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代官山——中目黑

书名:万人如海一身藏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7470 下载APP
要从哪里说起,关于代官山。
   
   有一年,我和面面一起去香港短途旅行,住在铜锣湾的一间酒店。
   某天晚上,吃完甜品回来,我说:“我先去冲个澡。”
   走进浴室之后,我打开手机里的音乐播放器,搜索杨千嬅——既然到了香港,当然要听粤语歌——随便点了列表中的一首。
   花洒的热水淋下来,浴室里回荡着歌声,一直单曲循环。
   
   泪光装饰夜晚
   路灯点缀感叹
   列车之上看彼此失散
  你面孔早已刻进代官山
……
  月半弯淡如逝水一般映照我愿望
  你样子反照优美湖水未及捞获
  下辈子顺从回忆牵引走进老地方
  你是否同样身处月色之中像我飘泊
  
   不明白为什么,当我洗完澡,站在镜子前准备贴一张面膜时,忽然怔住了——刚刚听得不够清晰的歌词,一字一词从手机里流淌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代官山。
   
   后来跟L说起。
   “你知道代官山吗?”
   “知道啊,在东京,那里有个很有名的书店叫茑屋书店,号称全球最美书店之一,你想去玩儿吗?”
   我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种没有缘由的伤感,明明是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却让我感觉到已经认识它很久很久了。
   
   从涩谷步行到代官山是一段很近的路程,大概只需要十几分钟,穿过安静的猿乐町,很快就到了。
   虽然距离很近,但代官山有着明显区别于涩谷的气质,人很少,很幽静,少见高楼建筑,街道也窄窄的,到处都种满了树和植物。很多场景都像是日式漫画的背景。车站前有一辆卖纸杯咖啡的面包车,很卡通,老先生一个人既做咖啡又收钱,递给我咖啡时还附赠了一张积点卡。
   以后每次来这里都可以买上一杯,我心里这样想,把把积点卡收进了护照夹。
   事实上,后来我每次去代官山都没有再买过老爷爷的咖啡,有时候是喝不下,有时候是拎了很多东西,腾不出手来。好几年过去了,他和他的小面包车一直都在那里,那张积点卡也一直在我的护照夹里,每次看到它,我都会想起那个晴朗的下午,我在代官山所遇到的一切。
   
   代官山的茑屋书店,曾被评为全球最美书店之一。去那里之前,我查过一些资料,看了不少照片,但它实际上比所有照片拍出来的都要美。
   除了书籍和画册之外,它还出售咖啡、各种设计商品、电影光碟和唱片。三座相连的玻璃建筑,在傍晚时会亮起灯,如果你隔着一些距离看,会觉得就那三个散发着暖黄色灯光的玻璃罐就像梦境一样。
   中间那座建筑的二楼是自习室,去过一次之后我就爱上了那里,比起普通的咖啡馆,它更像是提供咖啡和餐食的图书室。有段时间我经常带电脑过去写东西。那张长桌上有很多我这样的人,设计师,作者,还有写论文的学生,我们所有人的电脑电源都插在一个通用的格子里,既方便又互不打扰,从来没有人大声喧哗,更不会有小朋友跑来跑去。
   见过一位先生,头发花白,穿成套西装,很斯文的样子,在桌前读英文书,时不时会停下来用电子辞典查单词。
   那是我见过的气氛最好的书店——或许不应该叫书店,更确切的说,那是一座文化的综合体。
   
   尽管茑屋书店是这么美好,但整个代官山,留给我记忆最深的还不是它。
   
   代官山是东横线上小小的一站,只有标志“各停”的电车才会在这一站停留。从车站的中央口出来,走过一条短街,会看见一条长长的坡,坡上有一间餐厅,就是springvalleybrewery。
   我第一次去代官山的那天下午,误打误撞走了进去,学着旁边桌的客人点了这家店的招牌推荐:彩虹啤酒。
   在那之前的一两年时间,因为生病住院和长期服药的关系,我平时完全不沾酒,有时朋友们聚会,想起我的情况特殊,也从来没人硬灌我。
   而那个下午,一切都太完美了,空气里仿佛含有令人快活的因子,随着呼吸一起进入到我体内,让我觉得,如果不喝一点儿,实在是辜负了人间的美。
   六杯颜色不同的啤酒,搭配六碟小小的点心和果子,一路喝过去,渐渐微醺,想笑又有点儿想哭,想唱歌,还想看海。
   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充盈在心间,细细咀嚼过后,可以确认,就是那种“微小而确定的幸福。”
   
   离开的时候,我脸上滚烫,照了照镜子,看到自己满脸彤红。
   走了几步,抬头看到夕阳,一条粉红色的云彩高悬在代官山的天空。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决定脱掉鞋子,拿在手上,赤脚走下那条长长的坡。
   吉光片羽,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时刻吧。在平常的生活中太过稀缺,漫长的一生中也只有偶尔的那么几次机会能获得一二。
   
   那趟旅行过后,我经常会去代官山住上十天半个月,某种意义上,像是一种报答:感谢你在我大病初愈的时候给了我那样美好的一切,以至于我想不断的重温,再重温。
   
   有一次,我从代官山散步走到中目黑,在一家面店门口排队等着吃晚餐,排在我前面的还有一位女士。
   招待小哥出来跟我们讲了一堆,大意是:现在位置很紧,如果两位不介意拼桌的话,可以一起进来,如果不愿意拼桌,就按顺序进。
   那位女士问我,你觉得可以吗?
   我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问题。
   
   我们对坐着,一直不说话就显得很奇怪。为了打破尴尬,她主动跟我聊天,先讲日语,发觉我日语不好,又换成英语,聊了几分钟之后,她才想起来问我:“你来自哪里?”
   这位已经在日本生活了三十年的华人大姐,讲普通话的语速要慢过讲日语,偶尔有些词语卡住了,想几秒钟,又接着说。
   “我也是中国人,每次回去都觉得变化好大。”
   “你衣服很好看啊,在这里买的吗?很配你,脸圆圆的,很可爱。”
   
   大姐很大方,一直都是她在说,我间歇回句话。后来气氛渐渐变得很感性,她忽然问我:“你喜欢东京吗?”
   “喜欢。”我说。
   “那你要多来啊,喜欢哪里就要多去,”她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说她自己:“人生就是这样,要多去自己喜欢的地方。”
   我想说什么,又觉得词不达意,只能拼命的点了几下头表示赞同。
   吃碗面,她坚持要把我的那份一起付掉,我再三推阻,她仍然坚持:“我们很有缘分,让我请你吧,也没多少钱。你喜欢这里,我也高兴。”
   听起来没什么逻辑的几句话,我不仅听懂了,还觉得很感动。
   
   那是一个神奇的夜晚,我们在车站前合了张影,然后分别走向方向相反的两个站台。在那之后,我没有再见过她,却始终记得她请我吃的那碗面,还有她说那句话时认真的神情。
   “人生就是这样,要多去自己喜欢的地方啊。”
   旧年的最后一天,我在清澄白河车站等面面。
   我比她先到二十多分钟,空出来的这一小段时间,我独自在周围走了走。
   
   虽然是节日,但街头巷尾都冷冷清清,透出一种“我们过节啦,就不招待啦”的信息。店铺本身就很少,营业的就更少了,只有24小时便利店一如既往的开着。很显然,清澄白河并不是一个商业街区。走了三四条街,算算时间,她也该到了,便原路折返回车站,仍然不见几个人影,安静得不似现实。
   为什么要约在这里呢?大概是因为我们都觉得,有些地方,光是听到地名就很想去看看啊。
   但事实上,除了bluebottle和清澄庭院之外,确实没什么地方好去了。我们喝完咖啡,走了一会儿,不记得是谁提议的:“哆啦A梦展好像还没结束,要不,去六本木看看?”
   
   我和Jenny一起去打扮的那年,刚好遇上藤子F不二雄诞辰80周年的纪念展。我们两个人都很兴奋,也都找不到展厅,转了好几圈之后,迫于无奈,只好在路上随手抓了一个年轻妹妹来问路。
   那位日本姑娘不太会讲英语,我们俩又听不懂日语,大家指手画脚讲了半天还是没有沟通成功。在我们决定放弃的时候,她忽然做了个动作,让我们跟着她走,就这样一直把我们带到展厅门口,她才离去。一路上不管我们怎么红着脸说谢谢,她都只是很温柔的笑笑,仿佛那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事。
   那张80周年纪念展的门票我收藏至今,还有那位陌生姑娘和善的笑容。
   我记得,在展厅里有一尊小小铜像,是哆啦A梦和他的小伙伴们坐在时光机上和藤子先生握手的造型,我看了一会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了。
   我还记得,那天我在朋友圈里写了一段很煽情的话:伟大的作品未必都是沉重的,也未必要包含深刻的哲思,最重要的是它是否能安慰人的心灵。因为您,我那不快乐的童年而有了一些温暖和光亮,而今天,我可以说,我见到了童年的梦。
   
   过了几年,我又特意去了趟川崎的藤子F不二雄博物馆,和许多看着才七八岁的小朋友一起排队参观。拍照区有“如果电话亭”“任意门”和野比一群人经常玩游戏的空地,像模像样的堆着三根水泥空管。
   “每个喜欢哆啦A梦的人都会想到这里来吧。”坐在餐厅里,我点了一份“记忆面包”,小时候做梦都希望考试之前能吃几块。等待服务生端上来才发现,原来是用巧克力酱在烤过的吐司上写了数学公式,虽然做法很简单,却也觉得很有趣。
   
   到了Tokyo2017哆啦A梦展,已经是我第三次特意去探望哆啦A梦。进入森美术馆之前,我很想当然的认为“我应该不会再被震撼了吧”。
   怀着这个有点儿愚蠢的的念头,我走了进去,入口处的四面墙都用了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哆啦A梦蓝”,从天花板上垂吊着竹蜻蜓和任意门的模型,利用光影在墙壁上投射出相应的形状。
   转过去便是第一个展厅,只看到很多人站在那幅巨大的、把哆啦A梦与村上隆的代表作《花》融合在一起的画前,有几秒钟的时间,我的呼吸都停滞了,嘴唇做出了一个无声的“哇”。
   “哆啦A梦,这次玩得有点大哦。”我说。
   面面也旁边发出轻声的惊叹:“虽然哆啦A梦不是我的本命,但我今天也难逃买一堆周边的命运了。”
   
   展览的主题是“创造你的哆啦A梦”,艺术家们可以用自己擅长的表现方式和不同的材质来呈现出一个和以往不同的哆啦A梦,这就意味着他可以不再是一个传统的蓝色的猫形机器人形象。
   越往里面走,我越为自己先前那一点儿小得意感到汗颜,内心的小世界被震撼得天翻地覆。
   除了村上隆之外,这次展览还邀请很多厉害的艺术家,像是在我国也拥有很高知名度的奈良美智、非常受女孩子欢迎的蜷川实花等等,都献出了超出想象的创意。每一个作品都有自己独特的展示方式,有的是画(画的类型也各有特色)有的是短片、有的是真人融合在动画里唱歌、还有用哆啦A梦手稿做成的礼服裙……我们一直惊叹着,直到参观完,走到周边销售区,又被琳琅满目的周边商品震撼了。
   你从来没有一次性见到过那么多想买东西,好像是把你童年时能想到的所有快乐都翻了成千上万倍放在你的面前。
   我都想用日剧里的语气说:“能做哆啦A梦君的粉丝,我真是,太幸福了啊。”
   
   在那个气氛里,走着,走着,我却想起了一件很久远之前的事情。
   
   1997年,有一阵子家里不大太平,于是妈妈给我办了跨市的转学,让我寄居在外婆家。我每个月会有一笔早餐钱,这钱也是算着给的,真的只够吃早餐而已。我省了一段时间,省出了一点儿富余,在某个礼拜天,偷偷去书店买了两册漫画。
   那是国内最早版本的哆啦A梦,当然,那时他还叫机器猫小叮当,定价3.6。这个版本到现在差不多快绝迹了,只有旧书网上勉强能找到几本。
   我至今还记得,这两本漫画被外婆发现后,她把我大骂一顿,又把所有大人都叫来再骂一顿,包括我妈在内的全体大人对我进行围剿。要不是天生骨头硬,我真的想不出来自己是怎么挺过去的。
   “早就说了不能把钱放到她手上,给她钱她就买些这种屁弹琴的书。”
   “正经书就不好好读,看些这个东西。”
   “你自己说你自己说,这些书有什么用?”
   
   在情急之下,我胡乱编了个理由:“这个是开拓思维的书,你们自己翻嘛,里面都是搞发明的小故事。”
   我倒是没哭,喜欢机器猫,这有什么好哭的。
   
   转学生很难融进新集体,寄人篱下的生活环境又让我每天放学都不愿意回去。世界于我,是一幅看不到尽头的长卷。我经常故意在放学路上拖时间,选最远的路走,好像这样也算是一种抵抗的方式。
   我并没有觉得那两本漫画成为了我的精神支柱,它们实在不足以承受这么重大的意义。我只是觉得,在那段灰色的日子里,它们是我的两个朋友,陪伴着我,安慰着我,让难过的日子变得稍微好过一些。
   我的精神支柱是我心里知道——终有一天自己会长大成人,再也不用受这种委屈,也不用再害怕任何人。可即便如此,我也绝对没有想到,长大是这么好的一件事儿。
   
   长大以后,我可以看所有自己喜欢的漫画,可以把每一套都买回来收着,可以买一大堆喜欢的玩偶和贴纸,管它幼不幼稚,我还可以来东京旅行,去藤子先生的老家和森美术馆看哆啦A梦的展览。
   当我再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当年在情急之中编造的谎言其实是一句最坦诚的实话:它就是一本开拓思维的书,让小小孩童也领略到了想象力的美和能量。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我也曾经创造过“我的哆啦A梦”?
   
   别人能不能理解都不重要,只要我自己知道,这个蓝色的猫形机器人曾经带来多少憧憬和幻想。
   在一个又一个荒凉的童年里,我们都曾经盼望着自己的抽屉里会出现奇迹,哆啦A梦会带着满口袋的宝贝来到你身边。他会拿出记忆面包帮你对付考试,会拿出任意门让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会给你那个能把所有东西都放大的手电筒让你吃上巨大的铜锣烧,会拿出如果电话亭让你实现心愿,会让你戴上竹蜻蜓在空中飞,还会用云朵制造机为你建造云上王国。
   而最让人想哭的,大概就是,你可以坐时光机去你想去的任何过去或未来。
   长大以后才明白,现实比任何一个大人都强悍。这充满了失望的一生,总有几桩难以释怀的事和一两个错失的人,除了时光机,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弥补这些遗憾。
   对他的喜爱,是一块从很小时候就含在嘴里的糖,一直甜到了今天。
   
   夜晚,站在52楼的玻璃窗前望向东京的璀璨灯火,我们静静凝视着那个画面,都陷入了失语。再没有一个时刻比它更衬得起黄伟文写过的歌词:琼楼玉宇倒了阵型,来营造这绝世的风景。
   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哆啦A梦,请再威风一百年!
   每当我想起东京,总有一种漂浮在半空中的感觉,好像一切都是轻盈的,透明的,同时也是清淡的,像日料,又像轻小说。
   
   在我去过的所有地方,它的故事是最少的。故事来自于戏剧性,戏剧性往往来自于失序,可惜东京从不失序。
   我在东京遇上过三次小地震,前两次都发生在半夜。睡在酒店的床上,忽然感到床像船一样晃荡起来,酒店广播很快响起,用日语英语中文和韩语轮流播报通知:刚刚发生了轻微地震,请各位住客不要惊慌……酒店电梯暂停使用。
   我弹起来,赶紧趴到窗口看看外面的状况,借着路灯的光,很清楚的看见路面上只有几个零星的路人,而且明显不是避灾的样子,走得很从容。
   过了一会儿,广播又响了一次:“各位住客,现在一切恢复正常,电梯恢复使用……给您造成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
   自始至终,我没有听见门外有任何大的动静,更没有人哭喊尖叫。
   
   最后那次也是发生在晚上,我逛了一天街,坐在沙发上清点胶带,突然之间,整栋楼都在晃,沙发像被一只巨大的手端起来荡秋千。一两分钟的时间里,我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跑,可是很快,又平息了。
   朋友说:“日本从古至今都是一个先天不足的国家,资源很少,火山地震频发,所以在建筑抗震方面经验很丰富,我们隔三差五就要被震一震,早就习惯了。”
   
   和东京本身一样,东京人也有一种冷漠的气质。每个人都只专注于自己,即便是商店里,你只买了两卷胶带也会帮你仔细包装的店员,你也可以很清楚的认识到,这里面有足够的专业性,但没有人情。
   但时间久了,我又觉得这也不是不能理解,比如那些一听你说英语就表示不能接待的餐厅,刚开始你还会觉得有点生气,到后来你会明白,他们是不希望因为沟通问题而影响客人的用餐体验。
   
   唯有一次,我记忆极深。
   或许是从小看漫画和动画片的缘故,我对日本的花火大会一直很感兴趣。小丸子穿着浴衣和小玉一起去夏日祭,用纸网捞金鱼的画面,是许多女孩心里关于夏天的浪漫幻想。
   我去看花火大会的那天,非常热,可是为了实现小时候的心愿,我还是怀着捂出痱子也在所不惜的决心弄了一套浴衣穿着去坐屋形船。
   下午四点发船,一个小时后在隅田川停船。整船人都在期待着天黑后的花火,谁也预想不到,忽然之间,下起雨来了。
   船上只有我们一桌中国人,吃不惯船上提供的冷便当,一边喝啤酒一边面面相觑。那位带小孩儿一起来的年轻妈妈说:“我在家的时候特意查了过去五年的烟火大会,都是晴天,偏偏今天下雨,我们的运气也太差了。”
   她说完,我们都自嘲的笑了。
   
   在这场持续了四五个小时的雨中,第一枚烟花升空了,金色的焰火无声绽放又无声的熄灭,伴随着丝丝缕缕青烟,消逝在隅田川上。
   有些不甘心的人,或是船上雨衣或是撑着伞爬到船顶平台上去看,即便如此,看完回来也还是不可避免的淋湿了。
   到了后半段,我终于忍不住也爬到了船顶上,看看周围,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打了伞。
   算了,随便拍两张照片就下去,好歹也要对得起自己辛辛苦苦来一趟啊,我心里这么想着,忽然,头顶上多了一把透明雨伞。我回头一看,是一位根本不认识的日本女孩,一张年轻而柔润的脸。她笑了笑,好像为自己的莽撞感到害羞。
   我连忙说谢谢,并表示我淋点雨没关系。
   她一步也没有退,仍然带着那种羞涩的笑,用手指我的浴衣,又指我的相机,叫我不用客气。
   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不应再推辞了。
   按照他们的习惯,我朝她微微的鞠了个躬,直到我下去之前,我们一直共撑着那把伞。
   
   那年的隅田川花火大会不及我想象中一半瑰丽盛大,比起长沙前些年每个周末在橘子洲头燃放的烟花逊色许多,再加上七八个小时的等待时间和淅淅沥沥的雨,对我来说,那原本是糟糕透顶的一天。
   幸好有这个善良的陌生女孩,她的举动,挽救了一些东西——或许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后来我整理那天的照片,发现连一张她的清晰正脸都没有,只有一张别人帮我们拍的侧面照:我穿着紫阳花图案的浴衣,她撑着透明雨伞。两个国籍不同语言不通的女生,站在伞下,仰头看着同一个方向,期待着下一朵绚烂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