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1:大地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6253 下载APP
王龙用他的两块银圆付了三百多里路的车费,而向他收钱的售票员还找给了他一把铜钱。路上,车一停,一个摊贩就把他的货盘伸进了车厢的窗子,王龙用几个铜钱买了四个小馒头,还为他的女儿买了一碗稀饭。这比他们那时好几天吃的东西还多。虽然他们饿得急需食物,但吃的东西一到嘴边他们却毫无食欲,只有通过哄骗,男孩子才肯下咽。但老人坚持着用没牙的牙床吃着馒头。
“人一定要吃,”火车隆隆向前滚动时,他兴奋地说,对周围靠近他的人非常友好,“我不在乎我的傻肚子这些天没吃东西已经变懒。我一定得吃东西。我可不想因为肚子不愿意干活而死去。”人们对这个微笑着的干瘪的小老头儿突然发出了笑声,他的白胡子稀稀疏疏地长满了下巴。
但王龙绝不把所有的铜钱用来买吃的。他尽可能留着,以便他们到了南方可以买条席子,搭个栖身的窝棚。火车上有些男人和女人以前也到过南方;有些人每年都到南方富有的城市去干活,为了节省饭钱还沿街乞讨。当王龙习惯了火车上的种种奇妙之处和车窗外田地飞快地旋转的惊人奇观以后,他便开始倾听车上这些人在谈些什么。他们正以炫耀才智的态度谈论别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首先,你要弄六领席子,”一个人说,他粗糙下垂的嘴唇像骆驼嘴似的,“要是你聪明,这些席子是两个铜板一领;但举止千万别像个乡下佬,要是那样,一领就会要你三个铜钱,那可是不必要的。这些我都知道得非常清楚。我不会被南方城市里的那些人骗了的,哪怕他们是富人。”他扭扭脑袋,看看周围,想听到人们的赞赏。王龙急切地听着。
“然后呢?”王龙催促那人说下去。他蹲在车厢的地板上——那种车厢毕竟只不过是一个用木头造的空屋子,没有可以坐的东西,风沙穿过地板上的裂缝钻进来。
“然后,”那人放大了声音说,他的声音甚至高过了下面铁轮的隆隆声,“然后你把这些席子连在一起弄个棚子,然后你出去乞讨,要紧的是用泥土和污物把你自己涂沫一下,尽可能使你自己看上去显得可怜巴巴的。”
王龙活到现在还从未向别人乞讨过,所以他不喜欢到南方去向陌生人乞讨的想法。
“一定要乞讨吗?”他重复问道。
“啊,那当然,”骆驼嘴男人说,“除非你已经吃过饭了。南方那些人米多得很,每天早晨你可以到一个粥棚去花一文钱吃饱肚子,白米粥能吃多少吃多少。那时你可以比较舒适地进行乞讨,还可以买豆腐、青菜和大蒜。”
王龙从其他人身边挪开一点,转身对着墙,偷偷用手在腰里数数他还剩下多少铜钱。有足够买六领席子的钱,有每人一文钱的粥钱,除了那些,他还剩三个铜钱。这使他感到宽慰,他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但是,伸出一只碗向走过的任何人乞讨的想法仍然使他不安。让老人和孩子们乞讨,甚至让他女人乞讨,那是完全可以的,但他自己有一双手啊。
“没有什么男人用双手能干的活吗?”他突然转过身问那个人。
“有,有活干!”那人蔑视地说,往地上吐了口痰,“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拉富人坐的黄包车,跑的时候你会热得流血流汗,而站在路边等人叫车的时候你的汗会冻成冰贴在你身上。我自己宁愿乞讨!”他胡骂了一通,王龙也不再问他什么。
不过,那人说的一番话对他还是有好处的,因为当火车把他们载到尽可能远的地方让他们下车以后,王龙已经做好了打算。他把老人和孩子安顿在一家宅院长长的灰墙墙脚下,让他女人看着他们,自己便去买席子去了。他边走边打听市场街在什么地方。起初他很难听懂别人对他说的话,这些南方人说话的声音又尖又脆。好几次他向别人打听而别人又听不懂的时候,别人就不耐烦了,于是他学着观察找什么样的人打听,以便选择一个慈眉善目的人,因为这些南方人是急性子,很容易发脾气。
但他终于在城边上找到了席子店,他像知道价钱似的把铜钱放在柜台上,扛了席卷就走。当他回到一家人落脚的地方时,他们都站在那里等他。孩子们一看见他,便宽慰地哭叫起来;他看得出他们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充满了恐惧。只有老人愉快而惊异地注视着各种各样的事物,他低声对王龙说:“你看这些南方人,他们长得多胖,他们的皮肤多么白嫩油润。他们一定是天天吃肉。”
但是过路的人们中没有一个看王龙和他这一家。在通往市里的石子大路上,人们来往不断,只顾忙自己的,从不看一眼旁边的乞丐。每隔一会儿就有一队驴子经过,小蹄子在石路上踏出清脆的嗒嗒声响,它们的背上驮着一筐筐盖房子用的砖块,或者一大袋一大袋的粮食。赶驴的人骑在驴队的最后一头驴身上,手持一根长鞭,一边吆喝一边在驴背上甩出啪啪的鞭声。赶驴的经过王龙时,每个人都向他投去一种蔑视的、高傲的目光;他们穿着粗糙的工作服,走过这一小堆站在路边显出惊异神情的人时,那模样比王子还要高傲。这是赶驴人的特殊乐趣。他们觉得王龙和他的一家非常奇怪,因此走过他们时便甩响鞭子,划破空气的清脆鞭子声使他们惊跳起来,赶驴的见他们吓成这样便哈哈大笑。这种情况出现两三次以后,王龙就恼了,他离开路边,去找他们能搭窝棚的地方。
在他们后面的墙边,已有一些人的窝棚搭了起来,但谁也不知道墙里头有些什么,而且也无法知道。这堵灰墙伸延得很长,砌得也很高,靠墙根的小窝棚看上去颇像狗身上的跳蚤。王龙仔细观察那些已建好的窝棚,然后开始这样那样地来回摆弄他的席子,但用苇篾做的席子又硬又不好定型,他失望了。
这时阿兰忽然说:“我会做。我小时候做过,还记得。”
她把女儿放在地上,把席子拿起来这么拉拉那么拽拽,然后搞成了一个垂到地面上的圆形的棚顶,高矮足以让人坐在底下而不碰头。在垂到地面的席子边上,她把扔在附近的砖头放上去压住,然后又让男孩子去捡了一些砖头。窝棚搭好之后,他们走进去,把她留着未用的一条席子铺在地上。然后他们坐下来,算是有了个住处。
他们这样坐着,面面相觑,似乎不相信他们前天才离开自己的家和地,现在已经在三百多里之外了。那么远的路至少要走几个星期,而且不等走完他们中就有人会死去。
这时,他们深深感到了这个地区的富足,在这里,甚至没有一个人看上去吃不饱肚子。因此当王龙说“我们出去找找粥棚”时,他们几乎是高高兴兴地站起来的。他们又一次走了出去。
这次,男孩子边走边用筷子敲打饭碗,因为碗里立刻就能装上吃的。他们很快就发现为什么窝棚都靠着那堵长墙,因为墙北头不远处有一条街,街上走着许多人,手里拿着碗、盆和罐头盒之类的空着的容器,正在朝为穷人设的粥棚走去,而粥棚设在那条街的一头,离那堵墙不远。于是王龙和他家里的人混进这群人中间,一起来到两个用席子搭建的大棚屋,每个人都向大棚开口的一面挤去。
每个大棚后面都有用土坯垒的锅灶,那样大的灶王龙还从来没有见过。灶上放着铁锅,铁锅也大得像小水池。当木锅盖掀开时,煮着的好白米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冒出一团团喷香的热气。人们现在闻到这种米香,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味道。他们一大群人全都向前走去,又喊又叫,母亲又急又怕地喊着孩子,唯恐他们被人踩着,婴儿也不断地啼哭。这时掀开锅盖的人喊道:“人人都会有的,大家轮着来!”
但是,什么都挡不住这群饥饿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像动物一样争抢,直到他们得到了吃的。王龙陷在人群中间,只能紧紧拉着他的父亲和两个儿子不放,当他被拥到大锅前面时,他把碗伸了过去,但当别人往他碗里盛粥时,他的铜钱竟被挤得掉在了地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站稳身子,在拿到米粥之前,他绝不能被人挤出去。
然后他们又回到街上,站着吃他们的米粥,他吃饱了,碗里还剩着一点,他说:“我把这点拿回去晚上吃吧。”
但附近站着一个人,像这个地方的警卫,因为他穿着特殊的蓝镶红的衣服,他严厉地说:“不行,除了装在肚子里的,什么都不能带走。”
王龙对这一点感到惊奇,他说:“可是,要是我已经付了铜钱,那么吃了还是拿走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人接着说:“我们一定得有这个规矩,因为有些狠心的人来这里买这种周济穷人的米饭——一个铜钱还不够一个穷人吃的,然而他们把米饭带回家里去当泔水喂猪。这米是给人吃的,不是喂猪的。”
王龙听到这话后非常吃惊,他喊道:“有这样硬心肠的人!”接着他问,“为什么有人这样给穷人弄吃的?是什么人给的呢?”
那人答道:“这是城里的富人和绅士做的事。有些人这样做是为来世做好事,他们认为救人性命可以积阴德;另外有些人是为名誉做的,为的是让人们赞颂他们。”
“然而,不管什么理由,这都是件好事,”王龙说,“而且有些人一定是出于好心才这样做的。”这时他看见那人没有回答,便又为自己辩护说,“至少这些人中有一些这样的好人吧?”
但那人不愿再与王龙说话;他转过身,哼起一种懒洋洋的小调。孩子们拉了拉王龙,于是王龙便带着父亲和儿子回到他们搭的那个席棚,在里面躺了下来。他们一直躺到第二天早晨,因为这是从夏天以来他们第一次吃饱肚子,而且他们也太困乏了。
第二天上午,他们一定得设法再弄点钱,因为头天早晨买的粥已耗尽了他们的最后一个铜板。王龙看着阿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这次他不是像看他们光秃秃的田地时那样失望地望着她。这里,街上有吃得很好的人来来往往,市面上有肉和蔬菜,鱼市上的桶里有活鱼,这样的地方绝不可能让一个人和他的孩子们饿死的。这里的情况不同于他们家乡,在那里,甚至有钱人也买不到吃的,因为根本就没有吃的东西了。阿兰坚定地回答了他的目光,仿佛这就是她向来所知道的生活:“我和孩子们可以讨饭吃,老人也可以,一些不愿对我施舍的人会被他的满头白发感动的。”
于是她把两个男孩子叫到她跟前。毕竟他们还是孩子,只要有吃的,便把什么都忘了,在这个陌生地方,他们跑到街上,站在那里观看所有路过的人。她对他们说:“你们每人手里拿个碗,这么拿着,这么喊叫。”
她把她的空碗拿在手里,伸出去端着,悲凄地叫道:“好心的老爷、好心的太太!发发善心吧!做好事积阴德呀!你扔一个铜钱救救一个快饿死的孩子啊!”
两个男孩子和王龙都惊异地望着她。她在什么地方学会这样喊叫的?关于这个女人,有多少事他还不知道呀!看着他惊异的眼神,她说:“我小的时候这样喊叫过,而且得到了吃的。那年也是这样一个荒年,我被卖去做了丫头。”
这时一直睡着的老人醒了,他们给了他一只碗,四个人一起出去沿街乞讨。阿兰开始喊叫,把她的碗伸向每一个路过的人。她把小女孩塞进裸露着的怀里,孩子睡着了,她走的时候孩子的头一会儿歪向这边一会儿歪向那边,随着她把碗伸到面前而不停地摆动。她乞讨的时候指着孩子大声喊叫:“好心的老爷、好心的太太,要是你们不给,这孩子就要死了。我们没有吃的,我们没有吃的呀。”女孩子看上去也确实像已经死了,因为她的头一会儿摆到这边一会儿又摆到那边。于是,有些人——好几个人——不情愿地丟给了她一些小钱。
但过了不久,男孩子就把乞讨当成了游戏,而且老大有些害羞,乞讨时竟腼腆地咧着嘴发笑。他们的母亲发现了这一点,把他们拖进了窝棚,狠狠地打了他们一顿耳光,气愤地责备他们说:“你们能一边说饿一边发笑吗?你们这些笨蛋,活该挨饿!”她打了又打,直到她自己的手都打疼了,他们满脸流泪,呜呜地哭泣时才住手。然后她让他们再出去乞讨,对他们说:“现在你们该懂得怎样乞讨了!要是你们再笑,我还要狠狠地打你们!”
至于王龙,他走到街上,到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一个出租人力车的地方。他进去租了一辆按日租的车,说好价钱是当天晚上付半块银钱,然后他便拉了人力车上街。
身后拉着这么个两轮木车,他觉得人人都把他当傻瓜看。他那笨拙劲儿就像第一次套上犁的一头牛一样,几乎走不来路了。然而,如果他要挣钱谋生,他还非得拉着跑不可,因为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不论什么地方,人们拉着这种人力车送客人时都得跑着走路。他走进一条狭窄的胡同,那里没有店铺,只有一些私人住家的门关着,他在胡同里拉着车走来走去,想使自己熟悉拉车的窍门。正当他感到绝望,想着最好也去讨饭时,一个戴着眼镜穿得像教员的长者走出来向他招呼。
王龙一开始就想告诉他自己是个新手,不能拉着车跑,但那个老人是个聋子,一点都听不见王龙的话,只是平静地挥手让他把车杠放低,让他上车。王龙照他的意思办了,但不知另外该做些什么。他觉得必须按那老人的意思做是因为他是个聋子,而且他穿得很好,看上去很有学问。老人在车上坐直,对他说:“把我拉到夫子庙去。”然后他直直地坐在车上,显得非常平静,那平静的神态使人无法提什么问题。于是王龙仿照别人的架势开始往前拉车,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夫子庙在什么地方。
他一边走一边打听,因为那是一条很拥挤的街道,小贩们挎着篮子走来走去,女人们都在市场上买东西,另外还有马拉的车和许多像他拉的那样的人力车。街上到处摩肩接踵,根本不可能拉着车跑,所以他尽可能拉着车快走,但总觉得他后面的车在笨拙地咯噔咯噔地跳动。他惯于背东西,但不习惯拉车,所以没等看见夫子庙的墙他的胳膊就疼了,手也磨出了泡,因为车把和锄把磨的不是一个地方。
到了夫子庙门口,王龙把车杠放低,老先生走出来以后,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小的银圆给了王龙,对他说:“我一向就给这么多钱,抱怨也没用。”说完,他转过身向庙里走去。
王龙根本没想到抱怨,因为他还没见过这种银圆,也不知道能换多少铜钱。他走到附近一家能换钱的米店,店家换给了他二十六个铜钱,这使王龙对在南方挣钱这么容易感到惊奇。但另一个站在旁边的人力车夫在他数钱时俯过身来对他说:“只给二十六个呀,你把那个老头儿拉了多远?”王龙告诉他以后,那人喊道:“真是个抠门的老头儿!他只给了你该给的一半。你开始跟他要的是多少?”
“我没有要价,”王龙说,“他说‘过来’,我就去了。”
那个人同情地望着王龙。
“真是个乡下的蠢人,还留着辫子!”他向周围站着的人喊道,“有人说让他来他就去了,这个傻子里的傻子,根本不问‘我拉你你给我多少钱’!要知道,傻瓜,只有拉白皮肤的外国人可以不争价钱!他们的脾气像生石灰,但如果他们说‘过来’你就可以过去,而且可以信他们,因为他们都是些笨蛋,对任何东西都不知道恰当的价钱,他们只会像流水一样花口袋里的洋钱。”周围的人听着,都哈哈笑了。
王龙没有说话。确实,他觉得在这群城里人当中他显得低贱无知,于是他一声不吭地拉着他的车走了。
“不管怎样,这些钱够我孩子明天吃的了。”他心里固执地想着。但这时他想起了晚上还要付车的租钱,而现在实际上连租钱的一半都还不够呢。
那天上午他又拉了一个客人,这次他跟人讨价还价并讲妥了价钱。下午又有两个人叫他拉车。但到晚上,他数了数手上所有的钱,除了付人力车的租费,只多出了一个铜钱。他非常痛苦地往回向他的窝棚走去,心里对自己说,做了一天比在田里收割还苦的工,仅仅挣到了一个铜钱。这时,他对土地的思念像洪水一样涌入他的心里。在这奇怪的一天中,他一次都没想到过他的土地,但现在,想着他的土地躺在遥远的地方等着他,他想着自己的土地,心里便平静不下来。他就这样回到了他的窝棚。
他回到窝棚以后,发现阿兰一天乞讨到四十个小钱,差一点就够五个铜钱,大的男孩子讨到了八个,小的讨到十三个,所有这些放在一起足够付第二天早晨的粥钱。只是他们把钱往一起放的时候,小的男孩哭着要留着他自己的,他喜爱自己乞讨得来的钱,那天夜里睡觉时手里还攥着,谁也无法要到,后来还是他自己拿出来交了他的粥钱。
然而老人什么都没有乞讨到。他一整天都非常老实地坐在路边,但没有乞讨。他坐在那里睡觉,醒过来就看看路过的人和车,看累了就又睡去。他是长辈,谁也不能训斥他。当他看到自己的双手空空时,他只是说:“我耕地,播种,收割,我是这样来装满饭碗的。除此之外,我生了儿子,儿子又生了孙子。”
他看到自己的儿子和孙子,就像一个孩子那样相信他现在不会再挨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