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2:儿子们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7599 下载APP
王虎在城里的大院里共住了七天七夜,他那两个哥哥像招待贵客那样招待他。他在大哥的院里住了四天四夜,王大竭尽全力博得他的欢心。王大所做的不外乎给他三弟提供一切他认为算是享受的东西,天天晚上陪他喝酒,带他去戏院、上茶馆,茶馆里还有歌女和弹琵琶的。不过,看起来王大与其说在招待他三弟不如说是在招待他自己,因为王虎这个人脾气很古怪,饭他是多一口也不吃的,吃完就一声不吭地坐着看别人吃,连酒也不肯多喝。
酒席上别人都高高兴兴地又吃又喝,直吃到浑身出汗,宽衣解带,甚至有人到外边转一遭大吐一通,回来还接着吃接着喝。王虎是不管什么好东西都不为所动,再好的汤、再好的菜,他说不吃就再也不吃了。海蛇由于数量很少,难以捕捉,所以价钱很贵,烧得美味可口的海蛇肉,他也不吃,连甜食也不吃,不管什么蜜饯、甜莲子,还有其他随时用来当零食吃的东西,他一概不吃。
尽管王虎也跟着他大哥到那些男人可以同女人打情骂俏的茶馆去,但是到了那里,王虎照样一本正经笔挺地坐着,腰上那把剑也一直佩着,从不摘下。他那双黑眼睛总是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上去他既没有不高兴,但也算不上高兴,他也从不评论哪个歌女嗓子好或哪个歌女长得漂亮。反过来,倒有那么一两个歌女注意到他了,他那粗犷劲儿和堂堂的相貌对女人很有吸引力。她们走到他身边,频送秋波,极尽挑逗之能事,甚至把她们的小手搭到他身上来。可是他照样坐着,一动不动,眼神也无动于衷,嘴唇阴沉沉地紧闭着。要是他开口讲话,那往往也是漂亮女人很少听到的话,比如,他也许会说:“唱的是什么呀?叽叽喳喳跟鸟叫似的!”有一回,一个长得挺娇嫩的小姑娘浓妆艳抹地走到他跟前,两眼勾魂似的盯着他,软绵绵地唱了起来,王虎竟大声喊道:“我不爱听,讨厌!”说完起身走出茶馆,王大只好也跟着出去了,其实他真舍不得放弃这么精彩的好戏。
王虎像他母亲,不善于辞令,一般没必要的话他都不说,但是一旦张口,他的话往往是直言不讳的,到后来人们反倒怕他开口了。
有一回王大的太太来看他,他就实话实说地来了一通。王大的太太见他的目的是想为她的二儿子说两句好话。有天下午,她来了,王虎正在屋里喝茶,王大在一张小桌上喝酒。她扭扭捏捏地走了进来,显得十分谦卑,她鞠了一躬,装腔作势地笑了笑,没怎么看这两个男人。刚才王大见她进来,慌忙抹了一下嘴,给自己倒了一碗茶,而没从温酒的锡壶里倒酒。
她一双小脚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进屋来,满脸哀怨的神情。她挑了个下座坐下,王虎站起来让她坐上座,她没有动。接着她开始说话了,嗓音轻微、细弱,最近她要是不发火就老是用这种嗓音讲话的。她说:“不啦,他三叔,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只不过是个软弱没用的老婆子。我忘不了这一点的,万一我忘了,你大哥也总会提醒我的,你看他现在相好的女人,哪一个不比我好,哪一个不比我有能耐?”
她边说边用眼角瞥了一眼王大,王大吃不消了,开始微微冒汗,接着含含糊糊地说:“太太,您说哪儿去啦?我什么时候——”
他心里开始琢磨,是不是最近干的什么事已经让她知道啦。他的确结识了一个歌女,年纪很轻,有点忸怩,是在一次酒宴上认得的,后来他就常去看她,按时给她一些钱。他是想给她在城里什么地方买间屋子,让她住下。眼下好些人都是这么做的,因为真娶一个小老婆弄到家里免不了有不少啰唆事,但他又很喜欢这个女的,舍不得放手,至少想多玩一阵子,所以这也算是个法子。但是,这事还没办成,因为这歌女的妈还活着,她是个贪心的老太婆,嫌王大开的价太低。细细一想,王大觉得他太太不可能知道这事,还没办成的事她怎么会知道呢?他又用衣袖抹了一下脸,故意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咕噜咕噜喝起茶来。
这一回,王大太太倒没有琢磨他,她根本没理他的嘟哝,接着往下说道:“我自己跟自己说,虽说我只是个女流之辈,但我毕竟是我儿子的妈,我应该专程来看看他三叔,谢谢他三叔对我那没用的二儿子的照应。我这几句谢谢在他三叔眼里,也许什么都算不上,不过我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心里是高兴的,因此,不管多难,我还是来了。”
说完,她又看了王大一眼,王大挠挠头,傻乎乎地看着她,吓得又是一身汗,他不知道她往下要说什么话,再说,他这个人胖,动不动就出汗。她接着说:“我这就算谢过您了,他三叔,话是不值钱,不过这可是真心诚意的。说到我儿子,我得说一句,要是有谁值得你关心、提拔,那就准是他了。这个孩子心最善,最文静,最好,脑子又聪明!我是他的妈,别人说,在妈眼里儿子总归是好的。话是这么说,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你大哥和我的确把我们最好的儿子托付给你了。”
王虎一直静静地听着,别人讲话时他一向是不插话的。他自始至终看着王大的太太,但是他看人的样子有点特别,让人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听,只有等他答话之后才知道。他答话了,他的答话是一针见血、直截了当的:“要真是这样,嫂夫人,那我真为你和大哥感到难过。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害羞、这样虚弱的小伙子,胆子比母鸡的还小。你们要是把大儿子给我就好了。这孩子有点倔,这倒没事,我可以训练他,说不定可以把他打造成一个好兵,倔点不要紧,听我的就行。可是你们老二成天就知道哭,带着他就像带着个滴水的漏斗一样。他这个人没脾气,反倒没法训练,不好造就。说实话,大哥二哥的这两个孩子我都不喜欢,你们家这个太软、太腼腆,他那点机灵劲儿也都叫眼泪冲走了;二哥那个孩子身体是够壮实的,可他太没心眼,成天光知道傻笑,跟个小丑似的,小丑混得再好也不过是个小丑。现在需要孩子,我自己却没有,真的太糟糕了。”
不知道对这番高论,王大的太太将如何评论,但这可把王大吓得够呛,因为这么些年来,谁敢跟她这么说话呀。她的脸憋得通红,刚张开嘴要说话。然而,还没等她说出声来,她大儿子突然从帘子后面冲了出来。他在帘子后面听了半天。他急切地嚷道:“噢,让我去,妈妈!我要去!”
这个一表人才的小伙子站在他们三人面前,急切的目光在他们三人的脸上扫来扫去。他身穿一件淡蓝色的长衫,就是富家子弟们都爱穿的那种孔雀毛颜色,鞋是进口皮子做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玉石戒指,他的发型是最新的式样,往后梳得光溜溜的,还抹了喷香的头油。他的脸很白,和别的有钱人家的少爷一样,他也不必到大太阳底下去干活,他的手和女人的手一样柔软。尽管他长得很漂亮、很白,但是看得出来,他还是结实的,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急切的神情。他一注意,动作就十分迅速,他往往忘记了城里年轻人的时髦脾气:懒散和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看来只要他心中燃起欲望的火苗,他就会像现在这个样子:把懒散和消沉的情绪一扫而光。
他妈妈不顾一切地拼命嚷道:“别胡说八道!你是长子,你父亲百年之后,你就是一家之主。我们怎么能让你去当兵打仗去送死呢?为了你,我们什么都舍得,送你上学,专门请老师教你,我们连送你到南面的学校去读书都舍不得,怎么舍得叫你去当兵打仗呢?”看见王大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她火了:“嗨!他不是你的儿子呀?全靠我一个人呀?”
王大有气无力地说:“孩子,你妈说得对,她一向是对的,我们不能叫你冒这个险。”
没想到这个十九岁的小伙子居然跺脚号啕大哭起来,他跑到门旁用脑袋撞起门框来,他哭喊道:“不让我干我想干的事,我就吃毒药!”
王大夫妇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来,王大太太大声叫大少爷的仆人来。仆人惊慌失措地跑来之后,王大太太便对他说:“快带少爷到外边去玩玩,散散心,看他的这阵火气能不能消下去!”
王大急忙从钱袋里掏出一大把银子,塞到他大儿子手里,说道:“拿着,孩子,去买点什么你喜欢的东西,或是去玩玩,干什么都行!”
开始,这孩子推开银子,似乎不愿意接受这种安慰,但是男仆在一旁再三哄他、求他,过了一会儿,小伙子好像挺勉强地收下了银子,接着他一边狂奔一边大喊大叫地表示愿意离开家,愿意跟他三叔走,在家叫人牵来牵去的滋味他受够了。
事过之后,王大太太一下瘫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气吁吁地说道:“他老是有那么股倔脾气,我们真不知拿他怎么办好,他比我们给你的老二要难调教得多!”
王虎一声不吭地目睹了刚才的这一切,他说:“有脾气的要比没脾气的好调教!如果你们把他交给我,我准有办法对付他,他之所以敢那么大吵大闹,是因为你们平时没立下好规矩。”
王大太太可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居然说她儿子平时没有教养好。她正儿八经地站起身来,边鞠躬边说道:“你们兄弟俩肯定有不少话要说。”说完,她便出去了。
王虎看看他大哥,露出一丝怜悯的苦笑,兄弟俩沉默了一阵。王大重新开始喝酒,不过已经兴致索然,脸上一片愁云。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有件事像个谜一样,我总也猜不透。年轻时挺温顺的女人怎么一上了点年纪就完全变了呢?变得整天吵吵闹闹、唠唠叨叨,简直不讲理,把人弄得头昏脑涨的。我发誓以后什么女人都不理了,女人全一个样,到时候第二个女人也会学头一个女人的样子。”他不无羨慕地看着他三弟,两眼露出大孩子般的忧伤,他伤心地说,“你命好,反正比我的命好。你既不受女人管,又不受地管。我身上像绑了一条绳子。父亲留给我的地就像一条绳子把我捆住了,我要是不管,全家就没有收入,这帮佃农可恶得很,一个个像强盗,成帮结伙和你作对,不管你这当地主的平时对他们多好、多公平。而我的管家——真要是老老实实的人,谁会去当管家?”他把厚嘴唇往下一撇,叹了口气,看看他三弟,又接着说,“你真是命好,你没有地,更没有女人缠住你。”
王虎以极为轻蔑的口气答道:“我压根儿就不认得任何女人。”
他很高兴,四天终于过去了,他可以到二哥的院里去住了。
一住进二哥的院子,王虎就惊奇地感觉到这儿和大哥的那院完全不同,一种轻松幽默的气氛让人感到舒服,当然,孩子之间打打闹闹是免不了的。这些喧闹和轻松的气氛全都出自老二的那个乡下媳妇。这个女人天生就喜欢咋呼,一讲话满院都听得见。她满面红光,嗓音洪亮。她一天当中不知要发多少次火,一会儿用这个孩子的头去撞那个孩子的头,一会儿抡起那只袖子挽得老高的胳膊啪的一声扇孩子一个耳光,弄得从早到晚满院吵声哭声不绝于耳。尽管这样,她还是爱孩子的,不过是用她那种粗鲁的方式,比如,她会一把抓住从跟前走过的孩子,用鼻子使劲儿去蹭孩子的脖子。她用钱一向很省,不过有时孩子哭哭啼啼地跟她要一个铜板,说是要买块糖,或是从挑担的小贩那儿买碗甜羹,或是买串糖葫芦,她却总是痛痛快快伸手到怀里摸出铜板给孩子。王二就在这喧闹的院子里,一声不响地踱来踱去,脑子里盘算着各种秘密的计划,他总是很满意自己的计划。他和他老婆日子过得挺太平,各自都还满意对方。
这些天来,王虎还是头一次把他的宏图大略暂且搁在一边,当他的士兵休息、吃喝的时候,他住在哥哥的家里,王二的家里有一种他所喜欢的东西。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同样出自王家,他那麻脸侄子总是那么乐呵呵的,而另一个侄子却总是胆小害羞。他感觉到了王二夫妇之间和孩子们之间的那种满足感,尽管他们很少洗澡,而且仆人们除了让孩子们白天吃好、晚上睡好之外,对别的事一概不管。可是这帮孩子个个都乐呵呵的。每一次看到孩子们东跑西颠的情景,王虎都不免为之一动。有个五六岁的孩子,王虎最喜欢,他长得最白、最胖,不知怎的,王虎总想亲近他。可是,当他犹犹豫豫地向那个孩子伸出手去,或是给那个孩子一枚铜板时,这个孩子马上就不笑了,咬着小手指愣愣地瞪着他,然后便摇着头跑开了。尽管他勉强笑笑,不当一回事,但是遭到拒绝使他很难过,好像那孩子是个大人。
王虎等着过完这七天。由于无所事事,他就想得更多,看到两个院里那么多孩子,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美中不足:没有儿子。想着想着,他不免想到了女人。他还是头一次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么一个家里,这儿有太太、女仆、丫鬟走来走去。有时,他看到苗条的女仆背对着他正在做什么事情,心里竟突然会泛起奇异而甜蜜的感情。他想起当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的时候,梨花也是这个样子,也是在这个院子里。可是,当这女仆转过身来,王虎看到她的脸之后,他以前的那种迷惑又出现了,实际情形是这样的,这个年轻人的情感之泉已经堵塞,一见到女人,他的心就会自行关闭,于是他便躲开了。
有一天下午,王虎无所事事,心里依旧怀有那种奇异的感觉,他突然想起应该去拜访一下荷花,因为以前他见到梨花,多数是在荷花的那个院里,他想再看看那些房间和那个院子。于是,他去拜访荷花,在去之前先派了一个仆人去通报。荷花从牌桌旁站起身来,她刚才正和她几个朋友打牌,她们是附近大户人家的老太太。不过,王虎不会久坐的。他扫了一眼屋子,想起了它原先的样子。接着他后悔到这里来了。他站起身来,烦躁不安,想马上走。荷花不理解他在想些什么,她大声说:“哎!别走啊!我这儿有一罐甜姜,还有甜藕,好多你们年轻人爱吃的东西!尽管我老了也胖了,但是还没忘记你们年轻人是什么样的,一点也没忘!”
说着她把手搭到他胳膊上,边笑边用媚眼看他。他突然生起一股反感,站起身,行了个礼,找了个借口就匆匆离开了。他听见那个女人打牌时的笑声,这笑声一直跟着他,直到他走出院子。
他去过荷花那里之后,他的回忆反使他更加不安。他想,他的生活不在这里,而是在远方,他必须出发。等他给父亲上完坟,他就要马上远远地离开这里。上坟是一定要去的,尤其是在出远门之前。
于是,第二天一早,也就是他回家的第六天,王虎对他二哥说:“我打算到父亲坟上去烧点香,我不能再住下去了,不然我手下那些兵该变疲沓变懒了,还要走好长的路呢!关于我需要的银子,你怎么说?”
王二说:“没什么,还按原先说好的,我每月给你银子就是了。”王虎不耐烦地嚷叫起来:“放心!我以后全都会还你的。我上坟去了。你叫两个孩子做好准备,今晚别吃太多也别喝太多,明天天不亮我们就动身。”他走了,心里想最好别带老大的那个儿子,可他又不知该怎么推托,生怕大哥说他偏心眼儿。他从家里捎上了一把香就上坟去了。
王虎和他父亲过去一向不和,王虎从小就恨他父亲,因为他父亲一定要他守住他那点地,而王虎从小就对地有一种仇恨。至今他仍然仇恨土地。他快走到那座属于他的土屋了,他也恨这座土屋,尽管这是他童年时代的家。他从来没爱过这座土屋,因为这曾经是他的牢笼,他从前还以为他永远也飞不出这个牢笼呢!他没有走近土屋,他绕了一个圈,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他们家坟地的小丘旁。
他快步走近坟地,忽然听到了哭泣的声音。他心想:这会是谁呢?当然不会是荷花,她肯定在家里打牌。他蹑手蹑脚地慢慢靠近墓地,从树枝的缝隙中偷偷向外张望。他看到了一幅他从未见过的画面。梨花正依在他父亲的坟头,随随便便地坐在草地上,从她坐的姿势可以知道,她认为周围没人,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王虎的那个傻子姐姐坐在离梨花不远的地方。王虎已多年没见到他姐姐了,她的头发差不多完全白了,脸上皱巴巴的。她坐在秋天的阳光下,正在玩一小块红布头,一会儿叠起来,一会儿又打开,微笑地看着被阳光照射后显得分外耀眼的红色。一个瘦小的驼背男孩子坐在一旁,手里抱着一件傻姑娘的衣服,看他那副忠心的样子,就可以知道他是在做一件他所爱戴的人交代他的事情。他噘着嘴,满脸忧伤地看着梨花,看她那副伤心的样子,他都快哭了。
王虎站在那里惊呆了,他听着梨花低声地抽泣,那抽泣声仿佛来自她心灵的最深处。听着听着,他再也听不下去了,对父亲的旧恨又复活了。他把香往地下一扔,转身急匆匆地走了。他边走边出着粗气,他自己不觉得,其实他每出一次气都是一声长叹。
他快步穿过田野,他只知道自己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地方、这块土地——这个女人——他必须回到他自己的事业中去。他回去时,秋天的阳光十分明媚,但是他视而不见,看不到这迷人的秋色。
第二天黎明时分,王虎起身骑上他那匹红马。在凉爽的秋风中,红马显得有点急躁,它走得很快,蹄子重重地敲打着鹅卵石路面。老二家的“麻子”骑着毛驴跟在后面,他早上吃得很饱。他们俩绕到王大家门口去叫王大的儿子。他们刚到门口,只见一个男仆跑出来,边跑边喊:“这叫什么事啊!真是这院的晦气啊!”他跑开了。
王虎觉得自己开始忍耐不住了,他大声喊道:“什么晦气不晦气的?太阳都出来了,我还没有上路,这才叫晦气呢!”
那个人没有回头,王虎狠狠地咒了一句,然后对“麻子”说:“你那个堂兄真是个包袱。快去告诉他马上出来,要不我们就不等他啦!”
“麻子”马上从小毛驴上跳下来,跑进去了,王虎也从马上下来,把缰绳交给看门的老头儿,让老头儿帮他拿着。他还没走进去,“麻子”已经跑出来了,脸白得跟鬼一样,喘得好像刚刚绕着城墙根儿跑了一圈。他一边喘一边说:“他……他来不了啦——他上吊死了!”
“你说什么,小毛猴?”王虎说完便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他大哥的院子。
院子里乱成一锅粥了,男人、女人及仆人们都围在那儿。一片嘈杂声中,有一个女人的哭声特别响,那就是小伙子的母亲。王虎推开围在那儿的人,挤到人群中间,看到了王大。他脸色蜡黄,老泪纵横,双手托着他家二儿子的身体。这小伙子死了,手脚伸得直直的,躺在他父亲的怀里,脑袋向后耷拉着。他是把腰带套在房梁上吊死的。他和他哥哥睡在一间屋里,他哥哥是第二天天亮了才发现他出事的。他睡得很死,前一天晚上他喝了点酒,玩到很晚才睡。天蒙蒙亮时,他看见一样东西晃来晃去的,起先他还以为是件衣服,可又一想,怎么会挂在那儿呢?仔细一看,他吓得大喊起来,全院的人都被吵醒了。
有一个人把发生的事告诉了王虎,其他人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做补充。听完,他站在那儿,带着一种非常奇怪、复杂的感情看着死去的侄儿。这时,他才觉得这孩子实在也很可怜,孩子活着时,他却从未有过这种怜悯之情。这孩子死了之后,更是显得又轻又瘦小。王大抬头看见他三弟在那儿,便哭诉道:“我做梦都想不到这孩子宁肯死也不肯跟你走啊!你准是待他太可恶了,不然他怎么会恨你恨到这个样子!你是我兄弟,要不,我真想……真想……”
“不,大哥,”王虎以比平时温和得多的口气说道,“我并没有错待他。他好歹还有毛驴骑,好多比他年岁大的人只能走路。不过,要是早知道他有寻死的勇气的话,我怎么也应该把他教好的!”
他又站着看了一会儿。忽然,人群又骚动起来,原来刚才跑出去的仆人回来了。他带来了风水先生、道士等一帮人,他们是专门处理这类不幸事件的。在一片混乱中,王虎离开了。他独自在一间屋子里等着。
他等了一会儿,做完了弟弟在这悲哀的家中应做的一切之后,他骑上马走了。走的时候,他的心更沉重了,但是他强迫自己心肠硬一些,而且一遍遍地回想以前的事,他从来没有打过这个侄儿,也没错待过他。谁会想到他竟绝望到这步田地呢?王虎对自己说,这是上天的意思,没有人挡得住这个灾难,因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上天赐予的。他就这样强迫自己忘记这个面色苍白的小伙子,忘记他躺在父亲怀里脑袋向后耷拉时的那副模样。王虎对自己说:“有儿子也不见得是好事啊!”
经过这样一番自我安慰,他感觉好受多了。他对“麻子”说:“来吧,孩子,路还长着呢,我们得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