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 若教眼底无离恨

书名:梧枝还亦亦 作者:周楚嬛 本章字数:5730 下载APP
“慌什么?老子闭着眼干他八个!”薛良挑了挑眉,语气依旧轻佻着,却转头对孟怜笙正色道:“那就不留你了,外面乱,早些回。”

    孟怜笙应他一声,上了车。


    临车门关上,薛良心中突然一抽,几步上前抓住那冰冷的金属把手,目光突然一凛,语气认真:“陈时这个人,不可深交。”



    孟怜笙没说什么,将车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东巷的鞭炮声响在刺眼的阳光下,薛良目送霍俊芸那历久弥新的车远去。耳边是轰轰的炮仗响声,徒然想起刚才那兵通报的糟心事,在心里骂道:“奶奶的,过年也不消停。”



    抬头问那兵:“南边土匪又闹了?”



    那兵一愣,见薛良连查都没查就想出了原因,心里一点也没纳闷:“谁让南边的土匪前年抢了他姘头呢。”



    他又立定站好铿锵道:“报告督军,是的。关南匪患猖獗,他们在攻击雁门关之后吸引我军增援,而后放火在民居处制造民乱。”



    薛良问:“我记得你姓蒋,是哪个团的兵?可有军衔?”



    那兵没想到自己的姓氏能被薛良记得,答道:“报告督军,我叫蒋遥,隶属第十四集团军,无特殊军衔。”



    “四团正好缺一个营副,不如我晋升你当吧。”



    蒋遥没想到平时不着四六的督军竟然会记得他的名字,受宠若惊地立刻站定向薛良敬了一个军礼:“是!定不辱命!”



    见那兵十分惊讶的转身走,趁他还没走远,薛良蒋声音控制的很好,似乎在自言自语却又能让蒋遥听见:“我就说叫蒋遥吧,和昨晚的舞小姐一个名字。”



    贾涟舟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薛良这个人看起来整天吃喝嫖赌抽的五毒俱全,实则时时留意着任何可能对自己有用的人。而且他的记忆力真是出奇的好,好几年前只见过一面的人,到现在碰面还能叫出名字,更别说是在府内当值的兵了。



    贾涟舟走上前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薛良左手不断转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对贾涟舟眨了眨眼,语气轻飘飘地问:“贾副官觉得应该怎么办啊?”



    贾涟舟思忖片刻答道:“马上带兵平乱,查清民乱中死伤多少,是何人最先起哄,又是谁带头闹事。”



    薛良附和道:“对对,查出那些狗娘养的玩意儿是谁就不用跟我汇报了,格杀勿论。”



    “贾涟舟,你跟我走。”贾涟舟知道薛良在做戏给外人看,十分配合地跟薛良去了。



    军区演示室内。



    两人在沙盘上来回推演了一番,终于商定好了战略方案。



    雁门关作为封宁城的前沿局势紧张,二人在拟定方案后随即到了前线。



    自薛良入主三晋,南方的土匪一直闹的厉害,早几年三晋大力发展工商业,薛良没空去亲自剿匪,这回真是触了他的怒,好家伙,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往人鞋上撒尿,薛良当然不能让,这次把土匪窝一锅端了,算是绝了一大后患。



    本以为这次平乱后能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可谁知这只是动荡的开始。



    一月底,东江军阀陈竟叛乱。



    东征前一晚,霍俊芸在国福饭店为他饯行。两人对坐席前,酒过三巡,薛良扬着下巴,一副醉汉模样,迷迷糊糊地问霍俊芸:“你家那孩子,就我侄子,前几天让你给打了?”



    霍俊芸是真醉了,和薛良喝酒他向来不用太过克制,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薛良半摊着的身子一下坐了起来  “那细皮嫩肉的,你还真舍得打!”



    霍俊芸:“我舍得,我怎么不舍得,我再不舍得打,他就要把戏园子一并送给陈家的那个了。”



    薛良: “真有这事?他把房契给他了?”



    霍俊芸摇了摇头:“真是房契还好说,他把那块玉给了陈时。”



    薛良的眼睛眯紧了些:“玉?什么稀罕玩意?”



    “的确不是俗物,一块鱼形玉,长的活灵活现的,孟氏…”霍俊芸一顿,惊觉自己真是喝多了,差点把孟怜笙的身世秃噜出去。



    因为明天要启程东上,薛良喝的不多,但尾音太轻他听不清又听霍俊芸话说一半,有些不耐烦的问:“梦什么?”



    霍俊芸拿起酒壶倒了一杯“没什么,喝酒喝酒。”



    薛良一呼噜自己蓬松乱遭的短发:“诶,你这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不就是玉吗,我也有。”说着,把外衣扣子打开,从怀兜里掏出来一块半圆雕鱼形玉给霍俊芸看。



    霍俊芸接过这玉心里便是一惊,他问:“你是哪儿得来的这个?”



    薛良说:“刚到三晋那会儿,城边平南庙里的和尚给的。说来也怪,我说不要,他非给,说什么这玉能成全一段奇缘,还嘱咐我一定不能弄丢了它。我有次打仗弄丢了,后来我的兵到爆破地清理战场才给我捡回来。我一看,竟然连一点裂纹都没有。”



    薛良打了个酒嗝,“你说这事玄不玄?”



    霍俊芸是个唯物主义者,可还是在这个现实面前不得不向迷信思想低头,他心下也有了几分了然:“既然这么玄乎,你可得留好了它。”说着把手上的玉还了回去。



    晚上十点多,薛良把霍俊芸送回府,霍俊芸走到霍府巽门前正要敲门,却在薛良的一声“老哥”后猛地转身,似乎好多年都没听薛良这样叫他了,从重逢到现在已经好几年了,他头一次听薛良再这么叫他,心下好几种莫名的复杂情绪被揉捏在一起。



    “哎。”他下意识地答。



    薛良已经从车上下来,走到他跟前,把紧攥的手掌张开,一把钥匙递到他面前,眉毛用力挑了挑,困倦的凤目睁的大了一点,散漫的语气又带着醉醺:“我不懂什么信仰不信仰的,但我这一走就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要人给不了,钱我管够。”



    “这是金库的钥匙,你要是有事,就拿着这个去定潭钱庄。”说着,一把将钥匙塞进霍俊芸手里,还不忘甩了甩胳膊:“没事可别瞎霍霍,这里面可有你徒弟的一半呢。”



    霍俊芸意味深长一笑“我这么多徒弟,你说的哪个?”



    薛良答:“最好看的那个。”



    “这么说,你是看上怜笙了?从前也没听说你好这口啊。” 霍俊芸语气里透着几分鄙夷。



    “什么好这口?我怎么就‘看上他’了?”薛良不满道。



    霍俊芸自顾自地说:“那你可得费劲了,我这徒弟可不是一般能雌伏人下的戏子,犟骨头一个。”



    “有你这么说徒弟的吗?”“快收起你那龌鹾思想,我就不能疼惜一下小辈?”薛良一脸“我很正直”地挑了挑眉。



    霍俊芸握着热乎钥匙感动不过一分钟,听了这话噗呲乐了:“你可真疼他,把半壁江山都给他了。”



    薛良也笑道:“对,以后他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侄子了。”



    霍俊芸有点明白薛良的意思了,觉得他这次可能是正经的,说道:“劝你不要动歪心思,这孩子心地纯良的很,别让他为情伤神。”



    霍俊芸叹了口气,好像在自言自语:“说到底,断袖到底有悖阴阳。”



    嘴上这么说,可对于薛良,霍俊芸是极放心的,这人放肆胡闹只是表面,实则年少老成,明明才二十六岁却通透的跟他这个岁数的人似的,哪能不成忘年交?还有最最重要的,那块玉。



    薛良笃定着连连答应,看了眼表:“得,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霍俊芸敛了笑,可桃花眼边的鱼尾纹还是有点明显,他的皮肤还是很好的,带着生角的凛然,醉里醉气捻着腔调唱了句《阳平关》:“请主公~~保重!”



    薛良不爱听戏,可这句他听懂了,也略带江湖气地一拱手“霍老板也保重。”



    破晓时的寒气弥漫在天空中,千山拢微茫,清波结淡霜。



    晨雾缓缓降落在军人们的帽檐上,各部长官正气宇轩昂地指挥着自己的兵们上火车。初春的风还是很冷,一下一下扇在薛良脸上,可这人的嘴角仍然噙着淡笑,散漫成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



    火车鸣了声笛,似乎也在催促薛良上车,于是晋军的司令官在与他的老友道别后匆匆上了车。



    火车逐渐南驶,看着霍俊芸被扔在原地的渐小的身影,不知为何,薛良感觉心脏跟着一颤,不详的预感强烈涌上心头,他急忙冲着车窗外大喊:“霍俊芸!你得等我回来!”他隐隐觉得,这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霍俊芸摆了摆手,心道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娘们了,舍不得也不用表现的这么明显吧?



    **



    这场仗一直打到了三月底才告一段落。



    孟怜笙早在去年就出了师,可怪的是霍俊芸从不给他扬腕儿,越来越少在公共场合介绍他是他徒弟,就好像没收过他这个徒弟一样。



    心里的疑窦愈渐愈深,终于在一个明媚的午后霍俊芸给了他答案。



    茶室里的香薰弥漫在空气中,名伶与徒弟席地而坐,那茶桌上放的不是茶水,而是一幅画。师父先说话了:“延卿可知这是谁的画?”



    画的名号章被挡住了,可孟怜笙仍然答道:“许寿康许先生的?”



    “不错。”霍俊芸打开了另一幅画又发问:“我这画和许先生的比起来,如何?”



    霍俊芸的画上是一匹骏马,虽然也很栩栩如生,但就是不如画家许寿康画的马像要从纸里奔出来的有气势。



    “徒弟直言,您画的虽活灵活现,但依旧略逊色了些。”孟怜笙如实回答。



    霍俊芸虽然平时也是不太正经,可他教导孟怜笙时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这就对了。许老酷爱京剧,甚至为其下海,想唱时能唱上一整折,我再问你,若他的腔与我的比起来,又是如何?”



    孟怜笙答:“您的武生是华北一绝,自然是您唱的好。”



    霍俊芸一笑,接着说道:“所以,术业有专攻,实在没必要以我之长较他人之短,这是其一。”



    这其一孟怜笙在他师父问完第二个问题时心里就隐隐有数,就是不知道霍俊芸还要教他什么道理,他好奇问道:“还有其二?”



    “其二便是许先生十四岁时迷上书画,自己就也画什么像什么,这是他天赋异禀。你师父我虽然没有此般天赋,可也是一曝十寒的苦熬着,方成今日气候。”



    “不谦虚地说我如此声名远扬,绝不是因为我唱了哪出戏后就能一直红,也不是梨园行里有哪位老先生帮我扬腕儿我才成了霍老板。



    “名气固然重要,可我要是只能把单个一出戏唱好,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我是个空壳子,一定会被这行拒之门外的。”



    孟怜笙豁然贯通:“师父,我明白了。”



    这日之后,孟怜笙几乎每天扎在戏园子里,他基本功本来就扎实,只是刚出师一年有些缺经验,不光在戏园子,外出赶台口,唱堂会,大大小小的戏台子上都能出现他的身影。



    而孟怜笙自己也十分争气,不消霍俊芸如何的捧就在三晋唱出了名气,十月底和霍俊芸到北京赶了场台口后名声大振,到如今封宁人都叫他孟老板了。



    孟怜笙以为,日子一直会这样过下去,可世事无常,便是和那戏中唱的一样,终究,还是曲终人散了……



    民国十四年十月十一日晚,霍俊芸在翻译完红方最后一串莫斯密码后,即刻又把纸烧掉,另拿出一张稿纸用隐形墨水给薛良写信。



    八天后,国军攻下陈竟大本营惠州的喜讯与名角霍俊芸被枪杀的噩耗同时传回封宁。



    薛良打了胜仗可仍旧悲痛万分地连夜给承乾府去了一封信。



    夜色含兹明黄月光,阒然诉说秋意微凉,炎夏向尽,梧桐已开始落叶,凉风守着夜的浑浊,徐徐吹进梧桐巷的承乾府。



    倘若放在八天前,孟怜笙还不知他师父大晚上跟他说的那些类似于交代后事的话是要干什么,可一切都变得太快,以至于三天前的晚上孟怜笙接到电话时是如此错愕。



    此时身在承乾府的他听着阿香打探来的消息,沉吟不语半响,久久不能自抑的难过。



    “你出去一趟,可打听到什么了?”孟怜笙的语调格外平静,无波无澜,可阿香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看才知他的眉头是紧皱着的。



    “我混在人群里,听他们说,霍老板刚出封宁城就与潭西军的人交战,他为了救他们那边当官的,首当其冲,被敌方的将军…”说到这,阿香不知道首当其冲是什么意思,可还是哽咽了下,随即转为抽泣,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心里的疑忌盖棺论定,难怪师父会亲自运那批无关紧要的戏服,难怪师父会在突然解散芸家班后让他住进督军府……



    “戏服”是前线急需的药品,为了不连累无辜在遗嘱上命令他解散芸家班,为了护住他让薛良的人把他接到督军府,为了让他不陷进仇恨中写信不许他掺和报仇的事……



    早该想到的,潭西军与红方剑拔弩张的关系一直未结束过。虽然果共合作,两方关系缓和,可张世宗并未投诚果党,如今薛良远在广东,果党方面也把全部目光聚集在惠州,给了张世宗趁人不备的机会。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霍俊芸?



    那是他的师父,于他而言是父亲般的人,甚至,比记忆中父亲那张模糊的脸要亲近的不知多少倍。



    想起两人之前关系上的隔阂,孟怜笙可谓悔不当初,但眼泪早就流尽了。



    而现在薛良不在封宁,潭西军阀张世宗蠢蠢欲动,师父在信上把利弊分析的明白,行事自然要一再低调,但单凭他孟怜笙现在的知名度,就与之相悖,更别说报仇了。



    阿香还在哭,羹汤又快凉了,她看着孟怜笙消瘦的身形更心疼了,眼眶边落着眼泪边说哽咽道:“卿哥儿,你可不能啊……”



    不能什么?阿香没说清,可孟怜笙心里明白。



    其实孟怜笙收到消息是比噩耗更早些的,而且就在噩耗传回晋的三日前,他还作为新晋名角代表在三晋梨园会馆义演。



    这本应该是霍俊芸去的,但因为事发突然,孟怜笙在接到霍俊芸最后一通电话后封锁了这个没几个人知道的消息,安适如常地去赴宴。



    思绪百转千回地涌上心头,最后还是把那些难过强咽下去,孟怜笙保持着冷静对阿香道:“别哭,你别哭了,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别让人看了笑话,早歇着吧。”



    阿香不敢多劝,回了耳房。



    徒留孟怜笙对月而坐,又是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