是讲道义的人，他给了她一个孩子，她让他看了一眼。
　　刚走了几步，荣俊叫住她，“童然，能出去吃点东西吗？”
　　“对不起，我刚吃过饭。”
　　“那一起喝点东西吧。”
　　“也不太方便，我要回去喂奶了。”
　　李云当然高兴，作为单亲妈妈的童然依然能被男士邀请，“没事，我们给孩子喂奶粉就行了。反正你也没什么奶水……”
　　童然觉得头大，怎么会有妈妈在外人面前这么损自己的女儿啊？
　　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坚持就显得古怪。他们之前确实欠了一场谈话，童然只好上了他的车。
　　在咖啡店里坐着，荣俊要了杯黑咖啡，童然要了杯热牛奶。
　　荣俊说：“你变了很多。”
　　童然说：“能不变么。还有十斤肉在身上呢。”
　　“你原来不爱喝牛奶。”
　　“那是，不喝牛奶怎么当奶牛，孩子还靠我长肉呢。”她语气格外不好。
　　“没有奶的话，就别勉强，喝奶粉一样的。我从小也是喝奶粉长大的，也挺好。”
　　童然并没有打算和他讨论奶水的问题。今天的对话，那样奇怪。她在等待他真正要说的话。她害怕他发现多多是他的孩子之后，会把他从她身边抢走，那是报复的最佳武器。所以她必须小心翼翼。
　　“童然……对不起。”
　　童然怔了一下，从没想过他会说这三个字。但是她实在说不出口“没关系”。
　　不是没关系的，他是在她人生的茶几上多添一套餐具的人，“没关系”三个字，太难说出口。他好像也在等她说“没关系”。但童然却没说。
　　荣俊把她的手拉过去，她想挣开，却被他牢牢地握住。
　　“跟我结婚吧。”他说。这语气，并不是求婚，更像在命令。
　　童然冷笑了一下，“你愿意给别人的孩子当父亲？”
　　“那是我的孩子。”他笃定地说，“如果你还想和多多在一起，嫁给我是你唯一的出路。”
　　“你感觉太好了，多多不是你的孩子……”童然的话还没说完，荣俊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推到她眼前。DNA鉴定书。
　　童然的心顿时冰凉。
　　是的，他开始没想过她和他会有孩子，确切地说，他没想到她会生下他们的孩子。在医院的时候，他以为孩子是早产了几个月的，后来等回到家里才想起来医生的话。孩子是三十七周多的足月孩子。他随便一算就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了。
　　他千方百计地想要接近孩子，想要孩子的血。可是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孩子某一天到医院打针的时候拿到他的血样。但是童然对孩子太小心了，他直到现在才有样本去做比对。
　　他恨得牙痒痒，童然，你果然是个狠心的女人，让他们父子分离了这样久！错过了多少成长的日子。
　　“你觉得这样合适吗？你看，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这孩子不过是你复仇的产物，你更不会去爱他。你更不需要为了折磨我而把我娶回家，不值得……”
　　“我觉得值得就可以。童然，我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谁会爱他胜过我。我也不能忍受我的孩子跟我一样过着单亲生活。”荣俊一如既往的自我。
　　童然叹了一口气，“那好，孩子给你。这样可以了吗？”
　　“不可以。我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家，不是一个孩子。”荣俊盯着她看了很久，缓缓说，“童然，你妈欠我一个完整的家，所以你得还一个给我。这是你没有还完的。”说着，在她的无名指上套上了那只她还给他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