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返回低地

书名:随时的修养Ⅱ(套装共8册) 作者:(美)约翰·缪尔等 本章字数:366055 下载APP
9月9日
经过一夜的休息,疲惫被赶走了,我热切地渴望并准备着再在同样美丽的荒野中过上一两个月的漫游生活。不过,我必须回到低地去,我祈祷着,希望天堂再给我来这里的机会。
在这些山地远足中,我学到的最有启示意义的知识就是节理对整片山脉的刻蚀作用及对当下外观的影响。显然,剥蚀作用巨大,最后必然会形成巧妙的平衡美。不过,总体来说,原始的景观和人的五官是一样的,总需要和谐搭配。事实上,尽管它们被岩石和积雪掩盖,但依旧富有灵性之美和神圣的思想。
德莱尼先生似乎不太关心我这一旅程的感受,尽管这个夏天是他帮助我完成了旅行计划,他认为我总有一天会出名。可是,在我看来,这一想法是那么奇怪、不可思议,因为我是一个喜欢自由地在旷野中漫游的流浪者,追名逐利从来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想在大自然中谦卑地追寻、学习知识,享受其中的乐趣罢了。
营地的所有生活用品都打包好,放在马背上了,羊群也在被赶回牧场的路上。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一路穿过松林回到低地,我也要和这片可爱的草场说再见了。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还能与它见面。对于如此坚韧、紧密的草皮,羊群几乎没有损毁,因为羊对冰川草场上如丝般柔软的草不感兴趣,这应该称作万幸。依旧是晴朗的一天,一丝云彩都寻不到,更没有风。我想知道,海拔九千英尺以上的地方是不是也像这里一样天气晴朗,空气稳定,让人无比信赖的宁静,好客。因为担心有暴风雨,我们才离开这里,可是暴风雨是否真的会来,我们都很难想象。
现在河流的水位渐渐变低,羊群过河还是同之前一样困难,羊仍旧不愿意蹚水,似乎无论如何都下不了决心去沾湿自己的蹄子。卡罗仿佛是经验丰富的牧羊人,它已经知道该如何赶羊了,单从它推搡、吓唬那些蠢羊的招数来看,就很有趣。必须先把羊群赶到岸边,使它们聚集在一起,然后要避免让它们互相挤来挤去,最后让它们无路可走。就在被迫要蹚过河流的时候,羊群会突然改变它们原来的姿态,一下子猛地扎进水中,好像它们一开始就准备这么做。若不是经济利益的关系,人们大可牧养狼也不牧养羊。上岸之后,羊群开始簇拥着吃草,好像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可怕的事情。我们穿过了一片又一片草地,慢慢地把羊群一点点爬赶到高处的山谷南侧边缘,途中经过了大教堂峰上我曾走过的那片树林。这一夜,我们在一块巨大的侧冰碛顶端的一方小水池边扎营。
9月10日
拂晓时分,我们突然发现两千只左右的羊全都失踪了。检查完羊群留下的足迹,我们断定羊群可能是因为熊的到来而吓得四下里逃散了。我们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找回了全部的羊,又一次把它们聚在一块儿。我在路上很认真地观察过一只鹿,它比那些愚蠢、肮脏的羊优雅得多。我有幸在这儿附近的高地上又观赏了一次北方的壮丽风景——那如大海中的波涛般起伏的圆顶丘和圆形山脊,还有在山丘边缘给山丘镶边的松树,四周还有无数尖锐的山峰环绕着,尽管那里看起来呈灰白色,但是其中充满了美好的生命力。今天仍旧万里无云,只有清晨和傍晚有紫色霞光在天空中出现。这两三个星期以来,太阳下山所带来的余晖似乎格外引人注目,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黄道光”吧?
9月11日
霜冻,没有云,一切非常平静。我们继续往山下走,选择在特纳亚湖西面的草场上扎营,这个地方也非常迷人。湖面如镜,被冰川打磨得光润无比的山道和陡峭醒目的山墙倒映在湖面之上。紫菀花仍在开放。这里的海拔大概是八千英尺,不过已经是矮种金杯橡树所能生长的海拔极限了,比加利福尼亚橡树生长的海拔上限高两千英尺。美丽的傍晚来临,湖面的倒影也变了模样,令人难忘。
9月12日
晴空如洗,没有一丝云彩,金色阳光洒满大地。再次置身于伟岸的银冷杉树中间,我们离约塞米蒂的边缘不到两英里。随后,我们又到了以熊出没出名的葡萄牙营地。附近长满了金杯橡树、熊果属和美洲茶属植物的灌木丛,在比这里海拔高一点点的图奥勒米草场却看不到这些植物。这儿的美国黑松不如图奥勒米草场上的生长得茂盛,但是溪流两侧以及沼泽多的地区的美国黑松格外高大。这里干燥的土地几乎被伟岸的银冷杉占据了,它们非常高大,几乎达到了生长的极限,形成了轮廓十分鲜明的林带。实在太壮观了!今晚我就用它们的枝条来搭床吧。
9月13日
这一晚,我们扎营的地方是靠近约塞米蒂河的一片平坦沙洲,和我们的旧营地离得不远。这里的所有植被都开始枯黄了,溪流也变得干涸。在我看来,河岸两边的美国黑松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放眼望去,或许人们很难认出它们来,事实上,它们确实是生长在肥沃的土壤中,只是生长得十分密集,而且生长速度极快,因而形成变种。黄松也有变种,只是两者之间的差异更大一些。黄松生长在这里和一千英尺海拔上的破裂岩石之上,有着向外延伸的枝丫、密布着褶皱的微红色树皮,还有大大的松球和长长的松针。这是一种很强健的松树,有着旺盛的生命力。阳光下,它们结实且修长的松针泛着银色的光芒,它们被风吹向同一个方向的时候,壮阔的内华达森林就会展现出最为奇妙的景象。很多植物学家将北美黄松的这个变种视为一个独立的树种——杰弗里松。约塞米蒂溪盆地遍布岩石,好像完全被圆顶丘保卫着,这和一条完全由大鹅卵石铺就的道路相似。我总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一天可以好好地研究它们。它们有吸引我的巨大魅力,若是用牺牲来换取这些有魅力的教谕的真正含义,我认为是值得的。感谢上帝让我一瞥这一美景。山峦的魅力早已在常人的理解范围之外,就像生命那样神秘得无法解释。
9月14日
今天我几乎一整天都在研究壮丽的冷杉树林。硕大的灰色球果挂在高处的枝条上,上面带着纯净的油脂,闪烁着光芒。松鼠快速地把它们从树上咬下来,传来一阵砰砰的声响,那是球果坠落的声音。很快松鼠就会将它们收集、储存起来,这是它们过冬的口粮。勤劳的松鼠漏掉的那些球果,等到成熟的时候,鳞片和苞片会裂开,紫色的种子就会展开翅膀在天空中飞舞,去寻找自己的归宿。在主要的林带里,所有的树干和枯枝上都有一簇簇的黄色地衣,非常夺目。
今晚,我们扎营的地方靠近莫诺山道岔口的小瀑布溪岸。熊果属植物的浆果已经成熟。天空中有很多云,到了日落时分,余晖色彩丰富。站在林间远远望去,天空中仿佛燃烧着紫色和深红色的火焰,绚烂夺目。
9月15日
阳光耀眼,云约占天空百分之五的空间,一些白色的卷云在地平线附近呈片状或条纹状。我们步行了二至三英里,扎营的地点选在落叶松平原。我在草场周围的松林中漫步,看到了几种高贵、壮观的银冷杉,最高的高达二百四十英尺,树干直径为五英尺。
9月16日
今天的行进速度比较慢,走了四至五英里。我们穿越森林,到了蓝鹤平原,这是我们这一晚扎营的地方。我们夏天所赞赏的森林,此刻在秋天柔和的阳光下更加庄严、壮美。在可爱的星空下,尖尖的黑色树梢在明亮的夜空中非常突出。我徘徊在篝火旁,始终不愿回去睡觉。
9月17日
我们一早就离开了营地,在德莱尼先生的带领下,我们经过图奥勒米分水岭,到了几英里之外我听说过的世界爷林。那里面积还不到一百英亩,其中有一些高贵且巨大的古树,四周是伟岸的糖松和花旗松。这些未被烧毁或损伤的完美树种生长得惊人地规整、匀称,尽管其中没有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相同,但在它们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展现了植物生长的多样性。高大修长的树干上有浅浅的凹槽,褐色中微微泛着紫色。高耸一百五十英尺的树虽没有横生的枝条,却装饰着如莲座一样的丛丛针叶。那些古老的树干主枝很是粗大,它们很僵硬地且毫无章法地向外伸展。最令人意外的是,它们总是在伸展到一定的距离时向下弯曲,形成浓密突出的枝丫,呈现出规则且富于变化的外形。茂密的枝叶呈圆柱状扩展,最后形成壮观的圆顶树冠。在蓝天的背景之下,它们在黑色的松树、冷杉和云杉的上端高高地隆起,远远地就可以辨认出来。不管是论尺寸还是气质,它们确实是针叶树种中的王者。我发现了一截烧焦的树桩,树干直径约三英尺,高八十至九十英尺,它绝对是一座十分醒目且让人敬畏的纪念碑,在它的时代一定是这片丛林的霸主。附近许多树苗和幼树生机勃勃地生长着,没有灭亡的迹象。除了野火,这里不会出现威胁它们生存的恶劣天气,因此,上帝赐予了它们最高贵树种的称号。很遗憾的是,我已无法算出这棵纪念碑似的老树的年轮。
傍晚,我们选在榛木绿地扎营,那是分水岭背后的一道宽阔的山脊,与我们春天去高山途中扎营的地方离得不远。山脊上生长着我整个夏天见过的最美丽的糖松林、熊果属和美洲茶属灌木丛。
9月18日
这一天,我们沿着分水岭的南侧下山,经过长时间的行进,到了布朗平原。我们离开了身后高山上的广阔森林,糖松依旧十分繁茂,它们和黄松、拟肖楠以及花旗松共同构成了世界上最为壮观的森林。
这里的印第安人指着前方平原上一个古老的花园地带,严肃地告诫我们不要再往前走。兴许有他们部落的人葬在那里吧。
9月19日
今晚,我们扎营的地方在史密斯磨坊,上山时我们到达的第一个宽阔的台地就是这里,应该也可以称这里为高原。这里的松树颇为高大,很适合用作优质木材。这里有小麦、苹果、桃和葡萄。主人款待了我们,拿出了红酒和苹果。我不太喜欢这类红酒,仿佛从天堂来的内华达的水晶莹剔透,相较之下,这种红酒就显得污浊、愚不可及,但是德莱尼先生、印第安人和另一个牧羊人非常推崇。苹果则是口味极好的水果之王,无论是神还是人,都可以快乐地享用它。
一路从布朗平原下山,我们在鲍尔山洞停留了些时间,我待了大概一个小时。这个山洞算得上大自然所有地下山洞中最有趣的。充足的阳光在穿过洞口的四棵枫树的叶子后,洒满了整个山洞,其中最为迷人的地方就是洞内清澈的水池和如房间般的大理石石室,几乎美得令人窒息。可惜的是,这里的洞壁上居然有游人的涂鸦。
9月20日
虽然天空依旧宁静,洒满金光,但是天气非常炎热。我们已经到达了山麓丘陵。在这里,我们完全看不到针叶树了,只能看到灰色的塞宾松。我们选择在荷兰男孩牧场露营,在这里,除了成片的大麦田以及麦茬儿外,再也没有什么了。
9月21日
烈日炎炎,尘土飞扬。羊群除了能在多刺的小枝和灌木丛中觅食外,什么也找不到。没必要在这里做长时间的逗留,我们迅速赶着羊群走上了漫长的归程,就在日落之前,我们到了泛着金黄色的圣华金河平原上的牧场。
9月22日
一大早,我们就开始一只一只地清点羊的数量。这些羊从岩石堆、树丛和溪流中走来,经历了一场冒险旅程,还被熊吓得四处逃窜,甚至吃了杜鹃花、山月桂属、碱性土壤等一系列毒物,然而每一只的下落都能完全得以解释。羊群被赶上山的时候是两千零五十只又瘦又弱的羊,回到家中时虽然只剩下了两千零二十五只,但都非常肥壮。大致的损失是,熊吃掉了十只,响尾蛇吓死了一只,在砾石山坡上摔断腿而被杀掉一只,盲目逃走而失散一只,总的算起来一共有十三只。另外十二只里,有九只已经变成营地羊肉填饱了我们的肚子,剩下的三只则被卖给了牧场主。
我的第一次内华达山区之旅告一段落了,令我永生难忘。此行,我翻越了上帝创造的最为明亮夺目、最华美的“光之山脉”,在它的光环的宠爱下,我无比欢欣鼓舞!从此,我要怀着如此浓烈的感激之情,祈祷再一次与它相见。
[1]1英里合1.6093千米。
[2]1英尺合0.3048米。
[3]1英寸合2.54厘米。
[4]1磅合0.4536千克。
[5]1码合0.9144米。
[6]美制1加仑等于3.785升。英制1加仑等于4.546升。
版权信息
山之四季
作者:(日)高村光太郎
译者:向姗
目录
版权信息
山雪
山人
山春
山秋
花卷温泉
陆奥的讯息
七月一日
过年
开垦
早春的花
季节的严酷
不知寂寞的孤独——给×夫人的回信
夏日食事
十二月十五日
积雪难融
作者简介
山雪
我喜欢雪。一到下雪的时候,我就从房子里跑出去,感受雪花从头顶将我覆盖。这样的感受总让我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
我住在日本北部岩手县的山中,十一月就开始下雪了。到了十二月末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住的小屋,积雪最多只能达到一米,但再往北,积雪能到屋顶的高度;在一些洼地,积雪可以深达胸部。
小屋在近山一带,离村子有四百多米。除了树林、原野和少许的田地外,一户人家也没有。积雪时节,四面都是雪,连个人影也见不着。
下雪是没有声音的。这时,我待在屋里,感受着寂静的世界,觉得自己像聋了一般。偶尔能听见地炉里柴火毕剥的响声,还能听见水壶里的热水沸腾的声音。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三月。
雪积到一米深时,走路会困难,不会有人来小屋做客。从日出到日落,我就坐在炉边,烤火、吃饭或读书、工作。一个人待的时间长了,我也想见见别的人。就算不是人类,哪怕是一只小动物也行呀。
每到这时,啄木鸟的出现总让我感到愉悦。它们夏天不出现,秋冬却一直待在这一带。在小屋外“咚咚”地啄柱子或是找木柴堆里面的小虫为食。响亮的啄木声,不知疲倦,就像客人急切的敲门声,让人想去回应。有时“咚咚”声在这边响着,过一会儿却又扇动翅膀飞到别的柱子上去了。我正想问问这儿有没有虫子,它们就叫着飞走了。在小屋前乐此不疲地啄着栗子树树桩的,主要是绿啄木鸟和大斑啄木鸟。绿啄木鸟的头上有一块红色的斑点;大斑啄木鸟的肚子是红色的,身披黑色羽毛,点缀白色斑点。在清晨和傍晚时分,除了啄木鸟外,也有些其他的小鸟飞来,吃屋檐下吊着的蔬菜种子和草籽。早晨我还睡着的时候,它们就在窗外开始忙活了,振翅的声音很近,近得就像在我的枕边,不由得让人心生疼爱。
每天,我都被小鸟叫醒,揉着眼睛,从床上起来。
秋天里常见的野鸡和山鸟,一下雪就不出来了;在远处的沼泽里游泳的鸭子,它们的叫声倒是听得真切。
如果非要说这附近还有什么活的东西的话,恐怕就是夜里来访的老鼠了。这里的老鼠不怕人,比普通的家鼠小一些,不知是鼩鼱[1]还是鼷鼠[2]。
它们从外面的雪地里跑进来,东一趟,西一趟,捡拾掉在榻榻米上的东西吃。我把面包包在纸里,夹在胳肢窝下面,它们连纸一同拽着走。我用手敲敲榻榻米,它们就吓得跳起来。这里的老鼠不怕人,跑掉了,一转眼,又回来抢面包吃。我可不忍心用毒药对付它们。这些老鼠只在晚上来,早上就不知到哪儿去了。
山里的动物总在夜间活动。早上起来,白茫茫的雪地上留着一串动物的足迹。其中数野兔的脚印最多了,谁都能很容易地辨认出来。在乡下待过的人都会知道,兔子脚印的形状和其他的动物不同:前面横着两个大脚印,后面纵向排列两个小的,就像英文字母里的“T”。后面竖排着两个小的是兔子的前脚,前面横排着两个大的是后脚。兔子跑动时,前脚在前,跳跃时,后脚就挪到前脚的前面。野兔的足迹线在雪地上弯弯曲曲,到处都是,有时在小屋外的水井边也能发现,因为它们会来吃井边的蔬果。
小屋后面有个后山,后山的狐狸,一到晚上就到这边来了。狐狸的脚印和狗的不同。狗的脚印是呈两列排列,而狐狸的只有一列。狐狸总在一条直线上走,走路的时候会把积雪往后踢开,就像穿高跟鞋走路的女人一样。我本以为它们四只脚,这样走起来大概会很困难,但它们却走得既轻盈又优美。这家伙还真是时髦呀!夕阳西下,它们随风摆动的尾巴和雪白的腹部,随着它们在夕阳下走动,毛发会散发金色的光芒,真是十分漂亮。我曾见过狐狸叼着小鸟从田地上跑过。它们一来,鸦群就会发出嘈杂的叫声,我立刻就能知道。狐狸的牙齿非常有力。去年秋天,有户人家告诉我,他家的羊刚死,夜里就被狐狸叼走了。
这里除了兔子和狐狸以外,黄鼠狼、老鼠和猫的脚印也各有特点。老鼠的脚印就像邮票的线孔一样整齐。它们的足迹星星点点地一直延伸到小屋的屋檐下。老鼠的脚印同样是两列,走路时不会把雪往后踢开。黄鼠狼的脚印也是两列。
其实最有意思的是人的脚印。无论他们穿着什么样的鞋,由于每个人走路的姿势都不一样,凭足迹就能大概辨别出这是谁。无论你走路的步子是大还是小,身体是前倾还是后仰,我都能认出来。我的鞋子足足有12文[3],村里没有比我的鞋码更大的人了。因此,我的足迹很好辨认。凭借胶鞋背面的纹路也可以认出人来。在雪地里,还是步幅小的人走起来更省力。两脚横向打开走路的人是最费劲的,把鞋子的后跟弯曲的人走起来也不轻松。这是因为身体弯曲的人,心地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还见过一串很大的脚印,大吃一惊,以为是熊的足迹,后来发现那是人穿着雪轮[4]走路留下的印迹。还有一种叫作“爪笼”的草鞋,也有同样的作用。在松软的雪上站着,脚就会深陷进雪地里,因此,也有人对我说过,在雪地上不用走,就当是游泳好了。但我就是做不到,想不明白怎么在雪地上游泳。
我最喜欢做的事,是在雪中边走边看,白色的雪在光线的映照下,绚丽无比。因为脚会陷进雪里,走累了,我就坐在雪地上休息一会儿。看着眼前绵延不绝的雪,发现雪会发出五色或七色的光芒。阳光从后面照过来,雪花的结晶折射着光线,像光谱一样发出微微的七色光芒,漂亮极了。七色光芒把原野上的雪,映照出沙漠里沙子一样的波纹,看起来像真的一样。根据光线的明暗变化,颜色也各不相同。暗的地方呈蓝光,亮的地方呈橙光。原来雪竟有这么多颜色,真是让人吃惊!
夜晚,这里的雪是最美的。和白天不同,晚上的雪是明亮的,像是一片白蒙蒙的烟雾,往雪景深处看去,朦胧间总能看见点儿什么,就像童话世界一般。美是很美,但夜间走雪路却很危险。眼前一片光亮,但往哪边看,都是一样的景象,很容易迷路。我就在小屋附近的雪地里迷过路。每天都在走的路,在雪夜里,有时走着走着就发现走错了,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发觉走错了路,只能再折返回去,搜寻着小屋的方向,最终狼狈地回到家。
好的天气,都是这种情况,暴风雪来了就更不敢出门了。白天,大风也能卷起大雪,让人连前面的两三间[5]都看不见。就像被风暴包裹的船,大风一刮,连走动、呼吸也不能了。就算是去两三百米远的地方,也可能会遇上危险。暴风雪的晚上,我躲在小屋里,点上炉火,听着风的声音。风声就像海中的巨浪,穿过屋顶,朝着对面的原野奔去。我能听见风从后山过来的声音,当它接近的时候,还是挺可怕的。尽管如此,因为小屋后面有这座小山,风不至于撞上屋子,真是帮了大忙呢。如果没有这座山的话,我大概要被猛烈的西风刮跑了吧。
屋顶上的雪,如果积得很厚的话,重量也会增加。如果任其不管,到了近春时节,一下起雨,小屋就会因积雪过重而垮塌,所以我总会铲一两次雪。在圣诞过后,我爬上屋顶,用铲子把雪铲下去,窗前就会堆起一座小雪丘。我在方形的纸上用水彩颜料画成国旗,将国旗粘在棍子的前端,新年的时候,把棍子插在窗前的小雪丘上。小雪丘上的红日漂亮且爽朗,天晴的时候会更好看。
山人
我在这个山里面,住了整整五年零两个月,渐渐能认得每个人的长相。认识的人多了,相互的来往自然也就比以前多起来。
因为我十分喜欢山里的生活,所以无论是对自然,还是对住在这里的人,都有着天生的亲切感。刚搬来的时候,也有过不习惯。那时,总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生怕会变成大家的负担,为此,做了很多努力,想融入周围的人群。那时战争刚结束的时候,我们这类人被称为“疏散人群”,其实我自己对这样的称呼是认可的。“疏散人群”指的是那些居住地遭遇了战难,暂时转移到别的地方生活的人。等秩序恢复了,再回到原籍居住。所以刚来的时候,我觉得村民们为我建的屋子能支撑两三年就够了。
屋子不大,建得也比较粗糙,像是给登山者休息的山间小屋。最开始的时候,屋子的四周和屋顶都是用茅草捆扎而成的。因为太简陋了,我正好知道深山里有一间废弃的矿山工棚,就准备把它搬过来做我的家。村民们知道后,合力把工棚从约一里远的地方搬了过来,再把一根根的柱子和横梁重新组装。我们又粉刷了毛坯墙,用杉树皮盖在房顶上,在屋外掘井——一间能住人的小屋总算是建好了。我一个初来乍到的疏散者,村民们这样齐心协力地帮助我,还对我说“村子会负责养活你的,就在这儿安心待着吧”。
战后时期,食物十分短缺,连分配的米都很难拿到。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总担心怎么才能活下去。
让我到这儿来的是一位老师,他接纳了我,而且为了不让我感到困窘,对我照顾有加。为我准备了三张榻榻米,借给我被子,拿来食物,把我引荐给村里的人——事事处处都热情地关照我。多亏这些,我才能在第一个寒冬里,挨过了严寒和大雪。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六平方米小屋中间,点起地炉的火,看着窗外厚厚的积雪,想起了日莲上人[6]被流放到佐渡岛,在塚原的一间庵室里被雪掩埋的故事。
村里的人们知道我住在这里,很担心我,总是冒雪来看我。有时带来米,有时带来萝卜、土豆,有时还准备了很多咸菜,让小孩子带过来。孩子们说“先生,这个给您”的时候语速很快,开始我总听不明白。
现在回想起那时的一切,在那以后两三年缺粮少食的日子中,自己能健健康康地挨过来,多亏了身边有这样一群热情、温暖的人。
这个村子叫山口村,正如村名所说的那样,位于田野的尽头、山的入口处。从这儿往后全都是山。北面是稍高的山口山,山上树木茂密;西面是延绵不绝的山脉;东面和南面是辽阔的旷野,一直延伸到远方的邻县。
这两片原野称作清水野和后藤野,河流从这里流过。五年前,这儿还是一片荒原,长满芒草和杜鹃花。我们的村子在山口山前面,沿着山坐落着不到四十户的农家。走近看,会发现每户人家都很宽敞,建筑风格也相似——长在十间以上,纵深在六间以上,构造坚固,足以承受积雪的压力。屋顶用茅草覆盖而成,坡度很大。大家全都向南而居,为了能承受大风,西面的屋顶修成了斜坡式,东面则建成了“人”字形。有的屋子有凸出来的部分,从东面向北面呈直角弯曲,拐弯的部分是用来养马的马厩。人们把这种屋子称作“南部L形房屋”。
芭蕉[7]曾写下俳句:“宿在马厩中,蚊虫闹梦乡,马尿在枕旁。”恐怕就是他住在这种构造的农舍时写的吧。人们和牛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就像家人一样。无论是哪栋房子,房子的入口大多设在马厩旁,那里有一块没铺地板的区域,左边铺了地板的是房门,通常这里会有一个生着火的大地炉,家里人平常就聚在这里。大屋子旁边还有一块没铺地板的区域,这里有灶台和厨房。再往西边,又是一排相连的房间,隔墙是用花纹纸做成的。最里面的是客房。南边是空着的,从院子过来,沿着檐廊,无论从哪儿走都能进屋,我们平时在靠近客房的檐廊招呼客人。客房很大,地上铺着榻榻米,房间尽头供着很大的佛坛和壁龛。这里没有地炉,但置备了火盆。要招待的客人太多时,就把花纹纸的隔墙拆下来,使小房间连成一个大房间来招待他们。在农村,通常下雪时就会在这间大屋子里举办祈福仪式,邀请表演者跳插秧舞。打谷子以外的农活在别的仓库或是院子里做,但晒烟草、捆扎,还有制作谷制品的活儿还是在这间大屋子里完成。
当地人本来的主业原本是制炭,农活做得少,只为了满足基本生活需要。近些年,稗子和粟米成了经常吃的东西,在主食搭配中稗子和大米大致还是一半一半。每年的这个时候人们还是会在水田里干活。
新历十二月末的时候,会举行“庭拂”的庆祝活动,代表着农忙阶段的结束。这以后大家就进到山林里,在冬天里专职制炭。制炭的山每年都不同。每个人的任务分配好后,就分头照顾自己的炭窑了。一般的炭窑一次大概能烧出二十五到三十袋炭,也有人能一次烧制五六十袋炭。在山里砍树,把木材装进炭窑里,点上火,这样一周左右炭就做好了。把炭装进草袋里,一次运走三四袋,一天下来要来回好多次。我原本认为可以用雪橇来运炭,但发现山路是用不了雪橇的。一想到制炭工作这么辛苦,我就觉得用炭火的时候绝不能浪费。大家把运出来的成炭全放在“共同炭库”里,在那里检查成炭的质量后,才卖到镇上去。制炭是山里最挣钱的工作了。虽然大家也做了不少劈柴卖到镇上,但因为最近几年伐木过度,现在又开始种起树来了。
山里的生活相当不便。但正因为存在这种不方便,才有了村民间互帮互助的习惯,对此我很有感触。比如说,每年村里都会为一户人家维修或是重新盖屋顶。轮到哪家以后,一整村的人就拿着工具到那户人家免费为他们工作。那家人则负责招待他们饭食。修路、建桥这种活儿也是大伙儿一起做。遇到力不能及的事,大家就相互帮助、共同解决——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着的事。
山里的人们对生活总是充满信心,他们大多是真宗的信徒。村子正中央有一块供奉见真大师[8]的石碑,好像大家每个月都要在那里集会并供奉经文。这种存在于民间的独有的信仰,到现在仍然还在传承着。小孩一出生就要被母亲抱到高僧那里接受指引,并在佛坛前许下誓言。孩子长到五六岁时,要在高僧的指导下进行严格的修行。不这样做,就会被认为是不求上进的懒汉。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约束,才形成了人们善良、热心、正直、懂礼的品质。如果人们在路上遇见,都会相互寒暄几句。从东京来看望我的朋友,村里的孩子总会对他们恭敬地行礼,并道以“再见”,这让我的朋友们感到惊讶。不知何故,在孩子们心中,对外来者说“再见”就是“您好”的意思。如果碰上的是大人,他们就会说“谢谢您”,最初我也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村民们不喜欢杀生。既不抓野兔,也不捕鸟。只有职业猎人和狩猎者才会打野鸡。我的小屋附近就有很多野鸡和山鸟,但村民们从没捕杀过。战争刚结束那会儿,抢军队仓库的事儿时有发生,可这里的人从不这样做。总之,这里的风气约束人们不去做违背良心的事。
山里土地贫瘠,农作物不易生长,村民们需要花比想象中更多的力气耕耘。从夏天到秋天,天还没亮,大家就要进山里割草。直到背篓里草堆得像小山那么高,才回家吃早饭。草是牛和马的饲料。
一年四季里各种农活不断,大家也都得心应手。
春天是在水田上劳作的季节,从种烟草、马铃薯,除野草、插秧开始,到了给萝卜播种的时候就差不多到盛夏了。随后是盂兰盆会。
这里的人都习惯用旧历,这一点一直没有改变。
从很早开始,每季该做的农活就已经根据阴历固定了。盂兰盆会有六天的农休时间。每到这个节日,村民会放下手里的农活,跳起盂兰盆舞。
每个月的农休也是固定的,大概会有一天或两天。此时农忙正好告一段落。大家整理好疲惫的心情,开始休息。
说到休息日或者祭祀,年糕是必不可少的。这里的人都喜欢吃年糕,会做红豆年糕、核桃饼之类的,做好后一家人一起吃。
我常收到村民们送的年糕。这边捣年糕的捣杵和东京的可不一样,像是月宫里的玉兔拿的棍子似的。四五个人举着捣杵,一边唱着小调,一边捣年糕。
过了盂兰盆会,就该到收割的季节了。必须按顺序逐个收割,最后是割稻和脱谷。
挖萝卜是在秋末冬初,把洗干净的白萝卜晒成一片,那场面十分好看。
在农村,腌菜是必不可少的食物。每到这个时节,大家要做许多像蕨菜、胡瓜、长茄子这样的腌菜,作为下一年的食品储备。村里人喜欢腌制一种叫“银茸”的蘑菇。萝卜当然就是做成萝卜干或者盐渍萝卜。人们还会做些味噌。这让我感到惊讶,因为做味噌需要花很多工夫。
一年中,从夏天到秋天,人们很早就起来劳作,十分辛苦。因此,午饭后的一小时,大家都会拿来睡午觉。
每天这时,无论去哪户人家,大家都在睡觉,村里没有一点声音,田野睡着了,山也睡着了,四周一片寂静。这有点儿像南洋那边的生活习惯,午睡对健康是大有好处的。
收获季节结束后,就开始割山野的杂草。山野就像是刚理过发一样,看着十分清爽。不久以后,到了十一月末就要下雪了,要捡些树枝来烧柴。每天,人们都背着很大一捆柴,多到要努力抬起头才能看见路的程度。无论大人、小孩都在劳动着。这项工作结束后,一年的劳作就算结束了。人们会举行“庭拂”的祭祀活动,代表今年农事的结束,到来年春天之前都要在雪中烧炭。
山里的人们都能歌善舞。祭祀的时候大家聚集在一起打着太鼓,边唱边跳。《祭祀歌》是祭祀时的正式歌曲,曲调悠扬而高雅。大家齐唱完这首歌后再唱别的歌。阴历正月十五那天,孩子们也都聚在一起,一边跳着“稼舞”,一边排队绕着各家行进。有时候能收到农家送的年糕,让他们兴奋不已。秋天,小学会举行一年一度的学艺会,村里的青年男女会在那里展示各种才艺。
冬天,小孩都喜欢滑雪,大人们却不怎么热衷参加这种活动。积雪将小屋覆盖时,孩子们喜欢在后山的斜坡上滑雪、玩耍,尽兴后才回家。村子的人过去十分喜欢滑雪,还参加过全国滑雪大赛,现在不知为什么,已经很少人再从事这项运动了。
山里的孩子淳朴善良,又充满活力。只有自然养育出来的孩子才能像他们一样招人喜欢。虽然他们衣着朴素,但我不在意这些。孩子们经常在学校的操场打棒球,脑子很机灵。棒球是年轻人最喜欢的娱乐活动,农休的时候也一定会打。有时,一记本垒打把球打到菜田里,怎么也找不着了,去了哪里?真是奇怪。
四五年前,孩子们不太注意卫生,像阴虱、蛔虫、皮肤病、沙眼这样的病很常见,但最近几年使用DDT农药以后,农村的卫生已经改善了很多,“蚊虫闹梦乡”已经成为过去的烦恼了。马厩现在也大量使用这种杀虫剂。去年夏天,我家的小屋也暂时告别了苍蝇的骚扰,到今年已经把苍蝇消灭干净了。
我觉得人的生活应像渔网,尽量地向外撒开。如果视野只是肤浅地集中于生活的一小部分,反而不好。去有历史传统底蕴的地方缓慢生活,反倒是一种好的选择。
山春
三月的山里,春天还没来。
到春分时,小屋周围还堆满了雪。事实上,到五月,雪才会真正融化。
在此之前,整个山头还被冰冷的空气笼盖,等到五月,冷空气就向北去了。这时,地表温度开始迅速上升,日光也活跃起来,山间万物都争分夺秒地展示春色。随后,一转眼就是夏天。东北的春天来去匆匆,苹果花、梅花、梨花和樱花竞相开放,连排队都等不及,让人仿佛置身于一出奇妙童话剧的舞台。这是四月才会有的景象。
三月,花朵还在嫩芽里沉睡,但杂志的三月刊,已经开始讨论起春天的话题了。确实,每年此时,上野公园彼岸樱的花蕾已经开始绽放了。日本的国土是南北延伸的,十分狭长,南北气候差异很大。我一方面觉得这种景象奇怪,另一方面又觉得很有趣。北方的除雪车还在除雪,南方的桃花已在山间从容盛开了。
或许每个季节到来的时间,有早有缓,但每个季节的万物都严格遵循自然规律,不会肆意乱来。
当天气逐渐转暖,有许多冰柱突然挂上屋顶。初春时节才有这些冰柱,在极寒的天气里反倒不会出现。它们还相当硕大。看上去让人感到寒冷无比。此物,恰好是天气开始变暖的标志。山里的人们看到它们,就会感叹:“啊!原来春天已经来了!”
冰柱出现的时候,覆盖在水田上的积冰开始出现裂缝,沿着田埂,开始融化。积冰出现断层后,会形成一条冰雪的走廊。等它全部融化,南面时常晒到太阳的枯草也就露出来了。随后是款冬追着阳光的脚步,从根部长出翠绿的花茎来。这边的人也管款冬叫“八葵”。
当雪间的空地上冒出两三株八葵时,我感到由衷的高兴。尽管年年如此,但这种经历仍让我无法忘怀。
八葵富含维生素B和C,我迫不及待地采摘一些,剥掉褐色的苞衣,便会露出里面碧绿柔软的嫩芽。细圆的嫩芽,聚集着山间的灵气,生机勃勃。
晚饭时,把八葵放在地炉的金属丝网上,烤一会儿,刷点儿味噌,再蘸点儿醋,滴上油,就着这微苦的味道吃下去,这样,就足够把冬天缺乏的维生素全都补上去。
有时摘多了,吃不完,就学着妈妈做八葵的方法,做成酱菜,存放起来。据说这是治疗咳痰的良药,父亲以前总吃。
八葵有雌雄之分,可以从花苞中花蕾的形状区别和判断出来。晩春时节,雌株长得又大又长,花籽上附着像蒲公英那样的毛,风一吹,无数的花籽就在空中散开,四处飞舞起来。
吃八葵的时节,山里的赤杨结满了金线花。山里人管这种树叫“八束”,它们的样子非常漂亮。苗条的树枝尾部,开满了金线花,花朵垂下来散播花粉。雌花长得像一个小草袋,会结出果实。人们通常把这些果实煮出汁水,拿来做木雕的染料非常好。
这时地面上的积雪薄了,小路可以通行,眼睛所能看到的风景纷纷有了早春的意味。田边长出了许多千叶草的嫩芽,这种植物用油略炒一下,就着糖醋酱吃,非常美味。
山里的人把千叶草叫作“郭公”,他们常说,郭公一长出来,郭公鸟也就来了,郭公鸟一来,就要插秧了——尽管现实好像略有偏差。
每到这时,一种叫“猩猩袴”的野草,开着红紫相间的花长满了山崖,很是漂亮。紫色的猪芽花也惹人怜爱。花朵周围掩映着厚实的叶子,成群的花和草在谷地上盛开,有时让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找不着,场面蔚为壮观。猪芽花的根茎是片栗粉的原料,因为它们的根茎挖起来很麻烦,要花很多工夫,所以白玉粉反而更惹人喜爱。
黄连花开的时候,蜡梅树上,也长出了黄色的小花。黄连和蜡梅还没凋谢,紫萁和蕨菜又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紫萁开得早,像是戴着一顶白丝帽,在山野南边陆续生长着。晒干的紫萁很有价值,但制作过程十分复杂。如果不是在山林深处,很容易就把它们晒成丝线一般细。蕨菜在山间成片地生长,生长速度让人来不及采摘。摘下来后,如果不把根部烧一下,就会变硬。把它们一束束撕开,放在温度适宜的热水里浸泡一夜去除苦味,然后洗一洗,用水煮开后放凉,再用盐水泡一泡,用镇石压住。最后,再用盐水腌渍上,等到过了正月,就可以吃到青色的盐渍蕨菜了,口感相当美妙。盛产蕨菜的时节,山里很容易起火,十分危险,这一点我将在其他文章里详述。
不久之后,山里就能看见蜉蝣和春霞了。秋天,傍晚,青色烟雾将山野整个笼盖,景色华丽,我们将那称作“八合之苍”。
春天的晚霞更明亮些,像钴蓝色的莳箔在山间飘浮。远方的山一片雪白,附近矮一些的山上,地表还残留着一点雪。严寒让矛杉和松树变成光秃秃的,把山的轮廓染成了深褐色。远处有重重山影,春霞将山麓晕染,像大和绘中的画境一般。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时的群山就像摆在怀纸上刚出炉的还冒着热气的面包。坐在荒原的一棵枯树下,我出神地看着这景色想:“这块大面包看起来真好吃啊。”
初春的村子,各家院子里都来了许多黄莺,不停鸣唱。从初夏到秋天,它们飞进山里,到处都能听见这种鸟的叫声,它们有着让人敬畏的美感。尤其是黄莺飞过山谷时发出的叫声,格外美妙。春天的山鸟就像动物园里的一样,总让人感到害怕。不知为何,小鸟出现的频率似乎受到朝阳的影响。鸟的种类多得不可胜数,有黄鹡鸽、黑背鸽、知更鸟,还有琉璃鸟、灰雀、山雀、野鸽、云雀等。最常见的是黄道眉,从早上起来,就能听见它们不停叫着“提笔敬书”[9]。
在野外的小路上行走,地上长满了蒲公英、笔头菜和蓟草,有时还不得不踩到小巧可爱的堇菜。这些植物间,长着一种人们很喜欢吃的野草,叫作“布叶”。长大以后的布叶,书里叫作“轮叶沙参”。把它的嫩叶煮熟,再拌上胡麻和核桃,味道十分可口。采摘时掐断了茎或叶子,会有白色乳液流出来,所以村民也叫它“乳草”。在小河边会长着乌头或水芭蕉之类的毒草,看着青翠欲滴、十分可口,但需要格外留心。植物学家白井光太郎博士就在研究乌头的毒素时意外身亡。光太郎博士虽然十分小心,但还是一不留神大意了。我觉得还是不要像法国国王那样,被毒蘑菇的美丽外表所欺为好。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季节仍不停地加速推进。偶尔遇到村里的青年男女,个个都水灵灵的,像是刚睡醒似的朝气蓬勃。他们身上穿着的手织的毛衣看着也很轻盈。此时眼睛所到之处,已是遍地繁花:不同种类的杨柳科和壳斗科的花争着开放,其中有些长得十分清奇,各自有各自的匠心。有时候想想,觉得有点好笑。山梨、辛夷、忍冬这些花,都是白色的,但白得各不相同。有种叫竺梨的淡红色小花开满了原野,似乎是水晶花的变种。映山红快发芽了,不久山樱也将盛开。仿佛是一瞬间,从半山开始,整座山都被染成了粉色。此时已是三月了。小学里的染井吉野樱倒是不慌不忙,经过了两三天才全部开放。苹果树和梨树上开满了青白色的花。沿北上川南下的东北本线上,旅客从车窗里看见这洁白的苹果花,美得像在梦中一样。
有一年的复活节,我住在意大利的一间古老的民宿里,推开五彩玻璃窗向外望去,眼前一片白色梨花的海洋,即使在夜里,那白色也真切可见。“若忆帕多瓦,旧日追忆在心头,满目唯梨花。”我一边摇着桌上的铃铛,一边品味着美酒,写下了这样的俳句。意大利的古都,随处可见古老厚重的文化,总有一天,这样的情景也会在这山里出现吧。无论如何,也该先从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文化核心开始。到那时,这个地方也会发展出与此相应的独特文化。
山秋
山里的秋天,从旧历的盂兰盆会时开始。
从七月中旬开始,就已经听不到郭公和杜鹃鸟的叫声了。夏天的味道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消减不见。七月底,地里的稻子开始发芽。在培植稻子的过程中,会出现一种令人害怕的虻。它们总是密集地出没,人和马都深受其害。人在进山前,必须用纱把身体裸露的地方遮严实,这样才能避免被虻蜇伤。马为了躲避虻的攻击,会拼力挣脱拴在树上的绳子,有时跑得远了,会跑到小屋这边来。所以,时常会看见村民来我这边找马,对我说:“我的马又不见了。”
等到稻子快发芽,田圃的修整也会告一段落,再不用去干除杂草这样的活了。这时正值旧历盂兰盆会的农休。对农户们来说,这是一年当中不多的欢乐时光。吃年糕和祭祖是必不可少的习俗,之后就是跳盂兰盆舞了。村里的年轻人喜欢聚在一起打棒球。此外,农户们还要举办敬佛活动。每家每户轮流当值,请来花卷镇光德寺的高僧到当值的那户人家去,让村民们聚在一起诵经。诵经后,大家把食物摆出来一块儿吃,还要为佛像供上般若汤——就这样度过了愉快的一晚。高僧是骑自行车从五里外来的,稍事休息,趁着天还没黑,开始在佛坛前诵经了。村民们穿着类似袈裟的服装聚集在一起,场面十分庄重。诵经后,在一间大房子里,大家把准备好的饭菜摆上桌子,按照本家、分家的顺序入座,酒宴就开始了。村里的姑娘和大婶为大家倒酒。时间差不多的时候,高僧带着大家送的礼物,又骑车回镇上去了。他走后,盛宴仍在继续。人们在敬酒时喜欢用对方的商号或通称,如“田头先生”“御隐居先生”等。一边高喊着别人的名字,一边互相用大酒杯碰杯,非常尽兴。
在距村口一里左右的地方,有一座昌欢古寺,盂兰盆舞就在那里举行。通往昌欢寺的路属于开拓村,是一条一望无际的宽阔大道,那里很久以前是一片长满了芒草和杜鹃花的荒原。人们在那条路上,一边跳舞,一边向昌欢寺行进。
虽说是秋季,白天还是很燥热,所以我没跟着去过。有时,队伍也会来到山口村,在小学的操场上跳。村里人平时不怎么办酒席,所以在盂兰盆节,能把一年的美食都吃个够。我常能从各户人家那里分到一些红豆年糕或鲣鱼片。那种白色的酒我也常喝,酒的甜酸度适中,柔中带点韧劲,口感好到无法形容。一个人坐在地炉旁,用茶碗安静地品着,没有比这更让人舒心的事了。这种酒,就算酿坏了,味道也很不错。次品的口感,又酸又涩,酒劲也大,一口喝下去,肚子里好像火辣辣地烧了起来。酒液进到胃里,也不会停止发酵,让人不停地打嗝。尽管如此,人们仍然喜欢喝酒,但求一醉,因此,村里得胃溃疡的人也不少。胃溃疡就是胃里开了许多小孔,有很多人因为这个病死去了。然而,没有酒大家就没法干农活,清酒太贵,所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山里的酒宴,是有流程,一步一步来的。受邀请到别人家里做客,第一件事就是盘腿坐在地炉旁,就着味噌汤和腌菜吃一到两碗米饭。饭后,客人们一边抽烟,一边闲聊。聊天持续的时间相当长,从进屋到闲聊结束,要三四个小时,中间还不断有新的客人到来。之后,菜肴准备就绪,一一摆放在桌面上。大家各自坐好,开始互相斟酒。酒来之后,场面逐渐变得热闹混乱。有的人站起来,拿着酒壶和木头的大杯子,在客人之间敬酒。这时候,主人拿出一只巨大的太鼓表演起来。“咚”的一声鼓响,领唱人先起头——用他自己引以为傲的歌声,然后大家一起合唱《庆祝歌》。
《庆祝歌》是一首长歌,曲调简单,但又暗藏格律,一共有五段。这首唱完以后,大家纷纷唱起自己拿手的歌,一边唱,一边用手打着节拍。打拍子的声音很响亮,这声音甚至能传到外面的山谷间,还能发出回声呢。唱歌的时候,酒是必不可少的,白色的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偶尔发现了不喝酒的人,主人立马就会去劝酒,强行摁着客人喝。这时,小姑娘啊、大婶啊,还有老奶奶,都从房间里走出来跳舞。跳的是福神舞这样的民间舞。客人们也站起来踉跄着伴舞,跳累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这边的规矩是,不喝个烂醉,就不能散席。幸好我的酒量还可以,喝到最后还能勉强站立。以为终于可以回家的时候,刚走到门口穿好雨靴,主人又拿着酒壶和酒杯追了上来,劝我们再喝几杯。这叫作“临别前的款待”。
离开的时候,主人还会让我们带走点特产。在夜晚走在田间小道上,还能听到身后从主人家传来的喧闹鼓声、嘈杂的人声,将溪水的声音都掩盖了。盛宴会进行到什么时候,我也说不准。只是岩手县这边的人格外好客,就算是乱成一团,也绝不会出现打架动粗这样的事。拌嘴的事时有发生,但他们不像关东人那样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至少这八年间,我从未见过。
旧历盂兰盆节以后,山里一下子就冷清了。草木大多停止生长,开始静悄悄地孕育种子。地里的番茄、茄子、扁豆已经成熟,红豆和大豆也长出来了;伏天种的萝卜已经开始生根,白菜、卷心菜也开始结球;二次花期之后的土豆长大了不少,周围还不断有小土豆长出来;南瓜、西瓜、金瓜等也都露出了调皮的小脑袋。后山上,白色的野百合在张扬地开放,等到它们开始芳香四溢的时候,就该栗子登场了。
整个山麓,到一些海拔较低的山坡,东北面全长着栗子树。这种树材质坚硬,生长速度非常快。无论被砍掉多少,很快又能长成一片森林。秋天来到,树上结满了栗子,摘都摘不完,它们十分美味。
我的小屋在山口村深处,正好被一片栗树林包围着。等到九月末,就可以摘栗子了。
白天还有点热,但早晨的空气却是清爽中带些寒意。所以我选择早上,呼吸着新鲜空气,从门口走出去,寻找地上滚动着的掉下来的栗子。
刚掉落的栗子色泽明亮而美丽,特别是尾部那一溜儿夺目的白色,就像还保持着生命一般。黑色和褐色的栗子四处散落在潮湿的泥土上,两种颜色互相交织,给人一种高雅的感受。开始捡栗子,目光所到之处全都是,连茂密的韭菜丛中、菊花丛的背阴面、芒草的根部都有栗子闪着光亮躺在那里。我每天都能捡满满一筐,捡不完的也没办法了。捡的过程中,不断还有栗子从树上掉落,砸在屋顶上,声音很大。熊竹丛中,也沙沙滚落了许多栗子,但栗子在这种低矮灌木丛中隐藏得很好,几乎找不到它们的踪迹。
深山里的栗子大多是果实较小的茅栗,而屋子周围的栗子大小介于丹波栗和茅栗之间,吃起来刚刚好。我每天都做栗子饭,煮栗子,或用地炉烤栗子吃。烤好后,把栗子拿出来,用湿纸包着,对着灯光,津津有味地吃。这让我想起在巴黎街头吃到的烤栗子的味道。那时,小贩总是“马龙薯!马龙薯!”[10]大声地叫卖。我喜欢把那个热乎乎的纸包装进口袋里,边走,边掏出来吃。现在回想起来,像在梦中一样。但那时我在法国,现在却在岩手县,想到这里,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村里的孩子和大婶们也常常过来捡栗子。虽然山的南面也掉落着捡不完的栗子,但对于“哪里的栗子树结的栗子最好吃”这件事,村里人是有经验的。为了捡栗子,人们进到山林深处去。有时碰上熊的脚印,就惊慌地逃回来。据说熊喜欢在树杈上支起一个垫板,坐在上面吃东西。
时间流逝,秋风转急,某个早上,季节就突然变了。风从西山过来,吹动着芒草,带走了白天的暑热,天气一下就凉爽起来。宝石一般瑰丽的东北之秋,每天都在延续。澄净的天空是青蓝色的,不时有鸟飞过。伯劳鸟一边叫,一边飞远,红蜻蜓成群地在低空飞舞。风吹过一望无际的草原,白色的草穗像海浪一样起伏,发出哗哗的响声,让我想到了瓦格纳的《黎恩济》那雄浑壮阔的乐章。
芒草原有条小路,路两旁开满了翠菊一类的小花,红紫相间,争奇斗艳。女郎花和男郎花也开了,它们比寻常的植物高一些,鹤立鸡群地开着。不久以后,紫色的桔梗花也开了,就像是少女忽然睁开了水灵灵的大眼睛。最后是又矮又胖的龙胆,在低处绽放着花蕾。龙胆是生命力很强的植物,在霜降的时节也能顽强地开放。
这个时节,孩子们最喜欢满山遍野地找野木瓜来吃。路边常常见到吃剩下的木瓜皮,呈现着淡淡的紫色,很是好看。看到这些木瓜皮,我想象出孩子们吃木瓜时是有多么高兴。孩子最爱吃野木瓜,牛和马最爱吃“胡枝子”。胡枝子是豆科植物,非常受牲畜的欢迎。村民为了给牛马准备饲料,经常上山去收割胡枝子。把筐装得像小山似的,再挑回家去。山上的胡枝子长得很茂盛,有种叫作“山萩”,略微带点儿红色。还有一种叫“宫城野萩”的品种,红色就深得多了。我把它们的根移植到我的小屋周围来栽种,长得很茂盛。胡枝子是种生命力很旺盛的野草,以落叶为肥料,不断生长。秋天,是胡枝子开花的季节,红色和白色的花朵依次绽放,非常有韵味。牛和马最喜欢白花胡枝子。除此以外,在秋天里最引人注目的要数伞形花了。楤木木和土当归的花序从花茎中抽离出来,灰白色的花朵像绽放的焰火。其他高山植物属的花儿也密密麻麻地盛开。人要是一个不留神,可能连路都走不了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是因为秋天蝮蛇频繁出没。这种蛇在夏天倒还老实,到了秋天就开始暴躁不安,会主动对人发起攻击。有时,蝮蛇盘踞在路边,人稍一走近,它们就扑上来。蛇蟠本来就是一种攻击状态。岩手县这边的人也把蝮蛇称作“蝮”。我屋子周围的树林就是蝮蛇的巢穴,而我与它们相处融洽。蝮蛇一般群居在固定的巢穴里。每年它们在同一片区域出现,不会随意乱跑。因此,我也从没为难过它们。村里人被蝮蛇咬了,被咬的地方会肿起来,需要两三周才能好。村里有位捕蛇能手,他用棍子前端将蛇的脖梗子按住,把蛇嘴里的牙拔掉,再从嘴部开始将蛇皮剥下来。蛇肉是纯白色的,烤着吃味道很不错,配上烧酒更佳。如果把活蛇拿到镇上去卖,一条可以卖好几百日元呢。在花卷站前广场的小摊儿上,就能见到卖焦蝮蛇的,那可不是假的蛇。
红叶景象一般出现在十月中旬,但漆树和山漆的叶子在九月末就红了。分界线染上了明亮的红色,在众多的绿树之间点缀着引人注目的红。不久,周围的群山也由上至下逐渐染色,满山一片浓墨重彩。混生林中的红叶比只有一种颜色的枫树林更美。树种不同,叶子的颜色也千变万化,有红色、茶色、褐色、淡黄、金色等,简直是大自然用调色板调出的完美之作!山口山是三角形的,在半山腰生长着山毛榉和连香树,这些参天大树散发着金色的光芒,不禁让人以为是见到了平安时代的佛画。不可思议的是,用西方油画的技法反而无法展现日本秋色的这份浓厚美感。如果是梅原龙三郎[11]的话,应该是可以做到的。红叶不仅包括树叶,连树下的小草也是属于大自然的财富。走上去像踩在织锦上一般。就连微不足道的蔓草,此刻也染成了红色,带着几分庄严的味道。
中秋的明月出现在十月上旬,一仰头,就能看见月亮。北上山系山峦连绵,早池峰山南边的山海拔都比较低,从我的小屋就可以看见月亮从山后升起的景色。
整个晚上,月亮挂在南面的天空,并向秋田县的连绵群山方向无声移动。天空澄澈得连一丝尘土也见不到,月亮出来后,天空更明亮了。泡澡的时候,浴缸里也盛满了月光;外边的原野上,身披银纱的芒草穗如波浪般起伏着。这时候睡觉的话实在太可惜了。因此,我总是在月光的沐浴下,在无人的山野里散步直到深夜。回到小屋后,我就切个西瓜、剥剥栗子、吃吃芋头。这样的夜,我也曾邂逅过美丽的野狐。不久后,红叶开始掉落,月亮也由圆转缺,该到收获蘑菇的时节了。
最先长出来的蘑菇,名叫“网眼”。在它撑起的小伞面上长着无数个网眼,所以如此得名。小屋旁的赤杨树根上掉着许多落叶,这种蘑菇就藏在落叶之中。只要找到一朵网眼蘑菇,就会发现它周围的其他同伴。它们常常成堆生长,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蘑菇小草原。网眼蘑菇虽然也可以直接煮汤,但我们习惯用线把它们穿起来,晒干以后再做来吃。
在松林附近能见到乳菇,而品质上乘的松口蘑,在东北地区是见不着的。东北的松口蘑产得少,在香气和味道上也赶不上京都产的。这边产得最多最好吃的是蟹味菇。金蘑菇和银蘑菇都属于蟹味菇类,长得好看,味道也好。金蘑菇是黄色的,银蘑菇大多是白色。它们跟香菇个头儿差不多,也喜欢藏在落叶中,在某个地方集中生长。村民们喜欢把蟹味菇做成盐渍蘑菇,储存到正月做菜用。银蘑菇做的味噌汤真是山间极品。有种叫紫杯菌的蘑菇,是漂亮的深紫色,却没什么味道。像栗菇、臼菇、鸡油菌等都是可食用的。这山里是不产滑菇的。毒蘑菇也有很多。全身通红的红菇、点缀着小白点的豹斑鹅膏菌——这两种都是危险的毒物。到了晚上,还会见到发着磷光的月夜蘑菇。这种蘑菇跟香菇长得很像,常常被错认,它带点臭味,伞面上的褶子也更细小。晚上,长在树根一带的月夜蘑菇散发出微弱的光,让人毛骨悚然。赤褶菇和鬼笔鹅膏菌都是致命的剧毒之物。众多蘑菇中,最珍贵的是灰树花和香蒙。灰树花生长在深山里,巨大肥硕,重达一贯[12]以上。在它的身体上部,长着许多像老鼠腿一样的灰白色蘑菇。这种蘑菇香气浓郁,煮出来的汤深受厨师欢迎。有的猎户会专门到山里采它,拿到镇上高价卖出,以维持生计。香蕈,村里人也管它叫“马贩子菇”。它们长得像是被刮翻的伞,黑色,全是毛——怎么看都像马贩子。这种蘑菇长得很大,在镇上很受欢迎。香蕈晒干后香气浓郁,煮汤口感惊艳,值得一尝。我曾比照着蘑菇的图谱,把可食用的蘑菇都品尝过一遍,即使是村里人不吃的种类,我也吃过。我吃过绒盖牛肝菌和幼年期的“硬皮地星”。硬皮地星是一种成熟后会冒烟的蘑菇;绒盖牛肝菌体型较大,长得呆呆的,当地人叫它“夹心面包”。长得确实有点像夹心面包,味道也不是很好,不过它的样子还是挺可爱的。
秋天的鸣虫是一言难尽的。
晩上,各种虫子在小屋周围叫个不停。只有纺织娘的叫声很难听到,可能那是深山里才有的虫子吧。和东京一样,蟋蟀也是这里活得最久的虫子,下雪的时候还能听见它们断断续续的鸣叫,叫声仿佛在诉说着哀愁,又仿佛在赞颂生命的顽强。
到十月、十一月的时候,农户们该准备收获了,每天十分忙碌,但很快乐。最先收获的是稗子。稗子的穗很容易饱胀出来,因而有特定的收割时间。从根部开始收割,十株为一束捆在一起,再呈三角形排开。村民把它称作“缟”。接下来收割谷子。谷穗是饱满的黄色,一束束垂下来的样子很好看。这时地里的土豆已经全部挖出来了,四季豆、红豆和大豆也都收割完毕。农民们把摘除了果实的大豆秆放在屋子下晾晒,作为冬天的饲料储备起来。
收获稻子的时节要和天气赛跑。每天全家出动,从早到晚,一刻都不得闲。人们先把割好的稻束反方向放在田埂上晾,再挂到稻架上晒干。一般会在田间立一根棍子,既可以在高处把稻束捆成圆球,也可以在低处堆积。到了晚上,远远看去就好像一个巨人似的立在田地间。再把圆木横向分成四段,反方向排列成一个架子的形状,就好像在路的两侧装上了金色的屏壁似的。走在稻屏之间的路上,闻到一阵阵香甜的稻香,让人垂涎欲滴。再想到大部分的农事已经顺利完成了,心里十分宽舒。我每次从镇上办完事回来都会路过这里,眼帘中是长短不一的稻穗,闻着阵阵的稻香,心里感到喜悦。虽然稻穗的味道会因为品种而有所差异,但基本上都是浓烈的香甜味道,像是妈妈怀里的味道。村子的尽头有一片树林,我的小屋就建在那里了。走到这儿,稻香渐渐闻不到了,现在感受到凛冽山风从山里吹来。清新的山风带着臭氧的味道,我感觉到胸中充盈着山间的芳香。
花卷温泉
如果以花卷市作为分岔点,电车在这里经过,会分别朝东西两个方向行进,就像宫泽贤治先生的诗里所描绘的那样,像是开在梦里。东线是花卷线,沿线有花卷温泉和台温泉;西线是铅温泉线,沿途经过志户平、大泽以及铅的各处温泉,终点是西铅温泉。
所有东西沿线的温泉,都被人们统称为花卷温泉。现在,新来的旅客一到花卷站,就开车奔温泉而去。到花卷需要半小时路程,到铅大概需要一小时,沿途都有火车站,交通便捷。
铅线的第一站是志户平温泉,这里的温泉泳池十分出名。这里曾经还是奥运会游泳选手们的集训场所。因为下雪天也能游泳,所以经常出现在杂志的封面上。
第二站是大泽温泉,温泉旅馆在丰泽川的两侧,景致比志户平还要秀丽,温泉的品质也很高。当地民风淳朴,是个好地方,我时常也会来待上几天。
花卷站往西,坐一小时的火车,就能到达第四站——铅温泉。铅温泉在海拔较高的山里。我以前去那儿,一下雪,火车就停运,真是麻烦。现在有了除雪车,积雪的问题就解决了。
铅温泉自古就被誉为“名汤”。这儿有一个独栋的楼房,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温泉澡盆,可以容纳许多人。从高处往下看,泡汤的人们排起长队,像一条长龙,场面十分壮观。
很多地方的温泉,泉水大多都是引来的。而铅温泉是直接从地下喷涌出来的。泉眼底下有许多小石子,用脚踩动石子,就会冒出一串串的水泡。水泡紧贴着身体上升,又飞溅开,感觉非常有趣。而且铅温泉的药效也是极好的。
以前流行男女混浴,无论是平常百姓,还是年轻的大姑娘,或是城里来的游客,大家都在一起泡澡。但警察总反对说“不把男女分开来的话是不行的”,就竖起了大隔板。尽管如此,人们还是能充分享受泡温泉的乐趣。
虽然男女分开入浴,但姑娘们比男人还要大胆,进到汤池里就唱起歌来。男人也开始应和,最终变成了男女对唱。一方唱起歌,另一方也跟着唱,双方还“咚咚”地敲着隔板打节奏,尽情地欢闹。
我感到吃惊的是,居然有人能在大山之中,用钢筋水泥建起这么大的温泉旅馆。
我自己有个习惯,去山里泡温泉的时候,要是住在高层的屋子里,一定要准备一条绳索,这样有备无患。一旦发生火灾,就能免于遭难。
距铅约一里的地方,就是终点站——西铅了。这里有从河水中涌出的天然温泉,还有一栋翻新别墅,也是旅馆。仅此一栋,因为翻新过,住宿费倒也不贵。
我患肺炎后,在这里住过十多天。翻新别墅最早建于明治初期,出自一位精于建筑的工匠之手,结构精巧绝伦,简直让我产生了申请将它列入文化遗产名录的念头。浴室门口横着一根用来造梁的栗木,所有看到这么大的木头的人,都表示大吃一惊。即便装上拉门,也可以在门框上绘制花纹。我在这儿画了许多素描。总之,就冲能见到这栋建筑,也不枉我到西铅来这一趟。
在西铅深处,藏着一个村子,名叫“丰泽”。虽然有国道从这里经过,但人迹罕至,仍保留着茫茫草原的样子。村里的居民有着东京人难以想象的纯朴品质,许多捕熊名人也来自这里。虽然人们管山里的猎人叫作“叉鬼”,但只要好好跟他们说,他们也能把熊的胃拿出来跟你一起分享。可最终因为物质匮乏,还是只能配浊米酒享用。税务署的工作人员要是来这里说了几句不好听的,猎人们就到他们那儿去大闹一番,把他们弄得疲惫不堪。村里人说,丰泽村就是税务署员的鬼门关,真是一点儿不假。
秋天的时候,村里会出现品质上乘的蘑菇。像滑菇、伊野菇、马喰菇、毛钉菇这样的蘑菇,不进深山里找的话是见不着的。在丰泽,也有跟“叉鬼”一样,因采蘑菇而出名的人。只有他们能找到各种罕见的蘑菇,拿到镇上高价出售。对这些人来说,蘑菇生长的地点是绝对的秘密,就算对家里人也守口如瓶,更别说是我们了。即使我拜托他们指指路,他们也就是告诉我一些毫无价值的蘑菇采摘地,然后说声“在这儿分别吧”,就自己走远了。
往花卷线的方向,只有两处温泉,分别是花卷温泉和再往东的台温泉。
花卷温泉是一处人造温泉,建在海拔适中的群山之中。很久以前,花卷温泉还是一片自然公园,宫泽贤治先生的父亲——时任岩手县殖产银行总裁的金田一国夫先生,和另外五六位合作者想在这儿建造一处人工温泉,就用管道把台温泉的沸水引到了这里。表面上看,花卷温泉周围的各家旅馆是竞争对手,但实际上它们都属于同一家公司。所以,旅馆间并不会真的竞争激烈。花卷地区的人,很擅长这种精明的经营方式。现在,这里已在全国尽人皆知,名气超过了盛冈。
金田一先生是出生于花卷的伟大的实业家,他有很多令人钦佩的创举。比如,开通了由釜石市到花卷的轻便铁路;成立制冰公司,开创了鲜鱼运输的新方式。他为了花卷的发展,用尽了一生的心血。后来,因遇到全国性的经济危机,加上他耿直的性格得罪了当时的大臣,公司因资金问题而破产。花卷的居民也连带变得困窘,因此开始怨恨金田一先生,他不得不避走海外。直到他晚年时,还有人怨恨他,最后,他孤单困苦地逝世于东京。尽管如此,我依然认为金田一先生为花卷所做的贡献,是应该被人铭记的。
有趣的是,著名的诗人宫泽贤治先生也曾积极参与过花卷温泉的建设。
温泉建起来之前,这里是一座自然公园。宫泽先生看上了这块地,建议他父亲把这个地方买下来。父亲出于投机的心理,一直在观望犹豫。这时候,此地被宣布要用来建温泉。因此,他的父亲最终没能以个人名义买下这块地。由此可见,宫泽贤治先生还是很有远见的。
宫泽先生留世的日记本上记录了他的计划,详细地讲述了如何建造一座精美温泉,甚至讲了为使温泉里能四季都有花开放,应该种什么样的花。还有,在路两旁种满樱花树,再像日比谷公园那样,种上不同品种的花。他还在日记里提出建设植物园,在里面种上有四季代表性的植物,再饲养一些小动物——种种设想,都很有独创精神。
现在,温泉正中的樱花大道已成为这里的一处名胜,除此之外还有泳池、动物园、植物园、网球场、高尔夫球场,设施一应俱全——这些都源自宫泽先生的规划。
刚才提到的,花卷的旅馆是同一家公司运营的。它们是有排位的。水云阁在最里面,是这里最大的旅馆。别馆建在较高的地方,是这儿最豪华的旅馆,十分气派。皇家和富豪是那里的常客。平民百姓可以去位置较低的地方——红叶馆、千秋阁、花盛馆。觉得水云阁的格调太刻板的客人,可以选择这几家。
在大道两侧可以租到带私人温泉的别墅,经常能看到一家人入住。每个别墅有三四个浴缸,完全可以容纳一整家人。以前,温泉水是从台温泉引流过来,温度不够高。现在换成了更粗的引水管道,热水就能大量地引过来了。
负责花卷温泉运营的五六名公司高层,头脑都很灵光,个个身怀绝技。比如说,原岩手县的游泳冠军,就在这里的泳池做指导。柔道和弓道这样的运动,也都在花卷很兴旺。
就连对女工的培训,管理者也很注重头脑的培养。他们经常会开办讲习会,向女工们讲述这片土地的历史,而且让她们学习歌舞。所以,如果客人提出要求,还能看到本地有名的狮子舞和插秧舞。
台温泉在大道的深处,距离花卷线终点站大概有一里的距离。电车出发与到达的时候,会有巴士停靠在路边等着。
这虽然是个小地方,却并排建造有十多间温泉旅馆,艺伎屋也到处都有。旅馆的温泉水很舒服,我偶尔也会来。但整晚总能听见艺伎屋弹奏三味线的“锵锵”声,让人很头痛。但还好,这里的服务非常周到,即使是东京来的人,也会觉得宾至如归。这里虽是穷乡僻壤,新鲜事物却传得很快,但凡在热海[13]流行的东西,这边马上就会模仿起来。
我曾与草野心平先生一起到访过这个地方。那几天,我们的邻居很吵,让我们一晚上都不得安睡。我俩索性也不睡了,对饮起来。店家知道我们两个人很能喝,就叫来一位能把客人喝翻的强壮女工和我们比赛喝酒。不一会儿,桌上就摆了几十个空酒瓶。如果还要继续喝的话,那可就要出大事了。
这儿的酒非常好喝,就算是只用它来招待客人,大家也喝得十分尽兴。总而言之,我们晚上就住在台,整日沉醉在花卷的美景和美酒中。
说起花卷旅游的季节,秋天当然是最好的;如果冬天去,还能享受滑雪的欢乐,当然也不错。但要我说,还是花开的时候去最妙。不过这时候,各个旅行团总是蜂拥而至,这种人多的时候,还是避开为妙。
花卷的特产有馒头、小芥子人偶、烟斗,还有当地才有的瓷器。用花卷的土做成的碗、茶器等,很雅致,很有品质。美食有山鸡、山鸟做的料理,还有些奇特的水果。旅馆的料理中,也有并不很贵的美味。
除了美景美食,我还很喜欢这里的人,因为他们都不善言辞,不爱起哄。水上和热海的人都能说会道,滔滔不绝。如果看到他们从停车场拿着什么东西过来了,那一定是准备要灌我酒了。即使是我这样能言善辩的人,也免不了被灌上一杯,这使我不得不提高警惕。但这样的事在花卷是不会发生的。我与这里的人相处总是很淡泊、坦诚,彼此之间能够从容直接地交谈。
花卷真的是一处好温泉哪!
陆奥的讯息
(一)一九四九年十二月
最近,我常会把“陆奥的音讯”写作“昴”。因为住在山里,对于奇闻逸事见得少了,对社会动态了解得更少,自然就只能写写身边发生的小事。
“陆奥”,指的是从奥州白河关往北的区域,这里正好在北纬39度10分到20分的线上。岩手县稗贯郡正好位于陆奥的正中央。从这儿往南约八里是水泽町,那里有个知名的纬度观测站。那里看到的天体和从东京看到的是很不一样的。
山里的天空很干净,所以,我们能够很轻易地看清楚夜空中的盛景,北斗七星离脑袋很近,一等星大得简直让人有些害怕。抬头寻找那些星座,冬天的猎户座、夏天的天蝎座,近得就像一个从空中垂下来的正熊熊燃烧着的物体。木星,当它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时,我总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它和我在东京看到的完全不一样,简直就是袖珍版的月亮。行星倒映在小屋前的水田中,四处都跟着明亮起来。
星光也仿佛洒在我的心头。以前的人们带着敬畏之心把破晓时出现在天边的金星称作“虚空藏大人”。有时候,我半夜起来解手,会不由得凝望夜空,连周围的寒冷空气都顾不得感受。就算只为了眼前这梦境一般的情景,我也愿意一直在这间小屋里住下去。
每次面对美景,我总是心怀感激。就算我只剩下十年、二十年的生命,只要我还活着,就想要享受这大自然带给我的喜悦。我认为,宫泽贤治先生之所以能够写出很多关于星星的诗篇,创作出《银河铁道之夜》这样的作品,绝不是凭空想象的,他一定有亲身的体会。
此刻,我一边咳着血,一边写作。我不是得了结核病(也说不定),就是支气管的某条毛细血管破裂了。我平常不干重活,但总有一些紧迫的工作需要完成。这七八年来,我对咯血这件事情早已经习惯了。咳出来的血,跟瘀血一个颜色,它们总要在身体里停留一天左右才咳得出来。现在,我还在完成两三天前的工作,要盖验讫章、确认原稿和封面设计,还有其他三四项紧急的工作,无论如何,都要把它们做完。
(二)
我的身体在逐渐好转。按预定的计划,一月十三日,我要去盛冈市。当天正遇上叫作“二十级风速”的坏天气,我仍然顶着暴风雪下山去了。
我去盛冈市参加一场由工艺美术学校举办的中小学教职工美术学习会。学校当天派了两位老师到山下接我,帮我搬运行李,确实省心不少,但暴雪之中,旅途还是很艰难。
幸有现任县会议员桥本百八二画伯等几位先生的主持,县美术工艺学校得以于前年建成。校长由美术史家森口多里先生担任,老师则由几位土生土长的美术家担任。一段时间之后,这所学校成了首屈一指的艺术学府,作为技艺修炼场所的地位也稳固了。一直以来,我都推崇文化分散的概念,为了促进岩手县的文化发展,也为了给这个学校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所以冒雪来参加这场讲习会。
因为我很少下山,有很多人赶上这个机会来和我谈话。住在这里的短短五天时间,我被邀请了七次。最后一天举办的“吃猪头大会”,非常有意思。
一些地区饮食结构提倡粗粮,但我一直以来希望人们能够多吃点营养价值高的东西。人将来肯定会通过合成食品来获取营养,但现在,我们仍旧需要捕获鸟、兽、鱼、虾来做食物。虽然很残忍,但不得不这样做。要进一步发展日本文化,首先要从改善生理机能开始,要吃比以前更多的肉类和奶制品,积极锻炼健康的身体。有人说,大量地吃肉太浪费了,一说到肉制品,很多人就只想到瘦肉和鳍肉,但我的经验是,肉制品中最有营养、最美味的,还有被很多人忽略的动物的内脏。牛尾当然不用说了,像肝、肾、心、脑等内脏,也是非常珍贵的,而且它们的价格连边角肉的一半还不到(花卷这边内脏的价格是100匁[14]70日元)。我不但爱吃内脏,还会推荐给别人。盛冈有人知道我的这个嗜好,一个晚上,一群志趣相投的人举办了“吃猪头大会”的活动。与其说是吃猪头,倒不如说是一场北京菜的盛宴。一位叫滨田的先生当晚大显身手。他在北京待了二十多年,擅长做中国菜。这次聚餐,盛冈的文化界来了三十多人,聚在一起度过了难忘的一晚。
盛冈还有一点最吸引我,就是站在公园的天台上,看整个岩手县,能看得很远。关于岩手山,我在别的地方还会写。
前面我提到的咯血的老毛病,依旧照例两三天就好了。我又继续顽强而健康地生活着。
(三)
今年四月十九日到三十日,盛冈市的川德画廊举办了智惠子小姐的剪纸画遗作展。展览由岩手县的几个美术社团和《新岩手日报》共同主办,同时举办的还有岩手县独立美术展。剪纸画展有两位负责人,一位是画家深泽省三,另一位是雕刻家堀江赳。花卷医院院长佐藤隆房先生家里存有三百多张智惠子的剪纸画,两位负责人从中挑选出三十多张在这次展览展出。这些画,被装裱在精致的画框里,在色调淡雅的画布上展出。我四月初九到盛冈,三十的时候去看了画展。
看到智惠子小姐的作品,我有久违了的感动。我第一次看到剪纸画在画布上排成一排展出,这与摆在膝盖上看的感觉很不一样。把同一个人的三十多张剪纸画摆在一起,会产生整体美感,就好像是走在森林之中,感受到某种浑然一体的光泽。这种光泽让我很难把目光移开。
智惠子小姐的作品既有着形态上的华丽感,也有艺术上的健康感。关于细节的思考,体现在作品的每一处,能够让人从心中悄然流露出温暖的认同和微笑。
这些剪纸画全部取材于日常生活,属于写实派,却又有所超越,完全没有朴素写实主义的幼稚感。色调和比例均衡,一种知性美微妙地贯穿始终,没有丝毫不和谐。她的作品自由、本真、温柔、丰饶,偶尔还带点戏谑。作品中有紫菜卷、盘子里的刺身、莺饼、乌贼的身体、团簇的花朵、葡萄、小鸟和黄瓜、小鸟和蕨菜,还有药包等,全都栩栩如生。它们是用经过精巧剪裁的彩色纸贴到衬纸上做成的。智惠子剪纸用的是美甲用的那种刀尖是弯的小剪刀,将各种形状剪好后,贴到一起,组成一幅画。
还得提一句,岩手大学精神病科的三浦信之博士曾对我说过,这些作品中,有三张能被认定为精神异常者的作品。
(四)
今年冬天,我深受肋间神经痛的困扰,只要一拿起笔,疼痛就会加重。我搬到这里五年了。五年来,一直在做繁重的田间农活。而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过干农活的经验。除此之外,我还熬过了今年的严冬,以及战争结束后长达三四年的粗食生活,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是这些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吧。内分泌肯定出问题了,这也是一种老年病的迹象,是自然对上了一定岁数的人提出的生理上的警告。我告诉自己今年还是尽量不要再做过重的农活了。还是要好好地修整一下住的小屋,来应对恶劣天气环境的变化。另外,也要合理安排饮食。有一段时间,我的症状逐渐减轻,我开始希望它能自然痊愈。然而,不久之后它又重新再犯,特别是每逢季节交替的时候,就会卷土重来,这让我感到十分困扰。《心》杂志的木村先生为我介绍了一种注射用的药,据说很管用,我就买来用了。盼望着能把这病根除了,但村子里既没有医生,也没有护士,我只能靠自己给自己注射。
前面说的是这个病的间接原因,而直接原因是,去年我忙着给检印纸盖章,把身体搞垮了。我真希望这种必须一张张贴在书上的东西赶快被时代淘汰。到那时,贴了印纸的书籍会成为昂贵的古董。但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我感到很怀疑。
除了上面的两个原因,我的病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精神上的苦痛。每个出生在东洋的现代人都有这种内心深处的隐痛。每个人生理结构不同,也相应地带来身体上不同的问题。一呼吸就疼的胁间神经,和一说话就疼的精神,两者是同时存在的。只要这种精神上的痛苦还在,即使治好了眼前的病,其他的毛病也会在以后的某一天出现。我已经有了这种领悟。
今天是三月二十八日,山上积着厚厚的雪。本来以为离开了的严寒又卷土重来了。水田里的红蛙从春分的第一天开始叫的,今天却突然不叫了。大雪纷飞中,只有啄木鸟还精力十足。融化的雪水决堤似的涌到了路上,让穿着短靴的来客们进退两难。从这个情况看,积雪全部融化,要等到四月中旬了吧。积雪消融后就该播种豌豆了,在那之前,我的病痛能不能痊愈,我能不能拿得起铲子都还是未知数。积雪中,只有葱顽强地拱出了绿色的新叶。韭菜和大蒜也快要发芽了。我很喜欢韭菜蛋花汤,所以愿意耐心地等待。今年积雪太厚,井盖都被压坏了,我只好缩着脖子取水来洗脸。
七月一日
太阳从东方升起,横着的云根本挡不住。今天天晴,气温二十三度。朝露哪里都是,田间的土壤也是潮湿的。我打算跟往常一样,先把炉子生上火,把饭盒里的剩饭蒸一蒸,再做一点味噌汤。
我喜欢在汤里加水菜和鲱鱼干。水菜是山间长的野菜,我也是去年来了东北才听说。它的本名好像叫作“伞花楼梯草”,在野菜中是非常珍贵的。水菜一般生长在水源充沛的地方,比如,山林深处的溪流边。长大也不过二尺来高,有淡绿色的叶子和根茎,就跟它的名字一样水灵灵的。靠近根部的地方晕染着浅浅的红色,非常好看。水菜没有侧芽,是单靠着一根茎生长的,我们吃的也是它的茎。不管是煮熟了蘸酱油吃,还是做成盐渍水菜,或是作为味噌汤的原材料,都很美味。水菜滑滑的,口感清爽,味道上倒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水菜没什么味道,它的茎部很挺拔,不管煮多久,也不会像其他蔬菜一样变得软塌塌。岩手县的人很珍爱这种野菜,吃得也多。水菜在夏天生长,必须要到山林的深处才能采摘得到,所以大家只能买来吃。在市场上买的话,应该很贵。之前村里一位叫作“恭三”的农夫给我送过一点儿,我还收到过分校校长夫人送来的。水菜的润滑感和鲱鱼的油脂搭配在一起,很完美。
一般来说,准备饭的时候,我会先到田里转一圈,除除虫。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虫子很恶心,现在无论是什么虫,我都能够熟练地用手把它们捏死了。我也会顺便从田里摘点山东菜叶和田芹,蘸点盐就能做出一盘不错的小菜。我通常在早上六点前做好早饭。黄莺和杜鹃在小屋周围叫成一片。杜鹃性子急,天还没亮就开始叫了,“本尊没来吗?本尊没来吗?”[15]地不知疲倦,一叫就是一整天。这样不甘寂寞的鸟也是少见,这跟同样性急的蝉有点类似。远处布谷鸟的叫声也会传来。小屋周围没有麻雀,鹡鸰很多。鹡鸰对饮食很不讲究,连脏东西都会去啄。只有黄莺的叫声永远是优雅的,具有很强的穿透力,能够把周围的其他声音都掩盖了。它们的叫声能穿破空气,在静静的山谷间回荡,余味无穷。
过年[16]
不管怎么说,新年前夜是非常快乐的,我甚至觉得要比新年当天还要好玩。因为跨年夜的欢乐还没有远走,新一年的欢乐紧接着又来了。祭祀前的宵宫[17]、圣诞的平安夜、靠近元旦的除夕夜,都是同样的感觉。我小时候觉得新年前夜的快乐是很特别的,因为一年仅有一次,所以别的夜晚跟它没法相比。有心情低落的记忆,也有家里弥漫着水汽的记忆;有大家忙成一团的记忆,也有礼貌地寒暄的记忆,这些快乐的时光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我小时候,街上的商铺还是半年交一次房租。每到年底这天,就像往年一样,我家从早到晚都是人。商铺的二当家都提着灯笼,带着账簿,从我家后门进出,络绎不绝。厨房的灶台也已经装饰好了,柱子上的橱柜里供奉着的荒神像前已摆上了新的松枝和钱币。我们用画笔在松枝上画出一条条白线,每一笔都要干净利落。不知为何,在松枝上画画的往事总在我的记忆之中。大致是因为,母亲这一辈人都觉得荒神很灵验,对他的敬畏几乎到了诚惶诚恐的地步。
打开厨房的橱柜,会发现用很多大盘子装着的炖菜和红豆馅。这是大人们专门为新年准备的,小孩子不能碰。我还记得在各家店铺的二当家们进进出出的时候,有一位从二合半村推着车过来的农民,像往年一样,把成捆的萝卜堆在我家地板上,说这是答谢一年里我家送他们肥料。
一年中,只有新年前夜我们小孩是可以玩通宵的。以往每天都被早早赶上床,那一天却可以像大人们一样熬夜,我们都兴奋无比。元旦当天的习俗是不能打扫卫生,所以在新年前夜,我会把玄关、通道和庭院都打扫一遍,再到门口挂上大灯笼。不久,一家名叫“砂场”(不知道为什么,好多荞麦面馆都叫作“薮”或者“砂场”)的荞麦面馆就会送好几盒的荞麦面过来。父母、兄弟姐妹和爷爷,大家聚在一起吃荞麦面。对我来说,这种祥和的场面是种无上的幸福。爷爷总说:“大家能像这样聚在一起吃年夜面,真让人高兴!”
再过一会儿,一百零八声钟响就将从远方传来。我住在下谷仲御徒士镇的时候,总能听到浅草寺的钟声,等搬到谷中镇,听到的就是上野宽永寺的了。爷爷和弟弟妹妹们都已入睡,只有我和父母三人还坐在茶室的火盆旁——这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左右。世界已经安静了,秋风吹动窗户的响声显得分外清晰。煤油灯下,母亲把折好的流水账本拿出来,父亲拿起算盘,开始算这一年的账目。喝着福茶,父亲总会让我看看算账的结果,一边说着“只剩这么点儿了呀”。虽然只有五百到八百日元,但对于还是孩子的我来说已经是笔巨款,每到这时,我总是深深感到父亲的可靠。我记得我家一年中的总支出大概是两千日元。大人们说明天晚点儿起床也没关系。我钻进了被窝,依然毫无困意,想着“明天我要第一个到学校”这样的事情。东京过年的时候很少能见到下雪,即使到了十二月末也还是阳春天气。
现在又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呢?过年的时候是能见到雪的。当年十二三岁的小孩,现在已经六十四岁了,人们对我的称呼也成了“老爷子”。我在东京的家被火烧了,搬迁到花卷的家也被烧了。因此,我不得不过着隐士般的山林生活。今年,我住在岩手县稗贯郡太田村的山口村,在一间人烟罕见的小屋中,迎接新年的到来。
去年的十一月十七日,我把被子搬到这个山间的小屋,从那晚起,过上了独居生活。我的日记写着去年十月末就下霜了(今年还没见着初霜)。十一月二十八日,一边出太阳一边下雪,这也是去年的初雪。二十九日小屋里的水结冰了,这也是去年的初次结冰。十二月二日是小雪,接连下了三天,第四天,积雪已经非常厚了,连萝卜也被冻上了。以后的三天,天气也没见好转,每天都在下雨或下雪,连晴天的影子也见不着。二十九日,细雪纷纷飘落,村里的人们要用上滑雪板才可以出行。
新年的前一天,村里来了个年轻人,帮我铲除小屋屋顶上的积雪。还有一群年轻人帮我用茅草搭建了屋子周围的防雪栅栏。为了抵挡凛冽的西风,他们在小屋的西侧围满了栅栏,就像城墙一样壮观。村里人全都用旧历,所以在年底这天没什么活动。我自己用树枝做了一个脚炉架,上面铺上被褥,开始了我的蜗居生活。然而,整个夜晚,直到天亮以前,我都沉浸在对幼时过年的追忆中,心中感慨万千。我一边思念着爷爷、父母,还有智惠子小姐,一边思考着正发生在日本的巨大变化,对于自己过往的经历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就这样,万里无云的晴空迎来了新年的第一场日出。
开垦
我可真不太敢称自己做的这点儿小事是“开垦”,这说起来有些悲哀。去年,我在小屋旁边挖松了一块巴掌大的地,种上了土豆。今年,我把菜地扩大了一倍,仍然准备种土豆。我在外面还有三亩地,准备用来种植其他东西。我的种植计划就是这些,因为不想勉强自己,所以今后也只打算做些适合自己的时间与体力的农活。如果一味为了种植出东西而逞能,过度消耗体能,只会影响到我的文学创作。所以必须有一个明确的“度”。过度使用体力这件事,有的人觉得是非常有益的。在农村,劳动和过度消耗体力是画等号的,甚至于有些人还有“如果不耗尽体力,就不能算是劳动”“如果使用了辅助的农业器具,就是逃避劳动”这样荒谬的想法。人们应该在合理保持体力的前提下,去做一些必要的工作。一味地扩大计划,过度消耗体力,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承担这些辛苦,就会变得绝望,甚至产生想要毁灭一切的想法。这样的例子还少吗?真是让人感叹!我始终认为,做某件事时,还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减少一点工作量为好。
基于以上理由,自去年冰雪消融以后,我开始了我的开垦工作。这事虽然不怎么专业,我却乐在其中。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就这点儿活,对于新手的我来说,也够可以的。我的手掌上有长年使用凿子留下的茧,自己对于干体力活儿还是有自信的,但凿子和耙子给人留下的印记是不同的。仅仅是开垦种土豆的那块地,我的右手上就长出了三个血泡。血泡破了以后,看起来暂时是痊愈了,但这时皮下组织开始化脓。最初只是有点痒,不久就感到一阵阵的疼痛,一周都没法睡好觉。整个手腕都肿了起来,快要肿到前臂,看上去十分可怕。我赶紧到花卷镇上让花卷医院的院长帮我治病,当天夜里他就为我的右手做了手术,把脓引出来了。以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每天都要到医院去换纱布,因此不得不借住在院长家。那时刚好是五六月,正是开垦、播种、施肥和栽培的重要阶段,由于我没在家,开垦田地的工作就耽误了。等我六月末回到山里的时候,发现青豆、四季豆、土豆等作物总算是长成形了,但杂草已把稗子的幼苗吞噬。我的右手还不方便劳动,所以很难除尽已经到处蔓延的杂草。我只能任凭这些作物在杂草间生长,看着真是有些凄惨。
北上川以西的土地,土质是强酸性的,是众所周知的贫瘠地带。这我早就知道,所以才产生了搬来居住的想法。北上川以东是一片广阔的冲积平原,土壤非常肥沃,但我听说那边民风好像不太好。当地农民会把家里多余的粮食拿出去卖掉。这样的话,人们就会觉得那边的风气不太好。我住的地方由于土地贫瘠,自给自足还不能保证,也就没人过来采购农产品了。因此,农民们还保持着老老实实、勤劳不懈的天性。太田村山口的居民性格都很好,生活中与世无争,真是非常难得的。这里的土质是强酸性的。为解决这个问题,我一般会使用碳酸钙。碳酸钙属于石灰一类,是宫泽贤治先生还在世时,东北碎石公司的产品。宫泽先生曾为推销这款产品而四处奔走。现在,碳酸钙的功用已广为人知,在东磐井郡的长坂村附近也有生产该产品的公司。碳酸钙被简称为“碳钙”,在市面上都能买到。我通过宫泽家,为村子配给到了一车分量的碳酸钙,把它们平分给了各家各户。多亏有了这个东西,村里的菠菜长起来了,大豆、红豆等农作物也生长得很好。
去年发生大旱,村里好几户人家的水井都枯竭了,因为缺水,地里的萝卜枯萎了。红豆的收成也很不景气。倒是我的地里还有些水分,红豆、茄子、芋头、番茄都长得不错。收获的红豆比预想中的要多,茄子和番茄一直到霜降前都还在结果。
我在新开垦的田地和旱地里都种了土豆。新田里的土豆收成要好些,味道也更好;种在旱地里的土豆表皮有些粗糙。我打算今年再努把力,争取能够增产。这边的土壤底部是黏土,白萝卜和胡萝卜不能尽情舒展,一般都长成两股,或者呈钩状。也有使劲往上长的,每次看到,我总感到很惊奇。我也试着种过南瓜和西瓜,但结果都大失所望。黄瓜长得很好,我每天早上把江户前的黄瓜摘下来,就着味噌和盐吃,或是做成米糠酱腌菜。村民要做大量的盐渍黄瓜,以备第二年的需求。我从今年刚去世的水野叶舟先生那里拿到的田口菜、塌棵菜、日野菜和芥菜种子,现在都茁壮成长着。
太田村附近有一片广阔的原野,叫“清水野”。从去年起,有一群四十户人家左右的开垦队到来,热火朝天地在那里创建自己的家园。我私心希望来的是从事乳畜业的农民,最好能带来一些乳制品、棉毛织物,再给我们传授一下他们的草木染色法。
早春的花
今年的雪要比往年融化得早,春天来得很快,让人措手不及。往年三月,春分的时候雪还很厚,甚至还会降雪,依然是一幅冬天的景象;然而今年这时候,屋顶的积雪全都融化了,旱地也露出了黑色的纹理。积雪融化了,小屋前的水田涨满了水;渐渐地,还能听见赤蛙动听的鸣叫声。
水边的积雪开始融化,最先生长的就是忍冬的花茎。我日记中有记录,在去年三月初六的时候,发现了三枝花茎,真是欣喜万分;而今年的二月十五,我已经采摘了第一枝忍冬花茎,三月九日的时候,我已经把十几个花茎做成佃煮了。当地人把忍冬花茎叫作“八葵”,表示“看见了八葵,就意味着,终于能从十二月以来漫长的冬季蛰居中解放了”。虽然八葵的味道有些微苦,但从中能感受到它顽强的生命力。忍冬花茎就是忍冬的花蕾,花苞包着圆润的花蕊,有种清新的感觉;它猛然从枯草丛中钻出来的样子,也让我觉得十分可爱。
八葵快发芽的时候,赤杨像金线一样的花已经垂下来了。这种金线花开得相当早,昨天看,明明还什么都没有,某天早上起来,突然发现枯枝上已经垂着两寸长的金线了。这总让我欣喜不已。
今年,我在小屋门口的雪界石下发现了黄连。虽然它的叶子还没长出来,但我十分确定那就是菊叶黄连。淡粉色的花茎拔地而起,约有二寸五长,上面长着三朵白色小花,每朵花有五片花瓣,样子惹人怜爱。雄蕊是黄色的,数量不少,因为这种花是雌雄异株,需要找伴侣授粉,所以它们听凭风的指引,摇摆着不知要去往何处。大自然的旨意总是无法预测的。
现在,山中的早春充满着一股清新的味道。银柳花也快开了,树林中辛夷也将开成一片雪白。
季节的严酷
独居在植物茂盛的山里,很容易被它们顽强的生命力折服。在岩手县的山中,要到五月,积雪才完全消融。最先长出来的是忍冬花茎,雪还没融化就看见它们了。同时,赤杨花也从枯枝上垂吊下来。再然后,千叶萱草尖尖的小嫩芽也冒出来了。五月中旬到下旬,是植物长得最快的时候。两三天不出门,就会发现外面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山樱、映山红、山梨、竹梨争着开放,柳树长出了嫩绿的枝条,紫藤也展现出蓬勃生机。在乔木的枝枝丫丫间,开出一片不起眼的小花。事实上,自然界的转变速度是很快的。六月的时候,已经可以听到夏天的脚步声了。
最值得一提的是青色的芒草,它们一束束排列,很整齐,就像是有人给它们事先安排好了一样。然后,突然一下,它们就长得比人还要高了。
七月的土用[18]是植物生长最好的时节。所有的植物都等到初春到夏季的土用这段时间,屏气凝神,然后一口气蹿出来。这时,山中的植物所迸发出来的强烈的生命力,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这气势完全能把人和动物都覆盖过去。
到了八月旧盆节的时候,这片绿色世界突然就变了样子。植物原本高昂的气势霎时就消减了。特别是南瓜这种栽培性植物,在土用之前的那一副决战到底的样子,一过土用就蔫了,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成熟。不知何时,整个山野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不同季节植物的生长,简直守时到了让人害怕的程度。植物们争取着每一刻、每一天的成长。住在山里,亲身经历四季的交替,我才体会到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真意。
不知寂寞的孤独——给×夫人的回信
我刚读完《妇人朝日》杂志编辑部寄来的您的书信。今天夜里室内温度已达到零下三度,并不是很冷。晚饭时,我在地炉上支起被炉架,在那上面撑起一张小桌子,现在坐在这张小桌旁给您回信。
事情的来龙去脉您在信中说得很详细了,读完信后,我发现我们竟是在差不多同一时间,从东京来到这偏僻的小山村的。这真是一段奇妙的缘分,我也感到很惊奇。我比您晚来五个月,在那年的十月中旬搬到现在住的小屋来的。那时候您已经下定决心要回东京了吧。我在东京的住处被烧毁后,在当年的五月中旬,搬到花卷镇,住在已故的宫泽贤治先生家里,受到了很多的照顾。八月十日的花卷轰炸发生后,宫泽先生的家也被烧毁,我又在原花卷中学校长和花卷医院院长的家里分别打扰了一个月。其间,多亏太田村字山口分校主任佐藤胜治先生为我调解介绍,我才得以搬到这个村子来。村里的年轻人又一起帮我建造了这个小屋,于是,我在十月中旬搬了过来。这里位置极好,离分校大约有三条街的距离。北面环山,西面是一片稀疏的树林,南面和东面是视野开阔的平原。周围还有地下水。村民帮我挖了口井,井水经过褐煤层的过滤,水质非常清澈。
十月末,就在您带着孩子们到山口村游玩的时候,我正好去拜访了一趟昌欢寺。昌欢寺的佛堂里,堆放着桌子和杂物。我注意到这附近有战后被疏散的学生,但实在没想到,像您这样的东京人也会住到这里来。要是那时能有幸见到您,就能向您当面请教一些事了,也许也更能体会到一些微妙的心情。但是不管怎么样,能像这样用通信的方式,彼此互诉衷肠,已是够好了。
太田村是稗贯郡众多村落中最为偏僻的村落。这里的土壤是酸性的,土地贫瘠,农户们种的粮食只能维持基本的生活,文化也和都市相差很远。太田村更是出了名的物资短缺,连做生意采购农产品的人都不愿意到这儿来。位于北上川东部冲积平原的矢泽村,每年生产的农作物都有富余,人们能用食物换来不少钱。这样的生活,太田村是想也不敢想的。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夏天在水田和布满石子的旱地里劳作,冬天就上山砍柴烧炭,过着几乎原始人一般的生活。就像我在信中写的那样,这里的村民们从事着牛马般的活路,自然会被人家说是过着不卫生、无知、狭隘的生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地方,我也无法见识到村民们有趣的一面。比如,我在许多场合都感受到,这里的人非常直率,直率到不讲礼的地步。而一般情况下,疏散者们是感受不到这些乐趣的。习惯了城市思维方式的人们来到这里,越是急于融入,和村民们的距离就越远,会有一种变成别人负担的感觉,感到有些丢脸,烦忧不已,就像我在信中写到的——每天不停地生出“凡人”的困扰。
您在信中问我,为什么身处这样的环境还能如此平静地生活,不觉得孤独。我也常被人问到同样的问题。我认为这跟每人的经历和境遇有很大关系。我是一介无名游魂,不论走到哪里,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完成我应尽的责任就好。之后就听天由命,有一天死去,万事皆休。我本来就是这样孤独地生活着的。没有父母,也没有妻儿。在别人眼中,这是非常的孤单,但我自己反而感受不到。作为人类,无论是在人群中,还是在亲朋好友的包围之中,不可避免的,都会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孤独。这种孤独就不提了。人们常说的孤独,是在交往中产生的,既然有交往,就会有不安和不满。而我在这里,不存在这个问题。我所做的事,都是顺应自然的,因此不会觉得孤独。那些“凡人”的困扰,我只把它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心平气和地接受。我对村里的人也是完全地信任,这一点上我从没有迟疑过。这跟认识分校主任这样一位好的中介人有很大关系。我敬爱村里的长老,也爱护村里的年轻人。自己不懂的事就向村里人请教;每当学到新的知识,就教给村里人。我没想过要指导他们,我认为浸润比指导更自然,更重要。也许您可能会觉得难以理解,我已打算在这里长住下去。虽然我有时迟钝如牛,但是我想,十年后,又会有些什么样的变化呢?
将来的事可以暂且不提,我现在住在这里,每一天都充满了活力。这和这里的自然美景是分不开的。这里的山和水当然称不上是绝景,但每一个自然的要素都是那么鲜活、强烈而积极。即使每天面对,也不会感到厌倦。这里不仅有夜空中大而明亮的星辰、清水野上广阔的平原、山口山间茂密的树林、边境上起伏的群山、早池高耸入云的山峰,还有着路旁的八葵、郭公、山鸡、蕨菜、紫萁和其他四季生长的花草,更有植物结的果实、菌类、小鸟和冬天的野兽。这所有能看到的一切都让我赞叹不已。
信写完了,以上的内容就当是给您的回信吧。写信的时候,净手处结冰的水正发出“乒乒”的响声。
夏日食事
我一直很不适应夏天的炎热,尤其面对今年的酷暑,简直要举白旗投降了。据说,今年夏天是东北地区三十多年以来最热的一次,因此,无论水稻作物还是旱地作物都长得特别茂盛。但我自己,简直比烈日下动物园里的白熊还要难受。去年夏天,我因为修整田地和除草而饱受烈日的暴晒,发起了四十度的高烧,连续四五天卧床不起。生病期间,我给村里人添了不少的麻烦,让他们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对此感到非常过意不去。今年,考虑到自己无法承受这样炎热的天气,我索性决定牺牲田地。七月的土用时节以后,草不除了,肥也不施了,任其自生自灭。这样一来,健康方面倒是可以维持了,田地的状况就有些惨不忍睹,几乎马上就要退化到原始状态了。番茄大多枯死,黄瓜大得像怪物一般,四季豆的叶子变成了红色,葱湮没在杂草堆中,只有卷心菜长得稍微像个样子。自己虽说是维持了健康,但也只是不用卧床而已。由于夏日酷暑实在难以忍受,我还是瘦了许多。早起刮胡须的时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颊凹陷,脖子青筋突出,样子真是不忍直视。
炎热的天气让我食欲不振,二合[19]的白米饭我一天也吃不完。政府每天发放的量是二合三勺,吃不完的米会招来虫子,所以我把多余的米分给村里的孩子们。我吃面要比吃米多,每次如果碰上发放的是面条,就很合我的心意了。但如果是冷面或是挂面,因为难以与营养价值高的配菜一起食用,久而久之就容易营养不良。
夏天的时候,我一天勉强能吃下两顿饭。晚饭这顿,我会用饭盒打约一合五勺米来煮,如果有吃剩的,就留到第二天早上再吃。配菜这种东西,如果做汤,碗里常常会起水珠,所以我暂且不做。用猪油炸土豆、茄子,或是洋葱,是最不容易吃腻的。如果再加点儿番茄、酱腌黄瓜,或是拌黄瓜,就是难得一遇的美味了。我有时会收到东京来的朋友带的江户或美国产的食物,这时候吃就变成了一大乐事。食物有山本或山形屋出品的海苔、鲋佐或玉木屋出的佃煮,以及政府发放的罐头等。在荒山野岭能吃到这样珍贵的食物,总让我感到莫名的惶恐。吃完饭后,大家一般会把食器用水煮一遍,有吃剩的食物就全部扔掉。
我很喜欢茶。早上给地炉点上火以后,烧上热水,第一件事就是把茶放壶里去煮。如果能从别人那儿得到点儿抹茶,我就用“点茶法”来沏茶。东北地区有种叫“八户”的煎饼,很便宜,配着茶吃正好。如果利休先生[20]也能吃到这种煎饼,一定会很高兴吧。在早晨的习习微风中安静地品茶,简直是一天中最大的享受。有时我也能收到一些宇治产的抹茶或是川根产的煎茶。
早晨的冷饭我一般配黄瓜、番茄或是越瓜吃。有时也做点油炸蔬菜来下饭,只要手边有蔬菜,都能派上用场。大部分的调料是东京来的朋友带给我的,我有时也用自己种的农作物做,比如,赤苏、绿紫苏、辣椒、大蒜、韭菜、野姜、香芹等。山里长的木天寥在果实还没成熟的时候可以做辣味的调料。生姜在东北地区很难生长,所以不常用到。午饭我一般不吃,如果有苹果就吃点儿苹果。最近,花卷镇上有位叫阿部博的先生(他是镇上首屈一指的苹果种植专家)给我送了点儿苹果,有种名叫“祝”的青苹果和名叫“旭”的早熟红苹果,我正品尝呢。东京离这里太远,如果运到那儿去,苹果容易被磕坏,所以那边一般吃不到过熟的苹果。苹果汁液丰盛,带点酸味,适合夏天吃。如果我渴了,就吃西红柿,有时也会切点西瓜。西瓜是开发队里的熟人送我的。这里的井水清澈凉爽,但我只用它来漱口,并不会饮用。喝了井水以后,我立刻就会汗流浃背。汗出多了,不仅容易疲劳,要洗的衣服也会增多。夏天洗衣服是挺凉快的,但要花很多时间。有人送给我的“天鹅”牌肥皂,还是战前用的,这真让人感慨啊。
晚饭,我尽量做些含油脂类的食物,可以多摄取蛋白质。在山里很难见到鸡蛋,牛奶和羊奶更不好买。晚上气温下降,我一般就只穿件贴身T恤,所以晚饭时会生火。开发队里有位卖豆腐的,隔几天就给我送豆腐来,所以我用豆腐做过许多含油的料理。夏天没法进村,大家家里都没有鲜肉和鱼,只能吃点儿鲱鱼干、海胆和其他干货,或是通过罐头来摄取些蛋白质。夏天的野菜没法吃。山里虽然有蝮蛇,但我实在是吃不下去这种东西。听说村里的人把蝮蛇拿到镇上去卖,一条能卖两百日元,真的假的我也不知道。如果一条能卖两百日元的话,那我的小屋周围不是每天都放着好几千日元吗?晚上吃完饭,收拾收拾,差不多就到十点半了。这以后的时间,直到睡觉,我会一直用来工作。
白天来访者很多,我没法专心工作。访客中有正放假的学生和老师;也有想在草地上野餐的人;有从东京来的很久不见的友人,也有从花卷、盛冈或者其他地方,因为各种事由来访的。几乎每天都会有人过来,没人来的时候也许只有下雨天了吧。有一回,有人装着五瓶啤酒和冰块用自行车从花卷带来给我,正巧碰上友人从东京过来,于是我们仿佛回到了从前一样,痛饮着啤酒,感受着那沁人心脾的快感,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我夏天的时候身体非常虚弱,倒不是生病导致的,只是因为我的体质就是这样,比较特殊,一到秋天就能好转。这和晕船的人一上岸就能马上恢复是一样的。所以我无论在夏天的时候多么虚弱,也能保持镇定。
九月末,天气渐渐转凉,掉落的栗子敲打我家屋顶的时候,我的身体状况也会迅速好转,食欲也逐渐恢复。冬天,我一顿饭就能吃掉一斤猪肉。
我会很留意合理的饮食和烹饪方式,虽然饭菜都是自己做的,但我觉得比饭店吃到的营养价值更高,味道也更好。怎么说也是更健康吧。
我还会吃一些维生素药丸来补充营养,但没有标记生产日期的那种药,效果就不是很好了。
所有的精神生活都需要健康的身体做支撑,我的脑子在冬天就比在夏天转得快。
现在我就像泡着热水澡一般,只能默默地忍耐着,等待着山间的秋风带来下一个季节的消息。
十二月十五日
今天,村长招待大家去他家吃荞麦面。这也是村里妇女协会的例会,白天,五六位妇女就各自带上食材,到村长家集合,准备饭菜去了。她们不断把荞麦面从厨房端上饭桌,简直堪比“小碗荞麦面”[21]的待遇了。这面只能用村长家田地里的荞麦做,香气扑鼻,很是入味,真是太美味了。这种面在东京是绝对吃不到的,就连葱花也截然不同。所有的食材都非常新鲜,一看就对身体很好。现在住在巴黎的高田博厚先生也很喜欢吃荞麦面,我们以前常常一块儿吃。他吃荞麦面和葡萄的时候,简直是狼吞虎咽,哧溜哧溜一刻也不停。今天吃到的是地道的荞麦面,面条比较长,虽说不能像在东京那样一边吃一边发出声响,但他们给我添了一碗又一碗,我吃得很满足。我连里面的猪肉都全部吃光了,今天的营养摄取完全达标。县里的土木部长和河川课长也吃了很多,但他们今天必须回盛冈去,所以不久就告辞了。
女人们也围着桌子吃得很香。吃完饭后,她们兴致勃勃地闲聊起来,我也参与其中。我们聊到日本的复兴要从生理上开始,又谈到食物的肝肾、奶和乳制品、肝脏、脑髓、牛尾料理及制作方法、孩子们的健康、睡眠时间、学校提供的餐饮等跟食物有关的话题。她们给我讲了一些农村家庭生活的真实情况,也向我提出了一些和美与道德相关的问题。对于善恶观,我也浅薄地阐述了一些个人见解,强调表面上的善人是多么无可救药。话题渐渐深入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五点,天色暗下来。我们相约以后再一起吃饭聊天,还可以再谈谈文学和美术,就这样结束了今天的话题。这里的女人们都很健康,不认生,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和她们交谈非常愉快。村里的诊疗所所长夫人也来了,她向姑娘们传授了池坊[22]的插花法。这位夫人深通乐理,钢琴弹得很好。虽然太田村是一个所谓的文化落后地区,但我反而觉得这里前景无限。这里的人们没有沾染上心浮气躁的风气,保持着质朴的天性。因而,对于他们以后的发展,我是很期待的。我坚信,只有在这样的土地上,才能滋生出真正厚重的、正统的,并非伪造的文化。
总而言之,这里的人们很率真,不会有表里不一的人。到别的地方去的时候,他们表现出的言语和行为,也像是全然不知晓世外之事一般,有种天然的淳朴。无论何时何地遇到,他们都是我原来认识的样子。他们总将好心情全部展示给人,和大自然和谐共处,是真正懂生活的人。无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坦诚地表现出来,从不跟你绕弯子。这山里虽然也跟外面一样,每天都上演着悲剧和喜剧,但绝没有荒诞的纷争,都是无邪的真情流露。
这里的人和关东地区的人差别很大。我从不知道这里住着这么多真诚且不做作的人。我大概是积下了许多善缘,才能在这偏僻的村落安家,真是人生中的大幸。我以前住在东京驹込[23]的画室时,并不怎么喜欢那里。现在回想起来,我内心大概早就萌发了这种想法——有一天要到一处自然美好的地方去住。那时,我总梦想着要到“五十度文明”的北海道北部去,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这样看来,人总是无意识地在朝着自己梦想的方向前行。虽然前行的步子很缓慢,但从结果来看,却是出人意料地快。
大家目送着我从村长家离开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我备了手电筒,所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今天的天气阴晴不定,西风猛烈而寒冷。我第一次穿上了冬天的外套,它还真是帮了大忙。这件外套的布料是去年我从土泽的及川全三先生那儿拿的。今年春天,盛冈的深泽仁子小姐的父亲用这些布料给我做了这件外套。大小刚好,穿着舒适又暖和。据说,深泽老先生用缝纫机制衣的技艺精湛,无人可比。他做衣服时一针一线都非常用心,因此衣服不容易开线,穿着也很是舒服。真正的大家手艺应是丰满的,而非贫瘠的。我戴着防空头巾,穿着长筒靴,哗啦哗啦地蹚过长约四町的险路——与其说是险路,倒不如说是水路,回到了我的小屋。点上火,泡了澡,再沏上川杨茶后,现在正写着这篇文章。用煤油灯那会儿,我尽量早睡早起。去年开始有电灯后,便时常写文章写到凌晨两三点了。我每天睡七小时,这是健康生活法则的第一原则。明天似乎又是霜降天气。
积雪难融
山上的积雪暂时还融化不了,估计还得等上半个月吧。目前,积雪的下面是冰碴(也有可能是浮冰),新落下的雪就松软地铺在上面。我想把上层的雪扫开,让坚冰露出来,开辟一条通往小屋的路,但每次刚一扫好,就又被大雪盖住了。这里每三天总有一天在下雪,今天也是大雪天。现在的雪比十二月的时候还要大些。雪花既像是棉絮,又像是羽毛,轻盈地飘落,成了冬天里的风景。如果一直盯着飞舞的雪花看,会感到有点眩晕。但即便这样,我也乐在其中,仿佛有种身体飘浮在空中的感觉。戴上防空头巾,拿上除雪铲,在飞雪中除雪,也是一大乐事。
轻盈的雪花飘落在树枝上、头巾上,比鹅毛大雪更能让人感受到雪的真谛。尽管款冬的花茎和树上的嫩芽还没探出头来,但春天,已经渐渐近了。
作者简介
[日]高村光太郎(1883—1956)
号碎雨,日本诗人、雕刻家。
1883年出生于东京。
15岁考取东京艺术学校预科,毕业后游学美国、英国、法国。1909年回到日本。认识女艺术家智惠子并在两年后结婚。婚后,高村光太郎创作了一系列经典雕刻作品,在艺术界名声大噪。
1928年,智惠子病逝。高村光太郎自此一蹶不振。
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高村光太郎孤身一人来到日本东北部地区岩手县的山间,开始隐居生活。这部《山之四季》就是他的蛰居生活记录。
七年之后,高村光太郎回到东京。
1956年4月,高村光太郎在东京逝世,留下很多未完成作品。
[1]鼩鼱:鼹鼠目鼩鼱科,夜间捕食昆虫、蜘蛛。
[2]鼷鼠:鼠科小动物,灰黑色或灰褐色,喜爱生活在耕地中。
[3]文:日本鞋袜的尺码单位,一文约为2.4厘米。
[4]雪轮:穿在鞋子下面,防止被深雪埋没的用具。
[5]间:日式长度单位,一间约为1.8米。
[6]日莲上人:镰仓时代的高僧,佛教日莲宗的开山祖师。
[7]芭蕉:即松尾芭蕉,日本江户时代诗人。
[8]见真大师:亲鸾,日本佛教净土真宗初祖。
[9]黄道眉的叫声和日语里“一笔启上仕候”的发音相近,为书信开头常用客套语。
[10]Marrons Chauds,法语中的“烤栗子”的谐音。
[11]梅原龙三郎:和高村光太郎同时代的绘画大师。
[12]贯:日本尺贯法中的重量单位,一贯约3.75千克。
[13]热海:日本三大温泉之一,位于伊豆半岛。
[14]匁:日本汉字,读音为máng mǐ,日本尺贯法中的重量单位,1匁=3.759克。
[15]杜鹃鸟的叫声与日语“本尊没来吗”类似。
[16]过年:日本明治维新后,把农历新年改为公历,即庆祝元旦。
[17]宵宫:神社正式祭典前夜举行的祭祀活动。
[18]土用:夏季入伏前的十八天。
[19]合(gě):容量单位,约为一升的十分之一。
[20]利休先生:即千利休,安土桃山时代千家派茶道的始祖。
[21]小碗荞麦面:一种饮食习俗,招待客人时,将小碗装的荞麦面不断地倒给客人,不能让客人的碗空着。
[22]池坊:日本花道流派之一,15世纪中叶由池坊专庆始创。
[23]込:日本汉字,读音为kě mǐ。
版权信息
沙乡年鉴
作者:(美)利奥波德
译者:李恒嘉 袁琼琼
目录
版权信息
译者序
序言
第一部分 沙乡年鉴 1月
2月
3月
4月
5月
6月
7月
8月
9月
10月
11月
12月
第二部分 随笔——这儿和那儿 威斯康星
伊利诺伊和爱荷华
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
奇瓦瓦和索诺拉
俄勒冈和犹他
曼尼托巴
第三部分 结论 环境保护主义美学
美国文化中的野生动植物
关于荒原
土地伦理
附录:专有名词对照表
译者序
很多人都是从《国家地理》一类的杂志知道并开始阅读这本书的。事实上这本自然主义保护者的经典之作与《瓦尔登湖》被并誉为自然文学典范、生态文学的“圣经”,已经被全世界的人们热爱了几十年。
在钢筋水泥的都市,人们能接触到的土地越来越少,森林、溪水、松树、狐狸、鹿,这些美好的事物也离我们越来越远。人们一直在奋斗,却忘记了土地的重要性。本书的作者一直在静静地观察着自然,思考着自然和人的关系。他冷静地告诉我们——快速的城市化,并不能使我们更加幸福。
和梭罗的著作不一样,这是科学家写的书,既理性又忧伤,对于自然的描写,令人着迷,又发人深省。每天都有各种媒体在呼吁保护环境,但真的很少有人能真正懂得节制。在环境污染严重的今天,真心希望能有更多的读者看到这本书,静下来反思。为了让此书更加通俗易读,在翻译过程中,略有删节,不当之处,请广大读者批评指正。
译者
2017年8月10日
序言
一些人的生活里可以不存在野生动物,有些人却相反。我写这些东西,为了后者,我想让人们了解他们对野生动物的偏爱之情和两难境地。
在野生动物被彻底扼杀之前,很多人以为,动物和野风、落日一样,都是大自然中见怪不怪的存在,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为了追求所谓的“生活水平”,是否必须要牺牲那些自然、野性的东西?
对于人来说,能看一眼天鹅,比看电视重要。能看到一朵白色的花慢慢绽放,是我们的权利,就像自由交谈是我们的权利一样。
我承认,在机器为我们提供早餐、科学向我们解释生物起源之前,野生生物几乎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人们必须制定应对之策,这本书就是我的应对之策。
它分成以下三部分:
一、我和家人在远离喧嚣的小木屋欢度周末时经历的一些趣事。威斯康星的这片农场,被人们榨干了全部价值之后,被无情地抛弃。我们试图拿起铁铲重建这个农场,找回正在失去的东西。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了。
对小木屋的速写,我按季节编在一起,就是一本《沙乡年鉴》。
二、《随笔——这儿和那儿》讲述了一些生命给我的启示、一些生活的小插曲。这些插曲在北美大陆上已经存在了40年以上,它们为自然资源保护主义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样板。
三、《结论》。从逻辑学的角度阐述了一些不同意见者的观点,志同道合的读者读到这里,会努力去寻求这一部分中所提及的哲学问题的解决方法。我想说,这些文字或许可以告诉我们如何回到过去。
当下的自然资源保护主义,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它与我们现有的土地观念背道而驰。那是因为人类滥用土地,将土地当作自己的附属财产。而只有把自己当作土地的附属品时,我们才会真正地以热爱和敬畏之心利用土地。
“土地是一个共同体”是生态学中的概念。但是土地应该得到热爱和尊重属于伦理范畴。
这本书,力求将这三种概念联结起来。
当然,这种种观点,难免会受到个人阅历和偏见的影响,但不管怎样,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我们当下的生活,越来越忧郁,我们整日担忧着自身的经济健康,却失去了保持自身健康的能力。
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大浴缸,贪婪地想装进更多,却失去了建造浴缸的能力和关掉水龙头所必需的自控力。
从健康的角度审视过剩的物质财富,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只要我们多关注那些自然的、野生的、自由自在的事物,这种价值观念也许可以实现。
奥尔多·利奥波德
1948年3月4日
于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市
第一部分 沙乡年鉴
1月
冰雪消融
寒冷的冰雪在每年暴风雪过后开始逐渐消融。冰水滴落的声音让冬眠的生命开始萌动。臭鼬在冬眠期后,不再深居简出,舒展着身躯,跑过雪地,在潮湿的世界里试探前行,在周而复始的季节中,留下一年开始的标志。
茫茫宇宙中,这样的足迹在其他季节似乎无足轻重,然而,此时它直贯田野,仿佛将马车拴在星星上一般任其驰骋。我紧紧追随这一足迹,满怀好奇地想知道它的欲望和目的。
一年中,从1月到6月,吸引眼球的东西呈几何级增长。在1月,我们可以追寻臭鼬的足迹,聆听山雀的歌声,瞧瞧鹿儿啃食松树的嫩枝,或是看看水貂破坏麝鼠的巢穴。对于1月的观察,就像雪一样简单而平静,像冬日般漫长而寒冷;在观察时,我们不单要看它们做了什么,还要思考它们为什么这样做。田鼠因我的不期造访惊得跳了起来,慌不择路地跃过臭鼬留下的痕迹而藏了起来。我不禁好奇:它为什么会在大白天置身于此呢?或许是冰雪的消融使它忧从中来。当初它修造在积雪之下迷宫一样的密道,因积雪的消融而完全裸露,变成众目睽睽下的小路。这样的境遇,难免让人心生黍离之悲。
田鼠的精明之处在于它们知道萋萋芳草是隐藏地下草窠的屏障,积雪是建立地下通道的倚仗——补给等必需品的输送因这些通道而顺畅。对田鼠而言,冰雪可以使它们免受饥饿和远离恐惧。
在前方草地上空盘旋的毛脚鹰突然停了下来,像翠鸟一样俯视后,嗖地扎进了湿地的草丛中。毛脚鹰没有再次升空,我估计它已经得手并且正在享用那战战兢兢的田鼠吧。可怜的田鼠还是没有挨到天黑就遭此不测。
毛脚鹰虽不懂得草为什么生长,但它知道冰雪消融利于逮到老鼠、享受美味。它正是满怀这样的希望,从万里之遥的北极飞来,对毛脚鹰来说,冰雪的消融同样意味着免受饥饿和远离恐惧。
臭鼬的踪迹一直延伸到树林里的空地。这里的雪早已被兔子踩得结结实实,淡粉色的尿液将雪地涂抹得斑驳陆离。刚刚抽芽的橡树苗被它们啃去了外皮,而林中一簇簇的兔毛,预示着一年中雄兔间的第一波战役即将打响。在前方不远处,依稀可见的斑斑血迹旁,还留有猫头鹰翅膀扫过地面的痕迹。冰雪消融让兔子们摆脱了饥饿的烦恼,但猫头鹰却用血的教训警示它们:春天固然美好,但绝不意味着可以放松警惕。
臭鼬的踪迹表明,它对猎取食物没有多大兴趣。我不禁在想:是什么诱使它离开自己的爱巢,让它不顾一切地拖着硕大的身体来到这里?最终,它的踪迹消失在一堆浮木中而不再出现。我转身回家时,一路上依然纳罕不已。
2月
好橡树
如果不过在农场的生活,那么你的精神世界会有两种损失:第一,你会自然地认为饮食来自食杂店;第二,一切热量都来自暖气。
为防范这两种损失,第一,你应该置办一个附近菜园,附近最好没有食杂店;第二,你最好劈几段上好的橡木放在炉架上,最好旁边暂时不要安放火炉。当2月的暴风雪在窗外肆虐的时候,橡木就可以温暖你的小腿。如果你经历了伐树、劈柴、拖运、整理这些环节,你就会摒弃原来的想法,清楚地知道热量的来源,且有资格否定那些在周末围坐在暖气旁取暖的城里人的想法。
这棵在火炉里散发着光热的橡树,原本生长在通往西进沙丘的路边。橡树被伐倒后,我曾测量过树干的直径,足足有30英尺[1],年轮有80圈,这也就是说,它形成第一圈年轮的时间,应该在南北战争[2]结束的1865年。根据我的考证,一棵橡树从萌芽生长到兔子够不到的高度,至少需要10年,或是更长时间,每年冬季蜕去一层树皮,而在来年夏天长出新的。据此来看,橡树存活下来,其实是兔子数量骤减的结果。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会有植物学家绘制出一条关于橡树起始年份的分布曲线,我们可以从那上面看出,曲线突起的10年,一定是兔子繁殖率最低的10年。(广义上植物种群与动物种群整体的繁衍生息,正是通过彼此间的争斗才得以实现。)
按此原理推测,兔子繁衍的低潮期很可能出现在19世纪60年代中期,此时我的橡树已经开始有了年轮的印记。不过橡树的橡实是在50年代落下的,至少要比橡树早10年,当时正值西进运动的大篷车[3]途经此地。人车洪流的冲刷与磨损造就了这颗特别的橡实有机会向着太阳生长。在1000颗橡实中,只有1颗能够生根并长到能与兔子抗争的高度,其余的橡实尚未发芽就已经淹没在茫茫草原之下了。
这颗橡实不但没有被草原吞没,还沐浴了80年的6月阳光。这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阳光在斧子和锯子之间流淌,这橡树经历了80年暴风雪侵袭后,温暖着我的小屋和心灵。与此同时,从烟囱里冒出的缕缕青烟似乎也在昭示众人:太阳的照耀并非徒劳。
我的狗儿并不关心热量的来源,它只笃信我在获取热量方面有超凡的能力。每当拂晓,我从黑暗和冰冷中挣扎爬起,撑着膝盖在炉边生火的时候,它总是很温顺地蜷缩在我和灰烬上摆放着的柴堆之间,而我只好从它腿间把划着的火柴送到柴火上,点着壁炉。我想,这应该就是能够撼动群山的忠诚吧。
一次雷电结束了这株特别的橡树的生命。记得在7月的一个晚上,我们被连续的雷鸣惊醒,猜想闪电肯定击中了附近的什么东西,幸运的是并没有击中我们,于是大家回去继续睡觉。人类总是习惯于去接受自己的考验,只不过这次的主角换成了闪电。
第二天早上,正当我们为刚刚接受过新雨洗礼的雏菊和草原苜蓿高兴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一大块厚厚的树皮躺在路边。白色的木质裸露在外,树干上有条螺旋状的疤痕,树皮应该刚被撕下不久,因为白色的树干还没有被太阳晒黄。等到我们第二天再次来到橡树旁的时候,叶子已经枯萎。这是闪电馈赠给我们三大捆木柴,以备将来之需。
我们因失去这棵老橡树而倍感沮丧,但它的子孙们依然在沙丘上一簇簇坚毅地挺立着,延续着老橡树顽强的生命。
我们用一年的时间将老橡树放在阳光下晒干,在一个清新的冬日,用锯子结束了它与大地的联系。历史般的木屑透着芬芳的气息随着锯子的移动从树干中喷洒出来,不断地在雪地上堆积起来。我们深知这两堆锯屑的意义远远大于木材本身,它更像是一台满载记忆的留声机,在一圈圈历史的年轮中回响,感知着老橡树毕生的时光。
锯子拉了十几下,便到达了我们拥有这棵橡树的时期,在这几年,我们懂得如何去热爱和珍惜现在的农场;不知不觉中,我们锯到了橡树的前任主人(一个酿私酒者)的岁月:他讨厌这个农场,他挥霍了仅有的几块肥沃土地,然后烧掉了农舍,把它抵给了当时的政府。不过,橡树也曾为前任主人献出过优质木材,那时的锯屑和现在也没什么两样——芬芳、优质、粉嫩。可以看出,橡树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酿私酒的人因为沙尘和干旱放弃了农场,具体放弃的时间已经无从考证了,大概是在1936年,或1934年,或是1933年,再或是1930年。在那几年里,蒸馏室里冒出的橡木烟以及从沼泽地里冒出的黑炭烟简直把太阳的光辉都给遮去了。大萧条时期的保护主义曾在这片土地上被广泛推行,然而锯屑却未发生丁点儿变化。
主事的锯工喊道:“嗨,我们该休息一下了!”于是我们坐下来喘口气。
在锯子行进到橡树的中心过半时,树干有些晃动了,隙口也变宽了,锯工们抽出锯子,退到安全的地方,拍手欢呼:“倒啦!”橡树开始倾斜,并发出吱吱的响声,然后猛地倒向地面,伴随着振聋发聩的轰隆声,它一动不动地躺卧在曾给它以生命的移民之路旁。
我们现在开始整理木材。大槌敲在铁楔子上,树干被一块块分割开来,我们把它芬芳的碎片捆将起来。
对于历史学家而言,锯子、楔子和斧子的不同功用简直是一个寓言。
锯子按部就班地开始工作,有顺序地穿过每一年,带出具有历史的碎屑,伐木者称之为锯屑。只有当树干的横截面被完全切开并显现后,树桩才能显现其中所蕴藏的世纪风景。
3月
大雁归来
当成群的大雁冲破3月的融雪时,春天就这样降临了。
红雀在冰雪消融中兴致勃勃地唱着春天之歌,但是没多久,它就发现自己弄错了,还好可以凭着冬日里养成的缄默来纠正这个错误。一只花鼠本想去沐浴一下久违的日光,不料却遭遇风雪,也只好乖乖地回到洞穴里睡大觉了。但是对于一只迁徙途中的大雁来说,为了能在湖面上找到一个融洞,在黑夜里长途飞行200多英里[4],现在想要撤回去,又谈何容易?可以说,它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坚定信念到来的。
3月的清晨,对于天空中的雁群,或是倾听雁鸣的漫步者来说,是乏味无趣的。我曾认识一位很有学识的女士,她佩戴着美国大学优等生荣誉学会[5]的标识,但她却从未留意那些从屋顶上方飞过并昭告冬去春来的大雁,即便它们一年两度途经那里。难道,教育只是用意识换取有限价值的过程吗?那么对于一只大雁而言,它用意识所换取的,或许只是一堆羽毛。
其实,大雁懂得很多事情,它不但能向世间宣告季节的更替,同时还懂得威斯康星的律例。11月里南行的雁群从头顶飞过,它们似乎藐视万物,即使飞过钟爱的沙洲和泥沼,也不为所动。为了到达最近的大湖,它们会坚定不移地向南飞行20英里,就连以直线飞行著称的乌鸦也黯然失色。在那儿,大雁白天在宽阔的湖面上游荡,到了晚上,它们则会偷偷地溜进玉米地里窃食。11月的大雁也意识到,从黎明到傍晚,每一片沼泽和池塘都布满窥视它们的猎枪。
而3月的大雁则会向你讲述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尽管它们大多在冬日里都要遭到猎枪的射击,虽然羽翼会被铅弹轰伤,但它们清楚,春天休战的时刻即将来临。沿着河流的曲线遨游,顺着已经没有猎枪的据点和岛屿低空穿行,对着沙洲喋喋不休地低语,好像是与阔别多年的老朋友悉心交谈。它们在沼泽里和草地上低空迂回飞行,问候着每一片刚刚融化的水坑和池塘。终于,在沼泽上空象征性地盘旋了几圈后,张开翅膀向池塘滑翔而下。在触到水面的瞬间,兴奋地尖叫起来,用翅膀拍打着水面,溅起阵阵水花。顷刻间,干枯的香蒲梢上残存的最后一点冬思被抖落得无影无踪。我们的大雁又回来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总希望自己能变身为一只麝鼠,藏在沼泽深处,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第一群大雁在落脚后,便不停地大声叫喊着向其他迁徙途中的雁群发出盛情邀请。过不了几天,沼泽里的大雁便随处可见了。在我们的农场里,衡量春天是否富足的两个标准,一个是松树的种植数量,另一个则是在此驻留大雁的数量。在1946年4月11日,我们有据可查的大雁数量有642只。
和秋天一样,春雁每天都会光顾一次玉米地,但不同的是,它们不会在晚上偷偷摸摸地来。它们成群结队地在玉米地度过一整天,然后再喧闹地飞回去。每次出发前,它们都以高亢的鸣叫作为临行前的号角,而在每次返回时,这种鸣叫会变得更加响亮。雁群一旦从玉米地里回来,会像微风中抖动的枫叶一样,忽左忽右地滑翔,倏地从空中翻落下来,向下面欢呼着的雁群叉开双脚。我想,接下来它们喋喋不休地发出咕哝声,肯定跟白天猎取的食物有关。它们享用着被积雪覆盖的残留玉米,侥幸没被那些同样在寻找玉米的乌鸦、棉尾兔、田鼠和雉鸡所发现。
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作为大雁食物来源的玉米地,以前是以大草原的面貌呈现的。没人知道大雁的这种偏爱是否反映了草原玉米具有更高的营养价值,或者反映了一些草原祖先遗留下来的文化传统。或许它只是单纯地反映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即草原玉米的种植面积正在扩大。假如我们真的能够读懂它们往返玉米田时喧闹的叫声,便可知道它们偏爱草原玉米的缘由。但是我们对于这种存在神秘感的事件无从解答。如果我们对大雁的所有行为都能了如指掌,那么整个世界也将变得黯淡而无趣。
通过对春雁群体生活规律的观察,我们注意到,单只大雁都有不停飞行和鸣叫的特点。我们通常将鸣叫的孤雁赋予一种忧郁的含义,甚至将其比作心碎的鳏夫,或者是正在寻找孩子的父母。但经验丰富的鸟类专家们认为,这种妄加主观解释鸟类行为的做法并无依据。长期以来,对于此类问题,我始终秉持开放的心态,并不将其行为定性为这样或那样的特定原因。
在之后的时间里,我和我的学生们注意观察每一雁群的数量。经过6年的观察,在孤雁出现的原因上,通过数学分析,我们发现由6只或者6的倍数组成雁群的出现频率,远远高于孤雁出现的频率。换言之,雁群是由一个家庭或更多家庭聚合在一起的群体,而春天里出现的孤雁,可能是冬季里遭遇猎杀而失去亲人的幸存者。这样一来,我们便可将孤雁的叫声臆想为忧郁和伤痛的哀鸣了。
枯燥而单调的数学竟能这样证实爱鸟者的情怀,并能进一步激发他们对鸟类善感的揣测,这着实少见。
4月的夜晚,已经暖和得足以让人们在户外闲坐了。这个时候,倾听雁群的集会,便成了我们最爱的消遣。很长一段时间,那里静得都可以听到沙洲上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听到远处猫头鹰低低的啼声,也能听到那些多情的白冠鸡发出的咯咯声。然后,一声刺耳的雁鸣声突然响起,雁群急促的喧闹声便随之在沼泽地里荡漾开来:有翅膀拍打水面的声音,还有其他的旁观者大呼小叫激烈争辩的声音。终于,一个声调低沉的大雁发出了极具权威的命令,喧闹的声响立刻消退,渐渐地转为模糊的小声,直至窃窃私语。这时,我再一次地想:要是自己能变身成为一只麝鼠该有多好。
在白头翁花盛开的时候,雁群数量明显地减少,5月到来之前,沼泽地里又一次长满了绿草,变成了一片湿地。只有少数的红翼鸫和秧鸡还给这里留有一丝生气。
4月
春潮来袭
大的河流总是会流经大的城市,小的农场也会因春潮泛滥而孤立无援。所以,当4月来临的时候,我们难免会焦头烂额。
在一定程度上,我们能从天气预报中知道北方高山上的积雪何时融化,以此估算洪水冲破上游城市防线所用的时间。但如果真能如此精确的话,我们完全可以在洪水来临前,就从乡下赶到城里去。但我们做不到。漫延的洪水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像是在为遭难的人们念着祷文。当大雁目睹沿途的玉米田瞬间变成一片湖沼的时候,它们发出深沉而骄傲的鸣叫。每隔几百米,就有一只新上任的头雁在清晨的天空中飞翔,率领着它自己的梯形团队,开始勘测这片新形成的水域。
大雁对春潮所表现出的狂热很微妙,这很容易被不熟悉大雁的人所忽视。但鲤鱼对此表现出的热情却显而易见。只要洪水打湿草根,它们便会迅速爬出来,迎着激荡的水流翻滚,那巨大的热情犹如猪见到牧场一样。它们闪动着红色的尾巴和黄色的肚皮,游过马车压过的辙痕和乳牛走过的小路,摇晃着身边的芦苇和灌木,匆忙去探索那个正在扩大的领域。
一只红雀站在桦树上,吹着响亮的口哨,极力主张着那片除了树以外什么也看不到的它的领域的权利。一只披肩鸡站在被洪水淹没的木头上,发出扑扑的振翅声。此时,田鼠则表现得镇定自若,向着隆起的高地畅快地游去。一只鹿儿从果园里蹦跳着出来,而平日里,它都是躲在柳树丛中睡大觉的。兔子在小山上的一块块空地随处可见。因为这里没有诺亚,它们索性就把这些空地视作方舟,赶来栖身了。
春潮出乎意料地为我们从上游农场带来一些漂浮的混杂物体。一块旧木板搁浅在牧场里,对我们而言,它的价值是两倍于从木材堆置场里获取的新木板。每一块旧木板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但通常不为人知。我们可以通过对木材种类、尺寸、油漆以及磨损或腐蚀程度洞察它的过去,虽然不能了解其全部,但也能略知一二。我们甚至可以通过其边缘和端头在沙滩磨损的情形,推测它被洪水冲流过多少次。
我们积聚起来的木材,完全是从河水中募集的。每一块旧木板的自传,都是一部在图书馆里未曾品读过的文献。河岸边的每一座农场,都是一座图书馆,都可以让拿着锤子或是锯子的人随意阅读。每一次春潮的到来,就意味着一本新书的诞生。
僻静有各种不同的程度和类型,高耸入云的山峰所诠释的是另一种类型的僻静。大多数山峰都有通上顶峰的小径,而小径也不乏观光者。在我的认知范围内,没有哪一块僻静之处会像春潮流经的地方那样稳固,我想大雁也会同意我的说法,因为它们经历的孤独感不论在类型还是程度上,都要比我多得多。
于是,我们登上小山,坐在一簇新开的白头翁花的旁边,看着大雁飞过。我看见道路被洪水浸湿而慢慢消失。带着内心的喜悦和外表的超然,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交通问题,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至少就今天而言,只有在鲤鱼间才存在争议。
葶苈
只需短短几周时间,葶苈就像风中吹散的小雨点,用娇小的花朵点缀每一片沙地。
所有人都向往春天,眼睛朝上看的人,可发现不了像葶苈这样的小花;而心灰意懒的人,就算他低着头踩在了葶苈上也会毫无察觉。只有跪在泥土里寻找春天的人,才会知道葶苈的数量有多么惊人。
葶苈只需要极少的温暖、舒适和周围的残留物就可以维系自己的生命,但靠贫瘠的沙土和微弱的阳光开不出更大更美的花朵。在植物学书籍中也找不到它的配图,描述也不过三两行。但葶苈并不在乎这些。毕竟,葶苈本不属于春天,只算是对希望的一种补偿罢了。
没有人会对葶苈着迷,一阵微风就可以吹散它散发的芬芳。它长得太小了,甚至没有动物选择它做食物,淡而无味的白色小花,引不来诗人写诗歌传颂它。它曾经有过一个优雅的拉丁名字,但很快就被人忘了。总之,葶苈只是本分地做它那看似卑微的工作罢了。
大果橡
当为州鸟、州花或者州树投票表决时,学生们并不是真的在做决定,而是在象征性地做着历史早已认可的事情而已。在大草原上,大果橡是威斯康星南部的一种特有树种,它也是能在草原火灾中存活下来的唯一树种。
你恐怕一直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每株大果橡都被厚厚的软木皮包裹着,就连最小的树枝也是一样?其实,软木皮就是它的铠甲。大果橡是具有侵略性的森林派出的征服大草原的突击队,而火是它必须要克服的险关。每年4月,火灾袭击整个草原,而唯一能够逃过此劫的,只有这些拥有厚厚铠甲的大果橡了,大火都对它根本没有办法。在那些被拓荒者们称为“大果橡空地”的小树林里有很多老树,而这些老树大多是大果橡。
工程师也是从这些“突击队员”身上受到了启发,仿制出了绝热体;植物学家们则从中读出两万年的历史。在浩瀚的史料中,既有花粉和谷物被嵌入泥炭里的情节,也有在战争中被扣留敌方的情节。这些说明,森林的前线有时会收缩到苏必利尔湖畔,有时也会推进到更远的南部,以至于诸如云杉等树种都生长到威斯康星的南部边境之外了。在这个区域的泥炭和沼泽的某一层中,你完全有可能发现云杉花粉。森林和草原之间的早期战线就是现在这片地带,换句话说,这场战争是以平局收场的。
战争一直处于胶着状态,原因出在盟友身上。在夏天,兔子和老鼠饱餐大草原的草本植物;到了冬天,又去啃食在火灾中幸免于难的橡树苗了。秋天,松鼠将橡实埋在土里,准备过冬时享用。幼虫时期的六月鳃角金龟悄悄地破坏着大草原的草皮;到了成虫阶段,又转而侵蚀掉大果橡的叶子。假如没有这些易变的盟友,我们就不会看到被装饰得如此多姿多彩的大草原了。
乔纳森·卡夫[6]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拓荒者涉足前草原边界的生动画卷。1763年10月,他来到了戴恩西南角附近的布卢芒德山,他说:“我登上了群山中的最高峰,在那里俯瞰这乡间美景。在方圆数英里内,除了连绵起伏的群山外,我什么也看不见。群山远远望去就像一堆堆圆锥形的干草堆,只有几片山核桃林和稀疏的大果橡林遮蔽着某些山谷。”
19世纪40年代,拓荒者加入了这场草原战争。原本他们只是想保有足够的耕地,但无意间,却让大草原失去了他们的盟友——火。橡树幼苗迅速占据了大草原,原来的草场变成了现在的林场。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到威斯康星西南部任何一处“山脊”林场随便挑选一个树桩,数数树桩的年轮,所有树木的树龄都可以追溯到19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正好是草原大火熄灭的时期。
约翰·缪尔就是在这个时期的马凯特县长大的,新生的灌木苗侵占了大果橡空地,新的森林替代了古老的大草原。因此,他在《童年和青年》回忆录里这样写道:
伊利诺伊和威斯康星大草原肥沃的土壤上,生长着又高又密的牧草,为野火的蔓延提供了条件,致使没有树木能与之竞争生存空间。如果没有火,这片茂盛的大草原早就被繁茂的森林取代了。一旦大果橡空地被开垦,农户们就会阻止草原大火的蔓延。小树不断生根,长成无法通行的树林。那些阳光照射下的“大果橡空地”也就消失了。
因此,你拥有的不是一棵大果橡,而是一座历史图书馆,让你提前坐进上演进化剧的剧院里。在目光敏锐的人看来,他的农场贴满了草原战争的徽章和标记。
空中舞蹈
在我和我的家人拥有这座农场的两年里,每到4月和5月的傍晚,树林上方都会表演空中舞蹈。偶尔看过一次后,我们就再没有错过一场表演。
4月第一个温暖的傍晚,表演从18点50分开演,此后每一天开演时间都要错后一分钟。到了6月1日,开场时间正好是19时50分。表演者力求完美,按它们的要求,光线必须精准到0.05英尺长的蜡烛的光所能达到的亮度。观众不能迟到,要保持安静,不然它们将气冲冲地飞掉。
舞台的布置也相当严苛,一定要选在树林或者灌木丛中的一块呈半圆形的宽阔地作为露天剧场,中央还要长满苔藓,或是不毛的沙地,或是凸露地面的石头上。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雄性丘鹬会执意将舞池设在空地上;现在才明白,是因为丘鹬的腿很短,它们昂扬的步伐不能在茂密的杂草里表演出来,无法吸引雌性丘鹬的关注。而我的农场里,有很多长着苔藓甚至寸草不生的沙地,因此丘鹬总是愿意来这里演出。
夕阳西下,我们坐在舞池东边的灌木丛下等待丘鹬入场。丘鹬准时飞落在苔藓上,刚一落地,就马上开始演出:每隔两秒钟就会发出一串嘶哑的“嘭嚓”声,就像盛夏里古怪的夜鹰叫声。
叫声突然停止,丘鹬展开翅膀,发出一阵悦耳的鸣叫,盘旋着冲向天空,越来越高,直至成为天空中的一个白点。忽然间,它们就像失控的战斗机直坠下来,伴着一阵阵婉转柔和的鸣叫。这声音柔美得就连3月的蓝色知更鸟都会忌妒。它们在距地面几英尺高的地方改为水平飞行,精准地落到舞台的位置,重新弹奏起“嘭嚓”的乐声。
它们的表演一般会持续一个小时的时间。天色暗下来后,只能借着微光看完它们的表演。在月明之夜,它们会一直表演到月光暗淡为止。
天快亮的时候,还会再来一次晨间表演。4月初,演出结束的时间是在清晨5时15分。自此到6月份,演出的时间每天会提前2分钟,最后一场演出是在清晨3时15分。为什么丘鹬的演出时间会有差异呢?应该是因为黎明时的亮度仅是日落时的五分之一吧。不过,依我看,浪漫终究有疲倦的时候呀。
尽管人类认真研究了森林和草原上的数百种戏剧,但人类仍无法完全解读这些演出有什么重要的意义。至于空中舞蹈,我们想问:雌丘鹬在哪里?它们在戏中扮演什么角色?舞台上是否有雌性一同演出?两只丘鹬在同一地面上“嘭嚓”,有时还会一起飞,但从来不发出相同的声音。那么其中一只是雌性,还是雄丘鹬的竞争对手?
另外让我感到困惑的是,“嘭嚓”声是从丘鹬的嘴里发出的吗?我的朋友比尔·菲尼曾捕到一只丘鹬,拔掉它翅膀边缘的羽毛,它还会发出“嘭嚓”声,也能发出柔美的颤音,可它从此不再鸣叫。当然,仅凭一个单独的实验很难得出有说服力的结论。
我还有一件不明白的事:雄丘鹬在筑巢发展到哪个阶段,才会停止它的空中舞蹈?我的女儿曾看到过一只丘鹬在离鸟巢20码[7]远的地方发着“嘭嚓”声,鸟巢里有孵化过的蛋壳。这是它妻子的窝吗?还是这个神秘的家伙已经犯了重婚罪?
数以百计的农场上空夜夜上演类似的好戏,而农场主们却埋怨缺少娱乐。他们错误地认为只有在戏剧院才能得到娱乐。他们还不了解身处的这片土地。
对于那些将鸟儿当作枪靶子甚至是美味食物的人来说,丘鹬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反例。以前我热衷于在10月里去猎捕丘鹬。但自从观看了空中舞蹈后,我觉得只要捕猎一两只就足够了。我保证,在4月的黄昏,不再有舞蹈者因我而丧命。
5月
从阿根廷归来
当5月的威斯康星草原上蒲公英飞舞时,就奏起了春天里最后的交响乐。当你独自在草地上聆听天空,屏蔽掉草地鹨和红翼鸫的吵闹声,不一会儿,你就会听到高原鹬的飞行之歌——它刚从阿根廷归来。
如果你的视力够好,一定能从洁白的云朵间望见它振翅飞舞。如果你的视力不够好,只要盯着篱笆桩就行了,不一会儿,高原鹬就会落在木桩上梳理羽毛。我敢断定,发明“优雅”这个词的人,一定见过高原鹬的翩翩舞蹈。
高原鹬落在那里,仿佛在警告你马上离开它的领地。它轻松地取得了这片草原的统治权。它宣布它来自4000英里外的地方,来此为了执行从印第安人那里取得的权利,即在幼鹬能够飞翔之前,这片草原是属于它的,未经它的允许,谁也不许入侵这片草原。
高原鹬在附近产下四只又大又尖的蛋,不久,四只毛茸茸的雏鸟就破壳而出,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地欢闹起来,它们可机灵了,谁也别想逮到它们。一个月左右,它们就完全长大了。到了8月凉爽的夜晚,你可以清楚地听到它们振动翅膀向着潘帕斯草原方向飞走了。这也说明,南北美洲自古就是一个整体。对于政治家,地域限制并不容易打破;而在高原鹬眼中这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高原鹬很快适应了乡村的生活。它们只允许野牛进入它们的领地,因为它们喜欢跟在野牛后面玩耍。为避免遇上干草收割机,它们把家安在草地上或干草堆里,这比那些笨笨的野鸡聪明多了。要说它们在农场的敌人,那就数宽沟壑和排水沟了。不过人类终会明白,将来这两个也是我们的敌人。
20世纪初期,因为枪支的泛滥和对鹬肉的需求,威斯康星农场几乎失去了这些天然的报时器,高原鹬面临严峻的生存危机。从5月的草场到8月的夜晚再也听不到高原鹬的鸣叫。幸好《联邦候鸟保护法案》[8]及时出台,才让高原鹬免遭灭绝。
6月
桤木汊——垂钓
今年河水水位低得能让沙锥鸟在鳟鱼游水的地方闲逛,深水区的水也变得温暖,游泳倒是很舒服,可是,穿着胶鞋站在水里感觉就像踩在了滚烫的沥青地上。
傍晚垂钓的成果叫人失望。河里根本没有鳟鱼,只有少得可怜的白鲑。晚上,我们围坐在火堆旁,议论明天的垂钓方案,最后决定到200英里之外的河里寻找鳟鱼,但到了那里却没有发现鳟鱼的影子。
我们突然想起来,在上游有一个汊口,冰凉的溪水从桤木丛流进去。这么炎热的天气,喜冷的鳟鱼会怎么做呢?嗯,它们应该就去了那个汊口。
第二天的早晨,我沿着河岸来到了桤木汊,有数百只白喉莺正在享受这里的凉爽,此时一条鳟鱼浮出水面。我急忙往外放了放钓线,估算着距离,挂上一块昨天的鱼饵甩到离鳟鱼大约一英尺远的地方。我忘记了路上受的罪,一心一意地等待鳟鱼上钩。哈,没过多久,我的鱼篓里就有了第一条鳟鱼。
这时,从旁边的水潭蹿过来一条鳟鱼,比现在这条还要大。它钻进了水潭中央,周围是杂乱的灌木丛,棕色的树枝在水中招摇,像是在嘲笑身旁的鱼饵。
我坐在岩石上,等了一支烟的工夫,那条躲在灌木丛后面的鳟鱼有动静了。我早就准备好了,此时水面平静极了,只有微风吹皱的涟漪。为了不把鳟鱼吓跑,我决定等待时机再下竿。
起风了,趴在刚才嘲笑我的树枝上的棕蛾,啪的一声被吹落到水面上。
时机快到了!我架起鱼竿,随时准备行动。现在正值中午,柳树枝条随风摆动,水面上其他任何晃动的影子都会惊跑我的猎物。终于等来了一股大风,我果断地甩出鱼线,鱼饵轻轻地、准确地落在桤木旁。
鳟鱼咬钩了!它奋力向下游挣扎,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它从灌木丛中拖出来。现在,它就在我的鱼篓里。
我把钓线放在一边去晾晒,然后坐下来回味垂钓的快乐。我望着那两条鳟鱼,陷入沉思。人类和鳟鱼的生存方式何其相似呀!为抓住时间长河中浮动的欲念,被眼前的美味诱惑,却忽略了致命的鱼钩,最终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了代价。但我仍认为轻率自有轻率的意义,试想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他的一生多么无聊和乏味,甚至对于鳟鱼也是同样的道理。但是,我刚才的谨慎和我现在思考的谨慎可不一样。对垂钓者而言,谨慎是为后面的收获做的准备工作。
现在我要抓紧时间,天凉下来,鳟鱼就不再露面了。我走进齐腰深的水里,把头伸进桤木下,查看鳟鱼的行踪。果然有一个黑乎乎的洞,洞口被枝条遮挡得严严实实,鱼竿根本伸不进去,在里面一条大鳟鱼正大口吃着身边经过的昆虫。
我要想办法接近它。有一束阳光照射在上游的水面上,那里应该可以放下鱼饵,虽然位置不太理想,但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我转身回到河岸上。藏在一人高的凤仙花和荨麻后面,绕过桤木丛,像小猫一样悄悄地走了进去,我把钓线上了油,然后小心地把钓线缠在左手上。现在只需要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
机会来了!我朝着作为鱼饵的飞蝇吹了口气,让它显得肥大些,然后把它放在溪流中,并快速地放开手上的钓线。就在钓线伸直、飞蝇漂到灌木丛中时,我快步走向下游的洞口,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到鳟鱼随着溪流转弯了,朝着鱼饵的方向游去。我穿越溪水时,就已经听到了大鳟鱼在水中的扑腾声。我努力扯住鱼线,准备迎接战斗。
如果是一个谨慎的人,是绝不会在这种条件下用昂贵的鱼饵和钓线去冒险的。但正如我所说的,谨慎的人永远成不了一个好的垂钓者。经过一番较量,我终于把它带到了宽敞的水面,它成了我鱼篓中的第三条鳟鱼。
不过,说实在的,这三条鳟鱼都不算很大。但享受过程比钓到鳟鱼更重要,获得胜利比满载而归更有意义。此刻我像清晨的白喉莺一样快乐,完全忘掉了桤木汊之外发生的事情。
7月
巨大的财产
根据沙乡书记官的统计,我拥有120英亩[9]的私有土地。我想我有必要和他核实一下在凌晨时我拥有的土地情况。不过,这个嗜睡的书记官从来没有在9点之前上过班。
不管统计数据是否有误,对于我和我的狗来说,在凌晨时我所走过的那些地方都属于我。这意味着我拥有的土地没有边界,根本谈不上扩张,我的思想也是同样毫无边界。实际上,我们认为已不存在的荒僻,早已延伸到每一片有露珠的地方。
我把这些土地出租给农户,并不向他们收租金,他们却非常在意土地的使用权。从4月到7月的每个早晨,他们都会强调自己的土地边界,实际上也是在宣告我是这片土地的拥有者。
每天的宣告仪式非常严肃和烦琐。7月的凌晨3点30分,我手里拿着咖啡壶和笔记本,表情严肃地坐在门口的长凳上,放下咖啡壶,从上衣兜里取出一只杯子,倒好咖啡,面对着泛着白光的启明星,我拿出手表,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这意味着宣告仪式即将开始。
离我最近的原野春雀,在3时35分准时用男高音般清澈的鸣叫宣告:它拥有从北河岸到南面旧马车道之间的北美短叶松树林。接着,其他的原野春雀此起彼伏地用鸣叫声宣告它们各自的领地。它们之间早已达成默契,我只需要倾听,并期待它们的雌鸟们也能默许和维护此时的和谐气氛。
原野春雀的宣告仪式还没结束,知更鸟就已经按捺不住了,它们站在高大的榆树上,发出响亮的颤声宣告拥有脚下被冰雹砸断的大树杈的所有权,也包括拥有大树周围所有的蚯蚓。
黄鹂被吵醒了,它马上郑重地发表声明:榆树那根垂下的树杈连同附近所有含纤维的马利筋的茎,包括园子里的含纤维的作物全部归它所有。同时,它还有在这些所有物之间自由往来的特权。
此时我的表针指在3时50分,从山上传来靛蓝海鸥的叫声,它声明1936年的旱灾留下的大果橡枯枝、附近的各类虫子和灌木丛归它所有。它显然在提醒我:它的蓝色比所有的蓝色知更鸟以及阳面的鸭跖草的蓝色更蓝。
屋檐下的那只鹪鹩突然鸣唱起来,随后,另外的六只也附和起来。蜡嘴雀、褐噪鸫、黄林莺、蓝色知更鸟、绿鹃、棕肋唧鹀、红雀……所有的鸟都开始跟着合唱。演出清单本来是按出场次序编排的,但由于演员太多,出场太快,我索性也不去记录先后次序了。这时,太阳即将升起,咖啡壶也空了,该去巡视我的领地了。
小狗照例跟我一同巡视。狗对鸟类的宣告毫不在意,对狗儿来说,气味才是辨别领地归属权唯一的证据。它正用鼻子搜索每一个侵入者,这让我看到了意想之外的事情:一只犹豫着、带着不情愿跑开的兔子;一只抖动翅膀表示抗议的丘鹬;还有一只在草地上的雄雉,它怒气冲冲地抖落身上的露水。
偶尔,我们会看见浣熊或者水貂;有时候,我们会赶走一只苍鹭,或者惊吓到一只带着雏鸟寻找避难所的母鸳鸯;有时,还会看到鹿在紫花苜蓿、婆婆纳草、野莴苣的灌木丛中漫步。看得最多的,还是动物在湿软的土地上散步留下的蹄印形成的两条暗黑色的线条。
太阳升起来了。鸟儿的合唱渐渐消失。随着叮当的铃声,一群牛向牧场走来,拖拉机的轰鸣声告诉我,邻居已经开始劳作了。我们该回家吃早饭了。
大草原的生日
从4月到9月的每一周都会有10种野生植物开花。到了6月份,每天都会有12种植物开花。在5月,人们还不会注意脚下的蒲公英,但到了8月,所有人都会在豚草花前停下来欣赏一番;4月,对榆树花不屑一顾的人,到了6月,他们特意来观赏梓树飘落的花瓣雨。如果你告诉我有谁能记住植物们的生日,那我就能告诉你他从事的职业、爱好、是否患花粉病,以及他的植物学的知识水平如何。
每年7月,在我去农场的路上,会经过一片墓地,我都要在那儿停留一会儿,因为,在墓地的一个角落,住着一位幸存者,它清楚地记得大草原的生日。
这块普通的墓地紧挨着一片云杉林,墓地里遍布着白色或粉红色的墓碑。每周六,墓碑前都会放着一束红色或者粉色的天竺葵。墓地修成了很特别的三角形。那片用栅栏围起来的尖角区,残存着古代草原的遗迹。从19世纪40年代直到今天,还没有人在这片墓地上割过草。每年7月,这里会长满一人多高的磁石草,或者叫串叶松香草,上面摇曳着圆形的金黄色花朵。这种植物已经少到整个西部地区只有这里能看到了。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成千上万英亩的磁石草竞相开放,会是怎样的美景?可惜我们再也给不出答案,恐怕以后也不会有人问起这个问题了。
今年磁石草的花期比往年晚了一周。在过去的6年里,它一般是在7月15日开花。
当我8月3日再次经过这片墓地的时候,栅栏已经被一群修路工拆掉了,磁石草也被锄掉了。不难想象,过不了几年磁石草就会在割草机下逐渐死亡。大草原时代也就宣告终结。
公路管理处统计,每年夏天在磁石草盛开的季节,至少有10万人驾驶汽车从这条公路上经过,我想这些人中大概会有四分之一的人听过植物学课吧。其中也就有极少数人见过磁石草,而估计没有人知道它即将灭亡。如果我向传教士控诉,有人正假借锄草之名焚毁历史书,他一定满头雾水——杂草和历史书有什么关系呢?
人类在机械化活动进程中根本不会察觉到一株植物的葬礼,况且整个植物界类似这样的葬礼天天都在发生。他们反而会为今天的行为感到骄傲。我有一个明智的建议:立即停止植物学和历史学的课程,免得人们得知他们的美好生活是以植物大量死亡为代价的而感到愧疚。
从目前植物品种的数量上看,我的农场算是好的。道理很简单,因为它不通高速公路,道路也还是拓荒时代留下来的四轮马车道路。我的邻居向农业管理部门投诉,多年来他们的篱笆从未得到过维修,沼泽地也没有筑起水坝。而对于我,一个植物爱好者,周末的生活就是沉浸在大自然中,享受生活的快乐;在工作日,我也尽量去大学农场、校园和郊外的植物区度过。整整10年,我一直保持一种消遣方式,就是记录和对比两个不同区域野生植物的花期:
显而易见,在郊野生活的农民可以欣赏到绝大部分的大自然美景,而大学生或商人可能从没见过大片的植物区。因此,我们从中需要做出选择:要么继续让现代化消亡植被,要么就不要去打扰这些植物的自由生长。
经营农场、放牧牛羊和修建高速公路是植物消亡的原因。当然,没有人承认他们是故意的,也的确没人从中获益,但每一次人为的改变都是在侵占野生植物的生存空间。建农场要清出空地,高速公路两侧又要留出和公路长度相当的空地。但可不可以把牛羊、耕地、割草机赶出这些地带,让那几十种有趣的植物自由生长,这样既保护了植物品种的完整性,也能还人类一个美丽的环境。
而那些出于所谓好意而又无知的草原植物区管理者,居然轻率地在铁道两旁竖起了栅栏,只留下一条小小的区域供草原植物生长。从5月的折瓣花到10月的紫菀草,被迫忍受煤渣、烟尘和大火,并顽强地按约定的时间绽放。我总想找个机会让冷漠的铁路公司长官来实地看看他们的“好意”,但我至今还没有找到这样一个机会。
用喷火器和化学喷雾来清除杂草成本很高,或许要不了多久,你们就能研发出更省钱的产品,应用到那些离铁路更远些的植物身上。
人类往往仅为自己了解的事物的消亡而悲伤。如果一个人对磁石草的认识仅限于植物学课本上的名字,那么他就不会为这个即将从戴恩县西部消失的植物感到悲伤。
我发现磁石草是很有特点的植物,那天我想把一棵磁石草移植到我的农场,挖了半个多小时,仍然没有挖出它的根,它的根系一直向下延伸,甚至穿透了地下的石头。最终,我放弃了,但是我明白了它能挺过干旱季节的原因。
我五年前种下了一些磁石草的种子。这些种子很饱满,味道很像葵花籽。种下不久,它们就发芽了。但直到现在,秧苗仍没长出花茎。看来磁石草确实要经过10年才能开花。那么,墓地里那株磁石草该有多大年龄呢?墓地里最古老的墓碑树立的时间是1850年。那么至少在那时它已经在那儿,见证了逃亡的黑鹰[10]从麦迪逊湖撤退到威斯康星河,看着拓荒者们长眠在须芒草下。
我曾经亲眼见证过磁石草顽强的生命力。有一回,磁石草的根被电铲切断了,但很快就抽枝发芽了,还长出了花茎,磁石草一旦生了根,几乎能够经受得住任何损毁。不过,过度的放牧和耕种除外。
我曾经见过农民把牛群赶到草原上,那里之前只偶尔收割些干草。牛群爱吃磁石草,它们会把磁石草连根吃光。幸好不久野牛忍受不了限制它们进食自由的栅栏,转移到了另外一片草场。否则再顽强的磁石草也禁不住这群牛的好胃口。
或许,这就是残酷的自然法则,食物链上的动植物在相互厮杀中成就了现在的世界。当最后一头野牛离开威斯康星,没有人会为它哀伤;当大草原上最后一株磁石草枯萎,也同样不会有人为它哀伤,只留下一份历史的沧桑感。
8月
绿色的大草原
名画之所以能够流传不衰,是因为在各个历史时期都出现了懂得欣赏和传承它们的人。
本来我知道一幅画,除了偶尔闯入的鹿,几乎没有人见过。画面中有一条河流。但当我带朋友去欣赏时,这条河却已经干涸了。它太不容易保存,现在,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了。
那条河像伟大的艺术家一样充满激情,只是激情能保持多久,却充满未知。在仲夏时节,云朵像白色船帆一样飘动,沿着沙滩漫步,看一看它是不是在作画是非常值得的事。
绘画在河岸的沙带上进行,当阳光把泥沙晒得半干时,金丝雀先挖个沙坑晒日光浴,随后是麋鹿、苍鹭、双领鸻、浣熊、乌龟,纷纷用自己的足迹为画作镶上花边。到现在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它会画什么。
沙带上的荸荠慢慢地变绿,就是它创作激情高涨的时候。几乎一夜之间,荸荠突然变身为厚厚的草甸,田鼠全体出动,在草甸上舒服地蹭肚皮,留下一圈圈的印迹。鹿为享用这片青草,专程来到草甸子上踏步。就连不爱出门的鼹鼠也掘出了一条条隆起的地道,从草甸子上露出头来。
此刻,草甸上有多得数不清的嫩苗,从温暖的沙土地中拱出小小的脑袋。
为了创作这幅画,这条河准备了三个星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艺术家开始为画上色了,它用荸荠甸的绿色做底色,用蓝色的沟酸浆、粉红的全叶青兰以及乳白色的慈姑花做点缀,再搭配些红花半边莲,映衬蓝色的天空。那边,紫色的紫菀草和浅粉色的泽兰,扮作窈窕的淑女倚靠着河滩的杨柳树。如果你想要欣赏这幅美丽的画作,务必保持安静,否则会惊扰到躲在草丛中享受着快乐时光的狐红色的小鹿。
这样的美景可遇不可求。因为一场大雨或一次涨潮就会冲刷掉这些“颜料”,又恢复洁白的沙地。但没关系,这幅画你已经留在了记忆里,然后期待来年的夏天,河流能够再次迸发创作的灵感。
9月
丛林里的唱诗班
9月的黎明变得无精打采。麻雀心不在焉地唱着歌;丘鹬在灌木丛中喳喳地叫着;猫头鹰用一声颤音结束昨晚的争论;其他的鸟儿似乎都在休息,不发出一点声音。
在雾气弥漫的秋天的清晨,偶尔你会听见鹌鹑的合唱。十几个女低音的歌声打破了清晨的沉默,它们用歌喉迎接阳光的到来。一两分钟后,歌声戛然而止,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在鸟类歌手中,爱出风头的歌手会跳到树梢上歌唱,这样最容易引人关注,但往往因为歌声平庸,很容易被人忽视。令人惊喜的歌手往往是神秘出场的:比如有银铃般歌声的夜鸫,只在阴暗的树林里歌唱;发出嘹亮喇叭声的是躲在云层背后的飞鹤;榛鸡则站在迷雾深处发出低沉的隆隆声;还有在天蒙蒙亮时就唱赞美词的鹌鹑。这是一群低调害羞的歌手,只要有人稍一靠近,就会马上停止歌唱。
在6月阳光最强烈的时候,知更鸟首先登场,其他歌手按演出表的顺序依次出场;到了秋天,知更鸟便不再登台演唱。清晨里其他鸟儿的歌声也逐渐变少。所以呀,即便一大早就起床,只要能聆听到鹌鹑的歌唱,也是值得的。
为了躲开农场的小狗,鹌鹑总是躲在很远的树丛里合唱。记得10月的一个早晨,我正坐在屋外喝咖啡,鹌鹑合唱团突然在我面前不远的一棵白洋松下的草丛中唱起歌来。或许那天的露水太重了吧,它们想靠近火堆,烤干它们打湿的羽毛。
在家门口听到如此美妙的和音,我感觉太荣幸了。从那天起,我觉得松树的针叶似乎更蓝了,而树下那片由覆盆子织就的红毯,也显得越发红了。
10月
烟熏色的黄金
狩猎分两类:一类是普通狩猎,另一类是捕获松鸡。
捕获松鸡的地区也有两类:普通地方和亚当斯县。
在亚当斯县有两个时段可以捕获松鸡:普通时段和美洲落叶松变为暗金色的时段。那些运气不佳的猎手端着空枪,眼瞧着松鸡毫发无损地飞进落叶松林时,傻呆呆地望着那些被松鸡抖落掉的金黄色的松针。
秋天的第一场霜降,让美洲落叶松由绿变黄,岸边的桤木树叶也逐渐掉光了。丘鹬、狐狸、麻雀和灯芯草雀从北方赶来。知更鸟剥取着山茱萸林里最后的白浆果。只有树莓丛里还透着红光,那里往往能找到松鸡的栖息地。
你只要紧紧地跟着猎犬,就能找到松鸡的栖息地。当猎犬竖起耳朵停下来一动不动,眼神表达着“现在,请做好准备”,新手一般不太明白它的意思——是发现了丘鹬,还是松鸡?也许是一只兔子?这种犹豫的情况,才会显现出捕猎松鸡的乐趣,而马上端起枪瞄准的人,一定是捕猎野鸡的老手。
狩猎是件很有趣味的事儿,最有趣的狩猎是去一个荒无人烟的旷野,或者去找一个还没有多少人去过的地方。
亚当斯县有松鸡的信息几乎没有几个狩猎者知道。他们只知道亚当斯县有荒凉的美洲落叶松和矮小的大果橡,却不知道穿过亚当斯县的高速公路向西流动的各条小溪都源自同一片沼泽,那是一片宽阔的、呈带状的沼泽地,也是松鸡的栖息的乐土。
所以每年10月,我可以独自享用这片美洲落叶松林,听着狩猎者的汽车拼命地驶向北方那些拥挤的郡县。哈!想到那跳跃的里程表、焦急的表情以及那双紧盯着北方地平线的眼睛,我就禁不住笑出声来。这时,一只雄松鸡听见汽车的声音,抖动翅膀。我马上发现了它,我的狗也咧开了嘴。但我被眼前的美景吸引,我们一致同意过一会儿再去拜访松鸡。
美洲落叶松不仅生长在沼泽湿地,也长在高山脚下有温泉涌出的地带。每年春天,泉眼被茂密的苔藓阻塞,就形成一片沼泽平台。平台上生长着流苏龙胆,开着蓝宝石般的花朵。我喜欢称这里为空中花园。我被这美景吸引,即便我的狗已经发出了捕猎的信号。
空中花园和小溪之间长着苔藓的小道就是伏击松鸡的最佳地点,扣动扳机仅是一瞬间的事儿,而能不能射中警觉的松鸡,谁都没有完全的把握。如果没有射中,那经过此处的鹿儿就只有嗅嗅空弹壳,而不会看到任何羽毛。
我发现小河的上游有一座荒弃的农场。估计曾经有一位倒霉的农民试图在这片沙地上种出庄稼。我想通过落叶松的树轮推测这片农场大概荒废了多久。终于,我在当年的牲畜圈门找到了一棵落叶松,从树的年轮追溯,大概从干旱期的1930年以后,这片农场就没有人居住了。
当这个家庭因粮食歉收还不上房屋抵押贷款,而收到驱逐令的时候,不知道他们那时在想些什么。人生的多数记忆就像飞过的松鸡一闪掠过,不留痕迹,然而,有些记忆即使经历沧桑巨变,依旧留下伤痛的记忆。就像在4月种下这棵丁香树的人,心中一定充满喜悦地期盼来年可以欣赏到绽放的丁香花,但对于每周一都要洗衣服的妇女来说,她一定希望所有的星期一永远消失。
我从沉思中醒过神来,才发现我的狗一直帮我盯着猎物的方向。我为我的走神向它致歉。此时,一只丘鹬像蝙蝠一样叫着,露出橙红的胸脯。我们准备开始狩猎了。
现在是狩猎的最佳季节,让我全神贯注于一只松鸡实在太难了,沙地上鹿跑过的足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足印从这里的泽西茶树丛通向另一边的泽西茶树丛,小树枝上还有鹿啃过的牙痕。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决心追踪过去。
现在觉得饿了,就在我准备把午餐从狩猎口袋里取出来的时候,我被高空中一只盘旋的大鸟吸引。我想看清楚这是只什么鸟,一直等到它侧身飞过,露出了红色的尾巴。
当我再次低头取午餐时,旁边一棵杨树吸引了我的目光。树干上有一处被蹭掉的树皮,这是雄鹿摩擦鹿角时留下的痕迹,我敢肯定,这是一只已经成年的雄鹿。
这时我的狗兴奋地叫起来。一只雄鹿翘着短尾巴从灌木丛中蹦着跑开了,鹿角闪闪发光,看来,杨树泄露了它的行踪。
送走这只雄鹿,我终于能坐下来享用午餐了。树上的山雀望着我,心里想着树下那些肥嘟嘟的蚂蚁卵——这是它期待的午餐,就像眼下我期待那只松鸡一样。
午餐结束后,我静静地欣赏由美洲落叶松幼苗组成的密集方阵,厚厚的针叶像是一张暗金色的地毯铺在方阵脚下;而它们的黄金的枝丫纷纷指向天空。嫩芽从每一个枝丫的顶端冒出,仿佛在期待着春天的到来。
为时尚早
星星、大雁还有货运列车一直起得都很早。猎人们为了捕获大雁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喝一杯咖啡是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不过也怪,在清晨起床的人中没有几个人会认为这是一天中最愉悦、最悠闲的时刻。
猎户座是早起者的闹钟。看到猎户座经过头顶,再往西移动一段距离,大致和猎人与猎物之间的距离相当,就是该起床的时间了。
早起的猎人从不向睡懒觉的人炫耀自己的猎物,就像猎户座一样,见多识广,却不善表达。早起的咖啡壶也是同样,它最多发出一两声柔和的汩汩声,从不显摆肚子里的东西所具备的优点。还有猫头鹰,它清晨最多为昨晚看见的杀戮叫上几声。而大雁只是为了遵守雁群的规定而早起,至于远方的消息,别指望它能告诉你。
只有货运列车从不掩饰自己的重要性,但是,它也有谦虚的美德。它的注意力全在公务上,从不会擅闯别人的领地。敬业的货运列车,给我无比的安全感。
天没亮的时候去沼泽地,眼睛成了摆设,这时只能依靠听觉和想象力。当你听见一群绿头鸭的喧闹声,你一定能想象到它们在浮萍中开宴会的场面。当一群蓝嘴鸭拖着长长的叫声俯冲下来的时候,即使你顺着声音的方向望上去,除了星星之外,你也什么都看不见。要是在白天,你一定会瞄准,射击,没打中,然后为自己的慌张找个理由。的确,在白天人的头脑主要靠眼睛来支配,很难再产生出丰富、生动的想象力。
天空发白的时刻,一群群飞禽飞向更广阔、更安全的水域,聆听的盛宴也就结束了。
和世上诸多的约束性条约一样,黎明前的条约只能让黑暗保持谦逊。天刚刚放亮,所有的公鸡就开始拼命地打鸣;地里已收割的玉米秆,互相比着身高;太阳一升起,松鼠就开始诉说昨晚的危险经历;松鸡则在一旁虚伪地表达关心;乌鸦自言自语地训斥猫头鹰,炫耀自己昨晚是多么机敏;雄野鸡还回忆着昨晚的风流韵事,它用沙哑的声音宣布,这片沼泽地里所有的雌野鸡都归它所有。
到了吃早饭的时间,各种动物、工具和农民的嘈杂声吵醒了沉睡中的农场;直到傍晚的时候,每个人都已睡下,才逐渐安静下来,只有一台忘记关闭的收音机还在黑暗中发着嗡嗡声。
红灯笼
有两种捕获松鸡的方法:一种需要你制定缜密的计划,观察松鸡的日常行踪,理论上你会找到松鸡的栖息地;另一种方法,就是漫无目的地从一个“红灯笼”走向另一个“红灯笼”,运气好你就能找到松鸡的栖息地。而“红灯笼”,不过是10月的阳光里变红的覆盆子的叶子。
我很多次成功的狩猎经历,都归功于红灯笼为我找到了猎物的栖息地。根据我总结的经验,覆盆子最先变红的地方是在沼泽汇聚而成的小河流附近,也就是大多数人不注意的贫瘠的沙地。从霜降开始,每个晴朗的日子,沙地上灌木丛中的覆盆子都会变得像火一样红,而丘鹬和松鸡往往就藏在灌木丛中。大多数猎人都去了没有荆棘的矮树丛,一天下来一只鸟也不会捕到,只能沮丧地回家过平静的日子。
我口中说的“我们”,是指松鸡、小溪、狗和我自己。这条小溪是个懒散的家伙,它在桤木林里绕来绕去,我想它是留恋那美丽的河岸,因此慢慢悠悠的,不想回到河里。半山腰上的石楠丛挨着冻结着丰富的蕨类植物和凤仙花的河床。松鸡都在里面栖息。你只要从上风口处进入荆棘木丛,就可以看到松鸡了。
我的狗儿躲在荆棘木丛后,四处张望,在确定我已经进入埋伏圈后,它用鼻子嗅着松鸡的气味,小心地接近。狗儿作为气味专家,毕生致力于研究各种气味,通过气味,它能很轻松确定松鸡的位置。
顺便说一下,我的狗作为一名专业的自然学家,认为我要学的东西还很多。那些对它来说很明显的问题,我却很难发现,它只能把结论转达给我。它就像一位耐心的教授,教我运用逻辑学知识来捕猎松鸡,希望有一天我这位愚钝的学生也能学会闻气味。
在狩猎这件事上,我知道我的老师什么时候是正确的,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检查了猎枪,然后跟着它走了进去。它是一位宽容的老师,它从来不会嘲笑我糟糕的枪法,只是转过头看我一眼,便继续去搜寻下一只松鸡。
我们顺着山坡搜寻猎物,踩在那柔软干燥的石松子上,脚步声可以把鸟从沼泽地里惊飞出来。当走上干燥的河岸时,作为一只优秀的猎狗,它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你进入潮湿的沼泽。
此时出现了一个突发情况:刚才我们走进桤木丛地带,而狗却突然不见了。此时,要马上到小山丘那边去,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寻找狗的踪迹。要是看见白喉莺突然从桤木丛飞出来,同时听见狗跳进小溪溅起的水花声,这时要立即冲过去看看有没有被惊吓逃跑的松鸡。一般不会只有一只松鸡。它们发着咯咯的叫声,一只接着一只地飞起来,向高地上逃命。此时你要马上估算一下是否在猎枪的射程之内,另外,还要马上选择一只最佳射击对象,如果反应快、运气好,能射下来好几只呢。
考验是不是一只优秀猎狗的第二个标准,就是它是否会服从你的指挥、向你汇报战况。当它气喘吁吁跑回来,你就要坐下来,和它商量一下接下来的任务,然后,再去下一个红灯笼的地方继续追踪松鸡。
10月的微风中不光有松鸡的气味,还有很多其他的气味送到狗的鼻子里,每一种气味都能引起狗的好奇心,从它现在有趣的表情来看,我知道它发现了一只正在睡大觉的野兔。有一次,我看它停下来对我发出报警信号,原来在它鼻子前方的莎草丛里,一只胖嘟嘟的小浣熊正在熟睡。有一次打猎,我的狗居然去追逐一只臭鼬。还有一次,它盯着小溪中间,给我发出信号,接着河中就传来几声悦耳的鸟鸣。从声音上判断,是狗未经允许打扰了一对鸳鸯的晚餐。有时,它去惊扰一只躲在桤树丛中的姬鹬,有时它吵醒了一只正在岸边睡大觉的鹿。鹿愤怒地摇着尾巴,它一定在抗议我的狗打断了它的美梦。
我们在红灯笼之间搜寻,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到了捕猎松鸡季节的最后一天,夕阳下所有覆盆子叶的红光都消失了。令我感到神奇的是,它们是怎么准确无误地接收到换季的命令的呢?接下来的11月,红灯笼的红光就只能留在我记忆中了。我觉得10月才是大自然的交响乐,其他月份仅仅是小插曲,我想,我的狗儿和松鸡一定都会同意我的观点。
11月
如果我是风
风儿总是在11月在玉米地里演奏乐曲,吹得玉米秸秆嗡嗡作响,松弛的外皮滴溜溜地在半空中打转。
在沼泽地里,风中的泥淖泛起的波浪,拍打着岸边的柳树。柳树摇动着光秃的枝杈抗议,但风可不会停止它的脚步。
风在沙地上的干草中打滚儿。我在沙地上散步,累了就坐在浮木上,听着大自然的回声和浪花拍打河岸的声音。河流上已没有野鸭、苍鹭、白尾鹞或者海鸥,它们都跑到哪儿去了?
我依稀听到了远处的天空中的叫声,是我的狗在叫我吗?此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竖起耳朵寻找这个声音。不久,声音由远及近,原来是大雁从这里飞过的叫声。
整齐的雁阵飞过低空的云层,像是一面旗子。它们有时被风托着向上飞,有时又被风压着往下降,时而分开,时而聚在一起。它们舞动每一对翅膀和风儿抗争。雁群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只留下一声雁鸣,向夏天做最后的告别。
也许是雁群把风儿也带走了,浮木的背面也变得暖和起来。如果我是风,我也会和雁群一起飞走。
手中的斧子
上帝自认为对万物有生杀的特权,但自从人类发明出工具开始,他便被剥夺了这项特权。上帝能种一棵树,人类就可以用斧头把这棵树砍倒。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在土地上轻松地创造或毁灭一株植物,无论上帝同不同意。
细心观察最近这些年我们发明的工具,你会发现,这些新工具只是在原来的斧头和铁铲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良而已;不同的是在工具的使用上分工更加明确,有些人负责销售工具或修理工具,有些人的工作是负责改良工具。通过这样的劳动分工,我们每个人都从使用这些工具中受益。根据哲学家的总结,现代人已经可以根据他们的目的和期望来判断使用或改良哪种工具了。
11月被称为“斧子月”是有原因的。比起冬天,11月的天气凉爽宜人,还不至于把握斧子的手冻僵,人可以舒舒服服地砍倒一棵树。而且此时树叶都已经掉光,能清楚地看到树冠,要是哪棵树生了虫或妨碍了庄稼的生长,就可以把它伐倒了。
我听到过不少自然保护主义者的高论,包括我本人也发表过相关的文章。不过,我认为仅凭几篇文章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如何管好手中的斧头。包括如何决定砍哪棵树。一个真正的自然保护主义者应该知道,他手中挥动斧子,就如他手中的钢笔在大地上写下他的名字。
当我用手中的斧子做出砍伐决定的时候,我的内心也很不安。因为从我的决定来看,我对每一种树并非一视同仁。当我握着斧头,在一棵白洋松和一株红桦之间做决定的时候,我总是倾向于砍倒红桦而保全白洋松,这是为什么呢?
首先,白洋松是我亲手种植的,而红桦是从篱笆下自己冒出来的。因此,我的判断中难免会有偏爱的成分。但即使抛开这个原因,如果让我在白洋松和红桦中做出砍伐的选择,那我还是会砍掉红桦。因此,我想这其中一定有其必然的因素。
在我居住的小镇上,桦树是很普通的树种,数量很多,但白洋松却越来越少。这或许也是我对白洋松偏心的原因。不过,假如换过来,我的农场在北方,白洋松是普通树种,红桦是稀有树种,我承认,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在我的农场在南方。
在我们这里松树能活100年,而红桦只能活50年,可邻居们却种了很多桦树,难道是为了让我独享松树林吗?松树能在整个冬天都绿油油的,而桦树在10月就落光了,难道是因为我佩服松树勇敢面对寒风侵袭的品格吗?松树让榛鸡有栖息之所,但桦树却能为榛鸡提供食物,难道是因为我认为居所比食物更重要吗?还有,松树木料的价格远远高于桦树,难道我是个爱财的商人?即使我为我的偏见找出各种理由,但似乎没有一条站得住脚。
我试着找出些别的理由吧。一般在松树下面会长出野草莓树、印第安纳水晶兰、鹿蹄草,甚至一棵北极花,而桦树下面最多长出一棵龙胆草。在松树上,啄木鸟会来筑巢,而在桦树上能落只鸟儿就不错。4月份,松树在风中为我歌唱,而桦树的秃枝只会发出难听的咯咯声。松树比桦树更能激发我的想象力,这个理由似乎很合理吧,看来还是因为树种的差别。
似乎站得住脚的唯一结论就是:我喜欢所有的树,但更爱松树。
就像我前面介绍的,11月是斧子月,砍伐的理由不能仅凭偏爱决定,比如一棵高大的桦树长在松树的南边,到春天它就会遮住松树的树冠,阻止大橡树虫在松树冠上产卵。要知道大橡树幼虫会很轻易地毁掉一棵松树。一旦我的松树病了,那我只能用斧子把它伐掉。
如果我任性砍掉桦树,失去遮蔽的松树在干旱的夏天会因为炎热和土壤缺水而渴死,我固执的偏心没准儿会害死我的松树。
最后,如果想留下桦树,就要在冬天来临之前为桦树剪枝,这样它就不会在大风来的时候,把松树冠上的嫩芽碰坏。
所以,手持利斧的人在伐木前必须沉着冷静地做出最有利的判断,不能对树种存有偏见呀。
斧子使用者的偏见和农场里树的种类一样多,他会根据他培植树木的辛劳程度,或单纯因为个人偏见,决定他的农场里树木的生死。我惊讶于不同的人对同一种树的看法也不同。
山杨是我一直很喜欢的树种,因为它不光装饰了10月的农场,还在冬天里喂饱了我的榛鸡,但在我的邻居眼里,山杨不过是一棵“杂草”,也许是因为他曾想清理出一片空地,但山杨却不知趣地在这里顽强地生长。当然,我也别嘲笑邻居,我不是也不喜欢威胁松树生长的榆树吗?
要说我最喜欢的树种就要数美洲落叶松了,也许是因为这种树在我的小镇越来越少;也许是因为它的落叶为10月的榛鸡添上金黄色的斑纹;也许是因为它能酸化土壤,让兰花草旺盛生长。可有些林业管理员因为从它身上得不到可观的利润,就想把它赶出林场。为此,他们传言落叶松会周期性地感染锯蝇病。但我的美洲落叶松从没得过病,现在正茁壮地成长,以至于我的心也随它们的落叶飘向天空。
在我眼中最了不起的树就要数年龄最大的三叶杨了。我喜欢年轻的三叶杨,因为它刚成材就为水牛提供阴凉,让鸽子在它头上歇脚盘旋。不过,农场主夫妇却很仇视它们,因为每年6月,雌树飘落的杨絮总会塞满纱窗。
我对各种树木的偏爱要远远多过邻居们,尽管有些树种是令人烦恼的灌木。比如,我喜欢卫矛,一方面是因为鹿、兔子、老鼠喜欢吃它的树枝和树皮,另一方面是因为它的果实在11月雪中像闪着光的红樱桃;我还喜欢红山茱萸,因为它喂饱了10月的知更鸟;还有美洲花椒,我喜欢的丘鹬可以在它的掩护下晒日光浴;还有榛树,在10月它的紫色花穗格外漂亮,在11月里又成了鹿和榛鸡的美味;我喜欢白英,我的父亲也喜欢它,因为它从7月就开始为鹿提供新鲜的树叶。现在,我经常向我的客人们介绍它们。在客人眼中我成了一位成功的预言家和植物学家。
我们对于植物的偏见很多来自长辈。如果你的祖父喜欢山核桃,你也会喜欢山核桃树;如果你的祖父因为点燃了一根毒葛藤而中毒,那你肯定也不会喜欢这种攀缘植物,尽管它在秋天能开出绚烂的红色花朵。
还有就是我们所从事不同的职业,是出于工作需要还是因为个人爱好,也会反映出我们对同一树种不同的偏好。喜欢打山鸡的农场主,即便山楂树侵占了他的草地,他也会欢迎能吸引山鸡的山楂树。据我观察,喜欢猎熊的猎人都喜欢椴树,捕鹌鹑的猎人即使得了花粉症也会埋伏在豚草附近。实际上,人类的偏好和感情、爱好、忠诚、慷慨以及我们对时间的态度紧密相关。
不管怎样,我仍希望我的斧子陪我度过每年的11月。
坚固的堡垒
每一块农场收获的木材、燃料、木桩,都在潜移默化地教育主人。农场中永远不缺智慧,只是有人忘记收获。所以我要把在林地里学到的知识记录下来。
我10年前买下了这片树林,不久,我发现几乎所有的树都得病了,很快,这片林子就被病患弄得破败萧条。我开始埋怨上帝当初应该把这些树也带上方舟。但不久我发现,树病居然把林地变成坚固的堡垒。
浣熊家族的大本营就设在我的树林里,可邻居那儿却一只都看不到。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11月的一个星期天,刚下完雪,顺着猎人和猎狗留下的脚印,我来到一棵枫树前。它的树根有一大半裸露在地面上,和泥土混在一起,冻得像岩石般坚硬。树根上密布着浣熊洞,猎熊人用烟也没能把浣熊熏出来,只能转身离开。因为害了病,枫树险些被一场暴风雪连根拔起,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倒成了浣熊家族的避难所,使浣熊躲过了被猎杀的噩运。
我的树林原本住着12只松鸡,但在一场大雪后,它们全体搬到邻居家的树林里去了,因为那里雪会浅一些。它们是在夏季的暴雨前来此定居的,它们藏在倒下的橡树下面。从地上的鸟粪看,橡树叶子不但为松鸡提供栖身之所,还能为它们提供充足的食物。松鸡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安全、舒服,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冬季来临。
当然,橡树要不是生了病,是不会轻易被风刮倒的,不过,也就很少有松鸡来此做客了。
橡树的嫩枝柔软多汁,吸引胡蜂飞来叮咬,嫩枝的创口长成了瘿。橡树瘿又成了松鸡的另一款美食,10月的时候,松鸡的肚子里总是装满了。
生病的橡树会从里向外长出一个个的树洞,野蜜蜂会强行占据树洞来筑巢。捕蜂人会赶在秋天蜜蜂休眠前,偷偷地潜入我的林地收走蜂蜜。他们寻找蜂蜜的经验可比我丰富得多。
有几年,兔子繁衍成灾,大批兔子跑进林地,专啃树木的树皮和嫩枝。就连猎兔人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松树林里有兔子,因为兔子可以很轻易地毁掉一片树林。
兔子不挑食,基本上什么都吃。但有时候它又是一个美食家,对食材很挑剔。比如它专挑人工培育的松树、枫树、苹果树或者卫矛。兔子对莴苣又挑剔又讲究。没有被榆蛎蚧攻击过的红山茱萸,它一概不吃;但红山茱萸被榆蛎蚧攻击过后,味道就大不一样了,就连附近的兔子都赶来品尝。
冬天的时候,一群无冠山雀住进了我的树林里。我们会把生病的树木砍倒做柴火,斧子砍树的声音就成了这些鸟儿的开餐信号。它们落在我们附近,等着树倒下来,马上就围上雪白的餐巾飞上“餐桌”。对于它们来说,每一片树皮下面都藏着一份美餐,有蚂蚁卵、幼虫和蚕茧。我们站在附近,愉快地看着山雀享用午餐,竟忘记了劳作的辛苦。
如果这些树木没有生病,就没有害虫,少了这些鸟儿的美味。每逢冬天,我的树林里就听不到山雀的鸣叫了。
还有一些动物也是依靠病树生存的。有只黑啄木鸟就经常来给松树瞧病,从树上啄出肥硕的害虫;穴鸮为了安全起见,躲在老椴树心的空洞里躲避乌鸦的袭扰;幸亏有这棵病椴树,我们可以在日落时欣赏穴鸮优美的歌喉。还有一对林鸳鸯在树洞里住了下来,到了6月,在它们身后就多出了一群毛茸茸的小鸳鸯。松鼠是树洞的长期居民,它们经常跑出来用牙修理门框,露出可爱的小脑袋。
在我的树林中,真正的宝贝要算是蓝翅黄森莺。它会选择啄木鸟洞或水面上的病死的树根安家。在6月的树林中,它那金色泛着蓝光的翅膀发出光芒,死去的树根仿佛复活了。如果你不相信,不妨来我的林子里看一看那只蓝翅黄森莺。
12月
范围
每天,我的农场上的野生动物都会跑到小镇周边巡视。我十分好奇:到底是它们的活动的范围广,还是我的生活的范围广?弄明白这个问题,就能知道我和动物谁对这个世界了解得透彻。
对这个问题,动物们是拒绝用语言回答你的,我们只能从它们的行动中了解它们真正的活动范围。不过它们什么时间出发,这可不太好预测。
我们砍伐木材的时候,狗独自去树林中巡视。突然传来的犬吠声,是在告诉我们有敌人入侵了它的领地,接着就看到一只野兔慌张地蹦到远处的一个木柴堆里。我的狗在原地留下了几个齿痕后,又重新投入到搜寻工作中。
野兔的逃亡路线表明,它早就对周围的环境了如指掌。估计这只野兔的活动范围至少有1/4平方英里那么大。
每年冬天,我都会布置一个投食点,迎接路过的山雀,给它们戴上脚环;通过观察山雀脚上的脚环,我们得出结论:这群山雀在冬天的活动区域在投食点半英里范围内。
到了夏天交配的季节,山雀开始分头筑巢。戴有脚环的山雀,会飞出日常的活动区域去寻找伴侣。在这个季节,山雀喜欢有风的日子,借着风势可以飞得更高更远。
昨天的积雪上留下三头鹿的蹄印,从我的树林穿过。我顺着蹄印找过去,发现它们的家就在沙洲上的一片大柳树林里。
我沿着蹄印继续向前追踪,在邻居的玉米地看到有蹄子刨食玉米的痕迹,它们还去旁边的玉米秸秆里翻找过。鹿吃完后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走了一条新的路线回到沙洲。途中,鹿儿们在草丛处稍作停留,然后跑到了泉水旁喝了个痛快。这样,一幅完整的路线图产生了:鹿大概在方圆一英里的范围内活动。
我的林子一直都是松鸡的家。去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之后,居然再看不见一只松鸡,连它们的足印都找不到。我向我的狗断言松鸡已经搬走了,我的狗儿跑到一棵倒下的大果橡树底下,一下就赶出三只松鸡出来。
可是在树梢下没有发现松鸡的任何足迹。显然,它们是飞进去的,但它们是从哪里飞进去的?这么寒冷的天气,松鸡又去了哪里进食呢?最后,我找到了这些鸟儿的粪便,发现了龙葵果实的坚硬黄皮。
夏天,在小枫树林里,生长着大量的龙葵。我仔细搜索,发现一根原木上有松鸡的足迹。原来,它们是踩在原木上,在头能够到的范围内啄食浆果。而这片枫林,离松鸡藏身的大树有0.25英里远。
有一天黄昏的时候,我在西边的杨树林里看见了一只松鸡,同样没发现它留有任何足迹。这说明,松鸡在积雪期内,几乎不徒步行走,而且,这片杨树林距松鸡的家同样是0.25英里远,这说明松鸡只在这个范围内活动。
在不同的季节,动物的活动范围是否会改变?它们如何寻找食物和避难场所?怎样抵御外敌?是单独还是组成大家庭居住?研究这类问题的科学家很少。其实,农场就是一本最全的动物学教科书,以上问题都可以从那里找到答案。
雪地上的松树
一般来说,“创造”这个词适用于上帝和诗人,但有时候普通人同样可以“创造”。比如说我们只要有一把铁锹,然后说“要有一棵树”[11],于是,就真的有了一棵树。
如果农夫够强壮,铁锹够锋利,他甚至会拥有一万棵树。等到七年后,他可以自豪地说:“看,这一切都是我创造的。”
上帝只用七天就创造了这个世界。然后,他就没再做过什么。我想,也许是他看到树的叶子已经足够漂亮,比空旷、单调的宇宙美丽多了。
为什么铁锹总会让人联想到单调辛苦的工作呢?大概因为人们手中的铁锹用得已经不再锋利,所以每个人都看上去很费力的样子。可我经常用锉子打磨我的铁锹,能很轻松地把它插入泥土中,快乐得就像在唱歌。这是我听到的最好听的歌曲。当我种植一棵松树时,它就在我的手腕上轻轻吟唱。我有时会想:那些刻苦学习竖琴演奏的音乐家,真是选错了乐器。
对于铁锨来说,春天是它最快乐的季节,因为这时是种植松树的最佳时节。而其他季节,更适合静静地看着松树长大。
松树在5月份发芽,树冠上的嫩芽长成了“蜡烛”。为嫩芽起了这个名字的人,一定是个极有才华的人。听起来,“蜡烛”这个名字形象而简朴,但是,跟松树生活在一起的人一定明白“蜡烛”的深刻含义。因为这些“蜡烛”让松树的树冠燃烧起明亮的火焰,每一棵松树的树枝都忠心地追随着“蜡烛”,努力地伸向更高的天空。只有那些已老朽的松树,没有精力随“蜡烛”向上生长,所以,只有它们的树冠上的树枝是向下垂着的。在你的一生中,你可能会忘记很多事,但是你心中会永远记着栽下的每一棵松树。
松树持家很节俭,用前一年的结余过日子,从来没有透支的情况发生。每棵松树都有一本账目清单,每年的6月30日是入账日。如果此时蜡烛能生出十几或二十余个嫩芽,那就意味着它已经为明年春天积蓄了足够的雨水和阳光;如果只生出四个或六个嫩芽,来年它就不长得那么高。松树真是量入为出的理财好手呀。
当然,松树也和人一样,会碰上艰苦的日子,植物界称之为生长乏力。比如,你会发现今年松树的枝杈间距比去年小了。通过观察这些间距,你就可以知道去年是个大旱之年。反之,如果今年所有的松树都长得比去年高,那就预示着今年的雨水会很充足。松树能对未来做出预判,而人类却没有这个能力。
如果在同一个林场中,有一棵松树生长缓慢,而其他同伴生长得却很正常,那么,你便完全可以断定,这棵树自身遇到了灾祸,比如上次的火灾烧坏了它的根茎,又或者是受到了田鼠的啃咬,也可能是脚下的这块土壤被污染。
松树们喜欢相互交流。我可以从它们的谈话中知道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比如3月份的时候,有一只鹿来啃食过它们的叶子。而我从它们的谈话中就可以断定鹿的饥饿程度。一只饱餐过玉米的鹿懒得去吃4英尺以上的松叶;而一只饥肠辘辘的鹿,会用后腿站起来去吃8英尺高的松叶。而且我不用亲自去看也知道,我的邻居肯定把他的玉米都收进谷仓了。
5月,刚冒出来的“蜡烛”非常脆弱,还禁不住一只小鸟的重量。每年春天,我都会在松树林中看到一枝枝“蜡烛”躺在树下草地上。我知道一定是路过的小鸟在“蜡烛”上歇脚导致的,虽然在近10年中,我并没有亲眼见到过哪只鸟儿将“蜡烛”弄断过,但我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这件事就是小鸟做的。
每年6月,总有几棵白洋松的“蜡烛”会迅速死掉。这是因为象鼻虫钻进“蜡烛”的嫩芽里产卵。幼虫会沿着叶脉向下钻,最终杀死嫩枝。这样一来,枝条失去了带领它们向上长的领袖,最后只好长成了一株灌木。
另外,有一种情况比较特殊,就是象鼻虫只去长在阳面的松树上产卵,而那些长在暗处的松树,象鼻虫却从来不去。这就是所谓的“福祸相依”吧。
10月的时候,有些松树向我投诉那些雄鹿——它们又到了发情期,为了让鹿角显得更漂亮,跑到树林里来磨鹿角。那棵身高约八英尺的北美短叶松最可怜,身上已经伤痕累累,树皮都被磨掉了,流出的松油粘在粗大的鹿角上。
当然,要读懂松树,可没那么简单。有一次,我在松树下检查松鸡留下的粪便,其中有一些半消化的东西引起了我的兴趣。这些东西看起来像小玉米穗,约有半英寸[12]长。我知道的松鸡食谱中,从没有出现过“玉米穗”。后来,我剥开了一枚北美短叶松树冠上的嫩芽,终于找到了答案。松鸡吃掉了嫩芽,消化掉了树脂和外表的芽鳞,最后排出了“玉米穗”。这些“玉米穗”就是尚未成形的“蜡烛”。看来,这些松鸡正为明年的北美短叶松进行着投资。
在威斯康星州,白洋松、多脂松和北美短叶松是三种土生土长的松树,它们婚配的时间却不一样。北美短叶松成熟得快,离开苗圃一两年,就可以开花结果了。十三岁树龄的短叶松,就已经是爷爷辈了,而旁边十三岁的多脂松却刚刚开花,白洋松甚至还没开过花。
三种松树在不同时间开花结果,让赤松鼠成了最大的赢家。整个夏天,赤松鼠都有果实可以享用,每一棵树的下面,都堆着它们吃剩下的果壳。不过,幸好有一些松子侥幸存活下来,落在黄花丛中长出新的树苗。
问过很多人,他们几乎都不知道松树会开花,就算有个别知道的,也没有亲眼见过。想看松树开花的人,在5月的第二周,可以跟我到松林里,对了,你还需要准备一条手帕。丰富的花粉会让你体会到松树是多么富有朝气。
在我的松林中,年轻的白洋松一般选择离开父母,在别处居住。否则,即使有充足的阳光,因为身旁有父母遮蔽,也会长得矮小瘦弱。而我观察其他林场,好像没有这种情况。我估计是我的林场土质不能让松树和它的幼苗得到充足的养分导致的。
松树对邻居的选择极为挑剔。因此,白洋松和覆盆子、多脂松和花大戟、北美短叶松和香蕨木常常相伴在一起。当我把白洋松种在覆盆子丛中时,我可以断定:不用一年,白洋松就会冒出嫩芽,向它喜欢的邻居打招呼。而且,在土质一样、发芽的时间相同的情况下,覆盆子丛中的白洋松明显长得较快。
10月,我喜欢在挺拔的青绿色的针叶松间散步,喜欢看松树周围那些红色的覆盆子。它们是否知道彼此间的共生关系,我并不确定;我能确定的是,它们正在茁壮地成长。
松树有“常青树”的美名,这是因为它有一套严格的任期退休制度。每年,松树都不断地让新的针叶替换掉发黄的针叶,所以,它们的针叶看上去永远是绿的。
任期退休制度是这样规定的:白洋松针叶的任期为一年半,多脂松和短叶松为两年半。新针叶在6月上任,卸任的针叶则在10月写离职报告,离职报告要用棕黄色墨水书写。到了11月,棕黄色的墨迹便会变为褐色。随后,针叶便正式离职,落在地面上,为草木继续增添营养。松树的智慧和自觉,让每一位来松树林中散步的人对它们肃然起敬。
松树的气节还体现在天气最恶劣的时候。当凛冬来临,大雪覆盖了能覆盖到的一切,整个林场都陷入忧伤的气氛中。但唯有松树担着沉重的积雪,一排排上百棵笔直地昂然挺立。此刻,我从它们身上看到了担当和勇气,这让我的内心也充满了力量。
很多人都买过彩票,赌一把自己的运气。可我买的彩票与众不同,我的彩票是一只带着脚环的山雀,我赌它会在某一天再次被我捉住,从而证明它还活着,对我来说,这种赌博比前者更有意义。
新手往往以为给一只鸟戴上脚环就大功告成了。但对于一个老手而言,给鸟戴上脚环只是这项工作的开始,最终任务是什么时候能再次捉住这只戴脚环的鸟儿,这样你就能从它的年纪、羽毛、身体上了解到它离开你后的情况。
所以,过去的每个冬天,我们全家人都在等待5年前放飞的那只编号为65290的山雀再次光临。
10年前我们就开始在冬天来临的时候捕捉山雀,给它们戴上写着捕捉日期的脚环。这些年来,本地的山雀大部分都已经被戴上了脚环。从这些脚环的数量上可以知道我们这里大概有多少只山雀,以及有多少山雀是从上一年幸存下来的。
65290是1937年放飞的七只山雀中的一员。还记得,当它第一次落入我的陷阱时,它并没有表现出一点与众不同的禀赋。它和其他同伴一样为一块牛脂失去了判断力。可它的勇敢却出乎我的意料,当我从陷阱中把它捉出来时,它拼命地啄我的手指。在被戴上脚环放走后,它的气还没消,它恼怒地啄着腿上多出来的铝脚环,然后梳理了一下羽毛,对我们大叫几声,急匆匆飞走了。不过,很快,它又被我们捉住,难道它不知道总结经验教训吗?于是,这一个冬天,它被捉住了3次。
第二年冬天,我们从脚环知道了,65290那个七兄弟团队,只有三只还活着。第三年冬天,还剩下两只。到了第五年冬天,65290成了唯一的幸存者。看来它的确有些与众不同,至少,它的生存能力是团队中最强的。
可是第六个冬天,65290却没有再出现。随后的4年里,我们仍然没有它的消息。我只能在阵亡名单上写下它的编号。
按阵亡名单统计,在这十年间,被我们捉住并戴上脚环的总共有97只鸟,只有65290挺过了5个冬天,3只活了4年,7只活了3年,19只活了2年,其余的67只仅活了1年。如果,这些鸟向我索要戴脚环的赔偿,我倒可以支付这笔费用。但问题是:我在哪儿能找到它们的孤儿寡母呢?
我只能从我极少的鸟类知识中猜测65290能存活五年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它非常机敏,无数次地躲避了敌人的袭击,那么它的敌人又是谁呢?山雀个头儿太小了,根本没有敌人把它放在眼里,食雀鹰、穴鸮、伯劳才懒得为捉住这个小东西大费力气。是那个叫“进化”的家伙吗?是它把山雀变得这么小,以至于人们从来注意不到这个小生灵所释放出的巨大热情?
那么,只剩下天气原因了。只有天气最有可能杀死山雀。天气既冷酷又变化无常,所以,我认为山雀是在两种情况下被天气杀死的:一、在冬季,冒险进入了狂风区域,迷失方向而死;二、在暴风雪来临时弄湿了自己的羽毛,被冻死了。
第二种情况,在我的林场就发生过。一个冬天的黄昏,下着小雨,一群山雀飞到我的林场来避雨,此时,雨丝从南边过来,山雀纷纷选择在枯死的大果橡树上歇息,因为树上有大小、朝向不同的树洞,那里暂时能避雨。但我知道,这个季节,第二天早上风向就会变成西北风,天气也会变得异常寒冷。选择在西北方向树洞里歇息的鸟,第二天一早就会被冻僵。只有那些选择朝向不是西北方向树洞的鸟,才会躲过严寒。我想,65290就是具有这种所谓的智慧,才得以生存下来的吧。
从平时观察山雀的习性中,我们了解到山雀非常害怕山风。在冬天,只有风和日丽的日子它们才敢飞出树林,风越小飞得越远。有几处多风的林地,山雀从来不会在冬天去那里。那几处林地风多,是因为农民为了贷款将林地抵押给银行家,为了还贷款就要养殖更多的牛,牛吃光了灌木丛,所以容易起风。银行家对风毫无感受,他只对林地感兴趣,才不会管什么山雀,反正他们坐在办公室里风吹不进来。但是对山雀而言,风却决定着它们生死的问题。假如山雀也有一间办公室,那么,放在办公桌上的座右铭,一定写着“保持平静”。
知道山雀怕风,捕捉它们就变得很容易了。我们只需要将捕鸟器放到没风的林子里,山雀为了躲避背后吹来的风,会急匆匆地飞入捕猎圈。跟山雀一样,五子雀、灯芯草雀、树雀、啄木鸟也害怕来自后面的风,但它们有更厚的羽毛,所以,它们的抗风能力要强一些。书本中对自然界中风的作用写得太少了,可见这些作家都是在火炉后面写作的。
我建议山雀们应该学会辨别不同的声音,尤其是猎枪声。因为我们在树林里砍伐木材时,山雀会飞来享用木材里的新虫卵或者虫蛹,可猎枪也在等待着它们呀,可悲的是,它们听不懂猎枪的砰砰声,还是会飞过来送死。
在没有斧头、大锤和猎枪以前,山雀们用餐的铃声是什么呢?我猜是暴风雨吹倒大树的撞击声。1940年的12月,一场夹杂着冰雹的暴风雨吹倒了树林中很多的树。山雀尽情地享受着这场暴风雨带来的红利,几乎有一个月的时间,根本懒得去看我放在陷阱中的诱饵。
65290恐怕早就死了。我希望它在天堂中那片新的树林里,住在布满蚁卵的大果橡上,那里从来就没有风,它可以富足而平静地生活。同时,我也希望它依然戴着那只脚环。
第二部分 随笔——这儿和那儿
威斯康星
沼泽地的哀歌
黎明的风吹着浓雾,无声无息地穿过广阔的沼泽地。一团团的浓雾像幽灵一样向前穿过整齐的落叶松林,滑过满地露珠的沼泽草地,此时的沼泽是那么宁静。
从沼泽的深处,传来阵阵清脆的铜铃声,声音由远及近,打破沼泽地的宁静。此时,空中传出一声猎犬的吠叫声,顷刻间,各个方向都传来猎犬的叫声。紧接着,一阵响亮的长鸣穿过天际。
长鸣声断断续续,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叫声越来越近。它们应该已经离沼泽地很近了,但此时我们仍无法看到它们。不一会儿,就见鹤群迎着阳光飞过来。它们张开翅膀,扇去了浓雾,在天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后,盘旋着落在沼泽地上,新的一天就此开始了。
时间赋予沼泽地历史的厚重感。自冰河纪以来,每年春天,沼泽被鹤的叫声惊醒。鹤仿佛站在湿透的历史书上,而下面是已变成沼泽的远古湖泊的遗址,沼泽的底部是由苔藓、落叶松甚至是动物尸体堆积而成的腐殖土层,这里面就留有鹤群的尸骸。一代一代的旅行者,用它们的遗骸堆积起这座桥梁,供一代一代的后来者来此栖息,补充食物。
现在,就有一只鹤儿正在吞食一只倒霉的青蛙,鹤飞到空中抖动着身躯,拍打着翅膀,不一会儿,满足的鸣叫声就回荡在落叶松林间。
最初,人类的艺术鉴赏能力源于感知到大自然的美,其后逐渐升级为无法形容的不言之美,在我看来,鹤的魅力就处于美的最高层次上,这是我们所说的不言之美。
随着人类对地球及物种的起源、进化不断的研究,我们知道,鹤的族群起源于古老的第三纪始新世。很多和它同时代起源的动物早已灭绝。而鹤的鸣叫声正是动物不断进化过程中一只吹响的号角。它代表了无法左右的过去,和不可预测的未来。正是由于不断进化,才形成了今天人类与鸟类共存的环境基础。
因此,这些鹤既不代表过去,也不代表现在,而是要放到整个物种进化的历史中去理解它们。它们每年准时来到这里,就像来为地质时钟报时。它们赋予这片沼泽地以特殊的贵族般的荣耀,而这种荣耀是鹤在长期考察中选择的。但自从这里响起了人类的猎枪声,这种荣耀很快就会被鹤群剥夺。想起来真叫人惋惜,这片被鹤群赋予荣耀的栖息地,最终也会湮没于历史洪流之中。
鹤的高贵气质被不同时代的人认可。为了得到它,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雷德里克[13]专门喂养矛隼;为了得到它,忽必烈令他的雄鹰在草原上等待鹤群来临。马可·波罗曾写道:“他(忽必烈可汗)在查干淖尔[14]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周围被大平原环绕,生活着数以万计的鹤。为了不使鹤群挨饿,他命人在平原上种植小米和谷物。”自从鸟类学者本特·贝里在瑞士的荒原上看到了鹤以后,研究鹤的习性就成为他毕生的事业。他追随鹤群的踪迹,在冬季来到非洲,观察鹤群在尼罗河畔的过冬生活。谈到第一次见到鹤群的感受,他感慨地说:“这真是个奇观,即使是《一千零一夜》◆◆◆《一千零一夜》,阿拉伯民间故事集,又名《天方夜谭》,内容丰富,规模宏大,被高尔基誉为世界民间文学史上“最壮丽的一座纪念碑”。◆◆◆中的大鹏鸟在鹤群面前也会黯然失色。”
冰川随着雨水从北方滑落下来,碾过山丘,削平了河谷,甚至越过了巴拉布山的山脊,最后来到威斯康星峡谷的出口。消融的冰川形成了一个差不多半个州那么大的湖泊,紧紧挨在冰川的东部边缘。古老的水线依然清晰可见,如今,这个湖变成了大沼泽地。
湖水几个世纪以来一直上涨,最后在巴拉布山脉东部地区冲出一条河道,随着湖水的流失,大湖渐渐干涸。于是,鹤儿来到了这片潟湖上,号召那些还犹豫不决的生物,共同建设沼泽。漂浮物阻塞了下泻的湖水。莎草、羽叶、落叶松、云杉用发达的根部紧紧地扎进泥淖,吸干了湖水,制造着泥炭。沼泽地形成后,鹤群就留了下来。每年春天,它们都会回来,尽情地舞蹈、歌唱,抚育红褐色的幼鸟。这些幼鸟,经常跟在牝马身后嬉戏,原来英文中管雏鹤叫作“小马”是从这里来的。
曾经,有一个身穿鹿皮袄的法国猎人,驾着独木舟穿过了大沼泽地。对于这种入侵行为,鹤群一般只报以嘲笑般的叫声。一两百年后,英格兰人驾着带篷的四轮马车来到这里。他们砍光了树木,腾出空地种玉米和荞麦。不过,他们种植谷物可没想过用它们来喂饱鹤群。鹤群去偷吃谷物,向入侵者示威。直到被愤怒的农场主用猎枪制止,它们只得对这些入侵者咒骂几声,然后离开沼泽地,向下一座农场飞去。
那时丘陵农场还是一片贫瘠的干草地,遇上旱季,更是寸草不生。直到有人无意中在落叶松林里放了一把火,大火迅速蔓延了整个沼泽地。没承想,草木灰滋养了土地,这里反而变成了一块优良的草场。从此每年8月,人们都来此割草。望见鹤群南飞过冬去的时候,他们便驾着四轮马车,把干草拖回丘陵农场。年复一年,他们用原始的火种的方式经营着沼泽,短短20年,这里形成了广阔的牧草区。
8月里,割草人准时来到草地上。他们支起帐篷,唱着歌,喝着酒,用鞭子使劲抽打拉车的马匹。鹤群只能带着“小马”藏到更偏远的地方去。割草人给这些鹤起了一个优雅的名字:红鹭。因为,每年这个季节,鹤原本蓝灰色的翅膀上会染一层红锈色。干草堆腾出了一片空地,鹤群重新飞回了沼泽地,同时还邀请10月从加拿大远道而来的候鸟。它们在刚收割完的庄稼地寻找残留的玉米吃,一直到霜冻时才飞向南方。
对于居住在沼泽地上的居民来说,在草地上生活是非常浪漫的一段时光。人与动物,植物与土壤,出于共同利益,和谐共存。沼泽地慷慨地供应大量干草,也供应着草原榛鸡、鹿、麝鼠、蔓越莓以及鹤的歌声。
农场主追求最大的利益,不接受同土地、植物、鸟类互惠的理念。对他们来说,毕竟这种平衡的经济体制所产生的红利太少了。他们规划中的农场,不但包括外围的领地,还要包括这一大片沼泽。开荒运动迅速流行起来。沼泽地被排水沟划成了一个个的方格,新开垦的土地上建起了新的农场。
因为沼泽地的浓雾不利于庄稼的生长、引水灌溉的费用惊人,被债务缠身的农场主陆续离开这里。干涸的河床面积逐渐缩小,地下积压的泥炭着起了火。积蓄了几个世纪的热量被释放出来,沼泽地笼罩在呛人的烟雾中。每个人都在抱怨空气中呛人的味道,但没有人站出来批评那些农场主。沼泽地上形成了巨大的火坑,烧灼的痕迹一直延伸到沙地那边,过了一两年,才长出了矮小的山杨树。鹤群的生存范围越来越小,鹤群的数量大量减少。研究新技术的工程师才不关心鹤群的多少,他们只希望电力挖掘机的轰鸣声响彻草地。可这声音恰是沼泽生物的哀歌。他们又怎么知道这片沼泽的价值?
在这一二十年里,庄稼年年歉收,火倒越烧越旺,树林侵占草地,鹤群越来越少。这时,事情出现了转机,种植蔓越莓的农户为了浇灌土地,阻塞了排水沟,结果,那里的庄稼获得了丰收。政客们嗅到了选票的味道,开始就环境保护等问题奔走呐喊;经济学家和规划师出现在沼泽地里;测量员、技术员以及民间护林保土队也都频频光顾。政府买下了这片土地,重新安置了农民,填埋了排水沟。沼泽地变得湿润起来了,大火形成的凹坑变成了水塘。尽管依然有零星的火在燃烧,但至少大部分土地已变回了湿润的土壤。
民间护林保土队功成身退,一切都朝着有利于鹤群的方向发展。但是,山杨灌木丛却开始肆意蔓延,更严重的是一条条新修的小路让这里不再宁静。可专家和环境保护主义者却不这么看,他们认为沼泽没有道路就不能更好地开发和保护,是毫无价值的。他们从来不懂荒僻正是最好的自然资源,然而,只有个别鸟类学家和鹤群才清楚宁静的价值。
保护沼泽和市场开发,仿佛永远是对立的。沼泽的最大价值在于它的原生态,而鹤就是原生态的代言人。在沼泽里所有的“保护”都会适得其反,我们总是用自作聪明的方式去珍惜原生态,然而,到头来我们却发现已经没有多少原生态可以珍惜了。
有一天,大自然会在我们过分“恩惠”的过程中,地质地貌轰然改变,最后一只鹤向我们发出离别的长鸣飞离沼泽地。到那时,再也听不到狩猎人的号角、猎狗的狂吠和清脆的铜铃声,然后,整个世界陷入寂静。如果要重新听到这些声音,恐怕只能去银河系里寻找草原了。
沙乡
每种行业都有专业术语,并且要有相应的场景。比如经济学家,他们专门为他们发明的一些术语寻找合适的场景,如边际效益、递减理论、制度僵化等。他们在沙乡广阔的地域内,又发明了一个术语,叫“自主领地”,他们可以去用这个新词混饭吃了。
土壤专家在沙乡也找到了不少好词,比如灰壤、潜育土、有氧代谢,可除了沙乡,这些词还能用到什么地方去呢?
近年来,一些开发者出于不同目的对沙乡进行规划,他们的规划都大同小异。他们事先研究过地图,在地图上沙乡还是一片浅色的空白区域。地图上其他地方都已画上了圆点,每个圆点代表着已被开发。沙乡在其中显得单调而乏味。
总之,沙乡是一片贫瘠的待开发土地。
早在20世纪30年代,各种简写字母的经济策略纷至沓来。尽管联邦土地银行用3%的低息贷款诱惑沙乡的农民去别处定居,人们却不肯离开这里。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因此,我最终办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沙乡农场。
在6月,羽扇豆上挂上了晶莹珍贵的露水,我对沙乡的土地是否真的贫瘠产生疑问。我听说沙地上是无法生产羽扇豆的,就更别提能见到宝石般晶莹的露水了。我担心这些羽扇豆会被鲁莽无知的杂草管理员清除。恐怕经济学家们也不知道羽扇豆吧?
或许,农民们不愿离开沙乡是因为故土难离的情结。这是我从每年4月碎石岭上开满的白头翁花身上了解到的。虽然白头翁花从没说过什么,但早在冰川时代,白头翁花就在碎石岭上安家了。它从没觉得碎石岭很贫瘠,每年4月,这里能沐浴到充足的阳光。为了捍卫自由绽放的特权,它们宁愿忍受风雪和严寒。
还有一些植物,它们仅希望有足够的空间而已,小小的鹅不食就是其中的代表。鹅不食根本不喜欢肥沃的土壤,它从不羡慕有石头庭院和秋海棠的农场。娇小的蓝色柳穿鱼草与鹅不食的看法完全一致,它就喜欢脚下这片沙地。除了在这片沙地上,有谁还在哪里见过它的身影?
最后,还是要说到葶苈。在它的眼中,柳穿鱼草都算得上是高大的植物。是因为葶苈的矮小吗?因此从没有哪个经济学家认识葶苈。但是,假如我是一个经济学家,我会躺在沙地上,从经济学的角度仔细研究一株葶苈。
在沙乡,有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的鸟,比如那只眷恋短叶松的土黄色的麻雀。还有那只丘鹬,它只喜欢把家安在这边的沙地里,可见它们对沙地的偏爱并非因为食物,肥沃土壤里的蚯蚓可比这里多多了。经过几年的研究,我知道了其中的原因。当雄性丘鹬发出“嘭嚓”声,唱着空中舞蹈序曲的时候,对于短腿的丘鹬来说,地面上没有被植物遮挡的沙地是最好的展示舞姿的舞台。它绝不会选择在植物茂盛的地方舞蹈,而只会选择沙乡最贫瘠的沙地,至少在4月是这样的。在沙地上雄性丘鹬可以自由地变换舞步,向现场的观众展示它完美的表演。哪怕一年中只有一个月,一天中只有一个小时能有这样一个小小的舞台,对丘鹬来说都意义非凡,决定了丘鹬对家的选择。
目前为止,经济学家们仍然无法说服它们。
奥德修斯之旅
自从古生代的海洋淹没了陆地,X便被困在了石灰岩的暗礁中。对于深埋在岩石里的原子来说,时间即代表永恒。
当大果橡树的树根沿着缝隙,到处试探着生长,从地下汲取养分的时候,断层出现了。一个世纪后,岩石风化,X重又回到了自然界。它参与了一颗种子的发芽,长成了一朵花,后来花儿变成一颗果实,果实被鹿吃掉,印第安人又吃掉了鹿。这些事都发生在同一年里。
化学反应中发生的氧化与还原,时时刻刻都在原子之间进行。现在X进入到了印第安人的骨灰中,X随骨灰埋在了地下,要不了多久,X就会回到大地的怀抱,开始它的第二次旅行。
第二次旅行,是和须芒草在一起的。X顺着须芒草的一条须根进到叶片里。6月,它随须芒草在大草原上起舞,帮它贮藏阳光。还帮助叶子完成了一项不寻常的任务:为孵化中的高原鹬蛋遮凉。高原鹬在叶子上空盘旋,向它表示感谢。
当高原鹬张开翅膀准备飞向南方的阿根廷时,所有的须芒草都摇动着新长出的穗子,向它们挥手道别。当第一队大雁群从北方飞来之前,精明的拉布拉多足鼠就开始为过冬做准备,X所在的那片草叶,也被作为御寒之物埋在了地下的洞穴里,不幸的是,足鼠被狐狸捉去了,废弃的洞穴被霉菌和真菌占领,X又回到泥土中,继续等待下次旅行。
没多久,它就和它的新旅伴——格兰马草,进入了一头野牛的身体,随着粪便再次归于尘土。没过多久,它又找到了鸭跖草,然后是兔子,再然后是鹰隼的肚子。从那以后,它安定下来,和鼠尾栗草住到一起。
因为一场草原大火,X的旅行从此结束。草原上的植物化为了灰烬。磷原子和钾原子留在灰烬中,而氮原子却随风飘散了。这就是X在生物学旅途中的戏剧人生,结局是:大火毁掉了氮元素,土壤不能提供养分,植物因此而枯萎,土壤也随之被风吹走了。
草原早有它的B计划。大火烧光了野草,却促进了豆科植物如草原苜蓿、胡枝子、野菜豆、野豌豆、灰毛紫穗槐、三叶草、野靛草的生长。这些植物可以让生物菌藏在自己的细根里,生物菌从空气中吸收氮元素,再输送到植物体内,最终把氮留在土壤里。豆科植物将吸收的氮元素存入大草原银行,积攒的氮比大火之前还要多。大草原又富裕起来的消息,连老鼠都知道了,然而这么多年来,却没有人会问:大草原是怎么富裕起来的呢?
X这几次的旅行都在不同生物区中,起点都是从进入土壤开始,随后在雨水浇灌下沉到土壤下层,从那里进入植物根茎,向上进入叶脉中。动物啃食植物,顺便带上了X,或者是因为排便,或是因为死去,至于死到哪儿,就不是动物能左右的了。所以,地鼠被狐狸带到峭壁上的洞穴,X也就随同前往。而狐狸又被巡哨的鹰杀死。X又有了一段飞行之旅,到此,一场原子的奥德修斯之旅刚刚开始。
鹰最终落入一个印第安人手里,他用它供奉命运之神。可神灵们正在玩掷骰子的游戏,根本无暇顾及这只鹰。此时所有的老鼠、人类、土壤或是灵歌,只不过是X在向海洋行进过程中的旅伴而已。
有一年,X住在河边的一棵三叶杨树上,被河狸吃掉了。倒霉的河狸不幸没有熬到春天,它被饿死了。X随着河狸的尸体顺流而下,每过一个小时,海拔高度便会比之前低一些,最后,落在了一处淤泥潭中,一只螯虾把X吃到肚子里。接着,浣熊又把螯虾吃掉,然后印第安人又把浣熊吃掉,后来印第安人死了,X又和他一起葬在了河岸的坟墓中。直到一年春天,洪水冲陷了河岸,又经过了一周的漂流,X重新回到了起点——海洋。
穿行在生物界的原子太自由了,以至于它根本不理解什么是自由。如今,它回到海洋中,更是完全忘记了还有自由这回事儿。每当失去一个原子,大草原就会从风化的岩石中重新找出一个。所以,草原上的生物都在拼命吸收,快速生长,快速死去,才能避免原子的数量不平衡的风险。
树根钻破一块岩石,Y从中被释放出来时,恰好耕牛翻起草皮,Y进入了一种叫作小麦的新型植物中,便开始了一年一次的旅行。
每一种动植物对于草原来说,都有它们存在的价值。物种之间的合作和竞争,保持了物种的多样性和连续性。但对麦农来说,只有小麦和牛对他才有价值。当他看到鸽群在麦田上空盘旋时,便会想办法将它们赶走;当看见小麦里有麦虱,他会忧心忡忡,只是这些可恶的生灵太小了,还没有找到将它们一举歼灭的良方。当大雨冲刷土地时,他丝毫没注意水土正在流失;等到沃土流失以及麦虱大举占据麦田时,Y和它的同伴已经随洪水旅行到下游去了。
当建立小麦王国的梦想破灭后,拓荒者们从大草原的历史中找到了良方。就是通过畜牧业和种植大面积的苜蓿草,增强土壤的肥力,再通过种植根系发达的玉米,开发下层土壤的肥力。
当然除了种植苜蓿草外,他们不断采取新办法防止水土的流失。现在,原有的耕地保住了,还开垦了新的耕地。不过,同水土流失的斗争依然在继续。
为了保护黑土地,预防水土流失,工程师建造了水坝和梯田;军事工程师们则修筑防洪堤和翼坝,河水不但没有把沉积在河中的黑土冲出来,反而泛起了泥沙,抬升了河床,阻塞了航道。专家们开始修建大大小小的蓄水池,以疏通河道,Y刚好流进了其中的一个水池中。用了一个世纪,Y从岩石回到河流,旅行就此结束了。
Y的活动范围局限在这片池水里,在水生植物、鱼儿以及水鸟之间不断轮回。直到工程师重修大坝的时候,又修建了一些引水渠,Y终于离开水池,奔向远处的高山和海洋,继续它的旅途。路上看到,那些曾经长成蒲公英并招手迎接高原鹬的原子,如今深陷在水渠的烂泥巴里。
一切还是老样子,树根依然向岩缝间伸展,大雨冲刷着土壤,那些老猎手,还在炫耀他们猎鸽子的光荣往事。黑白花的“野牛”在红色的谷仓里进出,为那些旅行的原子提供着免费交通服务。
旅鸽纪念碑[15]
为了纪念一种鸟类的灭亡,我们曾竖起一块纪念碑,表达我们对它的怀念。从那天起,我们再也见不到那些鸟凯旋的方阵了。在每年3月,它们是春天的先遣部队,将残冬逐出威斯康星的森林和草原。
小时候见过旅鸽的人们,还依然活着;那些被鸽群翅膀扫过的小树,还立在那里。但再过十年,恐怕就只有活得最老的橡树还记得它们;再久一些,估计只有山丘还能记得它们的样子。
我们现在只能在教科书或自然博物馆里见到旅鸽,看到的也仅是标本和对一切都毫无反应的图片。图片里的鸽子,绝不会做出俯冲动作,把小鹿吓得躲到树林中;也绝不会拍打翅膀,向硕果累累的树林致敬。书本里的鸽子,已经不需要用明尼苏达的小麦做早餐,也不可能再去加拿大享受蓝莓盛宴。季节何时变换它们已无所谓,连阳光它们都不会放在心上,寒流以及天气的变化更是与它们毫不相干。它们永远存在,却永远离开了我们。
祖父那一代人谋求改善生活,为提高生产力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正是因为他们的努力,我们如今的生活远好于他们。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的努力无意中将旅鸽从生物种群中抹去。到现在,我们仍然完全不能确定这样的代价是否值得。工业社会带来的先进的生产工具,的确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舒适。可这些工具能把旅鸽带给我们的欢乐也带给我们吗?
100年前,达尔文第一次发布物种起源的理论。从此,我们知道了人和其他一切生物一样,都是生物进化路上的伙伴。我们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每一个生命对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同样重要。
最重要的是,虽然我们都在进化这艘巨轮上,人类无可争议地成为船长,但人类需要做的是把巨轮带出黑暗,而不能改变它的航向。我想说,我们应该明白这些事情,但是很多人依然不明白。
一个物种为另一个物种的灭亡立碑纪传,这的确是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克鲁马努人为得到一块肉排杀害最后一头猛犸象;猎手不过是为了炫耀他的箭法,射死最后一只旅鸽;而那个用棍棒敲死了最后一只海雀的海员,甚至什么都没想。我想我们会为旅鸽的灭亡而哀伤。但假如是人类灭亡,估计旅鸽不大可能悼念我们。证明人类优于其他动物的并非杜邦先生[16]的尼龙袜,或万尼瓦尔·布什[17]的先生的炸弹,而是我们的反思。
纪念碑高高在上地俯瞰宽阔的河谷,3月目送大雁飞过,倾听它们对河流诉说着冰原之水的清澈与寂静;4月见证紫荆花的盛开和衰败;在5月,欣赏橡树花漫山遍野地竞相绽放,林鸳鸯在椴木上寻找空洞筑巢,蓝翅黄森莺站在岸边的杨柳上摇落金色的花粉;8月看白鹭在沼泽地里昂首阔步;9月的高原鹬在天空吹响口哨;10月山核桃纷纷掉落在树叶堆里;11月冰雹击打着树枝。但从此再不会有旅鸽飞过。旅行者只能从青铜色的岩石雕像下的碑文中了解它们,他们永远不能亲眼看见旅鸽在空中展翅飞翔。
经济伦理学者的论调是:悼念旅鸽怀怀旧也就算了,从经济学的角度,即便猎鸽者没有消灭它们,农民们也会出于自身利益将它们消灭。
这是一个极能说服人的理由,但是,从考察的角度看却未必能站得住脚。
旅鸽是生物学的一道闪电。它能穿梭于肥沃的土地和富氧的空气之间,是因为它具有巨大的能量。每一年,旅鸽都会横穿北美大陆,一路上尽情享用沿途的美食,补充消耗掉的体力。而猎枪的出现使它们的数量急剧减少,而垦荒者又切断了它们从大地上获取能量的渠道,旅鸽的生命之火便就此熄灭了,连一点火星都没留下。
今天,果实依然挂满了橡树的枝条,旅鸽却再也不会光顾。只有蚯蚓和象鼻虫仍然执行着生物学交给它们的任务:将旅鸽从辽阔的天空中引到地上来。
在巴比特时代之前的数千年中,旅鸽能一直生存下来,可今天的文明却让它们灭亡了。
旅鸽深爱这片天空,它们一直生活在这里,它们对这里的葡萄和山毛榉坚果念念不忘,即使路途遥远和季节变换也不能阻挡它们。其实这些食物,它们也可以在密歇根、拉布拉多,或是田纳西获得,但它们依旧回到这里,因为它们深爱的是这片广阔自由的天空。
如今很少人会去了解过去发生的事情,大多数人对旅鸽已经一无所知。美国这段历史,是时运造就的。我们可以自信地做成所有的事情,只需要我们保有这片广阔的天空和奋勇拼搏的劲头。我们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此,而绝非布什先生的炸弹,或杜邦先生的尼龙袜。
弗兰博河
没有独自在野外漂流的人,或是只是跟着向导躲在船尾的人,对于旅行的认识恐怕只停留在图新鲜的水平。这是我最初的看法。在弗兰博河遇见两个在读的大学男生后,我就改变了看法。
晚饭后,我们坐在岸边,观察一只雄鹿,它正朝着河岸远端的水草地走去。突然,雄鹿抬起头来,侧耳倾听上游的响动,迅速躲了起来。
原来,是两个男孩划着一条独木舟从上游而来。他俩发现我们后,便上前来和我们打招呼。
他们见到我,问的第一个问题是“现在几点了?”他们解释说,他们的手表停了,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找不到时钟、汽笛或者收音机来确认时间。这两天,他们靠着“看太阳”过活,但对他们来说,靠这样判断时间的确让人疑惑。还有就是,这里没有仆人为他们准备三餐,他们要么从河中获取食物,要么等着挨饿。不知哪处藏有暗礁,也看不见交通警察向他们鸣哨示意。当他们对突发的天气状况预估不足时,同样没有哪个好心人会为他们搭上帐篷,更没有人会告诉他们,在哪里可以享受微风吹拂,哪里又可以免受蚊子的彻夜叮咬;什么样的柴火容易点着,什么样的柴火只冒烟不着火。
两个年轻的冒险家在继续向下游进发之前告诉我们,他们俩会在旅行结束之后服兵役。他们希望通过此次旅行体验一下冒险的感觉。对于砍柴人来说,这样的体验每天都要经历。而现代文明却为这种体验设置屏障,企图阻止任何愚蠢的行为发生。野外旅行的意义主要在于它能给人的心灵以震撼,这种震撼可不是猎奇,而在于它给人犯错的自由。荒野让人真实体验到了聪明带来的奖励和愚蠢带来的惩罚。要说这次旅行带给这两个男孩子的意义就是:他们真正在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向前行进着。
我建议每个年轻人都有必要安排一次野外旅行,这样,你才会体味到自由的真实含义。
在我小的时候,父亲时常向我传授关于宿营地点、垂钓水域及森林选择方面的知识,他的标准是“几乎和弗兰博河的现有条件一样好才行”。当我划着独木舟进入父亲口中的这条小溪之后才发现,它远超我的预期,它更像是一片正在步入老年的荒原。新建的村舍、度假村以及公路桥把辽阔的荒野切成零散的碎片。沿着河顺流而下,两种印象交替变换。当路过船舶停靠的码头时,居然有一种置身荒原的幻觉;过了一会儿,却又会看到有人正在种牡丹花。
经过牡丹花丛之后,我们重新有了回到荒原的感觉,是因为看见一只雄鹿从岸边的隐蔽处蹦了出来。划到下面水塘附近,首先看见的是一座人造木屋,用合成材料盖的屋顶,门前挂着一块写有“驻足小憩”的牌子。此外,还有几个人在乡村气息十足的绿廊下打桥牌。
保罗·班扬[18]是个大忙人,他没有机会告诉他的子孙后代,在哪里最适合储备一块自留地。但我想他肯定会选择弗兰博河。因为最好的白洋松、糖枫树、黄桦和铁杉木都集中分布在这片区域。在别的地方可找不到既有松树又有硬木的林子。弗兰博河的松树生长在硬木土壤里,而这种土壤土质极为肥沃,因此松树长得又高又大;又恰好紧挨着一条便于运输木材的溪流,这里的木材在很久以前就被砍光了,只留下了木桩作为它们存在过的证据。一些有缺陷的松树被留了下来,还能找出一些弗兰博河的轮廓,它们是见证那段历史的绿色纪念碑。
那段砍伐硬木的历史才过去没多久,铁路运输木材的最后一根铁轨也不过是10年前的事情。城镇也遭废弃,只留下硬木公司的一间土地出售办公室。随着树木被砍光,美国历史上的伐木时代也就结束了。
后砍伐经济时代的弗兰博河靠着残留下来的东西活下来。那些被斥为“贱民”的木质纸浆制造者,他们居然来丛林中寻找幸存下来的小铁杉木。锯木作坊的工人们挖掘出河床下面沉睡着的“死货[19]”,这些“死货”都是在木材运输时代沉于河底的。如今被挖出来摆放在岸边的旧码头,这些木材保存完好,具有很大的经济价值。在今天的北方森林,已经很难再遇到这样的优质松树了。伐木者们把沼泽地里的白杉木砍倒,守在一旁的雄鹿吃掉白杉木的叶子。所有人和事物,都依靠着这些残留物生存着。
弗兰博河的林地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以至于现在的农舍主建造一所小木屋时,居然要使用爱荷华或者俄勒冈[20]的圆木仿制品,这些木材用卡车运送到威斯康星。与把煤运到纽卡斯尔[21]的历史相比,这还算比较温和的讽刺。
如今,弗兰博河的有些面貌,还保留着保罗·班扬时代的样子。黎明之前,只要摩托艇还没来,你依然可以听到荒野上河水流动的声响。有几处未被砍伐的林地幸运地归为国家所有。很多珍贵的野生动物得以存留下来,如河里游着的大梭鱼、鲈鱼、鲟鱼,沼泽地里的秋沙鸭、星鸭、林鸳鸯,还有天空中的鱼雁、老鹰、乌鸦。现在这里到处都能看到数目庞大的鹿群,单是在这两天里我就见到了52只。碰巧还能看到一两只狼在弗兰博河上游荡。据本地的猎户讲,他亲眼看见貂出没过,如果追溯弗兰博河出产貂皮的历史,那应该是公元1900年前的事情。
1943年,威斯康星环境保护部门建立了一个长约50英里的沿河自然保护带,把这些荒野圈到里面。这个自然保护带位于州立森林的矩形区域内,河岸两旁不会栽植树木,可以尽可能地避免开辟道路。环境保护部门非常有耐心地推进着弗兰博河流域的生态恢复工作,甚至不惜重金购买土地,拆除土地上的别墅。总之,州环境保护部门的目标是:尽最大可能将其恢复到原始荒地时代。
几十年里,弗兰博河为保罗·班扬提供了上好软木松树的同时,肥沃的土壤也让乳品业有了发展条件。腊斯克县的奶农们期望能获得价格低廉的电力,他们合作设立了农村电气化管理局,并于1947年申请建立发电水坝。但是,建水坝就要把50英里自然保护带的下游区域分离出来。
当地立法机关因为奶农的施压,不仅批准了水坝建设项目,同时还驳回了环境保护委员会关于水电站未来发展规划的建议和意见,我们可以预见,弗兰博河还有威斯康星境内的一些野外河流,最终都避免不了建设水电站的命运。
如果我们的后代从出生就没看过一条野外溪流,那么对他们来说,不能在流动的水面上泛舟,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伊利诺伊和爱荷华
伊利诺伊的巴士之旅
一个农夫和他的儿子正在院子里,用一根大横锯锯一棵又高又粗的三叶杨。树干很粗,几乎和锯片的长度相同。
我记得这棵高大的树曾经是草原上的航标。乔治·罗杰兹·克拉克[22]可能还在树下露营过。中午,水牛在树下阴凉里,甩着尾巴赶走苍蝇;春天,这里又是旅鸽的栖息点。可以说,它是除了州立大学以外最好的历史图书馆。可引起农民重视的却是大树飘落的杨絮会塞住他们的纱窗。
植物学家告诉农民,榆树不会阻塞纱窗。除此以外,州立大学还对诸如樱桃树蜜饯、牛布氏杆菌病、杂交玉米和美化农场之类的问题,发表自以为是的高论。但他们始终没提到如何让伊利诺伊大豆增产。
原来的马车道已改为宽敞平坦的混凝土路面,我现在坐的这辆巴士的时速可以达到60英里。公路的路堤挤占了农田,在路堤和栅栏之间留有一条狭窄的草地,这就是伊利诺伊州曾经的大草原。
巴士车里没有人注意这些遗迹。那边坐着一位农场主,衬衣口袋里露出来一张肥料账单,他无神地看着车窗外那些为草原提供氮的羽扇豆、胡枝子、赝靛。假如我问他,为什么他的土地的产出是那些非草原的州县的两倍,他可能会回答,因为伊利诺伊的土壤更加肥沃。如果我问他,那些紧紧盘绕在栅栏上的白色钉状花朵是什么植物,他可能会很不确定地摇着头说,就是一些杂草吧。
一片墓地从车窗外闪过,墓地周围长着油亮的紫草。新农场大多选用毛叶泽兰和苦苣菜做美化,而紫草从不去别的地方,它只愿意陪伴死者。
敞开的车窗传进高原鹬的一声鸣叫。过去,它的祖先尾随着水牛,穿过大草原,那里的野花长得和牛肩一样高。男孩指着高原鹬对父亲说:“那儿有一只沙锥鸟。”
路过的指示牌上写着:“你正在进入格林河土壤保护区。”牌子上还用小字记下了自然资源保护者的名单,不过,字体太小了,在移动的巴士上根本看不清写着什么。
牌子被刷上油,竖立在小溪边低处的一片牧场上。草长得很短,适合在上面打高尔夫球。在一个干涸的小河床的转弯处,新修的河床像尺子一样笔直,这是工程师为了加快水流速度特意修直的。而山上一条条的耕地,却修成弯曲的,这也是工程师为了减缓土壤流失出的主意。显然,这里的水已被专家们的意见搞晕了。
农场里每一样东西都可以换算成钞票。盖农场全部用的是钢筋、混凝土,房子刷着新油漆。谷仓上刻着修造者的名字和日期。屋顶布满了避雷针,连风向标也新镀成金色。在这里连只猪看起来都趾高气扬。
老橡树还是那棵老橡树。周围没修树篱,也没有灌木丛、篱笆。玉米地里站着只小公牛,鹌鹑恐怕已经不在那儿了。栅栏围绕着狭窄的草坪边缘,农民不放心,又加上了一圈带刺的铁丝网。他们的口头禅是:多算计,不受穷。
洪水冲下来的废弃物,堆积在下游牧场灌木丛中。溪岸地带还保留着原始风貌。伊利诺伊的土地整块地脱落,向着海洋移动。高高的淤泥通通堵在豚草丛中。究竟是谁在浪费?草原又能维持多久呢?
笔直的高速公路从玉米、燕麦和苜蓿的田地中穿过。巴士仍在路上飞驰,乘客互相聊着天。他们在谈论棒球、税收、女婿、电影、汽车以及葬礼,反正没人注意过车窗外像海啸一样起伏的伊利诺伊大地。伊利诺伊没有起源,没有历史,没有浅滩和深渊,也没有潮汐。对他们来说,伊利诺伊只是大海,而他们只是从这里路过。
踢动的红腿
每当我想到自己的童年,又想想自己的现在,时常感到疑惑:人们通常所说的“成长”,是不是一种倒退呢?那些经常被成年人提及的经验,不过是一些冲淡生活真谛的琐事。不过,童年时看到的野生动植物的印象,始终以生动的形象铭记在我心中。半个多世纪以来,动植物的专业知识方面,我有很大长进,但那些最初的印象却始终存在我的记忆里。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送我一把单管猎枪,让我去猎杀野兔。在一个冬日里的星期六,我兴奋地赶往野兔狩猎场,路过的湖面已经被冰雪覆盖,仅有一个小圆洞没结冰,可能是风车房向外排暖水的地方。野鸭早已飞往南方,此时我第一次有了一个鸟类学设想:假如有一只野鸭留了下来,它一定会来探寻这个圆洞。我努力抑制住对野兔的渴望,靠着荨麻丛,坐在冻结的土地上,耐心等待着。
整整一下午,我只看见乌鸦飞过,只听到风车工作时发出的呻吟,顿时,我感觉冷了起来。终于,在日落时,西边的天空出现了一只黑色的野鸭,它没有丝毫犹豫就径直朝着圆洞飞落下来。
我已不记得当时是怎么瞄准的,只记得一声枪响后,野鸭腹部朝上重重地摔在冰面上,红色的腿在冰面上挣扎着,我那时的喜悦无法形容。
父亲说我也可以用猎枪去打松鸡,但那时我还只能射击不动的动物。父亲跟我说,等我再长大一点儿,就可以射飞行中的松鸡了。
虽然我的狗能帮我把松鸡赶到树上,但我还是选择放弃向一只不动的松鸡开枪。要知道,同一只落在树上的松鸡相比,魔鬼和他的七个王国根本不算诱惑。我要遵守我的狩猎道德戒律。
为了我的戒律,第二个狩猎季快结束时,我连一只飞翔的松鸡羽毛都没有猎到。有一天,在山杨丛林,突然一只大松鸡蹦出来,从我的背后拼命飞向最近的雪松沼泽。我抓住了这个梦寐以求的机会。伴着枪声和飘落的羽毛,它跌落在一片黄色的落叶中。
当时的画面,我今天仍然记得:它倒在绿茸茸的苔藓上,旁边是一株株红御膳橘和紫菀草。我想我对这两种植物的感情,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
最高峰
我第一次去亚利桑那的白山时,那里还是骑士的世界。由于道路崎岖,汽车无法去几条主干线外的其他地方,而那里地域辽阔,不适宜徒步旅行,就连牧羊人也骑在马背上。所以,这个被称为“山顶”的县便成了骑士的天堂:牧牛人、牧羊人、山林干事、设陷阱捕兽者,几乎所有人都骑在马上。现在的人一定会疑惑:这样的话,身份的高低怎么从交通工具上区分出来呢?
从这里往北走两天,有一个通铁路的镇子。在那里,出行方式可供你随意选择:步行、骑驴子、坐马车、坐普通火车或带卧铺的火车。不同的出行方式对应不同的社会阶层,而且每一阶层都说着不同口音的话,衣着打扮也不同,吃的就更加不一样了。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去那几家杂货店和享受亚利桑那同样的阳光和空气。
要是在白山,出行只能步行或骑马,社会阶层的差异自然就看不出来了。而在“山顶”,只剩一种阶级——骑马者阶级。
可亨利·福特[23]带来的革命,已经改变了山顶的一切。今天,飞机可以让任何人飞在蓝天上,不管是汤姆、迪克还是哈利[24]。
冬天的“山顶”甚至连骑士也别想上去。厚厚的积雪覆盖了草甸,大雪封山,只能等到5月,峡谷中的河流解冻后,你才可以骑马上山。不过,你和你的马要做好在没过膝盖的泥浆里前行的准备。
每年春天,骑士们有一个不成文的竞赛:看谁是第一个闯上“山顶”的骑士。不论谁得了第一,消息总会不胫而走,变成众人皆知。这位骑士自然也会成为当地本年度的“头号新闻人物”了。
山上的春天跟文学中描述的春天不同,山上的春天是伴随着温暖的阳光和料峭的春风交替而至的,来得比较晚。羊群已经在山里吃草了,还会被突然降下的冰雪冻得发抖;就连一向乐观的乌鸦,也蜷缩起身体。
夏天的天气更是说变就变,就连反应最迟钝的骑士和他的马,对这些多变的天气也有着深刻的感受。
要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上山,新长出的花草会邀请你跳下马来,和你的马一起在上面打个滚儿。路上的每一个生命都在歌唱,拼命地长大。一直同凛冬抗争的松树和冷杉,依然昂着头,但此刻迎接的是和煦的阳光。缨松鼠还是一副严肃的表情,但它的声音和尾巴已经掩饰不住激动,迫不及待地告诉你:这么难得的好天气,你可以在寂静的美景中度过美好的一整天。
或许一小时以后,乌云就会遮住太阳,眼前的美景会在闪电、暴雨和冰雹的袭击下暂时退却一会儿。乌云堆积在空中,像点燃了引信的火药桶。大风刮得小石砾不停滚落,树枝发出被刮断的脆响。马开始惊慌起来。当你准备转身解开雨衣时,它倒退着打起喷嚏、战栗来,好像你要去打开一部《启示录》[25]的卷轴。当我听有人说他的马不怕闪电之类的外行话时,我心里暗暗想:那是因为你没有在7月骑马上山。
惊雷声就够让人胆战心惊了,接下来看到的画面更可怕。一道闪电击在岩壁上,石块从耳边呼啸而过。不远处的松树被雷劈为两段,一块木片朝着我飞过来,发出像标枪一样的呜呜声,深深地扎在离我不远的地上。
山顶是一片广阔的牧场,骑马穿过牧场也要半天的时间。不过,这里可不是一个长满青草、四围被松树环绕的露天剧场。牧场的边缘是不规则状的植被、岩石组成的,每一处景观都各不相同,没有人能完全熟悉这里。当有骑士进入一个“新的”开满鲜花的小峡谷,他不禁会感叹:这里要住着一位诗人多好,一定会写一首诗来吟咏一番。
或许是出于被美景震撼的心理,很多人在山顶营地的山杨树皮上刻下了自己的缩写姓名、日期,甚至牲口火印。人们通过这些印记可以了解“得克萨斯人”的历史和文化。比如,通过缩写姓名认出来一位熟人,他的儿子曾在马匹交易会上打败过你;或者,他的女儿曾跟你一起跳过舞。我曾看到一个特别简单的缩写,只记载了日期“19世纪90年代”。很显然这个人是一个路过的牛仔。或许10年以后,他会在日期前加上姓名,那时他已经通过奋斗成了一名富人。或许几年之后,你还会找到他女儿的缩写姓名,那是一位爱慕他女儿的年轻人刻上去的。他不只想娶他的女儿为妻,还想继承他的财富。
当年的牛仔已经去世。他一生或许只关心他的存款和拥有多少头牛羊。可是,这里的山杨树却帮他记载着,他年轻时曾登上山顶,在山杨树边领略美好的景色。
山杨树上所记载的远远不能涵盖这座山的历史,从地名上也能读到它的历史。牧区的命名,无论是下流还是带有些讽刺,都绝不落俗套。大多数的名字都很有故事的味道,引得新来的人们总是好奇地打听。或许是问的人多了,这些地名居然被编排成了神话故事。
比如说,有一片非常秀丽的牧场,名字却叫“埋骨场”。传说在19世纪80年代,有一位愚蠢的牧牛人,他住在温暖的得克萨斯山谷。由于轻信了山上夏日的蛊惑,他把牛留在山上吃草过冬。结果,11月的暴风雨袭来,只有他自己逃了出来,牛却全冻死在山上,骨头被风雪掩埋,形成了一个小山丘。
在蓝河上游源头处有一个地方叫“坎贝尔的忧郁”。以前,有一位牧牛人带着他的新娘来到这里。这位夫人看厌了岩石和树林,渴望得到一架钢琴。于是,牧牛人为她买了一架“坎贝尔”钢琴,请县里技术最好的赶车人,用骡车将钢琴运到深山里。然而,这架钢琴并没有留住他的新娘,她最终还是逃走了。如今,这个牧场的小木屋残破得只剩下一堆破裂的圆木了。
还有一片被松树环绕的沼泽牧场,叫“菜豆沼泽”,这里有一座小木屋供旅行者借宿。当地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这种小木屋,主人都要留下足够的面粉、猪油和菜豆,还要在马槽中添满草料。这样假如哪位旅行者遇上暴风雨,被困在山里一个礼拜,至少有菜豆可以吃,不会被饿死。因这个地名,大家知道了当地好客、善良的民风。
最后要说的这个名字,在很多地图中都能看到,叫作“天堂牧场”。这的确是一个没有一点儿新意的名字。但是,当你骑着马历尽艰辛到达时,你会发现,这里的确符合天堂所应具备的一切条件。一条潺潺流动的河从绿油油的草地中间穿过,河里面全是鲑鱼。在这儿住一个月,连马都长得膘肥体壮。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不禁想道:“除了‘天堂牧场’,它还能叫什么?”
我放弃了很多回再次拜访白山的机会,因为,我不愿看到游客、道路、锯木厂和铁路带给它的变化。我最近听到一些年轻人兴奋地谈起白山:“这真是一个美妙的地方。”对此,我心中是百分之百地同意。
像山那样思考
在山梁间回荡着一连串低沉的嗥叫,声音中透着傲慢的气质、对悲痛的宣泄和对一切困境的鄙视。
嗥叫声让每一种生物都感到胆战心惊。对于鹿,那是逃命的提醒;对于松树,那是雪夜凶杀案的开始;对于郊狼,那是分一杯羹的允诺;对于牧场主,那是财务赤字的威胁;对于狩猎者,那是利齿和子弹的对决。然而,在这些显而易见的希望和恐惧背后,还隐藏着更深一层的含义。只有见多识广的大山能听懂这层含义。因为只有大山能够冷静地聆听一匹狼的嗥叫。
人类虽然无法领会这深层次的含义,但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这种存在足以让见过狼的人脊背发凉。即使没有听过它的嗥叫,很多事件也暗示了它的存在:一匹马在半夜里嘶鸣;碎石哗啦啦的滚落声;一只鹿逃跑的脚步声;云杉下阴森的小路。只有愚笨的新手才感觉不到狼的存在,连大山都对狼存有敬畏的态度。
大山的态度是我从一匹死去的狼眼睛中看到的。当时,我们正在一个悬崖上吃午餐,下面是湍急的河流。我们看见一只雌鹿正涉水通过河流。当它爬上岸,我们看到它摇动的尾巴,才意识到那是一匹狼。这时,从杨柳丛中跳出来6只欢快的小狼,向那匹狼摇着尾巴欢迎它。看来这是一个狼的家族。
在那个时代,从没有猎人会放过杀死一匹狼的机会。我们便将子弹填满枪膛,从悬崖上向下瞄准射击,直到把子弹都打光。那只头狼被击倒了,还有一只狼崽拖着一条腿,挤进岩石缝中逃命去了。
我们围在那只头狼的身边,看见从它垂死的眼中迸射出一道凶残的绿光。我忘不了它的眼神,但还是没领会山的思考。那时我年轻,对打猎兴致盎然。我天真地认为,狼的数量减少了,鹿的数量自然就多了,那不就成了猎人的天堂?多年之后,当我回忆起那束绿光,我能感觉到,无论是狼还是山,都不赞同这样的观点。
果然,这些年我见证了狼从一个又一个州消失,看到鹿群把可食用的灌木丛和幼苗通通啃掉了,把能够到的树叶也都吃光了。最终,数量庞大的鹿群吃光了所有能吃的植物,直到饿死在山里。
从前,鹿群活在对狼的极度恐惧之中,如今,山也同样活在对鹿的极度恐惧之中。相比之下,山的恐惧感更强烈,因为当一头雄鹿被狼吃掉,很快就有另外一头雄鹿取代它;而一座被鹿破坏的山林,几十年也不可能恢复原状。
牧牛人同样没有领会山的思考,他杀光了领地中的狼,牛群的数量很快就超出了草场的供给能力。沙尘暴趁机肆虐草场,河流干涸,草场不复存在。
人类追求安全、繁荣、舒适、长寿和简单的生活。同样,鹿也用它灵巧的四肢追求着,牧牛人用陷阱和毒药追求着,政治家用笔追求着,平民用机器、选票和美元追求着。不论用何种方式追求,目的都是一个,即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和平。但我们应本着这个目的把眼光放得长远些来思考,过度的安全同样存在危险。梭罗[26]曾经说过:野蛮是这个世界的救赎。不幸的是,只有大山听懂了狼的嗥叫声所蕴含的意义,绝大多数人还是不明白。
埃斯库迪拉山
生活在亚利桑那州的人们,脚下是青青的草原,头顶是蓝色的天空,地平线上以埃斯库迪拉山为界限。
无论何时你骑马驰骋于平原北面的任何地方,放眼望去总能看见埃斯库迪拉山。
当你骑马向东,你会穿过一片树木繁茂的平原,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一片天空,在阳光里,散发着刺柏的清香,听着蓝头松鸡的啁啾声,一切都显得那么惬意。当你站在高高的山脊上时,你就会感受到天地的伟大和自我的渺小。
再骑马往南走,就来到了纵横交错的蓝河峡谷,白尾鹿、野火鸡和野牛随处可见。当一头雄鹿在地平线上跃出一道弧线,你会被眼前的美好惊呆,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猎枪。
要是勒马往西走,就到了阿帕奇国家森林公园的外围,那里是一片树木的海洋。伐木工将高大的松树砍伐下来,以40根为一捆堆成木材堆。我们从笔记本上记录的木材的捆数,大致算出木材堆的体积,心中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当我们登上高处的山脊时,一阵寒风呼啸过脚下的绿色松林,才稍稍将我们郁闷的心情吹散。再向远方眺望则是埃斯库迪拉山。
这座山不仅是我们生活和游猎的界限,也为我们划出了晚餐品种的界限。
那时,我们经常在冬天的晚上到河边伏击野鸭。鸭群很警觉,哪怕有一点杂音,它们就会飞到黑漆漆的埃斯库迪拉山里去。因此我们只能等在那里,等它们再次出现,我们就可以为荷兰烤肉锅添上一只肥美的雄鸭。如果它们一夜不回,那我们就只好吃些熏猪肉和豆子了。
我知道只有登上埃斯库迪拉山顶,才会看不见埃斯库迪拉山,但你时时刻刻都会感觉到大山的存在。这其中有一个原因在于那只大灰熊。
这只传说中的“大脚怪[27]”一直以杀戮为生,而埃斯库迪拉山就是它的领地。每年春天,大灰熊感受到了室外和煦的春风,便缓缓地从冬眠洞穴里爬到山下,然后将一头小牛填进它的肚子,再爬上峭壁,享用土拨鼠、兔子、浆果和树根,就是这样度过整个夏季。
我曾亲眼见过一头被它杀死的牛。牛的头骨和颈部被熊掌拍得粉碎,就像是被一列高速火车迎面撞死的。
一般很少有人能见到这只大灰熊,只是在悬崖底下的温泉岸边,会发现灰熊吓人的足印,就连最彪悍的牛仔,也会立刻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想到大灰熊的巨掌。篝火晚会上,他们会谈这只“大脚怪”,它一年只会吃一头牛,并在附近几平方英里的地方活动,但它的存在能震慑整个县。
那时,牛乡是从一些不同的渠道知道“进步”这个新鲜词的。
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从一位长途汽车司机的口中。他很健谈,向牛仔们不停地说着一路上的见闻。
后来是一位身穿黑色天鹅绒衣服的漂亮女士。她操着一口波士顿口音,宣传妇女选举权的意义。乡民虽然不懂她说些什么,但仍然愿意听她说。
接着又来了一位电话工程师,把电话线捆在刺柏树上,就可以立刻听到城里传来的消息。有一位老人惊讶地问,能不能让这根电话线给她送一块城里的熏肉来。
春天,“进步”又传来消息:这次要派来一位官方的捕兽员,据说可以像圣乔治[28]一样专门为政府消灭猛兽。他到处询问这里有没有猛兽。当地村民回答说:“是的,有一头大灰熊。”
于是捕兽员牵着一头骡子,带好装备向埃斯库迪拉山进发了。
一个月后,他和骡子回来了,驮回了一张沉重的熊皮,这张熊皮太大了,只能在镇上最大的畜棚上摊晒。据他说为了对付大灰熊,他用尽了办法,设陷阱、下毒药都不管用,最后埋伏在熊的必经之路上,架好一支猎枪,终于等来了这只大灰熊,把它射死在山上。
当时正是炎热的6月。熊皮散发着臭味,皮上布满了斑点,已没有什么经济价值。我们知道,这是山里的最后一只大灰熊,应该留下这张熊皮作为对这个物种的纪念。可最后保留下来的,仅是一颗头骨,现在陈列在国家博物馆里供科学家们去争论它的拉丁文名字。
现在当我们再次思考这件事情时,我们开始怀疑:这难道就是“进步”吗?
自从上帝创造世界,埃斯库迪拉山上的玄武岩就开始被时间消耗着,等待着,同时也创造了三样东西:一个是庄重的外貌,一个是动植物群,还有一个就是大灰熊。
政府的猎熊者认为是他为埃斯库迪拉地区的牛群创造了一个安全的生存环境,但他却不知道,他掀翻了一座从创世时就开始建造的大厦的尖塔。
据说,被派遣的捕兽员是一位生物学家,他精通进化建筑学,可他却不懂得大厦的尖塔跟牛群同样重要,他更没能预见20年内这个牛仔之乡会成为一个旅游之乡,人们来此正是为了大灰熊,而不是为了吃牛排。
决定拨款除掉牧区的大灰熊的国会议员们,大多是拓荒者的后人。他们一面在传颂拓荒者的美德,一面却在葬送他们的成果。
林务官默许了捕兽员去消灭大灰熊。前一阵儿,一位农民在犁地的时候,翻出来一把刻着一位科罗拉多军官名字的短剑。我们严厉地谴责西班牙人的罪行,谴责他们当年为了抢夺黄金和传教而对印第安人大开杀戒,但我们的林务官是不是也在默许一场非正义的杀戮呢?
埃斯库迪拉山依然在地平线上,但它仅是一座山,如今不会有人再想到大灰熊。
奇瓦瓦和索诺拉
瓜卡马亚
在黑暗时代,中世纪的物理美学仍然是自然科学的一部分。即使是研究空间弯曲的科学家,也无法解开其中的奥秘。比如说,构成秋天北方森林景色的是土地、北美红枫,再加上一只流苏松鸡。在传统物理学的逻辑中,一只松鸡仅代表1英亩土地质量与能量的百万分之一。然而,如果除去这只松鸡,整片土地的风景就死了,原因在于流失了某种强大的动能。
我们会认为动能只是我们想象出来的产物,不知道治学严谨的生态学家是否认同这一观点呢?他很清楚这种生态学上的死亡是目前学界正在激烈讨论的问题。对于这种目前还难以估量的本质,哲学家称之为“灵魂”。本质与现象形成了鲜明对比,现象是可以估量的,哪怕是测算一颗最遥远处的星辰的运行。
松鸡代表北方森林里的灵魂,冠蓝鸦代表山核桃林里的灵魂,灰噪鸦是泥炭沼泽地的灵魂,蓝头松鸡是山路刺柏林的灵魂。然而,这些在鸟类学的书籍中从无记载。以目前的科学水平,这些还是很新鲜的说法。一些具有敏锐观察力的科学家已经认同了这一观点。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一下我在马德雷山脉[29]新发现的灵魂:厚嘴鹦鹉。
我称它为新发现,是因为很少有人到过它居住的山脉。只要不是一个聋哑人,只要到了这条山脉,就马上能够感觉到它在这里所处的地位。当你还没吃完早餐,鸟群就已经飞出悬崖上的栖息地,开始一天的晨练。它们结队盘旋飞行,突然改变方向,在空中大声鸣叫,好像在争辩着一个问题:今天峡谷中的天空,和昨天相比哪一个更辉煌、更蔚蓝?争辩还没有得出结果,争辩的两派就一起飞到高台上享受它们的松果早餐。注意,它们还没有发现你。
但当你在峡谷外的山坡攀登时,厚嘴鹦鹉目光敏锐,1英里之外就发现了你正在那条专属于鹿、狮子、熊或火鸡的小路上行走。它们抛开早餐,成群结队地喊叫着向你飞来。此时,你多么希望能有一本鹦鹉字典同它们对话。它们好像在盘问: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或者,它们仅仅是想向你请教:山以外的地方风光美,还是它们这里的风光美?
答案可以两选一,也可以说说各自的优点。但此时,你思考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当路通到这里,会迎来首批持枪的游客,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它们已经断定你是一个不善言谈的家伙,甚至一个寒暄的口哨都不会吹。还是吃早饭更要紧!它们决定飞回悬崖下面的大树上先吃完早饭再说,顺便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可以站在悬崖边近一些观察它们。首先看到的是它们绿天鹅绒的制服,佩戴着猩红色和黄色的肩章,戴着黑色的头盔,在松树间飞来飞去,且始终保持一个阵形,而且成员的数目总是偶数。只有一次,我见到一个厚嘴鹦鹉的队伍是5只的非偶数。
我不知道此时正在筑巢的情侣们,会不会像在9月间迎接我的那群一样热情,但是我很快就会知道9月的山里是否有鹦鹉。我作为一名合格的鸟类学者,有义务先描述一下它们的鸣叫声。猛地一听,它们的叫声跟蓝头松鸡非常相似,但后者的鸣叫比较柔和,有些怀旧的情调,而被当地人称为“瓜卡马亚”的鹦鹉的鸣叫则较为响亮高亢。
一对鹦鹉会在春天的时候到死去的高大松树上寻找啄木鸟洞,躲在里面直到完成种族延续的使命。但是,和旅鸽一般大的“瓜卡马亚”,看起来很难进入啄木鸟的洞穴。难道它们会用自己强壮的曲喙对洞穴的内部加以扩展?还是它们专选择帝王啄木鸟的洞穴?让我们把解答这个问题的任务留给未来的鸟类学者们去完成吧。
绿色的潟湖
为了留下最美好的记忆,聪明人不会再去同一片荒原旅行,就像看一朵野百合,它越是金光闪闪,越有可能是人为染上去的。因此,故地重游只会把旅行搞砸,还是把记忆搁在心里,那些冒险之旅才永远生动新鲜。所以,我和弟弟自1922年乘着独木舟在科罗拉多三角洲探险后,便再也没去过那里。
自从1540年埃尔南多·德·阿拉孔[30]从这里登岸之后,这个三角洲就几乎被人遗忘了。我们在当年埃尔南多停靠的河口处登岸扎营,却好几个星期没有看见一个人影或一头牛,也没找到一处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有一次,我们穿过一条古老的货车轨道,那里却连制造商的名字都没有标注,估计是因为此处的买卖太不景气。还有一次,我们捡到了一个锡罐,这还算是一个有价值的东西。
清晨,栖息在牧豆树上的黑腹翎鹑唤醒了沉睡中的三角洲。太阳从马德雷山脉脚下冉冉升起,阳光照耀在方圆100英里的美丽荒野上,这是一片由锯齿状的山峰围起来的广阔的荒野盆地。一条大河将三角洲分成两部分,事实上,这条河流灌入一百多个绿色的湖泊中,在其中寻找一条流向海湾的捷径。因此,它将所有的湖泊都拜访了一遍,我们也一样。它一会儿转到这里,一会儿拐回来,一会儿迂回前行,一会儿又迷失在丛林中。它绕来绕去地和小树丛游戏,并不着急返回,我们也是如此。让这条不愿在大海中失去自由的河流带着我们旅行吧!
《圣经》中所写的“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31],对我们来说只是一句经文,但泛舟游过绿色的潟湖之后,我觉得,假如大卫没有写下这句话,我也非把它写下来不可。湖中大片的藻类将湖水染成翡翠般的深绿色。牧豆树和柳树将河道和荒原分隔开。白鹭立在河流的每个转弯处,像一尊尊白色的雕像;鸬鹚组成一支舰队在水面搜寻胭脂鱼;红胸反嘴鹬、北美鹬和黄足鹬单腿站在沙洲上打瞌睡;绿头鸭、赤颈鸭和短颈野鸭被小船吓得飞向天空,聚在一小片云朵里,等着我们的船划过去。白鹭们都在远方的一棵绿色柳树上歇息,看上去像是一团团的积雪。
我们只是愉快地欣赏这些珍稀的鸟类和鱼类,但一只短尾猞猁却伏在河里漂浮的圆木上,等待一条胭脂鱼的出现。在浅滩上,浣熊家族一边走一边找龙虱吃。郊狼在水中的小山上等待我们离开后回去继续享用牧豆林中的早餐,我想它的早餐应该是那些受伤的鸟儿、鸭类或者鹌鹑。每处浅滩上都有黑尾鹿的足迹。我们常常跟踪地上的足迹,希望能发现三角洲独裁者——美洲豹。
美洲豹的藏身之处没有人能找到,但它的威名却响彻整个荒野。野兽们全都小心翼翼地嗅着空气中的气味,稍有疏忽就可能成为美洲豹的美餐;只有在确认没有美洲豹的气味时,鹿才敢在灌木丛周围稍微休息一下;宿营者睡觉前谈论的话题经常是美洲豹;狗也害怕地钻进主人帐篷里过夜。看来,猫科之王在夜晚依旧统治着这里。据说,美洲豹能轻松地抓住一头牛,牙齿像铡刀一样锋利。
现在的三角洲,没有了百兽之王的统治,动物们不用再恐惧,牛群可以悠闲地吃草,但对狩猎者来说却枯燥无趣。狩猎已经不是冒险运动,自豪感也随之离开了绿色的潟湖。
当吉卜林[32]闻到阿姆利则[33]晚餐的炊烟时,他应该为大地上的这些柴火写一首诗,因为从没有一位诗人为它们写过诗。难道诗人都用无烟煤做饭吃吗?
三角洲的人做饭用牧豆树做柴火,这是一种燃烧时会发出极香的气味又极易碎的燃料。在经过了百年的霜冻和洪水的洗礼以及太阳的烘烤后,它们变得特别容易掰断,这些古老的树木此刻就堆在露营地旁,随时准备烧开一壶茶,烤一片面包,或把鹌鹑烤成棕色,夜里还负责为人和牲畜取暖。当你将一铲牧豆树炭放在烤肉锅下面,千万离火远些,因为火会越烧越旺,牧豆树炭有七条命,可以烧很久。
我们到玉米地就用白橡木炭煮食物;到北方森林我们就用松木做饭;在亚利桑那,我们用刺柏树枝烤鹿排。当我们享用了在三角洲用牧豆树炭烤制的大雁后,我们一致承认这是我们用过的最完美的燃料。
我们用了一周的时间才将这几只肥美的雁捕获。据我们观察,雁群方阵每天早晨出发,从海湾飞向内陆;没过多久,肚子圆圆地飞回。究竟是哪一处的湖泊为它们提供的美味?我们一次次地随着雁群迁移,希望能看见它们去哪儿赴宴。有一天,早晨8点钟左右,我们看见雁群方阵变换了队形,一排排地滑翔而下,降落到地面。我们终于发现了它们的赴宴地点。
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那里,埋伏在布满了雁群足迹的泥沼旁。我们从露营地到这里走了很长一段路,现在饥肠辘辘。弟弟正准备把一只烤鹌鹑放到嘴边的时候,天空中传来了一阵嘎嘎的叫声,雁群从容地落下来,我们一动不动地看着。随后,枪声响起来,鹌鹑掉在了沙滩上,而来赴宴的大雁也躺在沙滩上踢蹬着腿儿。
越来越多的大雁飞落到这里。我的狗激动地保持进攻状。我们从容地吃完鹌鹑,窥视着雁群的动静。大雁们正狼吞虎咽地啄食砾石。一群大雁刚吃完,马上另一群又飞来了。看来只有沙滩上的砾石才最合它们的胃口。雁群为了这顿美餐不惜每天飞行40英里路程,当然,对我们来说,一大早徒步到这里也是值得的。
在三角洲,小猎物多得猎杀不完。露营地都挂满了我们当天吃不完的鹌鹑。只要几分钟,猎杀的鹌鹑就足够我们享用一整天。我们甚至总结出了烤肉的最佳步骤:在烘烤之前,先把鹌鹑挂在绳子上冻一宿;第二天,挂着冰霜的鹌鹑烤起来色泽和味道能达到最佳。
这里所有的猎物都肥得流油。每一只鹿都攒下了厚厚的脂肪,我相信它脊背上的肉窝能够倒得下一小桶水,当然,它绝不会允许我们这么做。
很容易就能知道这里富庶的原因。这里的每一棵牧豆树和每一株山芝麻上都结满了果实,滩涂上长满了牧草,种子多得可以用杯子舀。还有那片荚豆地,如果你在里面走一圈,口袋里一定会装满豆粒。
我记得在几英亩的泥滩上长满了野瓜。鹿和浣熊喜欢剖开这些冷冻的瓜果,吃流出来的瓜瓤。鸽子和鹌鹑也拍打着翅膀,凑过来捡剩下的瓜瓤吃。
我们当然不能和鹌鹑、鹿抢东西吃,我们只是在一旁分享着满眼的喜悦。我们能体会到它们共同富裕的幸福感觉。这种对土地的感情,在任何人为垦殖的地方,我都不曾体验过。
在三角洲露营,可并非像喝啤酒那么轻松。在这里,我们要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水。湖里的水是咸的,河里的水又太混浊,不能直接饮用。每到一地,我们就会挖一口井。可大多数井里冒出来的都是海湾里的盐水,因此,我们不停地找水。每当打一口新井,我们先让狗下井去尝尝。如果狗大口喝水,那就说明我们可以在这里埋锅造饭了。当篝火点起来,鹌鹑在荷兰烤肉锅里吱吱作响时,看着落日的余晖洒在大山背后。等天完全黑下来,我们便躺下来回想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倾听夜晚的各种声响。
至于第二天的行程,我们从来不做计划,因为在荒野上随时有可能出现新的诱惑,所以计划根本没用。我们索性向悠闲的河流学习,流到哪儿算哪儿。
在三角洲旅行,很难保持按部就班的节奏。当我们为了搜寻猎物爬上一棵三叶杨时,看到一望无垠的原野,以至于我们甚至放弃了再向前搜寻的勇气。这一点,在西北方的雪乐山最明显。这里是一片大盐土荒漠,就像一条白色带子,一眼望不到头,朦朦胧胧的仿佛连着永恒的海市蜃楼。1829年,亚历山大·帕蒂为执行一个冒险计划——渡过三角洲前往加利福尼亚,最后因口渴、精疲力竭和蚊虫叮咬而死在了这里。
我们曾计划过,从这里的潟湖转移到300码外的另一个潟湖去,那里据说有很多水鸟。可是这段路上有一片丛林阻挡,林中生长着一种高大的灌木,茂密得人根本无法通过。现在赶上了洪水期,那些长矛都弯下腰,就像马其顿方阵[34]一样挡住了所有道路。我们只好原路返回,安慰自己:现在的这个潟湖是最好的。
被困在丛林的方阵迷宫里会非常危险,不过,这种危险从未发生在我们身上。还有人警告我们:河口会突然出现潮涌,形成一堵水墙,可以将独木舟打得粉身碎骨,曾经有比独木舟更大更坚固的船被潮涌吞没过。为了避开潮涌,我们精心设计过一个绕行方案,我甚至梦见海豚在潮涌中跃起,同海鸥一起鸣叫着为我们护航。但令我失望的是,我们在河口等了两天,潮涌始终没来。
还没有人为三角洲上的地方起过地名,我们不得不临时为每一个分支命名。其中有一个湖,我们称它为“瑞里托”。在这里,我们看见了天空中的珍珠。当时是11月,我们正仰面躺在地上晒太阳,无所事事地望着一只美洲鹫在头顶盘旋。突然间,在天空的另一边,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一个白色斑点构成的圆圈,一会儿工夫,就听到如号角一般的鸣声,那是鹤群的叫声,它们也来到了这片三角洲。那个时候,我对鸟类学知之甚少,我看到它们长着洁白的羽翼,就管它们叫美洲鹤。不过,实际上它们是沙丘鹤,但是这并不重要,关键是我们与这种最狂野的鸟群,在同一个时间和地点,发现了一个共同的家。我们如果能发出号角一般的鸣叫,一定大声回应它们的问候。虽然现在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我依然能够想起它们在天空盘旋的盛况。
这一切都已是很久远的记忆了。当有人跟我说,现在的绿色潟湖盛产甜瓜,我相信味道一定特别甜美。
人类总在毁掉他们所钟爱的事物。拓荒者也不例外,他们毁掉了自己的荒野。也许有人会说,我们是被迫无奈的。我有时庆幸自己不再年轻,因为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生活在荒野的家园里。当地图上找不到空白地带,即便有四十种自由,那又能怎么样?
加维兰河之歌
水流在岩石、树根和险滩上撞击出来的声音,就是人们说的河流之歌吧。加维兰河演奏过一种非常好听的音乐,乐曲模仿山中荡漾的涟漪,歌声描绘了绿苔覆盖下的无花果树、橡树和松树根部的肥美虹鳟。山里面到处都有类似的音乐,并且具有很强的实用价值,潺潺的流水声回荡在狭窄的山谷时,引得鹿和火鸡跑来喝水,水声掩盖了人和马匹的脚步声。悄悄地绕过转弯处,你就可能获得一个非常好的射击机会,省得你去爬高高的平台了。
每一只耳朵都灌满了水流演奏的音乐,以至于听不见山里其他的乐声。为了听到其他的乐声,需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先学习群山和河流的语言。然后,在一个寂静的夜晚,营火熄灭的时候,昴星也已翻过悬崖,静静地坐下来倾听狼的嗥叫声,凭想象试着去听懂它们。你还可以听见狼群的和声。乐谱就雕刻在群山之上,音符演绎着所有动植物的生与死,几秒钟的旋律,思想却可跨越几个世纪。
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音乐,但大多数因为掺杂了不和谐的滥音而被毁掉了。首先,过度放牧破坏了植被和土壤,还有步枪、陷阱、毒药等使大量的鸟类和哺乳类动物濒临灭绝;接着,新开辟的道路和游客又出现在公园和森林里。建立公园的初衷是给大众带来歌声,但是,现在人们来到这里却只能听见噪音,而听不见音乐了。
过去在河边居住的人从不打扰河流,过着和谐的生活。那时加维兰有很多人居住过,因为到处都有他们留下的痕迹。你随便登上一座峡谷的吊桥,都能发现自己正站在石阶或者拦沙坝上。每一级的顶端都与下一级的底端相连。每个水坝的后面都有一小块田地,利用斜坡流下来的雨水灌溉。在山脊的顶端残留着瞭望塔的石基。农夫大概就在这里看守着田地。生活用水也来自这条河。他们好像不养任何家畜。那么,他们田里种植什么作物呢?那些长在田里、树龄都已超过300年的松树、橡树或刺柏或许知道答案。但是,它们显然还没有这片农田古老。
鹿非常喜欢趴在这些小台阶上。就像躺在一张平坦的床上,橡树叶做床垫,灌木丛当窗帘。在这里,鹿一眼就能发现山下的入侵者。
趁雄鹿正在坝上睡大觉,我在大风的掩护下,悄悄地接近了它。它卧在一棵橡树的树荫下,橡树根盘绕在石基上。鹿的身旁长着金黄色的垂穗草和绿色的龙舌兰,鹿在花草的衬托下格外明显。整个场景就像已布置好的餐桌,就等主人来就餐了。可我却没有射中,箭射在了岩石上。当雄鹿向我挥动几下雪白的尾巴,跳下山跑走了,我突然意识到,它和我就像是一则寓言里的两个不断互相追逐的角色,到最后终究要各自归于尘土。没有猎到鹿,我反而觉得很庆幸,因为,假如我的花园里也有这样一棵大橡树,我也会希望能有一只鹿躺在它的阴影下。同时我也希望,那些猎鹿失败的狩猎者也和我希望的一样。
总有一天这头鹿会被猎人的子弹射倒。随后牧民放养的小牛会侵占橡树下的床位,大口享用金黄色的垂穗草,直到这里野草丛生。洪水将古老的堤坝冲溃,岩石堵在旅游道路上,但现在车辆可以从那条曾经有狼的小路上绕过去了。
以当前的条件来看,加维兰的土地坚硬而且石头很多,到处都是险峻的山岭;这里的树木长了很多节,不能算是好木材,这里山路陡峭,不适合做牧场。但是,老一辈的垦荒者并没有被眼前的假象所蒙蔽,而是根据经验判断,他们认定这是一片到处流着奶与蜜的丰饶之地。橡树和刺柏虽然长得弯曲,但果实却足够养活一大群野生动物。鹿、火鸡和野猪不断地把橡树果实转化为身上的肉。在金黄色的垂穗草叶子下的球茎,简直是一个地下菜窖,其中就有野生马铃薯。打开一只小默恩斯鹌鹑的嗉囊,简直是一个地下食物展览馆,其中的标本恰恰来自你所认为贫瘠的岩区。
每个地区都有一个人类食谱展示当地的特产。加维兰地区是这样制作它的特产的:在每年11月到第二年1月时,杀死一头以橡果为食物的雄鹿,把鹿悬挂在橡树上,经过七昼夜的霜冻和晾晒后,从脊骨下面的油脂层中割下一块半冻的肉条,横着切成肉排,抹上盐、胡椒粉和面粉,然后扔进抹着熊油的荷兰烤肉锅里,再用橡树枝在锅下面加热。当肉排变成棕黄色时,从锅里取出来,洒上些面粉,倒入牛奶和水,把肉放在热气腾腾的酸面包上,淋上肉汁。
本地烹饪的方法极具象征意义:雄鹿躺在山上沐浴着金黄色的阳光,而此刻那勺金黄色的肉汁就仿佛是生前照在它身上的阳光。
加维兰的食物链就是一个循环封闭的链条。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橡树。橡果是雄鹿的食物,雄鹿又是美洲豹的食物,而美洲豹死后又埋在橡树之下,化成肥料被橡树吸收,循环以橡树开始,又以橡树结束,这还只是食物链中的一种。橡树为冠蓝鸦提供食物,而苍鹰又以冠蓝鸦为食。此外,橡树还供养着熊,熊最终变成肥美的肉汁;橡树也养大了鹌鹑,也喂养火鸡。橡树做了这么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各条食物链为加维兰提供更优质的土壤,长出更多的橡树。
有些人肩负重大使命,要研究植物、动物和土壤结构三者的关系,这些人被称为教授。因为需要研究的组件太多,就像一个庞大的管弦乐队的不同乐器,教授们只能挑选其中一种乐器,用毕生的精力去钻研。钻研的过程在一个叫大学的地方进行。
每个教授只研究自己的“乐器”,从不学别人的“乐器”,他们即使懂得欣赏音乐,也绝不向他的同行说他对乐队的意见。这就是目前这种僵化体制的现状。体制规定乐器的研制属于科学的范畴,而和声则属于诗人的研究领域。
教授推动了科学,科学又推动了进步。进步又向落后地区传播科学,但因为许多乐器太复杂,落后地区的人一时欣赏不来,大量的乐器被毁。如果在这些乐器被毁之前,教授能对这个乐队提出意见的话,就不会出现这么多的遗憾了。
科学为世界带来精神财富的同时,也贡献着物质财富。科学最重要的贡献在于它的科学态度。这意味着除了事实,我们可以怀疑任何事物。科学所坚信的一个事实是:每一条河流的开发都需要更多的发明来支持。所以,我们就需要更多的科学。河流上的美好生活就来自这种逻辑性的无限延伸。可任何一条河流上的美好生活,前提都是要有河流才行呀。但这么重要的一点却从没被科学重视。
在科学还没来加维兰时,水獭在浅滩中出没,它整天和水塘里的虹鳟鱼嬉戏打闹,但它们从未想到,有一天洪水会冲溃河岸,探险者夺走了虹鳟鱼的自由。和科学家一样,它始终认为自己的美好生活将延续,以为加维兰河之歌将会永远为它歌唱。
俄勒冈和犹他
雀麦草喧宾夺主
就像小偷们会结成团伙,动植物的害虫也会团结合作。如果一种害虫在某个地方遇到了困难,另一种害虫就会来帮它。最终,每个地区的每种资源,都会迎来生态学的不速之客。
随着拖拉机的增多,马匹数量减少,数量庞大的欧椋鸟跟了过来,英格兰麻雀越来越少就不足为奇了,板栗疫病没有扩散出西部的栗树林,倒是荷兰榆树病成功地从西部榆树林传播出去。白洋松疱锈病,因为没有树可传播,只能停留在西部平原上;如今,却找到了一条捷径,通过落基山脉,从爱达荷扩散到了加利福尼亚。
在殖民统治时期,生态学的偷渡者就被带到这里来了。瑞典的植物学家彼得·卡尔姆发现,早在1750年,欧洲的大部分杂草就已经出现在新泽西和纽约。他们跟随殖民者的锄头,进入新翻出的田地中。
更多的偷渡者是从西部来到这里的。它们在被牲畜践踏出的数千平方英里的土地上定居下来。春天开始,它们迅速蔓延到各地。迅速到前一天还一切如常,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你会发现,牧场已经被一种新的杂草占领。雀麦草或叫“贼麦草”,入侵到中部山区和西北丘陵,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你不能对这些投毒者存有任何乐观的想法。新出现的雀麦草的草地不能给人生机勃勃的感觉。它是一种一年生的禾本科杂草,每年秋季死去,并在第二年春天重新发芽。在欧洲,它们生活在茅屋顶上的烂草中。在拉丁语里,屋顶被称为“tectum”,于是,雀麦草又被称为“Bromustectorum”,即“屋顶雀麦”。它是一种既可以在屋顶上生长,又可以在陆地上茁壮成长的植物。
现今,西北山脉两侧小山蜜黄色的色彩,早已不是丛生禾草和小麦草,而是取代本地野草的低劣雀麦草。驾车旅行的人只会为美景欢呼雀跃,没人会管植物间谁取代了谁。他们并不知道,从生态学的角度看,山已经被毁坏了。
过度放牧导致这种更迭。当大量的牛群和羊群吃光了山麓丘陵的草皮时,雀麦草趁机将大片的土地遮盖起来。
雀麦草长得很密,成熟后茎上长满了小刺,乳牛根本没办法吃雀麦草。所有在雀麦草地工作的人,都穿着高筒靴,否则你就会体会乳牛的鼻子面对雀麦草时的尴尬。
秋天的小山覆盖着金黄色的刺芒,刺芒非常易燃。因此,雀麦草地避免不了会发生火灾。山艾树和蔷薇草,被烧退到了海拔更高的山地上。作为冬天鸟兽们的庇护所的松林边缘,也同样被烧退到了高处的山地。
对于夏季的旅行者来说,烧掉几簇灌木丛不会影响他们的行程。但是,他们不知道,冬天的积雪会让牲畜和猎物不敢登上高山。牲畜可以在峡谷的牧场上找到食物,但鹿却必须去丘陵觅食,否则会被饿死。适宜过冬的地带通常都不大,而且越往北走,草地的差异就越大。因雀麦草引发的火灾,野蔷薇、鼠尾草和橡树数量都减少了,这是整个地区野生动物生存困难的原因。另外,这些灌木丛还保护着本地多年生牧草。灌木丛被烧毁,牧草便会被闯入的牲畜吃掉。雀麦草留给狩猎者和畜牧业者的牧场范围越来越小了。
雀麦草还不断惹出些小乱子。它侵占古老的苜蓿地,使饲料的品质降低;它阻塞了水道,新生雏鸭只得变换行进路线,遭遇更多危险;它入侵到下游木材产区,低矮松树幼苗被它们覆盖窒息而死,火灾则威胁老树的生命。
我在加利福尼亚边界地区的“入境口岸”,一个检疫官搜查我的汽车和行李。我很生气,他很有礼貌地解释说,加利福尼亚欢迎旅游者,但他必须确保旅行者的行李中没有任何植物和动物疫病。我问他是什么动植物疫病,他背诵了一长串花园和果园的病害,唯独没有提到雀麦草,尽管它们已经蔓延得到处都是。
当然,虽说得不偿失,但人们也发现了雀麦草的一些优点。雀麦草在幼苗时期是很好的饲料,你中午吃过的煎羊排,就是用雀麦草幼苗喂养出来的。雀麦草还缓解了因过度放牧而导致的土壤流失。它本身就是过度放牧的副产品。
现在西部是接受雀麦草是无法战胜的灾祸,无奈任其发展呢,还是正视雀麦草的威胁,发动一场对它的战争来纠正之前的错误呢?我发现,人们普遍存在着一种绝望的情绪。迄今为止,他们在生态管理方面毫无建树,而且,对受害的地区毫不关心。我们为保护自然资源所做的工作,不过是在会议室和编辑部中吊起的一架风车[35],在过去的40年里,我们甚至没有向它扔过一次长矛。
曼尼托巴
克兰德博耶
我担心,教育会发展成为只学习和关注一件事情,对别的事都视而不见。
大多数人分不清每块沼泽地与众不同的地方。出于我个人的特别爱好,我带着一位朋友来到了克兰德博耶。但我发现,对他来说,这里仅是一个不适于划船的荒凉沼泽而已。
这的确让我费解,因为任何一只鹈鹕、游隼,都能看出克兰德博耶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沼泽。所以它们喜欢这里,厌恶有人非法入侵它们的领地,在它们眼中我们的到来是一种破坏万物法则的不正当行为。
只有那些不清楚历史的人才会认为,人类和动物是在1941年同时抵达所有的沼泽地的。鸟类更了解事情的真相。一支南飞的鹈鹕中队,只要感觉到大草原上空的微风,便能立即知道这里是可以避开最残酷的侵略者的避难所。它们发出古怪的咕噜声,朝着它们的未来——那片荒野落下去。
其他的难民在这里也获得了休息。像一群幸福的孩子,福斯特燕鸥在湖滨的泥滩上呐喊着,大冰原中流出的碎冰,让它们联想起即将捕捉到手的鲤鱼。一队沙丘鹤向天空鸣号警示,表示自己的存在。天鹅在水湾中安静地航行着。沼泽迈过一棵倒在水中的三叶杨树,流进大湖里。游隼正戏弄路过的飞禽。显然它已经吃饱了,恐吓短颈野鸭作为饭后消遣。在阿加西斯湖仍然覆盖这片大草原时,它就爱玩这套把戏了。
野生动物的情绪变化很明显,所以很容易分类。但是,在克兰德博耶有一个避难者,我们对它的情绪始终捉摸不透。它不像其他的鸟儿那么容易轻信人类,始终坚定地不同任何人类入侵者打交道。它就是北美䴙䴘,我尽量小心地跟踪它,却只能看见它下潜入水的瞬间,它不发出一点声音钻进水湾里。过上一会儿,从远处芦苇丛后传来几声铃儿般的脆响,它是在向所有同伴发出警告。但它警告什么呢?
我始终猜不到它警告的内容,因为鸟和人类之间仍有沟通障碍。我的一位客人从鸟类考察名单中将北美䴙䴘删掉了,只对它发出的脆响声用一个音节做了备注:“克里克——克里克”。他没有意识到,鸟类叫声里所暗含的秘密信息不能简单地按拟音记录下就完了,更需要翻译和理解。唉!不过,我现在也没有翻译和理解它的信息的更好方法。
春天离这里越近,铃声就叫得越持久,在黎明和黄昏的每一片水域,都能传出它的脆响。我推想,幼小的北美䴙䴘现在正向父母学习生存之道呢。但要看一看它们的课堂,却不是件简单的事。
有一天,我趴在麝鼠洞穴里悄悄地向外观察。一只红头雌鸭带一群红粉色扁喙、金绿羽毛的小鸭子游过来,一只弗吉尼亚秧鸡几乎游到我鼻子前,一只鹈鹕的影子从池塘上飞过,一只黄足鹬在池塘自在地吹着口哨。此时,我绞尽脑汁想写出一首诗来,而那黄足鹬只消抖一抖腿,一首诗就完成了。
一只水貂扭动着在湖岸上爬行,鼻子伸向空中,尾巴拍打着沙滩。芦苇草丛传来雏鸟的吵闹声,长嘴沼泽鹪鹩着急地钻进去看。阳光晒得我有些困意的时候,一只鸟儿的头突然从池塘里钻出来,瞪着一双红眼睛。它巡视了一圈周围的动静后,才浮出银白色的身体——它和雁差不多大小,细长的身体。它已经从水中站起来了,背上驮着两只小珍珠般的灰色幼鸟,翅膀紧紧地把它们包裹起来。一愣神儿的工夫,它们就全溜掉了。从芦苇丛的后面,我又听到了那铃声,是在嘲笑我吗?
䴙䴘既不属于科学,也不属于艺术,它是历史带给我们的礼物。它对于黑斯廷斯战役[36]的获胜者一无所知,却能感知到谁是时间之战的赢家。如果人类的历史和䴙䴘一样古老,那么,我们或许可以听懂它们呼唤的含义。我们所有的自豪感,不过才是几代人自我意识的成果!这些从古老历史中飞来的鸟,又该有怎样的自豪感呢?毕竟,在没有人类时,䴙䴘已经存在很久了。
整个沼泽地区的主旋律是䴙䴘确立的。它甚至可以对整个生物群挥动指挥棒。湖泊水位逐年下降,是谁站在湖岸测量深浅?是谁吩咐西米椰子和芦苇积蓄阳光和空气,不要让麝鼠在冬天被饿死?是谁让沼泽伸出生命的茎叶?是谁安抚了终日孵巢的野雁?是谁给予水貂在夜间杀戮的权力?是谁教会苍鹭精准地刺出长矛?
所有的动物都在执行各自的工作,我们就认为它们拥有的技巧是天生的。它们自愿不知疲倦地工作。也许,只有䴙䴘是不知疲倦的,它是在提醒其他动物:如果想生存下去,就要不停地觅食、争夺、繁衍、死亡。
曾经横跨伊利诺伊和亚大巴斯卡河之间的所有草原的这片沼泽地,正在向北方撤退。人类不能只靠沼泽地为生,人类想居住到无沼泽地带。进步学不会对农田和沼泽宽容,也做不到让野生和驯服共存。
所以,我们动用挖掘机和堤坝、瓦片和火把,进入沼泽。在我们的“不懈努力”下,蓝色的湖变成了绿色的泥塘,绿色的泥塘变成干涸的淤泥,淤泥变成麦田。
有一天,我的沼泽也会成为一片麦田,很多年后不会有人知道它曾是一片沼泽。当最后一条米诺鱼在最后一处泥淖中最后一次回头时,燕鸥尖叫着向克兰德博耶说起再见,天鹅依然优雅地飞走了,鹤正在吹响告别的号角。
第三部分 结论
环境保护主义美学
好像除了爱情和战争以外,只有户外娱乐让人类如此投入。现在,人们已逐步认可了回归自然是很有益处的事儿。但是,益处在哪儿呢?我们又该如何鼓励人们回到自然中去呢?抛开那些还有争议的问题,我们只谈那些被大家认可的观点。
在老罗斯福时代,乡村已经遍布铁路,城市里的人大规模地来到乡村。来的人越来越多,宁静的居所、野生动植物就越来越少,于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宁静,人们又向更远的乡村进发。
汽车改变了原本缓慢的迁移,不光快了,迁移的范围也大了。40年的迁移运动,使原本资源丰富的内陆地区如今也变得贫瘠。周末出来旅游的人,开着冒着烟发着热的汽车,就像太阳射出的离子一样,奔向各个乡村。乡村的旅游产业为游客提供住宿和饮食。岩壁上、溪流旁竖立的广告牌,指示着通往新建疗养地、风景区、狩猎场以及钓湖的路线。顺着广告牌指引,这些离子们可以走得更远。政府铺设新道路,开发更偏远的乡村,只为招揽那些城市里的旅行者。户外产业为离子们提供了精良装备,以对抗未开化的深山老林;拖车是现在最新的器械。以前人们需要在树林里或是山顶上才能找到的东西,现在在高尔夫球场便可以找到。然而,人类变得贪得无厌,休闲娱乐实际上变成了向大自然索取的过程,结果却什么都没有找到,这也正是机械工业社会的挫败和悲哀。
在有机械化装备的旅游者面前,荒野的溃败只是时间问题;哈得孙湾、阿拉斯加、墨西哥以及南非纷纷向旅游者做出了妥协,随后,南美大陆以及西伯利亚大陆也要加入进来。莫霍克河已经被人类击溃。人们自认为拥有无尽的生物能量,天天经营着自己的梦想。为此,他们像蚂蚁一样背着油箱在大陆上迁移。
这便是户外休闲的最新模式。
我们想知道:都是谁在寻求这些消遣?他们又在寻找着什么?下面这些例子会告诉我们答案。
首先,我们去看看野鸭生活的沼泽。一圈停车场环绕着沼泽,警戒线边上的芦苇丛中的每个位置上,都埋伏着一位“社会栋梁”在搜寻目标,恨不得立即动手射死一只鸭子。他们此刻才想不到联邦法律以及公众利益,显然这些也不会抑制他对肉食的欲望。
另一位“社会栋梁”在树林旁徘徊,他在搜寻着珍稀的蕨类植物或者刚出巢的雏鸟。
另外一类自然爱好者聚集在附近的度假胜地里,桦木舟上留下了他们拙劣的诗句。还有非专业的摩托车旅行者,他们认为的户外休闲就是累计里程,眼下他们正一路向南,驶往墨西哥城。
还有一类专业人士组成自然爱好者队伍,他们努力通过设立各种环境保护组织,为自然探索者们提供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把有不同特征的个体通通归为一类呢?因为,不论怎么划分,他们都同属于狩猎者。那么,为什么这些人都声称自己热爱大自然呢?因为他们为了让猎物固定在某一区域里供他们猎杀,于是,他们希望采用立法、拨款、区域性规划、部门职能整合以及所有大众接受的方式,这些都是他们掩人耳目的伎俩罢了。
户外休闲已经成为一种经济资源。参议院议员提供大量数据告诉人们,旅行者花费了数百万美元在户外休闲上。当然,他们也相应地为旅行者提供了专门用于垂钓的小木屋,或者沼泽地里设立的监视野鸭的据点。
他们还为户外休闲总结了伦理方面的价值。人们在旅行、狩猎的同时,也促进了法律的规范与发展,比如说《户外行为规范》。我们把这些理念印制成画报,告诉给年轻人,只要他肯为这种思想的传播贡献一美元。
显然,无论是体现经济价值,还是在伦理价值上体现,背后都是某种驱动力的结果而非原因。我们找寻着与自然有关的各种联系,从中获得各自的利益。就像一场歌剧演出中,道具只能起到烘托舞台效果的作用,可各种专业人员都在为舞台效果拼命努力。但是,要是把为迎合舞台效果所做的努力说成是经济价值的话,就大错特错了。尽管猎鸭者和歌剧演唱家们所用的装备不同,却在做着同样一件事情:用各自的方式,让戏剧化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之中重现。
发布与户外休闲相关的政策目前是有争议性的。同样有正义感的市民们,在“发展户外休闲以及如何保护环境基础”这个问题上却分成了两派。同样从户外休闲上考虑问题,荒野保护协会希望拆除山区的道路,而商会的人则希望扩大道路的覆盖区域。再比如,狩猎的农民们希望能用霰弹枪猎杀鹰隼,而鸟类爱好者们则建议用望远镜代替猎枪。事实上,他们所争论的问题,只是问题不同罢了,实际上他们都同意发展户外休闲。
现在,我们来分解户外休闲过程的各个组成要素,深入探讨各自的特点和性质。
我们从最基本的要素开始分析,即户外休闲运动过程中可能寻找、发现、捕获并最终带走的实物。实物既包括像猎物和鱼这样的野味,也包括兽首、兽皮、照片、标本这种代表成就的标志。
我们带走这些东西,实际上有种战利品心态。这种心态带给我们的乐趣和过程同样重要。不管是一枚鸟蛋,还是一群鳟鱼,一篮蘑菇,还是一张熊的特写照片,或者是一片野花标本、一张塞在山巅石缝中的便条,其实都是一张战利品证书。它证明自己的主人曾经去过何处,做过什么。因此,战利品所蕴藏的深层含义远远超过了物体价值本身。
有人提议可以规模化地生产和培育,通过人工繁殖增加猎物和鱼的产量,这样一来,每个猎人所得到的猎物和鱼儿的数量就会增多,猎物和鱼群也不会减少。如今,大约有20所大学教授这门野生动植物管理专业的课程,同时,也在研究培育更大更好的野生生物品种。然而,集约化管理让猎物和鱼儿的生殖繁育过于依赖人工化,这样反而降低了猎物和鱼儿作为战利品的单位价值。
比如,一条鳟鱼经过人工孵化,然后被重新放归到溪流中。但由于污染物破坏了水质,森林的过度砍伐让河水变暖等诸多因素,此时,它已经不能在溪水中进行正常的自然繁殖了。在这种情况下,想必不会有人站出来说,这条鳟鱼具有与落基山的纯野生鳟鱼同样的价值。即便捕获纯野生鳟鱼和捕获它需要同样的技巧,后者也失去了它的美学价值。但是,现在有几个过度捕捞的州,猎物几乎还完全依靠人工养殖的鳟鱼。
过度地使用人工繁殖这种方法,会将保护技术推向人工化的极端,这样反而降低了战利品的整体价值。
环境保护委员会意识到,为了保护这些人工繁育的娇气的鳟鱼,要有计划地捕杀掉造访人工孵化场的苍鹭和燕鸥。此外,溪流中的秋沙鸭和水獭也必须解决掉,因为,鳟鱼长大后会被放归到那里。对于渔民来说,这绝谈不上什么损失,但鸟类学者们却焦虑得坐不住了。他们看到欧洲保留的相当长一段时期的关于猎物收获的统计数据,能够清楚地知道猎物与捕食者之间的“交换比率”。比如,在德国萨克森州,射杀1只鹰是为了得到7只猎鸟,杀死1个掠食者是为了得到3头小猎物。
动物的人工化管理,也危及了植物的生命。例如,在德国北部,美国宾夕法尼亚东北部、凯巴布高原以及其他几十个地区,人工繁殖的鹿群毁掉了森林。过度繁殖的鹿群没有了自然天敌的威胁,植物的生长受到威胁,难以生存和繁衍。欧洲的山毛榉、枫树、紫杉木,东部诸州的红豆杉、白杉木,还有西部地区的山桃花心木、海石竹,这些供养鹿群的植物,如今正遭受着人工繁殖的鹿群的侵害。植物区从野花到树木,品种正在逐渐减少。鹿群也因为营养不良而变得更加瘦弱矮小。如今树林里,已看不到公鹿的身影了,更不用说像过去挂在封建领主墙壁上的鹿角了。[37]
随着鹧鸪和野鸡数量的大量减少,在英国的石楠荒地上过度繁殖的兔子严重地影响了树木的再生。在许多热带岛屿地区,大量养殖山羊破坏了当地的动植物生态平衡。农户们只能竖起铁栅栏来保护农作物的产量,使其尽量少受影响。
我们可以得出的结论是:大规模人工干预反而降低了以猎物和鱼为代表的战利品的质量,给非猎物的野生动物、自然植被、农作物带来破坏。
照片也是战利品中的一类,它们造成的破坏很小。即便有十几个旅行者在景区不停地拍照,也不会对景区造成损害。相机产业是为数不多的对野生大自然无害的产业。
所以,我们对于这种行为和大量人工干预来追求战利品的反应存在着根本的差别。
现在,让我们来分析户外休闲的另一个复杂的问题——大自然的孤独权。我们从关于荒野的讨论论战中得到证实,这种稀有的权利对于某些人来说极其重要。如今,荒野支持者们已经与道路建设当局达成了妥协,政府承诺只允许道路从荒野的边缘穿过;同时,每对外开放十几处野外地区,就要有一处由官方确立为荒野,中间不修道路。
但不久,民间保土护卫队在荒野中开辟出一条小路。因随后的一场火灾,又开辟一条大路以便灭火车可以顺利通过。还有人抗议荒野政策招致了现有荒地内的拥堵。一直保持沉默的地方商会,为了得到旅游所带来的经济甜头,才不管什么政府确定的荒野政策。
总之,在广告和经济甜头的影响下,保护荒野所做的努力全都停留在纸上。
不用再争论了,事实如此,人们来荒野找寻孤独,反而享受不到荒野的孤独。错误地开发了大量的道路、营地、小路以及厕所,说这些是旅游服务产品。从增加荒地价值的角度来看,这些设施并未给人们带来旅游的享受。
现在我们再来谈谈构成荒地孤独感的另一个要素:新鲜的空气。空气是比较特别的战利品,它和环境的变化相关性并不大,第一个进入荒原的人和第一千个进来的人呼吸到的空气是一样的。新鲜的空气和拍照战利品类似——可以接受大批的人类,而不会受影响和变化。
下面,我们开始分析另一组成要素,即对自然过程的认知。土地及早先就存在于土地上的生物能否在延续各自的生存特点的基础上成长,前者生物学称之为“进化”,后者生物学称之为“生态学”。虽然,这组要素不时地刺痛特殊阶层的神经,但同时启发了大众对进化和生态进行初步的认知。
认知特点时既不消耗也不降低任何资源价值。比如,鹰从空中俯身冲向猎物时,有人会认知为生物进化中的一环;但另外的人却认为,老鹰抢走了他伏击中的猎物。看到这戏剧性的一幕,目击者会激动不已,要求他向鹰开枪。
户外休闲唯一具有的创造性的意义,就是增进人类对生物进化的认知。
虽然,现在还很少有人能认识到这么多,但这个事实是很重要的。当丹尼尔·布恩[38]第一次走进“黑暗且血红”的森林和草原时,他发现,这里正是自己一直所期望和找寻的地方。他并没有给这个地方起名字,当然名字并不影响我们今天的讨论内容。
然而,户外休闲运动并非要求我们必须深入荒野,而是要求我们去感受荒野带给我们的反应。丹尼尔·布恩不单是用眼睛去发现事物的特性,更是用心灵深处的眼睛去看他心中的感受。生态科学正是让我们去张开心灵深处的眼睛,去了解事物的本源。相比布恩而言,当今那些能干的生态学家,正在帮助我们了解生物的特性。布恩仅仅看到了事情的表象。这点,就如同今天我们谈论起巴比特先生一样,他们都没有真正了解动植物的复杂性。在美国户外休闲娱乐资源发展的历程中,最大的贡献就是提升了美国民众认知自然的能力。
我们不敢要求巴比特先生在“认知”他的国家之前,必须先拿到生态学博士学位,恰恰相反,博士学位可能会让人变得和殓尸匠一样冷酷无情。认知可以划分为无限小的单元,比如城市中的野草和红杉树林传达着相同的思想。总之,认知既不靠学位获得,也不能通过金钱买到。认知存在于时间的任一角落。在对认知的探求过程中,仅仅从休闲娱乐上下功夫是没有必要的。
最后,谈谈第五个组成要素:管理的艺术。我们平常习惯以投票的方式而非行动来进行环境保护工作。当某些人将管理艺术运用于土地管理以后,大家才意识到这种观念的存在。也就是说,只有靠土地生存的所有者以及具有生态学思想的土地管理者,才懂得管理观念背后所暗含的艺术,而买票进入景区的游客则完全不用了解这种观念。那些猎物守护者,同样也不懂管理的艺术。政府起初试图让林业管理部门来运作休闲土地,却不知何时,管理权被土地官员拿来使用。从逻辑上来讲,他们根本不应该获得报酬,而应该为野生动物保护者付薪水。
管理艺术与农作物生产本身同样重要。这一点已经在农业生产领域得到了印证,但在环境保护领域,这种观念还没有引起重视。对欧洲及德国所实行的集约化的狩猎方式,美国的狩猎爱好者不屑一顾。就获得战利品的感受而言,他们的抱怨无可厚非,却完全忽略了在猎物获取过程中形成的管理观念,而时至今日,我们尚未接受这种观念。实际上,就像我们觉得必须以补贴的方式鼓励农民植树一样,通过收取狩猎费来促进农民饲养猎物的积极性,就是对野外的一种妥善管理艺术。
科学界有句名言:个体发展重复着种系发展。他们认为,每一个个体的发展,都在重复着种群进化史,真实地体现在人类的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中。满载而归的猎人,实际上是原始穴居人的重生。不论是以前以生存为目的,还是现在以体验为目的,猎取战利品的行为都是年轻力壮者的特权,没有必要为此表示歉意。
在当今,最令人不安的是,现代人在猎取战利品上并没有成长,他们的孤独感、认知能力以及管理观念并没有得到发展,有些已经丧失了。他们蜂拥在北美大陆上,像一只只被机械武装起来的蚂蚁,丝毫不考虑未来;只知道消费,不懂得创造。为了满足人类的贪婪,户外休闲工程师们不惜破坏荒野,提供各类人工化的产品,一面扬扬自得以创造者自居。
以获得战利品为目的的休闲主义者,正在将自己推向毁灭的境地。为了享受,他必须极力掌控、入侵、占有。因此荒野没有任何价值;对整个社会而言,荒野若不经人类开发就没有任何用。对于那些缺乏想象力的人来说,地图上的空白地带就是空白;对于另一部分人而言,这些空白地带是极具价值的瑰宝。
总之,初级的户外休闲活动只会消耗资源,而较高层次的户外休闲活动,在不消耗或很少消耗土地和生命的情况下,创造并满足了其自身需求。认知能力同快速交通运输网络严重脱节,大量的荒地面临崩溃的窘境。如此看来,户外休闲发展并非像在土地上开辟道路那样简单,人们的思想及相关的认知能力仍需要提升。
美国文化中的野生动植物
原始民族的文明和当地的野生动植物相关。因此,平原地区的印第安人以野牛为食,野牛对印第安人的建筑风格、服饰、语言、艺术、宗教有巨大影响。
开化的民族文明基础无论有了何种改变,都始终保留着部分野生的根源。在此,我将讨论文化根源对野生文化的价值。
我不会浪费时间去尝试权衡文明;根据先人们所达成的共识,仅仅谈论能让我们再次接触野生动植物的运动、风俗,所找出的文化价值。我大胆地将文化价值做以下划分。
首先的价值在于,揭示我们与众不同的民族起源和进化特性,唤醒我们的历史意识。这种意识就是所谓的“民族主义”。在我们将要举的例子中,暂且称这种价值为“拓荒者的价值”。比如,童子军男孩做了一顶浣熊皮帽子,并在小路下面的柳树丛中扮装成丹尼尔·布恩的样子。他正在重现美国的历史。再比如,一个农民的男孩刚检查过猎捕麝鼠的陷阱,带着麝鼠的臭气来到教室,他重现了皮毛交易的传奇故事。个体发展重复着种系发展,既存在于社会之中,也存在于个体之中。
其次,有种价值能够让我们认识到自己对于“土壤—植物—动物—人”这条食物链的依赖性,以及对于生物区系的依赖性。文明依靠工业化机器和中间商,打乱了人原本与土地之间的基本关系,人渐渐将文明的意识淡忘了。我们曾希望工业能给我们帮助和支持,可是,却没想过到底什么在支撑工业。如今,我们的教育中要加入对土地的认识教育。现在连小孩子都唱着这样的事实:人们带回兔皮,为他们的小孩缝制睡袋。这就是人们怀念曾经靠打猎为生的典型事例。
第三,有种价值通过集体主义的方式履行着伦理约束,我们称之为“狩猎人道德”。我们改进狩猎工具的速度,远比我们自身的改进速度要快得多。狩猎人道德希望能自觉约束对狩猎工具的滥用,在狩猎过程中多运用狩猎技巧,减少对狩猎工具的依赖。
野生生物伦理学有一点很奇怪,就是既没有人赞美狩猎者的行为,也不会有人指责。不论他做什么,都凭自己的良心来约束,而不必为其他人负责。这就是事实,我并没有过分夸大。
狩猎者自觉遵守伦理道德信条有助于提升他的自尊,而违反道德信条则让猎人道德沦丧。例如,所有的狩猎伦理信条都会告诉猎人不要滥捕。然而,威斯康星猎鹿者们在合法猎取雄鹿时,每猎杀2头雄鹿,同时也会在树林里射杀雌鹿和鹿的孩子,并把它们的尸体遗弃。这种猎鹿方式不能体现社会价值,更严重的是猎人的道德在逐渐沦丧。
这样看来,“拓荒者的价值”和人与土地关系,要么有价值,要么没价值,但伦理价值却可以让人与土地的关系变为负值。
上面大概界定了三种可以从根源上获取户外运动文化养分的方法。但是,并不意味着文化已经得到了养分。只有健康的文化成长起来,获取价值过程中才会自觉遵守,现在的户外休闲娱乐形式根本滋养不了文化。
狩猎者有两个特点,表现了户外运动的精髓:一种是行装简单,另一种是精准射击。但他们的这两个特点,是因为缺少运输工具,又没有钱买很多子弹。所以,这两个特点是被迫为之,并不是自觉狩猎者道德。
不过,两个特点逐渐成为狩猎者的一种价值信条——自觉遵守狩猎规则。美国人的自信、刚毅、丰富的丛林知识和精良射术,都是建立在这两种特点基础之上的。这些特点虽然没有文字记载,却不是抽象的。西奥多·罗斯福[39]是一名伟大的狩措者,他的伟大之处不在于他家中挂着的众多战利品,而在于他用通俗的语言解释了美国传统。斯图亚特·爱德华·怀特[40]的早期著作之中,对美国传统做了准确的描述。正是这些人意识到并传播美国传统,创造了美国文化以及发展模式。
随后,机械设计工程师出现了,不过他们的另一个身份是交易商,以兜售花样繁多的狩猎商品被人们熟知。这些装备为美国人提供便利的同时,也淡化了先前的传统。户外运动者携带各种新式发明塞满汽车的行李箱、拖车厢。户外运动装备虽然越来越轻巧,但积聚在一起,就成了以吨计量的庞然大物。新式装备的交易额巨大,这些现象被称为“野生生物经济价值”的表现形式。但是,我们所追求的文化价值又在哪里?
最后,让我们主要看看捕鸭者的装备。他坐在用钢铁武装的船上,船上设置着各式圈套,冒着黑烟的摩托车把他带到了伏击据点。他身边放着加热器,寒风中依然感觉到温暖,他打开喊话器,用鸟能听懂的极具诱惑力的声调,朝飞过的野鸭群大呼小叫。除了喊话器,他还设置了不少圈套,一群野鸭刚飞过来,猎人就迫不及待地开枪了,因为担心潜伏的其他捕鸭者随时有可能在他之前开枪。猎人不等鸭群飞近就可以开枪,因为他们手中的莫斯贝里猎枪不仅射程远,而且火力十足。子弹的火光在鸭群间穿梭,一对伤者从空中跌落在离伏击点很远的地方。这样的猎鸭,还能体现美国人的文化价值吗?现在这已经是最流行的捕鸭方式,这种模式在公用土地和一些俱乐部中极为普遍。试问一下,我们所引以为傲的行装简单和精准射击的特点都去哪儿了?
想解释这个问题并没那么简单。罗斯福并不反感现代的来复枪,同样,怀特自己也在使用铝锅、丝绸帐篷和户外食品,但他们还算有节制地使用机械工具;在狩猎时也借助工具的帮助,但注重依靠传统技巧狩猎。
我也不知道如何划定有节制地合法使用器械和滥用之间的界限。不过,我很清楚的是器械的起源与它们对文化的影响巨大。自制的狩猎工具和原始的户外生活,增强了人与土地间的关系。一个用传统飞蝇鱼饵钓到鳟鱼的钓者,实际上体验了两次快乐。因此,对工厂生产制造的器械,使用要有限度,不能完全依赖,否则,就成了用金钱去狩猎,那就破坏了狩猎的文化价值。
也不是所有的狩猎活动都堕落到猎鸭那种地步,依然有美国传统的捍卫者。弓箭运动和驯鹰术的再次流行,就是这种复古开始的标志。但是,大量传统的狩猎方式却被机械化代替,随之带来的是文化价值的衰退,尤其是拓荒者的价值和节制伦理的衰退。
美国的狩猎者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强大、精良的器械,使工业飞速发展,那么,这种发展的红利延伸到户外休闲运动中,有什么不可以吗?其实他们还不明白,户外休闲运动是一项原始运动,是在模仿祖先的生存方式,其价值本身是一种对比价值,过度的机械化破坏了对休闲运动紧要的对比参照。
没有哪一位领袖告诉狩猎者他们到底错在了哪里。大量的户外杂志只介绍器械工具,而不介绍户外运动的美好和传统。野生生物管理者们忙于繁育狩猎所需的猎物,根本不关心狩猎的文化价值。因为色诺芬[41]和泰迪·罗斯福这样说过——户外休闲运动是有价值的,所以,人们就以为这种价值是永远存在的。
现代望远镜、照相机以及鸟儿的铝制脚环,并没有改变鸟类学的文化价值。对于捕鱼业,要不是装备了舷外发动机和铝制独木舟,其机械化程度要比狩猎小得多。而摩托化运输对荒野危害极大,把辽阔的荒野侵占分割成一块一块。
在偏远的森林中,还保持着用猎犬猎捕狐狸的传统,为我们呈现了拒绝机械化入侵的范例。这是最为纯粹的狩猎活动之一。通过这种方式,你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拓荒者价值”,体验人与土地间最亲密无间的关系。猎人故意放过狐狸,体现了有节制的伦理。现在,我们坐在福特汽车里追逐狐狸,狩猎的号角声与车喇叭发出的鸣叫交织在一起。幸好还没有人发明猎狐的机械犬,或在猎犬的鼻头装上莫斯贝里猎枪。当然,也还没有谁能教会猎犬如何开枪。我想到那时,器械的运用算是到头了。
狩猎活动的弊端也不能完全归咎于那些机械工具。也很少有实物像广告商介绍的那么好用。那个“指引我们该去哪儿”的部门应该被授予特别奖。知道哪儿有好的猎物,哪里是垂钓的好去处,这种本事就是一种极具个人价值的财富。但像鱼竿、猎犬和猎枪这些工具,放在旅行专栏中销售,成为一种促销手段,就完全变了味儿。现在发展到连“自然环境保护”部门都可以告诉汤姆、迪克还有哈里,哪里的鱼儿最容易咬钩儿,哪里有大群野鸭可以猎杀。
所有这些有组织的肆意妄为,都在将个性化的户外休闲运动变成群体运动。我不知道户外休闲活动合法与非法的区分界限到底在哪里,却知道这种所谓的“我们该去哪儿”的服务,已经超出了理性的界限。
如果打猎或钓鱼的生意越来越好,那么,“我们该去哪儿”的服务就会引来更多的游客;如果打猎或钓鱼的生意不太好,广告商就会更密集地宣传造势。钓鱼彩票就是诸多宣传手段中的一种。在湖泊中饲养的鱼身上贴上标签,如果垂钓者能钓到贴有幸运号码的鱼儿,便可以领取一笔丰厚的奖金。这种现代科学与赌场的古怪结合,使本来就已经快枯竭的湖泊,又出现了过度垂钓的问题,却让小镇的商会愉悦起来。
产品工程师和推销员听从利益的指挥。但如果连专业的野生生物管理者都刻意回避这些事情,那么,也太不作为了。
野生生物管理者正在尝试建立野生生物的保护区,在区域内放养培育野生动物,人为地增加野生生物数量。如果这种保护措施真的施行,它又会怎样影响我们的文化价值?我们必须承认,拓荒者的兴趣影响着市场开发。丹尼尔·布恩可没有耐心等待你去培育野生生物。所以,传统的狩猎者们不接受人工饲养的理念,野生生物的人工培育理念遭到抵制,是因为它与拓荒者传统的自由猎取观念相悖。
机械化破坏了拓荒者价值,没有在文化上为这种价值提供替代。而在野生生物培育管理中,却出现了一个替代品——野地耕种,至少对我而言,这个替代品和其他的农业耕种模式一样,具有同样的价值。野生生物的管理对道德上的节制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野生生物保育破坏了拓荒者价值,却鼓励了另外两种价值。
如果我们将户外休闲运动视作机械化进程与保持传统之间的冲突,那么其中的文化价值前景堪忧。拯救文化价值的关键在于把握进取时机。我认为,这种时机已经成熟了,户外休闲爱好者们可以选择有利于自己的行为了。
近10年,出现了一种全新的户外休闲活动,它不会破坏野生生物资源,使用机械也有限度;绕过了破坏土地的问题,而且增加旅行者承载能力。这种户外休闲活动没有限制捕杀猎物数量,同时也不设立禁猎期。它需要指导,总结一种全新的、文化价值高的丛林知识。这种户外休闲模式,就是野生生物研究。
野生生物研究最好交给专业人士,当然其中一些问题可以供不同层次的业余爱好者加以探讨。在机械发明领域,早就有业余爱好者参与研究了。而在生物学领域,尤其是户外休闲研究方面,业余爱好者的价值刚刚体现。
玛格丽特·莫尔斯·尼斯就是一位业余鸟类学者,她在她家后院研究北美歌雀。多年后,她成了世界级鸟类行为学权威人士,她的思想深度和研究成果,远远超过了大多数的专业鸟类研究学者。另一位,从事银行业的查尔斯·L.布罗姆利,爱好研究老鹰。是他第一个发现了老鹰冬天在南方筑巢,然后飞到北方的林地的事实。诺尔曼和斯图亚特·克里德尔,他们是农场的工人,爱好研究小麦农场里的动植物区系,两人后来成为公认的当地植物学和野生生物周期理论研究的权威。艾略特·S.巴克,新墨西哥州山脉地区的一位牧场主,出版了一部关于美洲狮的专著,是猫科研究领域被视为最具价值的两部专著之一。不要以为,这些人除了工作就是研究,不懂娱乐。他们只是认为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去观察和研究未知的事物。
大多数业余爱好者目前所知的鸟类学、哺乳动物学和植物学,以及取得的成就,还屈指可数。原因在于,生物学教育机构垄断生物研究上的专业成果,而让业余爱好者自发去发现探索。我们有必要告诉年轻人:建一条在自己精神世界的船,同样能够在海洋中自由航行。
在我看来,野生生物研究的推广是我们当前最重要的工作。野生生物的价值,现在只有少数生态学家能够察觉得到,对全人类的进取精神研究还有很多未被发现的重要价值。
现在,我们知道,动物个体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动物种群的某些行为模式是通过个体间的相互配合来实现的。兔子意识不到繁殖的周期性,但它却是繁殖周期性的发动机。
我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全部了解这些行为模式。即使我们采取了最严密的监控方式,目前,我们仍然不能从单个兔子身上发觉繁殖周期性的奥秘。这还需要我们用几十年的时间观察一个群体才能完全破译。
这也带出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人类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是否也存在着我们都不了解的行为模式呢?比如暴动和战争、动乱与革命。
在许多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看来,人类的种群行为是个人行为集体主义化的结果。外交学认为,政治团体是一群具有同样品质的个体的结合。总而言之,我们往往都是事后才能认识到社会系统的运行模式。
因此,与兔子种群相比,我们的社会进程更有意志内涵。但是,我们作为一个物种,同样有我们还不了解的行为模式,而且,我们对自己的一些行为模式的理解可能是错误的。
不断对人类种群行为进行质疑,体现了人类作为唯一的高等动物的价值。至于研究其他动物群体的价值,以埃林顿[42]为代表的一群人早就提出过。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找不到打开这个内容丰富的知识宝库的钥匙。现在,生态学教会了我们如何去寻找这把钥匙,去解决困惑我们多年的问题。我们通过研究生物种群中一小部分的运作原理,就可以了解整个生物种群的运作原理。这种带着批判的思维、深入探索的能力,就是打开知识宝库的钥匙。
野生生物养育了大地,也成就了人类,并且塑造了人类的文化。此外,它还为我们带来了欢乐,可我们却在用现代机械工具毁掉野生生物。假如从现在起,我们改变我们对大自然的行为模式,相信我们能收获更多的快乐,还有智慧。
关于荒原
人类锤炼的被称为文明的人工制品使用的原材料就是荒野。
荒野的原材料多种多样,所以人工制品也多种多样。这些最终产品间的差异性,便是我们所谓的文化。丰富多彩的世界文化,也反映出各个文化发源地的荒野的多样性。
现在,人类历史面临两种急迫的改变:其一是较适宜居住的荒野正在消失,其二是工业化导致的世界性的文化混杂。我们无法阻止也不该阻止这些改变。但问题是:我们是否可以釆取一些轻微的缓解措施,来保留那些即将在变化中消失的有价值的事物?
对于劳动者来说,铁砧上就是他需要征服的对手。同样,对于拓荒者来说,荒野就是他们即将要去征服的对手。
但是,对于正休息着的劳动者而言,他能以哲学家的眼光来看待那些未被加工的原材料,学着喜爱和珍视这些原材料,因为正是这些原材料赋予了他生命的意义。在此,我有一个请求:把这些最后的荒野当成一座自然博物馆,将它们作为珍品收藏起来,给后人留一块研究他们文化传统和起源的地方。
剩余无多的荒野
我们建国时的那些荒野大多已经消失了,幸存下来的荒野在大小和程度上都存在很大的差异。
现在的人很少有机会看到长满高草的草原,当年,拓荒者的马镫下是茫茫的草原花海。现在很难找到一片40英亩大小的草原了。过去,草原上生长着上百种美丽的植物。继承了这些草原的我们,却对很多植物都相当陌生。
卡韦萨·德·巴卡[43]曾到过的长着矮草的草原,如今已经被绵羊、牛和旱耕毁掉了,只留下了几处上万英亩大小的地方罢了。州议会厅的墙上挂着1849年的淘金者的画像,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挂上几个国家大草原的纪念画?如今沿海的大草原——佛罗里达草原、得克萨斯草原,它们不是被油井、洋葱和柑橘园占领着,就是已经被钻头和推土机包围。这是最后的呼唤。
活着的人恐怕再没有机会看到五大湖区的原始松林、沿河平原的低洼树林,还有巨大的硬木林了。关于这些林地,现在仍有几块上千英亩的枫树和铁杉林存于世上。还有几个地方也是类似的情况,如阿巴拉契亚山脉的硬木林,南方的硬木林沼泽、柏树沼泽和阿迪朗达克的云杉林。在这些残存的林地中,可免于被未来的旅游者践踏的林地少之又少。
海岸荒野是萎缩最快的荒野。别墅和道路已经占据了东西两侧荒凉的海岸线。眼下的苏必利尔湖,是五大湖区野生海岸线的最后一块大的遗迹,每一片荒野都与历史紧密相关,目前也是更接近彻底消失的野地。
在落基山脉以东,仅有奎提科-苏必利尔国际公园正式作为荒野而被保留下来。这是一片面积非常大的水域,遍布众湖泊和河流,公园大部分在加拿大。但最近,它的完整性也受到了威胁——一个是大规模扩大垂钓度假范围,另一个是管辖权的争论。在边界水域末端的明尼苏达,应该全部都划归国家森林,还是部分划归州属森林?像这种权利纷争,最终都会以强权者胜利而收场。
在落基山脉附近分布着二十几处国家森林地带,每处面积从10万英亩到50万英亩不等,国家将这些森林收回国管,禁止一切开发利用。虽然没有明确划定具体的界限,但这个原则已经得到公众的认可。但地方政府为开辟新旅游线路,占了些地方。后来,为防患森林大火需要保留必要的道路,这些道路慢慢成了公众通行的高速公路,路边还建了民间护林保土队的野营地。另外,战争时期由于军事需要木材,也促进了许多道路的扩建。现在,许多山区为建造滑雪缆车而大兴土木,丝毫不顾及先前公众认可的那些原则。
控制食肉动物,也是对荒野最隐蔽的入侵方式之一。为了管理大型肉食猎物,狼和美洲豹先从荒野保护区中被清除掉了。然后,鹿群数量急剧增长,严重超出了牧场的承载能力。随后,猎人接受邀请来捕获过剩的猎物。但猎人又拒绝到小汽车无法通行的地方去狩猎,这样一来,就需要修建一条通往狩猎场的道路。因为诸多类似的理由,荒野保护区被分得四分五裂。
落基山脉幅员辽阔,从西南部波浪起伏的刺柏,到俄勒冈滚动绵延的森林,唯独缺少荒漠,或许是由于美学将“风景”的定义仅限于湖泊和松林。
空旷辽阔的加拿大,
从未被犁过的阿拉斯加,
在那不知名的河畔,
无姓之人沿河流浪,
在神秘的山谷死亡,
多么孤独啊,多么神秘!
这一系列具有代表性的地区,不能因为没有经济价值,就被忽略否认。当然,有人认为,设定一个细致周密的保护计划没有必要。但是,当你翻完近代所有的历史以后,你会发现,历史上即使最后有荒野地块被保存了下来,动物区系也没能保存下来。甚至此刻,林地的北美驯鹿、不同品种的山地野绵羊、纯种森林水牛、灰熊、淡水海豹和鲸鱼,也正在遭受着威胁。荒野若失去了动物,那还有什么用?最近组织起来的北极研究所,正积极地着手于北极的荒野工业化。这是最后的呼唤,来自遥远的北极。
希望加拿大和阿拉斯加能够看到并把握住保护荒野的机会,不要去理睬那些短视的拓荒者的嘲笑。
户外休闲的荒野
多少个世纪以来,为生存而进行的对抗被视作经济行为。当不再为生存而对抗时,我们将对抗以运动和游戏的形式保留下来。
如今,人和野兽之间的身体对抗,以狩猎和捕鱼的形式而被保留下来。
首先,公共荒野地区因为拥有原始的蛮荒之地,使人类的生存技巧借休闲娱乐的方式延续下去。
现在,这些生存技巧在美国的每一处景区延续发展,乃至风行世界各地。狩猎、捕鱼和背包远足就是例子。
有两种生存技巧是美国所独有的:一种是乘独木舟旅行,第二种是随驮马队旅行。但是,这两种旅行方式越来越少,因为现在印第安人有了小汽船,而登山者也有了福特汽车。当这些所谓机械化产品替换掉独木舟和马队时,对于我们这些希望到荒野找点儿乐子的人而言,就会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但我们不能把独木舟放到摩托艇上,因为这看起来很愚蠢无聊。因此,最好还是待在家里。
荒野本身就是那些怀念独木舟、马队的人的庇护所,荒野也希望人类能保留原始的旅行方式。
我想,肯定某些人会来说三道四。但是我不会去争辩,要么你并不了解这种艺术,要么便是你太老迈了。
只有美国人去荒野狩猎和捕鱼。欧洲人只会在树林里野营、烹饪。他们的狩猎总像是在野炊,完全不像是在拓荒。
一些人诋毁荒野娱乐活动“不民主”。他们认为,与高尔夫球场或者旅游营地相比,供娱乐用的荒野的承载能力太有限。但户外休闲娱乐的价值是不能通过简单的大小来衡量的。另外,像高尔夫这种机械化的旅行是毫无乐趣可言的。
既然90%的森林和山区已经被机械化娱乐侵占了,出于民主或对少数人的尊重,我们也应该把剩余的10%留与荒野。
用作科研的荒野
生物体最重要的能力就是内部的自我更新的能力,我们称之为健康。
仅有两种生物体的自我更新机能受到了人类的庇护:一个是人类本身,受医学和公共卫生所庇护;一个是土地,被农业生产和资源保护所庇护。
一直以来,我们为保护土地健康所做的努力都不成功。但我们已知道,当一块土地丧失了肥力,洪水和旱灾都会使它生病。
我们能看出来气候变化的征兆,却很少把它与土地生病联系在一起。但也有些植物和动物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无缘无故地消失了。还有其他的一些现象,比如人们努力去控制害虫肆虐,但收效甚微。在缺乏合理解释的情况下,我们只能把一切原因都归结于土地生病了。
看来,我们对于土地是如何患病的又是如何治疗的还是知之甚少。因此,当土地丧失肥力时,我们能做的就是把更多的肥料洒在地里,或是改变或是减少土地上的动植物种类,从而忽略了野生动植物群构建土壤这个事实。人们最近发现,生长过本地野生豚草的土地,能长出品质优良的烟草作物。这种意想不到的关系链条,在自然界中可能普遍地存在着,我们却毫不知情。
当发现草原土拨鼠、地松鼠多到成灾时,我们用毒药消灭它们了事,却没有深入地考虑导致动物激增的原因。我们一直错误地以为,这些麻烦都是由动物自身导致的。但是,据最新的科学证据显示,啮齿类动物入侵是源于植物群落的衰败。但很少有人会依据这条线索深入研究下去。
很多林区现在一棵树只能制成一两根原木;而在以前,可以制造三四根原木,这是为什么?稍专业一些的林业工作者都知道原因不在树,而是土壤中的微小植物群系紊乱造成的。
许多保护主义措施只是做表面文章。防洪大坝跟洪水泛滥并没有必然联系,拦沙坝、梯田与土壤肥力减少也没有关系。建立动物避难所和孵化场,是为了增加猎物和鱼儿的供给,却不是动植物减少的原因。
这些证据都指向一个问题,就是土地的症状表现于某一方面,而病因却在另外的方面。我们现在施行的保护措施,不过是土地的局部镇痛剂而已。这固然是必要的,却谈不上已治愈。医治土地健康的科学现在还没有人研究。
想要研究土地健康这门科学,首先需要建立一份常规的基础数据资料;其次需要有一个长远规划,来证明它是如何像有机体一样维持自身健康的。
有两个可供参照的例子。第一个位于欧洲东北部,人类已经在那里居住生活了几个世纪,土地的生理机能依然很正常。我们应该去该地做深入研究。
另一个是荒野。古生物学提供的大量证据证明,荒野能够在无限长的时期内维持自身的平衡;物种损失很少,即便减少也不会灭绝;气候和流水制造土地的速度跟水土流失的速度一样快。因此,荒野作为土地健康的研究实验室所起到的作用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重要。
我们不能在亚马孙河研究蒙大拿的土地机能,每一个生态组合区都需要在本地区用一块已使用的荒野和一块未使用的荒野做研究对比。但是,我们的动作太慢了,以至于来不及抢救荒野研究区域以外的地区。而那些失衡区域大多规模较小,想要保持它们的平衡就变得很困难。就算在国家公园,失衡面积也不过一百万英亩,不足以让我们将原有的肉食动物与人工饲养的动物隔离。因此,黄石国家公园失去狼群和美洲豹,导致驯鹿群毁坏了那里的植物区系,以冬季的牧场损毁得最为严重。由于疾病的传播,大灰熊和山地野绵羊的数量也在锐减。
虽然荒野地区都在面临局部失调问题,但只要给约翰·恩内斯特·韦弗几英亩的荒野地区,他就能找出草原植物比农业植物更有耐旱性的原因。韦弗发现,大草原的植物的根系在地下进行着“团队合作”,它们的根部深入到所有的土壤层次;而农业植物的根系都生长在同一个土层,时间一长,土地的肥力就消耗光了。这就是韦弗的研究报告中揭示的一个重要的农业经济学理论。
此外,多哥瑞迪克还发现,长在田野里的松树远远没有长在荒野中的树木高大粗壮。因为,荒野树木的根茎是沿着其他树的根茎扎到土壤的更深处的。
在很多情况下,我们不知道一块健康的荒地的标准是什么,除非我们用一块荒野与一块生病的荒地做比较。根据早期西南部旅行者的记载,最初的山区河流很清澈,我们却表示怀疑,认为那可能是碰巧遇到了好天气。但防治水土流失的工程师们一直没有得到可供对照的数据资料,直到在奇瓦瓦的马德雷山脉发现了清水河流。由于没有人在这里放牧,河岸的水边长满了莓苔,即便最糟糕的水质,也能看见水下的鳟鱼咬钩;而在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类似的河流中只有条状的大卵石,既无苔藓又无土壤,更没有树木。通过建立一个国际性的实验站,保护和研究马德雷山脉的荒野,以此推进亚利桑那、新墨西哥两地边界地区生病土地的治疗,是一个值得考虑的事业。
不论是大片的还是小块的,总而言之,一切可用的荒野区域都有价值,都可作为研究土地科学的标准。休闲娱乐不是唯一用途,更不是它的首要用途。
野生动植物的荒野
我们已经目睹了大灰熊在国家公园里即将灭绝的生存状况,也不得不承认狼群已经绝迹的事实。然而,目前山地野绵羊的生存状况也很危险,羊群也在萎缩。
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有的很清楚,有的却并不清楚,与狼群的灭绝及活动范围太小有直接关系。许多动物物种很难在圈养的环境中繁衍兴旺。
将国家森林中更荒凉的区域划作濒危野生动物物种的保护地,是扩大野生动物群体活动区域的最可行的办法。但是,国家森林并没有这样做,导致大灰熊遭遇灭顶之灾。
1909年,在每一处山脉几乎都会有大灰熊出没,也不需要动植物管理部门。现如今,几乎“每一簇灌木丛后面”都能看到这样的机构,由于大量这类部门的进入,哺乳动物陆续向着加拿大边境撤退。据官方报道,美国国土上仅存的6000只大灰熊中,有5000只在阿拉斯加,另外只有5个州还有零星的几十只。不过,假如大灰熊能在加拿大和阿拉斯加幸存下来,倒也不错。把生长在阿拉斯加的大灰熊驱逐到那里,就是将快乐还给了天堂,我们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拯救大灰熊,就需要一大片广阔区域,不能有道路或家畜。这样来说,买下分散的家畜牧场是可行的办法。虽然政府同意这样做,但是,自然资源保护部门推动这项政策的速度很慢。国家林业局已经在蒙大拿为大灰熊建立保护区,但我又听说,他们也在犹他州的山区做着相反的事情——发展绵羊产业。而事实上,后一片区域才是大灰熊在该州仅存的避难所。
永久的灰熊保护区和永久的荒野区域,无疑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名称。不管你热衷于灰熊保护区域还是荒野区域,你都要有保护主义的远见和对历史的展望。唯有那些对进化盛会十分了解、如在眼前的人,才可以估量这场戏剧的价值——荒野,或者它的杰出成就——大灰熊。但是,如果教育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届时,便会有更多的人理解古老西部所遗留的残骸对于新西部的意义和价值。尚未出世的年轻一代会和刘易斯[44]、克拉克[45]一起乘舟遨游密苏里河,或者同詹姆斯·卡彭·亚当斯一起攀登塞拉斯山,但不管是哪一代人,他们都会反过来冋道:“大灰熊哪儿去了?”如果我们回答,它们在自然资源保护主义者的疏忽之下灭绝了,这将是多么丧气。
谁来护卫荒野
荒野面积一旦减少就不能再生。我们现在通过人为干预,延缓荒野的流失,使其为休闲娱乐、科学或是野生动植物所用。但要创建新荒野是绝没有可能的。
尽管荒野已经没有多少了,但拯救荒野的计划却滞后于荒野减少的速度。1935年才成立的荒野协会,其目的就是“拯救美国残存的荒野”。
除非所有的保护机构通力合作,否则,光靠一个社会团体还不够。此外,建议所有有志于保护荒野的公民,密切关注全国荒地的动向,随时准备向社会发起呼吁。
在欧洲,荒野已经撤退到喀尔巴阡山和西伯利亚,每一位自然资源保护论者,都为此哀叹。在英国,尽管荒野的面积比其他国家都要少,但挽救荒野的运动却蓬勃地开展起来。
审视荒野文化价值的问题,在于我们是否谦卑地看待这个问题。那些目光短浅的现代人,夺去了土地的根基,却自以为做了一件功在千秋的伟绩。所有的历史都是人类连续不断地发展和反思累积而成的,不断从起点到终点,再回到起点,再开启另一段寻找永恒价值观的旅程。也只有那些充满智慧的人,才知道那些未开发过的荒野对人类事业进步的意义。
土地伦理
特洛伊战争[46]结束后,成为英雄的奥德修斯[47]返回家中,绞死了迎接他的十二个婢女,因为他怀疑她们在自己离家期间品行不端。
在当时,那些婢女是属于他的财产,就和现代人处置自己的财产一样,只要是你的私有财产,怎么处置,全凭主人乐意,并无对错之分。
在奥德修斯时代的希腊,并不缺少对错观念。在他的舰船重返家园之前,他的妻子在漫长岁月中保持的贞洁便是一种见证。那个时代的伦理范畴只涵盖夫妻血亲,并未延伸到奴婢。此后的3000年里,道德标准不断延伸至很多行为领域,与之前不同的是减少了一些与自身权利相关的行为而已。
伦理的演化历程
目前为止,只有哲学家参与研究的伦理学扩展,是一个生态进化的过程。对于伦理的演化顺序,可以站在生态学的角度描述,也可以站在哲学角度描述。从生态学的角度看,伦理是一种为生存而斗争的行为的限制;而从哲学角度来看,伦理反映了社会行为和反社会行为的差别。它们是对同一事物的两种不同定义方式。个人和团体相互依赖,并在相互合作的模式中共同发展,生态学家称之为共生。政治学和经济学是更高层级的共生,政治学和经济学中的最初的自由竞争机制,已经被具有伦理学的合作运行机制所取代了。
随着人口不断增长,新工具不断提高效率,增加了合作运行机制的复杂性。比如,古乳齿象时期[48]的棍子和石头可以定义为反社会行为,在现代却不能把子弹和广告牌定义为反社会行为。
摩西十诫[49]代表的最初的伦理观念是用来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随后的伦理观念中,才增添了处理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个人逐渐融入社会,而后来的民主政治,则是将社会融入个人。
现在,人与土地关系的伦理还没有人研究,也没有伦理用来处理人与土地、动植物之间的关系。因此,土地仍好比奥德修斯的婢女一样,只是一种财产。经济在主导人与土地的关系,人只想享受特权,却躲避该承担的义务。
那么,伦理规范延伸到人类与环境中去,在生物进化上具有可行性,在生态发展上也具有必然性。在伦理顺序中,这是第三个步骤,前两个步骤已经完成。以西结和以赛亚[50]时代的思想家就曾预言,对土地的掠夺行为不仅不明智,而且十分错误。只不过,当时的社会并没有认同他们的预言。我且将目前的自然保护运动视作认同这种信仰的萌芽。
伦理是一种行为指导模式,它既新颖,又复杂,改变起来也很缓慢,以至于不能在短时间内被大众接受。动物的伦理是个体认知复杂情况下的指导模式,而人类伦理却是一种尚在发展中的群体指导模式。
何谓群体
迄今为止,所有伦理的形成都有一个前提:个人是群体的组成部分且与之相互依赖。他的本能,促使他为了在群体中获取地位去竞争;而他的个人伦理观,又促使他跟群体中的其他成员合作,这合作的目的是创造对其自身更为有利的竞争环境。
土地伦理只是将群体概念扩展了,把土壤、水、植物、动物涵盖进去。我们可以把这些要素统称为土地。
听起来好像很令人费解。我们不是早已表达过对土地和家园的热爱和担当了吗?我们的确这样做过,但问题是,我们所爱的是什么?土壤,正被我们推入河流;水,它除了运输船只和冲走污秽之外,简直一无是处;植物,即便在我们眼前消失也没有感觉;动物,最大最美的物种早已被我们赶尽杀绝。土地伦理并不能阻止我们去改造,却能证实它们有在自然状态下继续生存的权利。
简单来说,土地伦理的目的是扭转“人类是万物的征服者”的观念,让我们认可人类是“土地—群体”的其中一位公民。这意味着对群体其他成员的尊重,也意味着对群体本身的尊重。
纵观人类历史,我们已经知道的所谓征服者,最后都是自掘坟墓,自食苦果。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对征服者而言,隐含着这样一层含义:征服者即是权威,在群体生活中,唯有他才知道如何使群体运转下去,他来确定群体中哪些是有价值的,而哪些是没有价值的。可事实上,征服者对此一无所知,于是,他最终也败给了自己的权威。
在生物群落中也有类似的情况。亚伯拉罕知道土地能让他享用牛奶与蜜糖。但现在,教育程度越高的人越对生物群体没有信心。
普通民众认为,科学知道如何让群体运转,然而科学家却说,他们什么也不知道。生物运行机制具有复杂性,以至于他们对其运行机制永远也不可能理解。
历史生态学表明,人类仅仅是生物群体中的一员。迄今为止,许多历史事件都是靠人类的进取精神推动的;实际上,土地的特性决定了事件的发生,人类和土地之间的相互作用才是导致历史事件发生的主要原因。它的特性也决定了在上面居住的人类的特性。
我们以密西西比河峡谷地区的居民为例。在独立战争后,有三个群体争夺着那里的控制权:当地的印第安人、法国和英国的贸易商以及美国的拓荒者。历史学家们都想知道,假设当初在底特律的英国人支持印第安人,就会直接决定殖民地居民向肯塔基的野藤条地迁移的结果。如今,那些野藤条地被拓荒者征服后,改变成了蓝草地。假设这些土地上的植物被莎草、灌木丛或者是杂草替代,那布恩和肯顿会坚持下来吗?那些移民会涌向俄亥俄、印第安纳、伊利诺伊和密苏里吗?美国购买路易斯安那[51]的交易还会发生吗?还会有横贯新大陆的国家联盟吗?还会发生美国内战吗?
肯塔基只是美国历史戏剧中的一小部分。通常我们会被告知在这个戏剧中,人类演员要做些什么,但演出的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各自所占有的土地。在肯塔基的案例中,我们甚至不知道蓝草是本地的物种,还是来自欧洲的偷渡者。
西南部地区与野藤条地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拓荒者占据西南部后,越来越多灌木丛和野草占据了这里,这个地区回到了一种不稳定的状态。植物种类衰减了,人类就侵占土地,而这会导致植物种类的进一步衰减。于是,今天不单植物和土壤,就连在那里生存的动物群落也开始退化了。早期的拓荒者并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在新墨西哥,有些人在沼泽地挖壕沟来加速这种恶化。但当地居住者很少意识到是他们导致的退化,旅行者更是视而不见。对于旅行者,被毁坏的景色依然是丰富多彩的,而事实上,当地的景色与1848年相比已逊色太多。
这里的景观并不是第一次被“开发”,却有不同的结果。在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以前,普韦布洛的印第安人曾定居在西南部,他们是不养殖家畜的部族。虽然他们的文明灭绝了,但土地并没有恶化。
在印度,人们是在不毛之地定居的,他们让牛在地上找草吃,并没有大力开发土地。这让我怀疑,他们是故意这样做,还是碰巧而已?总而言之,植物的衰亡和兴盛左右着历史的进程,并且真实地表现在土地之上。这些能让我们从历史教训中得到反思吗?如果能够让“土地—群体”的观念深入人类的认知,我想是可以的。
生态良知
保护自然资源,是为了人类与土地之间实现和谐发展。近一个世纪,人类不停地这样宣传,进展却非常缓慢,保护自然资源依然停留于纸面和辩论上。
加强自然资源保护教育,也许是走出这种困境的办法。但是我们确定我们仅仅需要增加教育吗?在教育的内容方面,我们是不是缺失了什么呢?
简明扼要地概括教育的内容,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根据我的理解,它应该是:遵守法律,行使投票权,参加一些专业化组织,并在自己的土地上去做有益于自然资源保护的事情。除此以外的工作,应交给政府去做。
是不是概括得太简单,没有提出实现任何有价值的目标?这里没有区分对与错,不是义务,也不需要牺牲,也就是说,你的利益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就土地使用而言,我们倡导的是开明的利己主义。这样的教育会带给我们什么呢?通过这个例子,我们可能会找到部分答案。
在1930年,除了一些忽视生态的人之外,所有的人都知道:威斯康星西南部的地表土壤正在向大海流失。1933年,农民们被告知,如果他们连续5年对自家土地采取补救措施,那么民间护林保土队会给予他们帮助并提供必要的物资。这个提议被广泛地接受并执行,但5年过后,除了那些能产生经济效益的措施继续实施下去,大部分补救措施都停止了。
这次失败却产生了另一个想法:让农民们自己制定规则,那他们会更积极地实施。于是,1937年威斯康星的立法机构通过了土壤保护区法令,实际上是在告知农民:
您可以自主制订土地规则,政府提供免费的技术服务,并为您所需的机械提供专门的贷款。每个县自行制订的土地利用规则,皆具备相应的法律效力。
几乎所有县都响应了这条法令,并接受了政府的帮助,但整整十年过去了,却没有一个县制定出属于自己的规则。在法令推行的过程中,有些方面取得了进步,比如条带耕种、牧场更新和撒播石灰改良土壤方面。但人们依然无序放牧,也从不将耕牛和犁头赶出坡地。从以上可看出,农民们只选择对个体有利的补救措施,不会考虑群体利益。
有人会说,可以再制订相关规则。但政府的回答是:还是需要先教育公众了解这些规则的目的吧。但实际上,在教育过程中,除了利己主义思想外,并未提及对土地的义务。于是:我们接受的教育越多,拥有的土壤和森林就越少,像1937年那样的洪灾依然频繁出现。[52]
令人困惑的地方在于,人们理解的利己主义之外的义务,是为社区捐建道路、学校、教堂,以及赞助棒球队这一类事情,但是,在改善水土或是保留农场动植物多样性方面,却认为不是自己的义务。土地使用的伦理,仍然完全受制于经济上的利己主义,跟一个世纪以前的社会伦理没有两样。
总之,我们希望农民为挽救土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贡献,而他们回应说只能做这么多了。一位农民砍倒了山坡上大部分的林地,给牛群腾出放牧空间,却任由雨水将石块和土壤带进当地的小溪,但他仍然能获得同乡的尊重。如果他在农田里撒播石灰,采用等高线种植法,那么,他仍然可以得到保护区中的特权和薪酬。因为我们过于保守,只考虑以利益驱使他们,而没有告诉农民们真正的义务是什么。没有良知的义务毫无意义,而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就是将社会良知推广到土地保护上。
伦理学没有进步,就是因为我们在思想上,在信念上,没有从内在发生改变。实践证明,自然资源保护之所以没有将伦理学作为基础,是因为我们在哲学和信念中不承认它的存在。我们试图让自然资源保护变得简单,结果却无功而返。
土地伦理的托词
当历史需要面包时,我们却递给它一块石头,还说石头和面包长得差不多。下面,我描述的就是那些取代了土地伦理的石头。
将资源保护系统搭建于经济动机基础之上,有一个缺点:土地共同体中的大部分成员都是没有经济价值的。野花和黄莺就是例子。威斯康星的22000种高等动植物中,只有5%的动植物可以用来出售、食用,或做其他经济用途,不过,植物的整体性维护着生物群落的稳定,没有经济用途的生物也是群落的一员,它们是有权利存在下去的。
当某一种没有经济价值的植物濒临灭绝时,我们就会虚构一些理由,说明它对经济的重要贡献。
20世纪之初,黄莺即将灭绝。鸟类学家们为了保护这个物种,不得不对公众说,如果昆虫不能得到有效控制,那么,昆虫会把农庄毁掉,而黄莺具有的经济意义就是可以大量消灭昆虫。
今天,读到这些牵强的借口还是觉得很痛苦。虽然土地伦理还没有为人所理解,但我们逐渐接受这样的观点:鸟儿有继续存在的权利,无论它们是否有经济上的价值。
肉食动物、猛禽类和食鱼鸟类也有类似的问题。很长一段时间里,生物学家们不断强调说:这些生物为农民控制了啮齿动物,保护了农作物。这再一次证明,必须提出具有经济价值的证据才能有效。最近的几年,我们才听到了比较诚实的论点:肉食动物是群落中的成员,不能用任何理由损害它们的生存权,不论是否影响经济。不幸的是,这种观点仍然停留在纸上。捕杀肉食动物的行为还在大肆进行;而国会法令、自然资源保护部门和许多州立法机关却还在沉默,眼看着灰狼被赶尽杀绝。
有些树种成材缓慢,不能迅速地带来经济效益,林业工作者出于经济利益考虑,希望把它们从森林中赶出去:白杉木、北美落叶松、柏树、山毛榉和铁杉木都是这种情况。在欧洲,林业生态学是比较先进的,他们承认非营利性树种的合法性,将它们保护了起来。人们还发现山毛榉对土壤肥力的增强有突出的贡献。欧洲人普遍认为,森林与树种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地表植物与动物群之间同样存在相互依存的关系。
缺乏生态价值,是生物物种和动物群落的普遍特点,甚至是整个生物群落的特点。沼泽地、泥淖、沙丘和“沙漠”都存在这样的特点。我们的建议是把它们作为避难所、遗迹或者园林,由政府出面进行保护。但这些群落散布在一些具有较高价值的私人土地,政府没有权利征收。因为不能付诸行动,这些群落仍在大面积地消失。如果私人所有者具有生态学意识的话,他就会主动承担起责任来,他的农场和社区也会更多姿多彩。
在有些情况下,这些“无用之地”绝不缺乏经济价值,而人们意识到这点时,大部分土地已经被毁掉了。现在人们抢着往麝鼠沼泽地里注水,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美国,自然资源保护出现一个明显的趋势:凡是私人土地所有者没有能力做到位的事情,由政府统一管理。如今,森林草原管理、土地和流域管理、公园和荒野保护、渔业和候鸟管理等领域,都由政府管理运营,政府补助金在这些领域广泛地使用。目前来看,这些政府措施都是适当、有效的,我本人为此也投入了大半生的精力。不过,我们还是要提出这样的问题:这项事业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目前的税款能否维持各方面的正常运转?政府的自然资源保护工作,会不会因为铺的面太大而导致机构臃肿呢?我想最好的答案就是,让土地伦理深入每一个私人土地所有者心中,让他们自觉地承担更多的责任。
林场主和畜牧业者,这些工业社会中的土地所有者和使用者,他们指责政府不该扩大土地所有权和管理权,但又不愿采用政府倡议的自发保护森林和土地资源措施。
很明显,私有土地所有者反对政府要求他们去做对群体有益但对自己无利的事情。不过,如果做这些事情让他们损失钞票,倒也可以理解,但这类工作仅需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些就行,他们依然满腹牢骚,就很值得争论了。
近几年,政府为自然资源保护教育设立了国土局、农学院和扩展的服务机构,并大幅增长了土地利用补贴,但在土地伦理教育方面却乏善可陈。
总之,以经济利己主义为前提,自然资源保护体系是不会长久的,也难以做到平衡。缺乏商业价值的政策迟早要被这个体系忽略掉,虽然它们是健康的运行机制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这个体系假定,一切具有经济价值的部件,在不能转换成经济效益的情况下仍能继续运行,而我认为个体会将这类复杂且琐碎的事情甩给政府,政府也会力不胜任。
这个问题的补救措施就是,私有土地所有者能够自觉自愿地分负起一部分土地伦理义务。
土地金字塔
用于补救和指导土地经济关系的伦理观,首先需要理清人与土地的关系,并将其上升为一种生物机制。只有当我们能察觉、感知、理解、喜爱或者信赖某件事物时,我们才能建立伦理道德观。
自然资源保护教育经常普及“自然生态平衡”的观念,但观点却过于难懂,导致推广起来收效甚微。生态学上,有一个观点叫“生物金字塔”。首先,我将简要地介绍一下这个观点,随后再阐明它在土地利用方面给我们的启发。
植物吸收阳光中的能量,能量在植物区系的环路里循环流动。我们可以把植物区系想象成一个多层的金字塔,最底层是土壤,上面是植物层,植物层依赖土壤,植物层上是昆虫层,昆虫层上是鸟类和啮齿动物,以上还有各种动物群体层,最终到由大型肉食动物构成的金字塔的最顶层。
每个层次上的物种具有相似性,当然,并不是说它们长得相似,而是它们所吃的食物相似。上面的层的食物和其他服务,下一层负责提供;反过来,上一层为下一层提供水和其他服务。每向上一层,物种的数量便会大量地减少。因此,最高层的肉食动物就有足够的猎物供其捕食,而它的猎物把下一层的动物作为捕食对象,到了昆虫层,数以百万计的昆虫可以去食用不计其数的植物。这种金字塔式的生态体系,展现了从最顶端到最底层之间的层级数量。人类与熊、浣熊、松鼠一样,属于杂食性动物,共享中间层。
这条生物之间相互依赖、共存的线路,被称为食物链。只是,原本由“土壤—橡树—鹿—印第安人”组成的食物链,现在已经被“土壤—玉米—牛—农民”这一条所取代。每一个物种,包括人类,都只是众多食物链条中的一环。鹿除了吃橡树,也吃其他的植物;牛除了吃玉米,也吃其他的植物。所以,各条食物链是紧密联系的关系。食物链看起来极复杂,却始终保持稳定,因为它具有高度组织化的结构。它的稳定来自各个部分的相互合作与竞争。
最初,生命的金字塔上存在的食物链又短又简单。随着物种的进化,金字塔的层级不断增加,食物链环不断延伸。进化使生物区系变得更加复杂和多样,人类就是生命金字塔中无数种物种中的一员。
因此,土地是土壤、植物以及动物组成的食物链环的能量源泉。食物链是引导能量向上运动的通道,而生物在死亡和腐烂后向下重新回归土壤。能量不断在线路中循环,有些能量腐烂后,补充到空气中;有些藏在土壤、泥炭和生命周期较长的森林中。这个环路就像一支生命周转基金,有些能量被损耗掉,又有别的能量补充进来。岩石被海水冲刷,它的能量沉积在海底,经历过若干个地质时期后,将重新形成新的大陆和金字塔。
能量向上流动的速度与植物和动物群落的复杂结构相关,就像树液的流动和树干上细胞组织的复杂结构有关。土地的复杂结构是以土地为能量中心,为各种依赖关系提供顺畅运行的保障,这就是土地的基本属性。
当线路的某一部分发生变化,其他部分也要相应调整以适应变化。进化本身就在不断地变化,最终的目的,就是通过能量流动机制延长它的线路。进化是一个缓慢的变化过程,相比之下,人类不断发明的工具,却大大加速了变化的速度。
动植物群落的结构发生了一个变化。顶端的大型肉食动物被砍掉了,食物链第一次变短了。驯养的物种正逐步取代野生物种,野生物种被迫转移栖息地。从世界范围来看,动物和植物区系的联合阵营中,有些物种在别的栖息地变成了有害生物,导致原生物种灭绝。这种结果在这个结构中是难以预知、难以捉摸的。在农业科学的发展过程中,人们不断运用新技术与入侵物种进行较量。
另一个变化,出现在动植物间的能量流动及能量回归的方式上。肥力是土壤接受、储存和释放能量的能力。农业以过度透支土壤肥力的方式,或以驯养物种取代本地物种的方式,打乱了能量流动通道,耗尽了能量储存。当土壤耗尽肥力,失去固定它们的有机物质时,很快会加速水土流失。
水是能量线路的一部分。工业化通过排污系统和水坝拦截的方式,将维持能量循环所需的动植物也清除了。
交通业的发展,很容易地将一个地方的动植物带到了另一个地方,回归到了一个新地方的土壤中。人们汲取岩石和空气中的能量,将其运输到其他地方。我们用的氮肥就是从鸟的粪便中得来的,而鸟却在赤道另一端捕食。因此,以前那种小范围的、相对独立的线路,已经链接到世界范围的联合阵营。
由于人类的介入,金字塔的能量循环发生了改变。在拓荒年代,这种改变会使所有动植物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假象。这些假象会掩盖或者延缓一些由于人类介入所带来的惩罚。
我将土地作为能量循环线路的中心,有三个基本观点:其一,土地不仅仅是土壤;其二,当地的动植物能够保持能量线路的正常运转,外来的动植物也许会改变这种运转;其三,与进化相比,人类所带来的改变产生的影响,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
基于以上观点,我们提出两个根本问题:面对新秩序,土地能否自我适应?人类能否在改变中使用较为和缓的行为?
对于改变时的过激行为,生物群系的忍受能力是不同的。比如在西欧,同样有一些大型动物消失了,森林、沼泽变成了耕地,新的植物和动物被人为引进,有些变成了害虫,导致当地动植物在数量和分布上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然而只要土壤还是肥沃的,河水就能正常地奔流,新的结构仍在有序运行着,循环线路中并未表现出故障或紊乱。
可见,西欧的生物区系具有很强的抵抗力,内在运行自身具有抵抗力。不管变化有多么剧烈,西欧的金字塔总能发展出新的应对方式,为人类和大多数的本土生物提供安全的居所。
另外,日本也经历了激烈的改变,却没有出现混乱状况。
其他大多数区域,都在生态改变中经历了程度不同的混乱。在小亚细亚和北非地区,我们判断是因为当地气候变化引发了混乱状态,而气候变化,会进一步引发其他损耗。在美国,不同地区的混乱程度也不一样,西南部地区最为混乱,其次是奥沙克及其南部,新英格兰和西北地区情形好一些。而一些比较落后的地区,由于没有过度开发土地,反而没有出现混乱。在墨西哥的部分地区、南美洲和澳大利亚,一场激烈的土地损耗正在进行中,我还无法判断最终的结果。
全球范围内的土地利用混乱局面,就像一只染了病的动物,好在这种混乱并没有完全达到死亡的地步。但就算土地得以恢复,层级中的生物数量也会降低,土地的承载能力也因此降低。当前许多生物区系,看起来欣欣向荣,实际上当地农业过于发达,土地肥力已经超过了可持续的承载能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美国南部的大部分地区,人口太过于稠密了。
在干旱地区,我们通过再利用的技术手段补充土地损耗,但发现这种技术手段不能获得长期的成功。在西部地区,就连最好的再利用工程也不会持续一个世纪。
历史学和生态学的证据,都指向一个结论:人工干预得越少,金字塔在重新调整过程中获得成功的概率就越大。而且,人工干预的程度与人口密度相关,人口越多的地方通常需要越为激烈的干预。如果北美洲能够控制人口密度,那么,它的金字塔将更稳固持久。
这个结论与我们现有的哲学信条相矛盾,哲学认为随着人口密度加大,人类的生活会变得更丰富;那么,假若人口密度无限增长,人类生活难道会无限丰富?生态学却认为,任何一种环境都无法适应无限增长的人口密度,通过人口密度增长获得不了长久的收益。
我们不可能完全了解人与土地之间的全部关系。最近,人们在研究矿物质和维生素营养学中发现,有种极其微量的物质决定了土壤对于植物的价值,从而也决定了植物对于动物的价值。那么它对向下的循环过程又意味着什么?对那些消失的、被视为美学上的奢侈的物种又意味着什么?它们为土壤形成提供过什么帮助,对土壤的维持又有哪些特别的重要意义?韦弗教授提议,我们应该让草原的野花去拯救那些因风沙而荒芜的土壤。谁又能知道,我们不会将鹤儿、秃鹫、水獭和灰熊利用起来?
土地健康和A、B争论
土地伦理反映出了生态良知,生态良知则反映出人类为了土地健康所负的责任。土地有自我修复的能力,而自然资源保护是我们为保护这种能力所付出的努力。
自然资源保护主义者之间存在分歧而被大众所知。从表面上看,这些分歧会导致混乱,然而我们观察发现,实际上在众多专业领域里普遍存在某种分歧。专业领域中的A组认为,土地就是土壤,它的主要功用就是生产产品;而B组则认为,土地是一个生物区系,它的功用很广泛,但是究竟广泛到何种程度,现在还没人完全了解。
以我自己所在的领域——林业为例,A组认为,种树和种卷心菜一样,他们觉得没有必要抑制那些过激的行为,他们还是站在了农业经济的立场那边;B组则认为,林业和农业经济有着根本不同,林业一边在维系自然物种,一边也在管理着自然环境,而不能再造一个环境。相比较下,B组更崇尚于按照自然规律生产。他们从生物群系和经济学角度,为栗树物种的消失以及濒危的白洋松而感到担忧。同时,他们也提出对目前一系列次生林的功能运转担心:野生动植物、户外休闲娱乐、水域和荒野地区。我从B组体会到一种生态良知意识。
对于野生动物也有两种不同看法。对于A组来说,肉类是以其产量作为衡量标准的,标准就是所捕获的野鸡和鳟鱼的数字的多少。如果单位成本允许,人工繁殖是可以依赖的手段。另一方面,B组则更担心整体生物群系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人工抚育的猎物会对原生肉食动物产生怎样的影响?我们如何管理外来动物?如何恢复日益衰减的动物,譬如濒临灭绝的草原松鸡?如何拯救稀有的黑嘴天鹅和高鸣鹤?这些管理原则,是否可以复制到生物管理上?和林业领域存在的分歧一样,在动物学界,同样有A、B两种分歧。
我必须承认我的农业生产领域知识匮乏,但这个领域同样存在分歧。在生态学诞生之前,科学农业发展速度很快,因此,生态学概念要进入农业领域需要一个渗透的过程。此外,农民们比护林员和野生动物管理者更了解大自然,他们会更彻底地去改造生物区系。不过,即便现代农业正在进行“生态耕作”,但仍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可以改善。
生态耕作中最重要的地方是:现代农业不以产量作为衡量农作物价值的唯一标准,而参考土壤肥力对于农产品在质量和数量上的附加值。我们可以使用进口肥料,以提高贫瘠土地农作物的产量,却不会增加附加值。这个观点有可能还有人提出质疑,我还是让更专业的人去研究分析吧。
那些主张“有机农业”的不满者,虽然带偏激的情绪,但他们毕竟倾向于相信生态学。特别是他们赞同土地和动植物群系的重要性。
农业生态学的基本原理很少被公众所熟知,即便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也几乎完全不了解。最近几十年来的技术进步,不仅体现在改进水泵上,也不时体现在改进水井上。这种技术进步意味着向土地更多地索取,直接导致土壤肥力下降。
在以上几个有分歧的意见领域中,我们看到的基本上是同一种分歧:作为征服者的人类与作为生物群体一员的人类之间的对抗;作为工具发明者的科学与作为未来引路者的科学之间的对抗;作为奉献者的土地与作为有机体集合的土地之间的对抗。在这个时候,罗宾逊对崔斯特瑞姆的忠告[53],这个告诫对于我们仍有思考价值:
不论你想或是不想,
你都是一个国王,崔斯特瑞姆,尽管你已离开了世界,
但因为你是经受住了考验的少数人,
当他们都走了,这里就不再一样,
他们会在你所留下的东西做上标记。
结论
我觉得,如果人们不热爱土地,不去尊重和赞美它,或者它的价值没有得到重视,这样的土地伦理关系将难以维系。当然,我所说的价值,绝不单是其经济价值,更在于它更深层次的价值。这种价值,就是我们常说的哲学意义上的价值。
土地伦理发展中遇到的最严重的障碍,就是我们的教育体制和经济体制,它们没有积极引导人类具备强烈的土地发展意识。那些数不清的新的生产工具,将现代的人类跟土地对立起来。人类与土地之间再不是唇齿相依的依赖关系,对于人类而言,土地就是城市之间的长着庄稼的那块地方。他们甚至不愿去那里待一天,他们认为高尔夫球场更好玩。倘若溶液培养能够比传统耕作获得更多的农业产品,他们一定会选择前者。对他们而言,人工合成的替代品,比木材、皮革、羊毛和其他天然土地产品这类原始产品要好得多。总之,他们觉得土地早就已经是“过时”的经济了。
还有一种严重的障碍,从土地伦理的角度看,农场主将土地视作对手,或者将土地视为奴隶。理论上来讲,农业机械化可以减轻农民负担,但实际上,这一点是否正确还存在着争议。
如果要理解土地生态学,就必须了解生态学,这些年,生态学并没有和“教育”共同发展,事实上,有些高等教育甚至刻意地回避生态学观念。生态学知识的汲取,并非只能从有生态学标签的课程中获取,你完全可以从地理学、植物学、农业经济学、历史学或者经济学课程中获得它们。从当今的教育上看,无论学习哪种课程,我们目前所接受的生态学知识还远远不够。
如果不是少数人勇敢地站出来表达对“现代”潮流的反感,推动土地伦理的普及几乎是不可能的。
想要推进土地伦理发展,最关键的一步就在于:绝不要再将土地利用问题仅仅看作一个经济问题。我们不光要从经济学角度审视问题,同时,也要从伦理和审美学的角度去看待它。如果是为了保护生物群落的完整性、稳定性和美感,那么我们就认为它是正确的;否则,它就是错误的。
我们毫不怀疑的是,我们为土地做的一切,都必然会受到经济条件的牵制。不管是过去,还是在未来,这种制约机制一直存在。经济决定论的错误观点已经根深蒂固,经济左右土地的使用方式。我们现在需要纠正这种观点。大部分的土地关系、土地使用的方式和态度,都是土地使用者的偏好和态度来决定的,而不是取决于他们的财力。绝大多数的土地关系跟投资时机、深谋远虑、技能和信仰有直接关系,而不是取决于现金。土地该如何正确使用,可以反映出农场主是不是一个有思想的土地使用者。
我有意将土地伦理视作一种社会推动力,是因为没有什么事情会像伦理这般重要,却又出于自动自觉。肤浅的历史系学生会认为,伦理就是摩西所记下的“十诫”。“摩西十诫”取自群体的共同思想,而摩西不过作为这场“研讨会”的书记员,暂时性地做出总结而已。之所以说“暂时”,是因为发展无时无刻不在继续。
土地伦理演进的过程,同时具备知性和感性演进。出于良好意愿所希望的自然资源保护主义,已被证明是无用的,甚至是危险的,因为它缺乏对土地及其经济性的批判理解。在我看来,当伦理的边界从个体扩展到社会时,它的知识内容也要随之增加。
无论何种伦理,运行机制都是相同的,都包括社会对正确行为的认同,和对错误行为的反对。
总的来说,我们今天所面临的问题,主要是态度和工具的问题。我们正在用蒸汽挖掘机改变着阿尔罕布拉,我们对我们的创造力引以为傲,我们很难放弃机械的帮助,它的生产力是其他工具的几十倍。然而,我们也应该用更温和的手段和更客观的标准,对它的功过做出评价。
附录:专有名词对照表
动物
Skunk 臭鼬
Chickadee 无冠山雀
Muskrat 麝鼠
Meadow mouse 田鼠
Rough-legged hawk 毛脚鹰
Kingfisher 翠鸟
Rabbit 兔子
Buck 雄鹿
Pheasant 雉鸡
Sawfly 锯蝇
Cougar 美洲狮
Lynx 猞猁
Goshawk 苍鹰
Grouse 松鸡
Passenger pigeon 旅鸽
Bluebird 蓝色知更鸟
Chinch bug 麦虱
Carp 鲤鱼
Goose 大雁
Cardinal 红雀
Chipmunk 花鼠
Cottontail 棉尾兔
Coot 白冠鸡
Redwing 红翼鸫
Rail 秧鸡
Ruffed grouse 披肩鸡
June beetle 六月鳃角金龟
Woodcock 丘鹬
Nighthawk 夜鹰
Meadowlark 草地鹨
Upland plover 高原鹬
Snipe 沙锥鸟
Trout 鳟鱼
Chub 白鲑
Whitethroat 白喉莺
Field sparrow 原野春雀
Robin 知更鸟
Oriole 黄鹂
Indigo bunting 靛蓝海鸥
Wren 鹪鹩
Coon 浣熊
Mink 水貂
Heron 苍鹭
Wood duck 林鸳鸯
Junco 灯芯草雀
Homed owl 穴鸮
Mallard 绿头鸭
Widgeon 赤颈鸭
Bluebill 蓝嘴鸭
Partridge 鹧鸪
Jacksnipe 姬鹬
Marsh hawk 白尾鹞
Gull 海鸥
Wasp 胡蜂
Oyster 榆蛎蚧
Woodpecker 啄木鸟
Prothonotary warbler 蓝翅黄森莺
Weevil 象鼻虫
Sparrow hawk 食雀鹰
Nuthatch 五子雀
Tree sparrow 树雀
Gyrfalcon 矛隼
Mare 牝马
Beaver 河狸
Mammoth 猛犸象
Muskellunge 大梭鱼
Bass 鲈鱼
Sturgeon 鲟鱼
Merganser 秋沙鸭
Nutcracker 星鸦
Tassel-eared squirrel 缨松鼠
Coyote 郊狼
Blue jay 冠蓝鸦
Whisky-jack 灰噪鸦
Thick-billed Parrot 厚嘴鹦鹉
Gambel's quail 黑腹翎鹑
Cormorant 鸬鹚
Mullet 胭脂鱼
Avocet 反嘴鹬
Willet 北美鹬
Yellowlegs 黄足鹬
Teal 短颈野鸭
Beetle 龙虱
Burro deer 黑尾鹿
Buzzard 美洲鹫
Sandhill Grane 沙丘鹤
Starling 欧椋鸟
Pelican 鹈鹕
Duck hawk 游隼
Western grebe 北美䴙䴘
Minnow 米诺鱼
Tern 燕鸥
Song sparrow 北美歌雀
Caribou 北美驯鹿
Prairie dog 土拨鼠
Ground squirrel 地松鼠
Trumpeter swan 黑嘴天鹅
Whooping crane 高鸣鹤
植物
Oak seedling 橡树苗
Cone-flower 雏菊
Prairie clovers 草原苜蓿
Elm 榆树
Pasque 白头翁
Draba 葶苈
Bur Oak 大果橡
Hickory 山核桃树
Alder 桤木
Jewel-weed 凤仙花
Nettle 荨麻
Jack pine 短叶松
Milkweed 马利筋
Spiderwort 鸭跖草
Alfalfa blooms 紫花苜蓿
Veronica 婆婆纳草
Wild lettuce 野莴苣
Spruce 云杉
Geranium 天竺葵
Compass plant 磁石草
Shooting-star 折瓣花
Aster 紫菀
Mimulus 沟酸浆
Dragon-head 全叶青兰
Sagittaria 慈姑花
Cardinal flower 红花半边莲
Tamarack 美洲落叶松
Dogwood 山茱萸
Bramble 树莓
Blackberry 覆盆子
Sedge 莎草
White pine 白洋松
Red birch 红桦
Arbutus 野草莓树
Indian pipe 印第安纳水晶兰
Pyrola 鹿蹄草
Twin flower 北极花
Orchid 兰花
Cottonwood 三叶杨
Wahoo 卫矛
Prickly ash 美洲花椒
Hazel 榛树
Bittersweet 白英
Ivy vine 毒葛藤
Hawthorn 山楂树
Basswood 椴树
Ragweed 豚草
Maple 枫树
Oak gall 橡树瘿
Bud scale 芽鳞
Nightshade 龙葵
Fig 无花果
Flowering spurge 花大戟
Sweet fern 香蕨木
Leatherleaf 羽叶
Cranberry 蔓越莓
Buckwheat 荞麦
Lupine 羽扇豆
Sandwort 鹅不食
Begonia 秋海棠
Linaria 柳穿鱼草
Bluestem 须芒草
Grama grass 格兰马草
Sporobolus 鼠尾栗草
Bush clover 胡枝子
Lead-plant 灰毛紫穗槐
Baptisia 野靛草
Peonies 牡丹花
Sugar maple 糖枫树
Hemlock 铁杉木
Dog fennel 毛叶泽兰
Sowthistle 苦苣菜
Cedar 雪松
Frijole 菜豆
Juniper 刺柏
Mesquite 牧豆树
Tomillo 山芝麻
Bunchgrass 丛生禾草
Sagebrush 山艾树
Bitterbrush 蔷薇草
Sago 西米椰子
Beech 山毛榉
Yew 紫杉木
Mountain mahogany 山桃花心木
Cliff rose 海石竹
人名
John Muir 约翰·缪尔
Jonathan Carver 乔纳森·卡夫
Bill Feeney 比尔·菲尼
Noah 诺亚
Frederick 弗雷德里克
Kublai Khan 忽必烈
Marco Polo 马可·波罗
Bengt Berg 本特·贝里
Darwin 达尔文
Vannevar Bush 万尼瓦尔·布什
Du Pont 杜邦
Paul Bunyan 保罗·班扬
George Rogers Clark 乔治·罗杰兹·克拉克
Hernando de Alarcon 埃尔南多·德·阿拉孔
Kipling 吉卜林
Alexander Pattie 亚历山大·帕蒂
Peter Kalm 彼得·卡尔姆
Daniel Boone 丹尼尔·布恩
Theodore Roosevelt 西奥多·罗斯福
Stewart Edward White 斯图亚特·爱德华·怀特
Margaret Morse Nice 玛格丽特·莫尔斯·尼斯
Charles L. Bromley 查尔斯·L.布罗姆利
Norman 诺尔曼
Stuart Criddle 斯图亚特·克里德尔
Elliott S. Barker 艾略特·S.巴克
Xenophon 色诺芬
Errington 埃林顿
Cabeza de Vaca 卡韦萨·德·巴卡
John Ernest weaver 约翰·恩内斯特·韦弗
Togrediak 多哥瑞迪克
James Capen Adams 詹姆斯·卡彭·亚当斯
Odysseus 奥德修斯
Ezekiel 以西结
Isaiah 以赛亚
Abraham 亚伯拉罕
Kenton 肯顿
Robinson 罗宾逊
Tristram 崔斯特瑞姆
地名
Wisconsin 威斯康星
Great Lakes 五大湖
Wisconsin River 威斯康星河
Nile 尼罗河
Labrador 拉布拉多
Hudson Bay 哈得孙湾
Baffin Island 巴芬岛
Lake Superior 苏必利尔湖
Blue Mound 布卢芒德
Marquette County 马凯特县
Pampas 潘帕斯草原
Adams County 亚当斯县
Baraboo Hills 巴拉布山
Minnesota 明尼苏达
Escudilla 埃斯库迪拉山
Blue River 蓝河峡谷
Whisky-jack 马德雷山脉
Amritsar 阿姆利则
Sierra 雪乐山
Idaho 爱达荷
California 加利福尼亚
Manitoba 曼尼托巴
Clandeboye 克兰德博耶
Lake Agassiz 阿加西斯湖
Athabasca 亚大巴斯卡河
Pennsylvania 宾夕法尼亚
Kaibab 凯巴布高原
Appalachian 阿巴拉契亚山脉
Adirondack 阿迪朗达克
Montana 蒙大拿
Chihuahua 奇瓦瓦
Carpathians 喀尔巴阡山
Pueblo 普韦布洛
Louisiana 路易斯安那
Asia Minor 小亚细亚
Ozarks 奥沙克
New England 新英格兰
Alhambra 阿尔罕布拉
Wyalusing 怀厄卢辛
其他
The ice age 冰河纪
Eocene 第三纪始新世
CCC(美国)民间护林保土队
Cro-Magnon 克鲁马努人
Babbittian time 巴比特时代
Green River Soil Conservation District 格林河土壤保护区
[1]英尺,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合0.3048米。
[2]南北战争(1861年4月12日一1865年4月9日),美国历史上唯一一次内战,参战双方为北方和南方的州,战争最终以南北和谈结束。
[3]大篷车,泛指美国西进运动中的滚滚车流。西进运动是美国东部居民向西部地区迁移和进行开发的群众性运动,始于18世纪末,终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
[4]英里,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里合1.6093千米。
[5]美国大学优等生荣誉学会,美国历史最悠久的以希腊字母为名称的兄弟社团,同时也是美国最古老的大学生团体中的文理兼备的荣誉社团,创建于1776年12月5日,原是威廉与玛丽学院校内的一个秘密文哲性社团。
[6]乔纳森·卡夫(Jonathan Carver,1710—1780),美国著名旅行家,著有《美国内陆游记》一书。
[7]码,英美制长度单位,1码合0.9144米。
[8]1916年美国与英国签署候鸟保护条约,强制要求地方政府严格遵守保护候鸟的联邦法律。
[9]英亩,英美制面积单位,1英亩合4046.86平方米。
[10]黑鹰(Black Hawk,1767—1838),北美印第安人苏克和福克斯部族领袖,1832年曾领导反对美国政府的黑鹰战争。
[11]此处及后文有对《旧约·创世记》的明显引用和对比。
[12]英寸,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寸等于1英尺的1/12。
[13]弗雷德里克,即腓特烈一世,为霍亨斯陶芬王朝(1152—1190年)的国王。
[14]查干淖尔,即查干湖,大部分位于吉林省西北部的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境内。
[15]旅鸽纪念碑,美国人在威斯康星州立怀厄卢辛(Wyalusing)公园为旅鸽设立的纪念碑,上面写着:“该物种因人类的贪婪和自私而绝灭。”
[16]杜邦,即杜邦公司的创始人尤金·杜邦,他于1802年创立了杜邦公司。200年前,杜邦主要是一家生产黑火药的公司。
[17]万尼瓦尔·布什,“二战”时期美国最伟大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之一,因其在信息技术领域多方面的贡献和超人远见,获得了“信息时代的教父”的美誉。
[18]保罗·班扬,美国传说中的英雄,他是个伐木工,由于力大无穷、伐木快而名扬四方。
[19]死货,意指埋于河床淤泥之中的优质松树。
[20]俄勒冈,美国的木材之都,全州约有一半覆盖纯森林,森林工业在经济中占有重要地位。
[21]纽卡斯尔,英格兰东北沿岸第一大港。纽卡斯尔的财富先后来自羊毛和煤炭两大行业。英文中有句俚语,“运煤去纽卡斯尔”,比喻办事的方法和目的南辕北辙。
[22]乔治·罗杰兹·克拉克(1752—1812),美国独立战争将领,后来威斯康星的克拉克县以其名字命名。
[23]亨利·福特(1863—1947),美国汽车工程师与企业家,福特汽车公司的建立者,他是世界上第一位使用流水线大批量生产汽车的人。
[24]英美人的常用名,此处用于代指狩猎者们。
[25]《启示录》,《新约》的最后一卷经文,是关于灾祸、天象的种种预言,其中有骑马者打开卷轴的情景。
[26]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美国作家、哲学家,超验主义代表人物,也是一位废奴主义及自然主义者,有无政府主义倾向,曾任职土地勘测员,著有《瓦尔登湖》。
[27]大脚怪,指那只大熊。
[28]圣乔治,天主教圣徒,常以屠龙英雄的形象出现于西方的文艺作品中。
[29]马德雷山脉,墨西哥的主要山脉,泛指从东、西、南三面环绕墨西哥高原的三条山脉。
[30]埃尔南多·德·阿拉孔,西班牙航海家,死于1541年。
[31]出自《圣经·诗篇》第二十三篇。
[32]吉卜林(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生于印度孟买,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代表作有《丛林故事》。
[33]阿姆利则,位于印度西北旁遮普邦的一座重要城市,梵语中意为“花蜜池塘”;它不仅是印度边境的要塞,也是锡克教的圣城。
[34]马其顿方阵,一种早期步兵作战时的战术。在伊萨斯之战和高伽米拉会战后,马其顿方阵的威名传遍了古代地中海区域。
[35]以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做比喻,暗示这是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斗。
[36]黑斯廷斯战役(1066年10月14日),哈罗德国王的盎格鲁一撒克逊军队和诺曼底公爵威廉一世的军队在黑斯廷斯(英国东萨塞克斯郡临近加来海峡的城市)地域进行的一场交战。
[37]指中世纪公鹿数量很多,能够满足封建贵族们的虚荣。
[38]丹尼尔·布恩(1734—1820),肯塔基州垦荒先驱,也是美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拓荒者之一。
[39]西奥多·罗斯福(1858—1919),昵称泰迪(Teddy),美国第26任总统,军事家、政治家、思想家。罗斯福是第一位对环境保护有长远考量的总统,在猎人和渔民阶层获得了广泛支持。
[40]斯图亚特·爱德华·怀特(1873—1946),美国著名作家,代表作为《亚利桑那之夜》《山脉》。
[41]色诺芬(约前430—约前354),古希腊历史学家、作家,苏格拉底的弟子。
[42]埃林顿,美国生物学家。
[43]卡韦萨·德·巴卡(1500—1564),文艺复兴时期欧洲探险家,曾浪迹美国南部地区约9年时间。
[44]刘易斯(1774—1809),美国探险家、军人和公共管理者。
[45]克拉克(1770—1838),苏格兰裔美国探险家,美国革命战争形象乔治·罗杰斯·克拉克的弟弟。刘易斯与克拉克的远征发生于1804年至1806年间,是美国国内首次横越大陆西抵太平洋沿岸的往返考察活动。
[46]特洛伊战争,是一场以阿伽门农、阿喀琉斯为首的希腊军队与以赫克托耳、帕里斯为首的特洛伊军队之间的十年攻城战,最终以特洛伊的失败告终。
[47]奥德修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他是希腊西部伊塔卡岛之王,曾参加特洛伊战争。
[48]古乳齿象时期,大约为晚始新世至早渐新世。
[49]摩西十诫,根据《圣经》记载,是上帝耶和华借由先知和首领摩西向以色列人颁布的十大首要律法,这大概是公元前1500年的事情。
[50]以西结和以赛亚,均为以色列人的先知。
[51]1803年,美国从法国手里购买路易斯安那,使美国的领土扩大到墨西哥湾。
[52]1937年1月,密西西比河和俄亥俄河历史上最严重的水灾使将近100万人无家可归,数百人死亡。
[53]罗宾逊,即埃德温·阿林顿·罗宾逊(1869—1935),新英格兰人,曾三次获得普利策文学奖,《崔斯特瑞姆》便是他第三次获得该奖时的作品。崔斯特瑞姆,中古传说中的人物,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之一,他爱慕马克王的未婚妻婍瑟,因而成为很多浪漫故事的题材。
版权信息
瓦尔登湖
作者:(美)亨利·戴维·梭罗
译者:肖箴
目录
版权信息
经济篇(一)
经济篇(二)
经济篇(三)
经济篇(四) 我的居住地,我的生活为了什么
读书
声音
孤独
访客
种豆
村子

贝克农场
更高的规律
动物为邻
木屋生暖
昔日的居民,冬天的访客
冬天的动物
冬天的湖
春天
结束语
经济篇(一)
当我写后面那些文字,那些长长的篇章的时候,我是很孤独的。我在森林中,在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城,瓦尔登湖的岸边,在我亲手搭建的木屋里,任何邻居都距离我有一英里[1]以上,我靠着双手劳动,养活自己。在那里,我住了两年又两个月。眼下,我又在文明生活中旅居了。
要不是有人曾特别仔细地打听我的生活,我本不会这般鲁莽地,拿私事来引起读者注意。有些人说我这个生活方式怪僻,虽然我根本不觉得。我那些境遇,我只觉得非常自然,而且合情合理。有人竟然问我吃什么、是否感到寂寞、害怕吗,这些问题。另有些人还好奇得很,很关心我的哪一部分收入捐给慈善事业了;还有一些人,自己有一大家子人,他们也想知道我赡养了多少个穷苦小孩。所以,这本书在回答这一类问题时,请那些对我本人没有特殊兴趣的读者谅解。有许多书总是尽力避免使用第一人称——我,而这本书是用第一人称来叙述的,对于“我”的尊敬,是这本书的主要特点。其实,我们常常忘记这点:任何书都是在以第一人称发言。如果我对别人的了解比得上我的自知之明,我就不会花那么多文字来谈我自己。不幸的是,我阅历浅陋,只得局限于这一个问题。但是,我对于每一个作家,都不仅仅要求他写他听来的别人的生活,还要求他迟早能简单而诚恳地写出自己的生活,写得好像是一封信,由他从远方寄给亲人似的;我觉得一个人若生活得诚恳,他一定是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了。后面的这些文字,特别合乎贫穷学生的心境。至于其他的读者,我想他们就取其所需吧,再说,没有让人去讲衣服尺寸的道理,衣服只有合乎人的尺寸,才是对这个人有用的。
我愿意讲述的事,不是关于中国人和桑威奇岛[2]人的,而是和你们——阅读这些文字的读者有关,生活在新英格兰的人们,关于所有人的遭遇的。特别是关于正在这里生活的本地居民环境。你们生活在这个人世之间,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你们生活得如此糟糕是否必要呢;这种生活是否还能改善改善呢?我在康科德曾到过许多地区;在商店,在办公室,在田野,我所看到的是,这里的居民仿佛都在赎罪一样地生活,从事着成千种惊人的苦役。我曾经听说过婆罗门教的教徒,坐在火焰之中,盯着太阳,或在火上倒挂着;或侧转了头望着天,“直到他们无法恢复原状,更因为脖子是扭转的,所以除了液体,别的食品都不能流入胃囊中”,或者,终生用一条铁链,把自己锁在一株树下;或者,像毛毛虫一样,用他们的身体来丈量广阔的土地;或者,他们独脚站立在柱子顶上——然而啊,便是这种有意识的赎罪苦行,也不见得比我天天看见的景象更不可信,更使人心惊肉跳。赫拉克勒斯[3]的十二桩苦役跟我的邻居们所从事的苦役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而且他只有十二桩苦役,总有做完的时候,可是我从没有看到过我的邻居们杀死或者捕获任何一头怪兽,也没有看到过他们做完任何苦役。他们也没有伊俄拉斯这样忠实的朋友,用一块火红的烙铁烫那九头蛇的颈部,那可是被割去了一个头,还会长出两个来的蛇。
我看见青年人,我的乡邻,他们不幸地生下来就继承了田地、庐舍、谷仓、牛羊和农具;得到它们容易,舍弃它们困难。他们不如诞生在空旷的牧场上,让狼来给他们喂奶,他们倒能够看清楚了,自己是在何等的环境中劳作。谁使他们变成了土地的奴隶?为什么有人能够享受六十英亩田地的供养,而更多人却命定了只能啃食尘土呢?为什么他们刚生下地,就得自掘坟墓?他们不能不过人的生活,不能不推动这一切,拼命做事,尽可能地把日子过得好些。我曾遇见过多少个可怜的的灵魂啊,几乎被轧死在生命的重负之下,他们无法呼吸,他们在生命道上卑微地爬动,推动他们前面一个七十五英尺[4]长四十英尺宽的大谷仓、一个从未打扫过的奥吉亚斯的牛圈,还要推动上百英亩土地,锄地、芟草,还要放牧和护林!可是,另一些并没有继承产业的人,固然没有这种上代传下的、不必要的磨难,却也得为他们几立方英尺的血肉之躯,委屈地生活,拼命地做工哪。
可是,人们是被一个错误笼罩着在劳作呢。人们健壮的身躯,大半截儿很快就被犁进了泥土中,化为滋养土地的肥料。正像一本经书中所说的,一种看似真实的,通常称之为“必然”的命运支配着人们,他们积累起来的所谓的财富,很快就会被蛀虫和铁锈腐蚀,被盗贼偷走。这是一种蠢人的一生,他们生前可能不清楚,直到生命的终点,才会领悟。在希腊神话里,丢卡利翁和皮拉是拿石头往背后扔才创造出了人类:
Inde genus durum sumus, experiensque laborum,
Et documenta damus qua^simus origine nati.
雷利[5]用响亮的韵律将它译成这样的两句:
从此人心变得坚硬,任劳任怨,
以证明我们的身体,原本就是铁岩铸成。
这真是在盲从错误的神示,把石头从头顶扔到背后去,至于它们落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看一看。
大多数人,甚至在这个比较自由的国家的人们,也因为无知和错误,满心里是人们自寻的烦恼,干的也尽是浪费生命的粗活儿,这让他们无法采摘到生命的美果。他们的手指因长期的劳作而变得粗糙笨拙,颤抖得又太厉害,不再能采集那生命的美果。的确,长期辛苦劳作的人,会找不到闲暇来一天一天地完善自己:他无法保持人与人之间那种高尚的关系;他的劳动一进入市场就会贬值。他除了充当一架机器之外,他没时间来做别的。他经常运用他的知识,又怎么会觉得自己是无知的呢?——他正是靠着他的无知才活下来的。在对这种人做一番评价之前,我们还得免费地供他吃饱穿暖,并用提神的饮料来使他保持旺盛的精力。我们天性中最优良的品质,就好比果实上的粉霜一样,只能轻手轻脚才得保全。然而,我们待人待己都不会如此温和体贴。
读者朋友,你们都知道,有些人是穷困的、生活艰难的,有时候,甚至被生活压得气都喘不过来。我毫不怀疑,阅读本书的人,有一些人连吃饭的钱都不够,或者衣服都穿破了却还没能力偿还买这身衣服的钱,好容易从债主那里偷点时间,才能读上几页文字。你们许多人都过着非常卑贱的生活,我那靠阅历磨炼出来的眼力一眼就能看清。你们时常没有回旋的余地,要想做点什么生意来还清债务,你们就这样深陷在一个十分古老的泥沼中,拉丁文所说的aes alienum——别人的铜币,因为那时候有些钱币是用铜来铸成的;你们就这样仰仗别人的铜钱生活、死亡,最后被埋葬;你们总是答应明天还债,明天还完债,可直到死亡,债务还是没有还清;你们老是讨好别人、求得人家的怜悯和照顾,用了多少方法总算没有因犯罪而坐牢;你们撒谎、阿谀奉承、投票,让自己缩进一个文质彬彬的硬壳里,或者就吹嘘自己,让自己笼罩在一层浅薄浮夸的慷慨和大度之中,这才使你们的邻居们信任你,允许你们给他们做鞋子、制帽子,做衣服、造马车,或者允许你们给他们代买食品杂货;你们则把钱财藏进一只旧箱子里,或者藏在一只涂了灰泥的袜子里,或者为了更加安全,把钱物藏进一间用砖头砌成的银行库房里;不管藏在哪里,藏了多少,也不论钱财的数目是多是少,因为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应对患病的那一天,其实,这样反而会把你们自己累病了。
有时我感到奇怪的是,何以我们竟然如此轻浮——我几乎可以说——竟然都在身体力行那种罪恶的、从外国带进来的黑奴从事的苦役。有那么多残酷而精明的奴隶主,把南方和北方统一起来进行奴役。南方的监守人是狠毒的,北方的监守人则更坏,可最坏的是,你自己成了自己这个奴隶的监守人。还谈什么人的神圣啊!你看那大路上赶马的人,他昼夜兼程奔向市场,在他的内心里,难道还有什么神圣的思想在激荡吗?他的最高职责就是照顾驴马吃饲草、喝水。和运输的赢利相比较,他的命运又值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他所服务的主人还不够声名煊赫吗?他有什么神圣、有什么不朽可言呢?你看他那副提心吊胆、唯唯诺诺的样子,一点也不神圣,一点也没有不朽的意味,他倒是能看清自己的身份,确认自己就是一个奴隶或者囚徒。和我们的个人主见比较起来,公众舆论其实只是一位软弱无力的暴君。正是一个人的命运由他自己的主见来决定,这主见也决定了他最后的归宿。在西印度地区提倡心灵与创造力的自我解放,可是没有一个威尔伯福斯[6](英国政治家,主张废除奴隶贸易和奴隶制)来实现。再想一想那片土地上的妇女们吧,她们编织着梳妆用的坐垫,以便临死之日用到它,她们对自己的命运却一点也不关心!仿佛她们编织坐垫就是为了消磨时间而又不会损害永恒。
大多数人在过着逆来顺受的绝望的生活。所谓听天由命,正是一种对绝望的肯定态度。你们总是从绝望的城市走到绝望的乡村,以水貂和麝鼠的皮衣来安慰自己。在人类的所谓游戏与消遣的背后,甚至都隐藏着一种程式化的、不易察觉的绝望。在这类游戏中往往没有娱乐可言,因为娱乐必须在工作之后才能有。要知道,智慧的特征就是不做绝望的事。
当我们用教学问答的方法来思考问题,思考着什么是人生的目标,什么是生活的真正必需品和手段时,仿佛人们是经过特别的谨慎选择才过上这种共同的生活方式,他们不想要任何别的生活方式。他们心里明白,他们其实是别无选择。清醒健康的人永远知道,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抛弃我们的偏见永远都不会来得太迟。世界上无论怎么古老的思想与行为,如果得不到确证,就不能轻信它。在今天人人随声附和或众所周知的真理,很可能在明天就会变成虚妄的烟云,但有人认为这是乌云,会变成一阵甘霖洒落到他们的大地上。老年人认为办不到的事,通过努力,你却办成功了。老人有老的一套,新人有新的一套。古人不知添上燃料便可使火焰长明不熄,新人却把干燥的木头放在水壶底下。现在的人还可以绕着地球转,像鸟那样迅疾地飞翔,正如人们常说的:“气死老头子。”老年人虽然年长,却未必能很好地指导年轻一代,甚至他们未必有资格来当年轻人的向导;因为他们在生活中虽获得了不少阅历,却也失去了很多。我们可以这样质疑,哪怕是最聪明的人,他活了一世又能学到多少具有绝对价值的东西呢。实际上,老年人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忠告赠送给年轻人。
他们本身的经验也是那样残缺、破碎,他们的生活明摆着这样一场惨痛的失败,他们对此有自知之明;也许,他们的心中还保留着一些与他们的生活经验不相符合的信心,只可惜他们已经不够年轻了。我在这星球上生活了三十多年,还没听到过我的长辈们给我什么有价值的、诚恳的忠告,哪怕是一个字的忠告。他们从没有什么东西,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不能告诉我什么中肯的东西。生活就摆在我面前,它需要我去体验,虽然它的绝大部分我还没有体验过;老年人体验过了,但对我却无所帮助。如果我现在得到了什么我认为有用的经验,那一定是我的老师长辈们从没有提起过的。
有一个农夫告诉我:“你光吃蔬菜是活不了的,蔬菜不能给你提供骨骼生长所需要的营养。”这样的他虔诚地从每一天中拿出一部分时间来获取那种可以供他骨骼生长所需要的营养。这农夫一边说着这话,一边跟在耕牛后面走,让这头正是吃蔬菜长出强壮骨骼的耕牛拖动着他和他的木犁不顾一切障碍地向前行进。某些事物,在某些特定的场合,例如对于某些病重的人,某些东西的确是生活的必需品;而在另一些场合,这些东西却变成了奢侈品;再换了别样的场合,又可能是人们完全陌生、一无所知的东西。
有人以为人生的全部境界,无论在高峰之巅或低陷之谷,都已给先辈们走遍,一切都已被前人所关注。按照伊夫林[7]的话:“智慧的所罗门曾制定一些条令,规定树木之间应有的距离;而罗马地方官则规定,你可以多少次到邻居家的地上去捡拾掉落下来的橡实而不被判侵害罪,以及橡实中有多少是属于邻居的。”希波克拉底[8]甚至留下了剪指甲的方法,剪得不要太短或太长,要与手指头齐平。毫无疑问,这样一来,丰富多彩又充满欢快的人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跟亚当一样古老的单调乏味和无聊。人的力量从未被衡量出来,我们不能根据人已经完成的事来判断人还能做什么事,因为迄今为止人所做的事还是很少的。不论你从前有过怎样的失败,“别苦恼,我的孩子,谁能指定你去做你还没做完的事呢”?
我们可以用一千次简单的试验来测定我们的生命,例如,太阳使我种的豆子成熟,这同一个太阳竟然还同时照耀着太阳系里其他像我们地球一样的行星。如果我记住了这一点,就可以防止若干错误。可是,当我为豆子锄地除草时并没有这样去想这一点。星星是何等神奇的三角形的顶点!在宇宙各种各样的星系中,有多少远远隔开的不同的物种的生命在凝望着同一颗星星,在同时思考着同一个事实!大自然和人生也正如我们的各种体制一样变化多端。谁又能预知别人的命运?难道还有什么比我们的目光一瞬之间的对视更伟大的奇迹吗?我们应该在一小时之内经历这个世界的一切时代,嗯,甚至经历所有时代的所有世界。历史、诗歌、神话!——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读别人的经验更令人惊奇和增长见识。
我的邻人说好的那些想法,我灵魂深处却认为这其中一大部分是坏的,至于有什么需要我忏悔的,那也许就是我太循规蹈矩了。是什么魔鬼迷住了我的心窍,让我的行为这样规规矩矩呢?老年人,你能够说出最聪明的话,你已经活了七十年,也在生活中有过好些荣誉,但我却听到一个不可违抗的声音,要求我不去听你说的那些经验。新的一代抛弃上一代的业绩,就好像离开一艘搁浅的船。
我想,我们可以相信更多的事物,比我们现在所相信的要多得多。我们对自己的关怀能少一些,给别人的关怀便可以更多一些。大自然既能适应我们的长处,也同样能适应我们的弱点。有些人成天感到焦虑,几乎成了一种不治之症。我们生来就喜欢夸耀我们所做的工作的重要性;可是我们没有去做的工作却有那么多!还要担心要是我们病倒了又怎么办,我们多么谨慎啊!要下决心不依赖信仰生活,如果能够避开它的话。我们从早到晚处于警戒之中,到夜晚就会不情愿地祈祷,把自己交托给玄之又玄的命运。我们被迫生活得这样精明周到,诚心崇敬我们的生活,而否定改变它的可能。我们总说没有办法、只能这样生活,可是生活方式多得就像从圆心可以画出的半径条数。一切改变都是值得思考的奇迹,不过,那是时刻都在发生着的奇迹。孔夫子曾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当一个人把他想象出来的东西当成他所知的东西时,我可以预见到,所有人最后都要在这个想象的基础上建立起他们的生活。
让我们思考一下:我前面所提到的大多数人为之焦虑和烦恼的事情又是些什么呢?其中有多少是必须为之焦虑的,或者至少应当小心对待的呢?虽然生活在物质文明的世界中,但我们如果能过一过原始性的、偏远地区的生活还是很有益处的,哪怕只是为了懂得什么是生活真正的必需品,以及人类过去曾怎样才能弄到这些必需品;甚至翻一翻商人们往日的流水账,看看商店里经常出售的是哪些东西,储存的又是哪些东西,也就是说,最常用的杂货究竟是一些什么。因为时代虽然在演进,人类生存的基本法则却基本上没有因此有多少改变,就像我们的骨骼跟我们祖先的骨骼没有多少区别。
所谓“生活必需品”,我的意思是指一切人用自己的努力所获得的那些东西,它们在一开始时就显得特别重要,或是在长期的生活中变得非常重要了,以至于即便有人试着不需要它(不管是出于野蛮、贫穷,还是哲学上的原因),这样做的人也是特别少的。对于许多人来说,具有这样重要意义的生活必需品只有一种,那就是食物。对于原野上的牛来说,生活必需品就是几英寸[9]长的可以咀嚼的青草和一些可以饮用的水,也许还要加上它们要寻求掩蔽的森林或山地。任何一种野兽都只需要食物和掩蔽它们的地方。但人类在同样的环境中,其生活必需品可以分为这些:食物、住宅、衣服和燃料;因为在获得这些之前,我们无法自由地思考人生的真谛,更无法展望自己的生活前景。人类创造出来的不仅有屋子,还有衣服、煮熟的食物;可能是偶然发现了火的热量,后来就将它加以利用(起先它还是奢侈品呢),到现在,烤火取暖也就成了生活必需品。我们看到猫狗也同样地获得了这个第二天性。合适的住所和穿着就能合理地保持我们体内的温度,但如果衣着和住所的温度过高,或火烧得太旺了,外边的热度高于我们体内的温度,这不就成了烧烤了吗?自然科学家达尔文谈到火地岛[10]的居民时说,他自己和同伴穿着衣服烤着火却还不觉得热,那些裸体的野蛮人虽然站得远一些,却令人大感惊讶,他们“被火焰烘烤得竟然汗流浃背了”。同样,据说太平洋中间的土著人赤身裸体而若无其事地跑来跑去,欧洲人穿了衣服还直打冷战呢。这些野蛮人的强壮难道不和文明人的智慧一样重要吗?按照德国化学家李比希的说法,人体是一只火炉,而食物是保持肺部内燃的燃料。天冷时我们吃得多,天热时则吃得少。动物的体温是缓慢的内燃所造成的,而疾病和死亡则是内燃得太旺盛的缘故:而当燃料没有了,或者通风装置出了毛病,火焰就熄灭了。当然,生命的体温不能与火焰混为一谈,我们的这个类比就到此为止吧。从上面的列举来看,“动物的生命”可以作为“动物的体温”的同义词来用了,而食物则可以作为保持我们体内生命的火焰长久不熄的燃料——煮熟的食物也是燃料,煮熟的食物把体外的热量带入体内,从而也增加了我们体内的热量,此外,住所和衣服,也是为了保持上述方式所产生和吸收的热量。
所以,对人体而言,最必需的是保持温度,保持我们的生命的热量。我们不辞辛苦,不但是为了食物、衣着、住所,还有床铺——床铺就是我们夜晚的睡衣,我们从飞鸟巢里和飞鸟的胸脯上夺取羽毛而做成的住所中的住所,就像鼹鼠住在地洞顶端用草叶所做的床一样!穷苦人常常叫苦,说这是一个冰冷的世界;我们总是把身体上的病和社会上的病归因于寒冷。在很多地方,夏天给人们带来乐园般的生活。在那里除了煮饭之外,没有别的事需要燃料;太阳是人们的火焰,太阳的光线晒熟了果实;这种环境下,食物的种类更丰富,更容易得到,衣服和住宅则完全不必要,或者说有一半是用不到的。在目前,在我们这个国家,依照我自己的经验,我觉得只要有少数工具就足够人生活了,如一把刀、一柄斧头、一把铁锹、一辆手推车等,对于勤奋好学的人,则还需要灯火、文具,再加上几本书,这些已是次要的必需品,且只要少数费用就能购得。然而,有些不聪明的人,跑到地球的另一边,跑到那些野蛮、不卫生的地方,在那儿做十年二十年生意,就为了谋生——就是说,为了使他们自己能过得舒适而温暖,到最后还是回到新英格兰来,然后死在这儿。过着奢侈生活的富人所需要的就不仅仅是舒适和温暖了,他们要的是不自然的热;我已经在前面说过,他们是被烘烤着,而且自认为这样被烘烤着是很时髦的。
大多数奢侈品,以及大部分让生活变得舒适的东西,不但不是必需品,而且的的确确会妨碍人类的进步。关于奢侈与舒适,最明智的智者往往生活得甚至比穷人更加简朴。中国、印度、波斯和希腊的古哲学家都是同一个类型的人物,外表生活再贫穷,内心生活却异常丰富。我们对他们的了解还远远不够。然而可叹的是,这点了解对我们来说竟然很多了。近代那些改革家和各民族的救星,他们的情况也都如此。我们只有站在甘贫乐苦这样优越的地位上,才可能成为公正无私的、聪明的观察者。无论在农业或商业方面,文学或艺术领域,奢侈生活结出的果实也都是奢侈的。这是一个哲学教授满天飞而哲学家却一个都没有的时代。然而哲学教授这一职业是令人羡慕的,因为哲学家的生活是令人羡慕的。但是,要做一个哲学家不但要有敏锐的思想,甚至不但要建立起一个学派,还要真心热爱智慧,从而按照智慧的指示去过一种简单、独立、宽宏和信任的生活。他要解决生活中的一些问题,不但要在理论上解决,而且要去实践。大学者和思想家的成功,通常不是帝王式的成功,也不是英雄豪杰式的成功,而是朝臣式的成功。他们勉强应付生活,像他们的父辈一般生活,所以他们一点也不能成为人类高贵的祖先。可是,为什么人类会退化?是什么使得那些家族没落消亡?使国家衰败、崩溃的奢侈又是什么性质呢?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能否确定在自己的生活里并未这样?哲学家甚至在生活的外在形态上也是走在时代前列的。他的吃穿住行以及取暖,都跟他的同时代人不一样。一个人如果没有比别人更好的方法来保持生命的热量,又怎么能是哲学家呢?
一个人如果已经在用我所描写的几种方式来过温暖的生活时,那他接下来要干些什么呢?当然不会是得到更多的同一类型的温暖。他不会去求得更多更丰富的食物,更宽敞华丽的房屋,更多更精美的衣服,更经久不息更灼热的火炉,等等。他在得到了这些生活必需品之后,就不会去求得同样的多余物品而是去寻求别的东西;那就是说它可以开始不再干卑微的苦力活儿的假期了,他要向生命的本真迈进了。土壤是适宜于种子的,因为土壤使种子的胚根向下伸展,然后它可以满怀自信地使它的枝干向上生长。为什么人在泥土里扎下根之后,却不能同样向天空伸展呢?——因为那些更高贵的植物是根据其远离地面的、最后在空气和阳光中结成的果实来评定其价值的,人们不是像对待卑微的蔬菜那样来对待这些高贵的植物的。蔬菜就算是两年生的植物,那也只是被培植到生好了根茎时为止,而且为了让它们的根茎长得更健壮,还常常把它的枝叶剪掉,使得许多人在开花的季节都认不出它们。
我无意给一些性格坚强勇敢的人制定什么规章,因为他们不论是在天堂还是地狱,都会好好干自己的事业,他们的房子甚至建筑得比最富裕的人的还要宏伟,他们也更加挥霍无度,却不会因挥霍而陷入贫困,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生活的——如果确实像人们想象的,存在着这种人的话,我也无意给另一种人制定出规章,他们是从目前的处境中得到鼓励、得到灵感,像情人一样与现实情投意合,珍惜现实生活——我认为我自己也是属于这种人的。我这样说,并不包括那些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安居乐业的人,这种人都懂得自己是否在安居乐业,那些人,我也不是向他们说话的。我主要是向那些不满现状的人说这番话的,他们在应该可以动手改善生活的时候,却偏偏只是怨天尤人地诉说艰难的命运和自己所处的时代。有些人对任何事情都叫苦连天,慷慨激昂地发牢骚,因为据这些人自己的说法,他们这就是在尽义务。我由此还想到这样一种人,他们看起来阔绰,实际却是所有人中最为贫困的;他们虽然已积攒了一些财富,却不懂得如何利用它,更不懂得如何摆脱它,因此他们其实是给自己戴了一副金银制成的镣铐。
如果我把自己过去这些年中希望如何度过生命的想法说一说,这会使许多略知我历史的读者感到奇怪,更会使对我的历史不熟悉的读者大感惊讶。所以,我只略谈一谈我一直放在心头的几件事就行了。
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在什么时辰、什么天气的情况下,我都希望能抓住关键的时刻来改善我当前的状况,并在手杖上刻下时刻;过去和未来的交叉点就是现在,我就站在这个起点上准备起跑。请原谅我说话有点晦涩,因为我这个职业比大多数人的职业有更多的行业秘密。不是我故意要保密,而是我这个行业有这种特点。我很愿意把我所知的和盘托出,我不会在自己的门口贴上“不准入内”的招牌。
很久以前我丢了一条猎犬、一匹枣红马和一只斑鸠,至今我还在寻找它们。我曾对许多旅行者说起它们的情况、它们的踪迹,以及它们对怎样的叫唤才有回应。我曾遇到过一两人,他们告诉我他们曾听见过猎犬的吠叫声、奔马的蹄声,甚至看到过斑鸠飞入云中。他们也急于要找它们回来,就像是他们自己失去的一样。
不只是期望着观看日出和黎明,如果有可能,还要观察大自然本身!在夏天和冬天,有多少个黎明,在邻居忙着料理他们的事务之前,我就出门忙我的事去了!毫无疑问,许多市民都曾在清晨见到我干完活儿回来,那些黎明时候赶到波士顿去的农夫,或者是去干活儿的伐木工人,都曾遇到过我。的确,我从没有在太阳升起时助过它一臂之力,可是,无可置疑的是,太阳升起时,我在场,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多少个秋天,嗯,还有冬天,我都在城外度过,我试图听听有什么风声,一旦听到了什么就立刻把它传播开来!我在里面几乎投下全部资本,为这笔生意而迎着风奔跑,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如果这风声有关两个政党的政治,毫无疑问,它一定会被政党的报纸抢先发表。别的时候,我守望在高冈或树梢的瞭望台上,电告任何一个新到来客的消息,或者在黄昏的山巅上等候,等候夜幕降落,好让我抓到一点东西,我抓到的从来就不多,这不多的东西却好像是天赐的粮食一样,还会在阳光下消失。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一家销路不广的报社的记者,这家报社的编辑从来都不觉得我写的许多东西是可以刊出来的,作家们都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我辛苦劳动,换来的也就只是一番辛苦。在这件事上,辛劳就是它本身的报酬。
很多年来,我委任我自己为暴风雪与暴风雨的监察员,并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我还自任测量员,不是测量公路,就是测量森林中的小径和所有的近路,并保证它们畅通无阻,以及峡谷上的桥梁一年四季都能通行,人们的足迹就证明了它们的便利。
我还守护过镇上的牧人,使他们免受野兽侵害,这些野兽总是要跳过篱笆,给忠于职守的牧人造成许多麻烦。我还照料过农场上人迹罕至的角落,虽然我不大知道约拿斯或所罗门今天是否在某一块田地上劳动,因为这可不属于我管的事了。我还给红色的越橘,沙地上的樱桃树、荨麻、赤松、柊、白葡萄和黄色紫罗兰等浇过水,在天气干燥的季节,不浇水,它们很可能会枯萎的。
总的来说,我一直这样做了很长时间,我可以毫不夸耀地说,我真心诚意而又认真地做我的这些事,直到后来,事情越来越明了,镇上的居民并不愿意把我列到公职人员的名单之内,也不愿意给我一份微薄的薪俸。至于我记的账,我可以发誓说我记得清清楚楚,然而却从未被查核过,更不用说有谁来付款、结清账目了。不过,我也未曾把心思放到这上面。
经济篇(二)
不久以前,一个流浪的印第安人到我的邻居——一位著名的律师家中叫卖篮子。“你要买篮子吗?”他问道。回答是“不,不要”。那个印第安人出门时发出惊奇的叫喊:“你想要饿死我们吗?”看到他勤奋的白人邻居生活得那么富裕——那位律师只要辩论起来,就像玩魔术似的,财富和地位都随之而来——因而这印第安人对自己说:我要做生意,我要编篮子,这是我能做的事。他以为编织好篮子就完成了他的分内事,接下来白种人就有责任向他购买这些篮子了。但他没有察觉:他必须使人觉得他的篮子是值得购买的,至少得使别人相信,购买这一只篮子是值得的,要不然他应该做点别的值得让人购买的东西。我也曾编织过一种结构精巧的篮子,但我并没有编得使人感到值得买。但在我看来,我一点不觉得我不值得去编织这个篮子,我不但没有去研究如何编织得让人们感到值得去买,我倒是琢磨了如何才能避免这种买卖的勾当。被人们赞美并认为成功的生活,只不过是若干生活的一种。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抬高某一种生活而瞧不起其他的生活呢?
我发现我的市民同胞们不大可能在法院、教堂,或任何别的地方给我一个职位让我谋生,我必须另谋生路,于是,我比以往更专心地注意那片森林,那里的一切我都很熟识。我决定立刻就投入这项生意,不必像通常那样等待有足够的资本,我就动用我手上已经有的一点儿微薄的资金吧。我到瓦尔登湖上去的目的,并不是去过节俭的生活,当然也不是去过挥霍的生活,而是去麻烦少一些的地方经营一些私人业务,以免我因为缺乏经商的常识而做出悲哀又显得愚蠢的事情。
我常常希望自己学到严格的商业习惯,这种习惯是每一个人都不能缺少的。如果你是和天朝帝国做生意,那么,你在某个塞勒姆港的海岸上设立一个小小的会计室就够了。你可以把本国的出产——土特产,诸如许多的冰、松木和一点儿花岗石等用货轮运出去。这一定是一笔好生意。你亲自监督一切大小事务,既是领航员与船长,又是业主与保险商;买进、卖出还自己记账;收到的每封信件都亲自阅读,发出的每封信件都亲自撰写或审读;日夜监督进出口货的装卸工作;你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在海岸上的许多地方——装货最多的船总是在泽西岸上卸货:你还自己充当电报员,坚持不懈地发出讯号,对所有向海岸行进的船只通报情况;稳定地售出货物,供给远方的一个永不满足的市场,既要熟悉市场行情,还要明了各地战争与和平境况,预测贸易和文明的趋向——利用一切探险的成果,利用最新的航道,利用一切改进的航海技术——还要研究海图,确定珊瑚礁和新的灯塔、浮标的位置,而航海图表是永远处在修改之中的,因为只要计算上有一点错误,船只就会冲撞在一块岩石上而致粉碎,无法到达一个友好的码头——此外,这里还有拉佩鲁兹(法国航海家,后在太平洋遇难)的未被人知晓的命运——还得步步紧跟宇宙科学,要研究一切伟大的发现者和航海家、伟大的探险家和商人,从汉诺(古代迦太基航海家)和腓尼基人直到现在所有这些人的生平,最后,还得时刻记录库房中的货物,你才对自己的境况一清二楚。这真是一个全面磨炼一个人能力的辛苦的劳役——这里有贏利或损失的问题、利息的问题、净重的计算问题和各种确切的数字,这真是需要特别广博的知识。
我曾琢磨,瓦尔登湖应当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不但因为那铁路线和冰块贸易的可行,而且这里还有许多的便利,或许在这儿把这些便利条件泄露出来会显得不明智呢;这是一个优良的港口,也是一块好地基。没有那些好像涅瓦河上的沼泽让你去填,虽然到处都得你去打桩奠基。据说,要是涨潮的时候又刮着西风,再加上涅瓦河上的冰块,圣彼得堡会一下子被从大地的表面上冲得没了踪影。
由于我这生意缺乏通常的资本来进行交易,所以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能得到做这样的生意不能缺少的东西呢。实际点说吧,先是衣服,我们采购衣服,常常是由爱好新奇的心理所引导的,并且很在乎别人对衣服的意见,而不怎么考虑这些衣服的真正实用性。让那些有工作做的人回想一下穿衣服的目的吧:一是保持身体的体温;二是在目前的社会中,要把赤裸的身体遮盖住。这样,他可以做出判断,到底有多少必需或者重要的工作可以完成,而不必在衣橱中增添什么衣服。国王和王后的每一件衣服只穿一次,虽然由裁缝专门制作,但他们却不知道穿上合身的衣服所感到的愉快。他们不过是挂干净衣服的衣架子。而我们的衣服,却一天天更加和我们合为一体了,它们甚至有了穿衣人的性格,以至于我们舍不得把它们丢掉:要丢掉它们,正如抛弃我们自己的躯体那样,总不免感到恋恋不舍,心情十分沉重,乃至要看病吃药。其实,没有人因为穿了有补丁的衣服,我就看扁他,但我很明白,一般人则为衣服费了很多心思,人们希望自己的衣服跟得上时髦,至少也要干干净净、没有补丁,但他们从不在乎自己是否有健全的良心。其实,即使衣服破了不补,所暴露的最大缺点也不过是粗心大意罢了。我有时用这样的方法来观测我的熟人——谁会穿一条膝盖以上有补丁的,或者只是多了两条缝线的衣服呢?大多数人都好像认为,如果他们这样做了,从此就毁掉了一生的前程。他们宁可跛了一条腿进城,也不会穿着破裤子去。一位绅士如果出意外有了腿伤,这是很平常的事,是有办法让它痊愈的;但如果他的裤管破了,在他看来这是无法补救的。因为他关心的并不是什么东西真正值得尊敬,而是关心那些照习惯受人尊敬的东西。我们认识的人很少,我们认识的衣服和裤子却特别多。你给稻草人穿上你的最后一件衣服,然后你自己不穿衣服站在旁边,哪一个经过的人不立刻向稻草人致敬呢?前不久我经过一片玉米田,就在那头戴帽子、身穿上衣的木桩旁边,我认出了那个农田主人。他比我上一回看见他时多了些风吹雨打带来的憔悴。我听说过这样一条狗,它向所有穿了衣服走到它主人地盘上的人吠叫,却很容易被一个光身子的窃贼制伏得一声不响。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啊,如果没有衣服,人们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他们的身份?没有了衣服的话,你能不能在任何一群文明人中间,肯定地指出谁是最尊贵的阶层?法伊弗夫人在她周游世界的旅途中,当她走到俄罗斯的亚洲部分时,她说,她要去谒见当地长官,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穿旅行服装了,因为她“现在身处一个文明国家,这里的人是根据衣服来评价人的”。即使在我们这民主的新英格兰城镇中,人们偶然变得富有,穿得讲究,住得阔绰,他就会受尽众人的尊敬。可是,这些尊敬有钱人的人,人数很多,却都是些异教徒,所以应该给他们派去一个传教士。话说回来,凡是衣服都是要缝纫的,缝纫可是一种没完没了的工作;至少,妇女们的衣服是从来做不完的。
一个找到工作的人,其实并不需要他穿上新衣服去工作;穿那些长久地放在阁楼中、积满了灰尘的旧衣服就够了。一个英雄穿旧鞋子的时间,远比他的仆从穿旧鞋子的时间长——要是英雄有仆从的话;打赤脚的历史比穿鞋子的历史要悠久得多,而英雄是可以赤脚的。只有那些赴夜宴,或者到立法院去的人才必须穿上新衣服,他们的衣服换了一件又一件,正如那些地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可是,如果我的短上衣和裤子、帽子和鞋子都适合穿上去礼拜上帝的话,那么我有这些服装也就够了,不是吗?谁曾注意到他的破衣服——真的已经穿得破烂不堪了,破得现出了当初的原料,就是拿去送给一个穷孩子也算不得行善行为了呢?说不定那穷孩子还要拿它转送给一个比他更穷困的人,或者那人倒可以说是最富有的,因为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就能活过来呢。我说,你得提防那些必须穿新衣服才能从事的事业,而可以不提防那些穿新衣服的人。如果没有新的人,新衣服怎么能做得合身?如果你有什么事业要做,穿上旧衣服试试看。人所需要的,并不是要利用这些事,而是去做什么,或者说,是要让自己去成为什么。也许我们永远不必想法添置新衣服,不论旧衣服已如何破烂、肮脏,直到我们经历了很多生活,或者一直经营下去,或者是向着目标一直航行,直到我们这古老的躯壳里焕发出新的生机,像是新人穿着旧衣,就像旧瓶装新酒。我们就像鸟类那样换羽毛的季节,必然是生命中一个重大的转折点。潜鸟到偏僻的池塘边去换毛。蛇也是这样蜕皮,蛹虫也是这样出茧,全都是由于体内机能扩展的结果;因为衣服不过是我们最表面的一层保护层,也算是尘世的一桩烦恼而已。不然的话,我们将发现自己在虚假的幌子底下前行,到头来必不可避免地将被人类的意见以及我们自己唾弃。
我们穿上一件又一件衣服,好像我们是一些外生植物一样,靠外加的东西才能生长。穿在我们最外面的,常常是很薄很花哨的衣服,那无非是我们的一层表皮,或者说,一层假皮,它并不是我们的生命的一部分,这里那里剥下来也并不会造成致命的伤;我们经常穿着的较厚的衣服,那是我们的细胞壁或者说是皮层;而我们的衬衣可是我们的韧皮,或者说是真正的树皮,剥下来的话,不能不伤害到身体。我相信所有的物种,在某些季节里都穿着有类似衬衣的东西。一个人最好穿得这样简单,以至在黑暗中都伸手就能摸到自己的身体,而且他在各方面都能生活得十分紧凑,有恃无恐,那么,即使敌人占领了城市,他也能像古代哲学家一样,空手徒步不慌不忙地走出城去。一件厚衣服的用处,大体可抵得上三件薄的衣服,而便宜的衣服可以用真正适合顾客财力的价格买到,一件厚厚的上衣花五元就可以买到,可以穿它好几年,一条厚厚的长裤两元钱,牛皮靴一元五角钱,夏天的帽子不过两角五分,冬天的帽子六毛两分半,或许还可以花上一笔微不足道的钱,自己在家里做出一顶更好的帽子,一个人穿上这样一套自己辛勤劳动赚到的衣服,哪里至于穷到没有一个聪明人来向他表示敬意呢?
当我要定做一件特别式样的衣服时,那个女裁缝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现在他们不做这个样式了”。她说话时一点没有强调“他们”这两字,好像她是在引用跟命运之神一样的某种非人的权威所说的话,这一来,我就很难得到自己所需要的式样了,因为她不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她觉得我有点草率。而我,一听到这神示般的话语,就陷入了沉思,我把每一个字都给自己单个地强调了一下,好让我明白它的意思,好让我找出他们和我有多大程度的血缘关系,以及在这一件与我如此密切相关的事上他们到底有什么权威。最后,我决定用同样神秘的方式来答复她,所以也不把“他们”两字特别强调——“的确,近来他们并不流行这个样式,可是现在他们又流行这个样式了”。于是她量了我的肩宽,但她没有量我的性格,好像我是一个挂衣服的钉子,那么这样量身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们并不崇拜美惠三女神,也不崇拜命运三女神,我们只崇拜时髦女神。她威严十足地纺织、剪裁。巴黎的猴王戴上了一顶旅行帽,全美国的猴子也都会学样。有时我很失望,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十分简单而老实的事是通过人们的帮助而能办成功的?必须先让人们通过一个强有力的压榨机,把他们的旧观念挤压出来,使他们不再能够马上用两条腿站立,到那时你看人群中,有的人脑子里长着蛆虫,不知什么时候在那里有了蛆虫的卵,又是何时孵化出来了,甚至连火也消灭不了这些蛆虫,你的工作都是徒劳。总之,我们不应该忘记,埃及有一种麦子据说是由一个木乃伊传到我们手里的。
整个说来,我不认为这个国家或别的国家的服装已到达了艺术那样尊贵的地位。目前,人们还是有什么就穿什么。就像失事船只上的水手漂到岸上,能找到什么就穿什么,他们还会彼此隔开一点,越过空间或时间距离,嘲笑彼此的服装呢。每一代人都嘲笑老式样,可又虔诚地追求新的式样。我们看到亨利八世或伊丽莎白女王的装束,就觉得好笑,仿佛他们是食人岛上的大王和王后一样。一切服装如果不穿在人身上,就会显得可怜和古怪。使人抑制住笑声,并且使任何人的衣服受到尊重的,是穿衣人严肃的眼神和穿衣人真诚的生活态度。一个穿着色彩斑斓的衣衫的丑角如果突然腹痛发作,他的衣服也会表现出痛楚的情绪。当士兵被炮弹击中,破旧的军装也宛如君主的紫袍。
男男女女对服装新式样的这种幼稚又原始的趣味使多少人转动眼珠,眯起眼皮看着万花筒,好让他们来发现今天这一代人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式样。制造商早知道人们的趣味完全是反复无常的。两种式样的差别只有九条丝线,而颜色多少还是相似的,一种式样的衣服立刻卖掉了,另一种式样的却还躺在货架上,但是,常常在过了一个季节之后,后者又成了最时髦的式样。比较起来,文身还真不算是人们所说的丑陋习俗呢。不能仅仅因为刺花是在皮肤上,无法改变就认为它是野蛮的。
我不相信我们的工厂生产是使人们得到衣服穿的最好的方式。技工们的情形正一天一天地变得像英国工厂里的样子,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据我听到或观察到的情况来说,工厂的主要目标,并不是为了使人类可以穿得更好更实在,毫无疑问,工厂的主要目标是赚钱。因此,长远看来,人们只能达到他们自己一时的目标。因此,我们应当把目标定得崇高些,尽管一时难免会失败。
至于住所,我并不否认现在这是一种生活必需品了,虽然有很多例子可以说明,比这里更为寒冷的国度里,有人没有住所照样能够长久生活下去,塞缪尔·莱恩说:“北欧的拉普兰人穿着皮衣,头上肩上套着个皮袋,就可以一夜接一夜地睡在雪地上——那寒冷的程度足可以使穿着任何毛衣的人冻死。”他曾亲眼看到他们这样地睡着。不过,他接着说:“可是他们并不比其他人更结实。”大概是人类在地球上生活没多久就发现了房屋的便利,以及家庭生活的舒适,这句话的原意,更多地表示对于房屋感到满足,而不是对于家庭。然而,在某些地方,一说到房屋就会联想到冬季和雨季,一年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用房屋而只需要用到一柄遮阳伞。在这些地方,房屋令人感到满足的说法就极其片面,而且只是偶尔适用罢了。我们这一带的气候,以前在夏天的晚上只要有个遮身的东西就行了。在印第安人的记录中,一间棚屋就是一整天行程的标志,在树皮上刻下或画下的一排棚屋则代表他们已经露营了多少次。人类生来并没有强壮的四肢、魁梧的身材,所以他必须设法缩小他的世界,找到一个适宜于他的空间用墙垣来圈起。最初他是赤身露体生活在户外;虽然在天气晴朗温暖时都很愉快,可是到了雨季和冬天,更别说在炎炎烈日下了,要不赶快用房屋来作为自己的栖身之所,人类或许早就在萌芽的时候就被消灭了。按照传说,亚当和夏娃在穿衣服之前,先用枝叶蔽体。人类需要一个家,一个温暖或舒服的地方,但先是肉体的温暖,然后才是感情上的温暖。
我们可以想象那个时候,人类还在幼年期,有些进取心很强的人爬进岩穴去找掩蔽。每个小孩都在一定程度上再次重复了人类这种对世界的体验,他们喜欢待在户外,雨天和冷天也这样。他们出于本能,玩过家家、骑竹马的游戏。谁不想起自己小时候窥望一个洞穴或走近一个洞穴时的兴奋心情?这是我们原始时代的祖先的天性遗留在我们身上的表现。我们从洞穴,进步到用棕榈树叶、树皮树枝、亚麻织物做屋顶,又进步到用青草和稻草做屋顶,用木板和木瓦做屋顶,用石头和瓦片做屋顶。最后我们终于不知道露天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了,我们的生活家居化的程度比我们自己所想的还要大得多。从壁炉到田野有了很大的距离。如果在我们更多的白昼和黑夜同天体之间并没有什么东西隔开着,如果诗人不是在屋脊下面说那么多话,如果圣人也不在房屋内住得那么长久的话,也许这世界就好了。鸟雀不会在洞内唱歌,白鸽不会在鸽棚里爱抚它们的纯真。
然而,如果有人打算造一所住宅,他应该像我们新英格兰人那样稍为精明一点才好,免得将来他会发现他自己住的是一个工厂,或在一座没有路标的迷宫、一座博物馆、一个救济院、一个监狱,或者是一座华丽的陵墓。首先请想一想:什么样的遮蔽才是绝对必需的?我看见过佩诺布斯科特河流域的印第安人,就在这镇上,他们住在薄棉布做成的营帐里,四周的积雪差不多有一英尺深,那时,我想如果雪积得更厚一些,可以替他们挡风的话,他们一定会更高兴。如何使我诚实地生活并得到从事我的正当追求的自由,从前这个问题比现在更让我烦恼,不幸的是,现在我变得有点麻木了。那时我常常在铁路旁边看到一只六英尺长三英尺宽的大木箱,工人们把他们的工具锁在里面过夜,我就想到,每一个生活艰难的人都可以花一元钱买来这样一只箱子钻几个孔,至少让空气能流进去,然后,下雨时和晚上就可以住进去了,盖合上,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爱他所爱的,他的灵魂也得到了自由。这并不是多么坏的事,也绝不是一个可鄙的办法。你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睡觉的时间,甚至长夜不眠;而当你起身外出时,会有什么大房东二房东来拦着你要房租。多少人要付比这个更大而更豪华的箱子的租金,因此烦恼到死,而他要是愿意住在这样一个箱子里也是不会冻死的。我绝不是说笑话。经济学曾经受到各种轻视,但它是一门不容轻视的科学。以前那些粗壮结实、大部分时间习惯过露天生活的人,他们曾经在这里盖过一所舒服的房屋,取用的材料几乎全部是大自然现成的。马萨诸塞州垦区的印第安人的总管古金曾于1674年这样写道:“他们最好的屋子修得非常整齐、牢固而又温暖,屋顶用的是树皮,这些树皮都是在干燥的季节里从树身上脱落下来的,并在树皮还带着苍翠色泽的时候,用相当重的木材把它们压成大块的薄片。较蹩脚的房屋则用灯芯草之类编成的席子遮盖,也很紧密而温暖,只是没有前者那么好……我所看到的房屋,有的长六十英尺或一百英尺,宽三十英尺……我常常借宿在他们的棚屋里,发现它跟最好的英式房屋一样温暖。”他接着还说,这些房屋的室内通常还有嵌花的席子铺在地上或挂在墙上,各种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印第安人已经发展到能够在屋顶上开洞,放上一张席子,然后用绳子拉动席子来控制通风设施。首先要注意的是,这样的棚屋最多一两天工夫就可以盖起来,只要几个小时就可以拆掉,并且重新搭建起来,每户人家都有这样一座房子,或者拥有棚屋中的一个小间。
在原始时代,每一户人家都有一座最好的住所,以满足他们的粗陋而简单的需要;可是我想,我可以毫不过分地说:虽然天空中的飞鸟有自己的巢,狐狸有自己的洞穴,野蛮人有自己的棚屋,然而在现代的文明社会里,只有半数的家庭是有房子的。在文明特别发达的大城市中,拥有房屋的人只是一小部分。其余的人若要有个住所,得每年付出一笔租金,使自己拥有一个无论冬夏都少不了的“外衣”,而这笔租金本来已经足够他买下一个印第安人的棚屋了,现在他却要在世上活多久就得承受多久的贫困了。这里,我并不是把租房子与拥有房屋之间做一番优劣比较,但显而易见的是,野蛮人拥有房屋是因为花钱很少,而文明人之所以租房子住,却是因为他财力够不上买房屋的花费。可是,也许有人会辩解说,你说的那个可怜的文明人只靠着付出这笔租金,就拥有了一个住所,这住所和野蛮人的棚屋比较起来简直就像宫殿。每年只要付二十五元至一百元的租金(这是乡村的价格),他就得到了经过多少世纪不断改进才造出来的实惠又宽敞的房子,这房子有干净的油漆和墙纸、拉姆福德式的无烟壁炉、内抹灰泥的墙、百叶窗、铜质的抽水机、弹簧锁、宽敞的地窖以及许多别的东西。然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享受着这一切的文明人,通常是“贫穷”的;而没有这一切的野蛮人,却生活得那么富足。如果说,文明是人的生活状况的真正进步——我想这话是很对的,虽然只有智者才能真正利用好已有的有利条件——那么它就必须证明,文明能不提高价钱就把更好的房屋建造起来;而物价,则是用于交换物品的人的一部分生命,要么立即支付,要么以后支付。这一地区的普通房屋也许要八百元一幢,为了积蓄起这样数目的一笔钱,恐怕要一个劳动者花费十年以至十五年的生命,即使他是没有家累的。——这价钱是以每一个人每天的劳动价值为一元钱来计算的,如果有人收入多过这个数,就一定也有别的人收入少于这个数。因此,通常他必须花费他大半辈子生命,才能赚得他的那间棚屋。假定他依旧是租房居住的,那他还只是在两害之中做了一次可疑的选择。难道野蛮人会在这样的条件下,用他的棚屋来换得一座宫殿?
有人也许会猜想,拥有这样的多余的房产,可以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但我认为,对个人而言,这样做的好处不过是可以够他在死后偿付他的丧葬费用罢了。但是,一个人也许用不着安葬自己。然而,这件事却显现了文明人和野蛮人的一个重要区别;人类给文明人的生活设计了一套制度,无疑是为了我们的利益,这套制度牺牲了个人的生活,为的是保存种族的生活并让这生活更趋于完美。可是我希望指出,为了得到这好处,我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我还要指出,我们原本可以不做出任何牺牲就能得到所有这些好处的。《圣经》上说可怜的穷人和你同在,父亲吃葡萄,孩子的牙齿也发酸,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呢?
“主耶和华说,我指着我的永生起誓,你们在以色列中,必不再有用这俗语的因由。”
“看啊,世人都是属于我的,为父的怎样属我,为子的也照样属我,犯罪的,他必死亡。”
当我想到我的邻居,康科德的农夫们,他们的境遇至少同别的阶级一样富有,我发现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也都已辛苦劳作了二十年、三十年或四十年了,为的是他们可以成为他们农场的真正主人,通常这些农场是附带了抵押权而传给他们的遗产,或许是用借来的钱买下来的——我们不妨把他们付出的劳力的三分之一,作为房屋的代价——通常总是他们还没有付清这一笔购房的款项。的确,那抵押权有时还超过了农场的原价,结果农场自身已成了一个大累赘,然而到最后总还是有人愿意来继承它,正如这继承人自己说的,那是因为他很熟悉这个农场。我找评价估税官谈过话,惊诧地发现:他们竟然也说不出十来个在这城里拥有自己农场而又自由自在没有欠债的市民来。如果你要了解这些家宅的实况,你可以到银行去问一问这些房产被抵押的情况。真正能够用劳力来偿付他的农场债务的人是那么少,如果有的话,每一个邻人都能把他指出来。我看康科德这一带还找不出三个这样的人。据说商人中的绝大部分,甚至一百个中间大约有九十六个是肯定要失败的,对农民来说也是如此。不过,关于商人,其中有人曾经恰当地指出,商人的失败大都不是由于亏本,而只是由于不方便而没有遵守诺言;也就是说,信用道德被损毁了。这一来,问题就更加糟糕了,而且不禁使人想到那一百个人中成功的三个人,他们的灵魂,说不定将来也不能得到拯救,也许他们跟那些老老实实的失败的人比较起来,将会在更糟的情况下破产。破产和拒付债务是一条条跳板,我们的文明的大多就从这里跳起来翻跟斗、表演,而野蛮人却一直站在饥饿这条没有弹性的厚木板上。然而,这里每年举行的米德尔塞克斯耕牛展览会却总是那么盛大辉煌,好像农业的状况还特别好似的。
农夫们常想用比问题本身更复杂的方式来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为了获得他的小额资本,他做起了牲畜的投机买卖。他用十分熟练的技巧做一个细弹簧制的陷阱,想捉到舒适和独立自由的生活,他正要拔脚走开时,不料自己的一条腿却掉进了陷阱里。这就是他贫穷的原因;而且由于类似的原因,我们全都是穷困的,尽管我们有那么多奢侈品,却比不上野蛮人有着上千种的安逸和乐趣。査普曼在歌里唱道:
这虚伪的人类社会——
为了所谓人世的伟大
把上天赐予的欢乐稀释得像空气。
等到农夫有了他自己的房屋,他也并没有因此就更富,反而更穷困了,因为那房屋占有了他。依照我所能理解的,莫摩斯在反对密涅瓦建筑的一座房屋时曾经说过一句千真万确的话,莫摩斯说她“没有把它造成可以移动的房屋,可以移动的话就可以从此避开恶劣的邻居了”;这里还可以加上一句:我们的房屋是这样宝贵的财产,它把我们幽禁在里面,而不是让我们居住在里面;至于那需要避开的恶劣的邻居,往往就是我们卑鄙的“自我”。我知道,在这个城里,至少有一两家,几乎一辈子都在希望卖掉他们近郊的房屋,以搬到乡村去住,却始终没有办到,看来,只能等将来死了,他才能获得彻底的自由。
即使大多数人最后的确能够拥有或者租赁那些装修很好且有种种便利设施的现代房屋,但是,文明只是改进了房屋,而没有同时改进居住在房屋中的人。文明可以造出皇宫,可是要造出贵族和国王却没那么容易。如果文明人所追求的并不比野蛮人所追求的更有价值,如果他们把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只是用来获得粗鄙的必需品和舒适的物质享受,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比野蛮人住得更好呢?
另外,那贫穷的少数人又过得如何呢?也许你会看到一点,一部分人的外部境遇相对于野蛮人越高,另一部分人的外部境遇相对于野蛮人就越低。一个阶级的奢侈全靠另一个阶级的贫苦来维持。一面是皇宫,另一面是济贫院和“默默无言的穷人”。筑造那些法老陵墓的金字塔的百万工人,他们吃的是大蒜头,他们将来要像样地埋葬都办不到。完成了皇宫上的飞檐的工人,夜晚回到家可能是在一个比尖顶棚屋还不如的草棚里。在一个有一般文明的国家里,大多数居民的处境并没有低到像野蛮人的那么恶劣,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我说的还是一些生活卑微的贫穷人,还没有说到那些生活卑微的富人呢。要明白这一点,我们不必往更远处看,只消看看铁路旁边,到处都是简陋的棚屋,这些就是文明没有改进的反映。我每天散步,看到那里的人住在肮脏的棚子里面,整个冬天门一直都是开着的,为的是可以放点光线进来,也看不到什么火堆,火堆只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中,而老少的躯体,由于长久地怕冷受苦而蜷缩着,以致永久地变了形,他们的四肢和官能的发展也因此停顿了。自然应当去看看这个阶级的人:所有这个时代的卓越工程都是他们完成的。在英国这个世界大工厂中,各个工厂的技术工人,或多或少都是这样的情况。或许我可以把爱尔兰的情形在这里提一下,那地方,爱尔兰在地图上,是被看作一个白种人的开明地区的。把爱尔兰人的身体状况,跟北美洲的印第安人或南海的岛民,或任何没有跟文明人接触过因而没有堕落的野蛮人比一比吧。我一点也不怀疑,这些野蛮人的统治者,跟一般的文明人的统治者是同样聪明的。他们的状况只能反映出文明与卑劣有着紧密的关联!现在,我根本不必提我们的南方各州的劳动者了,这个国家的主要产品是他们生产的;而他们自己也是南方各州的一种主要产品。可是,不往远处扯开去,我这里主要谈的是那些据说境遇还算中等的人。
大多数人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一座房屋到底意味着什么,虽然他们原可以不必穷困,事实上却穷困一辈子,因为他们总想有一座跟他们邻居一样的房子。好像你只能穿上裁缝给你制成的任何衣服,你逐渐放弃了棕榈叶的帽子或者土拨鼠皮帽,你只能对这个时代生活的艰难地发几声感叹,因为你买不起一顶王冠!要发明一幢比我们已有的房屋更舒适、更豪华的房屋是有可能的,但大家必须承认,已有的房屋我们都还买不起。难道我们老要研究怎样得到越来越多的东西,而不能满足于少得到一点东西吗?我们那些可尊敬的公民,难道一定要庄严地用他们的言传身教,来教导年轻人在老死以前就早早置备好若干双多余的皮鞋和若干把雨伞,并准备好空空的客房用来招待不存在的客人?我们的家具为什么不能像阿拉伯人或印第安人那样简单呢?我们把民族的救星尊称为天上的信使,给人类带来神灵礼物的恩人,当我想到他们的时候,我实在想不出有任何随从跟在他们后面,也想不起他们会有什么满载着时兴家具的车辆。有人说,如果我们在道德上和智慧上比阿拉伯人更为优越,那么我们的家具也应该比他们的更复杂。如果我认同这种说法,那会怎么样呢——那不是一种奇怪的认同吗?现在,我们的房屋正堆满了家具,都给灰尘弄脏了,一位好主妇宁愿把大部分家具扫入垃圾坑,也不愿让早上的工作放着不干。早上的工作啊!在微红色的曙光中,在门农的琴声里,世界上的人到底在早晨该做什么样的工作呢?在我的桌上有三块石灰石,让我吃惊的是,我一定得天天给它们拂拭灰尘,我头脑中的灰尘还来不及拂拭呢,我嫌恶地赶快把它们扔到窗外去。你想,我怎么拥有一间摆有家具的房屋呢?我宁可坐在露天的地方,因为草地上没有灰尘,除非人类已经在那儿破土开挖。
正是沉迷声色、放荡挥霍的人弄出了各种新花样,迷迷瞪瞪的人众则对此紧紧追随。那些投宿在最豪华的旅馆里的旅行者很快就会发现这点,因为旅店老板把他当作传说中奢侈的亚述国王来招待,要是他接受了他们的盛情,不多久他就会完全失去男子汉的气概。我想到火车车厢,我们宁愿花更多的钱用于奢侈的布置,而不太关注行车的安全与便捷。没有安全和便捷,车厢就成了一个时髦的客厅,里面有长沙发、土耳其式的榻凳、百叶窗,还有其他一百多种东方的花样,我们把它们搬到西方来了,那些花样,原先是为天朝帝国的六宫粉黛和成群的妻妾而发明的,约拿单听到这些花样的名称都会难为情的。我宁愿坐在一个南瓜上,一人独占,而不愿意坐在天鹅绒的垫子上。我宁愿坐辆牛车,自由自在地来去,而不愿意坐什么游览火车的豪华车厢入天堂,一路上呼吸着乌烟瘴气。
原始时代的人生活得简简单单、很少掩饰,但至少有这样的好处:它让人类仍然是大自然中的一个过客。当一个人吃饱睡够,精神抖擞,就可以再考虑他的行程。可以说,他居住在苍穹的帐篷下面,不是穿越山谷,就是越过平原,或是攀登高山。可是,你看!人类已经成为他们的工具的工具了。从前饥饿了就去采果实吃的人已经变成一个农民;而从前在树荫下歇息的人已经变成管家。我们再也不在夜间露营,我们在大地上建起了房屋,我们忘记了还有天空。我们信奉基督教,不过仅仅是把它当作一种改良农业的方法。我们在这世界建造好了家宅,随后又为来世建造家族的坟墓。最杰出的艺术作品都表现着人类从这种情形中怎样挣脱出来、解放自己,但我们的艺术效果不过是把我们这屈辱的境遇弄得更舒适一点,而那更高的艺术境界却被遗忘了。在这村子里,美术作品确实已没有了插足之地,即使有什么作品传到我们这里来了。因为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房屋和街道都不能为美术作品提供恰当的根基。挂一张画的钉子都没有,也没有一个陈列架来承受英雄或圣人的半身像。当我在思考我们的房屋是怎样建造的,是怎样付款或未付清款项,以及居住在房屋里的家庭的经济又是怎样安排怎样维持时,我不禁感到惊奇,在一位来宾赞美壁炉架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的时候,为什么地板不会一下子坍下去,让这位来宾掉落到地窖中去,一直落到坚固可靠的基岩上。我不能不看到,世人所谓富有而优雅的生活其实是在向上跳跃超出他们的本分,我一点也不欣赏那些点缀生活的美术品,我密切注意着人们的跳跃,我记得人类肌肉能达到的最高的跳高纪录,还是某一些流浪的阿拉伯人创造的,他们从平地上能跳到二十五英尺之高的位置。没有东西支撑的话,跳到了这样的高度上也还是要跌到地上来的。因此,我要问那些不恰当产业业主的第一个问题是:是谁在支撑你?你是属于那九十七个失败者当中的一员,还是三个成功者当中的一员呢?回答了这些问题之后,也许我会去看看你那些花哨而没什么价值的玩物,体验一下它们的装饰风味。车子套在马前面,既不美观,也没有用处。在用美丽的饰物装饰房屋之前,必须把墙壁剥除一层,我们的生活也得剥除一层,这还要有美好的家务管理和美好的生活作为底子。要知道,美的趣味大多是在露天培育起来的,而户外既没有房屋,也没有什么管家。
老约翰逊在他的《神奇的造化》中说起和他同时代的那些最初移民到这个城镇来的人,他告诉我们说:“他们在小山坡上,挖掘窑洞,作为最初的栖息场所,他们把泥土高高地堆在木材上,高的一边生起了冒浓烟的火以烘烤泥土。”他们并不“给自己造房子”,他说,直到“上天赐福,让土地上生产了足够的粮食喂饱了他们时为止”。然而,第一年的收成却不好,迫使“他们不得不在很长的一季吃很薄的面包”。1650年,新尼德兰州秘书长川荷兰文写过一段话,更加详细地告诉预备移居那里开垦土地的人,他说:“那些在新尼德兰的人,特别在新英格兰的人,起初是无法按他们自己的愿望去建造农舍的,他们在地上挖个地窖一样的、四四方方的、六七英尺深的坑,长和宽则随意决定,然后在墙壁上安上木板,遮挡泥土,再用树皮在木板之间合缝,以免泥土落下来,当然也有的用了别的材料,还用木板铺了地板,做天花板,架起了一个圆木做的屋顶,再铺上树皮或绿草皮,这样,他们全家可以在很温暖很干燥的房子里住上两年、三年,或者四年,可以想象,这些地窖中,还隔出了一些小房间,这就要以家里人口数目来定了。在殖民初期,新英格兰的贵人、要人,也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免得浪费时间来建造房屋,造成下一季的粮食不够吃;二是不希望他们从祖国大批地招来的苦工感觉到不平衡。三四年之后,当田野已适宜于农作物生长了,他们才给自己造漂亮的房子,花上几千元钱。”
我们的祖先所采取的这个做法,可以看出,他们至少是非常小心的,他们的原则似乎是首先要满足最紧迫的生活需求。而现在,我们最紧迫的生活需求满足了没有呢?想到要给我自己添置一幢奢华的住宅,我就感到心灰意懒了,因为在我看来,这一片国土上还没有培育起相应的人类文化,我们至今还不得不减少我们精神的粮食,减到比我们节省的祖先每顿吃的面粉还要少。这倒不是说所有建筑的装饰可以完全忽略掉,即使是在最原始的时代里。我要说的是我们可以让我们的房屋从一开始就从内部变得美起来,尤其是和我们生活密切联系的部分,就像贝壳美丽的内壁那样,而不是将外壳弄得过分的美。可是,哎呀!我曾经走进一两幢房屋,已经知道它们的内部是如何布置的了。
尽管我们还没有退化到住窑洞或者棚屋,或者穿兽皮就活不了的程度,但是,对人类的发明与工业提供的便利,即使要付出很高的代价来交换,也还是应该接受为好。在我们这儿,木板、屋面板、石灰和砖头都比较便宜,比起可以住人的山洞、整根的圆木、大量的树皮以及回火黏土或平坦的石板,也更容易弄到。我说得比较内行,因为我在理论和实践上都熟悉建造房屋这件事。只要再聪明一点,我们就可以用这些材料,使我们比现今最富有的人还要富有,使我们的文明成为一种祝福。文明人其实只是更有经验、更为聪明一点的野蛮人,可是,还是让我赶紧来讲讲我自己的试验吧。
经济篇(三)
一八四五年三月末,我借来一把斧头,走到瓦尔登湖边的森林中,在我预备造房子的地点附近,我开始砍伐一些箭式笔直高耸的尚属幼树的白松来做我造房子的木材。开始做事时不借用别的东西,似乎是很难的,但这也许还是一个好方法,可以让你的朋友们对你的事业发生兴趣。斧头的主人在把斧头借给我的时候说:这斧头是他最珍爱的东西;可是,我归还他时,斧头倒变得更加锋利了。我工作的地点是一片令人愉快的山坡,松树满山都是,穿过松林我能望见湖水,还能望见林中一小块空地,那儿丛生着细嫩的松树和山核桃树。凝结成冰的湖水还没有完全融化,只化了几处地方,呈现出暗黑的颜色,而且还被水浸着。在我那劳动的几天里,还下过几阵小雪,但大部分时间,当我走回家去,途经铁道的时候,看见路边的黄沙地一直向前延伸,在蒙蒙的大气中闪烁,而铁轨也在春天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听到云雀、小鹟和别的鸟雀都已经来到这儿和我们一起开始度过这新的一年了。那是愉快的春日,人们心上的冬天正和冻土一起解冻,而蛰伏的生命也开始舒伸身躯了。有一天,我的斧头柄掉了,我伐下一段青青的山核桃木来做成一个楔子,用一块石头把它敲紧,再把整个斧头浸在湖水中,好让那木楔子发胀一些,就在这时,我看到一条有条纹的蛇钻入了水中,它躺在湖水底,显然毫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有一刻多钟,它竟跟我待在那儿的时间一样长久;也许它还没有从蛰伏的状态中完全苏醒过来。照我看,似乎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人类还停留在目前这种原始、低级的状态之中;不过,要是人类能感到万物复苏的春天的召唤,他们就必定要上升到更高级、更升华的生活中去。以前,我在降霜的清晨的小路上看到过一些蛇,它们的躯体还有一部分处于麻木、不灵活的状态之中,还在等待太阳出来唤醒它们。四月一日下了雨,冰融化了,这天,大半个早晨都是雾蒙蒙的,我听到一只失群的孤雁徘徊在湖上,因迷途而哀鸣着,它像是雾中的精灵。
我就这样一连几天用那狭小的斧头伐木、砍削木料、门柱和椽木,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宣告的或者学究式的思想,我只是随着自己的兴致在歌唱——
人们自认为懂得不少;
但你瞧!他们都已展翅飞翔——
艺术啊,科学啊,
还有各种工具;
只有那吹拂的风
才真的是什么都懂。
我把主要的木料砍成六英寸见方,大部分的门柱只砍两侧,而椽木和地板的用材则只砍一边,其余的地方都保留着树皮,所以,它们和锯子锯出来的相比,是差不多挺直的,而且更加结实。每一根木料都挖了榫眼,在顶上劈出了榫头,这时,我又借到一些工具。在森林中,白昼往往很短,但我还是常常带去牛油面包当午餐,在正午时我还读读包面包的新闻报纸。我坐在刚砍伐下来的青绿的松树枝上,面包也因此沾染了树枝的芳香,因为我手上有一层厚厚的树脂。在我结束这工作以前,松树成了我的亲密伙伴,虽然我砍伐了几棵,但没有和它们结仇,反而对它们更熟悉了。有时候,林中的闲游者给斧头劈木材的声响吸引过来,我们就隔着碎木片愉快地交谈。
我的工作干得不紧不慢,我只是想尽心去做而已。到四月中旬,我的屋架已经搭好,可以竖立起来了。我已经向在费奇伯格铁路上工作的爱尔兰人詹姆斯·柯林斯买下了他的棚屋,以便使用他的木板。詹姆斯·柯林斯的棚屋据说是不多见的好房子。
我去找他的时候,他不在家。我在他的房子外面走动,起先屋里的人没有注意到我,因为那窗户又高又深。屋子面积很小,有一个三角形的屋顶,别的没有什么可看的,四周积有五英尺高的污泥和沙土,像肥料堆。屋顶是这房子最完整的一部分,虽然被太阳晒得弯曲了,变脆了。没有门槛,门板下有一条可让家鸡随意进出的通道。柯林斯夫人来到门口,邀请我到室内去看看。我一走近,母鸡也给我赶进了屋。屋子里光线暗淡,大部分的地板很脏,潮湿,发黏,摇摇晃晃,木板这里一条那里一条,都是些经不起搬、一搬就裂的木板。她点亮了一盏灯,给我看屋顶和墙壁,以及那片一直延伸到床底下去的地板,又劝告我不要踏入地窖中去,那其实是个两英尺深的垃圾坑。用她自己的话来说,“顶上是好木板,四周也都是,窗户木板也不错”——原来是两个齐整的方框,只是最近有猫在那里进出。屋里还有一只火炉、一张床、一个可以坐的地方、一个出生在那里的婴孩、一把丝质的遮阳伞,还有一面镀金的镜子,以及一只全新的咖啡豆研磨机固定在一根小橡木上,这就是全部的家当了。我们的交易当时就谈妥了,因为那时候,詹姆斯也回来啦。当天晚上,我得付四元两角五分,而他则得在第二天早晨五点搬出去,不得在此期间再把什么东西卖给别人。六点钟,我就可以去占有那棚屋了。他说,赶早来最好,趁别人还来不及在地租和燃料上,提出某种数目不定的、无理的要求。他告诉我这是唯一的额外开支。到了六点钟,我在路上碰到他和他的一家。一个大包裹,全部家当都在内——床、咖啡磨、镜子、母鸡,只是少了一只猫,它逃进树林成了野猫,后来我又得知它触上了一只捕捉土拨鼠的夹子,终于成了一只死猫。
就在这同一天早晨,我把这棚屋拆掉了,我拔下钉子,用小车把木板搬运到湖滨,放在草地上,让太阳把它们晒得发白并且恢复原来的形状。一只早起的画眉在我驾车经过林中小径时,唱出了一两支小调。年轻人巴特里克却诡秘地告诉我:一个叫西利的爱尔兰邻居,在装车的间隙把那些还可以用的、直的、可以钉的钉子,U形钉和大马钉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当我回来跟他打招呼时,他正一副没什么心思、满不在乎的样子看着那一堆废墟,他就站在那儿,正如他所说的:没有多少活儿可做了。他在那里代表观众,使这微不足道的事看上去更像是众神撤离特洛伊城的大事件。
我在一座向南倾斜的小山的边上挖我的地窖,有一只土拨鼠也曾经在那里挖过它的洞穴,我挖去了漆树和黑莓的根,一直挖到植物残存在最下面的痕迹,直到挖到一片细腻的沙地,范围约有六英尺见方七英尺深,土豆可以安全过冬,绝不会被冻坏了。地窖的地壁是渐次倾斜的,并没有砌上石块;但太阳从来照不到它,因此也没有沙子塌下来。这只需要两小时的劳动。我对于破土动工的工作特别感兴趣,因为几乎在所有的纬度,人们都会在挖掘到地下去时,得到均一的温度。在城市里,最豪华的房屋下面仍然可以找到地窖,他们像古人那样在里面埋藏植物的块根,将来即使上面的建筑完全消失了,后代人还能发现地皮上凹陷下去的痕迹。所谓房屋,无非就是地洞入口处的门廊而已。
最后,在五月初,我的一些熟人来帮忙,帮我把房屋的框架立了起来,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必要,我只是想借这个机会来跟邻舍联络联络。竖立屋架,最大的功劳还是应当属于我。我相信,有那么一天,大家当然还是会树立起一幢更高的大厦。七月四日,我开始住进了我的屋子,因为那时屋顶刚装好,地板刚钉齐,这些木板都被削成了薄边组合在一起,防雨是没有一点问题的。我已经在屋子的一端砌好了一个烟囱的基础,所用石块都是我双臂从湖边抱上山的,约有两车之多。在秋天锄完地以后,我才把烟囱建造完成,恰好在必须生火取暖之前,而此前我总是大清早就在户外的地上做饭,这种方式我至今仍认为是,在某些方面比一般的方式更便利、更令人惬意。如果面包还没烤好就刮风下雨了,我就会拿几块木板挡在火上,然后自己也躲在下面凝望着面包,我就这样度过了很愉快的时刻。那些日子里,我手上工作很多,读书很少,但地上的破纸片,甚至单据或者一块端菜用的布垫,都会给我极大的乐趣,实在达到了跟阅读《伊利亚特》一样的目的。
要是人们比我那样建筑房屋更谨慎小心,也是很有好处的,例如,先考虑好一扇门一扇窗、一个地窖或一间阁楼在人性中间有着什么基础,也许,在你找出比目前需要更强有力的理由以前,你最好别建什么上层建筑。一个人造他自己的房屋,跟一只飞鸟筑巢是有着某些相同的情理的。谁知道呢,如果世人都自己亲手造他们自己住的房子,又简单老实地用食物养活自己和一家人,那么,他们的诗歌天赋一定会得到普遍的发展,就像那些鸟儿,它们在做同样事情的时候,歌声传遍了四方。可是,哎呀!我们倒是像牛鹂和杜鹃,它们跑到其他鸟儿的巢中去下蛋,传出来的就是些叽叽喳喳没一点音乐节奏的叫声,使路过的人听了一点也感觉不到快乐。难道我们永远要把建造房屋的快乐留给木匠师傅?在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经验中,建筑算得了什么呢?在我所从事过的职业中,还绝对没有碰到过一个人从事像建造自己的房屋这样简单而自然的工作。我们都是属于社会的,不单裁缝属于一个人生命的九分之一,还有传教士、商人、农民也是这样呢。这种劳动分工到底要分到什么程度为止?最后有什么结果?毫无疑问,别人可以来代替我们思想,可是,如果他这么做是为了让我自己没有思想,这就很不可取了。
的确,在这个国家里面有一种人叫作建筑师的职业,至少我听说过一个建筑师有这么一种想法:要使建筑上的装饰具有一种真理之核心、一种必然性,因此也会有一种美,好像这是神灵给他的启示。从他的观点来说,这是很好的了,而实际上,他并不比普通爱好美术的外行人高明多少。一个建筑学上感情用事的改革家,他不从基础做起,却从飞檐开始。仅在装饰中放进一个真理之核心,就像糖拌梅子里面嵌进一粒杏仁或者一粒贡蒿子——不过,我总觉得吃杏仁不用糖对健康更有益——他没有去想想居住在房屋里面的人,他们想的是如何把房屋建筑得里里外外都牢固结实,而不过多去想什么装饰。有理性的人哪会认为装饰只是外表的,仅属于皮肤层的东西呢?哪会认为乌龟获得有斑纹的甲壳,贝类获得珠母的光泽,是像百老汇的居民签订承包合同来建造三一教堂似的建筑呢?其实,一个人跟他自己的房屋建筑的风格没多大关系,就像乌龟跟它的甲壳上的斑纹无关一样:士兵不必无聊到非要在旗帜上画上准确体现他勇气的颜色。敌人会弄清这一点的。一旦到了紧要关头,他的脸色就要发青了。这位建筑师在我看来仿佛俯身在飞檐上,羞涩地向那住户悄悄地说他的那套似是而非的真理,住户实际上比他还要明白得多。我现在所看到的建筑学的美,我了解它是由内而外渐渐地生长出来的,是从那住在里面的人的需要和他的性格中生长出来的,住在里面的人是这房子的唯一的建筑师——美来自他的不知觉间的真实感和高尚的情操,至于外表他一点儿没有想到;要产生这样的美,那他也得先等他有了自己没有觉察到的生命之美。画家们都知道,在我们这个国土上,最有趣味的住宅一般是穷困的平民们的那些毫无虚饰的、简陋的木屋和农舍;使房屋别有一番风致的是外壳似的房屋里面的居民生活,而不是屋子外表上的什么装饰;市民们在郊外搭建的那些箱形的木屋也同样是有趣的,只要他们的生活是简朴的,他们的住所就与想象的一样,没有一点叫人费神的风格。建筑上的大多数装饰确实是华而不实的,一阵九月的风可以把它们吹掉而无损于房屋的主体,就好比吹落了借来的华服。不需要在地窖中窖藏橄榄和美酒的人,没有建筑学也照样生活。如果在文学作品中,也这样煞费苦心去追求体裁上的装饰,如果我们的《圣经》的建筑师也像教堂的建筑师这样把很多的时间花在飞檐上,结果会怎样呢?那些纯文学、美学和研究它们的教授就是这样矫揉造作。当然,某些人确实很关心这几根木棍子该怎样斜放在他的上头还是放在下方,他的箱子应该涂上什么颜色。当然,从认真的角度来说,这里头还是很有一点意思的,他把木棍斜放着,把那间箱子涂上颜色;可是在精神已经离开了躯壳的情况下,那这样就跟建造他自己的棺材属于同一性质了——这就是坟墓建筑学,而“木匠”只不过是“棺材匠”的另一个名称罢了。有一个人说,在你对人生失望时,或者对人生漠然时,抓起脚下的一把泥土,就用这颜色来粉刷你的房子吧。他是否想到了他最后那间狭长的房子?那就抛一个铜币来选择好了。他一定有非常多的空闲时间!为什么要抓起一把泥土来呢?还是用你自己的皮肤颜色来粉刷你的房屋好得多:让房屋的颜色变得苍白或者为你害臊变红。这真是一个改进村舍建筑风格的创举!等到你找准了我的装饰,我一定会采用它们。
入冬以前,我建了一个烟囱,并在已经不能挡雨的屋子的四周钉上一些薄片,那些薄片是从木头上砍下来的,粗糙而且还不太干的木片,我不得不用刨子把它们的边缘刨得光滑些。
这样我就有了一个密不通风、围上木片、抹了灰泥的房屋,十英尺宽,十五英尺长,柱高八英尺,还有一个阁楼和一个盥洗间,屋子每一侧有一扇大窗,两个活动天窗,顶端有一个门,正对着门的是个砖砌的火炉。我的房子的支出,只是我所用的这些材料的一般价格,人工不算在内(因为都是我自己动手完成的),总数我都记在下面了。我之所以写得这样详细,是因为很少数人能够精确地说出他的房子到底花了多少钱,而能够把组成房子的各式各样的材料和它们各自的价格说出来的人,如果有的话,也是非常少的。
木板 8.035美元(多属棚屋旧木板)
屋顶及墙板用的旧木片 4.00美元
板条 1.25美元
两扇带玻璃的旧窗子 2.43美元
一千块旧砖 4.00美元
两箱石灰 2.40美元(价格有点高)
毛丝 0.31美元(买多了)
壁炉架用铁片 0.15美元
钉子 3.90美元
铰链和螺丝钉 0.14美元
门闩 0.10美元
粉笔 0.01美元
搬运 1.40美元(大部分自己背)
共计28.125美元
全部材料都在这里了,我没写木料、石头和沙子,是因为这些材料我是用在公地上合法占地盖屋者应该享受的特权取来的。另外我还搭了一个木料间,主要是用建了房子之后留下来的材料盖的。
还想给我造一座房子,论宏伟与华丽都要超过康科德大街上的任何一座,前提是它要能够像目前的这座房子一样让我感到心情愉快,而且,造价也不比目前这座房子更高。
因此,我发现,想找个住宿地的学生完全能够得到一座终身受用的房子,所花的费用比他现在每年付的住宿费还少,如果我这么说听来有点夸张,那么,我为自己的辩护是:我是为人类而并非为自己来做一番夸张的;我的许多缺点和前后不一致的地方并不能影响我叙述的真实性。尽管我有不少虚假和伪善的地方——那好像是很难从麦子上弄掉的糠秕,我也跟任何人一样对此感到遗憾——在这件事上,我还是会自然地呼吸,挺起我的腰杆,让心灵和身体都能舒服地伸展;而且我下定决心,决不顺从他变成魔鬼的代言人。我要试着为真理说一句好话。在剑桥大学里,学生们住的房子比我这幢稍大一点儿,光租金就每年三十美元,那家公司还在一个屋顶下造了相连的三十二个房间,住宿的房客因此邻居众多而且嘈杂,说不定还得住在生活不方便的四楼。我就不得不想着,如果我们在这些方面有更多的真知灼见,不仅不需要办那么多的教育——因为更多的教育工作早就可以完成了——而且,教育方面的花费也一定已经大部分都消减了。学生在剑桥或别的学校为了得到必需的便利,付出了他或别人的很大的代价,如果双方能得当地处理这一类事情,也许只消花其中的十分之一就够了。要收费的东西,一定不是学生最需要的东西。例如,学费在这一学期的账目中是一笔大的支出,而他和同时代人中最有文化修养的人交往,并从中得到更有价值的教育,这却是不需要付费的。成立一个学院的方式,通常是找到一批愿意捐款的人,弄一本写着捐了多少元多少角的册子,然后就盲目地遵从分工的原则分了又分,这个原则实在是非得审慎考虑才能遵从的——然后就招一个惯于做投机买卖的承包商来,他又雇用了爱尔兰人或别的什么工人,接着就真的奠基开工了,然后,住在这里的学生们得慢慢适应这房子。为了这一个失策,未来很多代的子弟都得付出代价。我想,学生或那些想从学校中得益的人,如果能自己来奠基也会比这做法好得多。学生根据制度,逃避了人类必需的任何劳动,得到了他贪求的空闲,可耻的、无益的空闲。而能使这种空闲变为丰富收获的那种经验,他们却一点也没有学到。可是,有人说:“你不是主张学生不该用脑而应该用手去学习吧?”我不完全是这样的主张,我的意思比他说的要多得多:我主张他们不应该以生活为游戏,或仅仅以生活做研究,还要人类社会付出高昂的代价来供养他们,他们应该自始至终都真诚地生活。青年人除了立刻进行生活实践,他们怎能有更好的方法来学习生活呢?在我看来,这样做才可以像数学一样训练他们的心智。举例来说,如果我希望一个孩子懂得一些科学文化,我就不愿意按常规那样,把他送到附近某个教授那儿去,那儿什么都教、什么都练,就是不教生活的艺术,也不练习生活的艺术;用望远镜或显微镜观察世界,却从不教他用肉眼来观看;研究了化学,可就是不去学习他的面包如何做成,或者研究力学,而不懂得面包是如何挣的;发现了海王星的一些新的卫星,却发现不了自己眼睛里的微尘,更发现不了自己已经成了哪一个流浪汉的卫星;他全神贯注地从一滴醋里观察怪物,却要被他四周那些怪物吞吃掉。一个孩子要是自己开挖出铁矿石来,自己熔炼它们,同时把他所需要知道的都从书本上找出来,然后他照此做了一把自己的折刀,另一个孩子则一方面在冶金学院里听讲冶炼的技术课,另一方面用他父亲给他的一把罗杰斯牌子的折刀——试想过了一个月之后,哪一个孩子进步更大?又是哪一个孩子的手指会给折刀割破了呢?——令我吃惊的是,我离开大学的时候,据说是已经学过航海学了!——其实,只要到港口去兜一圈,我就会学到更多的航海知识。甚至贫困的学生也学习并且只学习政治经济学,而作为哲学同义语的生活经济学,在我们的学院中从没认真地教授过。于是就弄成了这个结果:因儿子在研究亚当·斯密、李嘉图和萨伊这些经济学家的著作,做父亲的却陷入了无法摆脱的债务中。
正如我们的大学,拥有诸多“现代化的进步设施”,人们很容易对它们产生幻想;但它们并不总是能带来肯定的进步。魔鬼老早就投了资,后来又不断增加投资,为此,他一直索取利息直到最后。我们的发明常常是些漂亮的玩具,把我们的注意力从严肃的事物上吸引开。它们只是提供一些改进过的方法,而对目标却毫无改进,其实这目标是早就可以很容易地达到的;就像直达波士顿或直达纽约的铁路那样。我们急忙忙要从缅因州筑一条磁力电报线到得克萨斯州;可是从缅因州到得克萨斯州,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拍发电讯。正像一个男子,热情地要和个耳聋的著名妇人谈谈,要把自己介绍给她,可是,当助听的听筒放在他手里了,他却发现原来没有话要对她说。仿佛主要的目的是要说得快,却不是要如何说得更有理智。我们怀着急切的希望要在大西洋底下挖一条隧道,使旧世界到达新世界能缩短几个星期,可是传入美国人松软的大耳朵的第一个消息,也许是阿德莱德公主害了百日咳之类的新闻。总之一句话,骑着马,一分钟跑一英里的人绝不会带着最重要的消息,他不是一个福音教徒,他跑来跑去也不是为了像修士约翰那样找蝗虫和野蜜吃。我疑心飞童(十八世纪著名的英国赛马)曾把大量的谷子带到磨坊去。
有一个人对我说:“我很奇怪你怎么不攒几个钱;你很爱旅行;你可以坐上车,今天就到费奇伯格去见见世面啊。”可是,我的做法要比这更聪明些。我已经懂得最快的旅行是步行。我对我的朋友说,要不我们试一试,看谁先到达那里。距离是三十英里,车票是九角钱。这差不多是一天的工资,我还记得,在这条路上做工的人一天的工钱只有六角钱。好了,我现在就步行出发,不到晚上我就到达了;我以这样的速度旅行了一星期。这期间,你将会挣到工资,在明天的什么时候你也到了,假如工作找得及时又碰巧,你可能今晚上就到达了。然而,你不是上费奇伯格,而是花了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在这里工作。由此可见,要是铁路线绕全世界一圈,我想,我总还是会赶在你的前头;至于见见世面,多点阅历,那我早就该和你完全绝交了。
这就是谁也不能战胜的普遍规律,也从没有人曾胜过它,就连很广而且很长的铁路也是这样。我们要使全人类得到一条绕全球一圈的铁路,就好像是挖平地球的表面一样。人们糊里糊涂地相信,只要他们继续用合股经营的办法,用铲子这样不停地铲下去,火车最后总会到达某个地方的,几乎不要花多少时间,也不要花什么钱;可是,尽管成群结队的人奔往火车站,列车员喊着“旅客们上车啦!”在黑烟飘散,蒸汽凝结的时候,你将看到少数人上了车,而其余的人却被火车碾轧过去了,这就被称作“一个可悲的意外事故”,也的确是如此。毫无疑问,挣到了车票钱的人,最后还是赶得上车子的,就是说,只要他们还活着,可是说不定那时候他们已经失去了开朗的性情和旅行的意愿了。一个人把生命中最宝贵的一段时间用来赚钱,为了在生命中价值最低的一部分时间里享受那么一点可疑的自由,这情况使我想起了那个英国人,为了他可以回到英国去过诗人般的生活,他得先跑到印度去发财。
其实他应该立即爬进破旧的阁楼去才对。“什么!”一百万个爱尔兰人从全国所有的棚屋里大声喊道,“什么?我们已经建成的这条铁路,难道不好吗?”是的,我回答,比较起来,是好的,也就是说,或许很可能有搞得更糟糕的;不过,因为你们是我的兄弟,所以我希望,你们应当有比挖掘土方更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
在建成房屋之前,我就想用诚实又令人愉快的方式来挣到十二美元,以偿付我的额外支出,我在两英亩半的屋边的沙地上种了点东西,主要是蚕豆,也种了一点土豆、玉米、豌豆和萝卜,我占用的十一英亩地,大都长着松树和山核桃树,上一季度的地价是一英亩八美元零八美分。有一个农民说,这地“毫无用处,只能养一些吱吱叫的松鼠”。我没有在这片地上施肥,因为我不是它的主人,我只不过是一个占用者,我不希望种那么多地,就没有一下子把全部的地都锄好。锄地时,我挖出了几“考德”的树根来,供我当柴烧了很长时间,这就留下了几小圈未开垦过的松软的沃土,蚕豆在夏天里长得异常茂盛的时候,这几块地是很容易辨别出来的。房屋后面那些枯死的卖不掉的树木和湖上漂浮而来的木头则给我提供了其余的燃料。我不得不租一组犁、雇一个短工,但掌犁的人还是我自己。我农场的第一季度支出,主要是工具、种子和工资等方面,总共14.725美元。玉米种子是人家送的。种子实在花不了多少钱,除非你种得太多。我收获十二蒲式耳[11]的蚕豆,十八蒲式耳的土豆,此外还有若干豌豆和甜玉米。黄玉米和萝卜种得太晚了,没有收成。农场的全部收入是:
23.44 美元
减去支出14.725美元
结余8.715美元
除了我用掉的和手头还存着的产品之外,估计价值约为四美元五十美分——我手上的这笔款已超出了我自己不能生产的一点儿蔬菜的花费。从全面考虑,也就是说,我考虑到人的灵魂和时间的重要性,虽然这个实验只占去了我很短的一些时间,不,部分原因也是这实验本身非常短暂,我就确信我今年的收成比康科德任何一个农民要好。
第二年,我就做得更好了,因为我把自己需要的全部土地通通种上了,约三分之一英亩,从这两年的经验中我认识到一个事实,而没有给那些农业巨著吓倒,包括阿瑟·扬(英国经济学家)的著作在内。我发现,一个人如果生活简朴,只吃他自己种植的庄稼,而且种的不超过他自己的需要,也不贪婪地去交换更奢侈、更昂贵的物品,那么他只要耕几平方杆[12]的地就够了。用铲子整土地比用牛耕便宜得多,并且可以每次更换一块新地,以免要给旧地不断施肥。而一切农场上的农活儿,他只要在夏天有空闲的时候就能轻松完成,这样,他就不会像目前那样,和一头公牛或一匹马、一头母牛、一头猪捆绑在一起。在这一点上,我想说一句公正无私的话,我是一个对目前社会经济措施的成败都能超然看待的人。我比康科德的任何一个农民都更具独立性,因为我不定居在一幢房屋或一个农庄里,我能随我自己的天生意向行事,这意向也是变幻不定的。我的境况比他们的已经要好许多,而且,如果我的房子被烧掉了,或者庄稼歉收,我还是能过得跟以前一样好。
经济篇(四)
我常常想,与其说是人在放牛,不如说是牛在牧人,因为牛比人更加自由。人与牛是在交换劳动,如果我们只考虑必要的劳动的话,那么,牛要占强得多,它们的农场也大得多。人要割上六个星期的干草才能换来牛的劳动,作为交换劳动的一部分,这可不易呢。当然,没有哪一个方面都生活得很简单的国家,就是说,没有一个哲学家的国家,愿意犯这样重大的错误,叫牲畜来劳动。确实,世上从未有过,将来也未见得会有,就是有了这样一个哲学家的国家,我也不敢说它一定是称心如意的。然而,我也绝对不会去驯一匹马或一头牛,束缚它,让它替我干活儿,只因为我怕自己变成十足的马夫或牛倌;如果我们这样做了,社会就得到不少进步,那么,我们也能够肯定有人有所得,就一定有人有所失。难道你能肯定马房里的马夫跟他的主人是同样地满足吗?就算有些公共的工作没有牛马的帮助是无法进行的,因此就让人类和牛马来一起分享这种光荣,那么,是否能推理说,这一来,他就不可能用更加与“人”相配的方式来完成这种工作了呢?当人们利用牛马的帮助,做了许多不仅是不必要的和艺术的工作,而且还是奢侈无用的工作时,这就不可避免地要有少数人得和牛马做交换工作,换句话说,这些人就成了强者的奴隶。
所以,人不仅为他内心的兽性而工作,而且,像是一个象征,他还得为他身外的牲畜而劳动。尽管我们已经有了许多砖瓦或石头建造的坚固的房屋,但一个农夫的生活是否殷实,还得看看他的牲畜住的棚子在多大程度上超过了他自己的房屋。这个城镇据说有这地方最大的牲口棚供给这儿的耕牛、奶牛和马匹居住,在公共建筑方面也毫不落后;但在这个县里,可供言论自由与信仰自由所用的大厅反倒很少。国家不应该用高楼大厦来给它们自己竖立起纪念碑,为什么不靠抽象思维的力量来竖立纪念碑呢?东方的全部废墟,也比不上一卷印度教的《薄伽梵歌》更令人赞叹!高塔与寺院是帝王的奢侈品。思想单纯而且心智独立的人绝不会听从帝王的吩咐去奔走的。天才绝不是任何帝王的侍从,金银和大理石也无法使他们不朽,它们最多只能保留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请告诉我,锤打这么多石头到底是什么目的呢?当我住在世外桃源阿卡迪亚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任何人在雕琢大理石。许多国家怀着疯狂的野心,想靠留下多少雕琢过的石头来使它们自己永垂不朽。如果他们用同样的力量来雕琢自己的风度,情况会怎样呢?明智的理性,要比一个高得能碰到月球的纪念碑更加值得纪念。我更喜欢让石头放在它们原来的地方。像底比斯那样的宏伟是一种庸俗的宏伟。一座有一百个城门的底比斯城早就远离了人生的真正目标,还比不上围绕着诚实人的田园的一平方杆的石墙那么合理呢。野蛮的、异教徒的宗教和文化倒建造了华丽的寺院,而称之为基督教的却没有建造这些。一个国家锤击下来的石头,到头来都用作了它的坟墓。它活埋了自己。说到金字塔,可惊奇的其实是有那么多人,竟能屈辱到如此地步,花费他们一生的精力来替一个笨蛋野心家建造坟墓。其实,对这个笨蛋野心家,要是把他淹死在尼罗河,然后把他的尸体用来喂野狗也要好一些。本来我可以给他们,也给他找一些掩饰之词,可是我没有这份闲工夫。至于那些建筑家的宗教和他们对于艺术的爱好,是全世界一样的,不管他们造的是埃及的神庙还是美利坚合众国银行。总是代价大于实际。虚荣是源泉,再加上对大蒜、面包和牛油的喜爱。一个叫巴尔科姆的年轻、有希望的建筑师,他追随在维特鲁威的后面用硬铅笔和直尺设计了一个图样,然后承包给布森父子采石公司。当三十个世纪开始俯视着它时,人类却要抬头仰望它。至于那些高塔和纪念碑,这城里曾有过一个疯子,他要挖掘一条通到中国去的隧道,并且已经挖得很深,据他说已经听到中国茶壶烧开水时的响声了;不过,我想我决不会鬼迷心窍地去羡慕他那个洞窟的。许多人关心着东方和西方的那些纪念碑,想知道是谁建造了它们。我倒很想知道,当时有谁不肯去建造这些纪念碑——谁有这种超然的理智,不去做这些无聊的事。不过,在这里,还是让我继续我自己的统计工作吧。
我在村子里居住时,靠着测量、做木工和各种别的零活儿(我会的行当有我手指头这么多),我挣了十三美元三十四美分。八个月的伙食开销我列在下面了。八个月,就是从七月四日到次年三月一日,即这些账目制订的日子,虽然我在那里一共过了两年多。这些账目里不包括自己生产的土豆、一点甜玉米和一些豌豆,也不包括结账日留在手上的存货价钱:
米 1.735美元
糖浆 1.73美元(最便宜的一种糖)
黑麦 1.0745美元
印第安玉米粉 0.9975美元(比黑麦便宜)
猪肉 0.22美元
★面粉 0.88美元(价钱比玉米粉贵,而且麻烦)
★白糖 0.80美元
★猪油 0.65美元
★苹果 0.25美元
★苹果干 0.22美元
★甘薯 0.10美元
★一只南瓜 0.06美元
★一只西瓜 0.02美元
★盐 0.3美元
(打“★”的都是试验,但结果都失败了)
不错,我的确总共吃掉了八美元七十四美分;可是,如果我不知道我的读者之中大多数人的罪过跟我的同样大,他们的清单若公布出来,恐怕还不如我的好呢,我是不该这样不害臊地公开我的罪过的。第二年,有时我会捕鱼吃,有一次我还杀了一只糟蹋我蚕豆的土拨鼠——像鞑靼人所说的那样,为了让它的灵魂转世,我吃了它,一半也是为了试试口味;虽然有股麝香味,它还是暂时给了我一番享受,不过我知道长期享受这口福也一定是没有好处的,即使你请乡下的厨师给你烹调这土拨鼠。
同一段时间,衣服及其他零用,项目虽然不多,却也有:
8.4075 美元
油及其他家用器具 2.00美元
洗衣和补衣,多半是拿到外面去做的,但账单我还没有收到。除此以外,全部开销如下。这些是这世界上这个地方必需花费的全部开支,有可能比必需花费还是多一些:
房子 28.125美元
农场一年的开支 14.725美元
八个月的食物 8.74美元
八个月的衣服等 8.4075美元
八个月的油等 2.00美元
共计 61.9975美元
现在,我是向那些要谋生的读者在说话。为了支付这一笔开销,我卖出了农场的产品:
23.44 美元
做零工挣到的 13.34美元
共计 36.78美元
从开销上减去这个数,差额是25.2175美元——这很接近我开始所拥有的资金,以及原先就预备要负担的支出;另外,我除了得到的闲暇、独立和健康以外,我还得到了一座舒适的房屋,我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这些统计资料,虽然看来很琐碎,似乎没有什么用处,但因相当完备,所以也就有了某种价值。凡是我的收成我都记上了账簿。从上面的列表来看,仅仅是食物一项,每星期我要花掉二十七美分。食物,在之后将近两年内,我的食物是黑麦、不发酵的玉米粉、土豆、米,少量的腌肉、糖浆、盐,而我的饮料则是水。像我这样爱好印度哲学的人,用米作为主食是合适的。为了对付一些惯于吹毛求疵者的反对,我还是先说明一下,如果我有时跑到外面去吃饭,我以前是这样做的,相信将来还是有不少时候要到外面去吃饭的,那我这样做是会损害我家里的经济安排的。我已经说了,到外面吃饭是经常的事,对于这一份比较性的列表,是没有一点影响的。
我从两年的经验中知道,甚至在这个纬度上,要得到一个人所必需的粮食是很容易的,容易到难以置信的地步;而且,一个人可以吃得像动物那样简单,仍然能保持健康和体力。我曾经从玉米田里采了一些马齿苋(学名Portulaca oleracea L.),把它们煮熟再加盐,这一餐饭我吃得心满意足。我把它的拉丁文的学名写下是因为这种名称很俗的蔬菜实在很好吃。请问,在和平的年代,一个讲究理性的人在午餐时除了吃一些甜的嫩玉米,加上盐煮,还能希望什么别的食物吗?即使我稍稍变点花样,也只是为了换换口味,而不是为了健康的缘故。然而,人们常常挨饿,不是因为缺乏必需品,而是因为缺乏奢侈品;我还认识这样一位善良的女人,她认为她的儿子之所以送了命是因为他有喝清水的习惯。
读者当然明白,我是从经济学的观点,不是从美食的观点来处理这问题的,他是不会把我这种节食的生活勇敢地拿来做试验的,除非他是一个脂肪太多的人。
我焙制面包起先用纯玉米粉和盐,这是纯粹的玉米饼,我在户外一片薄木片上,或者是放在建筑房屋时从木料上锯下来的木条的一端上烤出来的;但这样容易把饼熏得带有松脂味。我也曾试过面粉,但最后发现黑麦加玉米粉最方便、最可口。在寒冷的日子,这样连续地烤几个小面包是很惬意的事,仔细地把它们翻转,像埃及人孵蛋一样。它们是我真正培养成熟的谷类的果实,我能让它们有和其他鲜美果实一样的芳香,我用布把它们包起来,尽量保存这种芳香。我研习了历史久远的不可缺少的面包制造工艺,向那些权威人物请教,一直追溯到原始时代第一次发明不发酵的面包,那时人类刚从吃野果子和生肉进展到吃这一种温和文雅的食物,我慢慢地又在许多读物中读到面团发酸的事,据信就是这个现象使得人类学到了发酵的技术,接着我读到了各种发酵的方法,最终我读到“良好的,甘美的,有益健康的面包”,这生活的必需品。有人认为发酵剂是面包的灵魂,是面包细胞组织的精神,像圣灶上的火焰被虔诚地保留了下来——我想,大概有几瓶很珍贵的发酵剂是由“五月花”带到美国来的,而且它的影响还在这片土地上上升、膨胀、扩大,像粮食的波涛拍击着这片国土——这种酵母我也常虔诚地从村中端来,直到有一天早晨,我忘记了规则,用开水把我的酵母烫伤了;这件意外事使我发现发酵并不是必不可少的——我的发现不是用综合的方法,而是用了分析的方法——从那以后我就快快活活地取消了酵母,虽然大多数家庭主妇都会认真地劝告我,没有发酵粉,安全而有益健康的面包是不可能做出来的,年老的人还预言我的体力会很快就衰退。但是,我发现酵母并不是必需的原料,没有它我照样过了一年,我不还是好好地活着吗?我高兴的是我总算不用总在袋子里带一只小瓶子了,有时瓶子会碰碎,里面的东西都撒了,弄得我很不愉快,不用这东西反而更简单、更像样了。人这种动物比别的任何动物更能够适应各种气候和各种环境。我也没在面包里放什么盐、苏打或别的酸碱。看来我是依照了基督诞生前两个世纪的加图(古罗马哲学家)写的方法来做面包的。“Panem depsticium sic facito.Manus mortariumque bene lavato.Parinam in mortarium indito, aquae paulatim addito, subigitoque pulchre.Ubi bene subegeris, defingito, coquitoque sub testu.”[13]他这段话我是这样理解:“这样来做手揉的面包。洗干净你的手和揉面槽。然后把粗粉倒进槽里,慢慢加水,把面粉揉透。等你揉匀了就可捏成面包,然后盖上盖子烘烤。”这也就是说放在烤面包的炉中烘烤。这里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发酵。不过我也并不常用这种生活必需品。有一段时间,我因囊空如洗,有一个月之久没有看到过面包。
每一个新英格兰人都可以很容易地在这块适宜种黑麦和玉米的土地上生产出他自己所需要的面包原料,而不必靠远方那价格剧烈变动的市场。然而我们过得既不朴素,又没有独立性,在康科德,店里已经很难买到新鲜又甜的玉米粉了,玉米片和更粗糙的玉米简直已没有人吃。农民把自己生产的一大部分谷物喂牛喂猪,然后自己吃那些花更高的价钱从店里买来的至少不会更有益健康的面粉。我知道,我可以很容易地栽种一两蒲式耳的黑麦和玉米粉,黑麦在最贫瘠的地上也能生长,玉米也不需要最好的土地,我可以用手磨机把它们磨碎,没有米没有猪肉我也能过好日子;如果一定要吃一些糖精的话,我发现我能用南瓜或甜菜做出一种很好的糖浆,我只须栽种点槭树就能更容易做出糖来;如果当时这一些还正在生长着,我也可以用许多替代品来代替刚提到过的几种东西,“因为”,正像我们的祖先唱的那样:
我们可以用南瓜、萝卜,还有胡桃木的叶片,做成美酒,来让我们的嘴唇变得甜蜜。
最后,说到盐,这个杂货中最基本的食品。如果找盐,我们就正好有机会到海边去,或者,如果我完全不吃盐,那倒也许可以让我少喝一点水呢。我不知道印第安人有没有曾为了得到食盐而苦恼过。
这样,至少在食物这一点上,我就避免了一切的经营和物物交换了,而且由于我已经有了房子,所以,剩下来的就只是衣服和燃料的问题了。我现在所穿的一条裤子是在一个农民的家里织成的——谢谢老天,在人的身上还有这么多的美德;我觉得一个农民降为技工,正如一个人降为农民一样伟大而值得纪念;而刚到一个乡村去,燃料可是一个大问题。至于住宿,如果不让我再这样免费地定居下去,我可以用我耕耘过的土地价格,即八美元八十美分来购买一英亩地。事实上,我觉得因为我居住在这里,这块地的价值已大大增加了。
有一部分持怀疑态度的人有时问我这样的问题,例如我是否认为只靠吃蔬菜就可以生活;为了立刻说出这个问题的本质——因为本质就是信心——我往往这样回答他们:我能够靠吃木板上的钉子活下去。如果他们连这也不了解,那不管我怎么说,他们都是不会了解的。至于我,我倒很愿意听说有人在做这样的实验:比如有个青年曾尝试过在半个月里只靠坚硬的连皮带壳的玉米来生活,把他的牙齿当成石臼一样。松鼠就是这样的而且做得很成功。人类对这样的试验是有兴趣的,虽然有少数几个老妇人,被剥夺了这种权利,或者在面粉厂里拥有亡夫的三分之一遗产的,她们也许要吓一跳了。
我的家具,一部分是自己做的——其余的也没花多少钱,所以我就没有记账,其中包括一张床、一只桌子、三把椅子、一面直径三英寸的镜子、一把火钳和柴架、一个水壶、一个长柄平底锅、一个煎锅、一只勺子、一个洗脸盆、两副刀叉、三个盘子、一个杯子、一个调羹、一个油罐和一个糖浆缸,还有一个上了油漆的灯。没有人会穷得只能坐在南瓜上的。那是偷懒的表现。在村中的阁楼里有好些我最喜欢的椅子,只要去拿,就属于我了。家具!谢谢老天爷。用不到家具公司的帮助我也可以坐可以站。如果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家具装在车上,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被拉到乡下去,而且只是一些寒酸的空箱子,除了哲学家之外,谁不会感到害羞呢?这是斯波尔亭的家具。看了这些家具,我还真无法知道这到底是属于一个富人还是属于一个穷人的;它的主人的模样似乎是相当穷困的。真的,你拥有的这东西越多,就越显得穷。每一车,都好像是十二座棚屋里的家具;一座棚屋如果意味着贫穷,那么,这就是十二倍的贫穷。请你说说,我们时常搬家,难道不是为了丢掉一些家具,丢掉我们的蛇蜕?为什么不是离开这个世界,到一个有新家具的世界去,而把老家具一把火烧掉呢?这正如一个人把所有圈套都拴在他的皮带上,只要他一搬家,越过不平坦的荒野时,就不能不拖动那些圈套——拖到他自己的陷阱里去了。把断尾巴留在陷阱中的狐狸是幸运的。麝鼠为了逃命,也会咬断自己的第三条腿。难怪人已失去了他的灵活性。他总是走在一条绝路上!“先生,请您恕我冒失,你所说的绝路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你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任何时候你遇见一个人,你都能知道他拥有一些什么东西,嗳,还有他好些装作没有的东西,你甚至能知道他的厨房中的餐具以及一切外表华丽但没什么用处的东西,这些东西他都要留着,不愿意烧掉,他就好像是被套在上面,尽量拖着它们往前走。一个人已经钻过了一个绳套的口,或过了一道门,而他背后那一车子家具却过不去,这就是我说的走上一条绝路了。当我听到一个衣冠楚楚、身体结实、显得很自由,一切都安排得很恰当的人在说到了他的“家具”是否买了保险的时候,我就不能不对他产生怜悯之情。“可我的家具怎么办呢?”我可爱的蝴蝶,这时是扑进蜘蛛网了。甚至有这样的人,多年来好像并没有家具牵累他似的,但是,如果你仔细地问他一下,你就会发现在别人家的某个棚屋里,也保存着他的几件家具呢。我觉得现在的英国,就好像一个老年绅士,带着他的一大堆行李在旅行着,全是长期居家生活积起来的许多华而不实的东西,而他是拿不出勇气来把它们烧掉的;大衣箱、小衣箱、手提箱,还有包裹。至少得把前面的三种抛掉吧。现在,就是一个身体康健的人提了他的床铺上路也是很难的。我当然要劝告生病的人放下他们的床铺大步向前。当我碰到一个带着他的全部家产蹒跚前行的移民——那大包裹好像他脖子后头长了个大瘤子——我就觉得这人真可怜,并不因为他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家当,而是因为他得带着这些家当上路。如果我必须拖着圈套行路,至少我会带一个比较轻便的圈套,不会让它卡住我的紧要部分。不过,最聪明的办法还是不把自己的手掌放进去。
顺便说一下,我也没花什么钱去买窗帘,因为除了太阳月亮,没有别的偷窥者,我是乐意太阳和月亮来偷看我的。月亮不会使我的牛奶发酸,也不会让我的肉发臭,太阳也不会损害我的家具,或者让我的地毯褪色;如果有时发现这位朋友太过热情了,我觉得退避到那些大自然所提供的窗帘后面去,在经济上比自己买窗帘更划得来。有一位夫人,有一次要送我一张地席,可是我屋内找不到安放它的位置,也没有时间在屋内屋外把它打扫干净,于是我没有接受,我宁愿在我门前的草地上擦干净我的脚底。最好是罪恶刚一开始时就避免它。
此后不久,我出席过一个教会执事的财产拍卖会,他的一生并不是虚度的——
人作的恶,死后还会流传。
按例,那些财产大部分是华而不实的东西,还是从他父亲开始积累下来的。其中,还有着一条干绦虫。现在,这些东西躺在他家的阁楼和别的尘封的杂物堆里已经有半个世纪之久,还没被烧掉呢;非但不是一把火烧了它们,或者说消毒焚烧,反而要拍卖,要延长它们的寿命了。邻居们聚集起来饶有兴致地观看,然后全部买下,小心翼翼地搬进他们的阁楼和别的尘封的杂物堆中,直到这一份家产又需要清理,它们得又一次搬出门。人已死,万事可休矣。
也许有些野蛮民族的风俗倒是值得我们学习,他们每年至少还蜕一次皮;虽然这实际上做不到,但他们还是象征性地去做。像巴尔特拉姆描写的摩克拉斯族印第安人的风俗,我们要是也像他们那样收获第一批果实后举行“迎新节”典礼,这难道不是很好吗?“当一个部落举行迎新节时”,他说,“他们先给自己预备了新衣服、新的坛坛罐罐、新盘子、新锅和其他器物,然后把所有的破衣服和别的可以抛弃的旧东西集中到一起,打扫了他们的房子、广场和全部落,把这些脏东西连同陈谷子和别的陈年存粮一起倒成一堆,然后用火烧掉了它。然后,服药绝食三天,全部落的火都熄灭了。在这段绝食期间,他们禁绝了食欲和其他欲念的满足。并且颁布大赦令,一切罪人都可以回到部落来。”
“到第四天早晨,大祭司就用干燥的木头摩擦起火,在广场上生起了新的火堆。每一户居民都可以从这里得到新生的纯洁的火焰。”
然后他们享用新的谷物和水果,用三天时间唱歌跳舞,“在接下去的四天之内,他们接受邻近部落的友人们的访问和庆贺,这些朋友也都用同样的方式得到了净化”。
墨西哥人每过五十二年也要举行一次类似的净化典礼,他们相信世界五十二年终结一次。
我没听到过还有比这个更真诚的圣礼,也就是说,像字典上说的一样,是“内心里优美灵性的外表现”,我一点不怀疑,他们的风俗是直接由天意传授的,虽然他们并没有一部《圣经》来记录这样的启示。
五年多的时间,我只依靠自己双手的劳动来养活自己,我发现,每年我只需工作六个星期,就足够支付我一切生活的开支了。整个冬天和大部分夏天,我自由而爽快地读点儿书。我曾经全心全意办过学校,我发现得到的利益顶多抵得上支出,甚至还抵不上,因为我必须穿衣、修饰,不必说还必须像别人那样按各种规矩来思考和信仰,而且还占据了我不少时间,这么一算真是吃了亏。由于我教书不是为了我的同胞们的利益,而只是为了生活,这就是失败。我也尝试过做生意,可是我发现要顺利地经商,得花上十年的工夫,也许到那时我就投到魔鬼的怀抱中去了。我实际上还很担心到那时我的生意倒会很兴隆。从前,我胡乱地寻求一个谋生之道的时候,由于曾经想顺应几个朋友的希望,而产生了一些可悲的经验,这些经验在我脑中逼得我多想了些办法,所以我常常严肃地想到还不如去采摘一点浆果;这我当然会做,并且对这其中的微薄利益我也感到满足——因为我的最大长处就是所求极少——我就是这样愚蠢地想的。这只需要极少的资金,而且对我惯常的心情又极少干扰。当我熟识的那些人毫不踌躇地做生意或就业时,我想,我这一个职业倒是和他们的职业很相似;整个夏天,我漫山遍野地跑,把一路上见到的浆果摘下来,然后就随意处理它们,好像是在看守古希腊神话中阿墨托斯的羊群。我也梦想过,可以采集些鲜花野草,或者用运干草的车辆把常青树给一些喜欢森林的村民们运去,甚至运到城里。但后来我明白了,商业诅咒所涉及的一切事物;即使你经营的是从天堂来的福音,也还是带着商业对它的全部诅咒。
因为我对某些事物有所偏爱,尤其重视我的自由,因为我能吃苦,而又能获得些成功,所以我并不愿意花掉我的时间来购买华丽的地毯或者别的高档家具、美味的食物、希腊式或哥特式的房屋。如果有人能很容易地得到这些,得到之后,还懂得如何利用它们,那么我还是支持他们去追求。有些人的“勤恳”,单纯地爱劳动,或者是因为劳动可以使他们不去干更坏的事;对于这种人,我没有什么话说。至于那些一旦有了更多的闲暇却不知如何处理的人,那我要劝他们加倍勤恳地劳动——直到他们能养活自己,取得他们的自由证明书。我觉得,所有职业中,打短工是最为独立自由的,特别是一年之内只要三四十天就可以养活自己。太阳落山了,短工就可以结束自己的一天,之后,他就可以自由地专心于自己向往的跟他的劳动全不相干的事情;而他的雇主则要月复一月地投机取巧,一年到头都得不到休息。
总之,根据我的信仰和经验,我确信,一个人如果生活得比较单纯而且聪明,那他要在世间谋生也不是什么苦事,而且还是一种娱乐;那些比较单纯的民族,人们从事的工作不过是一些更加工业化的民族的娱乐活动。要养活自己,并不是非得要汗流浃背,除非他比我还要容易流汗。
我认识一个继承了几英亩地的年轻人,他告诉我,如果他有办法,他一定要像我这样生活。我却不愿意任何人由于任何原因,而选择我的生活方式,因为在他还没有学会我的这种生活方式之前,可能我又找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我希望这世上的人,有许多种不同的生活方式,我只是愿意每一个人都能谨慎地找出并坚持他自己的合适方式,而不是要采用他父亲、母亲或邻居的方式。年轻人可以从事建筑,也可以从事耕种、航海等,只要他愿意做的事不受到阻挠就行了。人的聪明只在于他能计算,正如水手和逃亡的奴隶都知道眼睛盯住北极星,这些经验足够用上一辈子了。我们也许不能够在一个预定的时日里到达预定的港口,但我们总可以保持正确的航线。
毫无疑问,一件事对一个人是正确的,那么,对于一千个人来说,这件事也是正确的,好比一幢大房子,按比例来说,造价并不比一座小房子更高,因为几个房间可以共一个屋顶、共一个地窖、共一道墙壁。不过,我倒是喜欢独自居住一幢屋子。再说,房子全部由你自己来建造,比说服别人去建一堵公墙要便宜得多;如果为了便宜而跟别人合建一堵墙,这堵墙一定很薄,你隔壁住的也许不是一个好邻居,而且他那一面的墙坏了他也不修理,通常能够做到的合作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而且是表面上的;凡是有点儿真心的合作,表面上反而看不出来,却有着一种无声的和谐。如果一个人是有信心的,他可以用同样的信心在任何地方与人合作;如果他没有信心,他会像世界上其余的人一样,继续过他自己的生活,不管他跟什么人做伴。合作的最高意义与最低意义,就是让我们生活在一起。最近我听说有两个年轻人想一起做环球旅行,一个是没有钱的,一路上要在桅杆前或者跟在耕犁后面来挣取路费,而另一个则在袋里带着一张旅行支票。这很明显,他们俩不可能长久地结伴或合作,因为在这一合作中有一个人根本不工作。在旅行中碰上第一个有趣的危机时,他们就会分手。最主要的是我已经说过的,一个单独旅行的人要今天出发就出发;而结伴的却得等同行的那个准备就绪,他们可能要费很长时日才能出发。
可是,你这样是很自私的啊,我曾听到一些市民同胞这样说。我承认,直到现在,我很少从事慈善事业。我曾经为责任感牺牲了许多快乐,其中,也包括慈善这一令人快乐的事。有人想尽办法要劝我去援助市镇上的一些穷苦人家:如果我没有事做了——魔鬼是专找没有事的人的——也许我要动手去做这一类的事消遣消遣了。然而,每当我想在这方面试一下,帮助一些穷人维持生活,使他们各方面都能生活得跟我一样舒服,把帮助他们过天堂般的生活作为我的一个义务,但是,这些穷人却全体一致毫不犹豫地都表示愿意继续贫穷下去。当我们市镇里的一些男女,都在想方设法,为他们的同胞谋取一点好处时,我相信这至少可以使人不去做别的没有人性的事业。但慈善像其他的任何事业一样,必须有些天赋。“做好事”是一个人浮于事的行业。况且,我也确实尝试过。奇怪的是,我的性格和办慈善是那样不相合。也许,社会要求我去做的这种拯救宇宙的善行的特殊职责,我不应该有意地而且别有用心地逃避,但我相信,正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存在着某种类似于慈善的事业但又比起慈善来要坚定了许多倍的力量,才有我们现在的这个宇宙呢。但是,我不会阻拦任何人去发挥他的天赋;对于这种工作,我自己是不做的,而对于全心全意终生做着这项工作的人,我还是要对他们说,要坚持!即使全世界都说这是在“做坏事”。
有人很可能会持这种看法,我当然不会认为我是个例外;毫无疑问,读者当中也有许多人要进行一番同样的申辩。在做某项工作的时候——我不能保证邻居们会认为这是好事——我会毫不迟疑地说,我会成为一名很出色的员工;可是做什么事我才会表现出色呢,这就需要我的雇主发现、判断。我做什么好,凡属于一般常识的所谓好,一定不在我的主要轨道上,而且大多是我自己不愿意去做的。人们总是从实际的角度说,万事都得从头开始,不要以成为更有价值的人作为目标,而要按照自己的本色行事,以慈悲心肠去做好事。要是我也用这种调子说话,我就会直截了当地说:去做好人吧。在他们看来,仿佛太阳在以它的火焰照耀了月亮或一颗六等星以后,应当停下来,跑来跑去像好人罗宾(英国民间传说中顽皮的妖怪)一样,在每幢村舍的窗外偷看,叫人发疯,让肉变质,使黑暗的地方可以看得见东西,而不是继续增强它温暖的热量和恩惠,直到它变得这般光辉灿烂,没有几人能够直视它,同时它循着自己的轨道绕着世界运行,做好事,或者说,像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已经发现的那样,世界正是绕着它运转才得到了那么多好处。当法厄同(希腊神话中太阳神的儿子)要证明他自己是出生在天上的神,恩惠世人,驾驶太阳车,只不过一天,就越出了轨道时,他烧掉了天堂下面几条街上的房子,还把地球表面烧焦了,烤干了每一处泉水,而且造就了一个撒哈拉大沙漠,最后,朱庇特一个霹雳把他击倒在地,太阳由于悲悼他的丧命,有一年时间黯淡无光。
如果善良走了味,就没有比这更坏的气味了,就像是死人的腐尸或神的腐尸臭味一样。如果我确实知道有人要到我家里来,存心要给我做好事,我就要逃跑,好像我要逃出非洲沙漠中那种干燥强劲的西蒙风,它的沙粒会塞满你的嘴巴、耳朵、鼻子和眼睛,直到你闷热致死,因为我就怕他做好事做到了我身上——他的毒素会混入我的血液。不行,在这种情况下,我宁可忍受坏的遭遇,那倒来得自然些。我饥饿时有人给我提供食物,我寒冷时有人给我温暖,我掉在沟里时有人拉起我,我觉得这个人不算好人。我可以找一条纽芬兰的狗给你看,这些事它都能做到。慈善并不是那种广义的对同胞的爱。霍华德(英国监狱改革者)固然从他本人那方面来说无疑是很卓越的、很了不起的,而且他也得到了善报;可是,比较他来说,如果霍华德们的慈善事业,不能在我们处于最好生活状态时,在我们最值得帮助时来帮助我们,那么,就算有一百个霍华德,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从没有听到过任何一个慈善大会上有人曾真心真意地提议过要为我或者为像我这样的一些人来做善事。
那些耶稣会会友也给印第安人弄糊涂了,当印第安人被绑住活活烧死的时候,他们却向施刑者提出要用新奇的折磨方式。他们是超越了肉体的痛苦的,有时就不免证明他们更是超越了传教士所能提供的任何灵魂上的安慰;教徒们的待人如待己的原则在他们听来真是啰唆之言,因为他们在用一种新奇的方式来爱他们的敌人,几乎已经宽恕了敌人所犯的罪行。
你必须确定你给穷人的帮助正是他们最需要的帮助,虽然他们落在你的后面本是你这个榜样造的孽。如果你施舍了钱给他们,你应该自己监督他们如何花掉了这笔钱,不要扔给他们就不管了。我们有时候会犯很奇怪的错误。有些穷人一副邋遢、衣衫褴褛又粗野的样子,但并没有挨冻受饿,也就不怎么不幸,他往往还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呢。你要是给了他钱,他也许就去买更多破破烂烂的东西。我常常怜悯那些穷相十足的爱尔兰工人,他们穿得十分破烂,在湖上挖冰,而我穿的是干净整洁的似乎还比较合时的衣服,却还冷得发抖呢,直到在一个严寒的日子里,一个掉进了冰里的人来到我的屋中取暖,我看他脱下了三条裤子和两双袜子才见到皮肉,虽然那裤子袜子破烂不堪,这是真的,可是他拒绝了我要送给他的额外衣服,因为他有着许多的内衣。看来还真该他落水了。于是,我就开始可怜我自己了,要是给我一件法兰绒衬衫,那就比送给他一座旧衣铺子慈善得多。一千人在胡乱地砍着罪恶的树枝,只有一个人砍那罪恶的根,说不定那个在穷人身上花了大量时间和金钱的人,正好就是在用他那种生活方式引起更多的贫困与不幸,现在他想努力消除这些贫困与不幸却只是徒然。正好比道貌岸然的奴隶主,拿出奴隶所生产的利息的十分之一来,给奴隶们购买星期天的自由。有人为表示对穷人的慈悲而叫他到厨房去工作,要是他们自己下厨房工作,这不是更慈悲吗?你吹牛说,你收入的十分之一捐给慈善事业了,也许你应该捐出十分之九才算得上慈善。否则,社会获得弥补的仅仅是十分之一的财产。这到底是由于占有者的慷慨,还是由于正义审判者的疏忽呢?
慈善几乎是我们人类能够受称赞的唯一美德。但是,它还是被捧得太高了,正因为我们自私,所以才把慈善捧上了天的。有个身粗体壮的穷人,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里,在康科德这里向我赞扬一个市民同胞,因为,那人对穷人很善良,据他说那个人是对他这样的穷人很善良。人类善良的伯父伯母,反而比真正的精神上的父母更受到称颂。有一次我听一个神父在做关于英国的讲座,他是一个有学问有才智的人,他列举了英国的科学家、文艺家和政治家:莎士比亚、培根、克伦威尔、弥尔顿、牛顿等,接着他就说起英国的基督教英雄来了,好像这是他的职业对他的要求,他把这些英雄提高到所有其他人物之上,称之为伟大人物中的最伟大者。他们便是佩恩、霍华德、弗莱夫人。任何人都一定会觉得他在胡说八道。最后三人并不是最优秀的英国人,也许只能算是英国最好的慈善家。
我这么说,并不是要从慈善应得的赞美中减去什么,我只要求公平,对一切造福于人类的生命与工作我们都应一视同仁。我不认为正直和慈善是人的最高价值,它们不过是人的枝枝叶叶。那种枝叶,一旦枯萎,做成了药茶给病人喝,就是它有了一些卑微的用处,而且使用它们的多数是走四方的江湖医生。我要的是人中的花朵和果实,让他的芬芳传送给我,让他的成熟给我们的交往增添馨香。他的善良不能是局部的、短暂的行为,而是一种恒久的自发的外溢,他的施与于他无损,于他自己,也无所知。这是一种隐藏了罪恶的慈善。慈善家经常记着他要用自己散发出来的那种悲哀的气氛,来缠住人类,且美其名曰同情心。我们应该传播给人类的是我们的勇气而不是我们的绝望,是我们的健康与舒适而不是我们的病态,并且得留意别传染上疾病。到底从南方的哪一片平原上,升起了哀号之声?在哪个纬度上住着一些应该我们去播送光明的异教徒?谁是我们应该去解救的放纵残暴的人?如果有人得病了,以致不能完成他的任务,如果他是肠肚在痛——这很值得同情——慈善家就要立刻致力于去改良这个世界了。他是大千世界里的一个微观形象,他发现(这是一个真正的发现,而且他正是这个发现者)——全世界都在吃着青苹果;在他的眼中,地球本身便是一只庞大的青苹果,想起来这的确很可怕,人类的孩子如果在苹果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就去吃它们,那是很危险的;可是他那狂暴的慈善事业使他径直去寻找爱斯基摩人和巴塔哥尼亚人,还拥抱了人口众多的印度和中国的乡村。就这样,靠着几年的慈善活动,有权有势的人利用他来达到他们的目的,毫无疑问,他治好了自己的消化不良症,地球的脸颊的一侧或两侧也染上了红晕,好像它开始成熟起来了,而生命也失去了它的粗野,再一次变得又新鲜又健康,更值得人们生活下去了。我从没有想到过比我自己所犯的罪过更大的罪过。我从来没有见过,将来也不会见到一个比我自己更坏的人。
我相信,使一个改革家悲伤的,不是他对苦难同胞的同情,而是,他虽然是上帝的最虔诚的子民,却也有个人内心的烦恼。让这一过错获得纠正,让春天来到他身边,让黎明在他的卧榻前升起,他连一句抱歉的话都不说就抛弃他那些慷慨的同伴了。我不反对抽烟的原因是我自己从来没抽过烟;抽烟的人自己会偿罪的;不过,我自己也尝过许多东西,我也能够反对它们。如果你曾经被误导去当过慈善家,那就千万别让你的左手知道你的右手做了什么事,因为这是不值得知道的。你一救起淹在水里的人,就把你的鞋带系上。然后,你还是从容不迫地去从事一些自由的劳动。
我们的风俗因为和圣徒的交往而败坏了。我们的赞美诗中回响着诅咒上帝的美妙旋律,而且我们永远是在忍受他。可以说,就是先知和救主,也只能安慰人的恐惧而不能增强人的希望。任何地方都没有对人生表示出朴素而热烈的满足之情,哪儿也找不到任何对上帝的使人难忘的赞美。一切健康和成功都使我高兴,尽管它看上去遥不可及;一切疾病和失败都使我悲伤,引起灾祸,不管它对我如何同情,或者我如何同情它。所以,如果我们真的要用印第安式的、植物的、富于磁力的或者自然的方式来恢复人类的天性,那首先就得让我们如同大自然一样简单而安宁,驱散我们眉头上的阴云,在我们的身心中注入一点儿生命的活力。不做救济穷苦人的圣徒,而要努力做一个活得高尚的人。
我在设拉子诗人萨迪(波斯诗人)的《蔷薇园》中,读到这样的一段话——他们询问一位哲人:在至尊之神种植的许多参天大树中,却没有一棵被称为Azad或者自由的树,只有柏树,但柏树并不结果,这里面有什么奥妙之处呢?哲人回答道,每种树都有它适当的成熟期,在一定的季节、一定的时候它会蓬勃生长、开花,而过了节令它们就会枯萎凋谢,但柏树不属于这种情况,它是四季常青的树,Azad或者宗教上的独立派也都具有柏树的这种本性。——你的心思不要只在转瞬消逝的事物上,因为底格里斯河在哈里发断流之后,到头来还是奔流不息地穿过巴格达;如果你很富有,那就让自己像枣树一样慷慨大方;但如果你没有什么东西可给予别人,那就做一个Azad或自由人,像柏树一样。
补充诗篇
斥穷困
T.卡鲁
你太装模作样了,穷鬼,
在天空下占个住所,
你的窝棚,像个木桶,
养成了你的迂腐懒惰,
阳光是免费的,清凉的泉水从身边流过,
吃野菜、野菜根;在那里,你的右手,
把人类高尚的情操从心灵上驱走,
而美德正是从这些情操上生长、散发芬芳,
你让人类的天性堕落,让感官麻木,
你像披着蛇发的女妖,把活人变为石头。
我们并不需要单调乏味的社会,
这种社会要求你的节制、谨慎又胆小而不需要不合礼仪的愚蠢,
让人不知什么是喜,什么是乐;
也不需要你那装腔作势的被动的勇敢
来取代主动的积极。这一切那么卑鄙,
牢牢树立在平庸里,成了你的奴性;
但我们只推崇自然的美德,容许狂狷,
勇武和慷慨的行为,庄严宏伟之气,
无所不见的洞察力和无限高尚的情谊,
还有那种威武的英雄般的刚强坚毅,
这些还没有名字,自古以来都不知如何称谓,
流传下来的只有些典型,比如赫拉克勒斯,
阿喀琉斯,忒修斯。滚进你的栖身之所:
当你看到了新的文明的苍穹,
你该尽力去弄懂什么东西最有价值。
我的居住地,我的生活为了什么
当我们到达生命的某个阶段,就习惯于把每个地方都作为可能安家落户的地方。正是这样,我把住所周围一二十英里内的农庄全都调査了一番。我在想象中已经接二连三地买下了那儿所有的农庄,因为所有的农庄都得被买下来,而且我都已经弄准了它们的售价。我步行到各个农民的田地上,尝尝他们的野苹果,同他们谈谈庄稼,再请他开个价钱买下他的田地,随便什么价都行,心里想反正还可以以这个价钱把它抵押给他;甚至会付给他一个更高的价钱;我把农庄的全部都买下来,只不过没有立契约——把他的闲谈当作他的契约,因为我这个人原本就喜欢跟人闲谈。我耕耘了那片田地,而且我想,在某种程度上我也耕耘了他的心田,这样,尝够了耕耘的乐趣以后我就离开了,好让他继续在那儿耕耘下去。这种经营,竟让我被朋友们看作是一个地产经纪人。事实上,无论我坐在哪里,我都能够生活下去,那里的风景也都能由我而散发魅力。住宅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个座位——如果这个座位是在乡村就更好些。我发现许多住宅的位置,似乎短时间内不容易改进,有些人认为它离村镇太远,但我认为倒是村镇离它太远了点。我总是说,很好,我可以在这里住下;于是,我就在那里住下了,过了一小时夏天的和冬天的生活;我看到那些岁月如何的流逝,送走了冬天,迎来春天。这一地区未来的居民,不管他们将要把房子建在哪里,都可以确信有人早就在那儿住过了。只要一个下午就足以把田地设计成果园和牧场,并且决定应该留下哪几棵长势很好的橡树或松树在门前,甚至于砍伐了的树安置在什么地方才能派上最好的用场;然后,我就对这片土地放任不管了,好比休耕了一样,一个人富有的程度,就看他能放得下的东西有多少。
我的想象力跑得太远了一些,我甚至得到了几处农场的优先购买权——正合我的心愿,我从来不愿意为实际占有这类事情而烦心。我差一点实际占有农场,是我买下霍洛韦尔那个地方的时候,那次我都已经开始选种子了,找出了一些木料来做独轮车,以便推动这事,或者说把这件事拉向前;但是,就在农场的主人正要给我一纸契约之前,他的妻子——每一个男人都有这样一个妻子——改了主意,她要保留她的田产,于是,他赔我十美元解除约定。现在说句老实话,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十美分,假设我真的有十美分,或者是拥有农场,或者是拥有十美元,或者是这些我全都有,那么,我这点数学知识可就无法计算清楚了。不管怎样,我退回了那十美元,退还了那农场,因为这一次我已经做过头了,应该说,我是很慷慨的啰,因为我是按照我买进的价格再卖给了他,更因为他并不富有,于是我还送了他十美元,但保留了我的十美分和种子,以及制造独轮车的木料。这一来,我觉得我是个手面阔绰的富人,而且这样做无损于我的贫穷本色。我也保留了那地方的风景,此后,我不需要独轮车就能把这片风景带走。关于风景,诗人威廉·柯珀有这么两句:
我浏览一切风景,像个皇帝,
谁也不能否认我这拥有一切的权利。
我时常看到一个诗人,在欣赏了一片田园风景中的最珍贵的部分之后就匆忙离去,那些粗鲁的农夫还以为他拿走的只不过是几个野苹果。哎呀,诗人已把他的农场写进了诗里,而且许多年后农夫都不知道这件事,这么一道最可羡慕的、肉眼不能见的篱笆已经把他的农场圈了起来,还挤出了属于农场的牛乳,刮走奶油,得到了全部乳脂,只把脱脂的奶水留给农夫。
在我看来,霍洛韦尔农场的真正迷人之处是:它远离市镇,离村子有两英里,距离最近的邻居也有半英里,并且有一大片田地把它和公路隔开了;它紧靠河流,据农场主人说,由于这条河会升起水雾,所以春天里就不会再下霜了,我对这无所谓;而且,它的田舍和棚屋灰暗而破败,还有零落的篱笆,这些就在我和先前的居住者之间形成了一段间隔;还有那苹果树,树身被兔子咬出了洞窟,挂满苔藓,可以想见我得和一些什么样的邻居交往了,但最主要的还是我早年就曾经溯河而上的那一段回忆,那时候,这些屋舍藏在密密的红色枫叶丛中,我还记得曾听到过一只家犬的吠叫声。我急急地将它购买下来,不愿意等农场主搬走那些石头,砍掉那些树身已被掏空的苹果树,铲除那些牧场中新近生长出来的白桦树,总之,不愿意等他做出任何改变。为了享受前述的那些好处,我决定大干一场了;像那阿特拉斯这个巨神一样,我要把世界放在我的肩上。我从没听过他得到了什么补偿——我愿意做这些事并没有别的动机或借口,我只等付了款便占有这个农场,然后能安安心心不受他人干扰就行了;因为我知道只要让这片农场自然生长,它一定会生出我所需要的最丰富的庄稼。但后来的结果却如上所述未能如愿。
所以,我所说的关于大规模从事农耕(至今我一直在培育着一座园林),仅仅是说我已预备好了种子。许多人认为年代越久的种子越好。我不怀疑时间能鉴别东西的好坏,但到最后,等我真正要去播种了,我想我大概不会失望的。但是我要告诉我的同伴们一句心底的话:生活不一定要执着,你们要尽可能长久地自由自在地生活。把自己束缚在一座农场里,同关在监狱里并没有什么区别。
老加图写的《农事书》对我起了启蒙的作用,他曾经说过——可惜我见到的唯一的译本把这段话译得一塌糊涂——“当你想要买下一个农场的时候,你得在脑中多多考虑,绝不要贪得无厌地买下,别怕麻烦而再不去照看它,也别以为绕着它转一圈就够了。如果这农场真的很好,那么你越是常常去那儿你就越喜欢它。”我想我是不会因为贪得无厌而购买农场的,我活着的时候,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去那儿转,待到我死了之后就埋葬在那里。这会使得到最终的安慰。
我目前要写的,是我的这类实验中的另一次,我打算更详细地描写描写;而为方便起见,我会把这两年的经验归并为一年。我已经说过,我无意写为悲观丧气唱颂歌,我是要像黎明时站在栖木上的金鸡一样大声鸣叫,哪怕我这样做仅仅唤醒了我的邻居。
当我第一次住在森林里,也就是从此日夜都住在森林里的那一天,是一八四五年七月四日,刚好是美国的独立日,我的房子没有盖好,还不能防御冬天的寒冷,只能勉强避避风雨,没有涂上泥灰,没有烟囱,墙壁用的是饱经风雨的斑驳的粗木板,缝隙很大,所以到晚上很凉爽。从林中砍来的、笔直的、白色的间柱,新近才刨得平坦的门户和窗框,使屋子保持清洁和通风,特别在早晨,木料里饱含着露水的时候,总使我幻想到中午时分可能会有一些甜蜜的树胶从中渗出。这房子在我的想象里,一整天里都多少保持着这种早晨的气氛,这使我想起了上一年我曾游览过的一幢山顶上的房屋,这是一所没有粉刷的通风良好的小屋,适宜于招待旅行的神仙居住,也适宜于一位仙女在里面曳裙走动。吹过我的屋脊的风,正如那从山脊吹过的风,唱着断断续续的旋律,也许是天上的音乐片段飘到了人间。晨风永远在吹,创造性的诗篇永远不会中断;可惜听得到这种音乐的耳朵太少了。奥林匹斯山只不过是大地的外部,这样的山其实处处都有。
除一条小船之外,从前我拥有过的唯一房屋就是一顶帐篷,夏天里,我偶尔带着它出去郊游,这顶帐篷现在已卷了起来放在我的阁楼上;只是那条小船,在辗转过了几个主人之后,已经消失在时间的溪流里了。如今我却有了这更坚固的能躲避风雨的房屋,可以说我在这世间已取得了很大的进步。这座房屋虽然很单薄,却是围绕我的一种结晶形式的东西,这一点对它的建造者发生了心理暗示的作用,这让人觉得好像是绘画中的一幅素描。我不必跑到门外去呼吸新鲜空气,因为空气流进屋子里后一点儿也没有失去其新鲜。我坐的地方几乎就是在一扇门背后,几乎不能说是在屋子里面,即便是下大雨的时候也是如此。哈利梵萨说过:“鸟雀不来居住的房屋就像不加调味品的肉。”我的住所却并不这样,因为我发现我自己突然跟鸟雀做起邻居来了;我用的方法当然不是我捕到了一只鸟把它关起来,而是我把我自己关进了它们邻近的一只笼子里。我不仅跟那些时常飞到花园和果树园里的鸟雀更加亲近,而且跟那些更有野性、更让人惊诧的森林鸟类接近起来了,它们很难得或者从来就没有向村镇上的人唱出它们的小夜曲——它们是画眉、韦氏鸫、红色的裸鼻雀、野麻雀、三声夜莺等鸣禽。
我坐在一个小湖的岸边,距康科德村子南面约一英里半,地势比康科德高一些,就在市镇与林肯之间那片浩瀚的森林中间,也在我们唯一著名的地区——康科德战场的南边两英里处;但由于我的屋子是在森林中的低处,所以半英里之外的湖的对岸便成了我最遥远的地平线,而其余的一切地区,则都给森林掩盖了。在第一个星期,无论什么时候我凝望湖水,湖给我的印象都好像是山里的一个水潭,高高悬在山的一边,它的底还比别的湖沼的水面高出很多,日出时,我看到它脱去了夜晚披上的雾衣,湖面轻柔的水波或者是波平如镜的湖面,都渐渐地在各处显露出来,而雾则像幽灵偷偷地从每一个方向隐入森林,像是一个夜间的秘密宗教集会散会之后那样。正是这露水白天后还要在林梢挂上一阵子,悬挂在山侧,比通常停留的时间要长。
八月里一阵阵急雨过后,在天刚放晴的时候,与这小小的湖做邻居是最为珍贵的了。那时,完全是风平浪静,天空中却密布着乌云,下午才过了一半却已有了一切黄昏的肃穆,而画眉在四周唱歌,隔岸相闻。这样的一个湖,再没有比这时候更平静的了;湖上明净的天空不那么深远了,而是给乌云遮蔽得很黯淡了,明净而倒映着乌云的湖面,成了一个下界的天空,更加引人注目。从一个最近被伐掉树木的峰顶附近向南看,穿过小山间一个宽敞的凹处,看得见隔湖的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图景,那凹处正好形成湖岸,那两座小山坡互相倾斜着向下延伸,使人感到似乎有一条溪水从茂密的山林中流下,但是,并没有溪流。我就是这样从近处的苍翠的峰峦之间或之上,远望一些蔚蓝的天际的远山或是更高的山峰。真的,如果踮起足尖来,我可以望见西北角上更加遥远、更加蔚蓝的山脉,这种蓝色是天空按照自己的颜色而制造出来的最真实的蓝,我还可以望见村镇的一角。但是要换一个方向看的话,虽然我站得如此高,我的视线却给葱郁的树木挡住,什么也看不透、看不到了。在附近如果有一些流水那真是好,水有浮力,土地就浮在上面了。便是最小的一口井也有这一点值得欣赏的,当你窥望井底的时候,你发现大地并不是连绵的大陆,而是被隔绝的孤岛。这一点很重要,如同井水能冷藏黄油一样重要。当我从这一个山顶越过湖向萨德伯里草原望过去的时候(在涨大水的时节,我觉得那片草原升高了,这大约是山谷中蒸腾的水汽造成了海市蜃楼的感觉吧),它好像是一个沉在水盆底部的天然铸成的铜币,湖之外的土地看上去像一层薄薄的表皮,被这片横亘的水波浮起来,成了孤岛,我也被它提醒,意识到我居住的地方只不过是一片干燥的土地。
虽然从我的门口望出去,视野范围更狭小,但我却一点也没有拥挤的感觉,更没有被囚禁的感觉。我的想象力可以在这一大片牧场上纵横驰骋。在对岸有一片矮橡树丛生的高原,一直向西边的大平原和鞑靼式的干草原伸展开去,给所有的流浪人家一个广阔的天地。当达摩达拉的牛羊群需要更大更新的牧场时,他说过,“再没有比自由地欣赏广阔的地平线更幸福的人了”。
时间与地点都转换了,我的生活更靠近宇宙中最吸引我的部分,也更挨紧了历史中那些最吸引我的时代。我生活的地方遥远得跟天文学家每晚观察的天体一样,我们惯于幻想在天体的更远更偏僻的一角,在椅子状的仙后座的后面,那儿远离了喧嚣和复杂的世界,有着更令人惬意的地方。我发现我的房屋位置正是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宇宙中一块万古常新、没有受到污染的地方。如果说,居住得更靠近昴星团或毕星团,牵牛星座或天鹰星座更加值得的话,那么,我正是住在这样的地方,至少是,距离那让我抛在后面的人世一样遥远,向我最近的邻居闪烁着柔美又微弱的光线,这光线只有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才能够看得到。这就是我所居住的宇宙中的那个地方——
这世上曾有个牧羊人,
他的思想像高山那样巍然高耸
山上有他的羊群
每时每刻都给予他营养。
如果牧羊人的羊群老是走到比他的思想还要高的牧场上,那我们如何看待这个牧羊人的生活呢?
每一个到来的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使我的生活变得跟大自然同样地朴素,也可以说是同样地纯洁无瑕。我向曙光顶礼膜拜,忠诚如同希腊人。我总是早早起床,在湖中洗澡;这是个颇具宗教意味的运动,也是我所做到的最好的一件事。据说在成汤王的浴盆上就刻着这样的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懂得这个道理。黎明把我们带回英雄的时代。在曙光初现的时候,我坐着,门窗敞开,一只蚊子在我的房中飞,我看不到也想象不到它是如何飞的,它那微弱的嗡嗡叫声我都能感觉到,就像我听到了宣扬美名的金属喇叭的声响一样,这是荷马的安魂曲,是空中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在歌唱着它的愤怒与漂泊。这其中有着宇宙本体的感觉,宣告着世界的无限活力与生生不息,直到它被禁止的时候为止。黎明是一天之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刻,是觉醒的时刻。那时候,我们昏沉的睡意是最少的;至少可有一小时之久,整日夜昏昏沉沉的官能大都要清醒过来。但是,如果我们并不是被自己的禀赋所唤醒,而是被什么仆人的肘子机械地推醒的;如果我们并不是由内心的新生力量和内心的渴望唤醒的,是由工厂的汽笛而不是空中的芬香或天籁般回荡的音乐把我们唤醒的——如果我们醒来时并没有比睡前拥有更高的生活境界,那么,这样的白天,即便能称之为白天,也不会有什么希望。要知道,黑暗可以产生这样的好果子,黑暗可以证明它自己的美妙并不比白昼差。一个人如果不能相信每一天都有一个没被他亵渎过的更新、更神圣的曙光时辰,那他一定是对生命已经失望了,正在摸索着一条堕入黑暗的道路。感官的生活在休息了一夜之后,人的心灵,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人的官能吧,每天都重新焕发出新的精神,而他的禀赋又可以去试探他能完成他可能去创造的崇高的生活。一切令人难忘的事,我敢说,都是在黎明的时间的氛围中发生。《吠陀经》说:“一切知,俱于黎明中醒。”诗歌与艺术,人类行为中最美丽最值得纪念的事都始于这一个时刻。所有的诗人和英雄都像门农,都是曙光女神的儿子,在日出时他弹奏竖琴音乐。以自由驰骋的、精力充沛的思想追随太阳的人,对于他来说,白昼就是永恒的黎明。白昼和时钟的报时铃声没什么关系,也跟人们的态度和从事的工作没有关系。早晨是我醒来时内心有黎明感觉的时刻。精神上的改良就是为了把昏沉的睡眠抛弃。人们如果不是在浑浑噩噩地昏睡,那他们为什么在回顾每一天的时候要把白天说得这么乏味呢?他们并非不聪明的人啊。如果他们没有为昏睡而屈服,他们是可以干成一番事业的。几百万人清醒得足以从事体力劳动,但是一百万人中,只有一个人才清醒得足以有效地从事智力活动;而一亿人中才能出现一个人,得到富于诗意而神圣的生活。清醒就是活着。我至今还没有遇到过一个非常清醒的人。所以,又怎能谈得上与他面对面地彼此直视呢?
我们一定要学会再觉醒,更要学会保持清醒,但不是依赖机械的力量,而应把无穷的期望寄托于黎明,即使我们在最沉的沉睡中,黎明也不会抛弃我们。我没有看到过比这更令人振奋的事实了,人类无疑是有能力来提高他自己的生命质量的。能画出一张画或者雕塑出一个肖像,使事物得到美化,这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收获;但更加辉煌的事是能够塑造或画出那种氛围与环境来,从而能使我们发现,并且能在精神生活上有所作为。能影响生活的本质,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每个人都应该让他的整个生命甚至细节上也经得起最崇高的和最紧急时刻的考验。如果我们拒绝了,或者说白白耗费了我们得到的这一点无价值的思想,神谕自会清清楚楚地告知我们如何做到这一点。
我到林中去,是因为我希望自己能深思熟虑地生活,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看看我是否学得到生活要教给我的东西,而不是等到自己临死时,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生活过。我不愿意过着非生活的生活,生活是这样地珍贵;我也不愿意去修行过隐逸的生活,除非是迫不得已。我要深入生活,吸取生活的精髓,要生活得刚强坚毅,生活得像斯巴达人,以便去掉一切非生活的东西,刀劈斧削,然后是仔仔细细地修剪,把生活压逼到一个角落里去,把它放置到最低的生活条件中,如果它被证明是卑微的,那么,我就会认识到真正的卑微,并把它的卑微之处公之于众;或者,如果它是崇高的,那就用切身的经历来体验它,在我下一次远游时,也可以做出一个真实的描绘。因为,在我看来,大多数人都不能确定他们的生活到底是属于魔鬼还是上帝,而且还多少有点轻率地下结论说人生的主要目标是“获得荣耀以献给神,并从神那里得到恩赐”。
然而我们依然生活得像蚂蚁一样卑微,虽然神话告诉我们说,我们早已经变成人了;我们却像神话中小人国里的人一样,伸长脖子跟仙鹤战斗;这真是错上加错,脏上抹脏:我们最优美的德行在这里成了多余的本可避免的缺陷。我们的生命在琐事之中被消耗掉了。一个诚实的人用不着比十个手指更大的数字了,在特殊情况下也顶多加上十个脚趾,其余可笼而统之。简单,简单,再简单!我说,你的事最好只有两件或三件,而不是上百件或上千件;不必算到一百万,半打就够计算了,总之,账目可以记在你的大拇指甲上。在这浪涛滔天的文明生活的海洋里,一个人要想不沉入海底,他得经历很多风暴和流沙以及一千零一种事故,不要做船位推算去安抵目的港了,那些事业成功的人,都是精明的计算家。简化,再简化!不必一天三餐,如果有必要,一天一顿也够了;不要一百道菜,五道就够多了;至于别的,就按照同样的比例递减。我们的生活得像德意志联邦,全是小邦组成的,小邦之间的边界始终在变动,甚至一个德国人在任何时候也不能把确切的边界告诉你。这个国家所谓的内政改进,实际上它全是些表面事务,它是这样一种不切实际的臃肿庞大的机构,挤满了各种家具,自己给自己设置陷阱,奢侈、任意挥霍,因为它没有谋划,也没有崇高的目标,好比这片土地上的上百万户人家一样。对于这种情况,和对于每家每户一样,唯一的办法是一种厉行节约,一种严格的比斯巴达人还简单的生活,并提高生活的目标。现在的生活太放纵了。人们认为国家必须有商业,必须把冰块出口,用电报来通话,还要一小时奔驰三十英里,毫不怀疑这是否有必要。但是,我们到底是应该生活得像狒狒呢,还是像人,我们对这一点倒又确定不了。如果我们不做出枕木来,不锻造铁轨,不日夜工作,而只是尽力对付我们的生活,来改善它们,那么还有谁需要铁路呢?也许你会说,不造铁路,我们如何能准时赶到天堂呢?可是,我们只要住在家里,只管自己的事,谁还需要铁路呢?我们没有在铁路上乘车,倒是铁路乘在我们身上。你难道没有想过,铁路底下躺着的枕木是什么?每一根都是一个人,爱尔兰人,或北方佬。铁轨就铺在他们身上,他们身上又盖着黄沙,而列车平滑地从他们身上驰过。我告诉你,他们这些枕木可正在熟睡着啊。每隔几年,就换上了一批新的枕木,列车还在上面奔驰着;因此,如果一批人能在铁轨之上愉快地乘车经过,那就必然有另一批不幸的人是在下面被列车轧过去的。当我们乘车奔驰过了一个梦游的人,也即一根出轨的多余的枕木时,我们就突然停下车子,大喊大叫,唤醒他,好像这只不过是一个例外。我听到了这情况真觉得欣慰:每隔五英里,人们就派一队人让那些枕木保持平稳。由此可见,枕木们有时是会自己站起来的。
为什么我们要生活得这样匆忙,这样虚度生命呢?我们下了决心,要在未挨饿之前先挨饿。人们时常说,及时缝一针,可以将来少缝九针,而现在,人们缝了一千针,只是为了明天少缝九针。
至于工作,我们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都患了舞蹈病,连脑袋都无法保持静止。如果我在教堂的钟楼下拉几下绳子,发出火警信号,钟声还没传得很远,在康科德附近的田园里的人(尽管早上他多少次说他如何如何地忙),我敢说,任何一个男人、一个孩子,或一个女人,都会放下工作而朝着那声音跑来,这倒不是他们要从火里救出财产来,如果我们说老实话,他们更多的还是来看火的,因为已经烧着了,而且这火,要知道,不是他们放的;或者,他们是来看这场火是怎么被扑灭的,要是不费什么劲,他们也还可以帮忙救救火;情况就是这样,即使教堂本身着了火也是这样。一个人午饭后睡了半个小时的觉,一醒来他就抬起头来问:“有什么新闻?”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为他放哨。有人还命令别人每隔半小时就唤醒他一次,当然是没什么特别的原因;随后,为报答人家,他便谈起了他的梦。一夜睡眠之后,新闻成了早饭一样重要的东西。“请告诉我这个星球任何地方发生的任何新闻。”——于是,他边喝咖啡、吃面包卷,边读新闻,知道了这天早晨在瓦奇托河上,有一个人的眼睛被挖掉了;而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就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深不可测的大黑洞里,他的眼睛里早就失去了光芒。
至于我,我觉得没有邮局我同样过日子。我觉得,只有很少的重要消息是需要邮递的。确切地说,我一生中最多只收到过一两封值得花费那邮资的信——我几年前也写过这样一句话。通常花费一便士的邮资制度,其目的是给一个人花一便士,你就可以得到他的思想了,但结果你得到的常常只是一个玩笑。我也敢说,我从来没有从报纸上读到过什么有价值的新闻。如果我们读到的新闻就是某某人被抢了或者被谋杀或者死于非命了,或者一幢房子被烧了,一艘船被炸了,一头母牛在西部铁路上给撞死了,一只疯狗死了,或是冬天出现了一大群蚱蜢——那我们就不用再读别的新闻了。有这么一条新闻就够了。如果你掌握了原则,何必去关心那多种多样的例证及其应用呢?对于一个哲学家,这些被称为新闻的,不过是流言,编辑和读者就只不过是些喝茶的长舌妇。然而,不少人却总是饶有兴味地听着这种闲扯。我听说,前几天人们蜂拥到报馆去听一个最近的国际新闻,那报馆里的好几面大玻璃窗都被挤压得破碎了——那条新闻,我严肃地想过,其实是一个有点头脑的人在十二个月之前,甚至在十二年之前,就已经可以相当准确地写出来了。以西班牙为例,如果你知道如何把唐卡洛斯和公主,唐彼得罗,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等这些字眼不时换换位置,放得适合就行——从我读报至今,这些字眼可能有了一小点变化;然后,在没有什么有趣的新闻时,就说说斗牛好啦,这就是真实的新闻,把西班牙的现状以及变迁都详详细细地报道给我们听,跟报纸上这个标题下的那些最简明的新闻一个样。再以英国为例吧,来自那个地区的最后的一条重要新闻几乎总是1649年的革命。如果你已经知道英国谷物年平均产量的历史,那你也就不必再去注意那件事了,除非你从事的是纯粹只关乎金钱的投机生意。如果你难得看一回报纸,其实你能判断,国外实在没有发生什么新的事件,即使是法国大革命也不例外。
什么新闻!知道什么是永不衰老的,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据《论语》记载:“蘧伯玉(卫大夫)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在一个星期之后农夫们休息的日子里——这个星期日,真是过得很糟糕的一周的恰当的结尾,但绝不是另一个星期焕发活力的开始——牧师不应该用这种或那种拖泥带水的冗长的宣讲来搅扰昏昏欲睡的农民们的耳朵,却雷霆一般地叫喊着:“停!停下!为什么看起来很快,事实上却慢得要命呢?”
虚假和欺骗已被捧为最可靠的真理,而现实却被看作荒诞不经的东西。如果世人总是观察真实,不允许自己受到欺骗,那么,生活和我们所知道的事实比较而言,就好像是一篇童话、一部《天方夜谭》了。如果我们只重视一切不可避免、并且有权存在的事物,音乐和诗歌就将响彻街头。如果我们从容不迫而且够聪明,我们就会认识到唯有伟大有价值的事物才会永久地真正存在于世——琐碎的忧愁与欢喜不过是真实的阴影。真实常常是活泼而崇高的。由于闭上了眼睛打瞌睡,人们任凭自己受影子的欺骗,才建立了日常生活的轨道和习惯,并且到处遵从它们,其实这种生活习惯是建筑在纯粹幻想的基础之上的。嬉戏地生活着的小孩子,反而比大人更能发现生活的真正规律,而大人们却不能有价值地生活,还自以为他们更聪明,因为他们有经验,也就是说,他们时常会失败。我在一本印度的书中读到:“有一个王子,从小被逐出城市,由一个樵夫抚养长大,他一直以为自己属于他所生活于其中的贱民阶层。他父亲手下的官员后来发现了他,把他的身世告诉了他,于是,他对自己性格的错误认识被消除了,他知道自己是一个王子。”那印度哲学家接着说:“由于所处环境的缘故,灵魂误解了它所寄托的躯体的性格,非得由圣师把真相显示给他。然后,灵魂才知道自己是属于婆罗门。”我明白了,我们新英格兰的居民之所以过着这样低贱的生活,是因为我们不能透过事物表面来看问题。我们是把外表当作了事物本身。如果一个人能够穿过这一个城镇,并且只看见真实,那么,你想想看,“磨坊水坝”就不知到哪儿去了。如果他给我们描述一下他所目击的真实,我们一定都不知道他是在描绘什么地方。你看看聚会场所,或者法庭、监狱,或者店铺、住宅,在你真正凝视它们的时候,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啊,在你的描绘中,它们都纷纷崩塌了,人们尊崇遥远的渺茫的真理、体系之外的事物,在最远一颗星后面的、在亚当以前的、在人类灭绝以后的东西。在永恒中的确是有着真理和崇高事物的。但所有这些时间、这些地点和这些场合,都存在于此时此地啊!上帝在此时此地才显得伟大,绝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更加神圣。只有永远沐浴和沉浸在现实中,我们才能明白什么是崇高。宇宙经常顺从地与我们的观念适应;不管我们走得快还是慢,路轨已给我们铺好。就让我们用毕生来思考它们。诗人和艺术家至今未得到这样美丽而崇高到无法实现的设计——至少会有一些后代是能实现的吧。
我们如大自然那样从容不迫地度过每一天吧,不要因坚果或掉在轨道上的蚊虫的一只翅膀而出了轨。让我们黎明即起,不用快速用完早餐,平心静气、一点也不烦恼;任人潮来往,任钟声长鸣,任孩子哭闹——下决心好好地度过这一天。我们为什么要屈服、要随波逐流呢?我们不要被卷入在子午线浅滩上的所谓午宴之类的可怕的急流与旋涡中。经历了这种危险,你就平安无事了,以后就是下山的路了。不要放松神经,利用那黎明似的活力,向另一个方向航行,像尤利西斯防御海妖那样把自己拴在桅杆上。如果汽笛发出鸣叫,那就让它叫到声音沙哑吧。如果钟声响了,为什么我们要跑呢?我们要思量它算是什么样的音乐?让我们静下心来,让我们的脚跋涉在那些污泥似的意见、偏见、传统、错觉与表面现象之中,这层淤土蒙蔽了全地球,让我们穿越巴黎、伦敦、纽约、波士顿、康科德,穿越教会与国家,穿越诗歌、哲学与宗教,直到我们踩在这个坚硬的底层上,那里的岩盘,我们可以称之为真实。然后,我们说,就是它,不会有错了。然后,你可以凭借这个支点,在洪水、冰霜和火焰下面,开始建立一道城墙或者一个国家,或者安全地立起一根灯柱,或者一个测量仪器,不是测尼罗河水的测量器了,而是测量真实的仪器,让未来的时代能知道,虚伪与表象的洪流积了这么深的淤泥。如果你直面事实,你就会看到真实的两面都闪耀着阳光,它好像一柄东方的短弯刀,你能感到它锐利的锋芒正劈开你的心脏和骨髓,你也愉快地愿意结束你的生命。生也好,死也好,我们仅仅追求真实。如果我们真要死了,就让我们听一听我们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感受四肢的冰冷;如果我们活着,那就让我们干自己的事。
时间只是我垂钓的河流。我喝河水,喝水时候我看到河床上的沙,发觉它是那么浅。它那清浅的河水一去不复返,可永恒却留了下来。我还要痛饮,到天空中去钓鱼,天上的河床里有着石子般的星星。我一个也不能数出来。我不知道字母表上的第一个字母。我常常感到遗憾:我不像初生时那样聪明了。智力是一把刀子,它能打开事物的奥秘。我不希望我手上的活儿忙得超过了必需的量。我的头脑就是手和脚。我觉得我最好的才能都集中在那里。我本能的直觉告诉我,像一些动物用鼻子或用前爪挖洞一样,我的头脑也可以挖洞,在山中挖掘出我自己的路。我觉得那最富有的矿脉就在这里。因此,凭着探寻藏金的魔杖和那升腾起来的薄雾,我就能做出我的判断:我要在这里开始挖矿。
读书
如果更谨慎地选择自己的职业,也许,所有的人都很自然地去做一个学生兼观察家,因为这两种人的天性和命运对所有的人都富有吸引力。为我们自己和后代积累财富、建立一个家庭或者建立一个国家,或者追逐所谓的名誉,这些都不能让我们不朽;可是,如果研究真理,我们便不朽了,我们可以经受人世间种种的变故了。古时的埃及哲学家和印度哲学家的神像,轻纱的一角给撩起来了,还有他们撩起的微颤着的袍子,现在我望见它跟当初一样鲜艳而美丽,因为当初勇敢追求真理的,是在它体内的那个“我”,而现在重新瞻仰着那个形象的,是在我体内的“它”。袍子上没有一点尘埃,自从神圣的真理被揭示以来,时间并没有逝去。我们真正地改变了的,或者说可以改变的,不是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未来。
我的木屋,不仅比一个大学更适合思考,还更适合严肃的阅读;虽然我借阅的书是在普通图书馆难以见到的,我却比以往更多地受到了那些畅行全世界的书本的影响。那些书从前写在树皮上,现在却总是抄写在亚麻纸上。诗人米尔·科马尔·乌迪恩·马斯特说:“能静坐着而驰骋于精神世界;这种益处我从书本得来。一杯美酒就令人陶醉;当我喝下了学说奥秘的琼浆时,我就体验到了这样的愉快。”整个夏天,我把荷马的《伊利亚特》放在桌上,虽然我只能断断续续地阅读他的诗歌。一开始,我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我要修房子,同时还要种豆子,这使我不可能读更多的书。但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读得多些,这个念头让我把阅读坚持了下来。工作之余,我还读过一两本浅薄的关于旅行的书,后来我自己都脸红了,我问自己我生活的地方又在哪里。
能够读荷马或埃斯库罗斯的希腊文原著的学生,绝不会有放荡不羁或一掷千金的危险行为,因为他读了原著就会在相当程度上仿效他们的英雄,会将他们的美好时光奉献给他们的诗页。如果这些英雄的诗篇是用我们自己那种语言出版的,因为这种语言在我们这个道德堕落的时代已变得意义混浊,所以我们必须努力找出每一行诗每一个字的原意,尽我们所有的智慧、决心和气魄,来求得它们的原意,要寻求它们超越日常应用的更深更广的本义。现代社会出版了大量廉价的印刷品,那么多译本,却并没有让我们的心灵更接近那些古代的伟大作家。他们还是那么寂寞,他们的作品依然被当作稀少而怪异的珍本。一个人花费年少的时光,来学会一种古代文字,即使只学会了几个字,那也是很值得的,因为它们是从市井百姓琐碎平凡的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语言,是永久的暗示,具有永恒的激发力量。那些老农听到然后记在心上、时常念叨的一些拉丁语警句,并非没有用处。有些人说,古典作品的研究最后似乎会让位给一些更现代化、更实用的研究;但是,求知欲旺盛的学生还是会时常去研究古典作品,不管它们是用什么文字写的,也不管它们如何古老,因为古典作品如果不是最崇高的人类思想的记录,那又是什么呢?它们是唯一的、不朽的神灵启示。哪怕是求神问卜于台尔菲和多多那,也不见得能得到一些现代人困惑的难题的解释,但是,在古典作品中却能找到。我们甚至已忘记了研究大自然,因为她已经老了。读好书,就是说,怀着真诚的态度去读真实的书,是一种崇高的训练,它所花费的一个人的精力,超过了大家熟知的种种训练。这也需要培养一种精神,像竞技运动员一样的精神:矢志不渝,终生努力。那些伟大著作是谨慎、含蓄地写出来的,我们也应该谨慎、含蓄地阅读。我这一本书所书写的这一种文字,就算你能说它,也还是不够的,因为口语与文字有着显著的不同,一种是听的文字,另一种是阅读的文字。前者通常是随机变化的,声音或口语,只是一种土话,几乎可以说是很粗糙的,我们可以像野蛮人一样从母亲那里不知不觉地学会;后者却是前者的成熟形态与经验的凝集。如果前者是母亲的舌音,后者便是我们父亲的舌音,是一些经过锤炼的表达方式,它的意义不是耳朵所能听到的,我们必须重新诞生一次,才能学会说它。中世纪的时候,有许多人,他们能够说希腊语与拉丁语,可是由于出身的关系而没有资格读天才作家用这两种文字写的作品,因为这些作品不是用他们熟知的那种希腊语和拉丁语来写的,而是用精练的文学语言写的,他们还没有学会希腊和罗马的那种更高一级的方言。那种高级方言所写的书,在他们看来就只是一堆废纸,他们重视的倒是廉价的当代文学。但是,当欧洲的好几个国家,开始有了他们自己粗浅但明澈的语言,并以此来兴起他们的文艺了,这时,最初的那些伟大著作复活了,学者们能够辨识那些久远的古代珍藏了。罗马和希腊的群众不能倾听的作品,经过了几个世纪之后,却有少数学者在阅读它们了,到如今,也只有少数的学者还在阅读它们呢。
不管我们如何赞赏演说家不时爆发出来的好口才,最高贵的文字总是隐藏在巧舌如簧的口才背后,或者说是超越在它之上的,就像繁星点点的苍穹隐藏在浮云后面一般。那里有众多的星星,能观察星星的人也都可以阅读这些文字。天文学家永远在解释那些星星、观察那些星星,这些文字也是这样高贵,它们不像我们的日常谈吐和平常的呼吸。在演讲台上的所谓口才,其实就是学术界的所谓修辞。演讲者在一个闪过的灵感中放纵了他的口才,向着他面前的群众,向着那些跑来倾听他的人说话;可是作家,他们的本分是平淡的生活,那些给演讲家以灵感的社会活动以及成群的听众只会分散作家的心智,作家是向着人类的智力和心灵说话,向着任何时代能够懂得他们的一切人说话。
难怪亚历山大行军时,还要在一只宝匣中带一部《伊利亚特》了。文学著作是圣物之中最珍贵者的,比起别的艺术作品来,它跟我们更亲密,又更具有世界性。它是最接近于生活的艺术,它可以翻译成每一种文字,不但能给人读,而且还能合着我们的呼吸,它不仅是表现在油画布上或大理石上,它本身就镌刻在生活之中。古人一个饱含思想的比喻可以成为现代人的口头禅,两千个夏天的时光已经刻在希腊文学的里程碑上,正如秋收时成熟的金色刻在希腊的大理石上,因为这些伟大作品有着壮丽的宇宙天体般的永久魅力,这样,它们能传到世界各地,这也让它们免受时间剥蚀。书本是世上最珍贵的财富,许多个世代与一切国家的最优秀遗产。书,最古老最好的书,很自然是适合放在每一个家庭的书架上的。书籍不会为自己辩护,但当它们启发并支持了读者,读者就懂得了不可以没有书籍这一常识。书籍的作者,自然而然地、不可抗拒地成为任何一个社会的贵族,他们对于人类的影响远大于国王和皇帝。当那些目不识丁的、也许还态度傲慢的商人,由于苦心经营和勤劳,赢得了闲暇和独立,并被富人与时尚阶层接纳的时候,他最后不可避免地要转向那些更高级,然而又难以接近的智力与天才的领域,而且只会认识到自己的粗俗,发觉自己的一切财富其实都是虚荣,不值一提,于是,他便费尽心机地要他的孩子学习文化知识,进一步证明了他自己的远见卓识,这正是他自己强烈地需要的,这样,他就成了一个家族的始祖了。
不懂得阅读古典作品原文的人,对于人类史的认识会很不完备,令人惊奇的是这些古典作品并没有一份现代语言的译本,除非说我们的文明本身可以看作这些古典作品的再版。荷马至今还从没有用英文出版过,埃斯库罗斯和维吉尔的作品也从没有——这些作品如同黎明一样优美、坚实、美丽;后来的作者,不管我们如何赞美他们的才能,就是有,也极少能够比得上这些古代作家的精美、完整与永生的、崇高的文学劳动。从不认识这些作品的人,总在谈论忘掉它们。但当我们有了学识和才能,能专心研读它们、欣赏它们时,那些人的话,我们就立刻忘掉了。当我们称为古典作品的遗迹,以及比古典作品更古、更少人读懂的各国的经典也累积得更多时,当梵蒂冈教廷里放满了《吠陀经》《阿维斯陀古经》和《圣经》,放满了荷马、但丁和莎士比亚的著作,而后来的世纪能持续地把它们的战利品放在世界的公共场所时,那个时代一定会更加丰富。有了这样一大堆作品,我们才能有望最终登上天堂。
伟大诗人的作品至今还未被人类读懂过呢,因为只有伟大的诗人才能读懂它们。人们阅读这些作品,有如仰望夜空的繁星,至多是从占星术而不是从天文学的角度来阅览的。许多人学会了阅读,为的是得到他们的可怜的舒适与方便,正如他们学算术是为了记账,做生意时不致受骗;可是,把阅读当作一种崇高的智力锻炼,他们对此却没什么了解,或是一无所知;然而,从更高的意义来说,只有那样的阅读才叫阅读,阅读绝不是吸引我们的奢侈品,绝不是能把我们催眠、使我们的崇高的官能昏昏欲睡,而是让我们必须满怀期望,让我们甘愿把最灵敏、最清醒的时刻都献给它。
我想,在我们识字之后,我们就应该读最好的文学作品,不要终生坐在小学最低年级的教室前排,永远在重复a—b—ab和单音字。许多人觉得自己能阅读就满足了,或者听到人家阅读就满足了,也许仅仅领略到了一本好书——《圣经》的智慧,于是他们只读一些轻松的东西,放纵他们的官能或是单调地度过一生。在我们的流通图书馆里,有一部叫作《小读物》多卷著作作品,这名字,我想大约也是我没有到过的一个市镇吧。有种人,像贪婪的鸬鹚和鸵鸟,甚至在大吃了肉类和蔬菜都很丰盛的一顿之后也能完全消化,因为他们从不浪费。如果说别人是供给此种食物的机器,他们就是一架阅读机器。他们读了九千个关于西布伦和赛福隆尼亚的故事,读到男女主人公如何相爱,从没有人这样地相爱过,而且他们的恋爱经过也相当坎坷——总之是他们如何爱,如何栽跟斗,如何再爬起来,如何再相爱!某个可怜的不幸的人如何爬上了教堂的尖顶,他最好不爬上这么高的钟楼;他既然已经毫无必要地到了尖顶上面,那位快乐的小说家于是打起钟来,让全世界都跑来,听他说,啊哟,天啊!他该怎样下来呢?照我的看法,他们还不如把这些普遍的小说世界里往上爬的英雄人物一概变为风向标一样的人,就像他们时常把英雄人物放在星座中那样,让那些风向标旋转不已,直到生锈为止,却千万别让他们下地来胡闹,让人们心烦。下一回,小说家再敲钟时,哪怕那公共场所烧成了平地,也休想让我动弹一下。“《脚尖一点就登天》——中世纪传奇,《小不点托尔坦》的作者的新作,按月连载,连日抢购,欲购从速。”他们的眼睛睁得像盘子那么大,带着一丝不苟的天生的好奇心和贪婪的胃口来读这些东西,胃里的褶皱甚至也无须磨炼,就好像四岁大的孩子成天坐在椅子上看那售价两美分的封面烫金的《灰姑娘》一样——据我所知,他们读后,在发音、重音、加强语气方面都没有什么进步,更不必提他们对主题和寓意的理解了。结果得到的是目光迟钝,一切生机停滞,以及所有智力的瓦解和官能像蜕皮一样消退。但这一类姜汁面包一样的货色,几乎每一天从每一个烤面包的炉子里大量出炉,比起纯麦面粉、黑面包或玉米面包都更吸引人,在市场上销量更好。
即使那些受到很好教育的“好读者”,也不读那些真正优秀的书。我们康科德的文化算什么呢?在这个城市里,除了极少数例外,人们甚至对英国文学中最好的书也不怎么感兴趣,大家都觉得没有味道,虽然大家都能读懂其中的英文,都能拼得出其中的英文字母,甚至于我们的大学毕业生,或那些受到过自由教育的人,对英国的古典作品也知道得极少,甚至一无所知。记录人类思想的那些古代作品和《圣经》呢,只要愿意阅读,是很容易得到这些书的,然而,也只有极少数人肯花工夫去接触它们。我认识一个中年樵夫,他订了一份法文报,他说不是为了读新闻,他是超乎这一套之上的,他是为了“保持练习”,因为他出生在加拿大。我问他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他能做得很好的,他回答说,除了这件事之外,他还得继续努力把他的英语水平提高。一般的大学毕业生做法或想法大概也就是这样,为此,他们订一份英文报纸。假如一个人刚刚读完了一部最优秀的英文书籍,那他可以跟多少人谈论这部书呢?再假如一个人刚刚读了一部希腊文或拉丁文的古典作品,就是那些被称为文盲的人也知道它曾获得的赞美,可他却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来谈论的人,他只能对此沉默不语。在我们大学里,几乎没有哪个教授在已经掌握了一种艰难的语言文字之后,还能相应地掌握一个希腊诗人的才智与诗情,并能用同情之心来把这些传授给那些敏锐的、有英雄气概的读者。至于神圣的经文,即人类的圣经,在康科德这里又能有什么人把它们的名字给我说出来呢?大多数人还不知道除了希伯来这个民族,其他民族也有自己的经典,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嫌麻烦去捡一块银币,但这些著作里有黄金般的文字,古代最聪明的智者说出来的话,它们的价值是历代的有识之士向我们保证过的——尽管如此,我们读的仍然只不过是简易读本、识字课本和教科书,而离开学校之后,我们也只不过读一些“小读物”与孩子们看的故事书之类;这一来,我们的阅读、会话和思想,就都处于很低的水平,只配得上侏儒和小人国的矮人。
我盼望认识一些比我们康科德这片土地上出生的更聪明的人,他们的名字这里的人们闻所未闻。难道我会听到柏拉图的名字而不读他的书?好像柏拉图是我的同乡而我从没见过他——好像他是我的隔壁邻居而我从没听到过他说话,也从没听到过他的充满智慧的话语。实际的情形如何呢?他的包含着不朽见解的《对话录》,就摆在我的书架上,我却还没读过它。我们是愚昧无知、不学无术的文盲;在这方面,我承认,这两种文盲——完全目不识丁的文盲和已经接受教育却只读儿童读物和智力极低的读物的文盲,二者之间并没有多少区别。我们应该像古代的贤人一样高尚,但在一定程度上,首先应当让我们知道他们的优点。我们都是一些低等的人,我们的智力无法飞跃过新闻报纸的专栏。
并不是所有的书都像它们的读者那么迟钝,也许,书中有好些话正是针对我们的情况而说的,如果我们真正倾听并懂得了这些话,它们将比黎明和春天更有益于我们的生活,很可能会给我们一副全新的面貌。多少人在读了一本书之后就开始了他生活的新纪元!如果一本书能解释我们的奇迹又能给我们启发新的奇迹,那这本书就是为我们而存在的。目前我们无法表达出来的事情,也许在别处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那些使我们心烦、大伤脑筋和困惑不解的问题,也曾发生在所有聪明人的心上;任何一个问题都没有遗漏,而且,每一个聪明人都按照各自的能力、用各自的话和各自的生活经验回答过它们,而且,有了智慧,我们的心胸将会更开阔。那个康科德郊外田庄上的寂寞的雇工,他得到了重生,获得了特殊的宗教经验,他相信他的信仰使自己进入了静穆和心无他物的境界,他也许会认为我们的话不对;但是,数千年前的琐罗亚斯德已走过了同样的历程,获得了同样的经验;因为他是智慧的,他知道这经验是具有普遍性的,于是就能以慷慨的心怀对待邻人,据说,他还发明并创立了敬神的礼仪。那么,就让他谦逊地和琐罗亚斯德做精神上的沟通,并且通过一切圣贤的自由影响,跟耶稣基督本人做精神上的沟通,然后,把“我们的教会”抛到一边去吧。
我们夸耀说,我们属于十九世纪,我们比任何国家都迈着最大最快的步子前进。可是想想我们这个市镇,它在文化上的作为微乎其微。我不想恭维我的市民同胞们,也不希望他们恭维我,因为这样对大家的进步没有好处。我们应当像老牛般受到鞭策、驱赶,然后才能快步奔跑。我们有个相当不错的公立学校的制度,但只是为一般幼儿服务的;除了冬天有个半穷困状态的文法学堂,以及最近根据政府法令简陋草创的图书馆,我们并没有自己的学校。我们在肉体的疾病方面花很多钱,在精神的缺陷上却花得很少,现在是时候了,我们应该有不平常的学校。我们不该让男女成年后就不再受到教育。到那时,一个个村镇就是一座座大学,年长的居民都是研究员——如果他们日子过得还宽裕、有充裕的空闲时间,让他们的余生都在从事自由学习。难道世界永远只局限于一个巴黎或一个牛津?难道学生们不能寄宿在这里,在康科徳的天空下接受自由的教育?难道我们不能请一位阿伯拉尔(法国神学家和哲学家)那样的人来给我们讲学?唉!我们忙于养牛,这使得我们长久地身处学校之外,我们的教育也就这样可悲地被忽视了。在这片国土上,我们的城镇应当在某些方面替代掉欧洲贵族。它应当成为美术的保护人。它是很富有的,凡是农民和商人看重的事,它都肯花钱,可是要它在一些知识界都认为更有价值的事业上花钱时,它却认为那是乌托邦的空想。感谢财富或政治,这个市镇花一万七千美元建造了市政厅,但也许它在一百年内都不会为了生命花这么多钱做智力上的投资,也就是让市政厅这个空壳真正获得活力。每年为办冬天文法学校而募到的一百二十五美元,这笔钱比市镇所筹集到的任何同样数目的捐款都花得更实惠。我们生活在十九世纪,为什么我们不能去享受十九世纪的好处?为什么生活非得要这样褊狭?如果我们要读报纸,为什么不忽略波士顿那些闲谈的东西,立刻来订阅一份全世界最优秀的报纸呢?不要去吃“中立”派报纸制造的面糊,也不要在新英格兰啃娇嫩的“橄榄枝”,而是要让一切有学问的社团都到我们这里来做报告,我们要看看他们知道些什么。为什么要让哈泼斯兄弟图书公司和雷丁出版公司代替我们挑选我们的读物呢?一如那个趣味高雅的贵族,在他的周围全都是有助于他文化修养的东西——天才、学识、机智、书籍、绘画、雕塑、音乐、哲学工具等,让我们的村镇也这样做吧。不要一味请一个教师、一个牧师、一个教堂司事,办了一个教区图书馆,选举了三个市政委员,就可以什么事都不做了,因为我们那些拓荒的移民祖辈就是凭着仅有的这些,在荒凉的岩石上度过了严冬。集体行为是与我们的制度精神相符合的;我确信,我们的环境将更繁荣,我们的能力将高于那些贵族。新英格兰请得起全世界的博学之人来兴办教育、让他们在这里食宿,让我们不再过蒙昧的生活,这是我们所需要的不一般的学校。我们并不需要成为贵族,我们要的是高尚的乡村。如果这是必需的,我们宁愿少建一座桥梁,绕一些弯路,但一定要在那围绕着我们的黑暗的蒙昧的深渊上,至少架起一座圆形的拱桥来。
声音
但是,当我们局限在书本里——虽然那些书本是最优秀的古典作品,而且限于读某一种特殊语言的书本——它们其实也只是某一地的方言口语,这样的话,我们就面临着另一种危险——忘记了不用譬喻、直截了当描述一切事物的那种语言,要知道只有这种语言才是表意最丰富而又最标准的。我们发表的文章很多,但真正出版的却很少。从百叶窗缝隙照进来的光线很动人,但在百叶窗完全打开以后,便不再被记得了。没有一种方法或者一种训练可以代替时刻保持敏感注意力的必要性。无论是历史、哲学或者精挑细选出来的精美诗歌,还是最好的社会、最吸引人的生活,又怎能比得上经常欣赏值得欣赏的事物这种训练呢?你愿意仅仅当一名读者、一个学生,还是愿意做一个富有远见的人?预测一下你自己的命运,看一看自己的前方是什么,再迈开步子走向未来吧。
第一个夏天我没有读书,而是忙着用锄头种豆,给豆松土。不,我比这个做得还好。有时候,我不忍把眼前的美好时光消耗在任何工作上,无论是脑力劳动还是体力劳动。我喜欢给自己的生命留出更多的空间。有时候,夏天的早晨,我照常洗浴之后,就坐在门前的阳光里,从日出到正午,在松树、核桃树和漆树的环绕中,在没有打扰的宁静与孤独之中,我凝神沉思。这段时间,鸟儿在四周鸣唱,或无声地掠过我的屋子,一直到太阳从我的西窗照进屋子,或者从远处公路上传来一些旅行者的车辆驶过的声响,我这才感到时间的流逝。我在这样的时光中生长,好像玉米在夜间生长一样,这样静坐比做任何手上的工作要好很多。这样做不是从我的生命中徒然减去一段时间,而是比我通常的时间有了更多的收获。我明白了东方人说的沉思以及无为的本义了。总的来说,我不在乎自己虚度了什么时光。白昼在前进,仿佛只是为了照亮我做某些工作,刚才还是黎明,转眼间发觉已经是晚上了,我并没有完成什么有意义的工作。我也没有像鸟禽一般歌唱,我只是静静地对着自己此刻的幸福微笑。正像那只麻雀,歇在我门前的核桃树上啁啾个不停,我也曾暗暗发笑或者有意压制我自己的歌唱,我怕它一不小心从我的屋子里听到了。我度过的一天并不是某个星期中的一天,它不用任何宗教的神灵来命名,它也没有被割裂成一个又一个小时,没有被嘀嗒的钟声而搅得心神不安:因为我喜欢像印度的普里人那样过日子,据说“他们用来代表昨天、今天和明天的字都是同一个字,而要表示不同的意义,他们就在说这个字时伴以手势:手指向背后表示昨天,手指向身前表示明天,手指向头顶则表示今天”。在我的同乡们看来,这理所当然是因为懒惰;可是,如果从飞鸟和花草的角度来看我的生活,我想我不是在虚度时光。一个人必须从自身的角度来看问题,这话说得很好。大自然的日子很宁静,它就不会责备自己懒惰。
我的生活方式至少要强于那些不得不跑到外面去找乐子、进社交场所或上戏院的人,因为我的生活本身就是我的欢乐,而且它永远那么新鲜,而且这是一个永不落幕的多幕剧。如果常常能够按照自己学到的最新最好的方式来过生活、经营生活,我们就绝不会为无聊而烦恼。只要追随你的内心,生活就时时向你展示一片新的前景。做家务事也是愉快的消遣,当我的地板脏了,我就早早起床,把我所有的家具搬到门外的草地上,把床和床架堆在一块儿,然后在地板上洒水,再撒一些从湖里捞上来的白沙,接着用一柄扫帚,把地板打扫得干净又亮白。在乡下人用完他们的早餐前,我的屋子就已经给太阳晒得很干燥,完全可以把我的家具搬进屋去了。但是,我却还沉浸在愉快的沉思和幻想之中,完全没有中断的意思。我看着家里全部的家当摆在草地上,堆成一小堆,像一个吉普赛人的行李,我的三脚桌子摆在松树和核桃树下,上面的书、笔和墨都没有拿掉,它们好像很愿意待在外边,也好像很不愿意给人再搬回屋里去。有时我就情不自禁地要在它们上面撑起一个帐篷,然后我就在那里落座。我看着它们沐浴在阳光里,听着风轻抚它们,这真是值得体验的场景,日常熟悉的东西在户外看上去比在室内更有意思呢。小鸟停歇在邻近的树枝上,长生草在桌子下边生长,黑莓的藤蔓缠绕着桌子脚;松果、栗子和草莓叶落了一地。它们也似乎变成了我的家具,变成为桌子、椅子、床架的一部分——因为这些家具曾来到它们中间。
我的房子坐落在一个小山的山腰上,正位于一片大森林的边缘,在一小片松树和核桃树中间,距离湖岸约六杆[14]之远,有一条狭窄的小路从山腰通往湖边。在我屋前的院子里,生长着草莓、黑莓、长生萼、狗尾草、黄花、矮橡树、野樱桃树、蓝莓和野豆。五月底,野樱桃(学名Cerasus pumila)在小路两侧开出了柔美的花朵,一簇簇伞状的花围绕着短短的花梗。到秋天,它们就挂起又大又美的野樱桃果实,像那些花一样地垂着,朝四周发散一道道光芒。野樱桃并不好吃,但为了感谢大自然的恩赐,我还是尝了尝它们。漆树(学名Rhus glabra)在屋子四周长得特别茂盛,穿过了我筑的一道篱墙,头一个季节它就长了五六英尺。它宽大的、羽状的、热带作物的叶子,看起来很奇怪,却让人感到愉快。春末,巨大的蓓蕾突然从一些看似已经枯死的树枝上冒出来,变魔术般地长成婀娜的绿色枝条,直径达到一英寸;有时,我正坐在窗口,看到它们自由自在地生长,压弯了它们自己脆弱的枝干,我听到一枝新生的枝干忽然折断了,像一把羽扇掉落到地上,没有一丝风,它们是被自己的重量压断的。八月,这里有大量浆果,它们曾在开花的夏季引来了许多野蜜蜂,慢慢地,它们染上了鲜亮的天鹅绒般的绯红颜色,它们也被自己的重量压弯,柔嫩的枝条终于也被折断了。
这一个夏天的下午,当我坐在窗口,几只鹰在我屋旁那片林中的空地上空盘旋,野鸽子在疾飞,三三两两地飞进我的视野,或者不安地歇息在我屋后的白松树的枝头,向着天空发出呼叫的声音;一只鱼鹰在平静的湖面上啄出一圈圈涟漪,然后叼走一尾鱼;一只水貂偷偷地爬出我门前的沼泽地,在岸边它捉到了一只青蛙;芦苇鸟在时不时地掠飞,莎草也给它们压弯了;有那么半小时,我听到火车在铁路上驶过的哐当哐当的声音,时而远去,时而又慢慢临近,像鹧鸪在扑扇着翅膀,把旅客从波士顿送到这乡间来。我也并未完全生活在世界之外,不像那个男孩,据说他被送到城市东部的一个农民家里,但他待了没多久就跑回家里,鞋跟都磨破了,他实在想家,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乏味、偏僻的地方;那里的人全都跑光了,嗯,你甚至听不见任何人吹口哨的声音!我很怀疑现在的马萨诸塞州还有这样的地方:
真的,我们的村庄变成了一个靶子,
被一支飞箭般的铁路穿过
和平的原野上响着它和谐的声音——康科德。
费奇堡铁路经过距离我的住处南边约一百杆远的湖边,我时常沿着它的堤道走到村子里去,好像我是靠这条链索与社会联络起来的。那些坐在货车上全程跟班的人,会把我当作老朋友般招呼我,来往的次数一多,他们就觉得我是个雇工,我的确也是个雇工。我很愿意我是某一段地球轨道路轨的养路工。
夏天和冬天,火车头的汽笛声穿透了我的这片森林,好像一头从农家院子上空飞过的老鹰发出的尖叫声。这声音是告诉我:有许多心急火燎的城市商人正在来到这个市镇,或者是一些乡村投机商从另一个方向来到这儿。彼此进入对方的视野,他们就互相喊叫着,要对方在轨道上让开点,有时这呼喊的声音两个村镇都能听到。乡村啊,给你送来杂货了;老乡们啊,你们的粮食到了!没有任何人能够拒绝它们而孤傲地生活。乡下人的汽笛也在呼喊:这里是你们给它们的报酬!木材像长长的攻城槌,以每小时二十英里的速度冲向城墙,城里那些负担着沉重生活而疲倦不堪的人现在都有椅子坐了。乡村用这样巨大的付出给城市送去一把座椅。所有印第安山间的黑果全部给采下来,草地上所有的浆果也都采摘下来运进城里。棉花多了,纺织品少了;蚕丝多了,羊毛织品少了;书本多了,可是著书的智力却下降了。
有时我遇见火车头拖着一列车厢像行星那样前进——或者说像一颗彗星,看到它的人不知道火车在这样的速度下向着哪个方向疾驰,还能不能再回来,因为它那轨道不像一条能转回来的曲线;火车的水蒸气像一面旗帜,形成金色银色的烟圈飘荡在后面,好像我看到过的高天上那一团团绒毛般的白云,一大块一大块地扩展开来,反射着阳光——好像这位正在旅行的半神半人,吐出云霞,就是要把夕阳映照着的天空变成它这列车的外衣;有时我听到这铁马吼声如雷,使山谷都回声四起,它的脚步使大地为之震动,它的鼻孔喷出火舌和黑烟(我不知道人们会在新的神话中怎样描写飞马和火龙),好像地球终于有了一个有资格居住其上的新物种。如果这一切确实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人类掌握了新的工具使它们为一个高贵的目标服务,那该多好!如果火车头上的云真是人们在创建英雄业绩时所冒的汗,或者那蒸汽也跟飘在农田上空的雨云一样对人类有益,那么,各种工具元素和大自然本身都会心甘情愿与人类相守、为人类服务、当人类的保卫者。
我眺望那早班火车的心情,跟我眺望日出时一样,日出也不见得比早班火车更准时呢。火车奔向波士顿,烟雾在它后面拉成长串,然后升上了天空,一会儿就把太阳遮住,让远处的田野笼罩在阴云之下了。这一串阴云是天上的列车,旁边那紧贴大地的小车辆,反倒只是一把标枪的倒钩。在这冬天的早晨,铁马的驾驭者一大早就起床,在星光下、在群山间给马喂草、给它套上马具。火也早早地烧起来了,好让马的体内充满热量,好让它直奔前方。要是这件事既能开始得这样早,又能对这世界没什么害处,那多好啊!积雪很深的时候,人们还给它穿上了雪靴,用了一个巨大的铁犁,从群山中犁出一条路来,直达海边,而车辆像一个播种机,把所有焦躁不安的旅客和流动的商品,当作种子播撒在田野里。一整天,这火马从田野飞奔而过,只在它的主人要休息时才稍作停留。就是半夜里,我也常常被它的步伐和凶恶的喷气声吵醒;在远处森林中的某个山谷里,它遭到了冰雪的围困;只有等到晨星出现它才能进马厩。不过它不需要休息,就立刻又踏上了新的旅途。有时,在黄昏,我听到这铁马在马厩里,释放出了这一天里剩余的能量,让它的神经平静下来,五脏六腑和脑袋也冷静下来,让它能打几个小时的钢铁睡眠。如果这英勇而又庄严的事业,能像这铁马那样坚持不懈、不知疲倦,那多好啊!
在市镇边缘人迹罕至的森林里,从前只在白天里猎人进去过,现在,在漆黑的夜里,在居住在这儿的居民还在沉睡时,却有灯火通明的客厅飞驰而过。此刻火车还靠在一个村镇或大城市亮如白昼的车站月台上,一些社交界人士正聚集在那里,才一会儿它却又出现在郁沉的沼泽地带了,把猫头鹰和狐狸都吓得飞的飞、跑的跑。火车的出站和到站现在成了村子里每一天的大事。它们这样准时地来来去去,而它们的汽笛声老远都能听到,农夫们甚至可以根据它来校正钟表,于是一个组织严密的机构,就使得整个国家都受它的支配。自从火车被发明之后,人类不是比以前更能遵守时间了吗?在火车站上,比起以前在驿车站来,他们不是说话更快、思考更敏捷了吗?火车站有一种令人激动的气氛,好像是连通了电流一样。我对它带来的奇迹般的影响深感惊讶;我的一些邻居,我本来可以绝对肯定他们不会乘这么快的交通工具到波士顿去的,但现在只要钟声一响,他们就已经在月台上等待了。“火车式”作风,现在成为流行的口头禅;任何权力机关经常提出的远离铁轨的真诚告诫,人们一定是要听的。这家伙既不会停下车来宣读法律作为警告,也不能向群众鸣枪示警。我们已经创造了一种命运,一个掌管剪断生命之线的阿特洛波斯,她是永远也不会避让的(就让她成为火车头的名称吧),人们看一看火车时刻表就知道哪一刻,有几支箭要向特定的方向射出;它从不妨碍别人的事,孩子们还乘车去上学呢。我们因此生活得更稳定了。我们都受了教育,可以做退尔(瑞士传奇英雄,被迫在儿子头上放一个苹果然后射箭击中苹果)的儿子,然而空中充满了无形的箭,除了你自己的道路之外,条条道路都是命中安排好了的。那么,你就继续走自己的路吧。
我觉得商业的可取之处,在于它的进取心和勇气。它并不拱手向朱庇特大神祈求。我每天看到商人们做他们的生意,带着勇敢而心满意足的神态,他们做得比自己预想的更多,也许还比他们自己计划中的干得更有成绩。在墨西哥战场的布埃纳维斯塔火线上,能坚持半小时的人,其英勇我觉得还比不上那些在铲雪机里过冬、坚定而又愉快地工作的人;他们不但具有连拿破仑也认为最难得的早上三点钟的作战勇气,他们不但到这样的时刻了都还不休息,而且还要在暴风雪睡着了之后他们才去睡,只有在他们的铁马的筋骨都冻僵了之后他们才去休息。在刮着大风雪的黎明,风雪正猛,要冻结人类的血液,但我听到他们的火车头的低沉的铃声,从列车那道雾蒙蒙的冻结了的呼吸中传来,宣告列车来了,它并未误点,它毫不理睬新英格兰的东北风雪的否决权,我隐约看到那铲雪工人,全身覆盖着雪花和冰霜,头部比推土板稍高,而给推土板翻过去的并不仅仅是雏菊和田鼠洞,还有内华达山上的岩石,那些在宇宙的外界占据了重要位置的岩石。
商业是那么超乎想象的自信、沉着、灵敏、雄心勃勃,而且不知疲倦。不过它采用的方式那么自然,许多幻想的事业和感伤的试验都比不上它,因此它取得了非凡的成功。当一列货车从我旁边呼啸而过,我感到精神抖擞、心胸豁达,我闻到了许多商品的气味,从“长码头”到尚普兰湖的一路上都散发出这些商品的味道,这使我想起了外国,想起了珊瑚礁、印度洋、热带地区以及宽广的地球。我看到那些明年夏天会戴在许多新英格兰人亚麻色的头发上的棕榈叶,我看到那些马尼拉的大麻、椰子壳、旧绳索、黄麻袋、废铁和生锈的钉子,每当这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一个世界公民。这一车子的破帆,比用它们造成的纸、印成的书,一定是更易懂得、更加有意思。谁能够把这些破帆经历的惊风骇浪,像它们那样生动地描绘下来呢?它们本身就是不需要修改的校样。经过这里的是缅因州森林中的木料,上次水涨时没有扎排运送到海里去,因为运出去或者锯开的那些木料的关系,每一千根涨了四美元,松木、云杉木、雪松——头等、二等、三等、四等,不久前还是同一个质量等级的林木,在熊、麋鹿和驯鹿的上方摇曳。接着隆隆地开来的列车运载的是托马斯顿的石灰,头等货色,要穿越重重群山给送到偏远的山区去,才卸下来的。至于这一袋袋的破旧衣服,各种款式、各种等级都有,这是棉织品和细麻布的身价最低的时候,也是衣服的最后结局——再没有人去称赞它们的款式了,除非在密尔沃基市;这些光耀的衣服质料,英国、法国、美国的印花布、方格布、平纹细布等——从富有的、贫贱的、各方面去收集拢来的破布头,将要变成一色的,或颜色略显深浅不同的纸张,也许会在这些纸张上写下一些真实生活的故事,上流社会下等社会的都有,都是根据事实写出来的!这辆密闭的篷车散发出咸鱼味,强烈的新英格兰的商业气味,这使我联想到大岸滩渔场和那儿的渔业。谁没有见过一条咸鱼呢?它为我们这个世界而被腌制起来,再没有什么东西能使它变坏了,这让那些坚韧不拔的圣人都自叹不如呢。有了咸鱼,你可以扫街,铺路,劈柴火,驾车的人和他的货物也可以躲在咸鱼后面避一下烈日和风雨——至于商人,他可以像一个康科德的商人那样,在新店开业时把咸鱼挂在门上当招牌,一直到最后老主顾都没法说出它究竟是动物还是植物或是矿物,不过它还是白得像雪花,如果你把它放在锅里煮,它还是可以做成一道美味的鱼羹,为星期六晚上的宴会所用。其次是西班牙的皮革,尾巴还是卷曲、往上翘的样子,正如当年它们在西班牙本土的草原上奔驰猛冲时的姿态——这真是很顽固的典型,这说明性格上的一切缺点几乎如同绝症、不可救药。事实上,我承认当我了解个人的本性之后,便觉得在目前的生存情况之下,是没有希望将它能变得更好或者变得更坏。正像东方人说的:“一条狗尾巴可以加热、碾轧、捆扎,哪怕这样过了十二年,它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对于这种像狗尾巴一样根深蒂固的本性,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它们煮制成熟胶,我想通常就是用这办法来对付它们,然后,它们就粘在那儿一动不动了。这里是一大桶糖蜜或者白兰地酒,送到佛蒙特的卡廷斯维尔交给约翰·史密斯先生,他是格林山区的商人,他是为了他住处附近的农民采办进口这些货物的,现在他也许就站在岸边想着最近装到海岸上来的一批货应当卖个什么价格,或许这一次他会告诉他的顾客——这个早晨以前他已把这话说过二十遍了,他说他预计下一次火车会送来一批质量上乘的货物。这已经在《卡廷斯维尔时报》上登过广告。
这些货物运上来,另一些货物运下去。我听见了那疾驰飞奔的声音,从我的书上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些高大的洋松,那是从极北部的山上砍伐下来的,它插上翅膀飞过了格林山和康涅狄格州,它像箭一样只需十分钟就穿过了市镇,人们还没有看清它,它就已经
成为一只旗舰
上面的一支桅杆。
啊,听!运牲畜的列车来了,带来了千山万壑的牛羊,这是空中的羊棚、马棚和牛棚啊,还有那些带了鞭子的牧民、羊群之中的牧童,除了山中的草场其他的全都来了,它们像树叶被九月的一阵大风从山上吹下来了。空中充满了牛犊和小羊的叫声,公牛们挤来挤去,仿佛它们正经过一个放牧的山谷。当带头羊的项铃叮当作响的时候,大山确实就像公羊那样跳起来,小山则像羊羔那样跳起来。在列车中间是一整车的牧民,现在他们和牲畜受到同等的待遇,他们的职业已经成了过去,但他们还牢牢抓着毫无用处的赶牲口的鞭子,就好像这是他们的证章一样。可是,他们的牧犬到哪里去了呢?这对它们来说是一场大溃败,它们的确被抛弃了,它们已经失去追踪目标的嗅迹。我仿佛听到它们在彼得伯勒山背面吠叫,或者喘着粗气爬上格林山的西边。它们不会见到屠宰牛羊的场面,但它们也失了业,它们的忠心和智慧现在都无所用处了。它们会颓丧地偷偷溜进它们的狗棚,或者就此变成野狗,和狼或狐狸结伴而行。你的牧民生活就这样风卷残云般地消失了。这会儿铃声又响了,我必须离开铁路,让火车开过去——
铁路对我有什么意义?
我绝不会从头看到尾,
弄清它最后到达哪里。
它填平那些坑洼之地,
给燕子筑起长堤,
将黄沙漫天吹起,
叫黑莓到处播撒生机。
可是我跨过铁路,就跟我走过林中小径一样。我可不愿意它的黑烟、蒸汽和叫喊折磨我的眼睛、鼻子。
火车已经开走了,整个不安的世界也就跟着它远去了,湖中的鱼再也感觉不到火车驶过时的震动,我也格外地孤寂了。悠长的下午所剩下的时间里,我的沉思最多只被远处公路上一辆马车或牛车微弱的声响略微打断一下。
有时,在星期天,我听见钟声,发自林肯、阿克顿、贝德福或康科德的钟声,顺风的时候,这是轻柔又甜美的,仿佛是自然的旋律,真应当在旷野飘荡。在森林上空比较远的地方,这声响传出某种摇荡的低沉的鸣声,好像地平线上的松针是大竖琴上的弦给它拨弄着一样。一切声响,从最远的距离听到时,都会产生这样的效果,这是宇宙竖琴的颤动声,就好像眺望远方,看到远远的山脊由于横亘在中间的大气而染上悦目的天蓝的颜色。这样来说,传到我这里来的钟声就是给空气填充后的旋律,它和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根松针交谈过,它们吸收这旋律,然后给它转换一个调,再从一个山谷传到另一个山谷。回声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原来的那个声音,它的魔力与美丽就在此。它不仅重复钟声里值得重复的部分,还部分重复了森林中的声音,这是林中仙女的絮语和她所吟唱的小调。
黄昏,从森林那边的地平线上传来牛哞哞叫唤的声音,甜美而富于旋律,首先我以为是游吟诗人的吟唱,好多次,我听到过他们唱小夜曲,他们常常翻山越岭地漂泊;但是,一会儿这声音拖长为牛叫唤这种廉价的声音,我虽然有点失望,但仍然感到愉快。我这么说没有讽刺的意思,相反,我说游吟诗人的歌声近似于牛的叫唤,是出于对他们歌喉的欣赏之情,这两种声音都是天籁啊。
很准时,在夏天的部分日子里,一旦七点半夜车经过以后,夜鹰就歇在我门前的树桩上或者屋梁上唱半个小时晚祷曲,它们准确得跟时钟一样,每天晚上,日落以后,在一个特定时间前后五分钟之内,它们一定来这儿歌唱。这真是一个让我弄清它们生活习性的难得机会。有时,我同时听到四五只夜鹰在森林中的不同地方歌唱,音调或先或后相差一小节,它们离我那么近,我几乎听得到每个音后面喉舌的咕咕声,有时还听到像苍蝇投入了蜘蛛网所发出的独特的嗡嗡声,只是那声音更响罢了。有时,一只夜鹰在林中距离我几英尺的地方盘旋飞翔,好像有绳子牵住了它们一样,可能是因为我刚好在它们的鸟巢附近。它们整夜都不时地唱,而在黎明前以及黎明将近时唱得尤其悦耳动听。
当别的鸟雀安静下来时,猫头鹰刺耳的叫声就接了上去,像哀怨的妇人,叫着自古传承的“呜——噜——噜”这种悲泣的叫声,这是真正的本·琼生式的风格。智慧的午夜巫婆!这叫声并不像诗人所吟唱的那种真实直板的“嘟也——嘟乎”的声音;不是开玩笑,这叫声像是墓地哀歌,像一对殉情的情人在阴间的山林里想起活着时的爱情的苦痛与欢乐而在互相安慰着。然而,我喜欢听它们的哀号,它们用这悲戚的叫声彼此呼应,这叫声沿着树林边缘发出颤抖的回响,使我不时想到音乐和鸣禽,仿佛它们这含泪的叹息哀号是心甘情愿的。它们是一个堕落灵魂的化身,人们曾赋予它们一种阴郁的精神和不祥的预兆,认为它们曾经是某种夜晚在大地上游荡、干着黑暗的勾当的幽灵,而现在则在这罪恶的场景中用悲泣与哀号来赎罪。它们让我有一种新奇的感觉,觉得我们共处的大自然真是丰富多样。“哦——啊——啊——啊——啊——我要从没出生——生——生——生!”湖的这一边,一只猫头鹰这样叹息着,焦灼而失望地在空中盘旋,最终停歇在一棵灰黑色的橡树上,接着,在湖的那一边,传来了另一只猫头鹰颤抖而真诚的回声:“我要从没出生——生——生!”然后,从远远的林肯森林里又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回声:“出生——生——生!”
还有一只林鸮鸟也向我唱起小夜曲来,它如此近,你可能觉得这是大自然中最悲戚的声音,仿佛这种鸟是要用它的声音来永久留存人类临终的呻吟,永远将这呻吟用歌曲传递下去——这呻吟是人类可怜脆弱的叹息,它们把希望留在后面,在进入阴间的门口时像动物一样地号叫,却又带着人的啜泣声,其中很美的“咯尔咯尔”的曲调,听来尤其可怕——我试图模拟那声音,我一口就念出“咯尔”这两个音符。这声音表示一个混沌的腐坏的心灵,一切健康和勇敢的思想全都完结了。这使我想起了僵尸、白痴和疯子的号叫。可是,现在这声音竟然还有了一个应声,从远处的树林中传来一只猫头鹰的叫声,这回应的声音因为远而听来很优美,嚯——嚯——嚯,嚯啦嚯,这声音倒是引人作愉快的联想,不管你听到时是白天还是黑夜,是夏天还是冬天。
我很高兴这里有猫头鹰。让它们为人类发出愚蠢而疯狂的号叫吧。这种声音最适宜于沼泽与日光照不到的阴暗的森林,使人想起人类还没有完全认知的广阔而未开发的大自然。它们代表着人人都有的昏昧无知与阴郁的思想。太阳整天照在一片荒凉的沼泽上,孤零零的一株云杉披挂着地衣站立在那儿,幼鹰在上空盘旋,山雀在常绿的灌木中叽叽喳喳,松鸡、兔子则在林中躲藏着;可是现在一个更阴郁也更合适的白昼来临了,于是,就有另外一批生物苏醒过来,在那儿昭显着大自然的意义。
夜深了,我听到了远处马车过桥的声音——这声音在夜里听起来特别悠远,还有犬吠声,有时又听到远处牛棚中有一条不安分的牛在叫。与此同时,青蛙的叫声在湖畔轰鸣,这些古代的酒鬼和纵酒作乐的不知悔改的精灵,还要在它们那像冥河似的湖上唱一轮歌,请瓦尔登湖的仙女原谅我打这样的比喻。尽管这个湖没有多少芦苇,但青蛙很多的——它们还是遵循它们古老宴席上那种狂闹的习性,虽然它们的喉咙已经沙哑而且喑哑,它们嘲笑欢乐,酒也失去了原味,变成了只是用来灌饱肚子的液体,美酒再也不会来盖住它们往日的回忆,它们只是觉得喝饱了,肚子沉重、发胀。那只领头的青蛙,下巴放在一片心形的叶子上,好像在流涎的嘴巴下面垫了块餐巾,在湖的北岸,它喝了一口以前瞧不上的水酒,接着把酒杯传给同伴,同时发出了“特尔——尔——尔——龙克,特尔——尔——尔——龙克,特尔——尔——尔——龙克”的声音,立刻,从远处的湖面上传来了这口令引起的回应,这是另一只资历稍浅的青蛙凸起肚子喝了它的那一口酒后发出来的。当这酒令绕湖一周之后,那只司酒令的青蛙就满意地喊着:“特尔——尔——尔——龙克”,然后,每一只都依次重复这口令,一直传递给喝得最不饱的、漏水最多和肚皮最瘪的那只青蛙,自始至终都不出错。然后,酒杯一轮又一轮地传递下去,直到太阳把晨雾驱散,这时就只有一只受尊敬的老青蛙还没有跳到湖底下去,它待在那儿不时地喊出“特龙克”的声音,徒然等待着回应。
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在林中空地上听过公鸡报晓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应当养一只小公鸡,仅仅把它当作鸣禽看待,仅仅是为了听它发出的音乐。公鸡从前是印第安野鸡,它的音乐确是所有禽类之中最杰出的,如果没有把它们驯化为家禽的话,它的鸣声一定很快就成为我们森林中最著名的音乐,会胜过大雁的嘎嘎叫和猫头鹰的号哭;然后,你再想一想母鸡吧,它们夫君的号角声一停,它们就用咯咯的鼓噪来填充这停顿的时刻!怪不得人类要把这一种鸟编入驯养的家禽中去——更不用说还有鸡蛋和鸡腿了。在冬天的早晨,在这众多禽鸟散步的林中,在它们出生的老林里,野公鸡在树上发出嘹亮而尖锐的啼鸣,数里之外都能听到,回声震荡大地,其他鸟雀的鸣声都给掩盖了——想想看!这啼鸣使全国都变得警醒,谁不会早早起来,一天比一天起得早,直到他无比健康、富有、聪明?全世界诗人都赞美过一些本国鸣禽的歌声,也都赞美过这种外国鸟的啼鸣。任何气候都适宜于公鸡的生长,公鸡甚至比本地禽鸟更服水土。它永远健康、嗓音洪亮、神采从未衰减。甚至大西洋、太平洋上的水手都是听到它的声音就起床,可是它的啼鸣却从没有把我从沉睡中唤醒过。我没有喂养过狗、猫、牛、猪,也没有喂养过鸡,也许你要说我这儿缺少家畜的声音,但我这里也没有搅拌奶油的声音,没有纺车的声音,甚至没有开水在壶中的歌声和咖啡壶的嘶嘶声,当然也没有孩子的哭声来安慰我。一个守旧的人到这儿可能会发疯或者沉闷致死。甚至连墙里的耗子也没有,它们都饿跑了,也许它们根本就没有被引来过——只有松鼠在屋顶上、地板下,夜鹰在房梁上,窗外是一只尖叫的蓝羽樫鸟,一只兔子或者一只土拨鼠在屋子下面,屋后有一只仓鸮或者猫头鹰,湖上有一群野雁,或是一只发笑的潜鸟,还有夜里呜呜叫的狐狸。甚至云雀或黄鹂这些温柔的禽鸟都没有来访问过我的林中小屋。院子里没有公鸡啼叫也没有母鸡聒噪。其实,根本就没有院子!没有篱笆阻拦的大自然一直伸展到你的门口。一片小树林在你的窗下蓬勃生长直到你的窗楣上,野漆树和黑莓的藤蔓爬进了你的地窖;挺拔的苍松挤靠着木屋,因为地盘不够,它们的根直钻到屋子底下。窗帘不是给大风刮跑了,而是那当窗帘的一棵松树的松枝被你折下来做了燃料或者连根拔起当柴烧了,通到前院门的路不是被大雪挡住了,而是没有门,没有前院,没有通往文明世界的路!
孤独
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黄昏,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充盈着喜悦的感觉。我在大自然里奇异地自由来往,成了它的一部分。我只穿衬衫,沿着铺满石块的湖岸散步,天气虽然寒冷、多云、有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把我吸引,但这整个环境却与我的身心分外相宜。蛙鸣声声,夜幕降临,夜鹰的奏鸣曲借着吹起涟漪的风儿从湖上传来。摇曳的赤杨和白杨,唤起我内心的热情,几乎让我不能呼吸;然而,像湖水一样,我的宁静和心境虽起了涟漪但并没有起伏不定;而在如镜的湖面吹起微波的晚风,也跟什么风暴相去甚远。尽管天色黑了,风还在森林中吹着,呼啸着,波浪还在轻拍堤岸,一些生物还在用它们的乐音催眠着另外一些生物。当然不会是绝对的宁静,那些凶狠的野兽就不会保持宁静,现在正寻找着它们的猎物;狐狸、臭鼬、兔子,也正在原野上和森林中漫游,它们并没有恐惧,它们是大自然的看守者——是连接生机勃勃的白昼的一个又一个环节。
我回到家时,发现有访客来过,他们还留下了自己的名片呢,有的是一束花,有的是一个常绿树枝编的花环,或者是用铅笔写在黄色的胡桃叶或者木片上的一个名字。难得进入森林的人常会把森林中的一样小东西拿在手里玩,他们或者是故意的,或者是无心的,又把这些小东西留在我这儿了。有一位剥下了柳树皮,用它做成一个戒指,丢在我桌上。我出门时有没有客人来过,我总能察觉,不是通过弯曲的树枝或者倒伏的青草看出来,就是通过他们的鞋印看出来。一般来说,从他们留下的细微痕迹里我还可以推测出他们的年龄、性别和性格,比如掉在地上的一朵小花,一把随手抓来又扔掉的青草——哪怕带到半英里外的铁路边才扔掉,以及残留的还没完全散开的雪茄烟或烟斗的气味。我常常还能从烟斗的气味察觉到六十杆之外的公路上有一个旅客正打这儿路过。
通常,我们的居所周围总有一片很大的空间。地平线从来就不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茂密的森林、宽阔的湖泊并不就在我的门口,总还有着一块我们熟悉而且由我们使用的空地,被我们整理过,被我们围了篱笆,仿佛是我们从大自然那儿夺取得来的。凭什么我能够拥有这么阔大的、没有人迹的好几平方英里的一片森林,它被人类放弃而专供我隐居呢?我最近的邻居在一英里外,从这儿看不到什么房子,除非登上那座半英里之外的小山顶。我的地平线全给森林围住了,专供我个人享用,极目远望,只能望见那沿湖伸展的铁路和在湖的另一端沿着山林公路伸展的篱笆。但总体来说,我居住的地方,跟在大草原上一样荒寂。这里是新英格兰,也可以说是遥远的亚洲和非洲。可以说,我似乎有我自己的太阳、月亮和星星,有一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小世界。夜晚,从不会有一个人经过我的屋子,或者来敲我的门,我仿佛是这世界的第一个人或者最后一个人。除非在春天里,隔了很长时间,偶尔会有人从村里来钓鳕鱼——在瓦尔登湖,很显然他们更多的是钓他们自己的天性,钩子上钩着黑夜当钓饵。不过他们很快就都撤离了,常常是提着没什么分量的鱼篓,把“世界留给黑夜和我”,而黑夜的核心是从没遭受人类这个邻舍的污染。我相信,人们总是有点儿害怕黑,虽然妖巫都给吊死了,基督教和蜡烛的火焰也都已经传给了人类。
但我有这样的体会:即使是最愤世嫉俗的人、最忧郁的人,也能在大自然的事物中,找出最甜蜜温柔,最纯真最鼓舞人的朋友,一个人只要生活在大自然之中,只要还有感觉器官,他就不可能有太阴沉的忧郁。对于健康而纯洁无邪的耳朵,暴风雨就是风神演奏的音乐。这世界没有什么能合情合理地迫使一个单纯而勇敢的人堕入庸俗的伤感之中。当我享受着大自然四季的友谊时,我相信,不管什么都不能让生活成为我的负担。今天有雨水洒在我的豆田上,我不得不在屋里待上一整天,但这雨并不能使我感到沮丧,也不能使我感到郁闷,这雨对于我可是大有好处啊!虽然它使我不能去锄地,但下雨比我锄地要有价值得多。如果雨下得太久,会使地里的豆种坏掉,使低地的土豆坏掉,但它对高地的草还是有好处的,既然它对草有好处,它对我也是有好处的了。有时,我把自己和别人做一番比较,觉得我好像比别人更得诸神的宠爱,比我应得的本分还要多;好像我有一张保证书和担保契约在诸神手上而别人都没有,我因此得到了特别的指点和保护。这并不是自我夸耀,如果有可能的话,倒是诸神夸奖了我。我从不觉得寂寞,也一点感受不到孤独的压抑,只有一次,那是在我进了森林几星期之后,有那么一个小时我感到疑惑,不知道自己应当在这儿过宁静而健康的生活还是应当有一些邻居,身处孤独的状态的确有点不愉快。与此同时,我也感觉到我的情绪有些失常,而且也能感到自己会恢复正常。当这些思想占据我身心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温和的细雨飘落下来,在这滴答滴答的雨声中,我屋子周围的每一个声音和每一幅景象都蕴含着无边无际的美好又友爱的情感,一下子我感受到一股支持我的强烈气氛,感到能跟大自然做伴是如此温馨友善,把我思绪中的有关于邻居的种种好处完全比下去了。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再想起过没有邻居这件事了。每一枝小小松针被同情心鼓舞着膨胀起来,被一股指向我的友情胀大起来。我明显地感到这里存在着骨肉般的亲情,虽然我是在一般人所说的阴郁荒凉的处境中,然而那最接近于我的血统并最富于人性的,并非某一个人或某一个村民,所以,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地方能使我觉得陌生的了。
哀痛使哀痛的人容颜衰老;
在生者的大地上人们时日无多,
托斯卡的美丽的女儿啊。
我最愉快的时光是在春秋两季暴风雨无休止地下着的时候,我整天都被关在室内,只有大雨不停止的咆哮和倾倒之声安慰着我;黄昏来得很早,接着是漫漫长夜,其间有许多思想在我头脑里扎下了根,并伸展开来。在那种来自东北方向的倾盆大雨中,村中那些房屋都受到了考验,女用人都拎着水桶和拖把,在大门口阻止雨水侵入。我坐在我小屋子的门后,只有这一道门,却完全能给予我保护。在一次雷阵雨中,曾有一道闪电击中湖对岸的一株油松,从上到下,划出一道深约一英寸多、宽约四五英寸的、很明显的螺旋形的深槽,就好像那种人们在手杖上刻的槽一样。那天我又经过它,一抬头看到这个痕迹,真是惊叹不已,八年前留下的那个可怕的、不可抗拒的闪电的痕迹,比以前更为清晰可见。人们常常对我说:“我想你在那儿住着,一定很寂寞,一定想跟人们接近一下的吧,特别在下雨下雪的白天和夜晚。”我真想试着这样回答:我们居住的整个地球,在宇宙之中不过是一个小点。天空中的一颗星星,我们的天文仪器还无法测量出它有多么大呢,你想想它上面两个相隔最远的居民又能有多远的距离呢?我怎会觉得寂寞?我们的地球难道不在银河之中?你提出的问题在我看来是最不重要的。到底是怎样一种空间才能把一个人和他的同伴们隔开从而使他感到孤独寂寞呢?我已经发现了,无论两条腿怎样努力也不能使两颗心灵更加接近。我们最愿意和谁紧邻而居呢?当然不是靠近车站、邮局、酒吧、聚会场所、学校、杂货店、灯塔山或者五点山等这些人们常常相聚的地方,人们倒是更愿意接近那生命的不竭之源泉的大自然,在我们的经验中,我们时常能感到生命的活力从那儿流出,好像水边的杨柳,一定向着有水的方向伸展它的根须。人的性格不同,所以需要也很不相同,可是一个聪明人会把他的地窖挖掘在靠近不竭之源泉的大自然的地方……有一个晚上在走向瓦尔登湖的路上,我赶上了一个镇上的同乡,他正赶着两头牛到镇上去,他已经积存了所谓的“一笔很可观的产业”,虽然我从没有觉得这有多么了不起。当时,他问我,我怎么能甘心抛弃这么多人生乐趣?我回答说,我确信自己很喜欢我这种生活:我不是在开玩笑。就这样,我回家,上床睡了,让他在黑夜泥泞之中小心赶路,到布赖顿或者所谓的光明之城去,他大概要到天亮时分才能赶到那里。
对一个死者来说,任何觉醒或者复活过来的前景,都使时间与地点这两个生活要素变得无足轻重。可能发生这种情形的地方都是一样的,对我们的感官有不可言喻的欢乐。可是我们中大部分人只让表面的、很短暂的事情作为我们所从事的工作。事实上,这些正是使我们分心的原因。最接近万物的就是创造万物的那股力量。其次接近我们的是那不停地发生作用的宇宙法则。再次接近我们的,不是我们雇用的工人(我们总喜欢和他们谈话),而是创造了我们本身的那个工匠。
“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
“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
“使天下之人,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我们是一个实验的材料,我对这个实验很感兴趣。在这样的情况下,难道我们不能够暂时离开我们那飞短流长的社会,只让我们自己的思想来激励我们?孔子说得好:“德不孤,必有邻。”
有了思想,我们就可以在清醒的状态下感到欣喜若狂。只要我们的心灵自觉地努力,我们就可以超然于自己的行为及其后果之上;一切好事坏事,就都像从我们身边经过的急流。我们并不是完全置身于大自然之中。我可以是急流中一片浮木,也可以是印度教里那从空中望着尘世的因陀罗。我看戏时可能会感动,但另一方面,对我至关重要的一件事却可能不会感动我。我只知道我自己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的,也可以说我是我自己的思想与感情的一个舞台,我多少有着双重人格,因此我能够远远地看自己如同看别人那样。不论我的体验如何强烈,我总能感觉到我自己的一部分站出来批评我,好像它不是我的一部分,只是一个旁观者,并不分享我的经验,而只是注意到了它;正如他并不是你,他也不能是我。等到这场很可能是悲剧的人生的戏剧演完,观众就自己散了。关于这第二重人格,它当然是虚构的,只是想象力的创造物。但有时这双重人格很容易使自己变成别人差劲的邻居、差劲的朋友。
我觉得孤独在大部分时间内都是有益于健康的。有了同伴,即使是最好的同伴,很快就令人感到厌倦、身心疲惫。我喜欢孤独。我从没有发现过比孤独更好的同伴了。到公共场合去置身于人群之中,我觉得比独处一室更加孤独。一个在思考或在工作的人总是孤独的,不管他在哪儿,孤独不能以一个人距离他的同伴多少英里数来计算。真正勤奋好学的学生,在剑桥学院最拥挤的蜂房内,跟沙漠中的一个托钵僧一样孤独。农夫可以一整天独自在田地上或者在森林中劳动,耕地或伐木,他不觉得孤独,因为他在劳动;但是到晚上,他回到家里,却不能独自在室内胡思乱想,而必须到他“能看得见人”的地方去消遣一下,按他的意思,是要补偿他一天的孤独。因此他很纳闷,为什么学生们能整日整夜坐在室内不觉得无聊与烦闷呢?不过,他不明白学生虽然在室内,却是在他的田地上工作,在他的森林中采伐,像农夫在田地或森林中劳动一样,并且,学生也要像农夫那样找点消遣,或者参加社交活动,尽管那些形式可能更加浓缩一些。
社交通常没什么价值。我们聚会的时间往往很短促,来不及使彼此获得任何新的有价值的东西。我们在一日三餐的时间里会面,大家重新尝尝我们这种陈腐的乳酪。我们都必须遵守所谓的礼节和礼貌的若干条规则,使得这种经常的聚会能彼此相安无事,避免公开争吵甚至冲突。我们在邮局碰面,在社交场所碰面,每晚在炉火边碰面;我们生活得太拥挤,互相干扰,彼此妨碍,因此我想,我们彼此已不那么互相尊重了。所有重要而热情的聚会,次数少一点也够了。试想工厂中的女工——从来就不能独个儿生活,甚至在梦里也难得孤独。如果一平方英里只住一个人,像我这儿,那一定要好得多。人的价值并不在他的皮肤上,所以我们不必要非得去碰彼此的皮肤。
我曾听说有人在森林里迷了路,饿得要命,又累得要命,他躺倒在一棵树下,由于身体虚弱,他看到了周围有许多奇怪的幻影,这使得他的孤独感消失了,而且,由于他病态的想象力,他以为它们都是真的。同样,身体和灵魂都很健康有力的时候,我们也能不断地获得类似的,但更正常、更自然的安慰和鼓舞,从而懂得我们不是孤独的。
我在我自己的屋子里有许多伴侣,尤其是在早上还没有人来访问我的时候。让我来做几个比较,或许能更好地传达出我的情况。我并不比湖中高声大笑的潜鸟更孤独,我并不比瓦尔登湖本身更孤独。我倒要问问这孤独的湖有谁可以与之做伴?然而在它蔚蓝的水面上,却没有忧郁的魔鬼,只有蓝色的天使。太阳是寂寞的,除非乌云满天,有时候好像有两个太阳,但其中一个是假的。上帝是孤独的——可是魔鬼绝不孤独,他看到许多伙伴,他要拉帮结派。我并不比一朵毛蕊花或牧场上的一朵蒲公英更孤独,我不比一片豆叶,一根酢浆草,一只马蝇,或者一只大黄蜂更孤独。我不比米尔溪更孤独,也不比风向标、北极星、南风、四月的阵雨、一月的融雪,或新屋子里的第一只蜘蛛更孤独。
在冬天的长夜里,雪疾飘,风在森林中怒号的时候,偶或有一个老年的移民——也即原先的领主来拜访我。据说他曾挖掘过瓦尔登湖,铺上了石子,沿湖种了些松树;他告诉我古老的和新的永恒的故事;我们就这样一起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这种交往令人满心喜悦,彼此交换对事物的不同看法也令人惬意,尽管没有苹果或苹果酒助兴。这个老人是极聪明又幽默的朋友,我很喜欢他,他比历史上因“弑君”而逃亡的戈夫与惠利知道更多的秘密。尽管人们说他已经死了,却没有人能说出他的坟墓在哪里。还有一个老太太,也住在我的附近,大部分人根本看不见她,我却有时候很高兴到她的芳香的百草园中去散步,采集点药草,听她讲讲寓言故事;因为她有无与伦比的丰富创造力,她的记忆力可以追溯到比神话更早的时代,她可以把每一个寓言的来源告诉我,还能告诉我哪一个寓言是依附了哪一个事实而来的,因为这些事都发生在她年轻的时候。她是个面色红润、精力充沛的老太太,无论在什么天气里或什么季节里她都欢欢喜喜,看样子她很可能比她所有的孩子活得更长久。
大自然的纯洁和恩惠真是难以形容——阳光、风雨、夏天、冬天,这些东西如此康健、如此欢乐,永不停息。大自然对我们人类这样富于同情心,如果有人为了正当的原因而伤心悲痛,大自然也会受到感动,太阳为之黯淡失色,风会发出富有人情味的悲叹,云会化成泪雨,树木落下片片叶子,在仲夏时节就披上了丧服。难道我不该与土地声息相通吗?难道我自己不也是部分地由绿叶与青菜组成的吗?
是什么药物使我们健康、宁和与满足呢?不是你我的曾祖父的药物,而是我们的大自然这位曾祖母的无所不能的植物性药材,她自己也靠这种药材而永远年轻,活得比知名寿星老帕尔还要长久,他们腐朽的脂肪衬托了她的健康。那种江湖医生用冥河水和死海海水混合配成的药水,装在小药瓶子里,用那种浅长形黑色船状车子运往各个地方,但这不是我的万灵妙药,还是让我来吸一口纯净、没有稀释的早晨的空气。早晨的空气!如果人们不愿意在每天的开始喝这种泉水,那我们就必须把它们装在瓶子内,放在店里出售,卖给世上那些失去早晨预订券的人。可是要记住,这种装在瓶子里的泉水即使冷藏在地窖里一直保持到正午,但正午之前它会早早地冲开瓶塞,跟随曙光女神的脚步西行。
我并不崇拜那司管健康的女神,她是古老的草药神医的女儿,在纪念碑上,她一手捉一条蛇,另一只手握着一个杯子,而那条蛇不时地喝那杯中的水;我宁愿崇拜青春的女神,她是朱庇特的斟酒女神,为诸神司酒行觞,她是朱诺和野生莴苣的女儿,能使神和人都永葆青春。她也许是地球上出现过的最健康、最充满活力的少女,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春天。
访客
我想,我也像大多数人一样喜爱社交,就像吸血的水蛭碰到任何血液充足的人;我也会用我的方式,紧紧抓住别人不放。我不是一个隐士,要是有什么事情让我进一个酒吧去,在那里坐得最长久的人也不一定坐得过我。
我的屋子里有三把椅子,孤独一人时用一把,来了朋友用两把,交际时用三把。要是来的访客太多,多得出乎意料,也还是只有三把椅子给他们使用,他们一般都站着,很节省地方。令人惊奇的是我的小房间里竟可容纳这么多的男人和女人。有一天,我的屋子里来了二十五至三十个灵魂以及他们所依存的身躯;然而,我们分手的时候似乎不觉得我们彼此如此接近过。我们的许多房屋,无论公共的或者私人的,有几乎数不清的房间、有巨大的厅堂,以及贮藏各种酒和其他和平时期军需品的地窖。我总觉得对住在里面的人说来反而是不适当的。它们如此宽敞又奢华,住在里面的人仿佛是一些寄生虫。有时令我深感惊异的是:当那些大旅馆如特里蒙特、阿斯特或米德尔塞克斯的服务员大声通报有客来了,却只看到一只可笑的小老鼠,偷偷爬过游廊,随即又慌忙钻进人行道上的一个小洞不见了。
我也曾感到我的这样小的房间有不方便的地方,当客人和我用生僻辞藻谈着宏大问题的时候,我就难以和客人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了。你得有足够的空间,好让你的思想准备好可以起航,并在入港前打两个转身。你的思想的子弹必须克服它的横跳和跳飞的动作,稳定而笔直地前进,才能到达听者的耳内,要不然它就会从听者的脑袋旁边穿过去。还有,在这中间我们的语句也要有足够的地盘来展开和排成它自己的队形。个人,正像国土一样,必须有适度的、宽阔而自然的疆界,甚至在疆界之间,要有一个相当开阔的缓冲地带。我发现我很享受跟一个住在湖那边的朋友隔湖谈天。在我的屋子里,我们太接近,以致无法倾听——我们没法说得很轻,又能使彼此都听清;好比你扔两块石子到静水中去,扔得太近,它们会破坏彼此的涟漪。如果我们只是喋喋不休、大声说话的人,那么,我们倒愿意紧紧地挨着,彼此能感到对方的气息;但要是我们说话很含蓄又富于思想,那我们就得隔开一点,以便我们的动物性的热度和湿度有空间散发掉。如果我们要与彼此分享内心深处一些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东西,若要最亲昵地享受我们的交流,我们不仅要保持沉默,还得让彼此身体的距离远一点,要彼此在任何情况下都几乎听不见彼此的声音才好。根据这个标准,大声说话只是为听力不好的人提供方便;可是有很多美妙的事物,要是我们大喊大叫,那就无法言传了。谈话时的调子越来越崇高、越来越庄重,我们就得渐渐地把椅子往后挪动,越挪越后,直到我们碰到了后面的墙壁。通常这时候我就会觉得我的房间不够大了。
然而,我“最好的”房间,当然是我退隐的那间屋子。它随时准备招待客人,但太阳却很难得照到它的地毯上。它就是我屋后的那片松林。在夏天,来了贵宾,我就带他们上那儿去。有一个难能可贵的管家已打扫好了地板,擦拭掉了家具上的灰尘,一切都井然有序了。
如果只来了一个客人,有时要分享我的简朴的饭食;一边煮一顿玉米糊,或者看着面包在火上膨胀、烤熟,一边同访客说话,而不间断。可是如果一次来了二十个人坐在我的屋子里,关于吃饭这个问题就不好提了。虽然我所有的面包还够两个人吃,可是这会儿吃饭好像成了一个大家都已戒掉了的习惯;大家都禁食了,但这算不得失礼,反倒被认为是合情合理的、考虑周全的办法。向来急迫的肉体生命的消耗,现在却被拖宕了,而生命的活力仍然能持续下去。像这样,要招待的人如果达到一千而不止二十个的话,我也可以招待;如果来访者看到我在家,却饿了肚子带着失望的情绪回去,他们至少可以肯定,我是同情他们的。建立起新规矩、好习惯来代替旧规矩、旧习惯是容易的,尽管许多当家的对此怀疑,因为你的名誉并不是靠你请客吃饭挣来的。至于我自己,哪怕看管地狱之门的三个头的怪犬也不能阻挡我去别人家做客,而大摆筵席请我吃饭却一定会吓住我。我认为这大约是客气地兜圈子暗示我以后不要再去麻烦他了。我想我从此绝不会再去这种地方了。我会自豪地用几行斯宾塞的诗来做我的陋室铭。这几行诗是一个访客在一张当名片的黄色胡桃叶上写下来的:
来到这里,他们挤满了小屋,
不寻求那些本来就不会有的欢娱;
休息就是飨宴,一切顺其自然,
最高贵的心灵最善于知足常乐。
担任过普利茅斯殖民地总督的温斯洛,曾带着一队人穿越森林去拜访印第安大酋长。他们到达酋长的棚屋时又疲倦又饥饿。这位酋长热情恭敬地接待了他们,可是这一整天却没有提到吃饭的饮食。夜晚到来,引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吧——“他让我们睡到他自己和他夫人的床上。他们睡在一头,我们在另一头。这张床其实就是一块离地一英尺的木板,上面只铺了一条薄薄的席子。他手下的两个头目,因为房屋空间不够,就紧紧挤在我们身旁。这样,我们住了一晚后觉得比前一天的长途跋涉还累。”第二天一点钟,大酋长“送来两条他打的鱼”,每条有三条鲤鱼那么大;“鱼烧好了,至少有四十个人要分享它。总算大部分人都吃到了。这是两夜一天的时间里我们吃到的唯一一顿饭:要不是我们这边有人买到了一只鹧鸪,那我们这次旅行无异于绝食旅行了”。温斯洛他们担心既缺少食物又缺少睡眠——这是因为“那种野蛮人的野蛮的歌声(他们总是唱着歌为他们自己催眠)”,这样可能会使他们晕倒。为了在自己还有力气的时候回到家里,他们就告辞了。他们在住宿方面确实没有受到好的招待,虽然使他们深感不便的,倒是印第安酋长的那种礼遇。至于食物方面,我觉得他们未必比印第安人做得好。印第安人本来没有东西吃,但印第安人真是聪明,他们懂得道歉代替不了食物;所以他们就勒紧自己的裤带,对食物只字不提。温斯洛后来还去过一次,那正好是印第安人食物很丰富的季节,所以在这方面就没有感到先前的那种不足。
至于人,哪儿都有人。到森林里来拜访我的客人比我这一生中的任何时期都要多;也就是说,我还是有不少客人的。我在那里见到几个客人,比起别的场合来,在那种环境下见到他们要好得多。不过,很少有人是为小事而来找我的。在这方面,我的住处离城镇较远,这一段距离就把客人们先行筛选了一下。我退入寂寞的大海深处,社会的河流一条条汇入海洋。就我的需要而论,落在我周围的大多是最美好的沉积物。而且还有一片在大海彼岸尚未被发现和开发的大陆,也似乎有漂移到这儿来的趋势呢。
今天早晨来到我住处的,不就是一位真正的荷马式或帕夫拉戈尼式的诗意的名字,很抱歉的是我不能在这里写出来。他是一个加拿大人、一个伐木做柱子的人,一天可以在五十根柱子上凿出洞。他刚刚吃了一顿他的狗所捕获的一只土拨鼠。他也听说过有荷马这个人,并且说“要不是我有书本”,他就“不知道如何打发下雨的日子”,虽然好几个雨季以来,也许他还没读完过一本书。在他自己那遥远的家乡,曾有一个懂希腊文的牧师教他读《圣经》里的诗篇。现在,他手拿着那本书,我必须给他翻译阿喀琉斯责怪普特洛克勒斯不该满面愁容的那段:“普特洛克勒斯,干吗哭得像个小姑娘?”
你是否从毕蒂亚那儿得到了什么秘密消息?
阿克托耳的儿子墨诺提俄斯还活在人世,
埃阿科斯的儿子珀琉斯也活在人世,就在迈密登人当中;
除非他俩有一个死了,我们才应该感到悲痛。
他对我说:“这诗好。”他手臂下夹着一大捆星期天早晨收集来的白橡树皮,这是给一个病人的。他说:“我想,今天去找这样的东西应该没什么关系吧。”他认为荷马是一个大作家,虽然荷马写了些什么他并不知道。再要找一个比他更单纯、更自然的人是很不容易的。罪恶与疾病,使这个世界变得阴沉忧郁,对他来说却几乎是不存在的。他大概二十八岁,十二年前他离开加拿大和他父亲的家来到美国找工作,计划挣点钱,将来买一个农场,应当在他的故乡买吧。他是从最粗糙的模型里铸造出来的,有一副强壮而笨拙的块头,但态度却非常文雅,一个晒得黝黑的大脖子,一头浓密的黑头发,一双没有神采的昏昏欲睡的蓝眼睛,偶尔也闪烁出带着表情的光亮。他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平顶帽,身穿一件肮脏的羊毛色厚大衣,脚蹬一双牛皮靴。他常常用一个铅皮桶来装他的饭菜——他吃肉的胃口很大——走到离我屋子两英里外的地方去工作。他整个夏天都在伐木。他吃的冷肉,常常是冷的土拨鼠肉;咖啡则装在一个石头罐子里,用一根绳子系在他的皮带上。他有时还请我喝上一口。他来得很早,穿过我的豆田,不过,他并不急着动手工作,像所有的那些北方佬一样。他不愿意伤害自己的身体。如果收入只够填饱肚子,他也不在乎。要是他的狗在半路上咬住土拨鼠了,他就把饭菜放在灌木丛中,往回走一英里半路把土拨鼠弄好,放在他借宿的那所房子的地窖里,但是在这之前,他要考虑半个小时来决定是否能把土拨鼠安全地浸在湖水中一直到晚上——他经常要花很多时间来考虑这类问题。早上,他路过的时候总说,“鸽子飞得多么的密集啊!如果我不需要每天都工作,那我仅仅打一下猎就可以得到我所需要的全部肉食——鸽子、土拨鼠、兔子、鹧鸪——老天!一天下来就够我吃一个星期的了”。
他是一个熟练的伐木工。他陶醉于自己的这门手艺。他能齐着地面把树砍下来。这样,从根上再生的新芽就更加强壮,而运木料的雪橇也就能从树根上平滑地溜过去;而且,他不是用绳子来把大树拉倒,而是把树根处砍削成细细的一根或者薄薄的一片,最后,你只用手轻轻一推,树就能倒地了。
他让我产生了兴趣是因为他这样安静、寂寞而又内心愉快。他的眼睛里溢出许多幽默感和满足的神情。他的快乐并没有掺入其他的成分。有时,我看到他在森林中劳动、砍倒树木,他用一阵无法形容的满意的笑声和加拿大腔的法语向我问候。他的英语其实也说得不错。我走近他,他就会暂时停止工作,克制住自己的喜悦,躺倒在他砍下的松树旁边,把树枝里层的皮剥下来卷成一个圆球,笑着说话时,一边还咬着它。他如此朝气蓬勃,有时遇到一些使他想起便心里痒痒的事情,他就倒在地上大笑不止,笑得直打滚。他环顾四周的树木,大声叫喊:“真的!在这里伐木真有意思,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消遣了。”闲下来的时候,他带着把小手枪在林中整天优哉游哉,走一会儿就向自己鸣枪致敬。冬天他生一堆火,中午在一个壶里把咖啡加热。当他坐在一根木头上吃午饭的时候,偶尔有鸟雀飞过来,歇在他的胳膊上,啄他手里的土豆。他说他“喜欢身旁有这些小家伙”。
在他身上,有一股彪悍的个性。论体力上的耐性与满足,他可以跟松树和岩石有得一拼。有一次我问他,整天做工,到晚上会不会觉得累。他目光真诚而严肃地回答:“老天做证,我这辈子就从没觉得累过。”但他的智力,即一般所谓的身体的灵性却还在沉睡着,跟婴儿一样。他所受的教育,纯粹是以天然的、低效率的方式进行着,就像天主教神甫用来教育土著人所采用的方式。用这种方式,学生不可能有自主的思考意识,而只有信任和遵从的意识:一个孩子并没有被教育成人,他依然还是个孩子。大自然这样养育他:给他一副强壮的身体,使他满足于自己的命运,在各方面用敬意和信任支撑着他。这样他就从可以像儿童一般,一直活到七十岁。他是这样单纯,一点也不虚伪,以至于不需要介绍他,正如你不需要向你的邻居介绍土拨鼠一样。他需要慢慢来认识自己,跟你需要慢慢认识自己一样。他不需要扮演什么角色。人们因为他的工作而给他钱,这让他得到了衣食;可是他从来不跟人们交换意见。他这样单纯、自然,以至于谦卑的性格——如果无所欲求可以称作谦卑的话——在他身上反而并不明显了,甚至他自己也不觉得。在他看来,稍有见识的人简直就是仙人。如果你告诉他这样一个人就要来了,他似乎觉得这么隆重的事情肯定与他无关,事情会顺其自然地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还是让人们忘了他吧。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赞美他的话。他特别尊敬作家和传教士,他认为他们的工作神气得很。当我告诉他我也写过很多东西时,他想了一会儿,以为我说的是书法,因为他也能写出一手好字。有时候,他在公路旁的积雪上很秀丽地写着他那家乡的教区的名字,并标上了法文的重音记号。我一看到就知道他曾打这儿经过。我问过他有没有想过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他说他曾经给那些不识字的人念过信、写过信,但从未试过写下自己的思想——不,他不能,他不知道应该先写什么,这会让他伤透脑筋的,而且他写的时候还得留意拼写!
我听到过一个杰出的聪明人兼改革家曾问他是否希望这世界改变,可他却惊讶地笑了笑。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这问题呢,于是,他用一副加拿大口音回答说:“没有必要,我很喜欢它。”如果一个哲学家跟他谈话,可以从他这儿得到很多东西。在陌生人看来,他对许多问题一窍不通;可是,我有时候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像莎士比亚那样聪明,还是像小孩那样幼稚;也说不明白他是个富于诗意的人呢,还是过于笨拙。一个市镇上的居民告诉我,他曾看到这位老兄头上扣着一顶又紧又小的帽子优哉游哉地穿过村子,一边自在地吹着口哨,不禁让他想起了微服出行的王子。
他只有两本书:一本历书和一本算术书;后者他很精通,而前者在他看来则好似一本百科全书。他认为那是人类思想的精华,事实上,在很大程度上来说,也确实如此。我喜欢探问他对一些现代变革的看法,他没有一次不是回答得简单又实际。他从未听到过这种问题——没有工厂他能行吗?他说他穿的是家庭手工织的佛蒙特州的灰布衣服,他说这很好嘛。他可以不喝茶也不喝咖啡吗?这个国家除水之外,还供应什么饮料呢?他说将铁杉叶浸在水里,在天热时喝起来比水好。我问他没有钱是否可行,他就向我说明有了钱是多么方便,说得仿佛是有关货币起源的哲学探讨一样,正好符合pecunia [15]这个字的字源——如果一头牛是他的财产,他现在要到铺子里去换一点针线,那么,他要一部分一部分地把这头牛拿去抵押很不方便。他能够替许多制度辩护,比哲学家要强得多,因为他说出的理由都和他的生活息息相关。他说出了它们之所以存在并发展的真正理由,他可不会想出任何间接的理由。有一次,他听到柏拉图给人所下的定义——没有羽毛的两足动物。于是有人拿来一只拔掉羽毛的雄鸡,称之为柏拉图的人。他却说出这两者的重要区别:膝盖弯向不同的方向。有时候,他会大声喊道:“我多么喜欢闲谈啊!真的,我能够谈上一整天!”有一次,我有几个月没见到他,我问他夏天里可有了什么新的想法。“老天爷,”他说,“一个像我这样必须工作的人,如果他总有一些想法保留在脑子里那就好了。如果跟你一起耕地的人打算跟你来一场比赛,老天,你的心思就全都在这上头了:你想到的只是除掉杂草。”碰到这种情况,有时他会先问我是否有什么进步。有一个冬天我问他是否这时很知足,希望在他的内心找一样东西代替外在的牧师,也就是所谓的有崇高的生活目的。“知足!”他说,“有的人满足这些东西,有的人则满足另一些东西。也许有人什么都不缺了,他就会整天背烤着火,肚子向着饭桌,这是真的!”不过,我挖空心思还是不能让他关注于事物的精神方面。他能想出的事情的最高境界就是“绝对有利”,这跟动物差不多;事实上,这一点也是大多数人的最高原则。我建议他在生活方式上做一些改进,他则回答说,已经迟了,可他并不感到一点遗憾。不过,他完全信奉诚实以及与之类似的美德。
从他身上可以察觉到他确实有相当的创造力,不管这创造力如何弱。有时我还发现他在思考如何表达出自己的意见,这是少见的现象。所以无论何时我都愿意跑十英里路前去观察他,这等于重新见证许多社会制度的起源。尽管他时有犹豫,也许还不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但他内心深处常常有一些很不错的思想。然而,他的思想如此原始,和他的肉体的生命息息相关,虽然比起许多有学问的人的思想要有活力得多,但还没有成熟到值得加以报道的程度。他让我想起身处底层的天才人物,他们总是有自己的见解,从不假装他多么博学;他们像这瓦尔登湖一样幽深,虽然他们可能只是黝黑而混沌的存在。
许多旅行家绕路来看我和我屋子内部,他们往往借口要一杯水喝。我告诉他们我是从湖里弄水喝的,我用手指着湖,表示愿意借给他们一把水勺。尽管我住得偏僻,但我想,每年四月一日左右,人人都出外踏青访友,我当然也就沾了好运气,得到人们的访问,虽然访客中会有一些古怪的人。从济贫院或别处出来的一些弱智的人也来看我,我会尽力让他们施展出全部才智,对我畅谈一番。在这种情况下,智慧常常成了我们谈话的主题,这样,我也就有了很大的收获。事实上,我觉得他们中有些人比济贫院的管理员,甚至比市镇行政委员会的委员都要聪明。我觉得应该把他们的位置互换一下了。关于智慧,我觉得在愚昧和普通之间并没有多少分别。特别是有一天,有一个并不讨厌的单纯的贫民来看我,他表示愿意像我一样生活。过去我常常看到他和别人一起站在田野中或者坐在一个筐子上,起着篱笆一样的作用,不让牛和他自己走丢。他告诉我他“智力非常低”,他是用超乎寻常的真诚跟我说的。这种真诚超出或者说比所谓的谦恭更高一层,确切地说是更低一层。他自己说自己智力低。上帝把他造成这个样子,可是,他认为,上帝关心他,像关心别人一样关心他。“我一向如此,”他说,“从我童年时代起,我的脑子就不大好。我跟别的小孩子不同,我的智力比不上他们。我想,这是上帝的意志吧。”他就站在那里,证明他这话的真实性。他对我是一个玄而又玄的谜。我很少碰到一个人是大有希望的——他说的话全都这样单纯、诚恳,而又真实。确实如此,他越是自卑也就越是高贵。起先我还不知道这就是一个聪明行为带来的效果。在这个智力不高的贫民所建立的真实而坦率的基础上,我们的谈话反倒比和那些哲人谈话更深入。
还有一些访客,一般不被列入城市贫民的群体,但实际上他们应该算是城市贫民,无论如何应该说是世界贫民。这些客人对你的需求不是好客,而是你的善心。他们殷切地期望得到你的帮助,但开口就告诉你,他们下定了决心绝不帮助自己。我要求访客不要真的饿着肚子来看我,尽管他们也许有世上最好的胃口,且不管他们是如何养成这样好的胃口的。慈善救助的对象不是客人。有些客人不知道他们的访问已该结束了,我已经在做我自己的事,回答他们的话就越来越漫不经心了。几乎有各种不同智能的人在候鸟迁徙的时节来访问过我。有些人的智能都已经超过了他们的运用能力;一些逃亡的奴隶,带着种植园里的习性,不时留心听听周围的声响,好像寓言故事里的狐狸,时时注意追踪它们的猎犬。他们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在说:“啊,基督徒,难道你会把我送回去吗?”
其中有一个真正的逃亡奴隶,我帮他朝着北极星的方向逃跑。有些人就只有一个心眼儿,就像只带着一只小鸡的母鸡,或者带的是一只小鸭;有些人多谋多虑,脑子里一团糟,像那些带着一百只小鸡的老母鸡,都在追逐一只小虫;每天在黎明的露水中总有一二十只小鸡会走丢——结果是它们把羽毛弄得又乱又脏;还有一些用脑筋而不是用腿走路的人,像一条有智力的蜈蚣,会使你全身发抖。有人建议我用一本签名本把访客的名字记录下来,像怀特山的“总统群峰”一样;不过,很可惜,我的记忆力很好,没有准备签名本的必要。
我不能不留意一些访客的特征。女孩、男孩和少妇,一般都喜欢待在森林中。他们看看湖水,看看花,就会觉得很愉快。一些商人,甚至有些农民,却只会感到孤独,想着他们的工作。他们只留意我的住处离别处太远,尽管他们有时说他们偶尔也喜欢在林中漫步,但实际情况显然不是这样。这些浮躁的人,他们的时间都用来谋生或者维持生计了。牧师们总是在谈论上帝,好像这话题是他们的专利品,他们也不能接受各种不同的意见;医生、律师、爱管闲事的女管家则趁我外出的时候查看我的碗橱和床铺——否则,某夫人不会说我的床单没有她的干净。有些已经不再年轻的年轻人,认为按照老路来选择自己的职业是最稳当的办法——这些人一般都认为我的生活没有什么好处。唉,问题就在这里!那些年老的、体弱的、胆小的人,部分年龄性别不同的人,他们想得最多的是疾病、意外和死亡。在他们看来,生命充满了危险——如果你不去想它,有什么危险可言呢?他们认为谨慎的人应当小心地选择最安全的地方生活,在那里,医生可以随时赶到。在他们看来,乡村就是一个社区、一个共同防守的联盟。你可以想象到,他们连采集蓝莓时也要带着药箱。换句话说,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一直面临可能会死亡的危险。事实上,这样的死亡危险,由于他已经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而相对地减少了。一个人在家中闲坐,跟他出外奔跑是一样地危险。最后,还有一种自认为是改革家的人,所有的访客中,他们是最让我讨厌的。他们以为我一直在唱歌呢——
这是我造的屋子;
这是生活在我所造的屋子中的人;
可是他们不知道接下来的两行却是——
而正是这些人,烦死了
那生活在我所造的屋子中的人。
我并不怕捉小鸡的老鹰,因为我不养小鸡,可是我最怕捉人的鹫鸟。
除了上述的最后一种人,其他访客大都让我感到愉快。小孩子来采集浆果,铁路上的工人们穿着干净的衬衣来散步,渔夫和猎人、诗人和哲学家,总之,一切真诚的朝圣者,为了自由的缘故而到森林中来。他们真的把村庄抛在后面了。我曾经和印第安人打过交道,因此,我很乐意像印第安人欢迎早期移民那样欢迎这些访客:“欢迎,英国人!欢迎,英国人!”
种豆
这时我种的豆子,如果把已经种好了的一行一行地加起来,总有七英里长了吧。它们亟待锄草松土,虽然最后一批还没播种下去,但最早种下去的一批已经长得很不错了;豆苗是容不得拖延的。这一桩赫拉克勒斯的小小劳役,我干得这样卖力,这样有自己的尊严,到底意义何在呢,我还不知道。我终于爱上了我的一行行豆田,也爱我的豆子,虽然它们的数量已经大大超出了我的需要。它们使我和我的土地亲密联系在一起,因此我得到了地神之子安泰所拥有的力量。可是我为什么非要种豆呢?只有天晓得了。整个夏天,我都在干这一桩奇妙的劳动——整理大地的这一块表皮,这块地以前只长委陵菜、狗尾草和黑莓,以及甜蜜的野果子和好看的花朵,而现在却让这块地里生长起豆子来了。我从豆子那儿能懂得什么,豆子又能从我身上懂得点什么呢?我爱护它们,我为它们松土、锄草,从早到晚照看着它们,这就是我一天的工作。宽阔的豆苗叶子真好看。我的得力助手是滋润这干燥土地的露水和雨滴,以及泥土本身所含有的肥料,虽说这块地的大部分是贫瘠和枯竭的。我的敌人则是害虫、寒冷的天气,尤其土拨鼠。土拨鼠吃光了四分之一英亩地的豆苗,另一方面,我又有什么权利拔除狗尾草之类的植物,毁坏它们这片自古以来的百草园呢?不过,剩下的豆子很快就会长得十分茁壮,不怕野草,而且可以前进去对付一些新的敌人了。
我记得很清楚,我四岁的时候,从波士顿被带到我这个家乡来,就曾经途经这片森林和这块土地,还到过湖畔。这是铭刻在我记忆中最早的情景之一。今夜,我的笛声又唤起了这同一片湖水的回想。松树依然站在那里,比我年长;或者,有的松树已被砍伐了,我用它们的根来煮饭,新的松树则在四周生长,给新一代人的眼睛以新的景象。就在这片牧场上,几乎是同样的狗尾草从多年生的老根上又长出来了,我甚至给我童年时梦境中奇妙的风景添上了一袭新衣,要想知道我重返这里之后所发生的影响,那就请看这些豆苗的叶子、玉米叶子以及土豆的藤蔓。我大约种了两英亩半的坡地。这片地大约是十五年前才开垦出来的,我自己挖出了两三“考得”的树根,我没有施肥;夏天,我锄地翻土时还挖出一些箭头来,看来在白人来开垦之前,就有一个已经消失了的古代民族曾在这里繁衍生息,他们还种过玉米和豆子,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已经把地力耗尽了。
在还没有任何土拨鼠或松鼠窜过大路或在太阳升上矮橡树林之前,这时一切都披着露珠,我就开始拔豆田里那些横生的杂草,并且把泥土盖到它们上面——我奉劝你们尽可能趁有露水时做一切工作,虽然有些农民不同意我这样做,一大清早,我便打着赤脚劳动,像一个造型艺术家,轻踏着露水浸湿的粉碎的沙土,稍迟一点,日上中天,太阳就要晒得我的脚上起泡。太阳照射着我锄豆,我慢慢地在那黄沙的坡地上,在那长达十五杆的一行行的绿叶之间来回走动,它一端延伸到一片矮橡树林,我常常在它的树荫下休息;另一端延伸到一块黑莓田边,我每走一个来回,总能看到那里的青色浆果颜色又加深了一层。我除去杂草,又在豆茎四周培上一些新土,以协助我所种植的这一种作物的滋长,让这片黄土不是以苦艾、芦管、狗尾草,而是以豆叶与豆花来表达它夏日的思想——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因为我没有牛马、雇工或小孩的帮助,也没有获得经过改良的农具,所以我的工作进展得特别慢,我也因此跟我的豆子更加亲密。用手工作,即使到了做苦工的程度,总不能算作虚度光阴的一种最差劲的形式吧。这中间便有一个永恒的、不可磨灭的真理,对于学者来说,它是带有某种古典哲学的意味。在那些向西经过林肯和韦兰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的旅行家看来,我就成了一个agricola laboriosus(辛苦的农夫)了;他们自在悠闲地坐在双轮轻便马车上,手肘放在膝盖上,缰绳松散地垂挂成花彩装饰;我却是不出远门的辛劳耕作的农夫。可是,我的屋子和田地很快就落在他们的视线和思绪之外了。因为大路两侧很长一段路上,只有我这块土地是耕作了的,自然会引起他们特别的注意;有时候在这块地里工作的我,还听到他们的批评。那原本是不打算让我听见的,“豆子种得这样晚!豌豆也种这么晚!”——因为别人已经开始除草松土了,我却还在播种——我这不专业的农夫却从没想到过这些。“这些作物,我的孩子,只能给家畜吃的;给家畜做饲料的玉米!”“他住在这里吗?”那穿灰色上衣戴黑色帽子的人问道;于是那口音严厉的农夫勒住他那匹感激的老马询问我在这里干什么、犁沟中怎么没有施肥,他还建议我,应该撒些细碎的垃圾,或者任何其他废料都可以,又或者是灰烬,或者灰泥。可是,这里只有两英亩半耕地,只有一把代替马的锄头,或者说是用两只手拖的马车——我不喜欢马车和马,而细碎的垃圾也只有很远的地方才有。驾着车轮辚辚作响的马车经过的那些旅行者大声地把我这块地同他们一路上所看见的做比较,这就使我清楚了我在农业世界中所占的地位。这一块田地是没有列入柯尔门先生的农业调查报告中的。顺便说一下,大自然在更荒凉的、未经人们改进的土地上所生产的农作物,谁又会去估算它们的价值呢?英格兰干草的收成给小心地称过,还测算了它们的湿度和所含的硅酸盐、碳酸钾;但是在一切的山谷、林地、洼地、牧场和沼泽地都生长着丰富多样的谷物,只是人们没有去收割罢了。至于我的这块地,正好是介乎荒凉的土地和开垦的土地两者之间;正如有些国家是文明国家,有些是半文明国家,还有一些则是野蛮的、未开化的,我的田地可以称为半开化的田地,虽然这并没有坏的意义。我培育的那些豆子很快乐地回到了它们野生的原始状态,而我的锄头则给它们唱起了牧歌。
就在附近,一棵白桦树的树梢上,有一只棕色的嘲鸫——有人管它叫红画眉鸟——唱了一整个早晨的歌,它很愿意跟你做伴。如果你的田地不在这里,它就会飞到另一个农夫的田地里去。当你播种的时候,它就唱起来,“撒,撒,撒下去——盖,盖,盖起来——播,播,播起来。”不过我这里种的不是玉米,也就不会有像它那样的天敌来吃庄稼。你也许会觉得奇怪:它唠唠叨叨,像用一根琴弦或二十根琴弦进行的业余帕格尼式的演奏跟你的播种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你却宁愿听歌而不去准备过滤的灰烬或灰泥了。可能它的歌唱正是我最信赖的、最便宜的一种上等肥料。
当我用锄头在一行行豆苗周围翻出新土时,我也把史籍上没有记载的古代民族的历史遗存翻起来了,这个民族曾经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那些作战狩猎用的小工具也就暴露在现代的阳光下。它们和另外一些天然石块混杂在一起,其中一些石块还留着印第安人用火烧过的痕迹,有些则被太阳晒过,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陶器和玻璃,这应当是近代的耕种者带到这里来的。当我的锄头碰到石头发出叮当的声音,音乐之声回响在树林里、天空中,我的劳役有了这样的伴奏,立刻就生产出了无法计算的收获。我所锄的不是豆子,也不是我在锄豆子;当下我就怜悯又自豪地记起了——如果我确实还会记起来的话——那些我认识的特地去到城里听清唱剧的人。而在这阳光充足的下午(我有时整天整天地工作),夜鹰在我头顶的上空高高地盘旋,它好像我眼睛里的一粒微尘,或者说它是落在天空的眼睛里的一粒微尘。这夜鹰不时俯冲下降,大叫着,天空好像给这叫声划破了,最后似乎给这叫声撕裂成破布条一样,但最后,苍穹依然是天衣无缝。空中飞着不少小小的精灵,它们把蛋产在沙地上或者山顶的岩石上,很少有人发现这些蛋;它们美丽又细长,像湖水卷起的涟漪,又像给风卷起的树叶在空中轻轻飘动——在大自然里存在着许多这样亲切的关系。苍鹰是波浪的空中兄弟,它在波浪之上飞行俯瞰,在空中鼓动完美的鹰翅,像在回应海洋那没有羽毛的强大翅膀。有时我注视着一对鹞鹰在高空中盘旋,一上一下,一近一远,好像它们是我自己的思绪。或者我给一群野鸽吸引了,看它们从这一片树林飞到那一片树林,带着轻微的振动翅翼的声音急切地飞过;有时我的锄头从烂树桩下挖出一条懒洋洋的、奇怪又丑陋的、长满斑点的蝾螈,它仿佛还带着埃及和尼罗河的残迹,却又来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当我停下来,靠着我的锄头休息,我站在犁沟中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听到看到这些声音和景象,这是乡间生活所提供的无穷乐趣之一。
在节庆的日子,城里放了礼炮,回声传到森林中听来很像气枪,有时还飘来几声军乐。我远在城外的豆田之中,对我来说,大炮的声音好像菌类在爆裂;如果有军队出动,而我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就整天恍恍惚惚地感到地平线似乎在发痒发麻,好像快要出疹子了,也许是猩红热,也许是马蹄疫,直到最后一阵好风疾疾地吹过田野,吹上韦兰公路,带给了我训练者的消息。远方传来嗡嗡之声,好像谁家养的蜜蜂飞出窝,因此邻居们按照维吉尔的办法,轻轻敲击声音最响的锅壶之类,来呼唤蜜蜂们回到蜂房去。等到那声音没有了,嗡嗡之声也便停止了,最遂人意的微风也不讲故事了,我就知道人们已经把最后一只工蜂也安然引回了米德尔塞克斯的蜂房,现在他们正在用心考虑那涂满蜂房的蜂蜜。
获知马萨诸塞州和我们的祖国的自由是这样安全,我感到自豪。当我重新致力于耕种的时候,我心头就充满了难以言说的自信,对未来满怀希望,平静而愉快地继续我的劳动。
要是有几个乐队在演奏,整个村子就好像变成一只大风箱了,一切建筑物就在喧嚣之中一会儿扩张,一会儿压缩。但有时传到林中来的是真正崇高而振奋人心的旋律,喇叭高唱着荣誉,我觉得自己可以痛痛快快地用刀去杀一个墨西哥人——我们为什么常要容忍一些琐事呢?于是我在四周寻找土拨鼠和臭鼬,来施展我的骑士精神。这些军乐的旋律像巴勒斯坦一样遥远,使我想起十字军在地平线上行进,而垂在村子上空的榆树树梢则在微微摇曳和颤动。这是伟大岁月的一天啊,虽然我从林中空地仰望天空,天空还是那个每天都一样的永恒的苍穹,我看不出有何不同。
由于种豆,我就总是和豆子打交道,久而久之,我获得了不少专门的经验,关于种植、锄地、收割、打场、挑拣乃至出售——最后这件事尤其困难,我还得再加上吃,因为我的确吃了豆子,品尝了豆子的味道。
我下定决心要了解豆子。在它们生长的时节,我常常从早晨五点锄到正午,其余时间则通常用来对付别的事情。想想看,一个人跟各种杂草还可以交往到很亲热又很奇异的程度——这些说起来是很重复、劳累的,锄地的时候这些杂草也让人够劳累的了。毫不留情地把一种草盘根错节的组织全部捣毁,而且锄头还要仔细地区别它们,把一种草捣毁,又把另一种草来培养。这是罗马苦艾——那是苋草——那是酢浆草——那是芦苇草——揪住它,拔起来,把它的根翻起来,让太阳暴晒,别让它在阴凉之处留下哪怕一根纤维阴影,要不然,它就从另一侧长出新芽,不过两天时间,它们就会又长得像韭菜一样郁郁葱葱。这是一场长期战争,不是与鹤作战,而是与杂草作战,与这一群有太阳和雨露帮忙的特洛伊人作战。豆子每天都看到我带着锄头来援助,把它们的敌人歼灭,战壕里填满了杂草的尸体。杂草中有好些盔饰飘扬、强壮结实的英雄赫克托耳,比它们成群的同伴要高出一英尺的,也都在我的武器之下倒毙,滚落于尘埃之中。
在这炎热的夏季,与我同年龄的人有的在波士顿或罗马,沉迷于美术,有的在印度静心思索,还有的在伦敦或纽约做生意,我却跟新英格兰的其他农夫们一样,献身于农事。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吃上豆子,我生性是个毕达哥拉斯的信徒(他们认为豆类不够纯净而不吃豆类),就豆子来说,不管它是为了吃,还是为了换取选票,我用它换取大米。也许,就算只是为了给将来的寓言家创造一个比喻或是反讽,也总得有人在地里劳动。而且总的来说,这是一种少有的娱乐,然而如果持续得太久了,这也会是虚度光阴。虽然我没有给它们施肥,也没有给它们全部都锄一遍草、松一遍土,但我常常尽我的能力做到最好,结果还是有了较好的收获。“这是千真万确的,”正像伊夫林所说过的,“任何混合肥料或粪肥都比不上不断地挥舞锄头、用铲子翻土。”“土壤,”他还在另一个地方写道,“特别是新鲜的土壤,其中含有很强的磁力,可以吸引盐、力量或者美德(这二者随便你选用)来强化土地的生命,土地也是劳动的对象,我们在土地上的所有活动养活了我们,一切粪肥和其他恶臭的东西只不过是这方面改进的代用品而已。”况且,这块地只是一片“地力耗尽、被弃置的休耕地”,也许像狄格贝爵士想过的那样,已经从空气中吸取了“有生的力量”。到最后,我收获了十二蒲式耳的豆子。
为了更严谨起见,也因为柯尔门先生的调查报告所写的主要是有身份的农夫所做的不计成本的试验,曾有人对此表示不满,现在,我就将我的收入和支出罗列如下:
一把锄 0.54美元
耕、耙、犁 7.50美元(太多了)
豆种 3.125美元
土豆种 1.33美元
豌豆种 0.40美元
萝卜种 0.06美元
篱笆白线 0.02美元
耕马及三小时的雇工 1.00美元
收获时用的马和车 0.75美元
共计 14.725美元
我的收入(patremfamilias vendacem, non emacem esse oportet),来自:
卖出9蒲式耳l2夸脱豆子 16.94美元
5蒲式耳大土豆 2.50美元
9蒲式耳小土豆 2.25美元
草 1.00美元
茎 0.75美元
共计 23.44美元
盈余(正如我在别处提到过)8.715美元
这就是我得到的种豆经验:大约在六月一日,种下那种小小的白色的豆种,垄长三英尺,垄宽十八英寸,所挑选的应当是那新鲜的、圆的、没有掺杂的种子。首先要注意害虫,并在没有出苗的位置上重新补种。接着要提防土拨鼠,如果栽种的那片田地没有遮拦它们的东西,它们会把刚刚生长出来的嫩叶子一口气啃个精光;还有,在嫩卷须延展生长出来之后,土拨鼠就已注意到了,它们会像松鼠一样直坐着,把豆芽和初生的豆荚全都啃掉。尤其重要的是,如果你想避免霜冻,并且能让豆子更容易卖掉,那你就尽可能要早点收获。
我还获得了以下更丰富的经验:我嘱咐自己,下一个夏天,我不用花那么多的人工来种豆子和玉米了,我将选择这样一些种子,比如诚实、真理、朴素、信心、单纯等,如果这些种子还没有绝迹的话。我要看看这些种子能否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能否花较少劳力和肥料,就能维持我的生活,因为,地力一定还没有贫瘠到不能种这些东西。唉!我对自己说过这些话,但是现在,又一个夏季过去了,而且一个又一个夏季也都过去了,我不得不告诉你们,读者啊,我所种下的种子,如果确实是这些美德的种子,那它们就都给虫子吃掉了,或者是已失去了生命的活性,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长出苗来呢。人们的勇敢或怯懦通常都来自他们的祖先。这一代人每一年所种的玉米和豆子,一定和印第安人在几个世纪之前所教给最初到来的移民做的完全一样,仿佛命该如此,难以改变。几天前我还看见过一个老头子,令我惊奇的是,他用一把锄头挖一个又一个洞,至少挖了七十个,但他却不是为了自己躺进里面。为什么新英格兰人不应该尝试尝试新的事业,不过分地看重他的玉米,他的土豆、草料和他的果园,而是种植一些别的东西呢?为什么偏要这样关心豆种而一点也不关心人类新的一代呢?我前面说到的那些美德,我们认为它们高于其他产物,如果我们遇到一个人,看到他具有我说到过的那些美德,那些早已消失的美德已经在他身上扎根生长,那时我们的确会感到满足和高兴。一种微妙的、不可言喻的美德,例如真理或正义,虽然量极少甚至还是一个新的品种,但它还是沿着大路来了。我们的大使应该接到一些指示,去选择这些品种,寄回国内来,然后再由我们的国会把它们分发到全国各地去种植。我们不应该客客气气地对待真诚。如果有价值的事物和友情的精华已为我们所有,我们就绝对不应该再用卑鄙的态度来互相欺骗、互相侮辱、互相排斥。因此,我们碰面时不应该匆匆忙忙。大多数人我根本没有见过面,因为他们似乎都没有时间,他们都忙于他们的豆子的事情。我们不要跟这样的人来往,他们老是没空,即使在工作间歇时也倚身在锄头或铲子上,仿佛倚身在手杖上,不像一只香菌,而是有一部分是从土地中长出来的,不只是笔直的,像燕子停落下来,在大地上行走——
他说话时,一对翅膀不时张开,
像要飞,却又垂下了。
这样,我们以为我们似乎是在跟一个天使谈话。面包可能并不总是滋养我们,却总对我们有益,能把我们关节中的固执消除,使我们柔软而活泼,甚至在我们不知道患了疑难病症的时候,也使我们从大自然及人间都认识到宽宏大量的好处,享受到任何单纯而强烈的欢乐。
古代的诗歌和神话至少启示我们:农事曾经是一种神圣的艺术,但我们追求目标时带着急迫和不真诚的态度,我们的目标只是大农场和大丰收而已。我们没有节日,没有游行,也没有典礼,连耕牛大会及感恩节也不例外,农民本来是用这种形式来表示他这职业的神圣意义,或者是用来追溯农事的神圣起源。现在则是酬金和一顿盛宴在给他们动力。现在,他的奉献不是献给谷物女神刻瑞斯,也不是献给主神朱庇特,而是献给普路托斯这位财神爷。由于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摆脱掉贪婪、自私和一个卑辱的习惯,把土地看作财产或者获得财产的主要手段,这样,风景给破坏了,农事跟我们一样变得卑贱,而农民也过着卑贱的生活。他所了解的大自然,如同一个强盗所了解的那样。加图说,农业的利益是特别虔诚而公正的(maximeque pius quaestus),根据瓦罗所说,“古罗马人把土地母亲和谷物女神刻瑞斯取同一个名字,他们认为耕作土地的人过的是一种虔诚而有益的生活,只有他们才是农神萨图恩王的遗民”。
我们常常忘记,太阳照在我们耕作过的田地上,也照在草原和森林上,这两者是没多少区别的。它们全都一样是反射并吸收了太阳的光线,前者只是太阳每天普照的美景中的一小部分。在太阳看来,大地的每一处都给耕作得像一片花园。因此,我们受益于太阳的光和热,同时也接受了它相应的信任与大度。即使我看重这些豆种子,而且在秋天有了收获,那又怎么样呢?我长久地观察这片广阔的田地,广阔的田地却并不把我当作主要的耕种者,而是把我抛到一边,去追寻那些能给它洒水,使它变绿的更亲切的影响力。这些豆子结出的成果并不由我来收获。它们中有一部分难道不是为土拨鼠生长的吗?麦穗(拉丁文spica,古文作speca,源自spe,意思是“希望”)不应当是农夫们唯一的希望;它的颗粒或者说谷物(granum,源自gerendo,意思是“生产”)也并非它的产出的全部。那么,我们怎么会歉收呢?我们难道不应该为杂草的茂盛而高兴吗?因为这些杂草的种子是鸟雀们的口粮?这样来说,大地的产出是否堆满了农夫们的仓库就是小事一桩了。真正的农夫应当不担忧收成,就像那些松鼠根本不关心今年的树林会不会生产出栗子;真正的农夫整天劳动,并不要求土地的产出是否属于他,在他的心里,他不仅奉献出了他的第一个果实,而且还奉献出了他的最后一个果实。
村子
上午锄地之后,我也许还读读书、写写字,然后,我通常去湖水中洗个澡,游过其中一个小水湾——这是我体力的最大限度了,洗去身体上劳动时留下的尘垢,或者使阅读形成的一条皱纹变得平滑,到下午我就很自由了。每天或隔天,我散步到村子里去,听听那些永无止境的闲话,这些闲话有些是口头传播的,有些则是报纸上互相转载的,如用顺势疗法的小剂量去接受它们,这些闲话也的确很新鲜,有如树叶瑟瑟抖动的声响,有如青蛙呱呱的鸣叫。正像我在森林中散步时,爱看鸟雀和松鼠一样,我在村中散步,爱看一些大人和孩子;我听不到松涛和风声,却听到了马车辚辚的声响。从我的屋子向外眺望,河畔的草地上有一个麝鼠的聚集之地;而在另一面的地平线上,在榆树和悬铃木底下,却是一个满是忙碌的人聚集的村子,这使我大感怪异,仿佛他们是大草原上的狗鼠之类,不是坐在他们洞穴的入口,就是跑到邻居家去闲谈。我时常到村子里去观察他们的习性。在我看来,村子像是一个巨大的新闻编辑室,站在它这边支持它的,就像州政府街上的雷丁出版公司那样,他们出售坚果、葡萄干、盐和玉米粉以及其他的食品杂货。有些人对于前一种的商品,即新闻,胃口很大,消化能力很强,他们可以永远一动不动地坐在街道上听那些新闻,让这些下文像地中海的季风吹过发出沸腾和私语的声音,或者说他们像是吸入了一些只产生局部麻醉作用的乙醚,因此意识还是清醒的,苦痛却被麻痹了——否则有一些新闻听完后是会使人苦痛的。每当我散步经过那村子的时候,每一次都看到这些自以为是的人物一排排坐在石阶上晒太阳,身子俯向前面,他们的眼睛时不时地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东张西望,要么就是身子倚在一个谷仓上,两手插在裤袋里,像一根根女像柱在支撑着谷仓一般。他们通常都待在户外,一有点什么风声他们都能听见。这些是干粗活儿的磨坊,一切飞短流长的闲话都经他们粗加工,然后,进入户内,他们将这些闲话倾倒入更精细的漏斗中去。我观察到村中最有生机的是食品杂货店、酒吧、邮局和银行;此外,像机器中一个不可缺少的零件,还有一只大钟、一尊大炮和一辆救火车,都放在适当的地方;为了尽量适合人类的特点,房屋都面对面地排成巷子,任何旅行者都不得不受到夹道鞭打,男女老少都可以揍他一顿。当然,有一些安置在最靠近巷子口上的人最先看到的别人,也最先被别人看到,是第一个动手揍陌生旅客的,所以他应当付最高的房租。而少数稀稀落落散居在村子外围的居民,在他们那儿开始有很长的间隙,于是旅客可以越墙而过,或拐上小路逃走,所以,这些居民自然只付很少一笔地租或窗户税。四面挂起了招牌来引诱旅客,有的抓住他的胃口,那便是酒馆和食品店;有的抓住他的嗜好,如纺织品店和珠宝店;有的抓住他的头发、他的脚或者他的衣裙,那便是理发店、鞋店和服装店。此外,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危险,就是要你挨户逐屋地拜访,而且这种场合里总有不少人陪着。总的来说,我通常能够很巧妙地逃避这一切危险,我的办法是勇往直前、毫不犹豫地直奔我的目的地,我推荐那些遭到夹道鞭打的人采取这个办法,或者我一心一意地想着崇高的事物,像俄耳甫斯那样,“弹着他的七弦琴,高唱诸神的赞美诗,把海妖的歌声压下去,置身于危险之外”。有时候我像箭一样快速溜走,谁也不知道我在哪里,因为我不大在乎那些理解,篱笆上如果有个洞,我会毫不犹豫地钻过去。我甚至习惯于闯进一些人的家里去,在那里得到很好的招待,就在获知了一些重点事件和最后一些精选的新闻——一些刚平息下来的事情、战争与和平的前景、世界还能够合作维持多久等之后,我就从后面几条道路溜掉,又跑到我的森林中间了。
当我在城里待到很晚的时候,重新回到黑夜之中,真是很令人愉快,特别在那些漆黑的、刮大风的夜晚,我从某个光亮的村店或演讲厅那儿起航,背上带着一袋黑麦或玉米粉,驶进林中我那温暖舒适的港口,把外面的一切都捆扎得牢靠了,然后就带着愉快的思想退回到甲板下面,只留代表我外表的那个人把着舵,而如果航行很平稳,我就索性用绳子把舵也捆绑起来。当我航行的时候,在舱中烤着火炉,我脑子里尽是许多愉悦的思想。在任何气候中我的船都不会失事,虽然我遇到过一些猛烈的风暴,但我没有忧虑,也不会感到悲伤,就是在平常的晚上,森林里也比你们想象的要更黑。在最黑的夜晚,我常常要抬头看树叶空隙间的天空来认路,走到一些没有车道的地方,我还只能用我的脚来探索那条我自己走出来的道路,有时我用手摸出几棵记忆中熟悉的树来辨别方向,比如,从森林中两棵距离不过十八英寸的松树中间穿过,而且总是在非常黑的夜晚。有时,很晚了,我回家去是在漆黑而闷热的夜晚,我的脚探索着眼睛看不到的道路,我的心却一路都心不在焉,像在梦中,突然我不得不伸手开门了,这才清醒过来。我记不得我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我想要是我的身体被灵魂遗弃了,它也还是能够找到回家的路,就好像手不需要任何帮助总可以摸到嘴巴。好几次,当一个访客一直待到夜深,而这一夜凑巧又是墨黑的时候,我可不能不从屋后送他到车道上去了,同时也把他要去的方向指点给他,他呢,当然是靠他的两条腿而不是靠他的眼睛摸索前进。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这样给两个到湖边来钓鱼的年轻人指点道路。他们住在离森林大约一英里外的地方,还是熟悉道路的呢。一两天后,他们中的一个告诉我,他们在自己的住所附近兜圈子兜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了才回到家,夜间还碰上了几场大雨,树叶都湿淋淋的,他们给淋成了落汤鸡。我听说村中有许多人在街上都能走得迷了路,那是在黑暗最浓厚的时候,正如老话说的,黑得你可以用刀子把它一块一块切下来。有些住在郊外的人,驾车到镇上来办货,却不得不留在村里过夜;还有一些绅士淑女,出门拜客,离开他们的路线不过半英里路,由于只能用脚来摸索人行道,路什么时候拐了弯他们也不清楚。任何时候在森林里迷路,都会是惊险而难忘、宝贵的经历。在暴风雪中,哪怕是白天,个人走到一条走惯了的路上,也会迷失方向,不知道哪条路能到村子。虽然他知道他在这条路上走过上千次了,但是仍然不认得,对他来说,这条路就跟西伯利亚的一条路那样陌生了。如果是晚上,困难自然还要大得多。日常散步时,我们经常地——虽然是不知不觉但像领港的人一样,依照某个灯塔,或者某个熟识的海角来辨别方向,向前行进。如果我们走的路线不在熟悉的航线上,我们依然能在脑中浮现出一些邻近海角的印象,只有当我们完全迷了路,或者转了一次身——在森林中你只要闭上眼睛,转一次身,你就会迷路——到那时候,我们才感觉到大自然的宽广与奇异。不管是从睡眠还是其他心不在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每一个人都应该在清醒之后就经常看看罗盘上的方向。不要非得迷了路,换句话说,非得要等到我们失去这个世界之后才开始发现我们自己,认识我们的处境,以及我们与大自然无穷无尽的关系。
有一天下午,在我的第一个夏天将要结束的时候,我进村子里去找鞋匠拿一只鞋子,结果被抓起来,送进了监狱,原因是——正如我在另外一篇文章里面说明了的——我拒绝纳税,也不承认政府的权威,因为就在这个政府参议员的门口,男人、女人和孩子被当牛马一样地买卖。我本来是带着其他目的到森林中去的。但是,不管一个人走到哪里,人们总用那套肮脏的机关体制来缠住他,伸出手来抓住他,如果他们能够办到,就总要强迫他回到属于他们的那个古怪的社会中。真的,我本以为猛烈地抵抗一阵,或多或少也会有点作用,我本还可以疯狂地反对社会,但是,我宁可让这社会疯狂地来反对我,因为社会才是孤注一掷的一方。然而,第二天我就被释放出来了,还拿到了那只修补过的鞋子。我回到林中,在费尔港山上吃了很多越橘。除了那些代表这国的人物之外,我从没有受到过任何人的骚扰。除了那张放我稿件的桌子之外,我连锁都没有,也没有门闩,在我的窗子上也没有一只钉子。我白天黑夜都不锁门,尽管我可能好几天都不在家;在第二年的秋天,我到缅因州的林中去住了半个月,我也没有锁门,然而我的房屋比周围驻扎着大兵还受尊敬。疲倦的漫游者可以在我的火炉边休息、暖暖身体,文学爱好者可以翻阅我桌上的几本书,或者某些好奇的人打开了我的橱门,也可以看我午餐后还剩下什么饭菜,知道我晚餐将吃点什么。虽然有各种各样的人跑到湖边来,但没有带来多大的不便之处,我没有丢失过什么,只少了一本小书,那是一卷荷马,大概因为封面镀金镀得过分了,我想这是兵营中的一个士兵拿走的。我确信,如果所有的人都生活得跟我一样简朴,偷窃和抢劫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是因为社会上有的人得到得太多,而另一些人却得到得太少。蒲伯所译的荷马应该尽快得到适当的传播……
Nec bella fuerunt,
Faginus astabat dum scyphus ante dapes.
当人们所需的只是山毛榉碗,
这世界就不会有战乱。
“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有时,我对人类社会以及夸夸其谈感到厌倦,对我所有的乡村朋友也都感到厌倦了。于是,我便向西漫步,远离我的居所,走到这乡镇人迹罕至的地方,到达“新的森林和牧场”上;或者在夕阳西沉的时候,到费尔港山上,大吃一顿越橘和蓝莓当晚餐,再把它们捡拾起来,以备几天内的食用。水果可不会把它的色、香、味献给购买它的人去享受,也不是献给那些为了卖它们而栽培它们的商人去享受的。要享受那种色、香、味只有一个办法,只不过很少人采用这个办法。如果你要知道越橘的色、香、味,那你得去请教牧童和鹧鸪。从来不采越橘的人,以为自己已经尝到了它的色、香、味,这是一个庸俗的偏见。从来没有一只越橘到过波士顿,它们虽然长满了波士顿城外的三座山,但从没有进过城。水果的芳香和它的精华部分,在装上车子运往市场去的时候,就跟它的新鲜一块儿给磨损了。它变成了只不过是一种食物。只要永恒的自然法则还在统治宇宙,就没有一只真正的越橘能够从郊外的山上运到波士顿城里来。
干完了一天的锄地工作之后,偶尔,我也凑到一个没耐心的伙伴那边去。他从早晨起就一直在湖上钓鱼,静静地,一动不动,像一只鸭子,或一片漂浮在水面的落叶。他在思考着各种各样的哲学观点,而在我到来的时候,他已经得出结论,自认为是属于修道院僧侣中的古老教派了。有一位老人,他是个好渔夫,还擅长各种木工,他很愉快地认为我的屋子是为方便渔民而建筑起来的。他坐在我的屋门口整理钓丝,我也同样感到高兴。我们偶尔一起划船去湖上,他在船的这一头,我在船的另一头。我们并没有多少交谈,因为近年来他的耳朵变聋了,偶尔他会哼起一首赞美诗,这和我的哲学非常协调。这一来,我们的这一交往就完全是亲密的,回想起来觉得格外美妙,比通过言语的交谈要有意思得多。通常,当我找不到人谈话了,我就用桨敲打船舷,激起回声,使周围的森林回响起一圈一圈扩散的声浪,像动物园的管理员刺激兽群一样。我也让每一个山林和青翠的峡谷都发出了咆哮的声音。
在气候暖和的黄昏,我常常坐在船上吹笛子,观看鲈鱼在我的四周游动,好像被我的笛音迷住了一般,而月光移动在粼粼的水波上,湖底还凌乱地散落着森林的断树残根。很早以前,在夏天的夜里,我常跟一个同伴一起,一次次探险似的来到这个湖上。我们在水边生上一堆火,吸引鱼群;我们又在钓钩上放虫子做鱼饵钓起一条条鳕鱼;我们一直钓到深夜,才把燃烧的木头高高地抛掷到空中,让它们像流星烟火一样,从空中落进湖里发出咝咝的响声,然后熄灭。于是我们就突然一下子完全身处黑暗之中,用口哨吹着歌,穿越黑暗,又走上大路走到人类聚集的地方。只不过,现在我已经在湖岸上安下自己的家了。
有时,我在村中某户人家的客厅里一直待到主人一家子都休息了,才起身回到森林里。然后,也是为了明天的伙食,我把午夜的时间用来在月光下的湖面上垂钓,坐在一条船里,听猫头鹰和狐狸唱它们的小夜曲,不时还听到附近不知名的鸟雀发出尖厉的啸叫。这些经验对我来说是难忘的、宝贵的——在水深四十英尺的地方抛了锚,离岸约二三杆的地方,有时大约有几千条小鲈鱼和银鱼环绕着我。它们的尾巴在月光下的水面点出了无数的小水涡。我用一根细长的亚麻钓丝,和生活在四十英尺深水下的那些神秘的夜间游鱼打交道;有时我拖着长六十英尺的钓丝,任我的船儿在湖面上、在柔和的夜风中漂荡。我时不时地感到钓丝微弱的颤动,说明有一个生物在钓丝的那一端徘徊,但它比较蠢笨,对眼前碰上的东西迟迟下不了决心。到后来,你慢慢地拉起钓丝,一手又一手地往上拉,一条长角的鳕鱼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扭动着身子,被拉到了空中。尤其是在黑夜,当你思绪飞扬、想着其他天体宇宙的大主题的时候,你的手却感到了这微弱的颤动,你的思绪被打断了,你重新和大自然联结在了一起,这真的很奇妙。紧接着我仿佛会把钓丝抛到空中,正如我把钓丝垂入这密度未必更大的水中去一样。这一来我就用一只钓钩钓到了两条鱼。
瓦尔登湖的风景是卑微的,虽然很美,但不宏伟壮丽,对那些不常来游玩的人、不住在它岸边的人很可能就没什么吸引力;但是,这个湖以深邃和清澈而著名,值得我大写特写。这是一个又青又深的湖,长半英里,圆周约一又四分之三英里,面积约六十一英亩半。它是位于松树和橡树林中央的一片常年甘洌的老湖,除了降水和蒸发之外,还没有别的进水口和出水口。四周的山峰突兀地从水面上升起,到四十至八十英尺的高度,但在东南面的山峰大约有一百英尺高,而东边更高到一百五十英尺,都位于距离湖岸四分之一英里及三分之一英里的范围之内。山上全部都长满森林。我们康科德这地方所有的水面,至少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站在远处望见的,另一种则是在近处看见的水面本来的颜色。第一种颜色取决于光线,依照天空的颜色而变化。在夏季晴朗的天气里,从稍远的地方望去,水面会呈现出蔚蓝的颜色,尤其是在水波荡漾的时候,从很远的地方望去都是一片深蓝。有风暴天气下,水面有时呈现出暗暗的蓝灰色。听说大海的颜色不是这样的,它今天是蓝色的,明天却可能变绿色了,尽管天气没有一丁点的变化。当白雪覆盖我们这一地区时,我看到我们这里的河流、水和冰几乎都是草绿色的。有人认为,蓝色“是纯净的水的颜色,无论那是液态的水,还是固态的水”。可是,从船上直接俯瞰我们这儿的湖水,水又有着非常不同的色彩。甚至从同一个观察点看去,有时是蓝的,有时又是绿的。湖面处在天地之间,所以它兼具这两者的色素。从山顶上看,它反映天空的颜色,可是走近了看,你能看到近岸的细砂的地方,湖水却是淡黄色的,然后变淡绿色了,最后逐渐地加深一点,直到湖的中心变成深绿色。有些时候在某种光线的照射下,从一个山顶望去,湖近岸处的水色是鲜绿的。有人说,这是青翠的草木的映照;可是在铁路轨道这边沙坝的衬托下,湖水也同样是绿色的。在春天,树叶还没有长大的时节,这也许是太空中的蔚蓝,掺杂了黄沙的颜色以后形成的一种单纯的效果。这是湖的虹膜的颜色。也正是在这个地方,春天到来时,湖底反射上来的太阳光热和土地传导的热量,使冰雪升温,融化形成一条狭窄的像运河那样的河道,而中间的湖面还是一片封冻。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像这地方其他的湖泊一样,当水面荡漾时,因为水波表面垂直反射着天空的光亮,或者是因为光线太强,隔一段距离望过去,湖水显得比天空更蓝;而在这个时候,我泛舟湖上,四处眺望,观看湖中的倒影,我发现了一种无可比拟、无法形容的淡蓝色,像波纹绸缎或者发光的绸缎;或者是一柄引人遐想的宝剑,看上去比之天空本身更近于蔚蓝。它和波光的另一面,即原来的深绿色交替闪现,那深绿色与前者相比颜色较为混浊。这是一种透明的带着淡绿的蓝色。我搜寻着自己的记忆,觉得它很像冬天日落前,在西方的乌云中显露出来的那一小片天空。可是,如果你举起一玻璃杯湖水放到空中观看,它却跟空气一样没有任何颜色。大家都知道,一大块厚玻璃板会呈现出微绿的颜色。据做玻璃的人说,这跟玻璃的“体积”密切相关,一小片同样的玻璃就没有什么颜色。瓦尔登湖需要多少水量才能反映出这样的绿色呢?我从没测验过。通常,大多数湖泊,在直接朝下望着它的湖水时,它是黑色或深棕色的,到河水中游泳的人,也大多会被湖水染上一层淡黄色;但是,瓦尔登湖的湖水是这样纯净,所以,游泳者的身体看上去白得像大理石;更让人惊异的是,由于水把人的四肢放大了、扭曲了,人的身形就夸张得古怪,真适合让米开朗琪罗来研究一番。
湖水如此透明,二十五或三十英尺深的水底都很容易看清。在湖面用脚划水时,你会看见距水面许多英尺下的水中有成群的鲈鱼和银鱼,大约只一英寸长。前者身上的横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你会觉得这种鱼也是看破了红尘才跑到这里来寄生的。好几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在冰上挖了几个洞想抓几条狗鱼。上岸之后,我把一柄斧头扔在冰上,可是好像有什么恶魔故意要捉弄我似的,斧头在冰上滑过了四五杆的距离,然后正好滑进了一个冰窟窿中,那里的水深二十五英尺。出于好奇,我趴在冰上从那窟窿往里望,看到那柄斧头稍稍偏在一边,头向下直立在那儿,随着湖水的荡漾而摇摇摆摆。要不是我后来把它吊了起来,它可能就会这样直立着摇摆,天长日久,直到木柄烂掉为止。就在这把斧头的正上方,我用带来的凿子,又在冰面上凿了一个洞,然后又用我的刀,砍下了我看到的附近最长的一根桦树的树枝。我做了一个活结的绳圈,然后放在树枝的一头,小心地垂下水去,用它套住斧柄凸出的地方,然后用力拉动桦树树枝上的绳子,就这样将那把斧头吊了起来。
湖岸是由一长溜像铺路石那样光滑的白色卵石铺成的,只有一两处是小小的沙滩。湖岸陡峭,在许多地方纵身一跃便可以跳到一人深的水中;要不是水波格外清澈,你绝不可能看到这个湖的底部,只有它又在对岸升起来时才能见到。有人认为瓦尔登湖深得没有底。它没有哪儿的水是混浊的,粗心大意的过客或许还会说,这湖里连一根水草也没有。至于容易见到的水草,除了最近给上涨的湖水淹没掉的、本身并不属于这个湖的草地之外,你就是细心地观察也绝不会发现菖蒲、芦苇,甚至也没有野百合。黄色的和白色的百合都没有,最多只有一些心形叶子和河蓼草,也许还有一两根眼子菜。然而,一个湖中的游泳者可能也不会看到它们;这些水草如此干净、鲜亮,像它们所赖以生存的湖水一样。湖岸的卵石伸展入水一两杆,湖底是纯净的细沙,只有那最深的部分有一点沉积物,也许是腐朽了的树叶,是过去的无数个秋天吹落到湖上来的。另外还有一些鲜绿的水藻,甚至在深冬时节会被铁锚钩上来。
我们还有另一个这样的湖,就是在九亩角的白湖,在西边约两英里半之处。但是,虽然我还熟悉许多以这里为中心的方圆十二英里之内的湖,却找不出还有第三个湖有这样纯净如同井水一般的水。可能历代的居民都饮用过这湖水,测量过它的深度并赞美过它,而后,他们又都消逝了。湖水却依然清澈、碧绿,没有遗漏任何一个春天。也许远在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乐园的那个春天的早晨,瓦尔登湖就已经存在了,甚至那时候就有轻雾和一阵阵的南风,带来柔和的春雨飘落湖面,涟漪阵阵,成群的野鸭和天鹅在湖上游荡。它们根本不知道还有人类被逐出乐园这一回事,它们满足于这一片纯净的湖水。甚至那时候,湖水就已经有涨潮和落潮,让自己变得纯清,还染上了它现在所拥有的颜色,还占有了这一片天空,成了世间唯一的瓦尔登湖。它是那天上的露珠的蒸馏盘。谁知道,在多少篇早已遗失的民族文学作品中,这个湖曾被誉为神圣的灵感之泉呢?而在黄金时代,又有多少山林水泽的精灵曾居住在这里?这是康科德头冠上的最耀眼的明珠。
第一批到这个湖边来的人们可能留下了他们的某些足迹。我曾经十分惊奇地发现,就在沿湖被砍伐了的一片浓密的森林那儿,紧贴着陡峭的山岩,有一条狭窄的绕湖一周的高架小路,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降,一会儿靠近湖,一会儿又离远一些。它大概和这儿的人类一样悠久,是土著的猎人用脚步走出来的。现在,这片土地上的居住者仍然不知不觉地用脚踩踏着这条小路。冬天站在湖中央看,它就更加清楚,特别刚下了一阵小雪之后,它就成了一条起伏的白线,干枯的杂草和树枝都不能遮蔽它。在四分之一英里外的许多地点,它看起来也非常清晰,而在夏季,即使走近去看也很难看出来。似乎是冬雪用清楚的白色把它像浮雕一样勾勒出来了。但愿将来的人们在这里建造别墅时,那装饰的庭园还能保留这条小路的痕迹。
湖水时涨时落,但是否有规律,或是有怎样的周期,没有人知道,虽然有不少人装作懂得这些。水位在冬天通常要高一些,夏天则要低一些,但水位与天气的干燥潮湿并没有固定的对应关系。我还记得,湖水何时比我住在那儿时低了一两英尺,何时又至少涨高了五英尺。有一片狭长的沙洲伸展到湖中,它的一侧是深水,离主岸约六杆。我曾在沙洲上煮过一锅杂烩,那大约是在1824年,可是一连二十五年,水把它淹没了,我无法再去那儿煮东西了。另一方面,当我告诉我的朋友们说几年之后,我会经常在森林中一个僻静的水湾里泛舟垂钓时,他们对此深表怀疑,因为那地方离他们现在看得见的湖岸约十五杆远,早已变成一片草地了。但这两年来,湖水一直在涨高,现在,1852年的夏天,比我居住在那儿的时候已经涨高五英尺了,跟三十年前的高度相当,又可以在那片草地上垂钓了。水位已涨了六七英尺,但实际上,从周围山上流下来的水量并不多,湖水上涨可能是由于它深处泉源的一些影响。在这同一个夏天,湖水又下降了。令人称奇的是这种涨落不管是否有周期,都需要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完成。我曾经观察到一次湖水上涨,以及两次湖水下降的部分过程。我预测在十二年或十五年之后,水位又会降落到我以前观察过的地方。位于东面一英里的弗林特湖,除了进水口和出水口所引起的变化之外,它和其他一些较小的湖,其水位全都和瓦尔登湖同升同落。最近,它们也涨到了各自的最高水位。据我的观察,白湖的情形也是如此。
瓦尔登湖这种长久的涨落至少起到了这样一个作用:湖水在最高的水位保持一年时间,虽然让沿湖步行变得困难了,但自从上一次涨水以来,那些沿湖生长的灌木和油松、白桦、桤木、白杨等树木都给冲刷掉了。等湖水再下降时,就留下了一片平滑的湖岸。它不同于别的湖泊以及水位每天涨落的河流,在水位最低时,它的湖岸反而最清洁。在我屋子旁边的那片湖岸,一排十五英尺高的油松被淹没了,仿佛被杠杆拉倒了一般,这样就制止了它们对湖岸的侵占。这些松树的大小恰好说明了水位上次涨到这个高度后又过了多少年。就是利用这样的涨落,湖保持了它对湖岸的所有权。湖岸就这样被剃干净了,树木不能侵占它。湖的舌头不时舔一舔自己的嘴唇,使胡子不能生长出来。当湖水涨到最高时,桤木、柳树和枫树从它们那被水淹没的根上生长出大量纤维状的红根须,长达数英尺,最高的离地三四英尺,它们想这样来保存自己。我还发现了那些在岸边高处的通常不结果实的浆果,这种情况下果实倒特别多。
湖岸怎么会铺砌得如此整齐,有人对此觉得很费解。当地居民都听到过许多传说。老人们告诉我,他们年轻时候曾听说,在古时候,印第安人正在这儿的高山上举行狂欢庆典,山突然升得很高很高,高度堪比现在的湖陷入地下的深度。据说他们做了许多对神不敬的行为——事实上印第安人从没有犯过这种罪——正当他们这样亵渎神明的时候,山突然摇晃起来,接着沉下去,仅有一个名叫瓦尔登的印第安女人逃脱了,从此,这个湖就用她的名字来命名了。据猜测,在山摇地动之时,那些圆石滚落下来,成了现在的湖岸。无论如何,这一点可以确定:从前这里没有湖,现在却有一个。这个印第安传说和我前面提到过的那位古代的移居者是没有矛盾的。他非常清楚地记得,当他带着魔杖初来此地,他看见草地上升起一层薄雾,那根魔杖就直指向下方。于是他决定挖一口井。至于那些石子呢,很多人认为它们不可能是波浪冲刷山体所致。据我的观察,周围山上有很多相似的石头,因此,人们不得不在最靠近那湖的铁路的两边筑起了墙。再说,石头越多的地方湖岸越陡峭。所以,不幸的是,这对于我不再有什么神秘可言了,我观察出了铺砌石块的人是谁。如果这个湖的名字不是源于类似萨福隆·瓦尔登的英语地名,那么,我就可认为瓦尔登湖原来的名字可能是围墙湖。
于我而言,瓦尔登湖是一口现成的水井。一年中有四个月湖水都是冰凉的,正如一年四季湖水都是纯净的。我认为,湖水就算不是本镇最好的水,至少不会比其他的差。冬天,所有露天的水,都会比那些受到防护的泉水和井水更冷。从下午五点直到第二天,即1846年三月六日的正午,在我的房间里,温度上升到了六十五华氏度[16](有时是七十华氏度),部分原因是太阳晒热了我的屋顶,而我放在这房子里的从湖中汲取的水,其温度却只有四十二华氏度,比刚从村中最凉的一口井里打上来的井水还低了一华氏度。同一天内,瓦尔登湖西四面的沸泉温度是四十五华氏度,是我测量过的各种水中温度最高的了,但到了夏天,沸泉的水又是附近最低的——在浮在上面的浅浅的表层水并没有混杂进去时。夏天,瓦尔登湖的水没有在阳光底下的水那么温暖,因为它很深。在最炎热的天气里,我时常打一桶水放进地窖里。夜间一旦它冷却下来,第二天一整天它都会很凉。有时,我也到附近一处泉水那儿去打水。那水过了一个星期后还像刚打上来时一样好,且没有抽水机的味道。谁想夏天在湖边露营,只要在营地的阴凉处,把一桶水埋下去几英尺深,那就用不着冰块这种奢侈的东西了。
在瓦尔登湖有人捉到过狗鱼,有一条重达七磅。另外一条则极为快速地把一卷钓丝拉走了。渔夫因为没有看到它,估计它至少有八磅重。此外,还在这湖里捉到过鲈鱼、大头鱼。其中有的有两磅重,还有银鱼和齐文鱼(学名Leuciscus Pulchellus),几条鲤鱼,两条鳗鱼,其中一条重四磅——我把鱼的重量写得如此详细,是因为它们的名声总是根据重量来决定的,而那两条鳗鱼,是我听说过的仅有的两条。我还隐约记得一条约五英寸长的小鱼,它的两侧是银色的,背脊却呈青色,像鲦鱼那样。我之所以在这儿提起这条鱼,主要是要把事实和寓言联系起来。总体来说,瓦尔登湖的鱼并不多。狗鱼虽不多,却是这湖值得夸耀的东西。有一回,我横躺在冰上面,至少看到了三种不同类型的狗鱼,一种扁长的,钢灰色,像那些从河里捉起来的一样;一种是金黄色的,带着绿色的闪光,在很深的深水中;最后一种金色的,形态跟上一种相近,但身体两侧有棕黑色或黑色斑点,间或还夹杂着一些淡淡的血红色斑点,很像鲑鱼。但学名reticulatus(网状的)似乎不能用来指称它,guttatus(有斑点的)才更确切一些。这些鱼都很结实,它们的重量比看上去要重得多。银鱼、大头鱼,还有鲈鱼,这湖中所有的鱼,比一般的河流和大多数湖中的鱼都要清洁、漂亮、结实。这都是因为这湖里的水更纯净,人们可以很容易地把这儿的鱼区别出来。也许有鱼学家可以用这儿的鱼来培育一些新的品种。除了鱼,这儿还有清洁的青蛙、乌龟,还有少量的淡菜;麝香鼠和貂鼠也在湖畔留下了它们的足迹,偶尔还会有从烂泥中钻出来漫游的甲鱼。有一回,当我在黎明中把船从湖岸推开时,有一只夜里躲在船底下的大甲鱼被惊动而显得很不安。野鸭和天鹅常在春秋两季到来,白腹燕子(学名Hirundo bicolor)在水波上掠过,翠鸟也在河湾迅疾飞翔,还有些斑鹬(学名Totanus macularius)整个夏天在石头湖岸上晃荡。我有时还会惊起一只坐在白松枝上俯视湖面的鱼鹰。但是,就我的观察,海鸥还不曾飞到这儿来过,像它们曾飞到过费尔港去的那样。潜鸟每年最多光临一次。常到瓦尔登湖来的动物们,就是这些了。
在风平浪静的时候,你坐在船上可以看到,在东边水深八英尺或十英尺的沙岸附近,或者在湖的另一些地方也可以看到,水底有一堆堆高约一英尺、直径约六英尺的圆形的东西,是比鸡蛋略小一点的圆石,而在圆石周围则全是黄沙。一开始你会觉得惊奇,猜想那是否是印第安人为着某个神秘的目的在冰上堆积起这些圆石,然后,冰层融化,这些圆石就沉到湖底了;但是,就算这样,这些圆石还是堆得太有规则了,其中一些还像是堆积没多久的。它们和平常在河中看见的那些很相似,但这里没有胭脂鱼或八目鳗,我不知道这是哪一些鱼的杰作。也许这里是齐文鱼的巢穴。这些圆石给湖底增添了一层令人愉快的神秘感。
湖岸极不规则,所以看上去一点也不单调。我闭上眼睛,脑海里会浮现出西岸有如犬牙交错的锯齿形的深水湾。北岸更为陡峭,而南岸则呈现出美丽的扇形,一个个岬角相互交叠,使人想起岬角之间一定还有人迹未到的小水湾。湖的四周,群山环绕,站在湖中央极目四望,从水边直立而起的绵延在山上的森林真是绝佳的风景。森林倒映在湖水中不但形成了最美的前景,而且那弯弯曲曲的湖岸,恰又给森林划出了一条最自然又最令人愉悦的边界线。这儿没有一点不完美或者不完整的感觉,不像斧头砍伐出的一片林中空地,或者一片裸露的开垦出来的田地。在湖边,树木都有充分的空间来扩展自己,每一棵树都可以向湖面伸展出最富生机的枝条。大自然编织了一幅很自然的织锦,眼睛可以从沿岸最低的矮树渐渐地望上去,望到最高的树。这里看不到多少人工的痕迹。湖水还像一千年以前那样拍打着湖岸。
湖是风景中最美丽、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观望着它的人也可以掂量出他自己天性的深度。湖边的树木是湖的睫毛,而四周葱郁的群山和连绵的悬崖则是眼睛上浓密的眉毛。
九月里一个平静的下午,我站在湖东端平坦的沙滩上,望着薄雾中对岸影影绰绰的岸线,突然理解了何谓“波平如镜”。当你往下俯视湖面时,湖像一条精细的薄纱悬在山谷之上,在远处松林的衬托下闪着光,把大气隔出了层次。你会觉得自己可以从湖底走过去,直走到对面的山上而不会将身体打湿,你会觉得那些掠过水面的燕子甚至可以在水面停留。事实上,它们有时会潜到水平线以下,好像它们弄错了,然后才醒悟到这一点。当你向西朝湖对面望去的时候,你不得不用两手来保护自己的眼睛,挡开阳光,同时也挡开从水中反射过来的太阳光;如果这时你能够在这两种太阳光之间审视湖面,它的确就是“波平如镜”了。这时还有一些水黾,以同等距离散布在湖面,它们在阳光里发出了我们能想象得出的精美的闪光;或者有一只鸭子在整理它的羽毛;或者正如我刚才说过的,一只燕子在水面上掠飞,翅翼似乎碰到了水面。还有可能在远处,一条鱼在水面上方约三四英尺的空中画出一道圆弧,它跃起时有一道亮光,入水时又是一道亮光,这会构成一个完整的银色的圆弧;湖面或者还漂着一枝蓟草的冠毛,鱼向它一跃,水上便又激起一阵涟漪。这像是已经熔化的玻璃,虽已冷却但还没有完全凝结,而其中即使有一些尘埃和杂质,也是那么纯洁美丽,就像玻璃中的细胞。你时常还可以发现一片更平滑、更黝黑的湖水,好像有一面看不见的蜘蛛网把它同其余的湖水隔开,成了水中仙子们躺在湖面休息的场所。从山顶往下看,你几乎可以看到鱼儿在任何地方跳跃;在这样凝滑的平面上,每一条梭鱼的跳跃或银鱼在捕一个虫子时,都会破坏整个湖面的均衡。这件简单的事可以这么精巧地呈现,真是神奇——这桩鱼类的谋杀案暴露无遗——我从远远的高处看到了水上一圈圈扩展的旋涡,它们的直径有六杆长。你甚至可以看到水蝽(学名Gyrinus)不停地在平滑的水面上滑行了四分之一英里;因为它们使水面起了微微的皱纹,一片很明显的涟漪,两侧则分布着界线;而水黾在水面上滑行时却不会留下明显的涟漪。水黾和水蝽在湖水激荡的时候是不会出现的,只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它们才从自己的小窝出发,探险一般从湖的这边,用短距离的滑行不断地往前冲,终于滑到湖的那边。这真是令人愉快的事。秋高气爽,你充分享受着温暖的太阳光,坐在一个高处的树桩上,将湖面尽收眼底,欣赏湖面荡漾的水波,那些旋涡状的水波一圈圈不停地映在天空和树木的倒影中间,要不是有这些水波,你是看不到湖面的。在这片广阔的水面上,一切扰动都会立刻轻柔地归于平静,消失不见;就好像当你到湖边舀一瓶水时,那些颤动的水波流向岸边,然后立刻又平息下来。了。一条鱼跃出水面,一只虫子掉到湖面,都用一个个旋涡、一条条美丽的线表达出来,仿佛这是湖中泉水的经常的涌现,是它的生命在轻柔地搏动,是它的胸膛在呼吸起伏。这是欢乐的涌动还是痛苦的颤抖?没有人知道。湖的种种现象是多么和平啊!人类的工作又像在春天里那样发光了。是啊,每一片树叶、每一根树枝,每一颗石子和每一张蜘蛛网都在这午后的阳光里闪烁,就好像披挂着露珠的春天的早晨那样。一支船桨或一只虫子的每一次动作都会发出一道闪光,而当船桨划水,桨声又是那般悠扬!
在这样的日子,九月或十月,瓦尔登湖是森林中一面完美的明镜。它四周用石子镶了边,在我看来它们像稀世珍宝那样珍贵。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像这片躺在大地表面的湖沼这样美、这样纯,同时又这样宽阔。真是水天一色!它不需要栅栏。曾经有许多民族来了又去了,都于它无损。这是石子敲不碎的明镜,它的水银永不掉落,它的外表的装饰,大自然不断地给它修补;任何风暴和尘埃都不能使它那常新的镜面黯淡下去——这样一面镜子,落在它上面的一切尘垢会马上沉淀,太阳会用雾做的刷子常常拂拭它,用光做的布给它扫去尘土。这样一面镜子,在它上面呵气也不会留下形迹,它的水汽会蒸腾成云朵,飘浮到高空,又立刻反映在它自己的怀中。
湖水还影响空中的精灵。它不断地从高空接受新的生命和新的动态。湖是大地和天空之间的媒介物。在大地上,只有草木能像波浪那样摇摆,但湖水本身却被风吹出了波浪。我可以从一道道水波和一片片水光中,看见风从湖上吹掠而过,能俯瞰水波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也许我们还应该像这样俯视大气层的表面,看看是否还有一种更神奇的精灵在它上面掠过。
到十月下旬,严霜降临,水黾和水蝽终于不见了踪影;于是,到了十一月,风平浪静的天气里,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在水面上激起涟漪了。十一月的一个下午,已经一连几天的大雨终于停了,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水雾蒙蒙。我注意到湖水格外平静,因此,简直难以分辨出湖面来;它不再反映出十月绚烂的色彩,它却反映出了四周小山那阴沉的十一月的颜色。虽然我尽可能轻地划动船桨,但船尾激起的微波却远远地扩散到我的视野之外,湖上的倒影也就显得非常曲折了。但是,当我望向湖面,看到远处这儿那儿有一种微微的闪光,仿佛一些水黾躲过了严霜重新集合了,又或许是湖面太平静了,水底有涌起的泉源不知不觉也扰动了湖面。待把船划到那些地方,我才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给成千上万的小鲈鱼围住,约五英寸长,构成绿水中一片华丽的青铜色。它们在那里嬉戏着,时常浮出水面来,给水面造成一些小小的涟漪,有时还在湖面留下一个个小水泡。在这样纯净透明的、看似无底的、倒映着云彩的湖中,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坐着气球飘浮在空中,而鲈鱼的游动又让我觉得自己在盘旋、滑翔,仿佛它们是一群数量庞大的飞鸟,就在我的左边或右边飞过,它们的鳍则像饱满的帆一样扬起。在这个湖中有许多这样的鱼类,它们显然是要在冬天降下那遮挡天光的冰幕之前再享受一下这个短暂的季节。那被它们激荡的水波,有时让湖面显得像有一阵微风掠过,或者从天空洒下了几滴小雨点。等到我粗心大意地接近它们,它们惊慌失措,尾巴横扫,激起水花,好像是有人用一根毛刷般的树枝抽打水面,它们立刻就都藏到深水里去了。最后,风吹得急了,雾也变浓了,水波开始流动,鲈鱼跳跃得更高,半条鱼身跳出水面,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成百个黑点,都有三英寸长。有一年,已经到十二月月五日了,我还看到水面上起了水涡,空气中雾水很浓。我以为马上就会下大雨了,急忙坐到划桨的座位往家划去。这时,湖上的雨点越来越大,我却不觉得雨点打在我的面颊,其时我以为自己免不了要淋得全身湿透。但是,突然间,水涡全都消失了,原来这都是鲈鱼扰动水面的缘故。我的桨声又把它们吓退到深水中去了,我隐约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地消失!当然,这天下午,我浑身干干爽爽的。
一个大约六十年前常来瓦尔登湖的老人告诉我,那时的瓦尔登湖周围密林蔽日。那时候,湖上满是野鸭和别的水禽,空中还有许多老鹰盘旋。他到这里来垂钓,用的是他在岸上找到的一条古老的独木舟,也就是用两根中间挖空的白松钉在一起,两端都削成方形。这独木舟很粗糙,但用了很多年,后来全部浸满了水,也许还沉到湖底去了。老人不知道这独木舟是属于谁的,也可以说是属于瓦尔登湖的。他常常把一条条山核桃树皮捆起来做成锚索。有一次,一个在革命以前住在湖边的陶器工人告诉老人,湖底下沉着一只大铁箱,他曾看到过。有时候,这个铁箱会给水漂到岸上来,可是等你走近前去,它就沉回深水里无影无踪了。我对这段关于独木舟的故事很感兴趣。这条独木舟取代了另外一条材质一样的印第安独木舟,那一条做得相当雅致。那原本是岸上的一棵树,后来似乎倒在湖水中,在那儿漂荡了二十多年,对这个湖来说这真是再适合不过的船。我记得当初我第一次望向这片湖水的深处时,模模糊糊地看到许多大树干沉在湖底,如不是大风把它们吹折的,便是经人砍伐之后放在冰上没有拿走,因为那时候木材的价格非常便宜,而现在,森林里这些大树大都消失了。
我初次在瓦尔登湖上泛舟时,湖完全被浓密高大的松树和橡树围绕。有些凹进去的湖岸边,葡萄藤爬到树上,形成一个个凉亭,船可以从下面通过。湖岸四围的山峦太陡峻,山上的树木又非常高,所以从西端望下去,整个湖像一个圆形的剧场,可以演出那些山林的故事。我年纪轻一点的时候常在湖上消磨时光,像和风一样地在湖上漂荡。我把船划到湖心,然后仰靠在座位上,在一个夏天的上午,迷迷糊糊地睡着,直到船撞上沙滩才醒来。我站起身来,看看命运之神把我推送到了哪一处湖岸。在那样的日子里,优哉游哉是最具诱惑力也是最多产的事业。许多个上午,我这样偷闲地过了,我宁愿把早晨——一天中最宝贵的时光虚掷掉,因为我是那么富有,虽然这富有与金钱无关。我说的是我拥有阳光灿烂的时光以及夏天的日子,我可以挥霍它们;我并没有把时光更多地花费在工场中或者教师的讲台上,我并不为此后悔。然而,自从我离开瓦尔登湖后,砍伐木材的人竟然在那儿大肆砍伐起来了。现在,要再在林间小道上漫步得等许多年才有可能了,也无法从森林中偶然望见湖光山色了。我的缪斯女神如果从此沉默不语,也是情有可原的。森林遭到砍伐,怎能期望鸟儿继续歌唱?
现在,湖底的树干、古老的独木舟,还有周围黑魆魆的林木都不存在了,村民们本来几乎不知道这个湖在什么地方。他们不来这湖里游泳或者饮水,而是想用一根管子把跟恒河之水一样圣洁的湖水引到村中去好让他们洗盘子。他们轻轻扭动一下水龙头或者拔起一个塞子就能利用瓦尔登湖的湖水!那魔鬼般的铁马,那刺破耳膜的嘶叫声整个市镇都能听到,它已经用肮脏的脚步弄脏了沸泉,也正是它吞下了瓦尔登湖岸边的森林。这匹特洛伊木马,肚子里藏了一千个人,全是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想出来的!这个国家的战士到哪里了,摩尔大厅的摩尔应该到迪普卡特(英文“深切”的音译)那地方去复仇,把长矛刺入这傲慢的瘟神的肋骨间。
然而在我们知道的所有性格中,瓦尔登湖也许是坚持得最久的——最长久地保持了它的纯洁性。许多人都曾经被比作瓦尔登湖,但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当得起这种比喻。尽管伐木的人已经把湖岸这一片和那一片的树木砍光了,爱尔兰人也已在那儿建造了他们简陋的居所,铁路线也已经侵入了湖边,卖冰的商人似已在那儿取过一次冰,但湖本身却没有变化,还是我年轻时所见的那片湖水,反倒是我改变了很多。尽管它依然涟漪阵阵,却没有一条永久的皱纹。它永远年轻,我还可以站在湖边看到一只燕子像过去那样扑向水面,从湖面衔起一条小虫。今晚,我被这情绪深深感染了,仿佛二十多年来我并非和它朝夕相处——啊,这就是瓦尔登湖,我许多年之前发现的那个林中之湖。去年冬天,这里有一片森林被砍伐了,另一片森林却又已经蓬勃生长起来;同样的思绪跟那时候一样又涌上了湖面。瓦尔登湖对于它本身和上帝依旧是荡漾着欢乐。是啊,这也可能是我的欢乐。这湖当然是一个勇敢者的作品,没有一丝一毫的做作!他用他的手围成了这一片湖水,并在他的思想中使这湖深化、澄清,并在他的遗嘱中将它传给康科德。我从它的水面上又看到了同样的倒影,我不由得要问:瓦尔登湖,这是你吗?
我不奢望,
装饰一句诗行;
要接近上帝和天堂
除非在瓦尔登湖 我生活的地方。
我是瓦尔登湖那多石的湖岸,
是吹过湖面的微风;
在我的掌中,
是它的水,它的沙,
而它最深邃之处
流淌在我的思想之上。
火车从来不会停下来欣赏湖光山色。然而我想那些火车司机、司炉工以及制动手,还有那些买了月票、常看到它的旅客,或多或少是会欣赏这儿的景色的。司机在夜里不会忘记它,或者说他的天性并没有忘掉它,白天他至少会与这宁静而纯洁的风景会一次面。虽然他只见一次,却可以帮助洗净议会街和那机车上的油污。有人提出建议,说这湖可以称为“神的水珠”。
我说过,我们看不见瓦尔登湖的进出水口,不过,它一方面与远处地势更高的弗林特湖间接地相连,中间隔着一连串的小湖沼,另一方面,它显然又直接和地势较低的康科德河相连,中间同样隔着一连串的小湖沼。在某些地质时期,瓦尔登湖也许曾流过这些小湖,只要稍加挖掘,它依然可以流到那边去,但上帝不许人们这么挖掘。如果说,瓦尔登湖这样简朴而自然,像长久生活在林中的隐士一样,得到了这样令人称奇的纯洁,假如弗林特湖不纯洁的湖水流进了瓦尔登湖,或者瓦尔登湖甘美的水流到海洋中去了,那谁不会感到这是一种遗憾呢?
弗林特湖也称沙湖,是这儿最大的湖或内海,它位于林肯区,在瓦尔登湖以东大约一英里处。它要大得多了,据说有一百九十七英亩,鱼类也更丰富,但水位比较浅,而且不太纯净。散步穿过森林到那里去是我经常的消遣。即便仅仅是为了让风自由地吹拂你的脸庞,即便仅仅是为了看一看它的波浪,想象一下水手们的生活,那也是很值得的。秋天里刮风的日子,我曾去那里捡栗子,那时栗子掉进湖水里,又被波浪送到我的脚边。有一次我在芦苇丛生的岸边穿行,清新的浪花飞溅到我脸上。我碰到了一只船的残骸,两侧的船舷都没有了。它躺在灯芯草丛中,印象中它几乎只剩个平底了,不过,船的模型却还很清晰,似乎是一个朽烂了的巨大的垫板,木质纹路还很清楚。这残骸就像海岸上一艘给人最深刻印象的破船,其中所包含的教训也同样发人深省。但现在,它只成了长满植物的残骸和湖岸的一部分了,菖蒲和灯芯草都已从船体中间生长出来了。我常常欣赏北岸湖底沙滩上波浪留下的痕迹。水的压力已经把湖底压得很坚实,涉水者的脚能感觉到它的硬度;那些单行生长的灯芯草,一行一行随波浪摆荡,跟湖底的痕迹相呼应,看上去好像是波浪把它们种下的。在那里,我还发现了数量相当多的奇怪的球茎,一看就知道是很精细的草或根,也许是谷精草的根,直径从半英寸到四英寸不等,呈现出很完美的圆形。这些圆球在浅水中的沙滩上随波漂动,有时还被冲到岸上来。它们有些是紧密的草球,有些则是中心包着一些细沙。起初,你会认为这是波浪的冲刷造成的,就像圆卵石的形成那样;但是,最小的直径半英寸的圆球,其质地也跟大的圆球一样粗糙,并且,它们只在每年的一个季节内产生。还有,对于一个已经形成的东西,波浪对它的破坏当然是多于建设的。这些球体,在出水变干燥以后还会保持它们的形状。
弗林特(吝啬的)湖!我们的命名多么贫困!那个肮脏愚昧的农夫有什么资格用他自己的名字来给这个湖命名呢?他在这片水天之间耕作,又粗暴地砍伐湖岸的林木。他很可能是一个吝啬鬼,他更爱一块银圆或一枚光亮的硬币,因为他从中可以看到自己那黄铜色的厚脸皮。他甚至认为飞来的野鸭也是入侵者。由于长期残忍贪婪地攫取东西,他的手指已经像弯曲的坚硬锋利的鹰爪。所以,这个湖的名字一点也不合我的意。我到那里去散步,绝不是看这个弗林特,也绝不是去听人家说起他;他从没有看见这个湖,从没有在里面游泳,从不爱它,从不保护它,从不说它句好话,也从不因为上帝创造了它而表示感谢。这个湖还不如用在湖里优游的那些鱼儿的名字来命名。用常到这湖上来的飞鸟或走兽的名字来命名,用生长在湖岸上的野花的名字来命名,或者用什么野人或野孩子的名字来命名,他们的生命曾经和这个湖相互交融过。总之不要用他的名字,除了某个与他臭味相投的邻人或立法机构发给他契约以外,他没有任何权力破坏这个湖——他想到的只是金钱;他的到来是整个湖岸的灾难,他要耗尽湖边的土地,放干湖水;他为这个湖不是一个生长英国干草或越橘的牧场感到遗憾——在他看来,这个湖的存在真是一笔巨大的损失。他甚至可以放干湖水然后用湖底的污泥去卖钱。湖水又不能为他转动水磨,他不觉得观赏这片风景是一种荣幸。我一点不敬重他的劳动,他的农场处处都标上了价钱。他会把风景,甚至可以把上帝都拿到市场上去卖,只要这些可以给他带来收益;他到市场上去就是为了他的这个上帝。在他的农场上,没有一样东西能自由地生长。他的田里不会生长庄稼,他的牧场上不会开出花,他的果树上也不会结出果,只会生长金钱。他不喜欢水果的美,他认为水果只有能兑换成金钱时,才算是成熟的。就让我来享受那真正富有的贫困生活吧。越是贫困的农民越能得到我的尊敬和关注!一个模范农场,那里的田舍像粪堆上长出来的菌类,人、马、牛、猪有各自清洁或不清洁的房间,彼此连成一片!人像畜生一样住在里面!这会是一个大油渍,肥料和奶酪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在高度的耕作状态下,人的心和人的脑子也成了重要的肥料!仿佛你要在墓地边的空地上种豆一样!这就是模范农场!
不,不,如果最美的风景应当以人的名字来称呼,那就用最高贵、最值得尊敬的人的名字吧。我们的湖至少应得到伊卡洛斯海(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这样真正的名字,在那里,“海浪依然传颂着一次勇敢的尝试”。
雁湖比较小,在我到弗林特湖去的半路上;费尔港,康科德河的延伸部分,面积约七十英亩,位于西南面一英里之处;而白湖,面积约四十英亩,距离费尔港约一英里半。这就是我的湖区。这些,再加上康科德河,是我享有的湖区;夜以继日,年复一年,他们把我带去的粮食碾碎。
自从那些伐木工、铁路以及我自己亵渎了瓦尔登湖之后,所有这些湖中最动人的——即使不是最美丽的——要数白湖了,它是林中的明珠;它的名字太平凡了,大约是得名于其水的纯净,也或许是得名于其沙粒的颜色。然而,这两方面同其他的特征一样,它是比瓦尔登湖略逊一筹的孪生兄弟。这两个湖如此相似,你会觉得它俩在地下一定是相连的。同样是圆石的湖岸,湖水的颜色也相似。正如瓦尔登湖那样,在酷热的夏天穿过森林俯瞰一些不是很深的湖湾,湖底的反光会让水波染上一种雾蒙蒙的青蓝色或者绿灰色。许多年前,我常到那里去运载一车车的沙子来制成砂纸,此后我经常前去游玩。常去那儿游玩的人觉得称它翠湖比较合适。根据下面的情况,也许它还可以被称为黄松湖。大约在十五年前,你还可以在那儿看到一株北美油松的树冠。人们对这种松树所属的品种不是很明确地了解,但这一带人们称之为黄松。这株松树离岸有几杆远,树冠从深水中伸出湖面。有人甚至据此判断这个湖下沉过。这棵松树就是以前这地方的原始森林所遗留下来的。事实上,早在1792年就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有一个本地居民写过一部《康科德镇志》(马萨诸塞州历史学会藏书库中有这本书)。作者在谈了瓦尔登湖和白湖之后说:“当白湖水位降低时,可以看到一棵树,似乎它原来就是生长在湖中的,虽然它的根是在水面下五十英尺的深处。这棵树的顶部早已断了,断处经测量,其直径有十四英寸。”1849年的春天我和一个住在萨德伯里最靠近这个湖的人交谈过,他告诉我,十年或十五年之前就是他把这棵树弄走的。据他回忆,这树离湖岸十二至十五杆,那里的水有三十或四十英尺深。当时是冬天,上午他在那儿取冰,决定下午请他的邻居来帮忙,把这老黄松弄掉。他锯去了一长条冰,开了一条通往湖岸的路,然后用了几头牛来拖树,打算把它从湖底拔起来,拖出冰面,可是,还没拉一会儿,他就惊奇地发现,拔起的是相反的一头,那些残枝都是向下的,细端牢牢抓住了沙质的湖底。粗端直径约一英尺,他原来希望能得到一块可以锯开的木料,可是树干已经腐烂得最多能做柴烧。那时候,他家里还留着几块这样的木材,木材底部还有斧痕和啄木鸟啄过的痕迹。他认为这原是湖岸上的一棵死树,后来被风吹到湖里,树顶被水浸透了,但其底部还是干燥的,因此较轻,漂在湖中之后就颠倒过来了。他的八十岁的父亲都不记得湖中何时曾有这棵黄松。湖底还可以见到几根很大的圆木,因为水面的波动,它们看上去像巨大的水蛇在蠕动。
这个湖很少有过船只,因为其中没什么吸引渔夫的水产品。这里也没有白百合花——它离不开污泥,也没有常见的菖蒲,纯净的湖水里只有稀疏地生长着的变色鸢尾花(学名Iris versicolor),它们长在沿岸多石的湖底。六月里,蜂鸟飞来了,鸢尾花那蓝色的叶片和花朵,特别是它们的倒影,跟那灰绿色的湖水真是相当和谐。
白湖和瓦尔登湖像大地表面上两块巨大的水晶。它们是水面光洁的湖,如果它们能永远地冻结起来,而且又小巧玲珑到可以握在手心,也许它们早已经给一些臣仆拿走,像宝石一样点缀在国王的皇冠上了;可是,由于它们是液态的而且水面那么宽阔,得以永远保留给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后代。我们因此就忽视了它们,去追求什么世界上最大的钻石。这两个湖如此纯洁,不会有市场价值,因而它们没有被玷污。它们比起我们的生活来不知要美多少倍,比起我们的性格来不知要透明多少倍!我们从没发现它们有什么平庸与拙劣之处。它们跟农家门前给鸭子游泳的池塘比起来不知要美多少倍!洁净的野鸭来到这里。还没有一个人间的居民能够欣赏大自然的美。鸟儿披着漂亮的羽毛,唱着动听的曲调,与野花相得益彰,然而,有哪个少年或少女,能同大自然粗犷、丰富多彩的美协调一致呢?大自然自在地蓬勃生长,远离着人们居住的市镇。说什么天堂啊!你玷污了大地。
贝克农场
有时我散步到松林里,松林像高高的庙宇耸立着,又像装备齐全的海军舰队,树枝像波浪般摇曳起伏,又像水中涟漪般闪烁着光泽,看到这样柔和而翠绿的浓荫,便是德鲁伊教的人也会放弃他的橡树林而跑到这些松林里来顶礼膜拜了;我有时散步到弗林特湖边的雪松林里,那些高大的雪松结满了灰白色的果子,一株比一株高,它们就是被移植到英烈祠前面去都毫无愧色,而铺地柏则以果实累累的藤蔓覆盖着地面;有时,我还散步到沼泽地带去,那里的松萝地衣像花彩一样从云杉上垂挂下来,还有遍地的蘑菇,它们是沼泽地诸神的圆桌,摆设在地面,那些更加美丽的真菌则像蝴蝶或贝壳装点着树根;在那里,淡红的石竹和山茱萸生长着,红红的桤果像妖女的眼睛闪闪发亮,南蛇藤在攀缘时,在最坚硬的树上也会刻下深槽并勒坏树干,那些野冬青的浆果更是美得让人看了流连忘返;此外还有许多野生的不知名的浆果让观者目眩神迷,它们真的太美了,不是凡人能品尝的。我并没有去拜访哪个学者,而是拜访那一棵又一棵的树,拜访在这一带附近也很罕见的稀有林木,它们或是远远地耸立在牧场的中央,或长在森林和沼泽的深处,或者就长在山顶上;譬如黑桦木,我就看到好些样本,直径有两英尺;还有它们的远亲黄桦木,穿着宽大的金黄色的马甲,散发出像黑桦木一样的香味,山毛榉的树干十分匀称,清洁的树干披着光鲜亮丽的地衣,每一个细小之处都很美。这种树除了一些散生在各地的样本,据我所知在本镇这一带,我仅仅知道有一小片这样的林子,树身已相当高大了,据说还是附近山毛榉的果实吸引来的鸽子顺便带到这里来播种的;当你劈开这种木头的时候,银色的木纹闪烁发光,真让人大饱眼福。这里还有椴树、角树,还有朴树,即假榆树,不过那儿只有一棵长得比较好;还有,可以像挺拔的桅杆一般的高高的松树,以及能做木瓦用的树,还有比一般松树更完美的铁杉,像一座宝塔一样矗立在树林中;我还能说出许多其他的树。在夏天和冬天,我拜访的就是这些神庙。
有一次,真是很碰巧,我就站在一条彩虹的拱座上,这条彩虹贯穿大气层的下层,给周围的草叶都染上了多彩的颜色,使我眼花缭乱,好像我是透过一个彩色的水晶去观看周围的一切。这里成了一个虹光的湖沼,片刻之间,我像一只海豚生活在其中。要是彩虹持续得更长久一些,那它就会把我的事业与生命都染成彩色了。而当我在铁路堤道上行走的时候,我常常惊奇地看到我的身影周围有一个光环,我不由自主地认为我就是上帝的选民。有一个访客告诉我,他前面的那些爱尔兰人的影子周围并没有这种光环,只有本地人才有这种特殊的标识。意大利雕塑家贝温尤托·切利尼在他的回忆录中告诉过我们,当他被禁闭在圣安琪罗城堡中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或幻觉之后,他见到一个光亮的圆环罩在自己影子的头上,不论是在黎明还是黄昏,不论他后来是在意大利还是法兰西,尤其是草地上露珠闪烁时,那光环更是清晰可见。这大约跟我上面说到的是同一种现象,它在早晨看上去格外清楚,在其余的时间,甚至在月光下也可以看到。尽管这经常发生,却从没有被注意,对切利尼那样想象力丰富的人,这就足以构成他迷信的基础了。此外,他还说他只愿意把这情况指点给少数人看,可是,那些意识到自己头上有着这种光环的人,难道不是真的很特别吗?
有一天下午我穿过森林到费尔港去钓鱼,以弥补我粗茶淡饭的不足。我沿路经过了那片附属于贝克农场的欢乐草地,有个诗人曾经歌唱过这块偏僻安静的地方,开头是这样写的:
眼前是一处欢乐的场所,
那些披挂苔藓的果树,
给一条淡红色的溪水让路,
可爱的麝香鼠在水边居住,
还有水银般的鳟鱼,
自在地来去。
在住到瓦尔登湖之前,我曾想过去那里生活。我曾去“钩”过苹果,纵身跃过那道小溪,吓跑过麝香鼠和鳟鱼。在那样的下午,你觉得时间似乎特别漫长,许多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们可以在这里寄托余生,虽然出发的时候,时间已过去了一半。我还在途中碰上了阵雨,这让我不得不在一棵松树下躲了半小时雨,我在自己的头顶上面搭一些树枝,再用我的手帕来遮盖;后来我索性下了水,在水深及腰的地方,在梭鱼草上放下了钓丝,突然,我发现自己已在一块乌云底下,紧接着雷声已开始轰隆作响,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听声响。我想,天上的诸神真神气,要用这些叉形的闪光来迫害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可怜渔人,所以我赶紧奔到最近的一个棚屋中去躲一躲,这间棚屋距离任何一条路都有半英里远,但它离湖泊就比较近,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
这是一位诗人所建,
在他淡泊的晚年,
看这小小的木屋,
怎样面临损毁的危险。
缪斯女神就是这样说的。可是我看到那儿现在住着一个爱尔兰人,叫约翰·菲尔德,还有他的妻子和好几个孩子,大孩子脸庞宽阔,已经能帮他的父亲做工了,这会儿他正跟着父亲从沼泽地跑回来躲雨,小的婴儿则有个圆锥形的脑袋、满脸皱纹,像个先知一样,坐在他父亲的膝盖上像坐在贵族的宫廷中,从潮湿又饥饿的家里好奇地望着陌生人。这当然是一个婴儿的权利,婴儿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自己是贵族世家的末代,不知道他是世界的希望、全世界注目的中心,而并不是什么约翰·菲尔德的可怜的、饥饿的小子。我们一起坐在最不漏水的那部分屋顶下,而外面却是雷雨交加。我从前曾多次坐在这里,还在那艘载着他们这一家漂洋过海到美国来的船造好之前。这个约翰·菲尔德显然是一个老实又勤恳却没有多少主意的人,他的妻子则毅然地把在高高的炉子前面做饭的差事,接连不断地承担起来,她有一张圆圆的、油腻的脸,露着胸,她还梦想着有一天要过好日子呢,她手中从来不放下拖把,可是没有一处地方看得出需要拖把发挥作用。小鸡也进屋躲雨了,在屋子里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像个家庭成员一样,这一来太有人情味了,我想把它们烤了吃是不妥当的。它们站着,毫不畏惧地盯着我的眼睛,故意来啄我的鞋子。同时,我的主人把他的身世告诉了我,他如何在沼泽上给邻近的农民打工,如何用一把铲子或在沼泽地上用的锄头翻起一片草地,报酬是每英亩十美元,并且这片土地和肥料可由他使用一年,而他那个个子矮小、脸庞宽阔的孩子就在父亲身边愉快地干活儿,并不懂得他父亲和别人做了一笔多么不赚钱的交易。我想用我的经验来帮助他,告诉他我们是近邻,我呢,是来这儿钓鱼的,看外表就知道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但也跟他一样是个自食其力的人;我还告诉他我住在一座干净明亮又整洁的屋子里,那造价可并不比他租用这种破房子一年的租金多;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也能够在一两个月之内,给他自己造起一座这样的宫殿来;我不喝茶,不喝咖啡,不吃牛油,不喝牛奶,也不吃鲜肉,因此我不必为了得到它们而工作;而因为我不拼命工作,我也就不必拼命地吃,所以我在伙食上花费很少;但他呢,因为一开始就要喝茶、喝咖啡、喝牛奶,吃牛油和牛肉,他就不得不拼命工作来偿付这一笔支出,他越拼命地工作,就越要吃得多,以弥补他体力上的消耗——结果,他的开支越来越大,而那开支之大确实比拼命工作的所得一点不少,事实上还亏损了,因为他不能得到满足,他的一生就这样消耗在里面了。然而,他还是认为,到美国来是一件大好事,在这里可以每天喝到茶、咖啡,吃到肉。可是,真正的美国应该是这样的一个国家,你可以自由地过一种能够摆脱这些东西的生活,而且这个国家不需要强迫你支持奴隶制度,也不需要你来支持一场战争,也不需要你因为使用这些东西而付出一笔间接或直接的额外费用。我特意这样跟他说,把他当成一个哲学家,或者把他当作希望做一个哲学家的人。任大地上的草地荒芜下去,如果是因为人类开始要赎罪,而后才有这样的结局,那我会感到很愉快。一个人不必去读历史,才明白什么东西对他自己的文化最有益。可是,哎呀!一个爱尔兰人的文化竟是用那种像是沼泽地带常用的锄头一样的观念来开发的事业。我告诉他,由于在沼泽上拼命做苦工,他就得有厚靴子和耐穿的衣服,但它们很快就弄脏了、磨损破烂了,我却只穿薄底鞋和薄衣服,花费还不到他的一半,在他看来我倒是穿得衣冠楚楚,像一个绅士(事实上并不是那样),而我可以不花什么力气,像消遣那样用一两小时劳动,如果我高兴的话,捕到足够吃一两天的鱼,或者赚够我一星期用的钱。如果他和他的家庭可以简朴地生活,他们可以在夏天都去捡拾越橘,其乐融融。听到这话,约翰长叹一声,他的妻子两手叉腰地瞪着我,似乎他们都在考虑,他们有没有足够的资本来开始过这样的生活,或者他们学到的算术是不是够把这种生活维持下去。在他们看来,那是依靠测程和推算进行的航程,弄不清楚这样怎么能到达他们想去的港岸;于是,我揣测,他们还是会勇敢地用他们自己的那个生活方式,面对贫困,竭力奋斗,却没法用任何精锐的楔子揳入生活的大柱子,让它裂开,然后细细地加以雕刻。他们只是粗略地对付生活,像人们对付那多刺的蓟草一样。可惜他们是在非常恶劣的形势下作战的——哎呀,约翰·菲尔德啊!没有计算的生活,很容易就彻底失败啊。
“你钓过鱼吗?”我问道。“啊,钓过,有时在我休息的时候,在湖边钓到够吃一顿的鱼,我还钓到过很好的鲈鱼。”“你用什么钓饵?”“我用蚯蚓钓银鱼,又用银鱼为诱饵钓鲈鱼。”“你最好现在就去,约翰!”他的妻子容光焕发、满怀希望地说。可是约翰犹豫不决。
阵雨已经过去了,东面的树林上横跨着一道长虹,应当会有个晴朗的黄昏,所以我就起身告辞了。走出屋子以后,我又向他们要了一杯水来喝,希望借此看一看他们的水井,完成我对这一家的一番调查。可是,哎呀!这井很浅,还尽是流沙,绳子也断了,水桶已经破得没法修理了。这期间,他们把一只厨房用的杯子找了出来,似乎把水蒸馏了一遍,经过一番磋商,一再拖延之后,最后杯子递到了口渴的人的手里,还没凉下来,而且还是混浊的。我想,在维持着这几条生命的就是这种肮脏的水;于是,我闭上眼睛,很巧妙地把尘土摇到一旁,为了那真诚的好客尽情干杯。在涉及礼貌问题的时候,我绝不拘谨。
雨后,当我离开爱尔兰人的屋子,又朝着湖边走去时,一瞬间我突然感到,我这样急于去捕捉狗鱼,踩过草地上积水的泥坑和沼泽区的窟窿,穿越荒凉的旷野,对于我这个上过中学、进过大学的人来说,未免太窝囊了。但是,当我走下山坡,向着红霞满天的西方行进,一条长虹垂落在我的肩上,轻微的铃声透过明净的空气传到我的耳中,我又似乎不知道从何处听到了我的守护神在对我说话了——出去渔猎,每天要走远一点——越远越好,越宽广的地方越好——你就在许多的溪水边和许多户人家的火炉边休息,不必担心;记住你年轻时候的创造力。每到黎明,你就无忧无虑地起来,出发去探险,中午时你会在另一个湖边。夜晚,你可以到处为家;没有比这里更宽广的土地了,也没有比这样做更有价值的消遣了。按照你的天性无拘无束地生活,好比那芦苇和凤尾蕨,它们是永远不会变成英吉利的干草的。让雷声轰鸣,虽说对农民的庄稼有害,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并不是要你关注的信息。别人躲在马车里、木屋里避雨,你则可以躲在云下避雨。别让谋生变成你的职业,而应该让生活成为游戏。你尽可以去欣赏大地,但不要想去占有大地。由于缺少进取心和信心,人们现在总是买进卖出,过着奴隶一样的生活。
呵,贝克农场!
一点点灿烂的阳光
就是大地最美丽的风光。
……
那片牧场给围上了栏杆,
没有人会跑去纵酒狂欢。
……
你不曾跟别人辩论,
也从没有被你的疑问所困,
初见时与现在一样温顺,
你穿着褐色的粗布衣裙。
……
喜欢你的人到来,
讨厌你的人也会到来,
圣戛之子,
和州里的盖伊·福克斯,
把那些历史的阴谋
从牢固的树枝上垂下!
人们总是夜晚一来就服服帖帖地从附近的田地或街上回到家里,他们的家里响着生命平凡的回音,他们的生命日见衰弱,因为他们反反复复地呼吸着自己的鼻息;早晨和黄昏的影子比他们本人的脚步走得还远。我们应该从远方,从奇遇、冒险和各种新的发现中,带着新的经验、新的思绪而回家来。
我还没有走到湖边,约翰·菲尔德已在某种冲动下,跑到湖边了。他改变了计划,今天日落以前不再去沼泽地工作了。可是他,可怜的人,只钓到两条鱼,而我却钓了一大串,他说这是他运气不佳;可是,后来我们换了座位,运气也跟着换了位。可怜的约翰·菲尔德!(我想他是不会读这一段话的,除非他读了会受到启发)——他想在这原始的新土地上用传统的方式来生活——用银鱼做诱饵来钓鲈鱼。我承认,这有时是很好的钓饵。尽管他的地平线完全属于他所有,但他却是一个穷人,生来就穷,随身继承了他那爱尔兰人的贫困或者贫困的命运,还继承了亚当的老祖母那种沼泽地的生活方式,他或是他的后裔在这世界上都不能飞升,除非他们那长了蹼的、在泥沼中艰难跋涉的脚穿上了长翅膀的靴子。
更高的规律
当我提着一串鱼,拖着钓竿穿过树林回家的时候,夜色已经完全降下来了。我瞥见一只土拨鼠偷偷地穿过小路,感到了一阵奇怪的令人颤抖的野性的欢喜,我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抓住它,把它活活吞下肚去。倒不是因为我当时肚子饿了,仅仅是因为它代表着野性。我在湖上生活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两次发现自己在林中来回奔跑,像一条半饥饿的猎犬,带着奇怪的放纵自己的心情,想要找寻一点可以吞而食之的野味,任何野兽的肉我都能吞下去。野性膨胀到极点的景象我已经莫名其妙地变得熟悉了。我在自己的内心发现,而且还将继续发现,我有一种追求更高等的生活,或者说追求精神生活的本能,许多人也都有这样的本能,但我另外还有一种追求原始的野性生活的本能,这两者我都很尊崇。我爱野性不亚于我爱善良。钓鱼就是一种具有野性和冒险性的活动,这也是我喜欢钓鱼的原因。有时候我喜欢粗野的生活,更像野兽一样过我的日子。也许,我和大自然的亲密无间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在年纪非常轻的时候喜欢钓鱼打猎。渔猎很早就把我们引向自然风光,将我们与自然紧紧联系在一起,要不是那样的话,在当时那样的年龄,是无法熟悉自然风光的。渔夫、猎人、樵夫等,他们在山野森林中度过漫长人生,从某个特殊意义上说,他们已经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他们在劳动的间隙比那些总是带着一定目的前去观察自然的诗人和哲学家都更适宜于大自然。大自然不怕向他们展现它自己。旅行家在草原上自然而然地成了猎人,在密苏里河和哥伦比亚河起源的地方却成了捕兽者,而在圣玛丽大瀑布那儿又成了渔夫。但那个仅仅是去旅行的旅行家得到的知识总是第二手的、不完整的,他只是一个可怜的权威。我们最发生兴趣的科学报告,是那些通过实践或者出于本能而发现了一些什么的报告,因为只有这样的报告才是真正的人文科学,或者说忠实地记录了人类活动的经验。
有些人说美国人很少有娱乐,因为他们公共假日很少,男人和小孩玩的游戏也不像英国那么多。但是这话错了,因为在我们这里,渔猎之类更原始、更孤独的消遣还没有让位给那些游戏呢。在我的家乡新英格兰,几乎每一个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儿童,在十岁到十四岁时都扛过猎枪,而他们捕鱼打猎的场地也不像英国贵族那样划定了界线,他们的场地甚至比野蛮人的还要宽广得多。因此,这就难怪他不常到公共场所玩游戏了。不过,现在的情况已经在发生变化,并不是因为保护动物意识的增强,而是因为猎物大为减少,也许猎人甚至会成为被猎的禽兽的好朋友呢,保护动物协会当然也不例外。
再说,住在湖边时,我捕鱼只是想改善改善我的伙食。我真的像早期捕鱼的人一样,是出于吃的需要才去捕鱼的。无论我编织出什么人道的理由来反对捕鱼,那都会是假话,是我在哲学上的考量,而不是发自我的情感。(我现在只说到捕鱼,长久以来,我对猎鸟产生了不同的看法,在我到森林中来之前,我就已经卖掉了我的猎枪。)这倒不是因为我比别人残忍,而是因为在捕鱼这件事上我一点也感觉不到我有什么恻隐之心。我既不怜悯鱼,也不怜悯做鱼饵的生物。这已成了习惯。至于猎鸟,在我还背着猎枪的最后几年,我借口我是在研究鸟类学,我找的只是一些新的或者罕见的鸟类。可是现在我承认,有比这更好的研究鸟类的方法。这方法要求你去这样严密仔细地观察鸟类的习性,只凭这样一个理由,就完全可以让我抛弃猎枪了。但是,不管人们如何根据人道主义来反对,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怀疑,这世间是否有同等价值的娱乐来取代打猎。当一些朋友不安地征询我的意见,问他们是不是应当允许孩子们去打猎,我总是回答:是的——因为我记得这是我早年所受教育中最好的一部分。把他们培养成猎人吧,虽然起先他们只是爱好户外的运动员,但如果可能的话,最后他们会成为好猎手,那时他们会觉得,在这里或任何原野森林里都没有足够的鸟兽值得他们去捕猎的。迄今为止,我仍然同意乔叟笔下那个修女的意见,她说:
从没听到拔了毛的母鸡说过
猎人不是圣洁的人。
在个人的和种族的历史中还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时期,那时猎人被赞美为“最好的人”,阿尔冈昆的印第安人就曾这样称呼过他们的猎人。我们不能不可怜那些从没有放过枪的孩子,他不再是更有人情味,而是他的教育可悲地遭受到了忽视。对那些沉湎于打猎的青少年,我也会说这样的话,我相信他们将来会很快超越这个人生阶段。还没有一个人在无忧无虑地过完了他的童年之后,还会任性地杀死任何生物,因为他应当明白生物跟他一样有在这世界生存的权利。兔子在无路可逃的时候,会像一个小孩那样呼号。我要告诫你们,母亲们,我的同情心并不总是偏向于人类这一边。
青年人往往是通过打猎才接触到森林以及他身体里面最有天性的那一部分。他跑到森林中去,先是作为一个猎人、一个钓鱼的人,到后来,如果他身体里已播有更善良生命的种子,他就会发觉他的正当的人生目标也许是当一名诗人或者成为一名自然科学家,这样,猎枪和钓竿就被他抛到一边了。在这一方面,大多数人依然还是并且将永远是年轻的。在有些国家,打猎的牧师也并不少见。这样的牧师也许可以成为一头好的牧犬,但绝不会成为一个“好的牧羊人”。我感到奇怪的是,除了伐木、挖冰,或者其他这一类事,据我所知,现在就只剩下一件事,还能够把我的任何市民同胞,无论老少都吸引到瓦尔登湖上来停留整整半天,那就是钓鱼——只有这一件事例外。常常,他们还不认为他们很幸运,可以一直欣赏瓦尔登湖的风光,除非他们钓到了长长一串鱼,他们才觉得这半天过得还算值得。他们得去垂钓一千次,然后才把这种庸俗的看法沉到湖底,让他们的目标得到净化。毫无疑问,这样的净化过程会一直进行下去。州长和议员们对于湖泊的记忆也已经很模糊了,因为他们只在童年时代钓过鱼,现在他们年老了,地位升高了,怎么会去钓鱼呢?因此他们永远不会再知道钓鱼的乐趣、不再认识这个湖泊了。然而,他们却希望自己最后到天堂去呢。如果有立法机关考虑到这个湖泊,那也主要是规定只准许多少钓钩在这湖里钓鱼;但是,他们不知道那钓钩上钓起了最好的湖泊风景,而立法机关也成为鱼钩上的钓饵了。所以,甚至在文明社会中,处于不成熟状态的人,也要经过渔猎阶段才能得以发展。
近年来我一再地发现,我每钓一次鱼,总觉得我的自尊心就降低了一些。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钓鱼。我有钓鱼的技巧,像我的许多同伴一样,这种天生的垂钓嗜好一再驱使着我钓鱼去,可是等到我这样做了,我又觉得还是不钓鱼更好些。我想我并没有错。这是一个微弱的暗示,好像黎明时候薄薄的晨光一样。毫无疑问,我这种嗜好是属于造物中一种低劣的天性,然而,我的捕鱼兴趣逐年减少,目前已经不再钓鱼了,但人道观点或者智慧,却并没有在我的心中增长。可是我很清楚,如果我生活在旷野里,我就会再一次受到钓鱼和打猎的引诱。此外,鱼肉以及所有的肉食,基本上都是不洁的,而且我开始明白,那么多家务到底从何而来,每天注意仪表、穿得清洁而可敬的愿望又从何而来,房屋要保持美观,没有脏乱,也没有任何难看的景象,要做到这点,得花掉一大笔钱。好在我身兼屠夫、杂工、厨师,又兼品尝那一道道菜肴的老爷,所以我能根据非常完整的经验来说话。我反对吃兽肉,主要是因为它不干净,此外,当我捕了鱼,将它洗干净,煮熟并吃下我的鱼之后,我也并不觉得它给我提供了什么特别好的营养。这营养不值一提,又没有必要,却费了很大一番工夫。一个小面包,几个土豆就够吃一顿了,既没有那么多麻烦,又一点也不肮脏。像我的许多同时代人一样,我已经好几年没怎么吃兽肉或者喝茶、喝咖啡了,这倒不是因为我在它们身上看到了什么缺点,而是因为它们跟我的想法不相符合。对兽肉产生反感并不是我的经验,而是出于一种本能。艰苦的、简陋的生活在许多方面都显得很美,虽然我还不曾做到这一点,但至少也做到了使我的想象力感到满意的地步。我相信每一个热衷于把他更高级的或者诗意的官能保持在最好状态的人,都会特别倾向于不吃兽肉,不多吃任何食物。昆虫学家认为这是一个很有含义的事实(我从柯尔比和斯班司的书中读到),“有些昆虫在成虫阶段,尽管生长着饮食的器官,却并不使用这些器官”,他们把这总结为“一种普遍性的规律,处在成虫时期的昆虫要比它们处在蛹期时吃得少得多,当贪吃的毛虫变成了蝴蝶……贪食的蛆虫变成了苍蝇”,只需要一两滴蜜或其他甜的液体就很满足了。遮蔽在蝴蝶翅下的腹部还表现出蛹的形状,正是这一点引来了食虫动物将它杀掉。暴饮暴食的人就是处于幼虫状态的人;有些民族就处于这种状态,这些民族的民众没有幻想,没有想象力,这正是他们的大肚子出卖了他们。
要提供和烹调一顿简单的、清洁的、不触犯想象力的饮食是很难办的一件事。但我想,我们的身体需要营养,我们的想象力也同样需要营养,二者应该同时得到满足,这也许是可以做到的。有限度地吃些水果蔬菜并不会使我们为自己的胃口感到羞惭,绝不会妨碍我们从事最有价值的事业。但要是你在盘中再额外加上一点儿的作料,那可就要毒害你了。顿顿吃山珍海味的生活是不值得的。大多数人,要是给人看到在那里亲手做一顿荤的或素的美食,都难免不好意思,其实每天都有人在替他做这样的美食。要是这种情形不改变,我们就算不上文明人,即使是有身份的绅士和淑女,也算不上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这个问题当然已提供了应当怎样改变的内容。人们不需要去问想象力为什么不能与兽肉和脂肪很好地协调,懂得它们无法协调一致就够了。说人是一种食肉动物难道不是一种谴责吗?的确,在很大程度上,人可以捕食别的动物来生存,事实上也的确这样活下来了,但是,这是一个可悲的方式——任何捉过兔子、杀过羊羔的人都知道。如果有人能教育人类只吃那些洁净的、更有营养的食物,那他就是人类的恩人。不管我自己实践的结果如何,我一点也不怀疑,这是人类命运的一部分,人类在发展的过程中必然会逐渐地把吃肉的习惯抛弃,这是必然的,就像野蛮部落和较文明的人接触较多之后,把吃掉对方俘虏的习惯抛弃掉一样。
一个人如果听从了他天性中最微弱却又最坚韧的建议——那建议当然是真切的,那么,他也不会知道这建议将要把他引导到什么极端或者疯狂的事情中去;可是当他变得更坚定更有信心时,他前面的路就是一条正路。一个健康的人内心里那种微弱而自信的反对,都能战胜人类的种种雄辩和知习。人们总是很少听从自己的天性,除非在它带人走入歧途时。尽管结果是肉体感官上的退化,然而却没有人会为此感到遗憾,因为这些生活符合更高的规律。如果你欢快地迎接每一个白天和黑夜,让自己的生活散发着鲜花和香草的芬芳,而且更加轻松,繁星满天,更加不朽——那么,你就是成功的。整个自然界都会向你祝贺,此时你有充分的理由为自己祝福。最大的成就和价值总是受不到人们的赞赏。我们很容易怀疑它们是否真的存在,我们很快把它们忘记了,它们是最高的现实。也许,那些最令人震撼、最真实的事实从来就没有在人与人之间交流。日常生活中,我每天最真实的收获,也仿佛朝霞暮霭那样难以捉摸、不可言传。我得到的只是一点尘埃,一段彩虹而已。
然而,就我来说,我这个人对生活从不苛求。如果有必要,一只油煎老鼠,我也可以津津有味地吃下去。我很乐意自己很久以来喝的是清水,其中的原因正如我爱好大自然的天空,而不愿意见识吸食鸦片烟的人在吞云吐雾中想象的天堂。我欢喜经常保持清醒,对清醒的陶醉程度是无穷无尽的。我相信一个聪明人的唯一饮料是清水,酒并不是怎样高贵的液体,试想,一杯热咖啡就可以破灭一个早晨的希望,一杯热茶就可以驱散夜晚的美梦!啊,我受到它们的诱惑之后,我会堕落到多么低的位置!甚至音乐也能使人麻醉。就是这样一些微小的原因竟然让希腊和罗马毁灭,将来还会毁灭英国和美国。在一切醉人的事物中,谁不愿意为新鲜空气陶醉呢?我发现,我反对长时间地做苦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它迫使我大吃大喝。不过,说实话,我近来在这些方面也似乎不那么挑剔了。我很少把宗教仪式带上饭桌,我也不去要求祝福,这不是因为我更加聪明了,而是,我不能不老实地承认——不管多么遗憾——随着年岁增长,我变得更加粗俗、更加冷漠了。也许这一些问题只有年轻人才去关心,就像他们关心诗歌一样。我的实践不值一提,我的意见却写在这里了。然而,我并不觉得我是《吠陀经》上所说的那种特权阶级,它说过:“对万物主宰有大信心者,可以吃一切存在之事物。”意思是说他可以不用问吃的是什么,是谁给他预备的,然而,即使在他们那种情形下,也有一点应当注意,正如一个印度的注释家说过的那样,《吠陀经》把这一特权是限制在“危难之时”的。
谁没有过大吃大嚼而胃中却空空如也的时候?我曾经兴奋地想到:由于粗俗的味觉的启发,我得到了某些感悟、某些灵感。坐在小山上吃的浆果滋养了我的天性。“心不在焉,”曾子说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能知道食物真味的人绝不可能成为饕餮之徒,不这样的人才是饕餮之徒。一个粗俗的清教徒可能狂吞他的面包屑,正如一个议员吃甲鱼一样。吃食物并不能玷污一个人,但他吃这种食物的胃口却足以玷污他。问题不在于食物的质与量,而在于我们口腹的嗜好,如果吃东西不是为了养活我们的生命,也不是为了激励我们的精神生活,而是为了满足肚皮里的蛔虫。一个猎人爱吃甲鱼、麝鼠和其他野生动物,一个漂亮太太爱吃小牛蹄做的冻肉或来自海外的沙丁鱼,他们都是一样的,猎人到他的湖边去,漂亮太太则去拿她的肉冻罐。让人惊奇的是他们,你、我,怎么能过如此卑劣的野兽般的生活,怎么能只知道吃喝?
我们的整个生活是一种令人吃惊的精神性的生活。在善与恶之间,从没有过一时半会的休战。善是唯一的投入,而且永不失算。在全世界为之震鸣的竖琴音乐中,善的主题让我们兴奋激动。这竖琴就像宇宙保险公司里的旅行推销员,宣传公司的条例,我们小小的善行也就是我们应付的保险费。虽然青年人最后总是要变得冷漠下去,宇宙的规律却不会变得冷漠,而会永远站在最敏感的人那一边。从西风中听听那谴责的声音吧,因为这声音就在那儿,谁要是听不到,那他可真是不幸。西风每弹拨一根弦,每移动一个音栓,引人入胜的寓意就会滋润我们的心灵。许多讨厌的噪声在传了很远之后,听起来像是音乐了,这是对于我们卑贱生活的一个高傲而妙不可言的讽刺。
我们能意识到我们身体里面有一种动物性,我们更高的天性越麻痹大意,这种动物性就越清醒。它像一条毒蛇一样在我们体内匍匐前行,也许难以完全驱走它;它也像一些寄生虫,甚至在我们还很健康的时候,仍然寄生在我们体内。我们也许能躲开它,却永远改变不了它的本性。恐怕它自身也有一定的抵抗力,我担心我们很健康却永远不能是纯洁的。几天前我捡到了一只野猪的下颚骨,雪白的牙齿和长牙仍然完好,这是一种和精神健康不同的动物性的康健和活力。这是动物用一种与节欲和纯洁不同的方法得到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孟子说,“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如果我们谨守着纯洁,谁知道将会得到什么样的生命?如果我知道有这样一个聪明人,他能教给我保持纯洁的方法,我会立刻去找他。“控制我们的情欲和身体的外在官能,多做好事,照《吠陀经》的说法,这是在心灵上接近神所不可缺少的条件。”然而,精神是能够一时渗透并控制身体的每一个官能和每一个部分,并把外表上最粗俗的耽于酒色转化为内心的纯洁与虔诚的。生殖的精力如果被放纵,这将使我们荒淫而不洁;克制了它则会使我们精力充沛并得到鼓舞。贞洁是人的花朵,而所谓创造力、英雄主义、神圣等,都只不过是它结出的各种果实。当纯洁的航道畅通了,人便立刻流到上帝那里。我们一会儿为自身的纯洁所鼓舞,一会儿又因不洁而感到沮丧。确信自己身体内的兽性在一天天地减少,而神性在一天天地增长的人是有福的,人和低等的兽性结合,总会让人感到羞耻。我担心我们只是半神——就像半人半兽的农牧之神和淫荡的森林之神——与兽性结合的妖怪,是贪求各种感官欲望的动物。我担心,在一定程度上,我们的生命本身就是我们的耻辱——
这人多快活,清除了脑中茂盛的杂草林木,
把内心的野兽驱赶到适当的地方。
能利用他的马、羊、狼和其他野兽,
和自己的兽性相比,自己不是一头蠢驴。
否则,人不但是一群猪,
而且也是一群鬼怪妖魔,
使兽性更加疯狂,更加凶恶。
一切的淫欲,虽然形式多样,却只是一个本质;而一切纯洁也只有一个本质。一个人大吃大喝、男女同居、睡眠,都只是一回事。它们属于同一胃口,我们只需要看一个人做其中任何一件事,就能够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好色之徒。不洁和纯洁是不能并肩而立、一起就座的。就像蛇,我们只要在穴洞的一头攻击它,它就会在另一头出现。如果你要贞洁,你就必须有所节制。什么是贞洁呢?一个人怎么知道他是否贞洁呢?他自己是不会知道的。我们听到过这种美德,但不知道它是怎样的。我们草率地按照我们听到过的传说来对它加以说明。智慧和纯洁来自于身体力行,无知和淫欲总是出自懒惰。对一个学生来说,淫欲是他心智懒惰的结果。一个不洁的人惯于懒惰,他坐在炉边烤火,他在阳光下晒太阳,还没有一点疲倦就要休息。如果你想要避免不洁和其他一切罪恶,你就得认真去工作,哪怕是打扫牛棚马厩。天性难以克制,但必须克制。如果你不比异教徒纯洁,如果你不比异教徒更加克制自己,如果你不比异教徒更虔诚,那你就算是基督徒又有何用呢?我知道有很多被认为是异教徒的宗教制度,它们的严格教律会使读者感到羞愧,并且会促使他们去做新的努力,虽然只不过是履行仪式而已。
我并不太愿意说这些话,但并不是由于主题——我也不管我的用字是何等猥亵——而是因为当我说起这些话,我就暴露出我自己的不洁。我们常常可以肆无忌惮地畅谈某种形式的淫欲,对于另一种却又闭口无言。我们已经太堕落了,连人类天性中必不可少的某一部分功能都不能谈一下。在人类早期时候的某些国家,每一样活动都可以正经谈论,并且制定相关的法律来控制。印度的立法者是丝毫不嫌烦琐的,尽管现在的人对此不以为然。他教导人们应当如何饮、食、同居、如厕等,把卑贱的提高了,而不把这些事情简单地称为琐事就避而不谈。
每个人都是一座圣庙的建筑师,他的身体是用来供奉他自己的神的圣殿,即使他另外去雕琢大理石,他仍然有自己的圣殿与神。这样说来,我们都是雕刻家和画家,用我们自己的血、肉和骨骼做材料。任何崇高的品质,一开始就使一个人的面貌得到改善,而任何卑贱或淫欲则立刻使他沦成禽兽。
在一个九月的黄昏,约翰·法默辛苦工作一天之后,在他的家门口坐着,他的心事还放在他做的工作上。洗澡之后,他坐下来让自己的理性休息一会儿。这是一个相当寒冷的黄昏,他的一些邻居担心会降霜。他沉思了一会儿便听到笛声传来,笛声跟他的心情十分契合。他还在想他的工作,但是,情况起了变化:虽然他的确在想工作,还在不由自主地计划着、设计着,可是他却有些心不在焉了。工作的事无非就是些皮屑,随时可以丢开它。而笛子送来的乐音,是从一个与他的工作完全不同的环境中吹出来的,催促他沉睡的某些官能醒来。柔和的曲调让他忘记了他所在的街道、村子和国家。有一个声音对他说,——在有可能过着光荣的生活时,你为什么甘愿留在这里过这种卑贱而辛苦的生活呢?同样的星星在一片与这儿不同的大地闪耀着。——但是,如何从这种境况中跳出来,真正迁移到那里去呢?他所能够想到的只是实践一种新的简朴的生活,让他的心智沉到他的肉体中去解救它,并且以日渐增长的敬意来看待自己。
动物为邻
我有一个钓鱼的伙伴,有时他从市镇那一头,穿过村子到我的小屋来。我们一同捕鱼,就好像别人宴请客人一样,是一种社交活动。
隐士我不知道这世界现在怎么啦。三个小时了,我甚至没有听到香蕨木上传来一声蝉鸣。鸽子都睡在鸽棚里——它们的翅膀都没有扑腾一下。此刻,在树林外面吹响的是不是农民正午的号角声呢?雇工们要回来吃那煮好的腌牛肉和玉米粉面包,喝苹果酒了。人们为什么要这样自寻烦恼?人若不吃不喝,那就用不着去工作了。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收获。谁愿意住在那个地方?狗吠之声吵闹得让人无法思考?啊,还有那些要料理的家务!还得把铜把手擦亮,这样好的天气里还要去擦洗浴盆!还是没有家的好。还不如住在空心的树洞里;也就不会再有什么早上的拜访和夜晚的宴会!只有啄木鸟啄木的声响。啊,那里人们成群结队;那边太阳太热;对我来说,他们这些人情世故未免太深奥了。我从泉水中汲水,架上有一块黑面包——听!我听到树叶的沙沙声。是村中某只饥饿的狗在追猎?这是一头据说迷了路的小猪跑到森林里来了?雨后我还看见过这头小猪的脚印呢。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的漆树和多花蔷薇在颤抖了——啊,诗人先生,是你吗?你觉得今天这个世界怎么样?
诗人:看这些云,多美妙地悬挂在天上!这就是我今天所看见的最伟大的东西了。在古画中看不到这样的云,在外国也都没有这样的云——除非我们是在西班牙的海岸。这是一片真正的地中海的天空。我想,既然我得生活,而今天却没有吃东西,那我就该去钓鱼了。这是诗人真正的工作。这也是我唯一学会的营生。来吧,让我们一道去钓鱼。
隐士:我不能拒绝你,我的黑面包快要吃完了。我很乐意立刻跟你一起去,不过我正在完成一次严肃的沉思,我想这很快就完了。那就请你让我再孤独地待一会儿。可是,为了避免大家的时间都被耽误,你可以先掘出一些钓鱼的诱饵来。这一带很少看见能做钓饵的蚯蚓,因为这儿的土壤没有施过肥料,它们快要绝种了。如果肚子还不太饿,那么,挖掘鱼饵跟钓鱼其实一样有意思,这个好差事今天你一个人去做吧。我倒要劝你用铲子去那边的花生丛中挖一下,你看见那边的狗尾草在摇摆吗?我想我可以保证,如果你在草根中间仔细地寻找,就跟你是在除杂草一样,那每翻起三块草皮,你准可以捉到一条蚯蚓。或者,如果你愿意走远一些,那也是不错的主意,因为我发现钓饵的数量,恰好跟距离的平方成正比。
隐士独白:让我看看,我刚才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觉得刚才我是沉浸在这样的思绪之中,我是从这样的角度看周围世界的。我是应该上天堂去呢,还是应该去湖边垂钓?如果我立刻可以结束我这种沉思,难道还会有别的这样美妙的机会吗?我刚才几乎已经和万物的本体融为一体,有生以来我还从没有过这样的经验。我担心我的这些思想是不会再回到我脑子里了。如果吹口哨能召唤它们回来那就好了。当初思绪向我们涌来的时候,我还说一句:要让我想一想,这是不是不够明智?现在,我的思想杳无踪影,我找不到我的思路了。我刚才在想什么问题呢?这是一个非常迷蒙的日子。我还是来想一想孔夫子的三句话吧,也许能帮助我恢复刚才的思路。我不知道那是抑郁,还是一种愉悦的处于抽芽发枝的状态。写一句备忘录:机会是只有一次的。
诗人:现在怎么啦,隐士,是不是太快了?我已经捉到了13条整的,还有几条不完整或者太小的鱼,用它们来钓小鱼也不错;它们不会把钓钩完全挡住。这村子的蚯蚓可就太大了,银鱼可以饱餐一顿而还没碰到串起蚯蚓的钩呢。
隐士:好的,让我们去吧。我们要不要到康科德去?如果水位不太高,就可以在那儿玩个痛快了。
为什么恰恰是我们看到的这些事物构成了这个世界呢?为什么人只有这样一些动物做他的邻居呢?好像天地之间,只有老鼠才能够把这个窟窿填充起来?我想写动物寓言故事的比尔拜等人利用动物已经达到了信手拈来的地步,那些故事里的动物都负有某种重量,可以说,是负载着我们的部分思想。
常来我屋子里的老鼠并不是平常的那种老鼠,平常的那种据说是从外地带到这野地里来的,而常来我家的却是在村子里没见过的土生野鼠。我送了一只给一个著名的博物学家,他对它很感兴趣。还在我造房子那时,就有一只这样的老鼠在我的屋子下面做窝,而在我还没有铺好楼板,刨花也还没有扫出去之前,每到午饭时分,它就到我的脚边来吃面包屑。大概它以前从没看见过人;我们很快就亲热起来,它从我的鞋面上跑过去,爬到我的衣服上。它能够很容易就爬上墙壁,三两下就蹿上去了,样子和动作都很像松鼠。后来,有一天,我就这样坐着,肘子支在凳上,它爬上我的衣服,沿着我的袖子跑,绕着我盛放食物的纸不断地打转,而我把那张纸拉向自己,躲开它,然后又突然把纸推到它面前,跟它玩捉迷藏的游戏,最后,当我用拇指与食指拿起一片干酪来,它过来了,坐在我的手掌中,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然后,像苍蝇那样把它的脸和前掌舔一舔,这才扬长而去。
很快就有一只美洲鹟飞到我屋子里筑巢,还有一只知更鸟在我屋旁的一棵松树上栖居,以获得我的保护。六月里,鹧鸪(Tetrao umbellus)这样很容易受惊的飞鸟带着一群幼鸟经过我的窗子,从我屋后的树林飞到我的屋前,像一只老母鸡那样咯咯咯地唤它的孩子们,它的这些举动说明了它的确是森林中的老母鸡。你一走近它们,这位母亲就发出一个信号,幼鸟们就一哄而散,像一阵旋风吹散了它们一样;鹧鸪的颜色又真像枯枝败叶,经常有旅客一脚踩进一窝幼鸟中间,只听得老鸟拍翅飞走,并发出焦虑的呼号,它的翅膀扑扑地拍动,以吸引那些旅客不去注意他们的前后左右。母鸟在你面前打滚、翻飞,弄得羽毛蓬乱,使得你一时之间不认识它是哪一种禽鸟了。幼鸟们安静地、扁平地蜷缩着,它们的头常常缩入一片树叶底下,然后专心听它们的母亲从远处发来的信号,你就是走近它们,它们也不会跑出来被你发觉。甚至你的脚已经踏在它们身上了,眼睛还望着它们呢,但你还是不能发觉你踩的是什么。有一次我把它们放在我摊开的手掌中,因为它们从来只听从它们的母亲与自己的本能来行事,一点也不恐惧,不发抖,它们只是一动不动地蹲着。这种本能是如此之完美,有一次我又把它们放回到树叶上,其中有一只由于不小心而卧倒在地了,可是我发现,十分钟之后它还是和别的雏鸟一起,还是原来那个侧卧的姿势。鹧鸪的幼鸟不像其他的幼鸟那样不长羽毛,比起小鸡来,它们的羽毛长得更快,而且更加丰满。它们那宁静的眼睛,显出很成熟,但又很天真的样子,令人一见难忘。一切智慧似乎都在这种眼睛里得到了反映。它们不仅展示了婴儿期的纯洁,还展示了受到经验洗练过的智慧。这样的眼睛不是这鸟儿与生俱来的,而是和它所反映的天空一样悠远。森林里还没有产生过像它们的眼睛那样的宝石。一般的旅行家也都不大望到过这样井水般清澈的眼睛。无知而鲁莽的猎人常常在这种时候枪杀它们的父母,使这一群无辜的幼鸟成了四处觅食的野兽或猛禽的牺牲品,或逐渐地化为那些和它们如此相似的枯叶。据说,这些幼鸟要是由老母鸡孵出来,那它们稍微听到点什么就惊得四散奔走,很难存活,因为它们听不到母鸟召唤它们的声音。这些就是我的母鸡和它的幼鸟。
令人吃惊的是,在森林里,有许多动物是自由自在地生长的,一边处于秘密的状态下生活,一边还在乡镇的周围觅食,只有猎人才能猜到它们在哪儿。水獭在这里过着多么隐蔽的生活啊!它长到4英尺长,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大,也许还没有被人看到过呢。我以前还在屋子后面的森林中看到过浣熊,现在,我在晚上似乎依然能听到它们的嘤嘤之声。通常我在上午的耕作之后,中午会在树荫之下休息一两个小时,吃完午饭,还在一道泉水旁边读读书,那泉水是从离我的田地半英里远的勃立斯特山上流下来的,那儿也是附近一个沼泽地和一道小溪的发源地。到这泉水边去,得穿越一连串渐次低洼的草洼地,那里长满了苍松的小树苗,最后到达沼泽附近一片较大的森林。在那里的一个僻静而浓荫遮蔽的地方,一棵枝繁叶茂的白松树下面有片干净而坚实的草地可以坐坐。我挖出泉水,挖了一口井,清亮的银灰色水流出来,我可以汲上满满一桶水而井水不致浑浊。仲夏时分,湖水温度较高,我几乎每天都去泉边取水。山鹬把幼鸟也带到那里,在泥土中找蚯蚓,又沿着泉水在幼鸟上方大约一英尺高的地方飞翔,而幼鸟们则成群结队地在下面奔跑,可是后来这山鹬看到我,便离了它的幼鸟,绕着我盘旋,越来越近,只有四五英尺的距离,它装出翅膀或脚折断了的样子,吸引我的注意,好让我放过它的孩子们——那时它们发出微弱的吱吱的叫声,按照这位母亲的指示,排成单行穿过了沼泽。有时,我没看见大鸟,却听到了幼鸟的吱吱声。斑鸠也在那边的泉水上坐着,或者振翅从我头顶上面那棵柔软的白松的一根枝条上飞到另一根枝条上;而红色的松鼠从最近的树枝上盘旋着溜下来,也对我格外亲切,对我格外好奇。你只需要在森林中一个有吸引力的地点坐上一会儿,就可以看见森林的全体居民依次出来展现它们的存在。
我还是一些比较不平和的事件的目击者和见证人。有一天,我出门走到我那一堆木柴,或者说一堆树根那儿去的时候,我观察到两只大蚂蚁,一只是红的,另一只要大得多,有半英寸长,是黑色的,它们俩正在恶斗。一抓住对方,它们就谁也不肯放松,拼命决斗,在木屑上不停地打滚。再往远处看,我更惊奇地发现,木屑上布满了这样的格斗者,看来这不是决斗,而是一场战争,一场两个蚁民族之间的战争,红蚂蚁总跟黑蚂蚁作对,还经常是两只红蚂蚁对付一只黑蚂蚁。在我放置木料的庭院中,到处都是这些迈密登军团(希腊神话中跟随阿喀琉斯前往特洛伊作战的民族)。地面上已经布满了死者和奄奄一息的伤者,黑蚂蚁和红蚂蚁都有。这是唯一一场我亲眼目睹的战争,唯一一次我曾亲临的战火纷飞的战场。两败俱伤的战争啊,一边是红色的共和派,另一边则是黑色的帝国派。双方都奋不顾身做殊死的战斗,虽然我听不到它们的声音,但我敢肯定人类从没进行过这样坚决的战争。在明亮的阳光下,在木片之间的小山谷中,我看到一双蚂蚁死死抱成一团、互不松开,现在是正午,它们准备厮杀下去,直到日落,或者生命完结为止。个头儿较小的红色勇士,像一把老虎钳一样紧紧咬住敌人的脑门不放。虽然在战场上不停地翻滚,但丝毫不放松地咬住了对方一根触须的根部,而对方另一根触须已经被咬掉了;那更强壮的黑蚂蚁呢,却不停地把红蚂蚁撞过来撞过去,我走近一看,它已经把红蚂蚁的好些肢节都咬断了,它们打得比斗牛犬还要凶狠。双方都没有一点要撤退的意思,显然它们的战争口号是“不战胜,毋宁死”。这时,在这山腰上出现了一只红蚂蚁,它显然非常激动,大概不是已经杀死了一个敌人,就是还没有参加战斗;很可能是后一个理由,因为它的身体还完好无损。它的母亲命令它应当拿着盾牌凯旋,或者就躺到盾牌上回去。也许它是阿基勒斯式的英雄,独自在一旁怒气冲冲,现在就来救它的好朋友,或者替朋友报仇。它从远处看见了这不对等的战斗——因为黑蚂蚁的个头儿比红蚂蚁大了将近一倍——它忙靠近一点,直到它距离那一对战斗者只半英寸远,于是,它看好时机扑向那黑色的勇士,从这黑蚂蚁的前腿根上开始了它自己的军事行动,根本不顾黑蚂蚁反咬它身上的哪一个部位。这一来,三只蚂蚁牢牢抱成一团在拼命,好像出现了一种新的胶合力,任何铁锁和水泥都比不上这种胶。这时,如果看到它们有各自的军乐队,排列在比较显眼的木片堆上,吹奏着各自的国歌,以激励那些落后的战士,并鼓舞那些垂死的战士,我绝不会感到惊奇。我看得相当激动,好像它们是人一样。你越想,越觉得它们和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且不说美国的历史,至少在康科德的历史中,无论是就参加战斗的人员数量来说,还是就它们所表现的爱国主义与英雄主义来说,没有一场战争可以跟这一场战争相比。论人数与残杀的程度,这是一场奥斯特利茨之战(拿破仑击败俄奥联军的决定性战役),或一场德累斯顿之战(拿破仑赢得的一场著名战役)。康科德之战就算不了什么,爱国者这边死了两个,而路德·布朗夏尔受了重伤!啊,这里的每一只蚂蚁,都是一个巴特里克,高呼着——“射击,为了上帝的荣耀,射击!”——于是,成千上万的生命都像戴维斯和霍斯默的命运一样被英军射死。这里没有一个雇佣兵。我不怀疑,它们是为了原则而战争,正如我的祖先一样,不是为了免去三便士的茶叶税,至于这一场大战的结果,对于参战的双方都是如此之重要、永远不能忘记,至少像我们的邦克山之战一样。
上面是我特别描写的三个战士在同一块木片上的搏斗,我把这块木片拿进家里,放在窗槛上,罩在一个大玻璃杯下面,以便观看战斗的结局。我用放大镜先看那最初提起的红蚂蚁,我看到的是:虽然它猛咬敌人前腿的附近,又咬断了它剩下的触须,它自己的胸部却完全给那个黑蚂蚁撕掉了,露出了内脏,而黑色战士的胸部铠甲却太厚,它没法刺穿,这位受难者的黑色眼珠发出了只有战争才能激发出来的凶狠的光芒。它们在杯子下面又格斗了半小时,等我再去看时,那黑色勇士已经使它敌人的头颅同它们的身体分了家,但是那两个依然活着的头颅,就挂在它的两边,好像挂在马鞍边上的两个可怕的战利品,依然牢牢咬住它不放。它正企图做微弱的挣扎,因为它没有了触须,只留下了一条腿的残余部分,而且还不知身上其他地方受了多少伤,所以它很难甩掉它们;又过了半个小时之后,它总算把它们甩开了。我拿掉了玻璃杯,它就在这残废的状态下,爬过了窗槛。经过了这场战斗之后,它是否还能活着,是否会在荣誉军人院中消磨它的余生,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想它以后干的工作是没多少价值的了。我不知道后来作战的双方究竟哪一方是胜利者,也不知道这场大战的起因;可是,在这一整天里我就因为目击了这一场战争而激动、痛苦,仿佛就在我的门口发生了一场尸横遍野的残酷的人类战争。
柯尔比和斯彭司告诉我们,蚂蚁的战争很久以来就备受赞誉,大战役的日期在史册上也曾有过记载,虽然据他们说,博物学家胡勃似乎是见证了蚂蚁大战的唯一现代作家,他们还说,教皇“埃涅阿斯·西尔维乌斯曾经十分详细地描述了一棵梨树树干上进行的一场大蚂蚁对小蚂蚁的异常坚韧的战斗以后”,接下来补充道——“‘这一场战斗发生于教皇尤金四世之时,目击者是著名律师尼古拉斯·皮斯托里恩西斯,他很忠实地叙述了这场战争的全部经过。’奥劳斯·芒努斯也记载过这样一场类似的大蚂蚁和小蚂蚁之间的战斗,结果小蚂蚁胜了,据说战后它们还埋葬了自己这边的士兵的尸首,可是对战死的大块头敌人则暴尸不埋,听任禽鸟啄食。这一战事发生于暴君克里斯蒂恩二世被逐出瑞典之前。”至于我这次见证的这场战争,则发生于波尔克总统任期之内,具体时间是在韦伯斯特制定的《逃亡奴隶法案》通过之前五年。
许多村中的牛,行动迟缓,只配在储藏食物的地窖里追逐乌龟,现在却以它那种笨重的躯体来到森林中奔跑炫耀了,而它的主人对此全然不知,它嗅嗅老狐狸的窟穴和土拨鼠的洞,毫无结果;也许是那些瘦小的杂种狗给它带路才进来的,这些狗在森林中灵活地穿来穿去,林中鸟兽对这些恶狗本能地有一种恐惧;现在,老牛则远远落在它那导游者的后面了,向树上的一些小松鼠叫着,那些松鼠就躲在上面仔细观察它,然后,公牛慢慢跑开,那笨重的躯体把灌木丛都压弯了,它自以为在追踪一些迷了路的沙鼠。有一次,我惊奇地发现了一只猫在湖边的石子岸上散步,它们很少会离家走这么远的,我和猫都感到惊奇了。然而,就是整天都躺在地毯上的最温顺驯服的猫,一到森林里它也好像是回了老家,从它那隐秘的狡猾的步伐上可以看出,它比土生的森林动物更像这儿的土著居民。有一次,在森林里捡浆果时我遇到了一只猫,这只猫带领着它的一群小猫,那些小猫全都野性十足,像它们的母亲一样地弓起了背脊,凶狠地向我咕噜咕噜怒叫。在我迁居森林的前几年,在林肯城离湖最近的一个叫吉利安·贝克先生的农场里,有一只人们叫它“有翅膀的猫”。一八四二年六月,我专门去拜访她(我不能确定这只猫是雌的还是雄的,所以我采用了这一般称呼女性的代名词),她已经像往常那样,去森林中猎食去了。据这猫的女主人告诉我,她是一年多以前的四月来到这附近的,最后被她收容到家里。猫身上的皮毛呈暗褐灰色,喉部有个白点,脚也是白的,像狐狸一样有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到了冬天,她的毛越长越密,沿着两侧披挂下来,形成了两条十英寸至十二英寸长、两英寸半宽的条带,在她的下巴那儿也好像有了一个皮手笼,上面的毛比较松,下面却像毡子那样缠结着,一到春天,这些附着物就全都掉落了。他们送给我一对猫的“翅膀”,我至今还保存着。“翅膀”的外面似乎并没有一层膜。有人以为这猫有一部分飞松鼠的血统,或别的什么野兽,因为这并不是不可能的,据博物学家说,貂和家猫交配会产生许多这样的杂种。如果我要养猫的话,这倒正好是我愿意养的猫,因为诗人的马既然可以插翅飞跑,他的猫为什么不能呢?
秋天里,潜水鸟(Colymbus glacialis)像往常一样飞来了,在湖里换羽毛并且洗澡,我还没有起床,它狂放的笑声就在森林里回响了。一听说潜鸟已经到来,磨坊拦河坝上爱好打猎的猎人们都出动了,有的坐马车,有的步行,三三两两,带着特许的枪支、圆锥形的子弹,还有小望远镜。他们行进时沙沙作响,像秋天的落叶穿过森林,一只潜水鸟至少有十个守候的猎人。有些驻扎在湖的这一边,有的则在湖的那一边放哨,因为这可怜的鸟不可能无处不在,要是它从这边潜入水里,它一定会从那边浮上来的。可是,那仁慈的十月的风吹起来了,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湖面起了粼粼水波,再听不到也看不到潜鸟了,虽然猎人用望远镜仔细搜索水面,虽然枪声还在林中回荡,鸟儿的踪迹却都没有了。水波汹涌而起,愤怒地冲击湖岸,它们和水鸟是同仇敌忾的,爱好打猎的人们只得空手回到镇上的店里,还得去继续他们未完的事务。不过,他们的事务常常是很有收获的。黎明,我到湖边汲水的时候,常常看到这种姿态高贵的潜鸟从河湾驶出来,与我相距不过数杆。如果我想坐船追上它,看它如何活动,它就潜下水去,踪影全无,从此再也看不见它了,有时要到当天的下午它才又出现。可是,在水面上,我还是熟悉它的,它通常是从阵雨中飞来。
一个风平浪静的十月的下午,我沿着北岸划船,这种日子里,潜水鸟往往会像乳草的绒毛一样出现在湖上。我正纳闷怎么找不到潜鸟,突然间有一只从湖岸上出来,向湖心游去,在我前面只有几杆的距离,它发出一阵狂笑,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赶忙划桨追上前去,它就潜入水中,但是等它再冒出水面,我却更加接近它了。它又潜入水中,这次我把方向估计错误了,它再次冒出水面时,已经离我五十杆远了,距离这样扩大是我自己判断失误造成的。它再一次大声哗笑了半天,这次当然笑得比上一次更有道理了。它这样灵活机敏,使我无法进入距离它五六杆的范围。每一次,它冒到水面上,头四面扭动着,冷静地观察一番湖面和陆地,显然它是在选择方向,以便它再浮起来时,恰好在湖面上最开阔、距离船只又最远的地方。令人惊奇的是它如此迅速地做出决定,又将决定立即付诸实施。它立刻把我引诱到湖面最宽阔的水域那儿,但我却不能驱使它离开那儿了。当它用脑子思考着什么的时候,我也努力用脑子推测它在想什么。这真是一盘有意思的棋局,在波平如镜的湖面上,一个人和一只鸟正在对弈。突然,对方让它的棋子在棋盘上消失了,问题是你得把你的棋子下在这棋子下次出现时最接近它的地方。有时它出乎意料地在我对面浮出水面,显然它是从我的船底穿过去了。它一口气非常长,而且不知疲倦,然而,等它游了很远很远;又会立刻潜到水下;任何才智都无法推测在这个深湖里、在这样平滑的湖面下,它能像鱼儿那样迅速游向什么地方,因为它有能力也有时间去到最深处的湖底游览一番。据说在纽约湖中,曾有潜鸟在八十英尺深的水下被捕鳜鱼的鱼钩钩住。不过,瓦尔登湖比纽约湖深得多。我想水中的鱼看到从另一世界来的这个不速之客能在它们的中间潜来潜去,一定会大感惊奇!然而,潜鸟显然对水下的路线熟悉得很,在水下游得和水上一样快,甚至在水下潜泳还显得更为迅速。有一两次,我看到它接近水面时激起的涟漪,然后,它刚把脑袋探出来观察了一下,立刻又潜下去不见了。我发现,我估计它下次出现的地点,跟停下桨来等它自己出水,结果是一样的,因为一次又一次,当我向着一个方向望眼欲穿时,却突然听到它在我背后发出一声怪笑,吓我一跳。可是,它为什么每次在狡猾地捉弄了我之后,再钻出水面,一定要放声大笑,暴露自己呢?它的白色的胸脯还不足以让自己被人发现吗?我想,它真是一只没脑子的潜鸟。我一般都能听到它出水时水花的响动,这一来我就能发现它了。可是,这样玩了一个小时,它仍然兴致勃勃、劲头十足,心甘情愿地潜入水中,潜得比一开始时还要远。当它钻出水面时,又不紧不慢地游开,胸前的羽毛一丝不乱,显然是它在水面下时用自己的脚蹼抚平了胸上的羽毛,这真叫人称奇。它通常的声音是这像魔鬼般的笑声,还算有点像水鸟的叫声,但有时它非常成功地躲开了我,潜水到老远的地方再钻出水面,它就发出一声长长的怪叫,不像是鸟的叫声,更像是狼嚎,就像一只野兽把嘴贴近地面发出的那种号叫声。这是潜鸟的叫声,这是这一带能听到的野性十足的叫声,整个森林都被这声音震动了。我想它是在用这笑声来嘲笑我徒费力气,并且觉得它自己是足够聪明的。尽管此时的天空阴沉着,湖面却很平静,我还未听到它的声音,却看到它在何处冒出水来。它的胸羽雪白,空气宁穆,湖水平静,这一切本来都是于它不利的。最后,在离我五十杆远的地方,它又发出了这样的一声长啸,仿佛它在召唤潜鸟之神出来援助它,立刻从东方吹来一阵风,风吹皱了湖水,整个空中水雾蒙蒙,好像潜水鸟的召唤得到了神灵的回应,守护它的神灵生我的气了,于是,我离开了它,任它消失在波浪汹涌的湖面上。
在秋天,我常常一连几个小时观望野鸭如何灵活地游来游去,始终待在湖中央,远远离开猎人们;它们的这种聪明,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带是不必要的。在必须起飞时,它们可以飞到相当高的空中,来回盘旋,像天空中的一些小黑点。它们从这样的高度,应当是可以观测到别处的湖泊和河流了;可是,当我以为它们早已经飞到别处去了时,它们却突然间又斜飞而下,飞了约有四分之一英里,降落到了远处一个不受干扰的地方;但是,它们飞到瓦尔登湖中心来,除了安全的原因,还有没有别的呢?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它们是爱这一片湖水,理由跟我一样吧。
木屋生暖
十月,我到河边草地去采摘葡萄,满载而归,葡萄的色泽和芳香胜过它的美味。我也欣赏那儿的越橘,它们像小小的蜡宝石垂挂在草叶上,鲜红的颜色使它们像珍珠一样,我不舍得去采摘,但这儿的农夫们却用耙来采集这些越橘,把平滑的草也弄得一团糟,他们只懂得漫不经心地用蒲式耳和美元来衡量越橘的价值,把这些从草地上掠夺来的宝物卖到波士顿和纽约。越橘注定了要被做成果酱,去满足那儿的爱好大自然的城里人的口味。同样,那些屠夫还在草地上到处耙野牛舌草,不顾那被弄伤的、低垂的植物。光洁闪亮的伏牛花果也让我的眼睛大大地得到愉悦。我倒是采集了一点野苹果,拿来煮了吃,这地方的业主和旅行者还没有注意到这些东西呢。还有栗子成熟时,我藏了半蒲式耳以备冬天食用。这样的季节里,漫步在林肯一带无边无际的栗树林里,真是一件非常令人兴奋的事——现在,这些栗树却已长眠在铁路下边了。还记得那时我肩上挎一只布袋子,手中提一根棍棒来拨开那些有芒刺的坚果——因为我有时不愿意等到霜降来临。就这样,我在枯叶的飒飒声、赤松鼠和樫鸟聒噪责怪声中散步,有时我还偷吃它们已经吃了一部分的坚果,因为它们所选中的有芒刺的果子中一定有一些是较好的。偶尔我还会爬上树,摇动栗树,我屋后也长着栗树,有一棵大得几乎荫蔽了我的屋子。
栗树开花时,它就成了一束巨大的花,远近都闻得到它的芬芳,但它的果实大部分却给松鼠和樫鸟吃掉了;一大清早樫鸟就成群地飞来,它们在栗子树上歇下来之前先把果仁从果皮里面拣出来。我把这些树让给了它们,自己去找更远处那片全都由栗树组成的森林。依我看,这种果实可以作为面包的优良替代品。也许还可以在这儿找到别的许多种替代品。有一天我在土壤里挖鱼饵,发现了成串的野豆(Apios tuberosa),是一种土著居民的土豆,一种奇妙的食物。我心生奇怪,怀疑自己到底是否像他们告诉过我的,在童年时代挖过这种植物。如果我吃过它们,为何我后来不曾梦见过它们。我常常看到它们那有点发皱的、像红天鹅绒一般的花朵,由其他植物的枝茎支撑着,我不知道原来是它们。耕耘差不多彻底把它们消灭了。它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像霜降之后的土豆,我觉得把它们煮熟后吃比烤着吃更好。这种块茎像是大自然的一个无言的许诺,让它将来有一天简单地抚养自己的孩子,就用这些来喂养它们。现在,人们崇尚养肥牛,喜欢看见麦浪翻滚的田地,在这种时代里,这种曾作为印第安人图腾的野豆被人遗忘了,或者只知道它那开花的藤蔓。其实,只要让狂野的大自然重新统治这里,那些脆弱而奢侈的英国谷物说不定就会在无数天敌面前消失,而且在没有人类照看的前提下,乌鸦甚至会把最后一颗玉米的种子再送往西南方,送到印第安之神的大玉米田里去,据说这种种子以前就是由乌鸦从那儿带过来的。到那时候,不怕那天寒和地荒,野豆这现已几乎灭了种的果实也会获得重生,蓬勃生长,以证明它自己就是这儿土生土长的,而且它还要恢复古代曾作为游猎民族主食的那种重要地位和尊严。一定是印第安的谷物女神或智慧女神发明了它,保存了它,把它赐予了人类。当诗歌的统治时代在这里开始,它的叶子和成串的坚果就可能在我们的艺术作品上得到描绘。
九月一日,我就看到湖对面两三株小枫树的叶子红了,就在三株岔开的白杨树下面,在一个湖角与水相接的地方。啊!它们的颜色诉说着多少故事。慢慢地,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每株树的性格都显露出来了,它欣赏着自己映照在明镜般的湖水中的倒影。每个早晨,这个画廊的经理都会取下墙上的旧画,挂出一幅新的更鲜艳或者色彩更和谐的画。
十月里,数以千计的黄蜂飞到我的住所来,好像是来越冬的,它们住在我的窗户里边以及屋子上方的墙头上,有时还把来访的客人阻挡在屋外呢。每天早晨都有几只黄蜂被冻死,我就把它们扫出去,不过,我不愿意费力赶走它们。我甚至觉得它们肯光临我简陋的屋子越冬,我应当引以为荣。虽然它们跟我一起睡,但从未令我过分烦恼;慢慢地,它们也消失了,不知躲到什么隙缝里去躲避冬天和酷寒了。
就像那些黄蜂一样,到十一月,在我躲到冬季住所去之前,我常常到瓦尔登湖的东北岸去。在那里,阳光从苍松林和石岸上反射过来,使我就像坐在炉火边。如果有条件,晒太阳取暖要比生火取暖更加令人愉快,也更加健康。夏天像猎人一样已经离去了,留下了还在发光的余火,我就烤着这余火暖和自己。
当造烟囱的时候,我把砖瓦工的手艺研究了一番。我的砖头都是用过一遍的,必须用泥刀刮干净,这一来,我对砖头和泥刀的性质比一般人要了解得多。砖头上的灰浆已经有五十年历史,据说年头越长它就越牢固,不过这话人们只是反复地说说而已,也不知对不对。这种话的本身倒是越有年头就越牢固,必须用砖刀猛敲,才能粉碎它,才能让一个自作聪明的人从此不再说这种话。美索不达米亚的许多村子都用一些从巴比伦废墟里拣出来的质地很好的旧砖头建造房屋,它们上面的灰泥也许更古老,照那道理应当就更牢固啦。不管怎么样,那泥刀倒是让我感到吃惊,多次用力猛击,钢刃却丝毫无损。我砌壁炉用的砖,都是从以前一个烟囱上拆下来的,虽然上面并未刻着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的名字,但我还是尽量多拣了一些。有多少就拣多少,既节省人力又避免浪费,我在壁炉周围的砖头之间填塞了从湖岸捡来的圆石头,并且就用湖中的白沙来做我的灰浆。我为炉灶花了很多时间,我把它看作屋子最重要的一部分。我干得真是非常仔细,所以尽管我是一清早就开始工作的,到晚上却只从地上叠起了不过数英寸高的一层砖头,供我睡在地板上时做一个枕头。但我并没有因此睡成硬脖子,我的硬脖子是从前睡成的。大约是这时候,我招待一个诗人来这儿住了半个月,这使我因腾不出地方而感到有些困难。他带来了他自己的刀子,我也有两把刀子,我们常常把刀子插进地里,这样来把它们擦亮磨快。他帮我分担做饭烧菜的工作。我很高兴看到我的壁炉方方正正、结结实实地逐渐升高起来。我想,虽然我的工作进展很慢,但这样建起来之后应当会更加坚固耐用。在某种程度上,烟囱是一个独立结构,它立足地面,穿过屋子,升上天空;甚至有时候房子烧掉了,它却还牢牢站立着,它的独立性和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那还是快到晚夏之时,现在却是十一月了。
北风已经开始吹凉湖水,但要让湖水结冰可还要连续不断地再吹几个星期,因为湖水太深了。当我第一天晚上生了火,烟在烟囱里畅通无阻,因为那时我还没有给板壁涂上灰浆,所以墙壁有很多漏风的缝。然而,我在这寒冷透风的房间内度过了几个愉快的晚上,四周尽是些有节疤的褐色粗木板,还有一些没去掉树皮的橡木,高高地横在头顶上方。后来我涂上了灰浆,房子就没有这样赏心悦目了,尽管我不能不承认这样更舒服些。人住的每一所房子难道不应该有很高的顶,高得有些朦胧的感觉吗?到了晚上,火光投射的影子在椽木之上跳跃。这种影子的形态,比起壁画或最贵重的家具来,应该是更适合于幻觉与想象的。我可以说,现在我是第一次住在我自己的房子里了,第一次用它来取暖而不仅仅是遮蔽风雨。我还弄到了两个旧的薪架以使木柴离开壁炉的地面,看到我亲手造的烟囱的背后积起了烟灰,这让我感到欣慰,让我拨火时比平常更加理直气壮、更加满意。我的房子很小,无法引起回声,但作为一个单独的房间,和邻居又离得很远,这就感觉要大一些。一幢房屋所具有的一切有吸引力的东西都集中在这一个房间内,它是厨房、寝室、客厅兼储藏室。无论是父母或子女、主人或仆役,他们住在一个房子里所得到的一切满足,我也都享受到了。加图说,一个家庭的主人(patremfamilias)在他的乡居别墅中,必须拥有“cellam oleariam, vinariam, dolia multa, uti lubeat caritatem expectare, et rei, et virtuti, et gloriae erit”,也就是说,“一个放油放酒的地窖,放进许多桶以防艰难的时日,这有利于他的利益、美德和光荣”。在我的地窖中,我有一小桶的土豆,大约两夸脱的豌豆以及附着在上的象鼻虫,在我的架子上还有一点儿白米,一大壶缸糖浆,还有黑麦和玉米粉各一配克[17]。
有时我梦见一所更大的、能容得下很多人的屋子,挺立在神话中的黄金时代中,材料经久耐用,没有华而不实的装饰,但这所屋子仍只有一个房间,一个宽敞、简朴、实用而具有原始风格的厅堂,没有天花板和灰泥的粉刷,只有不加修饰的椽木和桁条,支撑着头顶上那片较低的天穹——足以防御雨雪的屋顶,在那里,在你一进门向一个平躺着的古代的农神致敬之后,你就看到桁架中柱和屋梁在接受你的致敬;一个像洞穴一样的房间,你必须把火炬装在一根长竿上方高举着才能看到屋顶,在这间屋子里,有人可以住在炉边,有人可以住在窗口凹进的地方,有人在高背长椅上,有人在大厅这一头,有人在另一头,如果他们中意,也可以和蜘蛛一起住到椽木上;这屋子,任何人一打开大门就住到了里边,不必再拘什么礼节;在那里,疲倦的旅客可以洗漱、吃喝、交谈、睡觉,不用再继续行路,这正是那种在暴风雨之夜你企求到达的一间房屋,有一切生活必需品,又没有管理家务的麻烦;在那里,你一眼可以看到屋子里的一切财富,凡是人生活所需要的都挂在钉子上;这屋子兼具厨房、餐厅、客厅、卧室、仓库和阁楼的作用;在那里,你可以看见木桶或梯子这样的实用的东西,以及碗橱之类的方便的设备,可以听到壶里的水在沸腾,还可以向煮你的饭菜的火焰和焙你的面包的炉灶致敬,而必需的家具与用具就成了主要的装饰品;在那里,洗好的衣物不必晒在外面,炉火不熄,女主人也不会生气,也许厨子有时会要你移动一下,好让他从地板门里走下地窖去,你不用蹬脚就能知道脚下是虚是实。这房子,像鸟巢那样敞开着,一目了然;你不可能从前门进来从后门出去而看不到里面的房客。在这里,做客人也完全享有房屋中的全部自由,并不会被禁止在房屋的八分之七外,并不是把你安排在一个特别的小房间中,让你在里面自得其乐——实际是使你孤零零地受到禁锢。如今的主人一般都不肯邀请你到他的炉火旁边去,而是叫来泥水匠,另外给你在回廊上造一个火炉,所谓“殷勤招待”,其实是把你安置在最远处的一种委婉的表达。关于做菜,也有一些秘密方法,好像主人要毒死你。我知道我到过许多人的住宅,他们完全可以根据法律把我哄走,可是我不认为我到许多人的家里去过。如果我走到了像我在上面描写的那种大屋子里,我就可以穿着旧衣服去访问过着简朴生活的国王或王后,可是如果我进到一个现代的宫殿里,我最先学会的本领就是从那儿撤离。
这样看来,仿佛我们在客厅里说的高雅言语已经失去了它的全部力量,完全退化成了毫无意义的废话,我们的生命已经远离了言语的实际意义,隐喻与借喻都变得那么牵强,像是用送菜升降机送上来的。也就是说,客厅与厨房或作坊离得太远。甚至连吃饭也只不过是吃饭的比喻了,仿佛只有野蛮人才跟大自然和真理挨近住着,能够向它们借用转喻。远远住在西北部疆土或马恩岛的学者怎么能知道厨房里的议会式的话语呢?
我的客人中,只有一两位还有勇气跟我一起吃玉米糊;可是当他们看到那种危机接近,就立刻躲开,好像它可以把屋子都震坍似的。然而,我煮过那么多玉米糊了,房屋却还是好好地屹立在这儿。
直到天气变得很冷了,我才开始给墙涂灰泥,为此,我用一叶扁舟到湖对岸去取来更洁白的细沙。有了船这样的交通工具,必要的话,就是旅行得更远我也是高兴的。在这期间,我的屋子已经四面都钉上了薄薄的木板条子。在钉这些墙面板的时候,我能够一锤就钉好一只钉子,这让我感到很高兴。我更雄心勃勃,要迅速而漂亮地把灰泥从木板上涂到墙上。我记起了一个骄傲自大的家伙的故事。他常常穿着很好的衣服在村里游荡,对工人们指手画脚。有一天他忽然想用实际行动来代替他的高谈阔论,他卷起了袖子,拿了一块泥水工用的木板,放上灰浆,这一切总算没出差错,于是,他得意扬扬地望了望头顶上的板条,用了一个勇敢的动作把灰浆糊上去,这一下,他马上出丑了,全部灰浆掉回到了他那有精美饰边的胸口。我再次欣赏灰浆,它能这样经济又这样便利地挡住寒冷,它平滑又漂亮,我也明白了一个泥水匠可能会碰到的一些意外事故。我惊奇地看到,在我抹平以前,那些饥渴的砖头如何吸走灰浆中的全部水分,为了造一个新的壁炉,我需要用多少桶水啊!前一个冬天,我就曾经试验过,用我们的河流里学名叫Unio fluviatilis的一种贝壳烧制成的少量石灰;这样,我就知道我能从什么地方取得材料了。如果我愿意的话,我还可以走一两英里路找到更优质的石灰石,自己动手来烧成石灰。
在此期间,最背阴处和最浅的湖湾那儿已经结起了薄冰,比整个湖面结冰要早几天甚至几个星期。第一块冰特别有趣、特别完美,因为它是那么坚硬、黝黑、透明,我可以借此机会来观察浅水地方的湖底,因为在一英寸厚的冰上你已经可以躺下来,像那种生活在水上的长足昆虫,然后,我可以惬意地研究湖底,距离我不过两三英寸,我好像在看玻璃后面的画片,那时的水当然一直是平静的。沙上有许多沟槽,很多生物曾在那儿爬来爬去;至于残骸,那儿到处是白石英细粒形成的石蚕壳。也许正是它们的爬行造成了沟槽吧,因为那些死亡的石蚕就在沟槽之中,不过,那些沟槽跟石蚕比较起来又显得太深太宽。事实上,冰本身是最有趣的东西,但你得利用最早的机会来研究它。如果你在冻冰以后的那天早晨仔细观看它,你就可以发现原先那些仿佛是在冰层中间的气泡,实际上却是紧贴在冰下面的,并且还有好些气泡正从水底一个接一个地升上来,此时的冰层还是比较结实、黝黑的,所以,你能穿过冰层看到下面的水。这些气泡的直径从八十分之一英寸到八分之一英寸不等,那么清晰、美丽,你能看到在冰层中的这些气泡反映出来你的脸的镜像。一平方英寸里,可以数出三四十个气泡来。也有一些是存在于冰层之内的垂直气泡,约半英寸长,呈狭长的椭圆形、圆锥形的一端朝着上面,如果是刚刚冻结的冰,常常有一串珍珠般的圆形气泡,一个顶在另一个的上面。但在冰层中间的这些气泡并没有附在冰下面的那么多,也不那么明显。我常常投一些石子去试试冰的强度,那些穿越冰层的石子带了空气下去,就在下面形成了很大很明显的白气泡。有一天,我在过了四十八小时之后再去看,虽然冰层又厚了一英寸,但是我看到那些大气泡还完好无损地在那儿,我透过一块冰边上的裂缝将它们看得很清楚。不过,由于前两天天气暖和得仿佛小阳春,所以,冰不再是透明的了,看不到水和湖底的暗绿色,而是不透明的,呈现出灰白的颜色,冰层已经比以前厚了一倍,却不比以前坚固,因为热量使气泡大大扩展,凝集到了一块儿,没有先前那么有规则,也不再是一个顶着一个,而是像一只袋子里倒出来的银币,叠在一起,有的呈现薄片状,仿佛挤在一个细小的裂隙里。冰的美感已经消失了,再要研究湖底已经来不及了。我很好奇,想知道那些大气泡在新的冰层里占着什么位置,我挖起了一块有中型气泡的冰块,把它翻转过来。在气泡之下和周围已经结了一层新的冰,这样,气泡就是夹在两片冰的中间;它完全处在下一层冰中间,却又贴着上一层的冰,样子是扁平的,有点像扁豆形,圆边,深四分之一英寸,直径约四英寸。我惊奇地发现,就在气泡的下面,冰融化得很均匀,像一只颠倒的茶托,在中央八分之五英寸的高度,水和气泡之间有着一个薄薄的隔层,薄得还不到八分之一英寸,在隔层里的许多地方,小气泡向下爆裂,也许在最大的直径一英尺的气泡底下根本就是没有冰的。我明白了,我第一次看到的附在冰下面的小气泡现在也给冻结在冰块中了,它们每一个都以不同程度在冰层下对冰块起了凸透镜的作用,要把冰块融化,融冰爆裂时还发出细小的声响。
终于,冬天来了,那时我刚在墙上涂完灰泥,狂风就开始在屋子的周围怒号,仿佛它等了很久才获准号叫。一夜夜,大雁在黑暗中飞来,呼呼地拍动着翅膀,甚至在大地上已经铺上一层白雪之后,有些大雁还飞到瓦尔登湖来歇息,有的则低飞过森林朝着费尔港的方向,准备上墨西哥去。好几次,在夜里十点或十一点光景,从村子里回来,我听到一群大雁或者野鸭的脚步声,就在我屋子后踩响洼地边林中的枯叶,它们到那儿去觅食,我还能听到它们领队发出的催促的低唤声。一八四五年,瓦尔登湖第一次全面冻结是在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晚上,弗林特湖和其他较浅的湖沼早在十多天前就全部冻上了;一八四六年是十二月十六日夜里封冻的;一八四九年大约是十二月三十一日夜里;一八五〇年大约是十二月二十七日;一八五二年,一月五日;一八五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十一月二十五日以来,白雪已经覆盖了大地,严冬的景象突然展现在我的面前。我深深地躲进我的小窝里,希望在我的屋子和我的心中都点亮一个火。现在,我的户外工作就是到森林中去搜寻枯木,用手或者我的肩膀把它们拿回我的屋子,有时一边用肩扛一边还在左右两臂下都挟些干枯的松枝,把它们拖回来。曾经在夏季用作篱笆的硕大的松树,现在够我拖的了。我拿它们去祭火神,因为我已经用它们祭过土地神了。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一个人刚到森林中去猎取,或者说是去偷窃燃料来煮熟一顿饭!这样,他的面包和肉食都格外香了。在我们大部分乡镇的森林里都有足够的柴薪和废木料可以用作燃料,可是目前它为何却没有给任何人以温暖,有人还认为它们阻碍了幼林的生长。湖上还有许多浮木。夏天里,我曾发现一个油松做成的木筏,是造铁路的时候,爱尔兰人钉起来的,上面的树皮都还保留着。我把它们中的一部分拖上了岸,它们已经被浸泡了两年之久,接着又在高处放了六个月,虽说吸饱了水没法晒干,却是质量上好的木料。这个冬季里的某一天,我把木头一根根拖到湖这边来,以此自娱,要拖半英里的距离,木料有十五英尺长,一头搁在我肩上,一头放在冰上溜过来;要不我就把几根木料用白桦树的枝条捆在一块儿,再用一枝较长的桦木或桤木的枝丫钩住它,然后拖过湖来。这些木头虽然饱和着水,并且重得像铅,但是却不仅经烧,而且烧的火还很旺。我甚至觉得它们浸湿了更好烧,好像浸过水的松脂,点灯时烧得特别久。
吉尔平在他对英格兰森林居民的记录里面写着:“一些人非法侵占了土地,在森林中就这样筑了篱笆,造起了房子。”这样的行为“在古老的森林法规中是被认为很有害的,而且会以强占土地的罪名被重罚的,因为ad terrorem ferarum——ad nocumentum forestae等”,也就是说他们的行为使鸟兽受到恐吓,使森林受损。可是,我比猎人或伐木者更关心野兽和森林的保护,仿佛我是护林的公职人员一样;假若它的一部分给烧掉了,哪怕是我自己不小心烧掉的,我也会为之悲痛,这悲痛的程度和时长要超过任何森林主本人。而且,森林主人砍伐林木时我也会感到悲痛。我希望我们的农夫在砍伐一片森林的时候,能够感觉到这种悲痛;古罗马人在把一片神圣的森林(lucu mconlucare)里的树木砍得稀疏一点,以便让阳光能照进去,他们也会有所畏惧,因为他们觉得这个森林是属于天神的。罗马人会先祈祷来赎罪,无论你如何称呼,这片森林的神啊,愿你赐福给我,给我的家庭和我的子孙们。
甚至在这种时代,在这片新大陆上,森林依然是极有价值的,有一种比黄金更永久更普遍的价值,这的确很令人吃惊。我们已经发明和发现了许多东西,但没有人能轻易舍弃一堆木料。它对我们还是那么宝贵,正如对我们的撒克逊和诺曼底的祖先一样。如果他们是用木材来做弓箭,我们则是用木材来做枪托。米肖在三十多年前说过,纽约和费城的燃料的价钱,“几乎等于、有时甚至于还要超过巴黎最好的木料的价钱,虽然这大城市每年需要三十万‘考得’的木材,而且周围三百英里的土地都是已开垦过的耕地”。在本镇上,木料的价钱几乎每一天都在见涨,唯一的问题是今年要比去年涨多少。亲自到森林里来的机械师或商人,没有特别的事情,那他们一定是来参加木材拍卖的;甚至有人愿出很高的价钱来取得在伐木工走了以后捡拾木头的权利。多少年来,人类总是到森林中去找燃料和艺术的材料;新英格兰人,新荷兰人,巴黎人,凯尔特人,农夫,罗宾汉,布莱克老妇人和哈里·吉尔等;世界各地的王子和乡下人,学者和野蛮人,都需要到森林里去拿一些木材以便生火、取暖、煮饭。我也同样少不了这些木材。
每一个人看见了他的木材堆都会感到高兴。我喜欢把我的木材堆放在我的窗下,木片越多就越能使我想起那愉快的工作。我有一柄没人要的旧斧头,冬天里我常常在屋子向阳的那一面,用斧头砍那些豆田中挖出来的树桩。正如我耕田时所租用的马匹的主人曾预言过的那样,这些树根会给我两次温暖,一次是我劈开它们的时候,一次是我在燃烧它们的时候,这一来,就再没有任何燃料能够发出比它更多的热量了。至于那把斧头,有人劝我到村中的铁匠那里去锻一下,可是我自己锻好了它,并用一根山核桃木做斧柄,给它装上,然后就可以继续用了,虽然它比较钝,但我还是把它修好了。
几片树脂多的松木是特别珍贵的。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燃料藏在大地的腹内,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几年前,我常常在光秃秃的山顶上“勘察”,那地方曾经生长着一大片油松,我挖出过一些油脂多的松树根。它们几乎是无法毁灭的。至少有三四十年的老树桩了,树心还是完好的,虽然外表那一层已经腐烂了,厚厚的树皮在树心外边四五英寸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和地面齐平的环。你用斧头和铲子勘探这个矿藏,沿着那黄牛油脂一般的髓质,你仿佛找到了金矿的矿苗一般,一直深入到地里去。我通常用森林中的枯叶来引火,那是在下雪以前我储藏在我的棚子里的。伐木工在森林中生营火时所用的引火则是被精巧地劈开的核桃木。有时,我也预备一些这种燃料。当村中的炊烟袅袅升起,我的烟囱上也有烟冒出来,让瓦尔登湖谷地中的许多原始居民知道我还醒着呢:
展翅轻飞的炊烟啊,你这伊卡罗斯之鸟,
向上升腾,你的羽毛就要消融在天际;
你是那不出声响的云雀,是黎明的信使啊,
你盘旋在村屋上,那儿有你的巢;
要不然,你就是逝去的梦,
午夜迷蒙的身影,给你整理衣裙;
你给夜间群星蒙上面纱,白天,
你把光明抹去,把太阳遮挡;
你是我焚的薰香,去吧,从这火炉上升,
见到诸神,请他们宽恕这旺盛的火焰。
虽然我很少用坚硬的刚刚劈开的绿色木材,它却比任何别种燃料更适合我。冬天的下午我出去散步的时候,留下了一堆旺盛的火,三四个小时之后回来,这火还在熊熊地燃烧着。似乎在我出去之后,房中并不是空无一人,而是有一个愉快的女管家在这儿照料。住在那里的是我和火,一般来说,这位女管家真是可靠的。然而,也有过那么一天,我正在劈木头,忽然觉得我应该到窗口去看看屋子里是否着火了。这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产生这种担心,我去窗口看了,我看到一粒火星烧着了我的床铺,于是我就走了进去,把火扑灭了,它已经烧去了像巴掌那么大的一块地方。我的房屋处在一个这样阳光充足又避风的位置,而且屋脊又很低,所以,几乎任何一个冬天的中午,我都可以让炉火暂时熄灭。
鼹鼠在我的地窖里做了窝,每次要啃去三分之一的土豆,它们利用我糊墙以后剩下来的兽毛和几张牛皮纸,做了一个温暖的巢,因为即便是野性最强的动物,它们也像人类一样喜欢舒服和温暖,也只有这样小心做一个窝,它们才能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冬。有几个朋友,认为我跑到森林里来好像是为了把自己冰冻起来。动物只是在荫蔽的地方做一个窝,以自己的体温来取暖;人却因为发现了火,就在一个宽大的房间内把空气关了起来,并把它弄得很温暖,但不是靠自己的体温,然后就把这暖室做成他的卧床,以便让他可以少穿许多厚实的衣服走来走去。在冬天里保有夏天,而且还有窗户能让阳光进入屋子,再用一盏灯火把白昼拉长。就这样,他就超过了他的本能一步或两步,以便节省下时间来从事美术了。每当我长时间暴露于狂风之下,我的全身就开始感到麻木,可是,等回到了温暖如春的房间里,我立刻就恢复了我的官能,延长了自己的生命。就是住在最奢华的房子里的人在这方面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我们也不必费神去猜想人类最后将怎么毁灭。这还不容易吗?只要从北方吹来一股稍为严寒刺骨的狂风,随时都可以结束他们的生命。我们往往用寒冷的星期五和大雪这种说法来计算日期,但是,只要一个更寒冷些的星期五,或者一场更大的雪,就可以把地球上人类的生存抹去。
第二个冬天,为了经济起见,我用了一只小小的炉灶,因为附近的森林并不属于我所有,不过它比不上壁炉的火焰那样旺盛。那时候,煮饭对我而言不再是一个诗意的工作,而只是一种化学的过程。在使用炉灶的日子里,人们很快就忘记了,我们曾像印第安人那样在火灰中烤土豆。炉灶不仅占用较多的空间,还熏得满屋子一股烟味,而且把火遮挡了,让我觉得好像失去了一个伴侣似的。你经常可以在火中看到一个面孔。劳动者在晚上凝望着火,常常会把白天积聚起来的杂乱的、粗俗的想法都放到火中去净化。但我再也不能坐着凝望火焰了,有一位诗人的诗句形容我这情况很贴切,我被深深感染了:
明亮的火焰啊,永远不要抛弃我,
你那可爱的生命的憧憬,亲密的情意,
难道是因我的希望你才向上升腾如此明亮?
难道是因我的命运你才随夜色变得低迷?
你是所有人都欢迎、钟爱的,
却又为何被逐出我们的炉边和大厅?
难道是因为你的样子太富于想象了,
不适宜去照亮那些迟钝的生命?
你那神秘的光芒
难道不是在跟我们的灵魂交谈?
难道这交谈秘不可泄?
是的,我们安全而强壮,因为此刻
我们坐在炉旁,没有火焰的阴影在摇曳,
也没有欢喜与悲伤,只有炉火,
温暖我们手和脚——我也不渴望更多;
有了这密集又实用的一堆火,
周边的人可以坐下来,可以安然入睡,
不必怕什么鬼魂,从阴暗的过去走来,
来到古树闪闪的火光边和我们交谈。
昔日的居民,冬天的访客
我经历了几次快活的风雪,在炉边度过了好些愉快的冬夜,那时风雪在外面狂飞乱舞,连猫头鹰的叫声也给压下去了。好几个星期以来,除了那些偶尔到林中来伐木的并且用雪橇把木材运到村里去的人,我在散步时再没有遇到过一个人。然而大自然的力量却帮助我从林中积雪深处开辟出一条路径来,因为有一次我走过去以后,风把一些橡树叶子吹到了我踏过的地方,橡树叶躺在那里,它们吸收了太阳光,从而使积雪融化,这样,不但我的脚可以踩到干燥的树叶上,而且到晚上,它们连成的黑色线条可以给我引路。至于与人交往,我只能想念这一带森林中以前的居民。镇上许多居民都记得,我屋子附近那条路上曾响彻居民的闲谈与笑声,而道路周围的树林里,到处点缀着它们的小花园和小住宅,虽然当时的森林,比起现在来要浓密得多。在有些地方,我也是记得的,浓密的松木刮擦着轻便马车的两侧,不得不只身步行到林肯去的女人和孩子,经过这里往往害怕得很,甚至有一大段路是狂奔而过的。虽然这条路说来主要是到邻村去的一条无足轻重的小路,或者说只是伐木的人走的路,但是它弯弯折折富于变化,曾经迷惑了一些旅行者,在他们的记忆中也更值得留恋。现在有一大片空旷的原野从村子延展到森林中间,当时道路在那地方穿越一片枫树沼泽地区,路基是用许多原木做的。现在小路成了尘土飞扬的公路,从斯特拉登农场,即现在的救济院,一直通到布里斯特山下,那些原木的痕迹,毫无疑问就在这条公路下面。
加图·英格拉哈姆曾居住在我的豆田之东面,就隔着那条路。他是康科德的乡绅邓肯·英格拉哈姆老爷的奴隶,这位老爷给他的奴隶造了一座房子,还允许他住在瓦尔登林中——这个加图不是尤蒂卡的那个加图,而是康科德人。有人说他是几内亚的黑人。有少数人还记得他胡桃林中的一块小地,他将胡桃培育成林是希望他自己老了以后可以有个依靠,但最后,一个年轻白种人的投机家买下了这片胡桃林。不过,现在加图还是拥有那所狭长的房子。加图那残留了一半的地窖至今还在,但知道的人很少了,因为地窖边长着一行松树,挡住了旅行者的视线。现在那里长满了光滑的漆树(学名Rhus glabra),还有一种黄色紫苑(学名Solidago stricta)最早的一个品种也在那里长得郁郁葱葱。离乡镇更近,就在我的豆田转角的地方,是黑种女人齐尔发的一幢小房屋,她在那里编织细麻布卖给当地人。她有一副响亮激越的好嗓子,唱歌的时候,尖锐的歌声在整个瓦尔登森林中回荡。最后,一八一二年,她的住宅给一些假释的英国战俘烧掉了,她的猫、狗和老母鸡都一起给烧死了。她过着十分艰苦的生活,几乎是非人的生活。有位常到这片森林的老人还记得,一天中午当他经过她的家时,他听到她在对着咕噜作响的壶喃喃自语——“你们全是骨头,全是骨头啊!”在那片橡树林中我还看见过一些砖头。
沿路走下去,在右手边的布里斯特山上,住着布里斯特·弗里曼,他是“一个心灵手巧的黑人”,曾经是卡明斯老爷的奴隶。这个布里斯特亲手培植起来的苹果树现在仍在那里生长,现在已经是很大很古老的树了,可是那果实我吃起来还是一股野苹果的味道。不久以前,我还在旧林肯墓地看到了他的墓碑,他躺在几个从康科德撤退时战死的英国士兵旁边——墓碑上写他的名字是“西皮奥·布里斯特”——他倒是有理由被称为非洲的西庇阿(古罗马时期远征非洲的罗马执政官)——“一个有色人种”,好像他的皮肤曾经是无色似的。墓碑上一个醒目的位置写着他去世的日期,这是一个间接告诉别人这人曾经活过的办法。和他长眠在一起的是他那位殷勤好客的妻子芬达,她替人算命,不过很讨大家喜欢——她长得很健壮,身体又圆又黑,比任何黑夜的孩子还要黑,这样黑黑的圆球,在康科德一带是空前绝后的。
沿着山再下去,在左手边的林中古道上,还保留着斯特拉顿家的残迹;他家的果树园曾经布满了布立斯特山的斜坡,可是果树也老早给苍松灭绝了,只剩下几个树墩,那些根上又生出了许多枝繁叶茂的野树。
离乡镇更近,在道路另一边的森林的边缘,你到了布里徳区域,那地方因为有一个妖怪兴风作浪而出名。这妖怪尚未单独收入古代神话中,但他在我们新英格兰人的生活中有着极重要的、惊人的地位,正如许多神话中的角色那样,有那么一天,也会有人给他写一部传记。他总是先乔装成一个朋友,或者一个雇工来到你家,然后抢劫并谋杀你的全家老小——他号称新英格兰的怪人。但历史还不能把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悲剧写下来,让时间多少洗去悲剧色彩,给它们一层迷蒙的蔚蓝的颜色吧。根据一个最模糊的传说,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小酒店,正是这同一口井,给旅客提供饮料,使他们的马解渴解乏。过去人们在这里欢聚,交流新闻,然后各走各的路。
十二年前,布里德的草屋还没倒但早就没有人住了。这幢小屋的大小跟我的房子差不多。如果我没弄错,那是在一个总统大选之夜,几个顽皮小孩放火把这屋子烧了。那时我住在村子边上,正出神地读着戴夫南特的《冈迪伯特》,这年冬天我被昏睡病折磨——顺便提一下,我一直不知道这是不是家传的老毛病,因为我有一个叔叔,他刮胡子的时候都会睡着,为了保持清醒,信守他的安息日,星期天他不得不在地窖里给土豆摘去嫩芽。也许另外的一个原因是那时候我想一首不漏地读完查默斯编的英文诗集,所以我读得昏昏然了。正当我脑袋越垂越低时,火警的钟声响了,救火车焦急异常地奔上前去,前面是一群男人和小孩在杂乱地奔跑,我跑在最前列,因为我一跃就过了溪流。我们以为火烧的地点远在森林的南边——我们以前都救过火的,谷仓、商店,或者住宅啦,或者是所有这些全都烧起来了。有人嚷道:“是贝克的谷仓。”另外的人则又肯定地说:“是科德曼的家。”接着又一阵火星腾上了森林的上空,好像屋顶塌了下去,于是我们都喊起来:“康科德人来救火了!”马车狂奔向前,上面坐满了人,其中说不定还有保险公司代理人,不管火灾离他多远,他都必须到场。然而救火车的铃声越落越后,变稳变慢了,后来大家都私下谈论说,跑在前面的就是那些放了火,又报火警的人。就这样,我们只顾向前跑,像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全然不理会我们眼观耳闻的现实,直到道路拐了个弯,我们听到了火焰噼噼啪啪的响声,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墙那边火的热度,这才明白过来,哎呀!火灾现场就在这个地方。然而走到火边,我们的热情降温了。起先我们想把一个池塘的水都用来浇火,但后来决定还是让它烧下去,那房子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再说它又一文不值。于是我们就站在救火车旁边,拥来拥去,在扬声喇叭中发表我们的观点,或者低声交谈这世界上曾经发生过的大火灾,包括巴什科姆商店的那一次,但我们私下里觉得,要是凑巧我们带着“桶”去到那里,而且附近又有个涨满水的池塘,那我们完全可以把那场吓人的大火变成另一次大洪水。最后,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做,就都回去了——回去睡觉,我回去看我的《冈迪伯特》。说到这本书,序文中有一段话是关于机智是灵魂的化妆用品的话:“可是大部分人不懂得机智,正如印第安人不懂得化妆用品。”对此我颇不以为然。
第二天晚上,差不多在同样的时间,我凑巧又走过了大火烧过的地方,我听到那片废墟上有人在低沉地呻吟。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过去,发现我认识这个人,他是那家中唯一的幸存者,他继承了他家族的优点和缺点,也只有他还关心这场火灾。现在他趴在地窖边上,一面从地窖的墙边望着里面还在冒烟的灰烬,一面喃喃自语,这是他的习惯。他一整天都在远远的河边草地上干活儿,一有点稍稍空闲的时间,就立即来到他祖辈和自己童年时代住过的家。他依次从各个方向、各个地点,凝望着地窖,身子总趴着,好像他记得还有什么宝贝藏在那堆烧剩的砖石和灰烬中间。房子已经烧掉了,他还看着残存的部分。仅仅因为我出现在他身边,他就仿佛得到了同情和安慰,他指点给我看一口井,他尽可能从黑暗中指给我看这口井被盖住的地方,井是永远不会被侥掉的吧;他还沿着墙久久地摸索过去,找出了他父亲亲手制造和架起来的吊水架,叫我摸摸那重的一端吊重物用的铁钩——现在这是他唯一能抓到的东西了——他要我相信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架子。我摸了这铁钩,后来每次散步到这里总要看看它,因为它上面还钩着一个家族的历史。
在左边,在能够看见井和墙边的丁香花丛的地方,在现在的空地里,曾经住过纳丁和勒格罗斯。但让我们回到林肯那边去吧。
在森林里比上述任何一个地方更远些的地方,就在路最靠近池塘的地方,陶匠怀曼蹲在那里,他制出陶器卖给乡亲们,还留下子孙来继承他的事业。他们在物质上是很贫穷的,活着的时候,勉勉强强能守住那块土地,官员常常来征税也是白跑一趟,只能象征性地“带走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因为他们实在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从官员的报告里发现过类似的话。仲夏的一天,我正在锄地,有个带着许多陶器到市场去的人在我田边勒住了马,向我打听小怀曼的近况,他说很久以前向小怀曼买过一个制陶器用的陶轮,他很希望知道小怀曼现在怎么样了。我只在经文之中读到过制陶器的泥和陶轮,却从未注意过,我们所用的陶器并不是从古时完好无损地传到现在的,也不是像葫芦一样长在哪棵树上的,我很高兴听到在我附近,还有人做着这样一种富于创造性的工作。
在我之前,最后一个林中居民是爱尔兰人,叫休·夸尔(如果我把他的名字说得对的话),他曾借住在怀曼那儿——他们叫他夸尔上校。传说他曾经作为一名士兵参加过滑铁卢之战。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要他把战争重温一遍。他在这里的职业是挖沟。拿破仑到了圣赫勒拿岛,而夸尔来到了瓦尔登森林。我知道的有关他的事情都是很悲惨的。他举止很有风度,是见过世面的人,说起话来比你所能听得到的还要有教养得多。因为患了震颤性谵妄症,在夏天里他还穿着一件大衣,他的脸是胭脂红色的。我到森林中之后不久,他就死在了布里斯特山下的路上,所以在我的记忆中他不算是我的邻居。他的房子被拆以前,他的同伴都认为那是“一座凶险的城堡”,都避而不去,我倒是进去看了看,看到高高架起的木板床上放着他曾穿过的那些旧衣服,就好像看到了他本人一样。壁炉上放着一根断烟斗,而不是在泉水边打破了的碗。而泉水,是不能作为他死亡的象征的,因为他对我说,虽然他久闻布里斯特泉,却从没有去看过。地板上撒满了肮脏的纸牌,那些方块、黑桃、红心老K等。有一只没有给行政官员捉去的黑色羽毛的小鸡,依然栖宿在隔壁房间里,羽毛黑得像黑夜,静得也像是黑夜,一声不吱,仿佛在等着列那狐来抓它。屋后隐约可见一个像花园的园子,花园里曾经种过什么,但一次也没有锄过,因为他的手抖得厉害,虽说现在已是收获的时候了。罗马苦艾和叫花草长满了园子,叫花草的小果实都粘在我的衣服上了。房屋背后有一张土拨鼠皮新近张绷在那儿,这是他最后一次滑铁卢的战利品,可是现在他不再需要什么温暖的帽子或者手套了。
现在只有地上的一个凹坑可以作为这些住宅曾经的印记,地窖中的石头深深陷下,在向阳的草地上生长着草莓、木莓、覆盆子,榛树和漆树挨在一起;烟囱那个角落现在则给苍松或多节的橡树占去了,原来是门槛的地方,一棵芬芳的黑杨树在那儿婆娑摇曳。有时,还能很清楚地看见井坑,从前这里有泉水冒出,现在则只有干巴巴的草;最后一个离开此地的人搬来扁平的石头盖住井,还用草皮遮蔽住,让井深藏地下,直到很久以后才有人发现。把井遮盖起来——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人们也许会泪如泉涌。这些地窖的凹痕,像一些被遗弃了的狐狸洞、古老的洞穴,这里也曾经有过热热闹闹的人类生活,他们当时也曾用不同的形式、方言或者其他办法讨论过诸如“命运,自由意志、绝对的预知”等哲理。据我所知,他们讨论的结果只是“加图和布里斯特拔过羊毛”,这应当跟比较著名的哲学流派的历史同样地富于教育意义。
而在门框、门楣、门槛都消失了二三十年之后,丁香花还是生机勃勃地生长着,每年春天都开放出芳香的花朵,让沉思的旅行者去采摘。丁香是从前一双小孩子的手在屋前的院子里种下的——现在都生在墙脚边僻静的草地上,并且渐渐地让位给了新生的森林——那些丁香是这个家庭唯一的幸存者,最后的残余。那些皮肤黝黑的小孩子几乎不会料到,他们插在屋前阴影里地上的只有两个芽眼的细枝,经过他们天天浇水,居然会生根发芽,活得比他们还要长久,比在后面遮蔽着它们的屋子还要长久,甚至比大人的花园果园还要长久,在他们长大而又死后的半个世纪,丁香花还在向孤独的旅行者讲述他们的故事——而它们的花朵跟第一个春天里一样,开得那么美,散发着甜蜜的香味。我还注意到了它那依然柔和、谦逊而愉快的丁香的色彩。
可是这个小村庄,本来应该可以发展出更多的萌芽,为什么康科德还在老地方,它却消失了呢?难道没有自然的优势——譬如说,水源不好吗?啊,深深的瓦尔登湖,甘洌的布里斯特泉,多么丰富,喝了又多么有益健康,可是这些人除了用这些水来冲淡他们的酒之外,丝毫也没有好好地利用。他们全都只是些口渴的家伙。为什么编篮子、做马棚扫把、编席子、烘玉米、织细麻布、制陶器等这些生意在这儿都没有让他们发达起来?让这荒野开出像玫瑰花一样的花朵,让无数子孙后代来继承他们祖先的土地呢?贫瘠的土地本来至少可以避免低地的退化。可叹啊!这些人类居民的回忆几乎无法增加哲理的风景的美!也许大自然要拿我来试试,让我成为第一个移民,让我去年春天建的房子将来成为这个村子里最古老的建筑。
我不知道以前是否有人在我占用的这块土地上建筑过什么房屋。千万不要让我住在一个建筑在古城之上的城市里,这一来,它就是以古城的废墟为材料,以墓地为花园了。那儿的土地已经变得贫瘠、苍白,已经受到了诅咒。而要在这些成为事实之前,大地本身恐怕也曾被毁灭。就是通过以上这样的回忆,我重新让森林住进来了很多人,同时自己也安静下来,慢慢入睡。
在这种季节,我那儿极少有客人来。积雪最深的时候,往往连续一个星期,甚至两个星期都没有一个人敢走近我的屋子,但我在那儿生活得很舒服,就像草原上的一只田鼠,或者一头牛,或者一只鸡,据说它们即使长时期地埋葬在积雪中,没有食物吃,也能活很久呢;或者,我像本州的萨顿城里那家最早的移民,据说在一七一七年的大雪中,他自己不在家,可是大雪严严实实盖住了他的草屋,后来幸亏一个印第安人凭着烟囱喷出的热气在积雪中融化出的一个洞,这才把他的一家人都救了出来。可是,我这儿却没有友好的印第安友人来关心我,他也不需要来,因为屋子的主人现在就在家里。好大的雪啊!听到下雪是多么令人愉快啊!农夫们无法赶着他们的马车到森林或沼泽地中去,他们不能不把门口那些遮阳的树木砍伐下来了,而在积雪压实了、地面变坚硬后,他们就去沼泽地砍一些树,到第二年春天再去看,原来他们是在离地面十英尺高的地方砍下那些树的。
积雪最深时,从公路到我家的那条半英里长的路,好像是条弯弯折折的虚线,每两点之间都有很大一片空白。如果接连一个星期天气很平静,我总是来回走着同样的步数,同样长度的步伐,像一只圆规一样准确地踩在我自己深深的足印上——冬天常常把我们约束在这样的套路里,这些足印往往映照出天空的蔚蓝色。但不管什么天气,其实都没有彻底地阻挠过我的散步,或者说阻止我出门,因为我常常在最深的积雪中步行八英里或十英里,去跟一株山毛榉,或一株黄桦,或松林中的一个旧相识约会,那时冰雪压得它们的树枝都垂挂下来了,树顶就显得更尖,把松树变成杉树的样子。有时,我跋涉在两英尺深的积雪中,上到最高的山顶,几乎每跨一步,都得把我头顶上的一大团雪摇落下来,有几次我索性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行了,这时候猎人都躲在家里过冬。有一个下午,我饶有兴味地观察一只横斑猫头鹰(学名Strix nebulosa),光天化日之下,它坐在一株白松下面靠近树干的枯枝上,我站在离它不到一杆远的地方,当我踏雪移动时,它可以听到,可是它看不清我。我发出很大的声音,它就伸伸脖子,竖起颈上的羽毛,睁大眼睛,但立刻它的眼皮又合上了,而且又开始点头打瞌睡了。这样观察了半个小时之后,我自己也昏昏欲睡了,它半睁开着眼睛睡着,真像是一只猫,它是猫的有翅膀的兄弟。眼皮之间只留下一条细小的缝,它就这样和我保持了一个若即若离的关系,它就这样从它的梦乡望着我,极力想认识我这个朦胧的物体,或是它眼睛中妨碍它视线的一粒灰尘。最后,或许是声音更响了,或许是我更接近它了,它在枝丫上懒懒地转一个身,好像因美梦被打扰而感到不耐烦,当它展翅在松林中翱翔时,它的翅膀出人意料地展开得很宽,但我一点儿拍翅膀的声音也听不到。就这样,它似乎不是靠视觉,而是靠感觉,在松枝之间盘旋,仿佛它那羽毛都是有感觉的,在微薄的光线中,它找到了一个新的可供栖息的树枝,在那儿,它可以安静地等待它快活的一天拂晓。
当我走过那条贯穿草地的铁路堤道时,我遇到了一阵阵吹透肌骨的冷风,因为只有在那儿冷风才刮得更自由。而当吹起的霜雪拍打了我左边的脸颊,虽然我是一个异教徒,我就把右颊也给转过来让它吹打。从布里斯特山下来的那条马车路也不见得好多少。因为我还是要像一个友好的印第安人一样到市镇上去,当时那宽阔的田野上的白雪积在瓦尔登路两侧的墙垣间,不要半小时,前面一位行人经过之后的足迹就看不见了。回来的时候,又吹起了一个新的雪堆,我在雪堆里踉踉跄跄地前行,那忙碌的西北风就在路的一个大转弯处堆满了银粉似的积雪,连兔子的足迹也看不到,更不用说一只田鼠细小的脚迹了。可是,即使在隆冬时节,我还是找到了温暖、松软的沼泽地,青草和观音莲依然在那里呈露出四季常青的叶子,偶尔也看到一些耐寒的鸟坚持着在等待春天的归来。
有时,尽管下雪,我晚上散步回来,发现有伐木工深深的足印从我门口延伸出来,在火炉上我发现一堆他无目的地削下的木屑,屋子里还留有他烟斗的味道。或者在某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如果我碰巧在家,我会听见一个长脸的农夫踏在雪上的窸窣之声,他老远穿过了森林而来找我聊天,他是极少数的“农庄人物”之一。他穿的不是教授的长袍,而是一件工装服;他引用教会和政府的那些道德言论,就像他从牛栏里拉一车肥料一样简单。我们谈到了原始、单纯的年代,那时候的人在寒冷又清新的气候里,人们围着一大堆火焰坐着,个个头脑清楚;如果没有别的东西可吃,我们就用牙齿来试试那些松鼠早已不吃的坚果,因为那些壳最硬的坚果里面往往还是空的呢。走过最远的路,穿过最深的积雪和最可怕的暴风雪来到我家的是一位诗人。农夫、猎户、士兵、记者,甚至哲学家都可能会吓得不敢来,但是什么也挡不住一个诗人,他是被纯粹的爱所驱动的。谁能预言他的来去呢?为了创作,即使是在医生都睡觉的时候,他也可以出门。我们让这小小的木屋里回响着笑声,时而还传出喃喃的但清醒的谈话,这样可以缓解瓦尔登山谷长久以来的沉默。相形之下,连百老汇也显得寂静而且荒凉。在适当的间歇,经常有笑声出现,这也许是为了刚才出口的一句俏皮话,也可能是为了一个正要说出口的俏皮话。我们一边喝着稀粥,一边创造出许多“崭新的”人生哲理,这样,既宴饮了宾客,又宜于清醒的哲学讨论。
我不能忘记,我在瓦尔登湖居住的最后一个冬天,还有一位受欢迎的访客。有一次他穿过雪、雨和黑暗,直到他从树丛间看见了我的灯火,他和我消磨了好几个漫长的冬夜。他是最后一批哲学家中的一个——是康涅狄格州把他献给世界的,他起先推销这个州的商品,后来他宣布要推销他的想法了。他还在推销这些,赞扬上帝,斥责世人,只有他的头脑才是果实,像果仁才是坚果一样。我想,他一定是世界上有信仰的活人中信仰最强的一个。他的话和他的态度总是假设有一种比别人所了解的更好的情况,随着时代的变迁,他恐怕是最后那位感到失望的人,目前他的推销还没有任何业绩。虽然他现在不太受人关注,可是,等到他的时机到来,大部分人意想不到的法规就将要起作用,家长和统治者都要来找他征求意见。
世事清澈却看不见,这是多么盲目啊!
人类真正忠实的朋友,几乎就是让人类不断进步的唯一朋友。一个老凡人,倒不如说是一个神仙吧,怀着不倦的耐心和信念,要把人类身上铭刻着的形象解释明白,这就是人类的神,而芸芸众生只不过是神的有点损毁的纪念碑。他用慈祥的智慧拥抱孩子、乞丐、疯子和学者,接受一切人的思想,同时又常常给这些思想拓展广度、增加精度。我想他应该在世界大道上开一家旅馆,招待全世界的哲学家,而且在招牌上应该写一句:“招待人,不招待人的兽性。有闲暇、心平气和的人、寻找正路的人请进。”也许他是头脑最清醒的人,在我所认识的人中他最不会钩心斗角,昨天和明天,他都始终如一。从前我们一起散步谈天,全然把我们的世界抛在身后,因为他从不属于这世界的任何机构,生来自由,胸怀坦荡。不论我们转上哪一条路,天地始终都连接在一起,因为他这个人给这儿的风景增添了美丽。一个穿蓝衣服的人,最适合他的屋顶便是苍穹,天空会映照出他的清朗。我不相信他将来会死,大自然是舍不得让他离去的。
我们各自谈着各自的思想,干脆利落得好像把木片都晒干了那样,于是我们就坐下来,试着把这些思想的木片削得更尖一些,试试我们的刀子,欣赏着那些松木清晰光亮的纹理。我们这样温和地、虔诚地涉过溪水,或者,我们轻拉慢引,让我们思想的鱼儿不会被吓得从溪流中跑开,也不怕岸上垂钓的人。鱼儿快活地来去,就像西边天空中飘过的白云,那珠母色的云时聚时散。我们在那儿工作,修订神话、润色寓言,建造空中楼阁,因为这世界上没有能承受这楼阁的基础。伟大的观察者!伟大的预见者!和他谈天是新英格兰之夜的一大乐事。啊,我们曾有过这样的谈话,隐士和哲学家,还有我前头提到过的那个老移民——我们三个人,谈得让我的小屋膨胀,我不敢说,这得有多少磅的重量压在每一英寸的土地上,它裂开了缝,以后又要塞进多少乏味的话才能防止它泄露啊——不过,我已经捡了不少这一类的麻絮以备将来之需了。
另外还有一个人,我曾经在村中他自己的家里跟他有过一段“极为充实的共处”,真是难忘。他也不时来看我。但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人可以交谈了。
正如在别处一样,有时我也期盼那些永远不会到来的客人。《毗湿奴往世书》上说,“黄昏时,屋主人应当待在大门口,待给一头奶牛挤完奶的工夫,如果他愿意,还可以待得更长,以等待客人到来”。我常常这样虔诚地等待,时间都够给一群奶牛挤完奶了,但还是没有等到有人从市镇上过来。
冬天的动物
等到湖水冻成结实的冰,到许多地方去就有了经过湖面的新的捷径,而且还可以站在冰上看周围那些熟悉的事物呈现出新的风景。当我穿越积雪以后的弗林特湖,虽然我曾在上面划船溜冰,但这会儿它却大得出人意料,而且很陌生,老让我想起巴芬湾。在我四周,林肯山矗立在一个茫茫雪原的尽头,仿佛我以前没到这片平原来过;在这片冰原上不知多远的远处,渔夫带着他们的狼犬在缓缓移动,好像是猎海豹的人或是爱斯基摩人[18]一般,如果在雾蒙蒙的天气里,就飘飘忽忽如同神话传说中的奇异生物,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巨人还是侏儒。晚上我去林肯演讲总是走这一条路,所以,在我的木屋与讲演室之间,我没有走过任何别的路,也没有经过任何一座屋子。途中经过的雁湖也是麝鼠的安家之所,它们把窝高高筑在冰上,然而我经过时却没有看到过一只麝鼠。瓦尔登湖像另外几个湖一样,常常是不积雪的,最多盖一层薄薄的、没有连成一片的雪,它就相当于我的庭院,这时候其他地方的积雪却差不多有将近两英尺深,村民们都给封锁在他们的街巷里,我却可以在湖上自由地散步。在这远离着村中街道的地方,好久才会听到雪车上的铃声,我独自滑雪、溜冰,仿佛身处一个踏平了的广阔的鹿苑中,鹿苑的边缘悬垂着橡木和庄严的松树,它们不是给积雪压弯了,就是披挂着许多冰柱。
冬夜里,往往还在白天,我就能听到猫头鹰从不知多远的地方送来的凄哀而优美的鸣声,仿佛是用合适的拨子弹拨这冰冻的大地所发出的声音,这正是瓦尔登森林的方言,后来我对这鸣声很熟悉了,虽然从没有看到过那只猫头鹰歌唱时的样子。冬夜,我几乎推开门就能听到它“呼,呼,呼,呼哦,呼”的叫声,极为响亮,而且头三个音听来似乎是在说“你好”;有时它也只简单地“呼,呼”地叫。初冬的一个晚上,湖水还没有全部冻结,大约在九点钟,一只雁的大声鸣叫让我吓了一跳。我走到门口,又听到它们低低飞过我屋子时拍翅的声音像林中的一阵风暴。它们飞过瓦尔登湖,飞向费尔港,好像是我的灯光让它们吓得不敢降落,它们的领头雁用有规律的节奏叫个不停。突然间,我听得那么真切,离我很近的一只猫头鹰发出了最沙哑而颤抖的声音以此回应路过的雁群,这是我在森林中还从来没听到过的,而且这只猫头鹰的鸣叫有着有规律的停顿,好像它要尽量侮辱那些来自赫德森湾的闯入者,为此,它发出了音量更大、音域更宽的“方言”,“呼,呼”地要把雁群逐出康科德的领空。在夜晚这个只属于我的时刻,你却要惊动整个城堡,为什么呢?你是不是以为这个时候我睡着了,你是不是以为我没有你那样的肺和喉音呢?“布一呼,布一呼,布一呼!”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叫人恐怖的不和谐的声音。然而,如果你有一个会辨别声音的耳朵,这其中还是有和谐的成分的。这情形在这一带的原野上真是从没有看见过,也从没有听到过。
我还听到湖上的冰块发出哮吼般的鸣声,仿佛这湖是康科德这个地方和我同床共眠的一个大家伙,好像他在床上睡得不舒服,很想翻一个身,而且有一些肠胃气胀或者是做了个噩梦;有时我被严寒把地面冻裂的声音弄醒,仿佛有人赶着马车撞到我的门上了,早晨起来,我会发现有一道四分之一英里长、三分之一英寸宽的裂痕。
有时我听到狐狸走过积雪的声响,它们在月夜出来寻找鹌鹑或者其他猎物,像森林中的狗一样发出凶恶刺耳的叫声,好像它很心急,又好像它要表达一些什么,要去寻求光明,要变成狗,自由地在街上奔跑。如果我们考虑更长远的年代变迁,难道禽兽不会跟人类一样,形成它们的文明吗?我觉得它们像原始人,穴居的人,时时保持警惕,等待着它们的进化。有时候,一只狐狸会被我的灯光吸引,走近我的窗子,向我叫出一声狐狸的诅咒,然后就撤走。
通常,总是赤松鼠(学名Sciurus Hudsonius)在黎明时分把我叫醒,它在屋脊上跳窜,又在屋子的四侧爬上爬下,好像它们就是为了这个才走出森林的。整个冬天,我在门口的积雪上差不多抛撒了半蒲式耳的没有成熟的玉米穗,然后兴致勃勃地观察那些被玉米诱惑过来的各种动物的姿态。在黄昏与黑夜,兔子经常跑来饱餐一顿。一整天赤松鼠跳来跑去,看了它们灵活的动作我尤其感到愉快。先是一只赤松鼠谨慎地从矮橡树林中溜出来,像一片被风吹着走的叶子,在雪地里跳跳停停;一会儿它向这个方向跑几步,一会儿它向那个方向也跑那么几步,速度惊人,而且精力也耗得过了头,它用“跑步”的姿态快得不可想象地急奔,似乎它是要孤注一掷,但每一次总不超出半杆的距离;然后,突然间做一个滑稽的表情停下脚步,无缘无故地翻一个筋斗,仿佛全宇宙的眼睛都在看着它——即使在森林最深最寂寞的地方,一只松鼠的行动也好像舞女一样暗示着有观众在周围。这松鼠浪费了很多时间在拖延、兜圈子,如果直线进行,早就跑完全程了,我从没有看见过一只松鼠能正常地走它的路。然而,突然间,它已跳上一棵小油松的树梢,拧紧了它的发条,责骂所有想象中的观众,又像是在独白,同时又像是在向整个宇宙说话,我真猜不出这是什么理由,我想,它自己也未必能说明白这是为什么。最后,它终于到了玉米旁,挑了一个玉米穗,还是用那不规则的三角形的路线跳来跑去,跳到了我窗前那一堆木料的顶端,它在那里与我对视,而且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它时不时还去找来一根新的玉米穗,起先它贪婪地啃着,把只吃了一半的玉米芯子扔掉,后来它变得更加精明了,拿着它的食物玩耍,只吃一粒粒的玉米。而当它用一只前爪举起的玉米穗忽然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它就做出一副拿不准的滑稽表情低头看着那玉米穗,好像在怀疑那玉米穗是活的,没法决定要去把它捡起来还是该另外去拿一个过来,或者干脆就此离开这儿;它一会儿想看那玉米穗,一会儿又听听风里传来什么声音。就这样,这个冒冒失失的家伙一个上午就糟蹋了好些玉米穗,直到最后,它抓起其中比自己身体还要大得多的一根玉米穗,灵巧地背在身上走回到森林里去了,那样子就好像一只老虎背着一只水牛,而且它还是走着弯弯曲曲的路线,走一会儿停一会儿,那玉米穗似乎太重了,老是从它背上掉落下来。它呢,让玉米穗处在介乎垂直线与地平线之间的对角线状态,下定决心要把这食物拖到目的地去——一个少见的轻佻、自不量力的家伙,就这样它把玉米穗带到了它住的地方,或者是四五十杆之外的一棵松树顶上,过后我总可以看见被乱扔在森林各处的玉米芯。
最后樫鸟来了,我早就听见过它们那不协调的声音,当时它们小心地飞到距离我八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偷偷摸摸地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越飞越近,沿途啄食那些松鼠掉下来的玉米粒。然后,它们歇息在一棵油松的枝头,想快速吞下那粒玉米,可是玉米粒太大,把它的喉咙卡住了,它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玉米粒吐出来,然后用它的嘴反复啄这食物,企图把玉米粒啄破。它们显然是一群盗贼,我很瞧不起它们。倒是那些松鼠,虽然开始有点羞答答,不久就像拿自己的东西一样不客气地把玉米拿走了。
这时还飞来了成群的山雀,它们捡起松鼠丢下的玉米屑,然后飞到最近的枝丫上,把屑粒按在爪子下,用小嘴敲击,好像这食物是一只只生活在树皮中的小昆虫,一直把屑粒啄到很小,可以让它们的细喉咙咽下去。每天都有一小群这样的山雀到我的木材堆中来大吃一顿,或者吃我门前的那些屑粒,一边发出微弱又急促的叫声,就像冰凌在草丛中发出的那种声音,要不然,就发出轻快的“嘚、嘚、嘚”的呼号,尤其难得的是在春天般暖洋洋的日子里,它们从森林边发出了夏天才有的琴弦般的“菲——比”的声音。它们跟我相处得熟了,到后来,竟然会有一只山雀飞落到我胳膊下正搬进屋去的木柴上,毫不畏惧地啄木头。有一次,我在村中园子里锄地,一只麻雀飞来停落在我肩上待了一会儿,当时我觉得,即便佩戴任何肩章都比不上这样的光荣。松鼠后来也跟我很熟了,偶尔抄近路时也无所顾忌地从我的脚背上踩过去。
在大地还没有完全给雪封住,以及在冬末朝南的山坡和我柴堆上的积雪开始融化的时候,无论早晚,鹧鸪都要从林中飞到这儿来觅食。无论你在林中哪一边走,都会有鹧鸪突然拍着翅膀飞去,把枯叶和枝丫上的雪花震落下来,雪花在阳光下飘落,像金光闪闪的尘埃。这种勇敢的鸟是不怕冬天的,它们常常给积雪盖了起来,据说,“有时它们振翅飞入柔软的雪中,能在里面躲藏一两天之久”。黄昏的旷野里,我常常在它们飞出林子,到野苹果树上来吃蓓蕾的时候故意惊飞它们。每天傍晚,它们总是飞到它们常停歇的几株树上,而狡猾的猎人也正在那儿守候它们,远处紧靠林子的那些果园里也因此会遭殃。不过,无论怎样我还是很高兴这些鹧鸪能找到食物。它们依赖果树的蓓蕾和水为生,它们是大自然自己的鸟。
在昏暗的冬天的早晨,或是短促的冬天的下午,有时候我听到一群猎狗的吠声响彻整片森林,它们抑制不住要去追猎的本能,同时还有不时吹响的追猎的号角,这意味着有人跟在猎狗后面。森林又响彻了它们的叫声,可是,并没有狐狸奔到湖边开阔的地带,也没有一群追逐者在追他们的亚克托安(希腊神话中因看到狩猎女神沐浴而变成杜鹿的年轻猎人)。也许到黄昏,我看到猎人回来找他们的旅馆过夜,只有一根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拖在雪橇后面作为战利品。他们告诉我说,如果狐狸躲在冰冻的地下,它一定还是会安然无恙的,或者,如果它是沿着直线逃跑的,那就没有一只猎犬能追得上它,但是,一旦它把猎犬远远抛在后面了,它就会停下来休息,并且仔细倾听,直到猎犬又追上来,等它再奔跑的时候,它会兜一个圈子回到原来的老窝,而猎人正在那里等着它。有时,它在墙顶上跑几杆的距离,然后纵身跳到墙的另一面,它似乎知道水不会保留它的臊气。一个猎人曾告诉我,有次他看见一只被猎犬紧追不舍的狐狸跳到了瓦尔登湖上,那时冰上浮着一个个浅水坑,它就跑一段又回到了原来的岸上。不久,猎犬追上来了,可是到了这里,猎犬们嗅不到狐狸的气味了。有时,一大群猎犬自己追逐着来到我的屋前,从门前经过,绕着屋子兜圈,只顾号叫,一点也不理睬我,好像它们害了某一种疯病,什么也不能让它们停止追逐,它们就这样绕着圈子追逐着,直到它们闻到一股新近的狐臭,一只聪明的猎犬总是会不顾一切地去追逐狐狸。有一天,有人从莱克星顿到我的木屋来打听他的猎犬,这只猎犬追逐了很长一段路,而且时间长达一星期。只是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他,他也未必会得到什么线索,因为每一次我刚想回答他的问题时,他都会打断我的话问我:“你住在这里干什么?”他丢掉了一只猎犬,却找到了一个人。
有一个说起话来枯燥无味的老猎人,每年都到瓦尔登湖来洗一回澡,他总是在湖水最温暖的时候到来,而且会顺便来看我。他告诉我,好多年前的某一个下午,他带了一支猎枪在瓦尔登森林中行走,当走在韦兰路时,他听到了一只猎犬追上来的声音,一会儿,一只狐狸跳过墙跑到了路上,接着又以闪电般的速度跳过另一堵墙离开了大路,他迅猛发射的子弹却没有打中它。在他身后跑上来了一条老猎犬和三只小猎犬,它们在自发地、全速追赶着那只狐狸,一瞬间就消失在了森林中。这天下午晚些的时候,他在瓦尔登湖南面的密林中休息时,听到远远从费尔港那个方向传来了猎犬追逐狐狸的声音。它们朝他所在的位置过来了,它们那使整片森林震动的吠叫声越来越近,一会儿在韦尔草地那边,一会儿又在贝克农场那儿。他静静地站了很久,听着猎犬们的音乐,在猎人的耳朵听来,这音乐如此甜蜜。这时,狐狸突然出现了,轻快地穿过了林间的空地,它的声音为树叶的富于同情心的飒飒声所掩盖,它敏捷又悄然无声地借着地势,把追猎者远远抛在了后面;接着它跳上林中的一块岩石,背朝着猎人,笔直地坐在那儿倾听。片刻之间,猎人起了恻隐之心,没抬起他的手臂;然而,这只是一种短暂的情绪,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枪瞄准了,砰!狐狸从岩石上滚了下来,躺在地上死了。猎人还站在老地方,听着猎犬的吠声。它们仍然在追赶,现在,附近森林中所有的小径上全都回响着它们的号叫。最后,那老猎犬跳入眼帘,鼻子还在嗅着地,像着了魔一般朝空中狂叫,并径直朝岩石奔去。可是,看到那死去了的狐狸,它突然停止了吠叫,仿佛吃惊得叫不出声了,它绕着狐狸走了一圈又一圈,静静地走着;它的小狗们也一只接一只地来了,也都像它们的母亲一样,清醒了过来,在这神秘的气氛中静静地一声不作了。于是,猎人走到它们中间,这个谜解开了。他剥着狐狸皮,它们静静地等着,后来,它们跟在狐狸尾巴后面走了一会儿,最后又转到林中去了。这晚上,一个韦斯顿的绅士找到康科德这位猎人的小屋,探听自己的猎犬,并且告诉说,这些猎犬是自己出来追逐的,离开韦斯顿的森林已经一个星期了。康科德的猎人就把自己知道的详情告诉了他,并把狐狸皮送给了他,后者婉言谢绝后就自行离开了。这晚上他没找到他的猎犬,但第二天他就知道了它们的去向,原来它们已过了河,在一个农舍过了一夜,在那里饱餐了一顿,然后,清早就回家了。
把这故事告诉我的猎人还能记得是一个名叫山姆·纳丁的人,他常常在费尔港的岩石山上猎熊,然后把熊皮拿回来,到康科德的村子里换朗姆酒喝,那个人甚至告诉他曾看见过一只麋鹿。纳丁有一只著名的猎狐犬,名叫布戈因——他却把它念作伯金——告诉我这段话的猎人还常常向他借用这条狗。在这个乡镇里,有一个老生意人,他既是老板,又是市镇会计和议员代表,我在他的“亏欠账簿”中看到了如下记录:1742—1743年1月18日,“约翰·梅尔文,以一只灰狐狸贷款23美分”;现在这里却没有这种事了;在赫齐卡亚·斯特拉顿的账目中,1743年2月7日,“以半张猫皮,贷款14.5美分”;这猫皮当然是野猫皮,因为在法兰西之战的时候,斯特拉顿做过中士,当然不会拿比山猫还贱的东西来贷款。当时也有以鹿皮来换取贷款的,每天都有鹿皮卖出。有一个人还保存着附近这一带杀死的最后一只鹿的鹿角,另外一个人还给我讲过他伯父参加过的一次狩猎的情形。从前这里的猎人很多,而且日子都过得很愉快。我还记得一个瘦瘦的猎人,他随手在路边抓到一片叶子,就能在上面吹奏出一段旋律来,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这旋律比任何猎人的号角声都更原汁原味、更动听。
在有月亮的深夜,有时候我会在路上碰到许多猎犬,它们在树林中游荡,好像很害怕我,从我面前的路上躲开,一声不响地站在灌木丛中,直到我走过了为止。
松鼠和野鼠为了我储藏的坚果而争吵。在我屋子的四周有二三十棵油松,直径一英寸到四英寸,前年冬天给老鼠咬过——对它们来说那真是一个挪威式的冬天,积雪很深且长久没化,它们不得不动用松树皮来补充它们短缺的粮食。但这些树还是活了下来,在夏天里还长得很茂盛,虽然它们的树皮全都给吃掉了一圈,但许多树还是长高了一英尺,然而等到再过一个冬天,它们无一例外地全都死了。奇怪得很,小小的老鼠竟然可以把整个一棵树的树皮吃掉,它们不是上上下下地吃,而是绕着圈吃的;可是,要使这森林稀疏起来,这也许还是必要的,它们往往长得过于浓密了。
野兔(学名Lepus Americanus)在这儿很常见,整个冬天,它的身体常活动在我的屋子下面,我们只隔一层地板,每天早晨,当我开始挪动身体,它就会急促地逃开,把我惊醒——砰,砰,砰,它在匆忙奔逃之中,脑袋撞在地板上了。它们常常在傍晚时分绕到我门口来吃我扔掉的土豆皮。它们和土地的颜色如此相似,当它们不动的时候真是很难辨别出来。有时在暮色中,我一会儿看不见它们了,一会儿又看见它们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我的窗子下边。晚上我推开门,它们就会吱吱地叫着跳走了。它们在我身边会让我心生怜悯。有一个晚上,有一只兔子坐在我门口,离我只有两步的距离,一开始,它怕得直发抖,却没有跑开,这可怜的小东西,瘦得骨头都突出来了,破耳朵,尖鼻子,秃尾巴,细爪子。看起来,仿佛大自然实在没有别的物种了,只好保留这样的小东西。它的大眼睛显得很年幼而且不健康,似乎是得了水肿病一般。我跨前一步,瞧,它像弹簧一样跳到了雪地上,然后,它优雅地伸直了它的身子和四肢,一会儿就把森林置于我和它中间了——这野性的自由动物,又从另一方面说明了大自然的活力和尊严。它的消瘦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它天生如此。(有人觉得,兔子的拉丁文Lepus源自Levipes,有“捷足”的意思。)
要没有兔子和鹧鸪,一片山野怎么能叫作山野呢?它们是动物之中最简单、最土生土长的动物;从古到今一直都有这类古老而可敬的动物,它们与大自然同一种颜色、同一种性质,它们和树叶、和土地的颜色也很接近,不管是靠翅膀飞的还是靠脚走的。看到兔子跳开、鹧鸪飞走的时候,你不会觉得它们是野生动物,而会觉得它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仿佛听到树叶沙沙作响一样。不管发生怎样的变乱,兔子和鹧鸪一定可以像大地上长出来的东西一样永世长存。哪怕森林被砍光了,地上冒出的小树和灌木丛还可以隐藏它们,它们还会更加旺盛地繁殖呢。不能维持兔子生存的山野一定是很贫瘠的。我们的森林里到处是兔子和鹧鸪,在每一个沼泽的周围都可以看到它们在漫步,即使牧人们在它们周围布设了细枝扎的篱笆和马鬃做的陷阱。
冬天的湖
度过了一个安静的冬夜之后,我醒来时感觉有什么人在问我问题,而在睡梦中,我曾试图回答却又回答不上来,——什么——如何——何时——何处?可这会儿外面是黎明中的大自然,万物正蓬勃生长,她平静满足的面孔从我的大窗户里望进来,她的嘴唇上并没有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我醒来看到了大自然和日光,这就是问题的答案。雪厚厚地盖着大地,上面点缀着年幼的松树,而我的木屋所在的小山坡似乎在说:“前进!”大自然并不发问,也不回答我们人类的问题。似乎它早下了决心。“啊,王子,我们以钦羡的目光望着,把这宇宙奇妙而变幻的景象传到我们的灵魂之中。黑夜无疑会把这光荣的创造遮去一部分,但白昼则把这部伟大的作品向我们展示,这部伟大的作品从大地向上绵延到太空。”
接着我开始干我早上的工作。首先,我拿了一把斧头和一个桶去找水,如果这不是在做梦的话。经过了一个寒冷的、飘着雪的冬夜,要有一根魔杖才能找到水。水汪汪的颤动的湖水,对任何一点风都特别敏感,能反映每一道光和影。可是到了冬天,湖面的冰就冻结了,足有一英尺或一英尺半厚,连最笨重的马车也能承受得住,也许冰上还会积一两英尺深的雪,使你分不出它是湖还是平地。像湖周围群山中的土拨鼠那样,它要合上眼睛,冬眠三个多月。
我站在积雪的平原上,就好像站在群山中的牧场上一样,我先是拨开一英尺深的雪,然后又砸穿一英尺厚的冰,在我的脚下打开一个窗,我就跪在那里喝水,并俯视鱼儿安静的客厅,那里充满了一种柔和的光,仿佛是透过了一层磨砂玻璃再投进去的光,那细沙质的湖底还跟夏天的时候一样,在那里有一种永远风平浪静的安详,琥珀色黎明般的天空正笼罩着那儿,和水中居民的冷静与均衡气质却完全协调。天空在我头上,又在我脚下。
每天清晨,当一切都被严寒冻得松脆,人们带着钓竿和简单的午饭,用细细的钓丝穿越积雪来钓狗鱼和鲈鱼。这些有野性的人,并不像那些城里人,他们本能地采用另外的生活方式,相信另外一种权威,他们来来去去,这样就把许多城镇之间的空白地带连接在了一起,要不,城市和乡村就是分裂开的。他们穿着结实的粗呢大衣坐在湖岸上,在枯橡树叶上吃他们的饭餐,他们在自然知识方面,同城里人在那些人造事物方面一样聪明。他们从来不研读书本,他们所知道和所能说的远比他们所做的要少许多。他们所做的事据说还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一位用大鲈鱼来钓狗鱼的。你看看他的桶会大吃一惊,像看到了一个夏天的池塘一样,好像他把夏天锁在了他的家里,或者是他知道夏天躲在什么地方。你说,在仲冬,他怎么能抓到这么多鱼?啊,大地封冻了,他就从朽木之中找到当诱饵的虫子,所以他才能捕到这些鱼。他的生活本身在大自然里深入的程度要超过那些自然科学家的钻研深度,他这人就应该是自然科学家的一个研究专题。科学家寻找虫子时,是轻轻地把苔藓和树皮用刀子挑起来,而他却用斧子劈到树木中心,让苔藓和树皮飞得老远。他是靠剥树皮为生的,这样的一个人是有权捕鱼的。我很高兴看见大自然在他身上表现了出来。鲈鱼吃蛴螬,狗鱼又吃鲈鱼,而渔夫又吃了狗鱼;生物等级的所有空缺就这样被填满了。
在有雾的天气里绕着湖散步时,有时我会饶有兴味地看一些渔人所采取的原始的生活方式。也许他在冰上挖了一些与湖岸距离相等的小洞,洞口之间距离四五杆,他把桤木枝架在洞上面,再用绳子绑住枝丫以免它们被拉下水去,然后他再在冰上面一英尺多的地方把松松的钓丝挂在桤木枝上,还缚一张干枯的橡树叶当浮子,这样,叶子给拉下去的时候,就表明鱼上钩了。你绕湖边走半圈,就可以看到这些间距相等的桤木枝。
啊,瓦尔登的狗鱼!当我看见它们躺在冰上,或者是躺在渔夫们在冰上挖掘的井中——那些通到水中去的小窟窿,我常常被它们的那种稀世之美弄得大为惊叹,它们好像是神话里才有的鱼,街上是看不到的,森林中是看不到的,正如在康科德人的生活中看不到阿拉伯风情一样。它们有一种令人炫目、超凡脱俗的美,这与人们夸赞不已的灰白色的鳕鱼和黑丝鳕有着天壤之别。它们不像松树那么绿,也不像石块那么灰,更不像天空那么蓝,但在我看来,它们更有令人稀罕的色彩,像花,像宝石,像珍珠,它们是瓦尔登湖中的动物化了的“核”或晶体。它们自然是彻头彻尾的瓦尔登的化身,在动物王国里,它们自身就是一个个小瓦尔登,是瓦尔登族类。奇怪的是它们在这里被捕到,——在这深而阔的水中,远离瓦尔登路上经过的牛车、马车的辘辘声和雪橇的叮当声,这引人惊叹的金色的翠玉色的鱼在这里优游。这种鱼我从未在市场上看到过,如果那儿有,它必然会为众人所瞩目。它们只需要几下剧烈的扭动,就轻易放弃了那水中魅影,像一个凡人还没有到时候就升华为天空的精灵。
我渴望着把相传早已失去的瓦尔登湖的湖底重新找出来,所以,我在一八四六年初,在冰融化之前就小心地勘察了它,用罗盘、铰链和测水深的铅锤。关于这个湖的湖底,或者说,关于这个湖没有底的传说,已有许多,那些故事肯定是没有根据的。人们并不去探査湖底,就立刻相信它是无底之湖,这很奇怪。我在这附近的一次散步中曾跑到两个这样的无底湖边。许多人非常相信瓦尔登湖一直通到地球的另外一边。有的人曾趴在冰上看很久,通过那梦幻般的介质向下俯瞰,也许还望得眼中全是水波,而且他们害怕胸口着凉,所以就很迅速地匆匆做了结论,说他们看到了这些巨大的洞穴,如果有人真的敢下去填塞干草的话,“不知道要塞进去多少干草”,那无疑是冥河的入口,从这些入口可以通向地狱。另外,有人从村里来,驾了一匹五十六号马,装了一车绳子,然而还是没找到湖底,因为,当五十六号躺在路边休息时,他们把绳子放下水去,试图测量它神奇的不可测量,结果是徒劳无益的。可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读者,瓦尔登湖有一个坚密、深得罕见但合乎常理的湖底。我用一根钩鳕鱼的钓丝测量了它,这很容易,只需在它的一头系一块重一磅半的石头,它就能很准确地告诉我这石头在什么时候到了湖底,因为在它下面不再有水的浮力,我得费很大力气再把它提起来。最大的深度是一百零二英尺;再加入后来上涨的湖水五英尺,共计一百零七英尺。湖面这样小,却有这样的深度,真是令人惊叹,但不管你的想象力如何丰富,你也不能再把它减少一英寸。如果一切的湖都很浅,那会怎样呢?难道不会影响人类的思想吗?我很感激这湖深而清澈,可以作为一个象征。当人们还相信着无限的时候,有些湖就会被认为是无底的了。一位工厂主听说了我所测出的深度之后,认为这是不真实的,因为就他对堤坝所熟悉的情况来说,细沙不能够堆成这样险峻的角度。可是,从最深的湖的深度跟它的面积的对照来看,也不像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深,如果抽干了它的水再看,留下的也并不是一个多么深的山谷。它们不是像山谷似的杯形,因为这一个湖,就它的面积而言它确实是深得出奇了,通过中心的纵切面看起来却只是一只浅盘子那样深。大多数湖如果抽干水,剩下来的就只是一片草地,并不比我们时常看到的草地低洼。威廉·吉尔平在描写自然风景方面确实很出色,而且总是很准确,他站在苏格兰法恩湖湾的尖岬上,写道:“这一个盐水湾,六七十英寸深,四英里宽,约五十英里长,四面全是高山。”他还说:“如果我们能在大洪水,或者无论大自然的什么偶发灾难造成它的时候,在那水流涌入之前,这是何等可怕的缺口啊!”
山峰高高耸起,
洼地深深沉陷,
河床又宽又阔——
可是,如果我们把法恩湖湾的最短一条直径,按比例与瓦尔登湖对照,后者我们已经知道,其纵切面只不过是一只浅盘形,这样来看,法恩湖就比瓦尔登湖浅了四倍。要是法恩湖湾的水一股脑儿倒出来,那缺口的可怕程度也不怎么样了。毫无疑问,许多伸展着玉米田的阳光明媚的山谷,其实都是大洪水退去以后露出的“可怕的缺口”,不过这必须要有地质学家的洞察力与远见才能使那些始料未及的居民相信这个事实。有辨别力的眼睛可以在低低的小山上发现一个原始的湖沼来,山下的平原可能没有升高来掩盖它的历史。但是像在公路上干过活的人都知道,大雨以后,看看泥水潭就可以发现哪里是洼地。这样来看,想象力稍稍放开一点,就要比大自然潜得更深、飞得更高。所以,海洋的深度和它的宽度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
我透过冰测量了湖的深度,那么,我据此判断的湖底形态要比测量没有冰冻的港湾后所做的判断准确得多,结果我发现它总的来说是规则的,这令我感到吃惊。在最深的部分,有数英亩地是平坦的,几乎不下于任何风吹日晒下那些被人类耕种的田野。有一次,我任意地挑了一条线,测量了三十杆的距离,可是深浅的变化不过一英尺;一般来说,在靠近湖心的地方,向任何方向,每一百英尺范围内的深度变化,我可以预先推测出来,不过是三四英寸以内。有人惯于说,即使在这样平静多沙的湖中有着深而危险的窟窿,但是,如果有这种情况,湖水也早就把湖底的不平弄平了。湖底的规则变化以及湖岸和邻近山脉的一致性是这样地完美,所以,远处的一个湖湾,从湖的对面都可以测量出来,观察一下它的对岸,已可以知道它的方向。岬角变成了沙洲和浅滩,溪谷和山峡成了深水与海峡。
当我按十杆比一英寸的比例画了湖的图样,在一百多处记下了它们的深度之后,我就更发现了这惊人的一致性。我发现那记录着最大深度的地方恰恰在地图的正中心,我用一根直尺放在最长的距离上画了一道线,又放在最宽阔的地方画了一道线,真令人吃惊,最深处正巧在两线的交点上。虽然湖的中心相当平坦,湖的轮廓却不很规则,而且最长处和最宽处是从湖的凹处测量出来的。我对自己说,谁知道这是否暗示着海洋最深处的情形也和一个湖、一个泥水坑的情形一样呢?如果把高山与山谷看作是相对的,那么,这个规律是否也适用于高山?我们知道一个山的窄的地方并不一定是它的最高处。
瓦尔登湖的五个凹湾,我测量了三个,每一个的口上有一个沙洲,里面的水很深。因此,那沙洲的目的,不仅是为了面积上扩张,也为了向深处扩张,形成一个独立的湖沼似的盆地,而两个岬角正表明了沙洲的方位。海岸上每一个海港的入口处也都有一个沙洲。正如湾口的宽度大于它的长度,那么,沙洲上的水,也就比内湾的水更深。所以把湾的长宽和周遭湖岸的情形告诉给你之后,你就几乎有充分的材料列出公式来计算了。
为了试验,我用这些经验来测量湖的最深处,就凭着观察它的平面轮廓和湖岸的特性。为了看看我测量的准确程度如何,我画出了一张白湖的平面图,白湖水面面积约四十一英亩,同这个湖一样,其中没有岛,也没有出入口;因为最宽的一道线和最窄的一道线相当接近,就在那儿,两个隔岸相望的岬角在彼此接近,而两个相对的沙洲彼此远距,我就在最狭的线上挑了一个点,却依然交叉在最长的一条线上的,作为那里是最深处。最深处果然离这一个点不到一百英尺,在我定的那个方向再过去一些的地方,比我预测的深一英尺,也就是说,六十英尺深。当然,要是有一条河流过,或者湖中要是有一个岛,问题就复杂得多。
如果我们知道大自然的一切规律,我们就只需要一个事实,或者只要对一个现象做忠实描写,就可以举一反三,得出一切详细的结论来了。现在我们只知道少数的规律,我们的结论往往是不确定的,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大自然的不规则或混乱,而是因为我们在计算之中,对于某些基本的原理还很无知的缘故。我们所知道的规则与和谐,常常局限于我们已经发现的一些事物;可是有更多数的似乎矛盾而实在却呼应着的法则,我们只是还没有找出来而已,它们所产生的和谐却是更惊人的。我们的特殊规律都出于我们的观点,就像在一个旅行家看来,每当他跨出一步,山峰的轮廓就会变动一下,虽然绝对的只有一个形态,却有着无数的侧面。即使把它裂开、钻穿,也不能了解它的全貌。
我所观察的湖的情形,在伦理上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这就是平均法则。这种用两条直径来测量的法则,不但能指引我们观察天体中的太阳系,还能指引我们观察人心,而且,在一个人特殊的日常行为和生活潮流组成的集合体的长度和宽度中画两条线,我们就可以发现他的小湾和入口,而那两条线的交叉点,便是他的性格的最高点或最深处了。也许只要知道他的湖岸走向和周边环境,我们便可以知道他的深度和那隐藏着的底。如果他的周围是山峦环绕,湖岸险峻,山峰高耸,反映到他的胸怀,他一定是一个有着同样的人性深度的人。可是,一个低平的湖岸,就说明这人在人性方面也是肤浅的。一个明显的突出的前额表示思想的深度。在我们每一个凹处的入口,或者说我们某些特殊的倾向,也都相应地有一个沙洲;每一个凹处,都在一定时期内,是我们的港埠,在这里我们待得特别长久,几乎永久地被束缚在那里。这些倾向往往不是古怪可笑的,它们的形式、大小、方向,都取决于沿岸的岬角,亦即由古代的地壳运动决定。当这一个沙洲给暴风雨、潮汐或水流渐渐加高,或者当水位降落下去,它冒出了水面时,起先仅是隐藏着思想的一个倾向,现在却独立起来了,成了一个湖,和大海洋分隔开了,在思想获得它自己的境界之后,也许它从咸水变成了淡水,也许成了一个淡海、死海,或者一个沼泽。而每一个人来到这世界,我们是否可以说,就是这样的一个沙洲升到了水面上?这是真的,我们是一些可怜的航海家,我们的思想大体来说都有点虚无缥缈,在一个没有港口的海岸线上,顶多和有诗意的小港汊有些往还,不然就驶入公共的大港口,驶进枯燥的科学码头,在那里它们只是被重新拆卸组装,以适应所谓的世俗,而没有一种潮流使它们同时保持其独立性。
至于瓦尔登湖水的出入口呢,除了雨雪和蒸发,我并没有发现别的,虽然用一只温度计和一条绳子就可以找到这样的地点,因为在水流入湖的地方,在夏天大约最凉而冬天大约是最暖的。一八四六年至一八四七年,有一天,到这里来挖冰块的人在工作时把一部分的冰块送上岸去,那些囤冰的商人却拒绝接受,因为这一部分比起其他的冰块要薄了许多,挖冰的工人这时发现,有一小块地区上面的冰比其余的冰都薄了两三英寸,他们想这地方一定有一个入水口。另外一个地方他们还指给我看过,他们认为那是一个“漏洞”,湖水从那里漏出去,流经一座小山到达邻近的一处草地,他们让我待在一个冰块上把我推过去看,在十英尺深的水下有一个小小的洞穴,但我敢保证,除非以后发现更大的漏洞,这个漏洞是可以不将它填补的,有人主张,如果确有这样的大“漏洞”,如果它和草地确有联系的话,只要放一些有颜色的粉末或木屑在这个漏洞口,再在草地上的那些泉源口上放一个过滤器,就一定可以找到一些被流水带过去的微粒,从而使得漏洞与草地的相连得以证明。
我测量的时候,十六英寸厚的冰层也像水一样,会在微风之下略有波动。大家都知道,水准仪是不能在冰上使用的。在冰上摆一根刻有度数的棍子,再把水准仪放在岸上,对准它来观察,那么,离岸一杆处,冰层的最大波动是四分之三英寸,尽管冰层看上去似乎跟湖岸是紧连着的。在湖中心的波动可能要大一些。谁知道呢?如果我们的仪器更精密,我们或许还可以测出地壳的波动呢。当我的水准仪的两只脚放在岸上,另一只放在冰上,那么,在第三只脚上瞄准并观察时,冰上极微小的波动就可以在湖对岸的一棵树上,反映成数英尺的区别。当我为了测量水深而开始在冰层上挖洞时,厚厚的积雪下面,冰面上有三四英寸的水,水立刻从这些洞中流下去,变成深深的溪流,一连流了两天才流完,把四周的冰都磨光了,湖面也变得干燥了,这水流即使不是湖面变干燥的主要原因,却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因为,当水流下去的时候,它浮起冰层,让冰层升高了。这就好像是在船底下凿出一个洞,让水流出去。当这些洞冻结后,接着又下起了雨,最后又来了次新的冰冻,全湖上都覆盖着一层新鲜光滑的冰面,冰的内部就有了美丽的网络状的花纹,很像是蜘蛛网,你不妨称之为冰玫瑰花,那是从四面八方流到中心的水流所形成的。也有一些时候,当冰上布满浅浅的水坑时,我能看到我自己的两个影子,一个叠加在另一个上面,一个影子在冰上,一个在树木或者山坡上。
还在天寒地冻的一月,冰雪依然很厚很坚固的时候,一些精明的地主就已经从村中来取冰,以备夏天的冰冻饮料所需,这样的聪明真让人叫绝,甚至使人觉得有点可悲。在一月时就为七月中的炎热和口渴做准备——现在还穿着厚大衣,戴着皮手套呢!况且有那么多的事情,他都没有一点儿准备。也许他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准备足够的好东西,以便可以下辈子用来冷却夏天的饮料。他砍着、锯着坚实的冰层,把鱼的住宅的屋顶拆掉,用锁链把冰块和寒气一起像捆住木料一样地捆绑了起来,用车子载走,经过有利的寒冷的空气,运到冬天的地窖里,让它们在那里等待炎热夏季的到来。当它们被拖过村子的时候,远远看起来仿佛是固体化的蔚蓝的空气。这些挖冰的人都是快活的人,喜欢开玩笑、富有游戏精神,每当我经过的时候,他们常常请我站到下面,同他们一起用大锯来锯冰。
在一八四六年至一八四七年的冬天,有天早晨湖滨涌来了一百多个出身于北极的人,他们带来了好几车笨重的农具——雪车、犁耙、条播机、铡草机、铲子、锯子、耙,每个人还带着一柄两股叉,这种两股叉,就是《新英格兰农业杂志》或《农事杂志》上都没有描述过的。我不知道他们来这儿是不是为了播种冬天的黑麦,或是播种什么新近从冰岛引进的新种子。由于没有看到肥料,我估计他们和我一样,以为泥土很深,而且已经闲置得太久了,所以他们不预备深耕。他们告诉我,他们的雇主是一位农民绅士,他自己没有登场,他想使他的钱财加一倍。他的钱财,据我所知已经有五十万了。但是,现在为了在每一美元上再放美元,他就在这样严寒的冬天里剥去了瓦尔登湖唯一的外衣,不,是剥去了瓦尔登湖的皮。他们立刻工作了,耕着,耙着,滚着,犁着,秩序井然,似乎他们要把这里变成一个模范的农场。可是,正当我睁大了眼睛看他们要播下什么种子时,我旁边的一群人突然开始犁起那处女地来了,猛地一动,就一直犁到湖底的沙层,或者说是犁到水里,因为那是一片含水量大的土地——那儿的全部土地,然后,立刻用一辆雪橇把它载走了,当时我猜想,他们一定是在泥沼里挖泥炭吧。他们每天这样来了又去,伴随着火车发出的尖叫声,似乎他们来自北极地区,又回到北极地区,我觉得他们就像一群北极地区的雪鸟。有时候,瓦尔登这印第安女子开始复仇了,一个雇工走在队伍后面,一不留神滑入了裂缝——一条通到地狱的路,于是,刚才还勇敢无比的人物现在只剩下九分之一的生命了,几乎失去了动物的体温,能够躲入我的木屋中算是他的好运气了,他不能不承认火炉确有某种美德;或者有时候,冻土把犁头的一只钢齿折断了,或者是犁陷在沟中了,不得不把它从冰里挖出来。
如实地说吧,一百个爱尔兰人,在美国佬的带领监督下,每天从剑桥来这里挖冰。他们把冰切成一块一块,所用的方法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我在这里描述。这些冰块被放在雪橇上运到岸边,再迅速拖到一个冰台上,在那里再用马匹拖的抓钩和滑车将它们堆到一起,就像一桶桶面粉一样堆起来,一块接一块排列着,又一排一排地叠起来,好像他们要为一个耸入云霄的方塔打下牢固的基础一样。他们告诉我,工作顺利的话,一天可以挖一千吨,那大约是每一英亩地的产量。深深的车辙和安放支架的支架洞,都留在冰上,跟在土地上一样,因为雪车在上面来回的次数走得多了,而马匹就在挖成桶形的冰块中吃燕麦。他们这样在露天叠起一堆冰块来,高三十五英尺,约六七杆见方,在外面加一层干草,以隔开空气,因为风虽然冷得厉害,但当它从冰块中间吹过,还是会吹出很大的洞来,以致这里或那里的支撑会慢慢变得细小,以致最后会全部倒翻。最初,这些堆起的冰块看上去很像一个巨大的蓝色堡垒,一个神话中接待英灵的殿堂;可是,当他们把粗糙的草皮填塞到缝里去之后,草皮上也有了白霜和冰柱,看起来像一个古色古香的生满了苔藓的灰白废墟,全部是用蓝色大理石构成的冬神的住所,像我们在历本上看到的那个老人的图片一样——他的简陋的棚屋,好像他计划同我们一起度过夏季。据运冰的人估计,这堆冰中间有25%到不了目的地,2%~3%将损失在车上。然而这一堆中,更大的一部分的命运和当初的原意不同;因为这些冰或者是不能保藏得像预想的那么好,可能会发现它里面有较多的空气,或者是由于另外的原因,这一部分冰就没能送到市场上出售。这一堆,在一八四六年至一八四七年垒起来的,估计有一万吨重,最后用干草和木板钉了起来,虽然第二年七月开了一次箱,把一部分运走了,其余的则留在那儿,暴露在太阳底下,整个夏天,它们站着度过去了,这年的冬天,也还是这样度过去了,直到一八四八年的九月,它还没有全部融化掉。最后,湖还是收回了它们中的一大部分。
像湖水一样,瓦尔登湖的冰,近看是绿的,可是从远处望去,它是那种很美的蓝色,你很容易就把瓦尔登湖的冰跟河上的白冰,或是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湖上的那种微绿的冰区别开来。有时候,从挖冰人的雪橇上,有一大块冰掉落在村中街道上,躺在那里有一星期,像一块很大的翡翠,引起所有过路人的兴趣。我注意到瓦尔登湖的一个部分,它的水是绿的,而一旦冻结之后,从同一角度望去,它却呈现出蓝色。所以在湖边的许多低洼地,有时候,在冬天,充满了像湖本身一样绿色的水,可是到了第二天它们就冻成了蓝色。也许水和冰的蓝色是由它们所包含的光和空气造成的,最透明的部分,就是最蓝的部分。冰是引人深思的一个最有趣的题目。他们告诉我,他们有一些冰,放在费雷什湖的冰屋中长达五年,依然是很好的冰。为什么一桶水放久了要发臭,而结冰以后,却永葆甘美呢?人们说,这正是情感和理智之间的不同之处。
就这样一连十六天,我从我的窗口,看到一百个人像农夫一样忙忙碌碌地工作,他们成群结队,带着车马和一应俱全的农具,这样的图画跟我们常常在历书的第一页上看到的一样。每次我从窗口望出去,总会想到云雀与收割者的寓言,或者那播种者的小故事等。现在,他们都走了,三十多天之后,我又能从这同一窗口,望到纯粹的海绿色的瓦尔登湖水了,它映照出云和树木,把水汽蒸发到天空,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有那么多人站在它的上面。也许我又可以听到一只孤独的潜鸟钻入水底,整理羽毛,一边放声大笑,或许我可以看到一个孤独的渔夫驾一叶扁舟,他的形态倒映在水波上,可就在不久前,这里曾有一百个人稳稳当当地站着干活儿呢。
这么说来,似乎紧跟着,查尔斯顿、新奥尔良、马德拉斯、孟买和加尔各答的挥汗如雨的居民,也将喝我的井水。黎明,我让自己的思维沐浴在《薄伽梵歌》宏伟的宇宙哲学中,自从这一部史诗完成了之后,神的岁月也已经逝去,而和它相比,我们的现代世界以及它的文学显得那么猥琐、微不足道。我怀疑,这一种哲学是否就是从前的生存状态,因为它的崇高距离我们的观点是如此遥远啊!我放下书本,跑到我的井边去取水,瞧啊!在那里,我遇到了婆罗门教的仆人、梵天、毗湿奴和因陀罗的僧人,他仍坐在恒河上的神庙中,读着他们的《吠陀集》,或者只带着一些面包屑和一个水钵住在一盘树根上。我遇到他的仆人来给他的主人汲水,我们的桶好像在同一口井里咕嘟作响。纯净的瓦尔登湖水已经和恒河的圣水混合在一起了。凭借着柔和的风,这水流经过了亚特兰蒂斯和赫斯珀理得斯这些传说中的岛屿,流过汉诺,流过德那第岛、蒂多雷岛和波斯湾的入口,汇入印度洋的热带季风,在亚历山大大帝也只听到过其名字的港口登陆。
春天
掘冰人的大肆挖掘,常常使得一个湖沼的冰提前解冻,因为即使在寒冷的天气里,被风吹动的水波也可以消融它周围的冰块。但是那一年,瓦尔登湖并没有受到这种影响,因为它立刻结上了一层新的厚冰来替代旧的那一层。这个湖从不曾像邻近的那些湖里的冰那样化得早,因为它深得多,而且底下并没有流水经过,来把冰融化或者消耗掉。我从没有见它在冬天里化开过,一八五二年至一八五三年的冬季也不例外,那个冬季给了许多湖沼一次严峻的考验。瓦尔登湖通常是在四月一日开冻,比弗林特湖和费尔港要迟一星期或者十天,从北岸,也即先冻结起来的地方开始融化。它比附近这一带的任何水域更切合时令,表明季节的绝对进展,它很少受温度变化的影响。三月里,连续几天的严寒便可能推迟其他湖泊的解冻,但瓦尔登的温度却几乎在连续不断地增高。一八四七年三月六日,我在瓦尔登湖心放入一只温度计,测得温度为三十二华氏度,也即冰点,靠湖岸的地方,是三十三华氏度;同一天,在弗林特的湖心测得的温度是三十二点五华氏度,离岸十来杆的浅水处,在一英尺厚的冰下面,测得的温度是三十六华氏度。弗林特湖中浅水处与深水处的温度相差三点五华氏度,而事实上这个湖大部分都是浅水,这就可以说明为什么它的化冻日期要比瓦尔登湖早得多了。那时,浅水处的冰要比湖心的冰薄几英寸。在仲冬,湖心最温暖的,那儿的冰也最薄。同样,夏季里在湖岸附近,涉水而过的人都知道,岸边的水要温暖得多,尤其是只三四英寸水的地方,游泳出去远了一点,深水处的水面也比水底暖和得多。而在春天,太阳光不仅在温度逐渐增加的天空与大地上发挥它的能量,它的热量还透过了一英尺多厚的冰,在浅水处还从水底反射,也使上层的水变暖,并且使冰的下部融化,同时从上面,阳光更直接地融化了冰,使冰层变得不均匀了,有些凸起的气泡在里面上升又下降,直到后来冰层成了蜂窝一般,到最后,来一阵春雨,冰层就全都消失了。冰层好比树木一样,也有它的纹理,当一块冰层开始融化,或成蜂窝状了,不论它在什么位置,气泡和水面总是成直角地相连的。如果水面下有一块突出的岩石或木料,它们上面的冰总要薄得多,而且冰层常常被反射的热力融化;我听说,在剑桥曾有人做过这样的试验,在一个木制的浅湖中使水冻结,再使冷空气在下面流过,使得上下都可以受到冷空气的影响,但是,从水底反射上来的太阳的热量仍然可以胜过这种影响。当仲冬季节下了一阵温暖的雨,把瓦尔登湖上带雪的冰融化,只在湖心留着一块又黑又硬的冰或者透明的冰,这时就会沿湖岸出现更厚但已腐化的冰带,约有一杆多宽,这正是湖底反射的热量所形成的。还有就是我已经说起过的,冰中间的气泡像凸透镜一样从下面将冰融化。
一年四季的现象,每天都以缩小的规模在湖上演变着。一般来说,每天早晨,浅水处比深水处暖得更快,尽管最终不会很暖,而每天黄昏,它也冷得更快,直到第二天黎明时分。一天是一年的缩影。夜是冬天,早晨和傍晚是春与秋,中午是夏天。冰的爆裂声和鸣声表明温度的变化。一八五〇年二月二十四日,在某个寒冷的夜晚过去后的宜人的早晨,我跑到弗林特湖去度过这一天,惊奇地发现只用斧头劈了一下冰,那声音就像敲锣一样,响遍了好几杆远的范围,或者也可以说,好像我正在打一只绷得紧紧的鼓。太阳升起以后大约一个小时,湖感受到从山上投射下来的阳光的热量,开始发出隆隆的声响;它伸懒腰,打呵欠,像一个刚醒过来的人,渐渐变得越来越吵闹,这样持续了三四个小时。中午,它睡了片刻的午觉,快到傍晚了,太阳收回它的热量影响,湖又隆隆响起来了。在正常的天气中,每天黄昏,湖会定时发射它的晚礼炮。但在正午,冰层的裂痕太多,空气的弹性也不够,所以湖完全失去了共鸣,也许鱼和麝鼠在那时都不会因听到这震动而惊呆的。渔夫们说,“湖的雷鸣”常常吓得鱼都不敢咬钩了。湖并不是每晚都发出雷鸣的,我也不能肯定什么时候可以听到它的雷鸣,但是,虽然我不能感觉到天气的不同,湖却有它的反应。谁想得到这样大、这样冷又这样厚的东西竟然这样敏感?然而,它有自己的规律,到时候就发出雷鸣声,像草木在春天发芽一样。大地生机蓬勃,富含乳汁。对于大气的变化,最大的湖也像温度计中的水银一样敏感。
吸引我到森林中来居住的原因是我可以有很多闲暇,并有机会观察春天的来临。最后,湖中的冰层开始像蜂窝状了,我一走上去,脚跟就会陷进去。雾、雨以及温暖的太阳光渐渐地把雪融化了;你感觉到白昼越来越长,我知道我的燃料已够过冬了,现在已经根本不需要再生很大的火。我密切注意着春天的第一个信号,倾听着一些飞来的鸟雀偶然发出的鸣声,或是有条纹的松鼠的唧唧声,因为它储藏的食物大约也快吃完了吧,我也会去看土拨鼠如何从它们冬眠的地方走出来。三月十三日,我已经听到蓝鸫、歌雀和红翼鸟,而冰层还有一英尺厚。因为天气更温暖了,冰层不会给水融化掉,也不像河里的冰那样漂走,虽然沿岸半杆宽的地方都已经融化,可是,湖心的冰依然像蜂房一样,而且饱含着水,六英寸厚的时候,你还可以用脚穿过去;可是第二天晚上,也许在一阵温暖的雨和紧跟着的大雾之后,它就全部消失了,像是跟着雾一起消散,给神秘地带走了。有一年,我在湖心散步之后才五天,冰就全部消失了。一八四五年,瓦尔登湖在四月一日全部开冻;一八四六年是在三月二十五日;一八四七年是在四月八日;一八五一年是在三月二十八日;一八五二年是在四月十八日;一八五三年是在三月二十三日:一八五四年,大约是在四月七日。
对生活在这样极端气候中的我们来说,关于河、湖的解冻以及春光来临时的一切细小的迹象,都特别有意思。天气变得更暖一些的时候,那些住在河流附近的人,晚上能听到冰裂开的声响,那惊人的轰隆声像是大炮发出来的,好像那冰的锁链就此全都扯断了,不出几天时间,它就迅速地消失了。这时候,鳄鱼也从泥土中钻出来抖掉身上的泥土。有一位老年人,一直对大自然做精密的观察,关于大自然的一切变幻,他似乎都有充分的理解,好像大自然是他童年时代帮助建造并给它安上龙骨的——现在,他已经老了,即使他再活下去,活到传说中玛土撒拉那样的高龄,也不会得到更多的自然知识了。他告诉我,春季里的某一天,他带着枪坐上船,想跟那些野鸭进行比赛——听到他居然也有对大自然的变幻表示惊奇的故事,我感到诧异,因为在我看来,他跟大自然之间已经不会有任何秘密了。那时草地上还有冰,但河里的冰都消融了,他从他住的萨德伯里地方顺流而下,一路畅通无阻,到了费尔港,在那里,他意外发现那儿的大部分水面还是坚实的冰。这是一个温暖的日子,却还有这样大面积的冰残留着,这使他非常惊异。那会儿他看不到野鸭,就把船藏在湖中一个小岛的北面或者说是背后,而他自己则躲在南岸的灌木丛中等待它们。在离岸三四杆的地方,冰已经都融化成平滑而温暖的水,但水底却很泥泞,而这正是鸭子所喜爱的,所以他估计不久就会有野鸭飞来。他一动不动地躺卧在那里,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听到了一种低沉的,似乎从很远地方传来的声音。这声音那么雄浑,那是他从不曾听到过的,它渐渐地增强,仿佛它会有一个永恒的,让人永远难忘的结尾,一种万马奔腾的怒吼声。在他听来,应当是一大群飞禽要降落到这里来了,于是,他急忙抓住枪跳了起来,非常兴奋;可是他惊奇地发现,就在他躺卧着的时候,整整一大块冰漂动起来了,它向岸边流动,而他所听到的正是它的边沿摩擦湖岸的粗犷的声音——起初还比较温和,一点一点地碎落着,到后来却变得猛烈了,撞到湖岸上,冰花飞溅,到相当的高度才又落下来恢复平静。
最后,太阳光从高处直射下来,温暖的风吹散了雾和雨,融化了湖岸上的积雪,薄雾缭绕,太阳露出来了,向着一片赤白相间的格子形的风景微笑。旅行家从一个小岛走向另一个小岛,千百道淙淙的小溪和水涧的音乐真是令人愉快,在溪涧的脉管流着冬天的血液,冬天就此被它们带走。
除了观察解冻的泥沙流下铁路线的深沟陡坡所切出的形态以外,再没有什么现象能让我更喜悦的了。我到村中去,总要经过那里,这样大规模的一种形态,不是常常能看到的景象。虽然从铁路到处兴建以来,许多新近暴露在外的铁路路基都提供了这种合适的材料。那材料是各种粗细不同、颜色各异的细沙,其中往往还含着一些泥土。春天霜冻的时候,甚至还在冬天冰雪将融未融的时候,沙子就像火山的熔岩一样流下陡坡,有时还穿透积雪流出来,泛滥到以前没有沙子的地方。无数这样的小溪流,相互地叠加、交叉,成为一种混合的产物,既遵从着流水的规律,又遵从着植物的规律。因为它流下来的时候很像多汁的树叶或者葡萄藤蔓的形状,喷射出许多达一英尺多深的软浆;你俯瞰它们的时候,觉得它们的形态像一些苔藓的裂叶,或者,你会想到珊瑚、豹掌或鸟爪,想到人脑、肺或回肠,以及其他种种分泌物。这真是一种奇异的织物,它们的形态和颜色,被模仿在青铜器上,这是一种建筑上的枝叶花簇的装饰,比古代的茛苕叶、菊苣、常春藤或其他的植物叶更古老、更典型,也许在某种情形之下,这会使得将来的地质学家大伤脑筋。这整个深沟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好像这是一个被打开从而使得钟乳石都暴露在阳光之下的山洞。沙子的颜色丰富又悦目,包含了铁的各种不同的颜色,棕色的、灰色的、黄色的、红色的。流动的块面到了路基脚下的排水沟里,它就平摊开来而成为浅滩,各种沙流已失去了它们的半圆柱形,渐渐变得平坦、广阔,如果更湿润一点,它们就会更加快地混合到一起,直到它们形成了一片几乎完全平坦的沙地,却依然千变万化而且有各种美丽的色泽,其中你还能看出原来的植物形态;直到最后,它们在水里变成了沙岸,像一些河口上所见的沙洲那样,那时它们植物的形态就变为了粼粼的水波。
整个铁路路基有二十英尺到四十英尺高,有时被这种枝枝叶叶的装饰覆盖,或者说这是细沙的裂纹,在路基的一面或两面都有,长达四分之一英里,这便是一个春日的产物。这些泥沙枝叶的惊人之处,在于它是突然间形成的。当我在路基被太阳先照射的一面看到一个毫无生气的斜面之后,而另外的一面上,我却看到了如此华丽的枝叶,它只是一小时的创造就把我深深地感动了,仿佛在一种特别的意义上来说,我是站在这个创造了世界和我的大艺术家的画室中——他还在继续工作,他在这路基上即兴创作,以过多的精力到处画下他新颖的图案。我觉得我仿佛和这地球的内脏更加接近起来,因为流沙呈现出动物的心肺一样的叶形体。在这沙地上,你可以看到将来会出现的植物叶子的形状,因为大地已经将它预先表现出来了,这么说来,大地就是在这种预先的意念之下劳动着的。原子已经学会了这个规律,并已孕育着这个规律。高挂在树枝上的叶子在这里看到它的雏形了。无论在地球还是动物身体的内部,都有潮湿的、厚厚的“叶”。“叶”这个字特别适用于肝、肺和脂肪[它的字源γείβω,是labor, lapsus原本为流、向下滑、逝去的意思;λοβός,globus意为叶(lobe)、球(globe);还有lap(叠盖),flap(扁宽之悬垂物)和许多别的字;而在外表上则是一张干燥的薄薄的leaf(叶子),便是那f音,或v音,都是一个压缩了的干燥的b音。叶片lobe这个字的辅音是lb,柔和的b音(单叶片的,b是双叶片的)有流音l陪衬着,推动了它。在地球globe这个词的glb中,g这个喉音用喉部的容量增加了字面意义]。鸟雀的羽毛是更干燥更薄的叶片。这样,你还可以从土地的动作粗笨的毛虫进一步看到活泼的、翩翩飞舞的蝴蝶。正是我们这个地球不停变化、不断地超越自己,它也就在它的轨道上展翅飞翔了。甚至结冰也是从精致的晶体叶子开始的,好像它是流进一种叶子的模型而翻印出来的,而那做模型的就是湖面上的水草的叶子。整棵树其实是一张叶子,而河流是更大的叶子,它的叶肉是河流中间的大地,乡镇和城市则是它们的叶腋上附着的昆虫卵。
当太阳下山,沙就停止了流动,但到早晨,这条沙溪却又开始流动,一个支流一个支流地分成了无数条支流。也许你可以从这里知道血管是如何形成的,如果你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那溶解体中起初是有一道软化的沙流,前面有一个水滴似的顶端,像手指的圆圆的突出部分,缓慢而又盲目地向下探路,直到后来因为太阳升得更高了,它也有了更多的热量和水分,那沙流的较大部分就为了服从那最呆滞的部分也服从的规律,和后者分离了,独自向前,形成了一道弯弯曲曲的渠道或血管,从中你可以看到一个银色的溪流,像闪电般地闪耀,从一段泥沙形成的枝叶跳跃到另一段,却又总是不时地给流沙吞没。那些细沙流得如此快,又把自己组织得极为完美,真叫人称奇,利用沙体提供的最好的材料来组成渠道的两边。河流的源头正是这样形成的。水中的硅沙大约就是骨骼系统,而在更精细的泥土和有机化合物上,就是肌肉纤维或纤维细胞。人是什么,还不是一团正在溶解的泥土?人的手指头脚趾头只是凝结的一滴水。手指和足趾从身体正在溶解的一团中流出,流到它们不能再流为止。在一个更富生机的环境之中,谁知道人的身体会扩张和流到如何的程度?手掌,可不也像一片张开的棕桐叶那样有叶片和叶脉吗?耳朵,不妨想象为一种地衣,学名Umbilicaria,挂在脑袋的两侧,上面也有叶片的耳垂或者水滴。嘴唇[labium,大约是从labor(劳动)化出来的]便是在口腔的上下两边伸出并悬垂着的。鼻子,很显然是一个凝聚了的水滴或钟乳石。下巴是更大的一滴了,是整个面孔的水滴在这里的汇合。面颊是一个斜坡,从眉毛上向脸颊的滑坡,由颧骨支撑着。每一片植物的叶子也是一滴浓厚的在缓缓流动的水滴,或大或小;叶片是叶的手指,有多少叶片,便说明它企图向多少方向流动,如果它有更多的热量或其他有利的影响,它就会流得更远了。
如此看来,这一个小斜坡已图解了大自然的一切活动的原则。地球的创造者只发明了一片叶子的专利。哪一位商博良(破解埃及象形文字的法国埃及学家)能够为我们解出这象形文字的意义,使我们最终能翻到新的那一叶去呢?发现这一个现象带给我的欣喜,比看到一个丰饶多产的葡萄园还多。说真的,这其中的性质是分泌物,而肝啊肺啊肠子啊,多到无穷,好像是地球给从里面翻了出来;不过这至少意味着大自然是有肠子的,而且是人类的母亲。这是从地上出来的霜,这是春天。路基边的这个现象先于万木葱茏、百花齐放的春天,正如神话先于正式的诗歌。我知道,再没有一种事物更能荡涤冬天的雾霭和一切郁积于心的东西。它使我确信,大地还在褓襁之中,在到处伸出它婴孩般的手指,从最光秃的额头上冒出了新的鬈发。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无机物。路基上的叶形的图案,仿佛是锅炉中的熔滓,说明大自然的内部在“猛烈燃烧”。大地不只是已死的历史的一个片段,地层叠地层像一本书的层层叠叠的书页,主要让地质学家和考古学家们去研究;大地是活生生的诗歌,像一株树富有生机的树叶,它先于花朵和果实。——不是一个充满化石的地球,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地球,和地球的生命比较,一切动植物的生命都不过在这个伟大的生命上寄生。它的剧震可以把我们的化石从它们的坟墓中抛出来。你可以把金属熔化,把它们倒入铸模铸成的最美丽的形体中,但都不能像这大地的溶液所生成的图案那样使我兴奋。还不仅是地球,在它上面建立的任何制度,都好像是放在一个陶器工人手上的一块黏土,是具有可塑性的。
不久,不仅在这些湖岸上,在每一个山坡、平原和每一个山谷中,霜像是从冬眠中醒了过来的四足动物那样从地里出来了,它在音乐声中寻找着海洋,或者要在云中移居到另外的地方。柔和的劝诱般的融化,比用锤子的雷神还要有力量。前者是溶解,后者却是把它击成碎片。
当大地部分化雪以后,又过几个温暖的日子,它的表面被晒得干燥了一些后,这时的景象真是令人赏心悦目,这些新生婴孩的各种初生的稚嫩的现象,同那些熬过了冬天的一些苍老的植物的高尚的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长生草、黄色紫苑、岩蔷薇和其他优雅的野草,往往在这时比它们在夏季里更加引人注目,更加有趣,好像它们的美非得熬过了冬天才能成熟;甚至羊胡子草、香蒲、毛蕊花、金丝桃、绒毛绣线菊、草原细草以及其他有强壮草茎的植物,这些都是早春的飞鸟拥有的取之不尽的谷仓——至少是比较像样的草妆,它们是大自然寂寞时的点缀。我特别被羊毛草那穹隆形的禾束一般的冠部所吸引,它把夏天带到我们冬日的记忆中。那种形态,也是艺术家所喜欢描绘的,而且在植物王国中,这些形状和人们心里已有形象类型的关系正如星象学与人的心智的关系一样。它是比希腊语或埃及语更古老的一种古典风格。许多冬天的现象偏偏暗示了无法形容的稚嫩、脆弱的精美。我们习惯于听人把冬天描写成一个粗鲁狂烈的暴君,其实它是用情人般轻柔的手在给夏天长发装饰着呢。
春天临近时,赤松鼠就来到了我的屋子底下,成双成对。正当我静坐阅读或是写作的时候,它们就在我脚下,不断地发出最奇怪的叽叽咕咕的叫声,各种有难度的长嘶短鸣,要是我蹬几下脚,叫声就更高,好像它们在这疯狂的恶作剧中已经超越了畏惧的境界,无视人类的禁令了。你别闹腾了——赤松鼠——赤松鼠。对于我的驳斥,它们听也不听,它们不觉得我的气愤有多可怕,反而破口大骂,弄得我毫无办法。
春天的第一只麻雀!这是新的一年的开始,往年从不曾在年初充满这样青春的希望!最初听到很微弱的银色的啁啾之声传过了部分还光秃秃的、潮湿的田野,那是蓝鸟、歌雀和红翼鸟发出来的声音,仿佛冬天的最后雪花在清脆作响地飘落!在这样的一个时候,历史、编年纪、传说,一切书面的文字和启示又算得了什么!小溪向春天唱赞美诗和四部曲。白尾鹞低低地飞翔在草地上,在寻觅那初醒的第一批还带着泥土味的生物。在所有的山谷中都能听到融雪的滴答之声,而湖面上的冰也在迅速地消融。小草像春天的火焰在山腰燃烧起来了——“et primitus oritur herba imbribus primoribus evocata.”[19]好像大地在发出内部的热力来迎接太阳的回归;那火焰的颜色,不是黄的,而是绿的——永恒的青春的象征,草叶们像一根长长的绿色缎带,从草地上流出来,一直流向夏季。是的,它曾给霜雪阻拦过,可是它很快又会向前推进,新的生命举起了去年的干草的长茎,让它重新发芽。它像小溪从地下潺潺地冒出来一样。它与小溪几乎是一体的,因为在六月那些生长的日子,小溪已经干涸了,这些草叶就变成了溪水的水道。年复一年,牛羊从这永恒常青的溪流里饮水,然后,割草的人又把它们割去供给冬天的需要。我们人类的生命即使绝灭,那根上仍有绿色的草叶生长出来,抵达永恒。
瓦尔登湖的冰在迅速地融化。靠北,靠西有一道两杆宽的运河,流到了东边就更宽了。一大片冰从它的主体上裂开了。我听到一只歌雀在岸上灌木林中鸣唱——欧利,欧利,欧利——奇普,奇普,奇普,切喳——切维斯,维斯,维斯。它也在帮瓦尔登湖融冰,冰块边沿那巨大的曲线是何等地漂亮,跟湖岸的曲线有着一定的呼应,但是要规则得多!这时候冰块出奇地坚硬,因为最近曾有一阵短暂的严寒。冰块上还都有着波纹,真像是皇宫的地板。风只能不留痕迹地向东拂过它不透明的表面,直到吹皱那远处已经融化了的水面。看这缎带似的水在阳光底下闪烁,真是太令人愉悦了,湖的颜容上充满了快活和青春,似乎它要表明湖中的游鱼也是多么欢乐,湖岸上的细沙也是多么欢乐。这是银色的鱼鳞片上的光辉,整个湖仿佛是一条活鱼。这就是冬天和春天的对比。瓦尔登湖死而复生了。但是我在前头说过,这个春天,瓦尔登湖解冻的时候更加从容淡定。
从暴风雪和冬天转换到晴朗温和的天气,从昏暗阴沉的、懒散的时光转换到明亮的、充满生机的时光,这是万物都在宣告着的很值得纪念的转折点。最后,它似乎是突如其来的。突然,阳光注满了我的屋子,虽然那时已将近黄昏了,而且冬天的灰云还飘在天空,雨雪之后的水珠还正从檐上滴落。我从窗口望出去,瞧!昨天还结着灰色寒冰的地方,现在却横陈着一个透明的湖,湖面已经像夏日的傍晚那样平静,充满了希望,怀里映照出一个夏季的夕阳天,虽然上空还看不到这样的云彩,但它仿佛已经和一方远远的天空遥相呼应了。我听到一只知更鸟在远处叫,我想,我大概有几千年没有听到知更鸟的叫声了。就算再过几千年,我也绝不会忘记它的乐音——它仍然像往日那样甜蜜而又嘹亮。啊,黄昏的知更鸟,在新英格兰的夏日的天空下!但愿我能找到它栖息的树枝!我指的是它——那根树枝。至少这不是迁徙的画眉鸟。我的屋子周围的油松和矮橡树,枝条垂着已经很久了,突然间,它们又恢复了各自的特性,看上去更光亮、更苍翠、更挺拔、更生机蓬勃了,好像它们给春雨洗过一场就神奇地复苏了一样。我知道天不会再下雨了。只需要看森林中任何一根树枝,还有,看看你那一堆燃料,你就可以知道冬天到底过去没有。天色渐渐暗下来,我给一群低飞过森林的大雁的叫声惊动了,它们像是疲倦的旅行家,从南方的湖上飞来,到这会儿来得有点迟了,最后会大声诉苦,而且互相安慰。站在门口,我能听到它们扇动翅翼的声音;当它们朝我的屋子飞过来时,它们突然发现了我的灯火,喧嚣的鸣声立刻静下来,它们盘旋着停歇在湖上。于是,我回到屋子,关上门,在森林里度过我的第一个春宵。
在早晨,我望着薄雾中的雁群,它们在五十杆以外的湖中央游泳,它们这么多,这么混乱,瓦尔登湖仿佛成了一个供它们嬉戏的人工湖。可是,等到我站到湖岸边,那领头雁就发出一个信号,它们就都拍动翅膀,立刻飞起来,列成一个队形,在我头顶盘旋一圈,一共二十九只,然后,它们直向加拿大飞去,那领头雁每隔一定的间歇便发出一声鸣叫,好像在通知队伍到一些比较浑浊多泥的湖沼中去用早餐。一大群野鸭也同时飞了起来,随着这些吵闹的大雁向北飞去。
有一星期的时间,我听到失群的大雁在雾蒙蒙的黎明中盘旋、鸣叫,寻找着它的伙伴们,让森林也回响起一种超过它负荷的声音。四月,我又看得到鸽子了,它们一小队二小队疾飞过去,到一定的时候,我还听到小燕子在我的林中空地上叽叽喳喳,虽然我知道飞燕在城里并不是多得让我这儿也能分到一两只,但是我想,这种小燕子是古代的物种,在白人来到之前,它们就在树洞中栖息了。几乎在任何地区,乌龟和青蛙常常是这一季节的前驱者和信使,而鸟雀边飞边歌唱着,羽毛闪烁,植物蓬勃生长,百花齐放,和风也吹拂着,以纠正两极的微小振动,保持大自然的平衡。
每一个季节,在我看来都是最好的、各有其美妙之处的,因此,春天的来临就像是混沌初开,是宇宙和黄金时代的重现——
Eurus ad Auroram Nabathaeaque regna recessit,
Persidaque, et radiis juga subdita matutinis.
东风退到了奥罗拉和巴泰王国,
退到波斯,退到了黎明微光下的山冈。
人类诞生了,究竟是万物的创造者,
为创造出更好的世界,以神的种子创造了人类;
还是大地新近才与高高的天穹分开,
从而保留了天上同族的种子。
只要一场柔雨,草就会更青。我们的前景也是这样,当更好的思想注入其中,它便变得光明起来。如果我们能一直生活在“现在”,对任何发生的事情都能善加利用,就像青草承认最小的一滴露水也给了它很好的作用,而不是总在惋惜失去的机会——也就是我们说的在尽自己的责任,那么,我们人类就有福了。春天已经到了,我们还停留在冬天。在一个愉快的春天的早晨,一切人类的罪恶全部得到了宽恕。这样一个日子是罪恶消融的日子。阳光如此灿烂,最坏的人也会回头悔悟。由于我们自己恢复了清白,从而也发现了邻居是清白的。也许昨天你还把某一个邻居看作贼、酒鬼或是好色之徒,要么可怜他,要么轻视他,对这人世你也非常悲观;但太阳把春天的第一个黎明照耀得那么光亮而温暖,世界得到了重造,你看到它正在做一件心平气和的工作,看到它的疲惫而堕落的血管涨满了欢乐,祝福这一个新的日子,像婴儿一般天真地感受着春天的影响,你会忘记了它的一切过错。它周身不仅充满着善意,甚至有一种圣洁的味道,好像有了一种新的本能,也许正盲目地无结果地寻求着表现出来给你看,片刻之间,向阳的南坡上便没有任何庸俗的笑声回荡。你看到它扭曲的树皮上长出了一些纯洁的嫩芽,它要来尝试这一年的新生活,这样柔和、新鲜,有如一株幼苗。他甚至都已经品味到了上帝赐予的喜悦。为什么狱吏不把牢狱的门打开,为什么法官不撤销他手上的案件,为什么布道人不让会众们离去?这是因为这些人不服从上帝给他们的暗示,也因为他们不愿接受上帝赐给众生的赦免。
正如《孟子》所言:“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檗(嫩芽新枝)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之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
有如奥维德的《变形记》所言:
黄金时代初创时,本无复仇者,
不用法律,人们自主奉行忠诚和正直,
没有惩罚和恐惧,也从来没有
恐吓的文字高高铸在铜器上,
乞援的人不用害怕法官的判词,
一切都平安,没有复仇者。
高山上没有被砍伐下来的松树,
水波可以流向一个异国的世界,
人们只知道自己的停靠港而不知有其他。
永远是春天,永远是温和的风吹拂大地,
吹拂那无须播种而自然生长的花朵。
四月二十九日,我在九亩角桥附近的河岸上钓鱼,站在摇晃的草皮和柳树根上,那里潜伏着一些麝鼠。我听到了一种奇特的响声,有点像小孩子用他们的手指敲木棒所发出来的声音,我抬头一看,看到了一只很小、很漂亮的鹰,模样很像一只夜鹰。它一会儿像水花似的飞旋,一会儿又翻跟斗似的落下一两杆,如是反复表演,展示出它的翅膀内部,在阳光下闪烁如一条缎带,或者说像一个贝壳内部的珠光。这景象使我想起了放鹰狩猎的技术,还有曾经与这一项运动相关的伴随着那么崇高的情操、那些诗歌。这种鸟似乎可以称为灰背隼,我倒是不在乎它的名字。这是我所看见过的最灵活的一次飞翔。它并不像一只蝴蝶那样翩跹,也不像较大的那一些大鹰那样翱翔,它在天空中骄傲而自信地运动,发出奇怪的咯咯声,越飞越高,重复自由而优美的降落,像风筝一般连连翻身,然后又从它在高处的翻滚中恢复飞翔的姿态,似乎它的脚从来不愿降落到大地上,看来在天空之中,这灰背隼卓尔不群——它独自在那里运动,除了空气和黎明之外,它似乎也不需要任何游戏的伴侣。它并不孤寂,它倒是让下面的大地显得异常孤寂。孵化它的母亲、它的同类、它的父亲,都在天上的什么地方呢?它是空中的动物,似乎它和大地只有一个关系,就是那个孵化它的蛋,什么时候曾在岩石的裂隙中;或者说,它出生的巢穴是在云中一角,以彩虹和夕阳做边饰编成,并且用从地面浮起的一阵仲夏的薄雾来做内衬吗?它的巢现在是空中的某一朵云。
此外,我居然捕到了很难得的一堆金色银色和闪闪发光的铜色鱼,看起来很像一串珠宝。啊!我在许多个早春的黎明深入过这片草地,从一个小丘跳到另一个小丘,从一枝柳树的根跳到另一枝柳树的根,当时荒野的河谷和森林都沐浴在一种纯净、明亮的光芒中,如果死者真像人家设想过的,都不过在坟墓中睡着了觉,那他们也可能会被这种光唤醒。不需要什么有力的证据来证明永生!在这样的一道光芒下,一切事物都必须活着。啊,死亡,你锋利的刺在哪儿?啊,坟墓,你的胜利又在哪儿呢?
如果没有那些未开发的森林和草原围绕着我们的村子,我们的乡村生活将是何等阴沉啊!我们需要旷野的滋养——有时在潜伏着山鸡和鹭鸶的沼泽地区跋涉,听鹬的叫声,有时闻一闻低语着的莎草,在那草丛中只有一些更有野性更孤独的鸟筑巢,还有貂鼠在那儿爬,它的肚皮紧贴着地。在我们认真探索和学习一切事物的同时,我们又要求万物是神秘的、无法探索的,要求大陆和海洋永远保持它们的狂野,未经任何人的勘察,也无人可以测探,因为它们深不可测。我们对大自然总是不会感到厌倦。当我们看到广大的巨神似的形象,看到海岸和岸上的破舟碎片,看到长着活树和朽木的原野,看到雷云,看到连下三个星期造成洪水的大雨,我们必须焕发出无穷的精力。我们需要看到我们突破自己的限度,需要在一些我们从未涉足过的地方有生物在自由地生活。当我们观察到使我们作呕和沮丧的腐尸给老鹰吃掉的时候,我们应当高兴,因为它们能从这里面得到健康和精力。在我的木屋前边的路上,有一个坑里面躺着一匹死马,它往往会逼得我绕道而行,特别是在晚上空气沉闷的时候,但它又使我相信大自然有强壮的胃口与不可侵犯的健康,这样想,我就得到了很好的补偿。我很高兴看到大自然充满了生物,能经受住无数生命相互残杀与牺牲,组织薄弱的,就像软浆一样平静地给压榨了——苍鹭一口就吞下了蝌蚪,乌龟和蛤蟆在路上给车轮轧死,有时候,血肉会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既然这样容易遭遇意外啊,我们还是必须明白且不要过于介意。在一个智者的观念里,宇宙万物是无辜的。毒药反而不一定是毒的,受伤也不一定是致命的。同情是一个很不可靠的基础,它一定是稍纵即逝的。诉诸同情的方法也不能一成不变。
五月初,橡树、胡桃树、枫树和别的树木才从沿湖的松林中发芽抽叶,像阳光一样给这儿的风景增添了光辉,特别是在多云的日子里,太阳像是透过云雾而微弱地投射在这里那里的小山上。五月三日或四日,我在湖中看到了一只潜鸟。在这个月的第一个星期,我听到了夜鹰、棕鸫、画眉、小鹟、棕肋唧鹀和其他鸟儿的鸣声。我很早就听到了林中画眉的叫声。鹆鸟也曾飞到我的门窗上张望,要看看我这一座木屋能不能做它的巢,它还仔仔细细地观察,一边急促地拍着翅膀悬停在空中,爪子紧紧地抓着,好像它是抓着空气来做支撑的。油松的硫黄色的花粉不久就撒在了湖面上、圆石上,以及沿湖那些腐朽了的树木上,你甚至可以用桶来满满地装上一桶。这就是我们曾经听说过的“硫黄雨”。甚至在迦梨陀娑的剧本《沙恭达罗》中,我们就读到过“莲花的金粉把小溪染黄”。就这样,季节流转,进入夏天,你也就漫游在越长越高的青草中了。
我在林中第一年的生活就此结束了,第二年的情况和它差不多。最后,在一八四七年的九月六日,我离开了瓦尔登湖。
结束语
人要是生了病,医生就会明智地劝告他换个地方,吸吸新鲜空气。谢天谢地,世界并不只限于这个地方。新英格兰没有七叶树生长,这里也难得听到嘲鸫的鸣叫。大雁比起我们来更加国际化,它们在加拿大用早餐,在俄亥俄州吃午饭,夜间在南方的河湾边梳洗自己的羽毛。甚至野牛也相当忠实地追随着季节的脚步,它在科罗拉多的牧场上吃草,一直吃到北边的黄石公园又有了更绿更甜的草在等待它的时候为止。然而,我们人却认为,如果拆掉农场上的栏杆或篱笆,在田园周围砌上石墙,我们的生活就有了界限,我们的命运也才能安定下来。如果你被挑选作为市镇政府的文书,那你今夏就不能到火地岛去旅行了,你倒是很可能去到那地狱之火的旁边。宇宙比我们看到的要大得多。
然而,我们应该像好奇的旅行家,经常在船尾眺望四周的风景,而不要一边旅行,一边却像个只顾低头撕麻絮的愚蠢的水手。其实,地球的另一边也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家。我们的旅行只是兜了一个大圈子,医生开的方子也只能医治人的皮肤病。有人赶到南非去追长颈鹿,但说实在的,那不应该是他追逐的动物。你说,一个人追长颈鹿会追多久呢!猎鹬鸟也是难得的娱乐活动,但我认为,枪击自己会是一项更高尚的运动——
把你的视线转向内心,
你将发现你心中有一千个处女地,
到这些地方去旅行,
让自己成为家庭宇宙学的专家。
非洲意味着什么,西方又意味着什么呢?在我们内心的地图上,难道不是一片空白吗?一旦将它发现,它是不是像海岸一样是黑的?是否要我们去发现尼罗河、尼日尔河或密西西比河的源头,或是我们这大陆的西北走廊?难道这些问题跟人类密切相关吗?富兰克林爵士是否是这世上唯一失踪了的北极探险家,因此他的太太这样焦虑地寻找他?格林奈尔先生是否知道他自己在什么地方?让你自己成为考察自己的江河海洋的芒戈·帕克、刘易斯、克拉克和弗罗比歇(上述人名均为著名探险家);去勘探你自己的更高纬度吧——必要的话,船上装满罐头肉以维持你的生命,你还可以把空罐头瓶堆得跟天空一样高,作为航行的信号。发明罐头肉难道仅仅是为了保藏肉吗?不,你得做一个哥伦布,寻找你自己内心的新大陆和新世界。开辟海峡,并不是为了贸易,而是为了打开思想的渠道。每个人都是自己王国的君主。沙皇的帝国和你的这个王国比较,也只是一个小国,一个冰雪融化后的小丘。然而,有的人就是不知道尊重自己,却奢谈爱国,而为了少数人的利益,要大多数人成为牺牲品。他们爱上他们将来要葬身的土地,却不理会那些赋予他们躯体以鲜活生命的精神。爱国主义只是他们脑子里的空想。南海探险有什么意义呢?那样的排场、那样的耗费,仅仅是间接地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在精神生活的世界中,虽然有的是海洋和大陆,但其中每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小湾或者一个岛屿,然而,他从未曾去那儿探险;他坐在一只政府拨给他的大船上,航行几千里,经历寒冷、风暴和吃人的生番之地,带五百名水手和仆人来服侍他,这比他在自己内心的海洋——单独一个人的大西洋和太平洋——探险,要容易得多。
Erret, et extremos alter scrutetur Iberos.
Plus habet hic vitae, plus habet ille viae.
让他们去漂泊,去考察异邦的澳大利亚人。
我对上帝的认识得到了深化,他们只是找到了更多的路。
周游全世界,跑到桑给巴尔去数老虎的多少是不值得的。但没有更好的事情,这甚至还是值得做的事情呢,也许你能找到传说中的“西姆斯洞”,最后,你或许会从那里可以进入到你内心的深处。英国、法国、西班牙、葡萄牙、黄金海岸和奴隶海岸,都面对着你内心的海洋;可是,从那里出发,你可以直航印度,却没有哪一条船敢开出港湾,远航到看不见大陆的内心的海洋上。尽管你学会了一切方言,习惯了一切风俗,尽管你比一切旅行家走得更远,适应了一切的气候,让那执迷的斯芬克斯也给你气得直撞石头,这时候,你还是应当听从古代哲学家的一句话:“到自己的内心去探险。”这需要用眼睛和脑子。只有败军之将和逃兵才能走上这个战场,他们是懦弱的逃兵然后又应征入伍的。现在就出发去那儿探险吧,走上那最远的西方之路,这条道路不会在密西西比河或太平洋停下,也不会把你引向古老的中国或日本,这个探险一往无前,好像是治着地球的一条切线,经过冬天和夏天,昼和夜,日落,月归,直到地球消失的地方。
据说法国革命家米拉波曾到大路上试验了一次抢劫行为,以此来测验“正式违抗社会最神圣的法律到底需要多大的决心”。他后来宣称“战场上的士兵所需要的勇气不及抢劫犯的一半”,“荣誉和宗教也根本不能拦阻深思熟虑而又坚定异常的决心”。而在这个世界上,这应当算是个男子汉了;可是,这其实也很无聊,即使他并非无赖。一个神志更清醒的人将发现自己经常“正式违抗”所谓“社会最神圣的法律”,因为他在服从一些更加神圣的法律,他不故意违抗,也可以考验自己的决心。其实,人不必对社会采取这样的态度,如果他服从他自己的生命法则,从而保持原来的态度,如果他能碰到一个公正的政府,他这样做是不会让他和政府对抗的。
我离开森林,就跟我当初进入森林一样有充分的理由。也许是因为我觉得还有好几种度过生命的方式,我不必把更多时间来交给这一种方式。令人惊奇的是我们很容易糊里糊涂习惯于一种生活方式,踏出一条自己固定的轨迹。在那儿住了不到一星期,我的脚就踏出了一条小径,从门口一直通到湖滨;距今不觉五六年了,这条小径依然在那儿。是的,我想是别人也在走这条小径了,所以,它还是可以通行的。大地的表面是柔软的,人的脚在上面留下了印迹,心灵的旅行也是如此。这么说来,人世的公路一定是那么破旧、尘土飞扬,传统和习俗已经形成了多么深的车辙啊!我不愿坐在船舱里,我宁愿站在世界的桅杆前、甲板上,因为我在那里能更清楚地看到群山中的月亮。我再也不愿意下到船舱里去了。
至少我是从自己的实验中了解到这个的:一个人如果能自信地向他梦想的方向行进,努力经营他所向往的生活,他就会获得意想不到的成功。他将会越过一条看不见的界限,他将会把一些事物抛在后面;新的、更普遍的、更自由的规律将在他周围和他的内心里建立起来;或者旧有的法律得到扩大,以更自由的意义里做出对他有利的新的解释,他将会拿到许可证,在生命的更高一级的秩序中生活。他自己的生活越简单,宇宙的规律也就会显得简单,寂寞将不成其为寂寞,贫困也不成其为贫困,软弱也不成其为软弱。如果你造了空中楼阁,你的劳动不会白费,楼阁就应该造在空中,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它们的下面筑好基础。
英国和美国提出了一个奇怪可笑的要求,要求你说的话必须能让他们听得懂。人和毒菌都不会这样听命来生长的。他们还以为这很重要,好像没有了他们便没有人能理解你了。好像大自然只支持这样一种理解能力,好像它无法养活四足动物又同时养活鸟雀,养活了走兽又同时养活飞禽,好像布莱特也能懂得的“嘘”和“谁”成了最好的英文。仿佛只有愚蠢能确保安全!我最担心的是我表达的还不够过火呢,我担心我的表达不能超过我自己日常经验的狭隘范围,以便证实我所信奉的真理!过火,其实取决于你被限制的程度。迁徙的水牛跑到另一个纬度去寻找新的牧场,并不比奶牛在喂奶时踢翻了铅桶、跳过了牛栏去追逐小牛来得更加过火。我希望在一些没有束缚的地方说话,像一个清醒的人跟其他一些清醒的人说话;我觉得,我还没能力过火到给真正的表达打牢基础。有谁会听到过一段音乐就害怕自己会说话说得过火呢?为了未来或为了可能的事物,我们应该生活得比较放松,表面上不要外露,轮廓可以模糊些、朦胧些,正如我们的影子意味着面对太阳的不知不觉的汗水。我们语言中的真实含义易于蒸发,这会使一些残余下来的语言变得残缺不全,它们的真意是时刻改变的,只有它的文字形式还保留着。表达我们的信心和虔诚的文字是不确定的;但这些语言对于卓越的人才是有意义的,而且如乳汁般芳香。
为什么我们总要降低我们的智力到愚笨的程度而且还赞之为常识?最普通的常识是睡着的人的意识,是他们用打鼾就可以表达出来的。有时我们把聪明绝顶的人和半知半解的人归为一类,因为我们只能领悟到他们三分之一的智慧。有人偶然起了一次早,就对早晨的红霞表示挑剔。我还听说过,“他们认为迦比尔的诗有四种不同的意义,幻觉、精神、智性和吠陀经典的通俗教义”。可是,我们这里要是有人给一个作品做了一种以上的解释,大家就要纷纷批判了。英国努力防治土豆害病腐烂时,难道就不应当努力医治脑子腐烂这种更普遍更致命的危险吗?
我并不是说我已经写得很深奥了,可是,如果从我书中找出来的致命缺点不比从这瓦尔登湖的冰面上找出来的缺点更多的话,我就感觉到很骄傲了。南方的购买冰块的人们不喜欢它的蓝色,蓝色其实是冰块纯净的证明,但在他们看来是冰块很浑浊的缘故,他们反而看中了剑桥的冰,那颜色是白的,但有一股草腥气。人们所喜欢的纯洁是包裹着大地的雾,而不是雾外面的蓝色太空。
有人嘀嘀咕咕地说,跟古人,甚至跟伊丽莎白时代的人比较起来,我们美国人及现代人都不过是智力上的矮子罢了。但说这话有什么意思?一只活着的狗总比一头死去的狮子好。难道一个人属于矮子一类便该上吊?为什么他不能做矮子中最长的一人。人人尽自己的本分,尽力保持自己的本色。
为什么我们要这样急迫地获得成功,要不管不顾地去冒险?如果一个人跟不上他的同伴,那也许是因为他听的是不同的鼓声。让他踏着他所听到的鼓点走路,不管那节奏如何,或是在多远的地方。他是否应当像一株苹果树或橡树那样快地成熟,这其实并不重要。他是否应当把他的春天转变成夏天?如果我们所要求的条件还不够成熟,那我们能用来代替的任何现实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不要在一个空虚的现实上撞破了船。我们是否要费力去在头顶上面建立一个蓝色玻璃的天空呢,虽然建成后我们肯定还要凝望那遥远得多的真实的天空,好像前者并不存在一样。
在库鲁城里有一个艺术家,他追求完美。有一天,他想做一根手杖。他想到时间的存在是艺术作品不能达到完美的原因,凡是完美作品都不受时间的影响,因此他自言自语,哪怕我一生中不再做任何其他的事情,也要把它做得非常完美。他立刻到森林中去找木材,他已决定不用那不合适的材料,就在他一根又一根地选择并把不中意的木材抛掉的时候,他的朋友们逐渐地离开了他,因为他们工作到老了之后都死掉了,可是他却一点也没老。他一心一意,怀着坚定和高度的虔诚,这一切使他在不知不觉中获得了永久的青春。因为他不跟时间妥协,时间就拿他没办法,只得站在一旁叹气。他还没有找到一个完全适用的材料,库鲁城却变成了古老的废墟,后来,他就坐在废墟上剥那根树枝的皮。他还没有给它造出一个形状来,桑达尔王朝就已经结束了。他用木棍的尖头在沙土上写下了那个民族最后一人的名字,然后他又继续工作。当他磨光了那根木棍时,卡尔帕已经不是北极星了;他还没有装上金环和宝石装饰的杖头,梵天都已经睡醒过好几次了。为什么我要提起这件事呢?当他最后完成手杖的时候,那手杖突然璀璨夺目,成了梵天所创造的万物中最美丽的一件作品。他在制作手杖的过程中也创造了一个新的体系,一个美妙而比例适当的世界。虽然其间古代的王朝和城市都已消失,但新的更美丽辉煌的时代和城市却已代之而起。现在,他看到堆在他脚下的刨花还很新鲜,对于他和他的作品来说,时间的流逝只是过眼幻影,时间一点也没逝去,那些流逝的时间就像梵天脑中的思想火花点燃凡人脑中的火种一样,只是一瞬间。材料是纯洁的,他的艺术是纯洁的,结果怎能不奇妙呢?
我们所能给予的事物的外表没有一个能像真理这样于我们有益。只有真理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永不凋零。大体来说,我们并不存在于这个地方,而是处在一个虚拟的位置上。由于我们天性脆弱,我们假定了一种情况,并把自己放了进去,这就同时有了两种情况,我们要从中摆脱出来就更加困难了。清醒的时候,我们只看到事实,只注意实际的情况。说你必须要说的话,别说你应该说的话。任何真理都比虚伪强。补锅匠汤姆·海德站在断头台上,问他有什么话要说。他说:“告诉裁缝们,在缝第一针之前,别忘了要在线尾打一个结。”他的伴侣的祈祷被忘记了。
不论你的生命如何卑贱,你要面对它,活下去。不要躲避生活,更别恶言咒骂生活。它不像你那样坏。你最富的时候,生活倒是最穷的。爱挑毛病的人就是到天堂里也找得出毛病。尽管贫困,你要爱你的生活。甚至在一个济贫院里,你也会有愉快、刺激、光荣的时光。夕阳反射在济贫院的窗上,像照射在富人家窗户上一样地光亮,门前的积雪也一样会在早春融化。我觉得,一个安心的人在济贫院也会像在皇宫中一样生活得心满意足而富有愉快的思想。城里的穷人在我看来往往过着最独立自由的生活。也许是因为他们胸怀宽博,宽博到可以当之无愧地接受施舍。大多数人以为他们是超然的,可以不靠城里人来支援他们,但事实上他们往往用不正当的手段来维持生活,他们不但不超脱,而且更不体面。把贫穷看作园中的花草、看作圣人一样地去培植它吧!不要自寻烦恼去找新花样,无论是新朋友或新衣服。翻出你的旧东西,回到旧事物去吧。万物不变,是我们自己在变。你的衣服可以卖掉,但要保留你的思想。上帝将保证你不需要社会。如果我得像一只蜘蛛一样整天躲在阁楼的一角,只要我还有思想,世界于我就还是一样大的。哲学家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不要急迫地谋求发展,不要屈服于许多外在的影响而捉弄自己,这些全都是胡闹。谦卑像黑暗一样闪耀着极美的光。贫穷与卑贱的阴影围住了我们,“但是,看啊!我们的视野扩大了”。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提醒:即使给我们国王的财富,我们的目标也应当一成不变,我们的方法将依然故我。况且,你如果受尽了贫穷的限制,如果你没钱买书和报纸,那也只是意味着你被限制在最有意义、最为重要的经验之内了:你不得不跟那些可以产生最多的糖和最多淀粉的物质打交道。最接近骨头的生命就是最美好的生命。你不会去做无聊的事了。位居上层的人宽宏大度并不会使位居下层的人有任何损失。过剩的财富只能够买过剩的东西,人的灵魂所需要的东西是花钱买不到的。
我住在一个铅墙的角落,那里已倒入了一点制造钟的铜合金。在正午休息的时候,常常有一种混乱的叮叮之声从外面传到我的耳鼓中。这是我同时代人的噪声。我的邻居在告诉我他们同那些著名的绅士淑女的奇遇,他们在宴席桌上遇见了哪些贵族,但是,正如我对《每日时报》上的消息,我对这些事情同样不感兴趣。他们的趣味和谈话资料总是关于服装和礼貌,可是笨鹅总归是笨鹅,随便你怎么装扮它。他们告诉我加利福尼亚和得克萨斯,英国和印度,佐治亚州或马萨诸塞州的某某大人,全都是短暂的、瞬息即逝的现象,我听不下去,几乎要像那亡命的马穆鲁克老爷一样从他们的庭院中逃走。我喜欢无拘无束,不喜欢涂脂抹粉,招摇过市以吸引别人的注意,哪怕是跟这个宇宙的创造者携手同行,我也不愿意。——我不想生活在这个不安的、神经质的、热闹而无聊的十九世纪,我只愿若有所思地站着或坐着,任凭这时代过去。人们在庆祝些什么呢?他们都参加了某个事业的筹备委员会,随时准备听人家演说。上帝只是当天的主席,韦伯斯特是他的演说家。我喜欢衡量那些强烈地、合理地吸引我的事物的分量,看准它们,把自己的重心转向它们——而绝不会拉住磅秤的横杆来减少重量;不假定某一种情况,而是按照这个情况的实际来办事;走我能够走的唯一的路,在那里没有一种力量可以阻挡我。我不会在奠定坚实的基础以前先建个凯旋的拱门来自我满足。我们不要玩如履薄冰的冒险的把戏,干什么都得有个结实的基础。我们读到过这样的故事:一个旅行家问一个孩子,他面前的这个沼泽有没有一个硬实的底。孩子说有。可是,旅行家的马立刻就陷了下去,泥水淹到肚带了,他对孩子说:“我听你说的是这个沼泽有一个硬实的底。”后者回答:“是有啊,只是你还没有到达泥水的一半深呢。”社会的泥沼和流沙也如此。不过,知道这一点的人,却已是个老小孩了。也只有在那些很难得的巧合中,所想的、所说的或者所做的才是好的。我不愿做那种把铁钉钉在只有板条和灰浆的墙上的人,如果我这样做了,那到半夜里我都会睡不着觉。给我一个锤子,让我来摸一摸钉板条,而不要靠自己所看到的表面上涂着的灰浆。锤入一只钉子,让它牢牢地钉紧,这样,我半夜里醒来,想一想就很满意呢——这样的工作,便是你喊了缪斯来看,我也是毫无愧色的。这样做上帝才会帮你的忙,也只有这样做他才可能帮你的忙。每一个锤入的钉子应该作为宇宙这台大机器的一部分,这样你才能继续这一个工作。
不要给我爱,不要给我钱,不要给我名誉,给我真理吧。我坐在一张放满了美酒佳肴的餐桌前,受到隆重的招待,可是那里没有真实和诚意,我从这冷淡的桌上归来,饥饿难当。这种款待冷得像冰。我想不必再用冰来冰冻它们了,他们告诉我酒的年代和这酒的美名,但我想到了一种更古又更新、更纯粹又更享有美名的饮料,但他们没有,哪儿也买不到。那宴会的气派,那房子,那个场所和“娱乐”,在我看来,一样都没多大意义。我去拜访一个国王,他吩咐我在客厅里等着,他这样的行为像个不会待客的人。我邻居中有一个人住在树洞里,他的行为才是真有王者风度。我要是去拜访他,得到的招待一定会好很多。
我们还要坐在门廊上多久以修炼这些无聊的、与一切工作都不相关的陈规陋习呢?好像一个人,每天一早就要苦修,还雇了一个人来给他种土豆,到下午,他带着预先想好的善心去实行基督教徒的温柔与爱心!这一代人庆幸自己是一个显赫世家的最后一代;而在波士顿、伦敦、巴黎、罗马,想想它们那么悠久的历史,他们还在骄傲于他们的文学、艺术和科学多么进步。有哲学学会的记录,有对于伟人公开的赞颂文章!好像亚当在夸耀他自己的美德了,“是的,我们干了伟大的事业,唱出了神圣的歌,这些是永恒不朽的”——这是说,只要我们能记住它们,它们就是不朽的。可是,古代亚述[20]的有学问的团体和他们的伟大人物——请问他们现在在哪儿?我们是何等年轻的哲学家和实验者啊!我的读者之中,还没有一个人经历了整个人生。这些也许只是在人类生活的春天。即便我们曾有过七年之痒,我们也没有看见康科德遭受过的十七年的蝗灾。我们只熟悉我们所生活的地球上薄薄的表层。大多数人没有深入过这表层的六英尺之下,也不能跳到高出这表层六英尺之上的位置。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而且,我们生命中有差不多一半的时间在睡眠中度过。可是我们却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在地球上建立了秩序。真的,我们是深刻的思想家,而且我们是有雄心壮志的人!当我在森林中看着地面上的松针里爬行着一只昆虫,看到它努力避开我的视线把自己藏起来,我就问自己为什么它有这样卑微的思想,要藏起它的头避开我,而我,也许可以帮助它,可以给它的族类许多可喜的消息。这时,我不禁想起我们更伟大的施恩者和智者,他可能也正在俯视着我们人类这一种“昆虫”。
新奇的事物正在不断注入这个世界,而我们却忍受着不可思议的愚蠢。我们只要看看在这个最开明的国家里,我们还在听怎样的说教就够了。快乐、悲哀,这种字眼都只是用鼻音唱出的赞美诗的叠句,事实上我们的信仰是那么平庸而卑下。我们认为自己只要换换衣服就行了。据说大英帝国很大,很可敬,而美国是一等强国。我们看不到每个人的背后都有潮起潮落,如果我们有看清事物的胸怀和眼光,就能看到那浪潮可以把大英帝国像一块木片一样浮起。谁知道下一次发生蝗灾是怎样的情形?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政府,并不像英国政府那样是在宴席之后的喝酒聊天中建立起来的。
我们体内的生命像河流里的水,它可能在今年涨到空前的高度,淹过枯焦的高地;甚至这样的年份就可能是多事之年,把我们所有的麝鼠都淹死。我们不会总是在干燥的土地上生活。我看到远在内陆的某些河岸,在科学记录河水的泛滥历史之前,它们就曾受过洪水的冲刷。大家都听过在新英格兰流传的这个故事:一只强壮而美丽的爬虫,它从一张古老的苹果树木做的桌子的旧桌板中爬了出来,那桌子放在一个农夫的厨房里已经六十年了,先是在康涅狄格州,后来搬到了马萨诸塞州,那虫卵在苹果树里面的时间则要比做桌子的年份更早几年,这是可以根据木板上的年轮判断的。有好几个星期,桌板里一直传出虫咬的声音,大概是一只茶壶的热气将虫卵孵化的。听到这个故事,谁不会增强对复活和不朽的信心呢?谁知道还会有包裹着何等美丽、有翅膀的生命的虫卵,长久地埋藏在一圈圈围住它的木头中间,放置在干枯的社会生活中,起先是产在青青的有生命的白木质中,后来,这树却渐渐成了一所风干得很好的坟墓了——也许,好几年来它一直在咬,使那坐在这餐桌边欢宴的一家人听了感到奇怪,然后,它突然从社会上最不值钱的、随意送人的家具里爬出来,终于能享受它完美的生命之夏了!
我并不是说随便哪个约翰或者乔纳森可以认识到这一切,但是,那尽管流逝、黎明却始终不来的明天具备了这样的特性。刺伤我们视觉功能的光,对我们来说就是黑暗。只有到我们醒悟过来的那一天,天才会真正破晓。破晓的日子还有很多,太阳也只不过是一颗辰星。
[1]英里:英美制长度单位,合1.6093千米。
[2]桑威奇岛:指的是夏威夷群岛。
[3]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是主神宙斯与阿尔克墨涅之子,神勇无比、力大无穷,后来他完成了12项被誉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4]英尺: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等于12英寸,合0.3048米。
[5]雷利(Walter Raleigh,1554—1618):英国诗人、军人、政客、探险家、历史学家、科学家。
[6]威尔伯福斯(William Wilberforce,1759—1833):英国国会下议院议员(1780—1825)、慈善家、废奴主义者。
[7]伊夫林(John Evelyn,1620—1706):英国作家,英国皇家学会创始人之一。
[8]希波克拉底(古希腊文:Ἱπποκράτης,前460年—前370年):古希腊伯里克利时代的医师,被西方尊为“医学之父”,西方医学奠基人。
[9]英寸: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寸等于1英尺的1/12。
[10]火地岛:南美洲最南端岛屿。
[11]蒲式耳:计量单位,1蒲式耳=27.216千克。
[12]平方杆:计量单位,1平方杆=25.3平方米。
[13]拉丁文。
[14]六杆:约合30.18米。1杆=5.03米。
[15]pecunia:“银”的拉丁语根,本是“牛”的意思。
[16]约合18.3摄氏度,华氏度=32+摄氏度×1.8。
[17]配克:英制容积单位。1配克(英)=9.0922升。
[18]爱斯基摩人:因纽特人的旧称。
[19]拉丁文,意为“春雨带来一片新绿”。
[20]亚述:古代西亚奴隶制国家。
版权信息
当你老了
作者:(爱尔兰)叶芝
译者:椰林
目录
版权信息
当你老了
白鸟
衣、船和鞋
印度人致情人
叶子落下
被偷走的孩子
水中央的一个小岛
柳树园里
柯尔山庄的天鹅
两年后
回首青春
朋友们
摩尔·梅吉歌谣
人与回音
几种意象
致风中起舞的女郎
猎狐人歌谣
仙谣
湖中的因尼斯弗里岛
摇篮曲
爱的怜伤
爱的悲伤
梦见死亡
女伯爵凯瑟琳在天堂
退休老人的哀歌
两棵树
致明天的爱尔兰
永恒之声
听爱人讲他心中的玫瑰
空中的魔军
走进曙光
漫游中的安格斯之歌
老母亲之歌
爱者伤悼爱的消亡
他责备鹬鸟
致诗人的所爱
他致爱人的短诗
致他的心,让他不要害怕
带饰铃的帽子
他口中的无瑕的美
他听见菖蒲的呼叫
他想到那些诽谤他爱人的人
爱人向你为老友辩解
宁静少女
他祈祷爱人已死去
他祈求天上的云裳
杜纳好琴手
那支箭
受人安慰的愚蠢
回忆
切勿把心掏空
树枝的凋敝
亚当的诅咒
老人看水中的自己
繁乱的树林
噢,无需爱得太久
被荷马歌颂的女人
文字
人间再无特洛伊
和解
安定
反对无价值的赞美
对繁难事情的喜好
祝酒歌
致一诗人,他要我称赞某些专模仿别人的卑劣诗人
假面具
阿贝剧院(仿龙沙)
那些是云霞
盖尔威的赛马场
病重的朋友
一切都能诱惑我
一枚铜便士
深深的誓言
致友人及他无用的作品
致一个魂灵
当海伦活着时
乞丐对乞丐喊叫
《演员女王》中的一首歌
山墓
没落的王权
让黑夜降临
锦袍
思念罗伯特·格雷戈里少校
一位爱尔兰飞行员预见自己的死亡
岁月使人长进
活生生的美
一支歌
致一位妙龄美人
致一位少女
谈女人
垂钓者
猎鹰
赞美她
致凯尔纳若的一只松鼠
另一首傻子之歌
拂晓时分
再一次降临
为女儿祷告
楼塔
1919年(节选)
转轮
年轻和年老
欧文·阿赫恩和舞伴们
一个男人的青春和老朽
天性和灵魂对话
泼洒一碗奶
十九世纪及以后
写给安·格雷戈里
取舍
思量的结果
因过激的言语后悔
格伦达涝的溪流和太阳
一个女人:青年和老年(节选)
为老年祷告
讨人喜欢的舞者
又能怎么样?
老疯子
棘刺
猫与月
时间带来的智慧
长久沉默之后
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昏沉,
在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本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温柔的眼神,
回想它们往日浓郁的阴影;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欢畅的岁月,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人爱你朝圣者的心,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诉爱情的消逝,
在高高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群星之中隐藏自己的脸庞。
白鸟
亲爱的,但愿我们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双白鸟!
流星尚未陨逝,我们已厌倦了它的闪耀;
天边低悬,晨光里那颗蓝星的幽光,
亲爱的,它唤醒了你我心中从未离去的忧伤。
露湿的百合、玫瑰梦里逸出一丝困倦;
啊,亲爱的,可别梦那流星的闪耀,
也别梦那蓝星的幽光在滴露中低徊:
因为但愿我们化作浪尖上的白鸟:我和你!
我心陶醉于无数岛屿和绵长海岸,
时间终会忘记我们,痛苦也将再不回来;
转瞬就会远离玫瑰、百合和星光的侵蚀,
只要我们是双白鸟,我的爱人,飞翔于茫茫大海之上。
衣、船和鞋
“你在做什么,如此明亮和优美?”
“我做了件伤心的衣裳,
人见人爱,
但那是件伤心的衣裳,
人人都那么认为。”
“你在造什么风帆去远航?”
“我造了只伤心的小船,
昼夜飞驰在海面,
一只流浪的伤心船,
夜以继日,飞驰在茫茫的大海之上。”
“你用如雪的羊毛织什么?”
“我织了一双伤心的鞋子,
穿上它脚步轻悄,
落入众人伤心的耳朵,
轻微又赫然。”
印度人致情人
岛在曙光中沉睡,
巨大的枝条,寂静;
雌孔雀在草地上舞蹈,
鹦鹉在树上跳跃,
对如釉的海上的身影喊叫。
我们停泊孤舟,
永远牵手漫游,
轻轻诉说,轻吻,
走在草地,走在沙滩,
远离一切喧闹之所:
诉说这里只有我们,
在静寂的枝条下隐身,
我们的爱像印度星,
一颗灼热的流星,
与发亮的鸟羽、闪光的海波相映。
沉重的枝条,发亮的鸽子,
哭泣、叹息了一百天:
我们死后,灵魂游荡,
黄昏寂然,
脚后跟潮湿。
叶子落下
秋天覆盖下来,在充满爱意的叶片之上,
覆盖麦堆里的田鼠,
头顶的叶子变了颜色,
变黄了,湿润的野草莓叶子。
我们也会遭遇爱情凋萎,
遭遇厌倦疲乏,悲哀的灵魂;
分手吧,趁炙热的季节尚未遗忘我们,
最后轻吻你低垂的眉,一滴泪,一个吻。
被偷走的孩子
乱石嶙峋的斯利什树林。
一座小岛向着湖心倾斜,
岛上枝叶葱茏,苍鹭振翅,
惊醒睡意沉沉的水耗子,
那里,我们隐藏了我们
盛满浆果的幻想的大缸,
还有偷来的樱桃,红红地闪烁。
走吧,人间的孩子!
与一个精灵手拉着手,
走向荒野和河流,
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了,你不懂。
那里月光荡漾,
灰暗的沙砾抹上了光芒。
在那最遥远的罗塞斯,
我们整夜踩着步子,
交织着古老的舞影,
交换着双手,交换着眼神;
最后连月亮也都已消失,
我们前前后后地跳去,
追赶着一个个虚幻的气泡;
而这个世界充满了烦恼,
梦也如此焦虑。
走吧,人间的孩子!
与一个精灵手拉着手,
走向荒野和河流,
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了,你不懂。
那里,水流从格伦卡[1]的山上倾泻而下,
流入芦苇间的缝隙,
连一颗星星也不能在这里游泳,
我们寻找熟睡的鳟鱼,
在它们的耳边低语,
给它们带来一场场不安静的梦。
在那些朝着年轻的溪流中
滴下眼泪的一片片蕨上,
轻轻把身子倾向前方。
走吧,人间的孩子!
与一个精灵手拉着手,
走向荒野和河流,
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了,你不懂。
那个眼睛严肃的孩子
正和我们一起走去;
他再也听不到小牛犊
在温暖的山坡上哞哞,
或火炉架上的水壶声声
向他的胸中歌唱着和平,
或望着棕色的耗子
围着燕麦片箱子跳个不已。
因为他走来了,人间的孩子,
与一个精灵手拉着手,
走向荒野和河流,
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了,他不懂。
水中央的一个小岛
羞涩,羞涩,
我羞涩的心上人,
她在火光下忙碌,
一个人,一颗抑郁的心。
她捧着碗碟,
把它们,摞成一摞,
我想和她一起,
去水中央的一个小岛。
她取来了蜡烛,
点亮窗帘紧闭的房间,
羞涩地站在阴影里,
羞涩地站在门后;
羞涩如一只兔子,
活泼又羞怯,
我愿和她一道,
飞往水中央的一个小岛。
柳树园里
柳园里,我和她曾经相遇,
她洁白的小脚,从柳园走过。
她劝我把爱情看淡些,像树会长绿叶那样看淡些;
但我年少愚笨,始终不肯同意。
我和她站在河边的草地,
她把雪白的手放在我倾斜的肩膀。
她要我把人生看淡些,像堤上长绿草那样看淡些;
但我年少愚笨,而今泪水不止。
柯尔山庄的天鹅
森林已是秋风袭人,
林间小路不再潮湿,
十月的夕阳下,
清澈的河水映照天空:
礁石间,潺潺池水中,
五十九只天鹅在嬉戏。
从我开始统计它们的数量,
这已是第十九个秋天,
天鹅猛然飞起,
扑打着翅膀,
水面激起一圈圈的涟漪。
当初我为如此的美景沉醉,
而今却心碎。
全都变了,
记得第一次来到池边,
也是一个黄昏,
天鹅在此嬉戏,
翅膀在上空如钟鸣,
我放轻脚步静静地欣赏。
它们如情侣般依偎,永不疲倦,
或划行于清爽宜人的水中,
或盘旋于天空,
它们的心啊,如此年轻!
无论它们在哪儿,
总怀着激情和雄心。
此刻它们浮在静寂的水面上,
多么美丽,多么神秘!
有一天它们飞走,
会飞到哪个池边?
去让哪些人欣赏?
两年后
没人对你说过,这一对
敏感温柔的眼神中充满着智慧吗?
或者让你去看飞蛾
扑火时的无望?
我还是要忠告你,但你太年轻,
我们总是话不投机。
噢,你欣然接受别人的馈赠,
指望所有人都成朋友,
你母亲曾也是你这样的人,
但她最终还是饱受磨难。
是的,我是老了,你还年轻,
所以我不想和你空谈理论。
回首青春
人生戏剧随时间落幕;
我从爱情处获得智慧;
什么事我都能机智应对,
自然得到她的青睐,
但该死的来自严冬的阴云,
把月光下的爱情遮蔽。
相信我说的一切都是真话,
我赞颂她的肉体和灵魂,
骄傲让她眼露光芒,
欢愉让她两颊绯红,
虚荣让她脚步轻快,
尽管我百般赞颂,
但黑暗还是笼罩头顶。
直到我们相对无言,
我们都知道,
最美好的爱情也会因此死亡,
幸好一只最滑稽的小鸟去叫醒了爱神,
他来撕扯去阴云,
露出了明亮的月光。
朋友们
现在我必须赞美——
是这三位女人成就了
我一生的欢乐;
有一位,
十五年风雨飘摇之路,
唯有心灵依偎着心灵前行,
彼此从无芥蒂。
有一位,赋予我力量
卸下年轻时不切实际的梦想,
是她助我成长,
使我在辛劳中获得喜悦。
剩下的一位啊,她啊,
带走了我的一切,
全部的青春,
却没换来她的眷顾,
哪怕一个怜悯的眼神她都如此吝啬,
我怎么还对她赞扬呢?
天色初明的时候,
我计算我的得失,
因她而保持清醒,
回想着她的所有,
她鹰一般冷酷的眼神,
念那些甜蜜的回忆,
如一股清泉,
不由得涌上心头,
让我一阵阵地心痛。
摩尔·梅吉歌谣
围过来吧,孩子们,
可别向我掷石头,
可怜可怜我梅吉,
一边嘟囔,一边快走。
我男人是个穷渔夫,
会说的,只有海岸线,
腌鲱鱼是我的绝活儿,
从早到晚,干一整天。
有时走出鱼棚,
双腿沉重,
有时去有福的月光下,
沿着卵石的街道,缓缓走着。
身子很孱弱,
恰逢第一个孩子降生,
邻居白天照看她,
夜里我守她到天亮。
我压在了宝宝身上,
孩子们你们细听,
凌晨清亮又寒冷,
我的孩子冷如冰。
倦妇睡死过去,
气得男人脸发白,
给了点钱他把我
往金赛尔[2]老家轰。
把我赶走关上门,
他还继续怒咒我,
默默出门远去,
不见邻居来相送。
窗子门户全关好,
孤星相照空气蓝,
只见小草轻轻摆,
凌晨荒凉的街头。
默默无语我前行,
来到马丁牛棚边,
看见一个好邻人,
忙着生火做早点。
我的事她听说过——
我的钱已全用掉,
双眼轻蔑又怜悯,
供我饭食和饮品。
她说我男人肯定会
把我重新接回家,
可我到处在流浪,
在别人门里和檐下。
堆罢木头堆草皮,
或到井边打水去,
心里惦念着孩子,
独自哀哭又流涕。
她准知道我相信,
一旦上帝打开门,
点亮星星和蜡烛,
他会看到穷苦人。
听罢故事,孩子们,
不要对我掷石片,
鲜亮脸蛋围住我,
摩尔·梅吉真可怜。
人与回音
人:
在阿尔特的裂谷中,
我在洞穴的下面的
断石处歇脚,
中午的阳光被遮挡,
我对着石头说我的秘密。
如今我老病缠身,
我全部的言行,
竟成为一个疑问,
一夜又一夜地失眠,
对此我还没有答案。
是我的那出戏促使某些人
被英国人枪杀?
是我的话给那女人
昏沉的头脑施加了过大的压力?
我的话就能阻挡那些人
让一所庄园荒废?
这种种就像是邪恶缠身,
惊扰得我夜不成眠,
我宁愿躺下后死掉算了。
回音:
死掉算了。
人:
只是为躲避生活中理性的劳役,
那是徒劳的。
匕首或疾病不会放过你,
也没有什么工具,
能擦去人的劣迹。
人还拥有他的身体时,
劣酒和情爱让他昏沉入睡,
醒来了,他感谢上帝,
他还拥有身体,当然还有愚昧,
当皮囊死了,他就不再睡觉,
直到他的理性明确地告诉他,
这一切都是已安排好的,
我追逼索取我的思想,
去审判他的灵魂,
这些都做完了,
把视线范围内的一切理性驱逐,
最后沉于黑夜。
回音:
沉于黑夜。
人:
噢,山石传来回音,
是在这伟大的夜里我们的欢呼声?
可什么消息都还没有来,
我们只能在这里互相望着无可奈何?
嘘,不要出声,不要让梦落空,
这场欢聚才是今夜的主题;
猫头鹰从空中飞扑而下,
远处传来野兔的哀叫,
回音扰乱了我的思路。
几种意象
要是我叫你离开,
思维的空洞?
在阳光下,微风里,
获得更好的养分。
我可从没让你,
去莫斯科或罗马,
别干那费力的傻事,
你去找缪斯回来吧。
寻找那样的意象,
构成狂人和处子,
构成狮子和婴孩,
构成街头的娼妓。
你到半空中寻找
展翅的雄鹰,
承认那五种东西,
它们得到了缪斯的唱颂。
致风中起舞的女郎
你在海滩上舞蹈,
有什么必要在乎耳畔海风和浪花的呼啸?
湿咸的海风吹散你的长发;
你那么年轻,还不懂得,
世间小人得道,
爱情转瞬即逝,
更不懂那最好的劳力已死去,
庄稼尚未捆束,
你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别理会那海风的呼啸。
猎狐人歌谣
“把我放上软躺椅,
靠垫把我全环绕,
你四个抬我起,
我再把世界看一遍。
“去到狗窝和马厩,
带来该带的东西,
让罗拉特来回走,
或者慢慢溜圈圈。
“椅子放在草地上,
找来劳台和狼狗,
这样我可安下心,
从这人世间离开。”
他眼睑下耷头低垂,
老眼昏花梦一片,
照临万物的太阳,
落入惺忪的溪边。
棕色罗拉特踩草地,
向扶手椅走过去,
老人的梦已消失,
他摸摸棕色的鼻子。
许多快活的舌头,
伸向他枯萎的手掌,
带来老少的狼犬,
猎人站在他身旁。
“猎人劳台,吹响号,
让群山发出回音。”
猎人们面向朝阳,
吹出响亮的号角。
老人眼里火光闪,
他的手指来回摇,
回响的音乐一消失,
只听他无力地说道:
“猎人劳台,吹响号,
让群山发出回音。”
“我不能再吹号,
我只想哭泣和呻吟。”
仆人们围着软躺椅,
心里充满着哀伤;
猎犬们注视他脸庞,
老老少少一个样。
一只盲犬孤单单,
躺在阳光闪闪的草地,
它与他的心密切交谈,
时光悄悄然过去。
那盲犬一声哀鸣,
徐徐抬起那脑袋,
仆人们搬遗体进屋,
猎犬们为死者哀哭。
仙谣
新婚之夜,狄阿米德和葛莱尼亚在一处石栅栏下相拥而眠时,诸神环绕他们,为爱情而歌唱。[3]
我们老了,年老而快活,
啊,真是老!
有一千岁,一万岁,
如果全都算上。
给这些新降临尘世的孩子
宁静和爱情,
凝露的长夜,
和头上的星星;
给这些新降临尘世的孩子
一角清净之地,
有什么更好的事,更好的事,
跟我们说说。
我们老了,年老而快活,
啊,真是老!
有一千岁,一万岁,
如果全都算上。
湖中的因尼斯弗里岛
现在我就要动身,去湖中的因尼斯弗里岛,
用树枝和泥巴筑起一座小屋子;
种上九行豆角,钉一个蜂箱,
独自住下来,只有蜜蜂的嗡嗡声。
我将得到安宁,缓缓降临的安宁,
从清晨的纱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
子夜的清辉,正午是耀眼的紫光,
黄昏的天空飞舞着红雀的翅膀。
现在我就要动身,因为我听到
波浪日夜拍打湖岸的声音;
无论我站在街头或灰暗的人行道上,
这是我内心深处听到的声音。
摇篮曲
天使们俯下身体
围在你的摇篮边;
他们厌倦了哭泣
不愿与魂灵做伴。
天堂里上帝在大笑
看着你们这般可爱:
巡天的七星
也随上帝而欢畅。
我吻你又不禁叹息,
因为我知道,
我将会失去你,
当你长大离开家。
爱的怜伤
一种无法诉说的怜伤,
隐藏在爱的心底:
正做着交易的乡亲,
天空中的流云,
阴冷的风呼啸不止,
和幽暗的榛树林,
以及奔流的鼠灰色的河水,
都在威胁着我的爱人啊。
爱的悲伤
屋檐下雀儿叽喳喧嚣,
月光如水下的星空,
片片树叶优美的合音,
遮蔽了人类的模样和呼喊。
一位少女浮现,红色的双唇带着忧愁,
仿佛整个世界都随她垂泪,
命运如奥德修斯与他多舛的船队,
傲然如普里阿摩斯与战友一同殉城。[4]
一弯明月升上空旷的天宇,
浮现在喧嚣的屋檐上,
片片树叶阵阵哀歌,
只能组成了人类的模样和呼喊。
梦见死亡
我梦见有个人死在异乡,
身旁无亲无故;
那些当地的农夫
钉了几块木板遮盖她的脸庞,
诧异地把她埋在孤寂的地下,
在她坟上竖起
用两根木棍制成的十字架,
四周种下柏树,
从此她和天上清冷的星星相伴,
直到我刻下这行字:
她曾经比你的初恋还要美,
如今葬于此棺。
女伯爵凯瑟琳在天堂[5]
沉重的日子都过去了;
艳丽的躯壳,
留在丛生的荒草下面,
双脚并列放在一起。
沐浴在滚烫的职责之泉里,
她不要奢侈的服饰;
把所有哀怨可叹的美丽,
装进芬芳的橡木箱子里。
圣母马利亚的亲吻,
是否可使她脸庞洋溢起音乐,
她依然步履款款,
优雅而透着大地的谦让。
七天使的脚步之间,
舞者何等地闪亮,
诸神向上帝致敬,
火焰与神光交织,羽翼和羽翼相连。
退休老人的哀歌
尽管我现在躲在断树下,
不会淋着雨,
但我也曾坐在最靠近炉火的椅子上,
和来的每一群朋友,
高谈爱情或政治,
直到,时光,把我变老。
如今年轻人又在磨制刀枪,
愤怒反叛,
痛骂人间,
我想的却是,
那把我变老了的时光。
没有哪个女人回头,
望向那棵断树,
我曾爱过的女人,
依然在我的记忆里,
我真想朝时光的脸上啐唾,
因为是它把我的容颜改变。
两棵树
亲爱的,请凝视你自己的心,
神圣的树正在那里生长,
从欣喜中生出神圣的枝条,
颤巍巍的花朵缀满枝头。
果实变幻着色彩,
赠予群星炫目的光芒,
它深埋的根茎扎实可靠,
为夜晚植下了安宁;
它茂密的叶子随风摇曳,
致海浪以乐曲,
使我的双唇与音乐契合,
为你低吟一支迷幻的歌曲。
在那里爱情围绕为环,
日复一日发光的圆圈,
旋转,旋转,来来回回;
在茂密的枝叶覆盖的大路上,
回想那舞动的长发,
会飞的仙履轻盈起舞,
你的眼中充满了温柔:
亲爱的,请凝视你自己的心。
不要再去望那面悲痛的镜子,
那是奸诈魔鬼的伎俩,
趁我们经过时竖在路旁,
仅能凝视它一小会儿啊;
那里面立着一个致命的影像,
是暴风雨的夜晚留下的,
树根裸露于积雪,
折断的枝条,焦黑的枯叶;
大地已变为荒芜,
魔鬼高举的昏暗的镜子,
那是映射外在的烦恼的镜子,
是趁年迈的上帝睡着时所铸。
那里,折断了的枝丫间,
思绪不宁的乌鸦穿行,
飞着,嘶叫着,来去不停,
喉咙饥渴,利爪残忍,
摇动着蓬乱的双翅。
不要再去望那面悲痛的镜子,
你温柔的眼睛会变得冷酷无情。
致明天的爱尔兰
要知道,我愿意被认同为
那一群人的忠实兄弟,
唱着歌来减轻爱尔兰的创伤,
用民谣和诗歌来唱诵;
而我不愿比谁逊色,
因为她那红玫瑰镶边的衣裙,
拖曳过每一页文字:
他的历史早已开始,
在上帝创造这天使的家族之前,
当时间开始喧嚣发怒,
她舞动的双足轻快起落,
爱尔兰的心儿随之跳动;
时间命令他所有的烛火,照亮她的处处舞步;
如今,爱尔兰之魂,
仍在神圣的宁静中沉吟。
不要把我看得不如
戴维斯、曼根、弗格森,
相比任何一个思想者,
我的诗更深沉。
而古老的智慧,
上帝只把它给了长眠的人。
四大元素[6]创造的种种,
在我桌子周围来回走动,
从混乱的脑海中向外涌出。
在洪水大风中狂嘶怒吼。
而踏步前行的人,
必遇到他们坚定的眼神。
人类永远与他们一道前进,
追随那红玫瑰镶边的衣裙。
啊,在月光中舞蹈的仙女,
神的国土,神的乐章!
只要我能够,就要为你唱诵,
我体验过的爱、我沉醉过的梦。
从出生一直到我们死亡,
不过是一眨眼时光,
而我们,我们的歌唱和爱情,
却能在时光长河中一直闪耀,
吸引万物,
围绕在我桌子旁。
这一切正流向该去的地点,
那真理融化的狂喜里,
在爱情和梦想的所到之地,
上帝走过,踩出雪白的足印。
我把心融入我的诗篇,
使你们在缥缈的未来时光里,
明白我的心与他们同往,
追随那红玫瑰镶边的衣裙。
永恒之声
噢,永恒甜美的声音,请安静下来吧,
请去找天堂之境的守卫者,
要他们遵从你的指令去巡游,
光焰灼烧光焰,直到时间泯灭;
你们可曾听说,我的心已衰老?
任你们在鸟鸣中,在山风中,
在摇动的枝叶中,在岸边的涛声中呼唤。
噢,永恒甜美的声音,请安静下来吧。
听爱人讲他心中的玫瑰
那所有的丑陋残破的一切,
苍凉的牧野,嘎吱的运木车碾过,
耕者沉重步履,路旁婴孩啼哭,
都在扭曲你的样子——我心深处怒放的玫瑰。
丑陋之物对你的歪曲,诉说不尽,
我渴望重塑万物,然后歇坐在青草的山坡,
望大地、天空、流水重铸为一只金匣,
为梦中你的样子——我心深处怒放的玫瑰。
空中的魔军[7]
赶着鸭群,
奥屈力斯柯尔唱着歌,
从荒凉的哈特湖边
穿过繁茂的芦苇丛。
因黑夜已降临,
芦苇变得灰暗,
他梦着新娘碧丽吉,
和她那头乌黑的长发。
在歌中和梦中他听见
有人横笛边走边吹,
从未有笛声如此悲伤,
从未有笛声如此轻快。
他看见年轻的男女
在草地上舞蹈,
他的新娘碧丽吉也在其间,
那张欢快又悲伤的脸庞。
舞者围绕着他,
说着恭维的话,
小伙子捧上美酒,
姑娘们送白面包给他。
但碧丽吉牵着他衣袖,
离开了舞蹈的人群,
遇见一个玩牌的老人,
他有一双苍老迅疾的手。
面包和酒都是灾祸,
因它们是空中的魔军;
他坐在那儿玩牌,
却望着她的长发出神。
他和这个老人玩牌,
没料到灾祸的降临,
有人抱起新娘碧丽吉,
从快乐的舞蹈中劫走。
是那个最英俊的小伙子,
他抱着她离开了人群,
她的乌黑的长发,
披散在她的臂上和胸前。
奥屈力斯柯尔扔掉了手中的牌,
却从梦中惊醒,
老人、小伙子们、姑娘们,
轻烟一样了无踪影。
但他听见天空中,
有人横笛边走边吹,
从未有笛声如此悲伤,
从未有笛声如此轻快。
走进曙光
心和时代都已衰老,
来呀,跳出是非的罗网;
笑吧,心啊,迎来青色的曙光,
叹息吧,心啊,迎来早晨的露珠。
你的母亲爱林[8]永远年轻,
似朝露般晶莹,曙光般温暖;
即便希望破灭,爱意衰减,
在流言蜚语的火中燃烧。
心啊,走到深山里来,
那里的太阳和月亮、山谷和森林、
河流和小溪,
有着神秘的情谊,
在这里将完成它们的志愿。
上帝在一旁吹响寂寞的号角,
时间和世间如无尽的流水,
这里,曙光比爱情温柔,
朝露比希望可亲。
漫游中的安格斯[9]之歌
心里憋着一团火,
我来到了榛树林,
砍下树枝削成一根木棍,
系上长线挂一个浆果;
白蛾子四处纷飞,
繁星漫天闪烁,
我把果子投入河中,
钓上一尾银色的鳟鱼。
我把鳟鱼放在一旁,
去吹旺炉火,
身后发出声响,
有人正唤着我的名字:
光彩动人的姑娘站在我身后,
长发簪着苹果花,
一边唤着我的名字,
一边向屋外跑去,
消失在一片光亮中。
我穿越山谷,攀上高峰,
走遍四方,眼看垂垂老矣,
我一定要找到这姑娘,
牵她的小手,吻她的双唇。
我走进杂草丛生的山野,
去采摘月亮银苹果,
去采摘太阳金苹果,
直到时间终结。
老母亲之歌
天刚亮我就起来,蹲在地上生火,
等炉中的火苗燃起;
我收拾屋子,烤面包,拖地板;
忙到星星布满天空;
年轻时躺在柔软的床上
想着用哪条丝带搭配明天的衣服,
那时的日子过得真悠闲,
风吹乱一束头发,也要叹气;
现在我老了,可我仍需劳作,
即便我的火苗已快燃尽。
爱者伤悼爱的消亡
浅眉,静手,暗色头发,
我有过这样一位美丽的朋友[10],
预感到那旧日的绝望
到最后会让爱终结;
有一天她窥探我的内心,
看到你的容颜还在那里,[11]
她伤心地哭泣,离我而去。
他责备鹬鸟
鹬鸟啊,请别在这里鸣叫不停,
飞走吧,飞去西方的大海,
你的鸣叫让我想起
那双热情迷蒙的眼睛,
和铺散在我胸膛的秀发;
呼啸的风已表达了足够的恶意。
致诗人的所爱
我用虔诚的双手,
献给你充满我无数梦想的诗集,
激情漂洗了你的白衣,
如潮汐冲荡浅灰的沙滩,
我比月亮还古老的心,
让时间的残火重燃;
白衣的你充满了梦想,
请让我献上我热情的诗篇。
他致爱人的短诗
用一支金簪子穿过你的长发,
束紧每一缕散乱的发丝,
我用心拼凑出这些拙劣诗句:
日复一日,
在同时间的斗争里,
造出哀伤的美丽。
你只需抬起白皙的小手,
拢起长发,仅一声轻叹,
所有男人便会痴狂;
夕阳下的浪花冲洗朦胧的沙滩,
群星攀上夜晚垂露的天空,
这一切,只为照亮你经过的脚步。
致他的心,让他不要害怕
静一静啊,静一静,你战栗的心;
记住古老相传的诗句:
他面对穿过群星的狂风、熊熊的烈火、
肆虐的洪水而发抖,
那就让狂风、烈火和洪水吞噬他,
因为他不配加入到
那群孤独而勇敢的人的行列。
带饰铃的帽子[12]
伶人在花园散步,
周围一片寂静,
他让他的灵魂出窍,
立于她的窗台上。
在夜鹰初啼的时刻,
它穿笔挺的蓝衣升起,
脚步要轻轻的,
说话就会变得伶俐。
年轻的皇后不愿听,
披起睡衣,
关上沉重的窗扉,
再用插销紧锁。
夜鹰已不再哀鸣,
他命他的心向她飞去,
穿着红斗篷,
唱着歌进了门。
梦中她秀发如花般美丽,
它唱着赞美她的歌,
她却拿起扇子
把它赶向空中。
他想“我要送给她那顶带饰铃的帽子,
然后我就去死”。
在清晨时分,
帽子放在她必经的路边。
她拥帽子在胸前,
戴在如云的秀发上面,
红唇轻启哼唱情歌,
直到星星挂上天空。
她打开门窗,
允许心和灵魂飞进,
红的心落在右手,
蓝的魂落在左手。
它们像夏虫一样鸣叫,
对话聪颖又甜蜜,
她秀发像待放的花朵,
脚下是爱的恬静。
他口中的无瑕的美
啊,淡云般的睑,梦影般的瞳,
诗人们穷尽一生,
只为了用格律写出完美的诗篇,
却因一个女人的注视而毁。
以及天上那些无所事事的星星;
因此,当露水滴落睡意,
我的心向你和天上的星星致敬,
直到上帝把时间燃尽。
他听见菖蒲的呼叫
在这荒凉的湖畔,
我踽踽而行,
听菖蒲在风中呼叫:
直到有一天天轴折断,
星辰不再运行,
东西方的旗帜[13],
都沉入大海,
光环带[14]一下崩断,
你和爱人才会安睡,
亲密地依偎。
他想到那些诽谤他爱人的人
你的眼半睁半合,长发蓬松,
想想那些权贵以及他们的傲慢;
他们诽谤你的话在四处传播,
用这首小诗足以反击他们;
我呼吸间就写成了它,
他们的后代都会知道他们的谎话。
爱人向你为老友辩解
如今你青春年少,
身边围绕着新朋旧友,
所有人都喜欢你,
但请不要骄傲,
要对人和善,
要把老朋友常记心间啊;
随时光流逝,
你不再年轻,身旁的人像云流散,
除了那些老朋友。
宁静少女
宁静少女去哪儿了?
她赭红色的头巾,
掀起了星辰的风,
吹得我神魂荡漾。
噢,我怎么还能平静,
当她就要离去?
电闪雷鸣,
激荡着我的心。
他祈祷爱人已死去
假若你已死去,身体冰冷,
星光暗淡,隐于西天,
你来到这里,低着头,
我把我的头放在你胸口。
你轻轻地说温柔的话,
请原谅我,因为你已死:
不然你会起身匆匆走开,
虽然你有鸿鹄之志,
但你要明白你头发已捆绑于
星星、月亮和太阳。
噢,爱人,但愿你躺卧
在羊蹄叶草覆盖下的草原,
看星光一个接一个地暗淡。
他祈求天上的云裳
要是我有一件天上的云裳,
用炫目的金线和银线织成,
那蔚蓝的、灰蒙的、深色的云裳,
绣上白天、黑夜和黄昏,
我愿把这件云裳铺在你脚下;
但我穷啊,只能在梦中祈求,
把我的梦铺在你脚下,
轻些踩,因为你脚下是我的梦。
杜纳好琴手
在杜纳只要听到我的琴声,
乡亲们就欢快地舞蹈,
我的表兄弟在基尔瓦内当牧师,
他们在莫卡拉比。
那天,从他们身边经过,
他们正诵读《圣经》,
我拿着从斯莱戈市场新买的歌本。
转眼我们度过一生,
看彼得正坐在天堂门口,[15]
微笑看着我们三人,
彼得叫我在前头走。
好人永远快乐,
即使面对噩运,
快乐喜爱跳舞的人,
快乐喜爱小提琴的乐声。
天堂的人们看见我,
大家围绕着我舞蹈,
“这是杜纳的好琴手。”
欢快得像浪花滚滚。
那支箭
我一想起你的美,
那支用痴狂锻造的箭,就射入我骨髓。
从没有男人敢窥视她,
从没有,
当她长大成为一个女人,
身材修长而高贵,
肌肤娇嫩如迷人的苹果花。
如今她越发优雅,
而我却为怀念她昔日的美而悲伤。
受人安慰的愚蠢
一位好心人昨天说:
“你的爱人青丝中已生白发,
眼睛周围长出了黑斑;
时间终会让人清醒,
或早或晚,如此说来,
你只需要耐心。”
我的心喊道:“不,
这话丝毫不能安慰我,
一丝一毫也不能,
时间只会让她更加风姿绰约,
因为她高贵而纯洁,
她周身跳跃的火焰,
走动时更加明艳。
噢,她不会那样,
她眼中始终充满夏日的光芒。”
心啊!心啊!只要她转过头来,
你就知道受人安慰是多么愚蠢。
回忆
黄昏时回忆一段旧日的时光,
思念啊,飞吧,飞向她,去告诉她吧:
“你的力量如此崇高,刚强而仁慈,
唤醒一个的新时代,让我想起,
很久以来大家想象中的女王
还不及你的一半;
他在面团里揉入了青春的悠悠岁月,
谁能想到这一切,不仅仅这一切,会烟消云散,
亲密的话语毫无意义?”够了,
我们责备风才配责备爱情,
或者,还有什么说的,也不必说了,
别再责备那些迷途的孩子。
切勿把心掏空
切勿把心掏空,
为了爱情,热恋中的女人会不顾一切,
绝不曾想到爱情的消退,
随着一次次的亲密,
一切的可爱的欢愉,
只是短暂虚幻的梦。
噢,切勿把心掏空,
她们柔唇说的甜言蜜语,
把真情当成游戏。
看谁做的这场好戏,
爱得魂不守舍。
写下这首诗的人最了解所有的代价,
因为他把心掏空,却一无所得。
树枝的凋敝
月亮对鸟群低语时,我喊着:
“让田凫和麻鹬去自由鸣唱,
我渴望听到你欢快、温柔、悲悯的话语,
路途漫漫,却不知我心能置于何地。”
乳白色的月亮垂于睡梦中的山间,
而我在孤寂的埃赫蒂山[16]溪流睡去。
树枝不是因寒风而凋敝,
而是因为听我讲述了我的梦。
我知道女巫们走过的落叶小路,
她们头戴珠冠,手持纺羊毛的纺锤,
露着神秘的微笑,由湖水深处走来;
我知道昏暗的月亮经过之处,妲南[17]们,
在苍白的浪花间交织着舞步,
当月光冷却于海岛的草地。
树枝不是因寒风而凋敝,
而是因为听我讲述了我的梦。
我知道在那沉睡之地,
天鹅被金色锁链拴着,盘旋鸣唱。
巡游中的国王和王后因为这歌声,
快乐到无求,目盲又耳聋,
伴着智慧,一直巡游到岁月的尽头,
我知道在埃赫蒂溪上田凫、麻鹬也知道。
树枝不是因寒风而凋敝,
而是因为听我讲述了我的梦。
亚当的诅咒[18]
在一个夏末,我们围坐一起,
你和我,还有你的好友,
那位美丽温柔的女人,
一起谈论诗歌。
我说:“得一句诗常常花几小时,
如果它不是灵感所得,
再推敲也是徒劳。
还不如去屈膝做工,
擦厨房的地板,当采石工,
像个老乞丐,无论春夏秋冬;
因为要连缀文字吟出美妙的韵律,
要比做一切工都辛苦困难,
而校长、银行家、牧师那些夸夸其谈的一群人,
所谓社会贤达却嫌我们是游手好闲。”
那女子低声作答,轻柔而甜美的声音,
触痛过多少人的心脏:
“有一件事,女人们都会知道——
虽说学校里从没教我们——
为了美好就该付出辛劳。”
我说道:“对呀,自打亚当堕落以来,
所有美好的事物都需要耗尽心力,
恋人们曾以为爱情
总该显示出优雅的礼仪,
带着博学的神色,
从古书中引证幸福的先例,
如今看全都是无稽之谈。”
谈到爱情,我们忽然沉默无语,
眼前的夕阳射出最后的一缕光芒,
青蓝色的天空,
残月如一只贝壳被时光的潮水冲荡;
在星辰间起伏,岁岁年年,
消磨殆尽。
我的这个念头,只能说给你听:
你那么美丽,我已尽力爱你,
用古老的优雅的方式爱你;
仿佛幸福美好,然而我们的爱,
已像那残月那样被消磨殆尽。
老人看水中的自己
我在听很老的老人说:
“世间万物都会改变,
无一例外,我们也是一样!”
老人们的手干枯如鸡爪,
膝盖老化得像岸边的老荆树,弯曲又丑陋。
我在听很老的老人说:
“美好的一切终将逝去,
就像我们面前的流水。”
繁乱的树林
喂,快来看,
脚步轻快的雄鹿正同他的夫人,
驻足在树林的湖水边,
看湖中的倒影,他们同时发出叹息声——
但愿世上谁都不曾爱过,除了我和你!
或许,你能听见纯洁的女神脚蹬银履
划过天际,
引得太阳掀起金色的帐篷向外张望?——
啊,但愿世上谁都不曾爱过,除了我和你!
啊,快来这繁乱的树林,
我要逐出所有相恋的人,大声喊道——
啊,这是世上我的珍爱,那一缕金色秀发,
但愿世上谁都不曾爱过,除了我和你!
噢,无需爱得太久
亲爱的,无需爱得太久;
我就是爱得太长太久,
像一首老情歌,
渐渐被人遗忘。
当我们年轻时,
彼此的思想总是一致的,
我想的即是她想的,
我们就像是一个人。
可是啊,一转眼她就变了——
噢,可别爱太久,
你会像一首老情歌,
渐渐被人遗忘。
被荷马歌颂的女人
那时我年轻,
要是哪个男人走近她,
我就想到“他会对她钟情”,
担心恐惧让我发抖。
可是,
如果他无动于衷地走过,
我又觉得他是犯了天大的错。
为此我执笔写作,
到如今,鬓发如霜,
我梦想,
我的诗能达到那样的高度,
让将来的人说:
“他的诗像一面镜子,
留下了她的绝美。”
那时我年轻,
她青春靓丽,
步伐柔美,
就像脚下踩着云霞,
被荷马歌颂的女人,
在人生和文学中,
不过是一场英雄梦。
文字
我忽然明白了:
“我的爱人并不明白,
我在这片愚昧的土地上,
做过什么,或将做什么。”
这让我整日感到困惑,
直到我理清思绪,
我做的最正确的事,
就是对你从无隐瞒。
每一年我都在呼喊:
“我的爱人,你终会明白,
我所做的一切,
从我的文字中,
我已获得驾驭它的能力。”
她真这么做了,谁又能保证,
筛子不会漏下些什么?
或许,我会丢下贫乏的文字,
过好自己的生活。
人间再无特洛伊[19]
我为什么要责备她,
让我的日子过得不安,怨她最近
鼓动无知的平民去反对朝廷,[20]让他们敢想敢为?
她有一颗高贵的、
如勇士的弓箭般坚毅的心,
并拥有女神般的容颜,
单纯而热烈的她,
又怎能同这样的时代共处?
算了,她天生如此,还能做出什么大事?
难道有第二个特洛伊让她去焚毁?
和解
也许有人会责怪你
离开后带走了我的灵感。
使我在雷鸣电闪时毫无作为,
我已写不出那些感人的诗句。
除了写些国王、盔甲、刀剑,
剩下的都是与你有关的记忆
——但现在,
我们该走出去了,因这世界依旧。
我们哭着笑着,
把盔甲、王冠、刀剑的诗句通通抛掉。
我爱的人哪,还请靠近我,
因为你走后,
空虚已深入我的骨髓。
安定
啊,假若时间能绘画,
就让它画出荷马时代的美人吧,
那可是献给胜利者的礼物。
“如果生活安定,
怎会没有画家勾画出那美丽的形体?”我说道,
“那发髻高贵优雅,
娇美的脸庞透出力量,
甜美的微笑充满坚毅。”
啊,安定终会到来,
当时间画出这位美人。
反对无价值的赞美
心儿啊,平静吧,
无需理睬那些蠢人,
也不需要他们的喝彩,
只求那个女人能明白。
够了,假如这份辛劳
已使你的力量恢复,
就像一头醒来的狮子
在荒野上大吼,
你俩的秘密,
是骄傲者之间的秘密。
什么,你还要他们赞美?
那这里有一段更高傲的文字:
她迷惑于生活的迷宫,
她困惑于自己为梦想付出的一切;
却从蠢人那里得到诽谤和忘恩负义,
对,还有比这些更恶劣的伤害。
然而,她依然一路歌唱,
心中一半是狮子一半是孩子,
心儿啊,多么平静。
对繁难事情的喜好
出于对繁难事情的喜好,
我榨干了我血管中的血液,
失去了自发自觉的乐趣和满足感,
就像有什么事使我的马儿烦恼,
它没有神圣的血脉,
无法在奥林匹斯山上追逐云彩,
它只有在皮鞭子下发抖、挣扎、流汗,
在坎坷不平的碎路石上前行。
我咒诅那些用五十种方式排演的剧本,
诅咒和无赖白痴的斗争,
还有剧院的杂务、人员的安排。
我发誓明天一早,
我要去马厩,去拔掉门闩。
祝酒歌
美酒要用嘴品尝,
爱恋要从彼此的眼中读出,
不要等老死的时候,
才明白个中道理。
此时美酒已举到嘴边,
目光深情地望着你,
发出叹息的声音。
致一诗人,他要我称赞某些专模仿别人的卑劣诗人
我确实经常随声附和,
赞扬别人说的或唱的东西,
可现在你说去赞扬他们也是策略,
难道夸奖狗也要把狗身上的跳蚤夸奖?
假面具
“摘下假面具吧,
虽然它镶嵌宝石,
闪闪发光。”
“噢,不,亲爱的,你可太冒失,
想要知道心儿是否聪慧,
是冷淡或是狂野。”
“我只是想看看:
是爱情还是欺骗。”
“这张假面具遮蔽了你的心灵,
我不知道是否是真情,
在撩动你的心弦。”
“为避免你我为敌,
我必须要知道。”
“不,亲爱的,
只要心中燃烧着爱情的火,
其他的就无关紧要。”
阿贝剧院[21](仿龙沙[22])
亲爱的克瑞伊文·伊文[23],
请调查一下我们的事。
当我们在半空中表演时[24],成千人说,
如果我们继续飞舞,他们就离开剧场;
另一天,同样是这些人嘲笑我们,
说我们用普通道具来表现艺术,
或许你了解他们的渴望。
你宠着他们,用文章喂养他们,对他们的了解深入骨髓,
那请告诉我们——
我们会保密——讨好他们的新秘诀。
怎样才可以扼住这位普洛透斯[25]?
他像海上的风一样变化多端。
或者,任何受欢迎的人,都会遭到嘲笑,
也去嘲笑别人,谁不是呢?
当他嘲笑别人时,别人也反过来嘲笑他。
那些是云霞[26]
那些是落日——闭起他燃烧的眼睛的君王
——周围的云霞。
弱者抓住强者的弱点,
直到被高高在上的打倒在地,
和谐之后是不和谐,
然后一切都归于平等。
因此,朋友,
如你正参与在伟大的赛程中,
你更应该和伟大相偕相伴,
虽然你会为孩子而叹气:
那些是落日——闭起他燃烧的眼睛的君王
——周围的云霞。
盖尔威的赛马场
在赛马场上,
胜利的欢乐把大家凑在一起,
场上奔驰的骑手,
观众聚拢在他们周围;
我们也曾有过观众,
欣赏作品,喝彩鼓掌。
对,把骑手当朋友,
在商人和他的伙计
担忧未来的时候。
要歌唱下去,为到来的新月而唱;
沉睡并不代表死亡,
听整个大地在低吼,
他的众生狂野,
如同强健的赛马的嘶叫,
我们会知晓睡眠不是死亡,
从聚拢在骑手周围的观众中间,
我们找到了喝彩的人。
病重的朋友[27]
疾病让我想起:
在它的天平上,
即使将整个世界燃烧殆尽,
我仍然看到一个灵魂在同它抗衡,
何必要悲观消沉。
一切都能诱惑我
一切都能诱惑我不用思考地去写作,
比如为一位女子的脸庞,
甚至是为,采取愚民政策的国家需要;
这工作做得真是容易啊。
在我年轻时,
写诗绝不草率,
诗人吟诗用的调子,
不都让人相信他楼上有利剑?
现如今,如果想要过顺遂的生活,
就要像一条冻鱼般装聋作哑。
一枚铜便士
我自言自语:“我还太年轻。”
又说:“我也不小了。”
为此我抛一枚铜硬币,
算算我是否该谈恋爱了。
“去吧,去爱吧,
趁现在和那位美丽的姑娘一样的年纪。”
啊,铜便士,铜便士,
我已陷入她秀发的圈套中。
爱情是狡猾的,
没有人比它聪明,
可以看透它全部的秘密,
每个人都在期盼着爱情,
直到星光暗淡,
乌云吞噬月光。
啊,铜便士,铜便士,
恋爱要趁早啊。
深深的誓言
那些人,因为你没有遵守
那句真诚的誓言,成为了我的朋友,
而每当我面对死神的脸,
当我梦里攀上高峰,
或者当我喝酒,迷离时分,
我就想起你的面庞。
致友人及他无用的作品
如今奢谈什么真理,
默默忍受吧,
任小人去诽谤;
你品德高尚,怎么能像他们,
说谎话而不惭愧,
无视周遭的鄙视?
这比赢得胜利还要困难,
悄悄地转过身吧,
去山林中弹琴、长啸,
万事皆休,自得其乐,
在真理丧失的时代,
这是多么难以做到的事啊!
致一个魂灵
你重回故土,
如今你是轻飘飘的魂灵,
去看看你的纪念碑吧,
(不知道有没有结清工匠的工钱)
或许你可以愉快地回忆,
就这么消磨一天,
享用海边咸涩的气息,
这里已人迹罕至,只有些灰色的海鸥飞舞,
破败的房子披上晚霞更显凄凉;
别看了,你还是回去吧,
别的地方也是同样的。
你这样无私的人,
你倾其所有,
只为后代拥有更美好的情感、
更高尚的思想,
像温热的血在血管中流动,
却因此而被驱逐,
因为他穷苦,就让他忍受侮辱,
就因他慷慨,就说他伪善;
敌人加以诽谤,
像疯狗一样咬他。
走吧,不安的魂灵,
用格拉斯内文的布裹头,
让灰尘蒙蔽你的耳,
品尝咸涩的海风,
现在还不到在僻静处倾听的时候;
你生前吃够了苦头——
走吧!走吧!在坟墓里你更安宁。
当海伦活着时
我们曾绝望地疾呼:
别再为那些琐碎的事情,
纷扰和争吵不休,
而放弃了千难万苦
贏得的美人;
有一天,当我们在高塔里,
见到海伦和她的情人走过,
也不过是像其他特洛伊人一样,
颔首致敬。
乞丐对乞丐喊叫
“是该抛开一切安定下来了,
去海边吧,去找回健康,”
乞丐对乞丐喊叫,发疯似的喊,
“重塑我的灵魂,趁头发还没掉光。”
“再娶一个好老婆,建一所好房子,
摆脱让我流浪的鞋鬼[28],”
乞丐对乞丐喊叫,发疯似的喊,
“还有双腿间的情欲之鬼。”
“虽说我希望娶一个漂亮的女人,
但不必太漂亮——过得去就行,”
乞丐对乞丐喊叫,发疯似的喊,
“要知道红颜是祸水啊。”
“她也不要太有钱,
有钱人会被钱财所累,
就像虱子附在乞丐身上,”
乞丐对乞丐喊叫,发疯似的喊,
“有钱人可从来不懂风趣。”
“这样我才会得到自由和尊严,
能在夜里的花园中享受宁静,”
乞丐对乞丐喊叫,发疯似的喊,
“才能听到风中吹来的候鸟的振翅声。”
《演员女王》[29]中的一首歌
妈妈编了个金色摇篮,
挂在柳树下。
摇着我唱歌:
“他真年轻,真是年轻呀。”
妈妈穿针引线,
用金丝和银线。
妈妈唱着:“他走了,
当我睡着时。”
她咬断线头,
做成一件金色的长衫,
她伤心流泪,
她曾梦到我出生就戴着王冠。
“当她被占有时,”我妈妈唱道,
“我听见有海鸟在鸣叫,
看见一团黄色泡沫,
溅落在我腿上。”
她怎会不想把
金丝编入我的发间,
梦想我将戴上
那顶金色的王关怀之冠?
山墓
把酒起舞,趁年轻体健,
手拈玫瑰,趁玫瑰绽放;
山间瀑布激起薄雾,
劳西克劳斯神父已在墓中安息。
关上窗,取来单簧管和提琴,
让房间里每只脚都舞动起来,
拥抱亲吻,有酒必干,
劳西克劳斯神父已在墓中安息。
枉然啊,抑或是痛苦;瀑布依旧呐喊,
不灭的烛光映照黑暗,
智慧被锁进石化的眼,
劳西克劳斯神父已在墓中安息。
没落的王权
过去只要她一出现,
人们就会为她的美丽而痴狂,
连老人的眼中都重燃起光芒,
这只执笔的手,像吉卜赛营地的遗老,
记录下过往,叨念着逝去的一切。
那容颜,那因欢笑而甜蜜的心,
这些,这些仍在,但我要记下过往。
人们还会在这里集会,
但不知道在这条街上,
曾有一位女王走过,
像一朵五彩的云霞。
让黑夜降临
她身于风暴中,
与之战斗一生,
她心中的渴望啊,
为得到荣耀的死亡,
她不能忍受,
平淡的生活。
活就要活得像个君王:
大婚之日旌旗遮蔽天空,
鼓号齐鸣,
礼炮声响彻云霄,
去把太阳撵走,
让黑夜降临。
锦袍
我用诗歌织了一件锦袍,
从头到脚缀满的刺绣,
出自古老神话;
却被庸人得到,
披在身上招摇过市,
谎称是他所织造。
我的诗啊,让他们穿去吧,
要有雄心壮志,
才敢赤裸行走。
思念罗伯特·格雷戈里少校
1.
如今我们已经在这所房子里安顿下来了。
我要召唤曾经共餐的朋友,
在古塔内的火炉旁,
畅谈到很晚然后到楼上就寝,
那些我青春时代的伙伴,
他们都已死去,
却在今夜此时又浮现在我的脑海。
2.
经常把新朋旧友相互介绍,
冷淡了谁都会使我难堪,
更别提那些说来让人伤心的话了。
但今夜我带来的朋友,
没有谁会和我争吵,
因为他们都已死去。
3.
第一个来的是莱奥内尔·约翰生,
他爱真理胜过爱人类,
对反对他的人也彬彬有礼,
即使在病中仍在沉思,
他对希腊和拉丁文的学识,
像号角一样引领人们。
他的思想与他的梦想获得了圆满。
4.
接着来的是那个爱追问的约翰·辛格
他快死了还在问这个世界问题,
即使是在坟墓中也不好好安息,
而是走长长的路,
在天黑前来到一个最荒凉的地方,
只为找到那一群人,
像他一样热情单纯的人。
5.
接着来的是老乔治·波莱克斯芬,
他年轻时身手矫捷,
无论是围猎还是赛马,
他的骑术在梅约人中闻名,
本可以好好展示良马的纯正血统,
和矫健的身手,纵使激情四射,
也只像闪亮的群星,
倾斜以对分、或一百二十度斜角;
后来却变得多愁善感。
6.
他们是我多年的伙伴,
像是我心灵和生命的一部分,
如今他们已死,
他们的脸只能从旧相册中看到;
我已习惯他们的离去,
但不愿相信我亲爱朋友的亲爱儿子,
我们的完美典范“锡德尼”,
竟也在这份死者名单中。
7.
他眼中所见的他都喜爱,
那棵被暴风折断的老树,
把阴影投向桥梁;
河边破败的塔楼,
渡口上喧嚣的牛群,
每夜被嘈杂声惊起的水鸟;
这些都是他的所爱。
8.
他曾带着猎狐犬,
纵马驰骋在泰勒堡到劳克斯之间,
或埃色凯利平原,很少人跟得上,
在穆宁他曾飞跃山涧,
同行的骑手一半吓得闭上了眼睛;
他赛马从不用缰绳,
敏捷的头脑赛过飞奔的马蹄。
9.
我们梦想诞生一个伟大画家,
运用冷峻的色彩和优雅的线条,
画出冰冷的克莱尔岩石、
盖尔威岩石和荆棘,
我们秘密地修行,
让凝望的心力量倍增,
他是战士、学者、骑手,
此外他还秉着热情发表的诗句,
让世界为之欣喜。
10.
谁还能给我们建议,
修整房子的复杂技巧,
如他那样精通,
无论用金属、木材、灰泥倒模,
还是石头雕刻?他还是战士、学者、骑手,
干什么都得心应手,
仿佛天生是个行家。
11.
有的人烧着湿柴,
而有的人用一间小屋就可点燃全世界,
就像烧干柴,转身的工夫,
木已成灰,火已燃尽,
因为工作已在火焰中完成。
他是个战士、学者、骑手,
他生命短暂却结出水晶,
可为什么我们总梦见他梳理白发?
12.
狂风刮得窗棂晃动,
我仍在回忆,
成年的磨炼、童年的热爱、
青春年少时赢得的赞誉,
还想给你适当的评价,
和更恰当的欢迎词,
但是一想到最近的死亡,
我整个心便沉默不语。
一位爱尔兰飞行员预见自己的死亡
我知道,我不能活了,
就要死在眼前的云里,
我不憎恨我打击的人,
也不爱我保卫的人;
我家乡在基尔塔坦,
那里有我朴实的乡亲,
什么结局也不会使他们更快乐,
什么结局也不会使他们受损失。
让我上战场的不是命令或义务,
也不为欢呼的人群,
是孤傲的冲动,
驱使我在云间翻腾;
我考虑过得失,
未来于我毫无意义,
过去于我毫无意义,
正如死亡与活着
两下扯平了。
岁月使人长进
梦中我已衰老,
是矗立在水中斑驳老化的
海神石雕;
凝望岸边那位美貌的女子,
那可是书里才会有的美人啊。
因耳闻目睹,
倾听着丰收和快乐,
保留智慧和喜悦,
岁月使人长进;
但是,但是,
这是梦,还是真实?
噢,真盼望是在
我青春如火时相遇!
在梦中我已衰老,
变成了那座矗立在水中
斑驳老化的海神石雕。
活生生的美
此时已是油尽灯枯,
血液也停止流动,
我那颗不满足的心,
只得从青铜或大理石铸的雕塑中
获得满足;
只是我们走过后就会失去,
比虚幻的影像还不关心
我们的孤寂。
心啊,我们已衰老,
活生生的美只属于年轻人,
我们已付不起它索要的滔滔泪水。
一支歌
我原想,
延长青春也不用别的,
哑铃和击剑,
就可以保持健壮。
噢,没人告诉我,
心也能衰老?
虽然我说的甜言蜜语
能让女人满心欢喜,
但我躺在她身边,
心却已虚弱无力,
噢,没人告诉我,
心也能衰老?
我仍有欲望,
但我的心已衰老,
本以为在我临死前,
它会重新燃烧。
噢,没人告诉我,
心也能衰老?
致一位妙龄美人
艺术家同行,
你怎么能随意和人结交,
和那些平庸的男男女女?
应该在优秀的人中选择伙伴;
只会和别人一起挑水的人,
很快就会一起滚下山去。
镜子可以正衣冠,
你可以衣着华丽,但不能举止轻浮,
更不要像寻常美人打扮得那样,
他们不配成为
以西结老人的美丽天使,
充其量也就是鲍瓦雷笔下的那种工艺品。
我知道美人的财产有多少;
仆人过着怎样的艰苦日子,
依然赞美冬天已经度过;
没哪个庸人会以我为朋友,
而我在旅程中尽头,
却和兰多和多恩[30]共餐。
致一位少女
亲爱的,我知道,
我比谁都知道,
是什么使你心猿意马;
甚至你的妈妈,
都没有我更懂你,
可她伤透了我的心。
为了那些疯狂的念头,
如今她否认,
忘得干干净净,
曾使她热血澎湃的、
使她双眼闪烁光辉的日子。
谈女人
请大家赞美上帝,
为他所创造的那个没有思想的尤物——女人,
一个男人绝不可能从男人那
获得女人所给的柔情,
她给男人所需的一切情感,
还有她的肉体,
她不会和你争吵,
因为她没想过和男人一争短长。
虽然学者们否认,
但《圣经》明明白白写着,
所罗门在与后宫的谈话中获得智慧,
他能数得清草地上有多少根草,
但他说不清示巴给了他多少的赞美。
就像把铁在炉火中烧红,
再放入冷水中锻造;
强烈的情欲,
让他们伸懒腰、打呵欠,
睡眠极乐随之降临,
战栗驱使两人合为一体,
还有什么他付出或保有的,
上帝赐予我——不,别在这里讲,
因为我已经衰老,
我没有能力
去想这种亲密的事,
不过,要是传说是真的,
月亮的臼槌
能把一切捣碎,
使我重新诞生——
去拥有我曾拥有的,
了解我曾了解的,
忙到没时间安睡,
关怀和怜惘,
疼痛和绝望,
通通要逼我疯狂。
全是因为邂逅了那个固执的人,
让我活着像所罗门,
面前是示巴在领舞。
垂钓者
虽然我还能见到他,
穿着康尼马拉[31]
地区的灰色服装,
有长满黑斑的脸,
每天一大早,
到山上僻静的地方,
把钓饵垂下去;
这样的日子已过了很久,
从某天起我开始注意
这张淳朴而智慧的脸庞。
我整天望着他的脸,
我希望记录当下
我的民族的风土人情:
我所恨过的活人,
我所爱过的死者,
还没有遭到报应的恶棍,
位高权重的胆小鬼,
他们赢得了醉汉的叫好,
花言巧语的文人,
制造谄媚的笑料;
野心家用口号煽动蠢人,
这些都为了把智者打倒,
让伟大的艺术消亡。
也许一年后,
不去管那些读者的心情,
我又突然开始
想起这么一个人,
他穿着康尼马拉地区的灰色服装,
一脸黑斑,
他攀上幽暗处的岩石,
向河中甩出钓饵;
或许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大喊:
“我在老去之前,
要为他写一首诗,
写他恰如其分的处世态度,
在冷漠与热情之间,
就像早晨的一缕阳光。”
猎鹰
“把鹰唤下来,
戴上头罩,关进笼子,
直到它的眼神变得驯服,
肉窖里已经没有肉了,
老厨子被这个帮手气得半疯。”
“我再不愿戴着头罩,被关进笼子,
更不愿驯服地落在某人的手腕上,
我已知道我的使命,
我应飞翔过林海,
翱翔在蓝天中,
冲破天边的云彩。”
“发了什么疯?
昨晚还是只驯服的黄眼鹰。
我在朋友面前像个聪明人,
可遇到无赖却哑口无言。”
赞美她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多么希望听到别人赞美她,
我在房子里走来走去,
兴奋得像第一次发表新作,
或者像年轻姑娘在试穿盛装;
话题总是被我引来转去,
赞美她才是我想说的主题,
一个女人讲她新读到的文章,
一个男人昏昏沉沉,不知所云。
仿佛有其他名字在他脑袋里转悠。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多么希望听到别人赞美她,
我不愿再谈论艺术或战争,
宁愿在荆棘旁散步,
直到我遇见一个乞丐,
谈话间居然提到她的名字,
乞丐虽然衣衫褴褛,
却高兴地说起她;
她得到过年轻人的赞扬也受到过老年人的非议,
可在我们穷苦人中间,
她得到的总是赞美。
致凯尔纳若[32]的一只松鼠
来,陪我玩耍吧,
为什么你要逃走,
留下晃动的树枝?
因为我带着枪,
就是要把你打死?
其实我想做的,
只是用手摸摸你的小脑瓜儿,
然后让你跑开。
另一首傻子之歌
这只紫色的大蝴蝶,
合在我的掌心,
它眼中的学问,
可怜的庸人不明白。
他当过教师,
神色忧郁,做事刻板,
学生都害怕
他手中的大量典籍和大教鞭。
说话像上课的钟声嗡嗡响,
又洪亮又刺耳,
怎么才能学得好?
要把玫瑰当粮食。
拂晓时分
我梦到的,
和睡在我身旁的女人梦到的一样,
我们正在做相同的梦,
在凌晨拂晓时分。
梦中:“在本·布尔本山
的瀑布旁,
是我小时候玩耍的地方;
我没有浪迹远方,
就怕失去这可爱的地方。”
在梦里,我孩提时的乐趣,
放大了好多倍。
我想像小时候一样去触摸它,
但我的手只能碰触到
石头和冰冷的河水。
我恼怒,怪罪上天,
是他定下这条法令:
凡是人类的深爱之物,
就不可以让他们触碰。
拂晓时分我感觉到
鼻孔呼出的凉气,
身边的她在更苦涩的睡梦中,
望见亚瑟[33]那匹健壮的白牡鹿,
在山坡上跳跃。
再一次降临
转呀转呀转出更大的混沌,
猎鹰再也听不见主人的呼唤,
一切散于无形,混乱充塞世界,
再也没有中心,
血气弥漫开来如巨流奔涌,
纯真的风俗被彻底冲溃。
好人颓废于信仰之心尽失,
歹人亢奋于疯狂之心蔓延。
这无疑启示就在眼前,
基督即将再一次降临。
再一次降临!这几个字还没说完,
荒漠中刺眼的阳光下已现出巨影:
尘沙起处,人首狮身的怪兽,
双眸漠然如无情的烈日,
挪动巨足缓缓走来,
阴沉的鹫鸟在它周围低旋。
黑暗再次笼罩大地,此刻我明白了,
二十个世纪的昏睡,
正在转动的摇篮里做着噩梦,
大限已到,这只巨兽自何处来,
正缓步迈向伯利恒[34]去投生?
为女儿祷告
又一次狂风呼啸,
摇篮中我的女儿睡着了,
身上盖着她的小被子。
除了格雷戈里的山岭,
再没有什么,
把这大西洋的狂风遮挡;
风吹翻草垛,掀掉屋瓦,
我心中忧郁凄凉,
唯有踱步、祷告。
整整一个小时,
我踱步、祷告,
海浪朝塔楼顶咆哮,
狂风在桥洞下嘶号,
榆树林间河水泛滥哀号;
错乱里我想象那个时代已经来临,
自大海中来,
伴着放肆的鼓点舞蹈。
但愿她长得美丽,但不要美到
让陌生人一见痴狂,
或自己沉迷于镜中的自己,
因为绝代的美人,
都会以为有美貌就够了,
从而失去仁爱的本性,
和发乎于自然的亲密,
选不好也交不上朋友。
海伦就是这样的美人,
后来为一傻瓜不惜受颠沛之苦,
那位在海浪泡沫中诞生的女神,
生来没有父亲,她被草率地
嫁给个瘸腿的铁匠。
确实美人总是吃些可怕的沙拉果腹,
却把那只丰饶角丢弃。
我愿我的女儿明白:
姿色一般的女人,
能得到有情郎的真心,并不是靠外貌,
很多人为了美丽做尽蠢事,
直到魅力化为智慧;
那些为爱彷徨的可怜人,
爱上美人,就以为自己也被爱着,
最后还是停留在善良的姑娘身边。
我愿我的女儿像一棵繁茂挺拔的桂树,
长在森林深处,红雀为她去探看消息,
她只须将她动听的歌声播向四方;
只为快乐去奔跑,
只为快乐去争论;
噢,愿她如一棵翠绿桂树,
根植于欢乐的土壤。
我爱过这样的聪慧,
我赞美过这样的美貌,
有过滋润,
但已是过眼烟云,现在我的心已枯萎;
我知道是苦难的时运让我心中只有恨。
如果不是胸中的怨恨,
无论风急雨骤,
红雀是不会离开枝头的。
我愿我的女儿明白,
偏见最可恶,
而理智的恨才是最糟的,
难道没看见我最爱的女人的下场?
就因为她的偏见——胸中沉积的偏见,
她这个被丰饶角抚育的女人,
偏去推那只破旧的老风箱。
想到这里,仇恨没有了,
心灵就回到最初的纯真,
学会了自我救赎、自我安抚、自我警戒,
顺从上天的愿望,
即使有一天老风箱到处漏风,
每张脸都愤怒,
我的女儿依然平静。
我愿我的女儿嫁的新郎
遵从礼仪和习俗;
那些狂妄之徒的怨恨,
只配在广场上贩售;
自然之美的生长,
是要靠礼仪和习俗的浇灌。
礼仪是对丰饶角的称呼,
习俗则是那棵桂树的美名。
楼塔
1.
这虚假的东西对于我有什么用——
心啊,苦闷的心啊——这讽刺,
像条狗尾巴挂在我身后以证明我的衰老?
我从未有过如此奇妙的想象力,
更没有耳闻目睹或期盼发生离奇的事——
在年少时也没有过,
那时我拿着钓竿和鱼饵,
到本·布尔本后山去度过悠长的夏季。
看来,我必须吩咐缪斯去收拾行装了,
叫上柏拉图和普洛提诺[35]做旅伴,
直到想象力、耳朵和眼睛能够
满足论证和管理抽象观念,
或被脚后一个漏了的水壶所戏弄。
2.
我在矮墙垛口散步,
凝望脚下低矮的房屋,
屋旁的树像黑乎乎的手指自地面钻出;
我从白天的暗影里,
在废墟和树丛中唤回记忆,
我要向他们提出一个问题。
山脊背面住着个法兰契太太,
这一晚,所有烛台都被点亮,
红木桌上斟上美酒,
她的侍者能领会主人的任何意图,
他用修枝的剪刀,
剪下一位狂妄农民的双耳,
装在盘盅里送到主人面前。
有些人还记得我年轻时,
用一首歌唱颂一位农家姑娘,
她的家就在那片石头滩旁,
我赞颂过她娇嫩的脸庞,
越赞美越引人遐思,
记得那次她来到集市,
赶集的人都挤在她身旁,
那支歌带给她荣耀和赞赏。
有些人发疯似的为她举杯,
从桌旁站起,
声称已亲眼见证了歌中的姑娘;
只是他们把皎洁的月色
当成白天单一的亮光,
歌声让他们的心神迷途——
有一个还丧命于克罗恒的大沼泽里。
奇怪,这支歌的作者是个盲人;
但现在我明白了,没什么好奇怪的,
荷马就是位盲诗人,
悲剧中的海伦就辜负了所有活着的心。
噢,但愿月色和白光相互交融,
如果成功了,必定会使人发狂。
我一手创造的罕拉汉,
我在黎明时把宿醉中的他唤醒,
从邻近的农舍的某个地方。
见一位会魔法的老头儿,
他摸索着前去,
摔破了膝盖也没能阻挡他的渴求,
他对魔法着了魔,
二十年前我就已想通。
古老的院落里一群村夫在玩牌;
轮到那老流氓发牌,
他指下施了魔法,
桌上的牌变成了一群猎犬,
而他手中的那张牌变成了野兔。
罕拉汉叫着跳起来,
去追赶那些猎犬到——
到什么地方?噢,我忘了——那就这样吧!
我又想起一个人,
他正陷入困顿,
爱情、音乐或剪下的敌人的双耳也不能让他快乐;
他正想着怎么能摆脱像狗一样的日子,
他曾是个传奇人物,
现在是这间老房子里的破产的主人。
房子成为废墟前,多少个世纪以来,
不断有匪徒,膝下绑着绑腿,
或脚穿铁靴,
爬上狭窄的楼梯,
他们的意向还存于大记忆,
用大木棒子敲打桌面,气喘吁吁,
叫嚷声打碎睡眠者的安歇。
我想问问大家,能来的都来吧;
年老的、穷困潦倒的、爬到一半楼梯的人,
盲目歌颂美人的教父,
杂耍魔术师派来的红种人走过荒芜的草地,
取得敌人耳朵的法兰契太太,
还有那个在沼泽里淹死的男人,
他奚落了缪斯,却选择了村姑。
所有年老的男人和女人——贫穷或富有,
他们是否踩在岩石上或经过这扇门,
在人群中或独处时,
都像我现在这样痛恨老之将至?
我已从匆匆离去的
人们的眼里得到了答案:
算了,都走吧,罕拉汉你留下,
我需要他伟大的记忆。
最执着想念的是
那个得到的还是失去的女人?
如果是失去的,那么你是出于骄傲、
怯懦、愚蠢、精明,
或是所谓的良心,
而离开这个大迷宫;
如果时光倒流,
太阳就会融化,白昼陷入黑暗。
3.
现在到立遗嘱的时候了,
我喜欢的,那些正直的人,
他们溯源而上寻找源头,
在黎明的山崖上甩下钓饵;
我宣布,他们将继承我的孤傲:
不受事业或何国的管束,
不受制于遭唾弃的奴隶,
也不受制于唾弃他人的暴君,
勃克、格拉丹的子民,
他们给予,虽然有权拒绝——
豪迈如漫天的晨曦;
富有如神奇的丰饶角,
洒脱像瓢泼而下的暴雨,
当河流干涸;
天鹅眼望着若隐若现的光芒,
是溪流的源头在闪光,
它浮游河上把终曲歌唱。
现在宣告我的信仰:
我蔑视普洛提诺的思想,
我对柏拉图大喝,
人生无所谓生与死,
除非灵与肉化为一个整体,
用苦难创造世间万物,
对,还有日月星辰。
还得加上一项,
我们死后灵魂升天,
去建造连接星辰的天堂。
我将带去安定,用
精巧绝伦的意大利工艺品、
栩栩如生的希腊雕塑,
还有诗人雅士的神来之笔,
以及爱情的回忆,
那里保存着情人间的呢喃软语,
用这些东西造一面超现实的镜子,
镜中是真实的梦境。
在那墙洞中,
鸟在窝里叽叽喳喳。
树叶枝条层层叠叠,
母鸟栖息其上,
温暖她的巢穴,
我谨把勇气和骄傲,
赐予敢作敢为的年轻人,
他们攀上山崖,
在晨曦之时,
甩下鱼饵;
他们一直等待,
直到灭亡。
现在我要去把灵魂锻造,
在博学的学校里深造,
直到精疲力竭,
血液慢慢腐败,
焦躁不安或是木讷寡言,
或直面最大的悲惨——
朋友逝世,
合上他们的双眼,
曾让我窒息的美丽的眼睛,
就像流云随地平线隐去,
就像天空随鸟儿的归啼暗淡。
1919年(节选)
5.
来吧,我们来嘲笑那些伟人吧,
他们总有一脑门子的问题,
起得早,睡得晚,
死后倒是留下了纪念碑,
谁料一阵风就把它吹翻。
来吧,我们来嘲笑那些智者吧,
他们从不察觉岁月如梭,
整日钻到历史书里,
看成了老花眼,
现在只能对着太阳干瞪眼了。
来吧,我们来嘲笑那些行善者吧,
他们幻想行善是快乐的,
却忍受不了孤独,
想办个节日让人都来凑热闹,
风尖叫道:人都在哪儿?
最后该嘲笑那些嘲笑别人的人了,
他们不愿伸手帮助伟人、智者、行善者,
他们被恶毒的风挡在门外,
因为它在做嘲笑的买卖。
转轮
我们在冬天期盼春天,
在春天我们向往夏天,
当风把篱笆墙和树叶摇响,
又觉得还是冬天最好;
如果还不够好,
那是因为春天还没来哪,
却不知烦扰我们血液的,
只是血液对于坟墓的渴望。
年轻和年老
年轻时被世人欺辱,
我常常愤怒地咒骂;
如今它却用奉承我的话,
催着我赶紧离开。
欧文·阿赫恩和舞伴们
1.
真是奇怪,爱情不请自来,
降临诺曼高地或白杨树下,
我的心只需负载自己却虚弱至极,
无法担当起这副重担,
因为我的心已陷入疯狂。
南风带来期盼,东风带来绝望,
西风带来怜悯,北风带来焦虑。
它怕四面八方的大风给它的爱人带来损伤,
它怕她会带来伤害,于是陷入疯狂。
我同任何诗人都一样,
有血有肉,可以和任何朋友畅谈观点;
可是啊,我承受不了高地上刮起的大风,
我会从爱人身边逃走,
因为我的心已陷入疯狂。
2.
心在肋骨后面大笑:“你说我疯狂,
因为是我叫你逃走,躲开那个姑娘,
她会和你这样粗野的半百老头儿相配?
笼中鸟最好是和笼中鸟结亲,
野鸟还是去和野鸟相配。”
“你整天都想着怎么说谎,你是个罪犯,”我答道,
“说谎的目的就是要把我这可怜人出卖,
可我从未在囚笼里找到我的爱人,
啊,她会心碎,要是听说我心已逃走。”
“把实话都说出来,”我的心唱道,“有谁在乎?
你的话打动不了那姑娘,除非她幼稚到以为
感谢就是爱,能和五十个春秋相配?
啊,为了你的爱,就让她去选个年轻人吧,
只因他有狂野。”
一个男人的青春和老朽
1.第一位恋人
她如云中穿行的月亮,
身受残忍之美的抚育,
她在我路过的地方漫步,
面带娇羞地驻足在我面前,
我以为她的身上
长着一颗普通人的心。
当她把她的心交到我手上,
我才发现是铁石造就,
想尽办法试图去改变,
但没有一次成功,
因为想用手去摸索月亮,
简直是发疯。
她微微一笑就让我
变成一个蠢人,
一具会走的、没有灵魂的躯壳,
思想越发空虚,
就像失去月亮的天空,
星星在天上空转。
2.做人的尊严
她的善良像月光,
如果我可以把无原则理解为善良,
因为它对谁都一个样,
仿佛我的悲伤像是
粉刷墙壁用的涂料。
我想回到最初的样子,
一块儿躺在断树下的石头,
将我的悲伤向路过的鸟儿倾诉,
但我选择了沉默,
出于做人的尊严。
3.美人鱼
美人鱼爱上岸边的少年,
决定做他的情人,
她紧紧抱着他欢笑,
径直潜入水中,
却在残酷的甜蜜中忘记了,
爱人会被淹死。
4.野兔的死
我指挥吠叫的猎狗,
去,一只野兔跳进了树丛,
我和她说着俏皮话,
她低垂了眼,
娇羞得红了脸。
突然她心烦意乱,
我就开始揪心,
我想起已失去的疯狂,
她转身匆匆离去,
留下我站在树林中,
思索那只野兔的死。
5.空杯子
就算渴得要死,
一个疯子拿着杯子,
却连嘴唇也不敢润湿,
他猜想着,月亮的诅咒,
再喝一口,
他心就会碎裂。
去年十月我也看到一个杯子,
它已经干裂如骨头,
我变得焦躁不安,
再也不能入眠。
6.他的追忆
我们还是躲起来不要见他们,
除非是向神灵展示,
任呼啸的北风肆意抽打
荆棘的枝条,
怀念埋葬在这儿的赫克托耳[36],
和那些不可说的秘密。
我所说的和所做的事情,
女人们从不关心,
她们宁可放下宠物,
去听一只公驴叫唤,
我的手臂如今像变形的荆条,
但也曾有美人枕在上面。
部落第一美人曾躺在我的臂弯里,
享受无比的欢乐——
伟大的赫克托耳曾因她而死,
整个特洛伊城因她被毁——
“要是我尖叫就再用力些!”
她在我耳边说道。
7.他年轻时的朋友
并非时间毁了我的嗓子,
是欢笑使我的声音嘶哑,
每当看见月亮鼓起肚子,
我就会大笑,
想到老梅琪从巷子走过来,
用外衣裹着一块石头,
抱在怀里,不停地哼唱着,
宝宝睡吧睡吧;
她曾经为爱疯狂如拍岸的波涛,
却错过了生育的年纪,
她疯了以石头当成婴儿。
精力无限的彼得,
有过令人惊羡的艳遇,
他在一块石头上歇息,
喊叫道:“我是孔雀之王。”
我笑得眼泪直流,心跳加速,
因为想到她为爱情哼唱,
想到他为骄傲大喊。
8.夏天和春天
今夜无事,
我们坐在老荆棘树下,
聊天消磨时光,
讲我们从小做过的事、说过的话;
一直讲到长大成人,
懂得拥抱是为了把各自的灵魂
交融为一个心灵;
谈到了他们的童年,
彼得看起来神色黯然,
因为当年他和她常坐在那棵树下,
啊,那时候春芽萌生,繁花似锦,
当我们拥有了整个盛夏,
她拥抱了全部的春天。
9.老了的秘密
刚才我听到了老妇人的秘密,
她们年轻时做过的事情,
我编都编不出的事。
当梅琪年轻美丽的时候,
一个爱慕她的情人溺水而死,
一支老歌还唱过这个故事。
玛吉莱要是听到梅琪的故事,
她也会惊得哑口无言,
如果我们三个不对人说的话,
没有人会知道这个秘密。
在过去有过一个男人
让女人享受到了极乐,
他们彼此相爱多年,
在茅草屋和宫殿里都流传他们的故事。
10.他的放肆
啊,我的心已飘入云端,
因为伯格、麦格或帕里斯的情人
直挺挺地躺在墓中,
他们都已逝去,
未亡人把丝绸换成麻布。
要是我在那里,站在无人的角落,
让孔雀去嘶鸣,
给生活在回忆中的人听,
过去的就过去吧,这是自然规律,
孤独时就抱着一块石头,
为它哼唱安眠曲。
天性和灵魂对话
1.
我的灵魂:
我召唤我的灵魂回到老旋梯,
心神全部集中在旋转上升的楼梯上,
集中在残破坍塌的矮墙垛上,
集中在星光照耀的夜空中,
集中在极轴下的隐蔽的群星上,
把飘忽的心神都集中在
一切思想都已完善的方位,
谁还能将黑暗与灵魂分辨?
我的天性:
我膝上这把神圣的宝剑,
是佐藤家世代相传的古剑,
依然亮如明镜,锋利如新,
几世纪未染锈尘;
裹着剑鞘的绣花织锦,
是当年从贵妇的和服上裁下的,
如今虽已残破褪色,
依然不失古朴之美。
我的灵魂:
早没了壮年时的锐气,
怎么还会怀念这些象征
爱情和战争的东西?
要是看透红尘,
任天性四处东游西荡,
想想祖先世代相传之物,
就能参破生与死的罪行。
我的天性:
元茂是佐藤家第三代传人,
五百年前他锻造了这把宝剑,
织锦上的如心般紫红的花朵不知何人所绣——
我把这些全当成白昼的象征,
与象征黑夜的塔楼相对立,
作为武士之刃,
它有权再犯一次罪行。
我的灵魂:
从源头溢出落入心智的洼地,
使人不可说、不可听、不可见,
理性已不能辨别在与应在、知与所知——
就是说,灵魂不得升入天堂,
唯有死者得到宽恕,
一想到这儿,我的舌便僵硬如石头。
2.
我的天性:
递给盲人一杯沟渠里的污水,
他也会喝掉,这又有什么要紧?
若让我再活一遍,
忍受年少时的侮辱、
进入成年的烦恼、
不完善的成人以及面对无处不在的愚昧的痛苦,但能再活一遍,这又有什么要紧?
他敌人中的那些社会人——
借上帝的名义,他怎么逃避?
轻易转变了污损他人名誉的的形象,
即便最后他站在恶毒之眼的镜子面前,
他也认为镜中人是他自己?
这些已于事无补,
为虚荣他被卷入冰风暴中,
逃避又有什么好处?
要是生活只有一种可能,
再活一次,
如果那生活是到盲人喝水的沟渠中产蛙卵,
一个盲人殴打一群盲人;
或躲进那条虚荣的水沟;
看一个男人干的蠢事,
看他忍受他爱的女人
对他的傲慢。
我满足于探寻行为和思想本质的源头,
权衡命运;与命运和解,
忘掉那么多的悔恨,
让更多的甜蜜流入我心头,
我们必须大笑,我们必须吟唱,
一切都为我们祝福,
我们也为见到的一切祝福。
泼洒一碗奶
我们奋斗也思考,
我们思考我们为之奋斗的事,
小心慢些走,
就像手里端着的一碗奶,
一不留神就会洒落在岩石上,
流入石缝间。
十九世纪及以后
虽担心伟大的歌声不再唱起,
我们仍然游兴盎然;
岸边鹅卵石挤在一起,
在退潮时咯咯作响。
写给安·格雷戈里[37]
“不会有年轻人,
为挂在你耳边的蜂蜜堡垒
而导致绝望,
只爱你的品质和性情,
而不是迷恋你的金发。”
“我可以把头发染成各种颜色——
黄色、黑色或红色,
就能看出绝望的年轻人是爱我的金发,
还是为爱我本身而爱我。”
“昨晚上我听见一位老信徒讲,
他是虔诚的信徒,
他翻开经文证明:
亲爱的姑娘,
唯有上帝会为你的品质和性情而爱你,
而不因为你美丽的金发。”
取舍
人的理智被迫选择
追求完美的生活和作品;
放弃华屋美厦,
到黑夜的陋室中咒骂,
作品写好了,还有什么新闻?
不管什么幸或不幸,作品永存:
古老的困惑就如一只空钱袋,
装入白昼的虚荣和黑夜的懊恼。
思量的结果
熟人、爱人,
一个才华出众的女人,
超尘拔俗的天赋,
为青春所累,
全部,全部被惨无人道的
苦涩的荣耀所摧毁。
我愿意不辞辛苦去修葺
废墟、残花和残骸,
多年后总算
领悟了深刻的思想,
重新让她们焕发青春。
这些图案[38]预示什么?
她们神情呆滞,
扔下岁月的破包袱,
把老迈的膝盖伸直,
犹豫是离开或是就站在这儿,
哪种结果更好。
谁来决定?
因过激的言语后悔
我常对无耻之徒怒吼,
如今我已出离愤怒,
想换个角度,
找些合适的听众,
却无法驾驭我狂热的心。
我去找高尚的人说,
他们语调优雅,举止得体,
谈笑间就能化解仇恨,
可他们说的、做的,
却打动不了我,
是因为我这颗疯狂的心?
我们来自爱尔兰,
一个很小的地方,
从我记事起就遭受践踏,
仇恨让我在母亲子宫里
就孕育了一颗疯狂的心。
格伦达涝[39]的溪流和太阳
太阳仿佛在蜿蜒的溪流上滑行,
看得我整个心都欢快起来,
可我做过的蠢事情,
却使我心烦意乱。
悔恨让我的心不平静,
可我何必要求比其他人
有更好的表现或有更高的见识?
太阳照在迸溅的溪水上,
射出炫目的光芒,
穿透了我的身体,
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它们那样,
自我生长,自我更新?
一个女人:青年和老年(节选)
2.创世前
当我把睫毛刷黑,
画上眼线,
涂一个红嘴唇,
在镜子前打量自己,
不是为卖弄姿色,
我是想找回创世前的我。
我望着镜中人,
仿佛他是我的情郎,
可我的血依旧冰冷,
心依然平静,那又怎样?
他为什么认为我残忍,
遗弃了他?
我只是要他像创世前一样爱我。
3.最初的告白
我承认纠缠在
我散乱的头发里的荆棘,
并没让我受伤;
我紧张得手足无措,
不过是作态,
不过是邀宠。
我渴求真理,
但我无法压制我
应去否定的东西:
我更渴求男人的情爱,
那份满足感深入我的骨髓。
从黄道宫[40]望出来的那些怀疑的眼光,
为什么总盯着我?
请夜空来回答我,
他们除了离开我,还能做什么?
5.告慰
噢,圣人的确说过些智慧的话;
放松些,垂下头,
我来告诉圣人,
从哪里男人能获得安慰。
我从未想到,
对异性的欲望如此强烈,
是与生俱来的罪行[41]
操纵着我们的命运?
只有在罪恶的根源之地,
罪恶才会很快被遗忘。
9.最终的告白
同床共枕的男人中,
哪一个最讨我欢喜?
我的回答
是那个把我的心给了他的人。
可这份爱,爱得凄苦呀,
而满足我肉欲的情人,
给了我最大的快乐。
我大笑着从他怀中挣脱,
他如此地激情澎湃,
他以为获得了我的心,
其实我们只是迷恋彼此的肉体,
伏在他怀里我大笑,
这只是禽兽间的生理满足而已。
我给他的,别的女人同样能给他,
不过是脱去衣服。
但脱离了肉体,两个灵魂,
赤裸向赤裸走去,
彼此对视,他们会看到
别人无法看到的东西。
他付出了,他也得到,
自然有权力做我的主人;
虽说爱得凄苦,
就这样紧紧地地拥抱,
即使是白天,即便是只鸟儿,
也不愿打扰这份快乐。
为老年祷告
愿上帝别让我知道,
人们在谈论;
唱这支永恒之歌的人,
具有深刻的思想;
请别让我成为人人夸奖的智慧老人,
我可不愿成一个为唱而歌的俗人,
我向您祷告——让恭维话走开吧,
让祈祷词转过身去——
我虽然快老死了,
还愿做一个愚钝、有激情的人。
讨人喜欢的舞者[42]
姑娘在那里舞蹈,
就在花园平坦的草地上,
草新修过,落叶纷纷飘落,
在这里她逃离了苦痛的青春,
逃离了喧嚣的人群,
摆脱了心头的乌云。
啊,舞吧,
啊,讨人喜爱的舞者!
要是有陌生人要把她带走,
可别说她是疯子,
请温柔些把他们引走,
让她跳完她的舞蹈,
让她跳完她的舞蹈。
啊,舞吧,
啊,讨人喜爱的舞者!
又能怎么样?
在学校时,身边的朋友们就说,
他准能成为一位名人,
为此他过着谨慎刻苦的生活,
一天天过去,到了三十岁头上;
“又能怎么样?”柏拉图的灵魂唱道,
“又能怎么样?”
他的诗人人爱读,
他拥有了足够的财富,
身边聚集一帮好友;
“又能怎么样?”柏拉图的灵魂唱道,
“又能怎么样?”
梦想都已实现——
有了妻子、儿女,
房前的田里种着李子和蔬菜,
诗人才子总来这里聚会;
“又能怎么样?”柏拉图的灵魂唱道,
“又能怎么样?”
现在他老了,他想说:
“我完成了我的作品,
和我年轻时想的一样;
蠢货们只会咒骂,我才不会听他们的,
我完成了我的作品,我的一生没留遗憾。”
可那灵魂却唱得大声:“又能怎么样?”
老疯子
“我对女人痴狂,
也对高山痴狂。”
那个老疯子说,
这是秉承上帝的旨意。
“我不想死在家里的草堆上,
让别人把我的眼睛闭上,
亲爱的,这就是我对
天上那个老头儿的祷告。”
天亮了,蜡烛已快燃尽。
“你说我心动,亲爱的,
再说点别的,
谁知道哪天,亲爱的,
一个老人的激情就会冷却?
我有的,年轻人没有,
他们年轻爱得太深,
我的思想能直指人心,
他除了抚摸还会做什么?”
天亮了,蜡烛已快燃尽。
她对拄着拐棍的老疯子说:
“爱或不爱,我说了不算,
我把爱全给天上的老头儿,
他不眠不休永远手捻着念珠。”
天亮了,蜡烛已快燃尽。
“好吧,噢,你走吧,
我去爱别人,
那个海滩上的姑娘,
她懂得黑夜的美妙;
当黑夜淹没了海水,
她们就把床铺收拾好,
和年轻的渔民跳舞,
说些俏皮话。”
天亮了,蜡烛已快燃尽。
“夜里我是个年轻人,
白天我是个疯老头儿,
我能把猫逗笑,
靠的是天生的智慧,
能够探知长期以来,
藏在女人骨头深处的地方,
长青春痘的后生哪懂得这些,
可他们却睡在她们身边。”
天亮了,蜡烛已快燃尽。
“我懂得,却少有人懂得,
人类生活的艰辛,
不管他们向上攀爬,
还是驻足于底层,
水手弯腰划船,
女工低头织布,
骑手颠簸在马背上,
婴儿蜷缩在子宫中。”
天亮了,蜡烛已快燃尽。
“求天上的那位老人放出几道电光,
就能焚尽那些背负的艰辛,
信徒们都向他祷告;
可我是个老疯子,
我宁愿躺在女人的胸脯上,
暂时忘记一切痛苦。”
天亮了,蜡烛已快燃尽。
棘刺
你以为我老了,
就不需要情欲和激动;
年轻时这可不是祸害;
现在还有什么能使我歌唱?
猫与月
猫在走动,
月亮旋转如陀螺。
匍匐的猫,抬头仰望,
它是月亮的近亲。
黑色的敏娄时[43]紧盯月亮,
因为,它随意漫游啼叫时,
天空中有冰冷的光,
搅扰着它的兽性的血。
敏娄时在草丛中奔跑,
抬着它纤巧的脚爪。
跳舞吗,敏娄时,跳舞吗?
当两个亲人相逢时,
有什么比一起跳舞更好的?
也许月亮厌倦了,
想要学习新的舞步。
敏娄时在草丛中潜行,
从一处到另一处有
月光的地方;
头顶上洁白的月光,
已悄然转变了。
敏娄时可知道,它的瞳仁,
会不断地变幻,
从圆到缺,
从缺到圆?
敏娄时独自在草丛中潜行,
高傲而聪明,
朝着变化的月亮抬起
它多变的眼睛。
时间带来的智慧
树的枝叶很多,
根却独一无二。
年轻岁月,有太多的谎言荫蔽,
也曾用花朵和树叶在阳光下招摇;
现在,
我可以因为枯萎而拥抱真理。
长久沉默之后
长久沉默之后,开口说话。
没错。
很多的恋人都已远去。
灯光和阴影并不友好。
窗帘覆盖,遮掩这不友好的夜。
我们谈话,不停地交谈,
关于艺术和诗歌。
身体的衰老就是智慧,年轻时,
我们彼此相爱,却又对此一无所知。
[1]格伦卡,爱尔兰地名。
[2]金塞尔,爱尔兰南部城镇。
[3]葛莱尼亚是爱尔兰传奇中的美女,爱上了美男子狄阿米德,两人为爱情而私奔,被老英雄芬·迈库阿尔追杀,最终狄阿米德遭杀害。
[4]古希腊传说中,奥德修斯及其船队历时十年历尽艰险回到家乡;特洛伊战争中,特洛伊王普里阿摩斯及贵族在城陷后被杀。
[5]此诗原为叶芝剧作1892年版《女伯爵凯瑟琳》第五幕中的一首歌。
[6]四大元素,指的是水、火、土、风。此时的叶芝喜做占卜之类迷信的神秘活动。
[7]这首诗是叶芝根据他家乡的一首古盖尔语歌谣所改写的。
[8]爱林,古时称爱尔兰为爱林。
[9]安格斯,爱尔兰的传说中的爱神,他走遍世界找寻他梦中的爱人。
[10]美丽的朋友,指的是奥丽维亚·莎士比亚(1863—1938),她与叶芝曾是亲密的情人。
[11]这里的“你”指毛特·冈。因叶芝对毛特·冈始终无法忘怀,奥丽维亚·莎士比亚伤心离去。
[12]叶芝自注:此系梦中所见。
[13]东西方的旗帜,指太阳和月亮。
[14]光环带,指天球上黄道南北两边各8°宽的环形区域。
[15]在《圣经》中,彼得是耶稣的大门徒,把守天堂大门。
[16]埃赫蒂山,在盖尔威境内。
[17]妲南,爱尔兰传说中古代妲南女神的部落。
[18]指亚当偷吃禁果,上帝将他逐出伊甸园,并罚他终生劳苦。诗中提到的两个女人,一指毛特·冈,另一指其姐凯瑟琳。
[19]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和斯巴达王后海伦私奔,引发十年战争,最终希腊人使用木马计焚毁特洛伊城。
[20]毛特·冈鼓动爱尔兰人民争取民族独立。
[21]阿贝剧院,是由叶芝和格雷戈里夫人等所创立的爱尔兰民族文学剧院。
[22]龙沙,即彼埃尔·龙沙(1524—1585),法国近代抒情诗人。
[23]克瑞伊文·伊文,爱尔兰第一任总统道格拉斯·海德(1860—1949)的笔名。
[24]指演出神话传说诗剧。
[25]普洛透斯,希腊神话中能变幻外形的海神。
[26]作于1909年,此时格雷戈里夫人正在养病。
[27]为格雷戈里夫人而写。
[28]鞋鬼,指驱使人流浪的鬼魂。
[29]《演员女王》,叶芝所作剧本,1919年上演,1922年出版。
[30]瓦尔特·兰多(1775—1864)、约翰·多恩(1571—1631),均为英国杰出诗人。
[31]康尼马拉,位于盖尔威的山区。
[32]凯尔纳若,柯尔庄园的七片树林之一。
[33]亚瑟,史称亚瑟王,是古不列颠最富传奇色彩的国王。
[34]伯利恒,《圣经》中记载的耶稣的出生地。
[35]普洛提诺(205—270),古罗马哲学家。
[36]赫克托耳,特洛伊王子,参加了特洛伊战争。
[37]指格雷戈里夫人。
[38]这里的“图案”指占卜得到的图案。
[39]格伦达涝,位于威克娄郡境内。
[40]黄道宫,黄道带上的十二个星座统称黄道十二宫。
[41]指基督教的“原罪”一说。
[42]舞者,在这里象征真善美的理想境界。
[43]敏娄时,这只猫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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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野,阳光,众鸟归来
作者:(美)约翰·巴勒斯
译者:林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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