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辰坠落在地上。”
——《启示录》6:13
一九六二年五月,弗洛茜在家里发现了一本关于巫术的书,书的名字是《灵魂的词典》。在内封上,有一幅手绘的插图,一个女巫拖曳着一个标着“灵魂”的袋子。根据袋子上用墨水写的说明,如果你想知道某个人是不是巫师,你就把他的名字写在一张纸条上,然后放进热锅里。如果纸没有燃烧,意味着那个人就是巫师。我和弗洛茜决定试一试。我们走进厨房,崔斯汀正坐在桌子旁。他手里拿着松软的纸,正在勾勒面粉、糖和茶叶罐在柜台上排列的样子。就在我要认为他是一名严肃的艺术家时,他用沾了木炭的手指在嘴唇上一抹,给自己画了一抹黑色的胡子。
“叭、叭、叭。”崔斯汀假装他的胡子把他变成了一个老人,慢吞吞地说着话,“在我那个年代,上帝还不到四岁。”他说着父亲觉得自己是个老古董时会说的话。
我和弗洛茜把一个煎锅放在炉子上,冲着我们的弟弟翻了个白眼。崔斯汀让我们从他的白纸上撕下几条,写下所有我们想测试的名字。有些名字不出所料地烧得很慢。
“该你了。”弗洛茜对崔斯汀说,她把他的名字扔进煎锅,“嘿,贝蒂,记不记得爸爸告诉我们那些野孩子杀掉了那个女人,因为他们认为她是个女巫?他们杀了她以后,玉米从她的血里流了出来。如果你们中谁是巫师,我会杀了你们,看看你们的血里会流出什么。”
崔斯汀不画了,看着他的纸条。纸条在锅里变黑了。
“做巫师没准挺好的。”他说,“我可以把你们变成一对丑陋的癞蛤蟆。哦,等等,你们已经是了。”他发出巫师的咯咯笑声,直到我们把他推出去。
他继续笑着抓起自己的画,把我和弗洛茜留在了厨房。
“到你的名字了,贝蒂。”她说。
弗洛茜把纸条放在煎锅的中央。她用锅铲戳了几下,纸什么反应也没有,她用眼睛盯着我。
“看哪,《夺情记》(1),你是一个女巫,贝蒂。”弗洛茜说。
“我不可能是女巫,我只有八岁。似乎是锅不够热。”
“热到足以让其他人的名字烧起来了,女巫。”弗洛茜丢下锅铲,这样她就能把手指立成十字架对着我,“我要告诉爸爸你是一个骑扫把的巫婆。”
“不,你不会。”我使劲推她。
她撞到了台子上。
“你这臭泼妇。”她更用力地推我。在我们还没意识到之前,我们就卷入了一场著名的卡彭特姐妹斗殴之中。我们在地板上打滚,希望能挖出彼此的双眼。我咬她的胳膊,她试图掐掉我的乳头,菲雅急忙冲了进来。
“你们会把整座房子点着的。”她用一个防热手套把冒烟的煎锅挪开了。当她看着里面,问道:“你们两个在烧什么?”
我推开弗洛茜,迅速站起来朝锅里看,写着我名字的纸条已经变成了黑色的焦片。
“我告诉过你我不是女巫。”我对弗洛茜说。
她胸罩的肩带掉了。她把它拉了起来,然后检查自己的头发。我把她的马尾辫揪掉了,地板上有她断裂的橡皮筋,还有几缕浅棕色的头发。
弗洛茜怒视着我。她从抽屉取出一根新的橡皮筋,给自己扎了一根更高的马尾辫。我们的胳膊上下都有咬痕和抓痕。我们都明白,谁的伤痕多谁就输了。我们沉默地数着彼此的战斗勋章。难以分清谁才是赢家,我们都没有再说话,转而走到窗边,想看看菲雅在看什么。
“爸爸在做私酿酒。”她朝我们微笑,“我们去拿一罐吧。”
“哇,好啊。”弗洛茜振作起来。
看到弗洛茜兴奋的样子,菲雅补充道:“只要我们记住酒是魔鬼融化的样子就好了。”
“我们怎样才能拿到一罐呢?”弗洛茜问道,并没有理会菲雅的警告。
“你们中的一个需要去吸引爸爸的注意。”菲雅望着我,“贝蒂,应该由你来。”
“为什么是我?”我问。
“因为你是他的最爱。”菲雅说。
“她才不是。”弗洛茜双手抱臂。菲雅悄悄将我赶出纱门,赶到后门廊。
“吸引他的注意。”菲雅对我说,“你这样做的时候,弗洛茜和我会偷偷溜进谷仓。”
我朝父亲走去,他正往自制蒸馏水里丢糖、玉米和酵母。我们在阿肯色州的时候,他曾贩卖过私酿酒,人们会来我们家买一些。有一天,警长出现了,说他听说父亲在从事非法酒类生意。父亲告诉警长,那只不过是个无稽之谈,他很欢迎警长来搜查他的家。于是,警长和他的副手一起巡视我们的院子,院子里铺满了父亲放的大石头。
“这些石头是怎么回事?”警长问父亲。
“哦,”父亲笑着转过身来,“我是种石头的。”
父亲在院子里挖了几个洞,把罐子放进去,然后用石头盖住洞,把私酿酒藏了起来。警长和他的副手一直在私酿酒上行走,他们却根本没有意识到。父亲最终不再卖酒了,不过他还是继续小批量生产,供自己饮用。
父亲做私酿酒的时候,脸上总是露出他在做什么真正特别的东西的表情,母亲也总是这么说他。当我走进谷仓,看着他饮下一勺酒时,我就看到了这种表情。他拿着一个打火机对准金属器皿的底部,冲着从混合物中冒出的纯净的蓝色火焰微笑。
“哇——哦,这会让你现原形的。”他说着,走到靠煤渣砖支撑木板搭成的简易桌子前。他早先剥下的两只松鼠尾巴正放在木板上。
我靠近放着松鼠尾巴的桌子。父亲稍后会将松鼠毛做成崔斯汀的画笔刷毛。
“我们能不能留下一条尾巴,和浣熊的尾巴一起放在天线上?”我靠在桌子上问父亲。
他抬起眼睛,看到我身上的抓痕。
“我看你和弗洛茜又像疯狗一样打起来了。”他说,“总有一天你们俩会吞掉对方的,那时只有毒蛇会开心。”
他绕过桌子。
“你比昨天长高了吗?”他抬起手,用手测量我的身高。
“我不觉得。”我亲自看了看自己的腿。
“孩子就是这样。”他说,“某天你们都还小得不得了,我可能会在浴缸的排水口把你们弄丢。一晃的工夫,我就得记住你们曾经这么小过。”
我离开了桌子,坐到离谷仓足够远的院子里,好让我的姐姐们能不被察觉地溜进去。
“你今天有故事吗?”我问他。
“我不是一直都有吗?而且这次故事真的很精彩。”他慢慢坐在我身边。
他不得不调整他右腿的角度来迁就他的膝盖,弗洛茜和菲雅迅速溜进了谷仓侧门。
“小印第安人,你听说过永不停歇的星星捕手吗?”父亲问。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谷仓就传来了玻璃打碎的声音。父亲正要站起来,但我抓住了他的胳膊。
“跟我说说那些永不停歇的星星捕手。”我说,“他们是谁?”
“你没听到那个动静吗?”他问。
“我什么都没听到。”我想象着菲雅和弗洛茜可能在谷仓里弄坏的所有东西,“什么是永不停歇的星星捕手?”
他朝谷仓望了最后一眼。
“我绝对听到了什么。”他放松地靠了下来,“瞧瞧,我说到哪儿了?”
“你正打算跟我讲永不停歇的星星捕手的故事。”
“哦,对。”他点点头,似乎准备谈论一件相当严肃的事情,“永不停歇的星星捕手,他们永不停歇,是因为他们永远不能停止飞翔。”
“为什么他们停不下来?”我问。
“因为他们必须抓住星星,总有星星在坠落。实际上,昨晚就有一颗落在了我们这条林荫巷里。”
我越过父亲,看到菲雅和弗洛茜带着一罐私酿酒成功地离开了谷仓。弗洛茜在树林里向我挥手,让我赶紧跟上她们。她向后退去,马尾辫弹了一下,跟着菲雅消失在树林里。父亲转过身瞧我在看什么,但他只看到了飘动的树叶。
“爸爸,星星掉到哪里去了?”我问。
“哦,对,就在谷仓旁边,”他指出那个地点,“我本来想给你看星星的,但是我不得不把它交给永不停歇的星星捕手。贝蒂,你确定你没见过他们吗?”
我点点头。
“那么你真的错过了特别的东西。”他说,“他们是美丽的黑狮子,有我们的‘漫步者’那么大。”
“有那么大?”
“就是那么大,”他说,“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一开始,我以为我可能是在做梦,所以我绕着他巨大的爪子走了一圈,伸手去摸他又厚又冷的毛。我能闻出他已经活了数十亿年,他闻起来就像一场大雨过后的大地。当我望向狮子的眼睛,我没有看到瞳孔和虹膜。他的眼睛是罗盘,指针不停地旋转,同时追踪着好几样东西的位置。”
父亲抚摸下巴,像在抚摸胡须。他说:“他的鬃毛是他身上最宏丽的部分。他的头发像灰尘一样旋转和移动,但那不是普通的灰尘,是宇宙的物质。小小的银色光点不停地旋转,是那么鲜活。我不由得哭了出来。”
“为什么,爸爸?”
“因为那实在是太美了。我想狮子也想知道我为什么哭,因为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看着我。然后他说话了,声音深沉而温柔。”
“他说什么?”
“他说,他是为星星而来的。他用他的大爪子把它捡起来,然后放在他的背上,星星在那儿被他的鬃毛吸收,消失在黑暗中。我以为他会像出现时那样迅速地离开。然而,他的鬃毛开始扬起,分成两部分。我先前觉得他的鬃毛很多,但现在变得更多了。它们伸长成羽毛,简直就是闪闪发光的尘埃螺旋。他的鬃毛变成了翅膀。
“‘你现在要飞走了吗?’我问那头大狮子。
“‘我可以带你飞到月亮上,看一棵非常特别的树。’他回答。
“老天,我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我爬上他巨大的背,紧紧地抓住他。他用脚一蹬,离开了地面。他那鬃毛做成的翅膀在我们翱翔的时候留下了光的轨迹。我低头看着我正在离开的世界,然后把目光投向我即将进入的宇宙。月亮映入眼帘,它是多么壮观啊,小印第安人。他带我飞进其中一个深坑,那里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树。这棵树长着血红色的树皮,上面有金色的天书。树枝上悬挂着紫色的玻璃铃铛,星星在其中成熟。狮子告诉我,我是第一个看到这棵树并摘下果实的人。
“‘但你只能采摘尚未成熟的东西。’他告诉我,‘因为没有星星可以在大地上生存,但那些注定要成为星星的东西一定可以。’”
父亲把手伸进衬衫口袋,掏出一块坑坑洼洼的石头。
“这是我摘下的尚未成熟的星星。”他说着,把石头递给我。
他又卷起裤腿,给我看他右边膝盖上的紫色污块。
“我爬树时,膝盖撞到了那棵大树的树干,把这儿撞青了。”他把手放在膝盖上,“人们再问我为什么一瘸一拐,我可以说,我是在爬星星树时摔伤了膝盖。”
我凑近看那紫色的污块,和他吃早餐时黑莓酱留在指尖的污渍一模一样。
“这不是星星,”我举起那块石头,“只是你从林特那里弄来的一些河边的垃圾。而且那不是瘀青,只是你在玩弄果酱。”
“我从没想过你会不再相信这些故事,小印第安人。”他的声音似乎被他眉宇间的悲伤压垮了。他垂下眼帘,仿佛大地能给出答案。
“我相信你去过月亮,爸爸。”我说道,但已经太迟了。
他把重心放在左腿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不,”他说,“就像你说的那样,这就是块石头,仅此而已。妄想我能飞到月亮上真是太傻了,不是吗?那不会是我这样什么也不是的老头子能做到的。”
我在一个已经破碎的男人身上又切开了一条口子。
他垂下肩膀,转身离去。我想知道他的道路会把他引向何方,这时林特跑出了房子。
“它咬了我一口。”林特抓住自己的手背。
“什么咬了你?”父亲冲向他的儿子。
“一条响尾蛇……蛇……蛇。”林特让父亲看他的手。
伤口只不过是林特用红色记号笔在皮肤上画的两道红线。
“好痛,爸爸,救……救……救我。”林特痛苦地呻吟起来。
“来,让我把你完全治好。”父亲说着,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袋干烟草。他把一些烟草放进嘴里咀嚼了一会儿。
“烟草有助于排毒。”父亲说,然后把嘴贴在那两道红色的印子上。
当父亲假装把毒液吸出来的时候,我捏着石头,走进树林,寻找我的姐姐们。几乎是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跳到了我的背上,把我脸朝下地撞倒在地,还撞飞了我手里的石头。
“抓到你了。”弗洛茜在我耳边喊道,她压在我的背上。
“你这个负鼠脸,”我说,“下来。”
弗洛茜站起来大笑。
“你慢得让我等了快一辈子那么久。”她说。
我看见菲雅站在一棵树旁,手里拿着一罐私酿酒。
“我告诉过她不要吓唬你,贝蒂。”菲雅叹了口气,“但你知道弗洛茜的性子。”
弗洛茜冲菲雅吐了吐舌头。
“你们看到那颗尚未成熟的星星了吗?”我起身问道。
“尚未成熟的星星?”菲雅环顾四周。
“在这儿呢。”我在一片黑莓丛的边缘发现了它。
我朝它走去,但弗洛茜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现在变成林特了吗?”她问,“只是一块愚蠢的石头。来吧,菲雅要给我们看一只老鹰。”
菲雅已经开始奔跑了,她淡紫色的裙子飞起来,像一个顽皮的精灵。她带着我们穿过树林,来到一片松树林,林子里有古老的黑色树干和锋利的松针,让我想起那个女孩被狼吃掉的童话故事。
“巢就在上面。”菲雅停下来,指着一棵高耸的松树说。
我们每个人都抬头看着两根树枝分杈处的一大堆小树枝。
“爸爸说老鹰比其他任何鸟飞得都高。”菲雅抱着罐子说,“他说大多数人认为秃鹰飞得最高,但是他们错了,应该是老鹰。爸爸说这就是为什么它们的头是白色的。老鹰飞得那么高,它们的头顶触碰到了天堂,在这种神圣的触摸中,羽毛变成了白色。”
老鹰妈妈尖啸着。它飞回来了,正在树梢上盘旋。
“给我一点,行吗?”弗洛茜从菲雅手里抢过私酿酒,立刻喝了起来。“哇哦。”她饮下后露出痛苦的表情。
菲雅盯着老鹰,从裙子口袋里拿出一支铅笔和一张纸。
“我来这里写我的祷文。”她一边说,一边把纸均匀地撕成三份,“你们两个也可以写你们的祷文,然后老鹰会把它们带给上帝。”
“鸟才不会给上帝任何东西。”弗洛茜咂咂嘴。
“她会的。”菲雅看着老鹰,就好像他们是老朋友一样,“爸爸是这么说的,那么一定就是真的。”
菲雅简直要为这个想法哭出来了。我意识到,不仅父亲需要我们相信他的故事,我们也需要相信他的故事,相信尚未成熟的星星和老鹰能够做出非凡的事情。归根结底,这是一种疯狂的希望,希望生命中存在着比我们周遭现实更多的东西。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宣称自己的命运没有被诅咒。
“我相信。”我告诉菲雅,从她手里接过铅笔和纸条。
我希望我是一只老鹰,带着菲雅的祷文飞向上帝,我写道。
我把铅笔递给弗洛茜。她翻了个白眼,但还是从菲雅那里把纸条抽了出来。
“我祈祷成为一个明星,生活在好莱坞,比伊丽莎白·泰勒(2)更有名。”弗洛茜一边写一边念出了祷文。
菲雅静静地转过身,一定要背对我们写自己的祷文。
“让我看看,”弗洛茜试图偷看菲雅写的东西,“别这么神秘。”
菲雅一个字也不肯和我们说,迅速地把纸折起来。
“现在它们该回巢了。”她边说边收集我和弗洛茜的祷文。
当菲雅开始爬树的时候,我拉了拉她的裙子。
“如果老鹰妈妈回来了怎么办?”我问她,“它会把你的眼睛挖出来的,菲雅。”
“没关系,小贝蒂。”菲雅笑着说,“我一直都这样做,它允许我这么做。”
我不情愿地放开了姐姐。当她到达巢穴时,她小心翼翼地把我们的祷文放在蛋中间。
“老鹰越来越近了,菲雅。”我紧紧抓住树干,仿佛我可以把她摇下来,“快点。”
她开始离开老鹰的巢穴,就在这时,老鹰发出一声尖啸。
“小心。”我和弗洛茜一起喊道,老鹰飞了过来,爪子先向菲雅抓去。
菲雅别无选择,只能松开树枝,从空中垂直坠落下来。她落地的时候,背部发出一声闷响。我连忙搀扶菲雅站起来,弗洛茜的笑声就像猪的呼噜声。
“我没事。”菲雅说道,她抬头看着立在巢穴里的老鹰,“我们可以走了。它会把我们的祷文带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菲雅从我手中接过罐子,喝了一大口。接着她绷紧了脸,抓住喉咙,说这烈酒有多么炙热。
“它会把我们从里面烧着的。”她说。
“我不介意。”弗洛茜试图抓住罐子。
菲雅紧紧抓住它,跑出了松树林,弗洛茜紧随其后。我留下来看老鹰穿过它的巢穴,数它的蛋。
“一、二、三。”我和它一起数。
老鹰满意地起身飞走,不知不觉中带走我们的一张祷文。当它飞起来时,纸条掉了下来。我等着纸条从树枝上坠落。
“我接住你了。”我对祷文说。就在它落到地上之前,我抓住了它。像对待一只会飞走的蝴蝶,我慢慢地张开双手,偷偷瞥向那张纸。我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打开纸,立刻认出了菲雅的字迹。
我想要自由,请让我摆脱他,我祈祷。
“他?”我问,“他是谁?”
我想起了菲雅写的一首歌,是关于一个男孩的,他的手指是蛇做的。
咝,咝,像罪恶一样在我的身体上上下下滑动,仿佛他从伊甸园开始就没吃过东西。
我把纸塞进口袋,去追赶我的姐姐们。她们在松树林外争夺着私酿酒。
“贝蒂还没喝呢,对吧,贝蒂?”菲雅把罐子递给我,弗洛茜试图抢走它。
我扇了弗洛茜一下,迅速喝了一口。
“感觉像是吞下了太阳。”我一边咳嗽一边说。
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们一边欢笑,一边分享罐子里的酒,赤身裸体在河里游泳,在山间跳舞。当时十八岁的菲雅喝了将近一半的酒。我只能偶尔喝一小口,大部分都吐了出来。年仅十一岁的弗洛茜,意志坚定,一口一口不屈地喝着。当我们来到田野里的拖拉机旁时,天已经黑了,我们三姐妹已经醉得不能自已,但是没有跌倒。菲雅靠着拖拉机行走,用手抚摸拖拉机的侧面,说她不认为枪手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我认为是贝蒂。”弗洛茜露出她所有的牙齿,同时稳住手中的罐子。
“哈,”菲雅拍了拍膝盖,“你不觉得会有人注意到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拿着一把大猎枪吗?再说了,贝蒂为什么要开枪?”
“也许只是因为她没有弓和箭。”弗洛茜把手竖在脑后,摆出羽毛的样子。
“你也是切罗基人,笨蛋。”我掐她的胳膊。
“但问题是,你看起来真的很像。”她报复回来。
“不是女孩开的枪,”菲雅说,“是一些该死的男人没有更好的事去做。”她把脸贴在拖拉机上,好像要把它吸进去,“现在是狼出没的时间了。它们会闻到我们的乳房。我们最好还是回家吧。”
我们三个醉醺醺地贴在一起,朝着我们确信是正确的方向出发。路上,我们经过了一座教堂。在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里,这是唯一的建筑。我们把脸贴在教堂的一扇窗户上,里面有一盏灯亮着,照亮了十字架上的耶稣像。
“这地方是空的,”弗洛茜笑了,“我们进去把所有的十字架都倒过来。等牧师明天早上来到这儿,他会以为他犯下的所有罪恶都追上了他。”
想到这儿,我们推开前门,我和姐姐们咯咯地笑着。那时候,教堂从来没有上过锁,上锁会意味着牧师不信任他的教众。那样的话,他们还怎么能相信他呢?
“咚、咚,上帝,你在家吗?”弗洛茜问道,沿着过道向前走去。
这是我们第一次走进教堂。父亲更相信上帝在树林里,而不是在建筑里。
“不需要坐在长凳上才能得到上帝的启示。”父亲会说,“你所要做的就是在山上走一走,就会明白有更伟大的东西存在。一棵树比任何人都更会布道。”
教堂从地板到天花板都镶嵌着狭长的橡木板,窗户上挂着皱巴巴的棕色窗帘,地板上铺着紫红色的地毯。布道台旁边有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根没有点燃的蜡烛。
菲雅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支香烟和一根火柴。她点燃香烟时,眼睛一直盯着蜡烛。
“让魔鬼远离我们。”她一边说,一边把火柴的火焰举到蜡烛的烛芯上,直到它开始燃烧。
“那根小蜡烛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天使。”弗洛茜说,“它的光都不够赶走阴影,更别说恶魔了。”
她走近火焰,却被自己的脚绊倒了,向前跪在地上。酒罐子从她手中飞出,在地毯上打滚。剩下的私酿酒洒了出来,浸湿了桌子下面的地毯。
“我本来想喝的。”弗洛茜咒骂了一声,跪着走到了第一排。她从座椅上爬了起来。
“女孩和妇女不允许坐在第一排。”菲雅模仿牧师的口吻嘲弄着她,“亲爱的弗洛茜,难道你不知道吗?”
菲雅走过去,把香烟递给弗洛茜。
“我就想坐在第一排。”弗洛茜说。
“你必须和其他女性一起坐在后排。”菲雅的声音更低沉了,她摇摇晃晃地走回布道台,“世上没有女孩或者女人应该穿裤子,贝蒂。”她指着我的裤子,“难道你不知道这是罪过吗?”她发觉自己整个趴在了布道台上,“我相信,亲爱的,我们喝得太多了。”
“女儿在后排,儿子在第一排。”弗洛茜皱着眉头说,“我们没有嘴吗?我们没有手吗?没人觉得我们会用它们做什么。我讨厌任何能让男孩为所欲为的地方。去他们的,我们有一只老鹰,会带我们的祈祷飞上天空。”她举起双臂,“我们有老鹰妈妈的力量,而且——好吧,我——我有点忘了我刚才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菲雅踢了一脚布道台,它倒了下来,“他们夺走了我们的一切,即使我们拒绝。”
她解开连衣裙的扣子,把它脱了下来,只留下一条衬裙。
“我感觉不太舒服。”我说着,然后吐在最近的长椅上。
“你真是个天才。”弗洛茜站起来,冲我做了个鬼脸。她嘴角叼着香烟,摇摇晃晃地走向墙壁。那里有一个木制的十字架,她把它颠倒过来。然后,或许是担心自己的灵魂,她又把它正了回去。
“我要去河边,”我大声宣布,“我又要吐了。我要去河边,这样河水才能把呕吐物带走。”
“难怪一个女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愤怒。”菲雅盯着手里的裙子说,“我们没有幸福的空间。在他们对我们做过那些事以后,我们就没有了。”
我摸索着爬上第一排长椅,头晕目眩地躺了下来。
“夏娃吃了苹果。”菲雅一边说一边拿起蜡烛。她不紧不慢地凝视着火焰,唇角露出一抹微笑。“夏娃干得好啊,因为我们从那棵智慧树上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制造一场大火。”
“菲雅,不要。”我说。
“贝蒂,我们必须证明我们也能烧东西。”她说,“如果我们不这么做,野兽将会统治世界。”
她睁圆了眼睛,眸子里闪烁着火焰的光芒。她倾斜蜡烛,火焰和布料接触时,热蜡溅了出来。棉花被火焰吞没了,烟雾向天花板席卷而去。
“好亮啊。”弗洛茜笑了,她捂住嘴巴,仿佛说不准火是可笑的还是可怖的。
当火焰开始顺着布料爬上菲雅的手时,她松开了手。我们屏住呼吸,看着蜡烛和裙子落在被酒浸透的地毯上。在一阵光焰的爆炸中,火焰吞食烈酒,烧得越来越旺,越来越具有毁灭性。
菲雅从餐具柜上抓起装满野花的花瓶。
“给我熄灭,你这该死的火。”她把花瓶里的水倒在火上。野花撒了出来,一触到火就烧了起来。
“你不会把火扑灭的。”弗洛茜把香烟扔进闪烁的橙色光焰里,围着火光跳舞,“这是诅咒,我们都必须承受诅咒。”
“你不能用水灭火,菲雅。”我告诉她,她抓住我的胳膊,一把将我从长椅上拽起来,“你知道这得用土。”
“我们得离开这里,贝蒂。”她拉着我穿过过道,一路喊着弗洛茜跟我们走。弗洛茜一边把马尾辫散开,一边继续跳舞。她左右摇摆,长发在她的后背飘动。
“该死的,弗洛茜,我说快走。”菲雅又说了一遍。
弗洛茜跑在我们身后,咯咯地笑着。当我们三个人安全抵达外面时,菲雅松开了我的胳膊。
“我做了什么?”当火焰吞噬教堂尖顶上的白色十字架时,她问道。
弗洛茜欢呼鼓掌,我把她推开,朝教堂跑去。我尽可能地接近火海,同时避免被烧成灰烬。我把手伸进口袋,找到了菲雅的祷文,把它扔进了火里。
“贝蒂,小心。”菲雅尖叫,火焰在我身边噼啪作响。
我被击倒在地,我能感觉到热力从草地上升起。我想我可能会躺在那里熔化。然后我感觉到有人用手抱住我的两条胳膊,我的姐姐们在救我。
我们往附近的山丘上逃,我不断地跌倒,但是我的姐姐们不断地把我扶起来。我们的呼吸都很急促,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呼出任何东西,比如一阵狂风或一道闪电。
我们一到山顶就栽倒在地。在那里,我们看到了大火。我们知道附近的某个农民很快就会看到大火,并通知警长。
“这该死的一晚。”菲雅说着,捡起一块小石头扔下山坡。当她认为那块石头已经滚到山脚下时,她问我为什么要跑进火里。
“贝蒂,你差点被烧死。”她说。
“我来告诉你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弗洛茜替我回答,“因为她喝得烂醉如泥。”
我们三个人听着远处消防车的喇叭声。我的姐姐们注视着火,而我则注视着烟。
“烟是神圣的。”我说。我相信如果烟能把恐惧带到云端,那么它就能把菲雅的祷文带到更高的地方,带到天堂。
(1)美国电影《夺情记》女主角吉莉安是一名隐藏在人类之中的女巫。
(2)伊丽莎白·泰勒:美国著名女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