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真相

书名:与卿行 作者:安妮薇 本章字数:7606 下载APP
翌日, 林晚卿起了个大早。入盛京为官快半年,皇上亲自下庚帖邀约,这还是 她从未见过的排场,故而也不敢怠慢。
太液池位于盛京城内庭中心, 是南朝皇室最重要的池苑。整个大明宫依湖而建, 御花园也坐落在其边。如今正是五月夏初, 湖畔青山绿水,点映苍翠。湖边开满了 娇艳的蜀葵和百日红,湖中水芙蓉含苞待放,碧波荡漾间风景自是美不胜收。
林晚卿跟着一众同僚,被一行婢女领着,往湖边走去。只是走着走着林晚卿发 现, 其他同僚都被婢女引去了湖边停靠的一艘画舫上,唯独她被带到了一座临水的 亭榭里。
朱色碧瓦的屋檐下摆着一张圆桌,正对着她的方向坐了两个人。一个年轻女子 正在低头剥荔枝。她身着浅绯色宫装, 乌黑云鬓半绾, 其间点缀着两支红玉髓步摇, 一双玉手纤巧柔软,看向她的眉眼里也尽是笑意。而另一个身着深蓝色曳地长裙, 头戴青晶石簪饰的老太太,应该就是当朝太后了。
林晚卿心中忐忑,但好歹是稳住了,走到两个人跟前行了个得体大方的礼。
卫姝巧然一笑, 将荔枝放到太后面前的小碟里:  “皇祖母, 这就是姝儿跟你说
的那位林录事。”
太后闻言爽朗地笑了两声,让侍女给林晚卿搬来凳子。
“哀家听姝儿说,那日的合欢汤是你劝景澈收下的?”
林晚卿一愣,心中百转千回,脸上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
太后当她是太紧张,笑着让人给她看茶。
“林录事是不知道哀家这个外孙的脾气,既拧巴又别扭。很多时候很多事,哀 家软硬兼施,怎么说都不顶用。”太后叹了口气,眼含赞许地看着林晚卿道: “能 劝得住他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正伸手接过茶瓯的林晚卿手一抖,险些被烫着。苏陌忆这人的拧巴和别扭她是 知道的,但太后那双满含期待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还想将自己培养成她的 心腹,偷偷摸摸地打上司的小报告?
林晚卿感到心中一凛, 霎时悲从中来。苏陌忆她得罪不起, 太后她更得罪不起。
太后见林晚卿只是闷头喝茶不接话,以为她没有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故而又 俯身向前,对着她轻声道:“景澈的事情……”
“皇祖母!”亭外传来一声略带愠怒的喝止。
太后的话锋一转,当即正色道:“还是让他自己做主吧。”
林晚卿:  “……”这厢心中腹诽之间,一抹天青色袍裾已经晃过眼前。苏陌忆 径直走进小亭,走到林晚卿身边,身后还跟着威风凛凛的司狱。狗子对她谄媚地摇 了摇尾巴,要去蹭她的手,被苏陌忆给拖了回去。也许是衣袍的颜色,林晚卿只觉 得今日的苏陌忆好似分外憔悴。一张俊脸还是一贯的阴沉,只是往日那双凌厉的黑 眸好似蒙上了一层雾气,失了神采。最要命的是,苏大人眼底的两团青黑,都快掉 到下巴去了。
卫姝见到苏陌忆心中欢喜,想拉他坐下。然而手还未碰到苏陌忆的袖子,就被 他躲开了。
他礼貌又疏离,声音冰冷:“公主见谅,臣有洁癖。”
司狱也对着卫姝龇了龇牙。
气氛一时又尴尬起来, 林晚卿只好出来解围。她将面前碟子里的荔枝一一看过, 拈起一颗荔枝道:  “刑狱之人都有些不寻常的怪癖,职务所迫而已, 公主不要放在 心上。”说完她双手把一颗荔枝递到苏陌忆眼前,笑,  “大人吃一个,这颗荔枝是 这盘荔枝里面最整齐的一颗。”“噗……”太后听到这话率先憋不住,笑了。有谁 劝人吃荔枝不说最甜、最鲜, 而是最整齐的?也不怪小混蛋喜欢这个有趣的林录事。
黑着脸的苏大人,虽然没有去接她手中的荔枝,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凉气 还是往回收了收。
林晚卿早知他不会接,眼见目的达到,便顺水推舟地低头剥起荔枝来。反正她 是真的馋这口儿,但当着太后和公主的面她又不好意思去拿。
“听说林录事之前是在京兆府任职?”太后问。
林晚卿点头道:“在京兆府待了半年。”
太后若有所思,又问道:“那后来是如何去的大理寺?”
“承蒙苏大人不弃,愿意让卑职在他身边效力。”
太后愣了一下, 递给苏陌忆一个缓慢又怪异的眼神:  “哀家从不知道,还有人 能入了苏大人的眼?”苏陌忆冷着脸喝茶,不接话。
林晚卿喜欢甜食,水果里面最爱荔枝, 加上荔枝产于岭南,不容易保鲜, 寻常 人家能吃得上的时候本就不多,如今趁着这个机会,她便多吃了几颗。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苏陌忆牵着一只狗坐在一边当背景。
见林晚卿吃得差不多了, 太后忽然对苏陌忆提议道:  “如今正是仲夏时节,太 液池里的水芙蓉开得正好,景澈难得休息, 可想去船上游湖赏花? ”苏陌忆低头看 着自己手里的茶瓯,轻飘飘地道:“不去。”
太后知道他的脾气, 被直接拒绝也不恼,她转而看着林晚卿道: “林录事可有 兴趣陪哀家一道?”
画舫悠缓地在湖面行驶,荷叶荷花将其围住,擦得船身嗤嗤作响。
苏陌忆觉得,自己被宋正行下的药可能是没有解的。他牵着司狱站在船侧,看 着眼前接天的莲叶和半开的嫩荷,不住地懊恼。他明明已经拒绝了,可为什么看着 林晚卿上了船,这两条腿,就不听使唤了呢……
身后是太后被林晚卿逗得呵呵直乐的声音,明晃晃,真切切。
苏陌忆觉得心中很是不快。趴在一边的司狱也心不在焉地看着湖里的花,几次 想转身都被苏陌忆硬拖了回去。他把手上的绳子紧了紧,生怕连司狱都背叛了他。
“哇!好可爱呀! ”这是林晚卿的声音。好像她只要兴奋一些,开心一点,说 话的声音就与往常不太一样,多出了几分女儿家的娇嗔。
“你摸摸。”太后笑得合不拢嘴,说话的声音里也带着几分温和。
“哼!”苏陌忆冷笑, 心想林晚卿这人脾气顺的时候, 倒是知道怎么哄人开心。
“我可以抱一抱吗?”林晚卿问。
听到那个抱字,苏陌忆心中一凛,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悄然蔓延。手下的绳子突 然动起来,接着是一声响彻天际的狂吠。司狱似乎闻到了什么让它兴奋的味道,一 条健硕的尾巴狂扫, 烦躁地扯着苏陌忆转身。与此同时, 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猫叫, 凄厉又充满攻击性。再然后,苏陌忆觉得自己手上的绳子松了,滑过他手心的时候 根本抓不住,像一条滑溜溜的蛇。
“啊!”某人尖叫。接着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哗啦两声,一前一后。
苏陌忆只看见两朵巨大的浪花。
一旁的卫姝吓得面色苍白,嘴唇颤抖着快要说不出话来。太后也被吓到了,抱 着怀里的波斯猫一时手足无措。
“来、来人!来人啊!”卫姝率先反应过来,她跌跌撞撞地奔向船尾,要去喊侍卫。 然而才跑出几步, 耳边又是一阵哗啦水响。一片天青色袍脚擦过船上的凭栏, 直直 落入水中。
“苏……苏表哥……”卫姝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纵身跳入湖中的 苏陌忆。
苏陌忆是跟着林晚卿跳下水的。他知道她落水的那一刻, 身体的反应快过了思维。
林晚卿落水之后被司狱狠狠地砸了一下,心胆俱裂,差点呕出一口血来。她没 来得及吸气就生生地呛进好大一口水, 四肢顿时没了着落, 只剩下本能的惊慌。她 越慌,越往下沉。
头顶上的太阳热辣辣、金晃晃的。照在苏陌忆脸上,像蜜蜂的嗡鸣,心里痒剌 剌地急。一片清水荡出冽冽水波, 苏陌忆深吸一口气潜到水下, 手臂环住了她的腰。
快要失去意识的人,是没有什么力气的。林晚卿双目微阖,已经呼吸微弱。苏 陌忆在她背上重重拍了两下,她“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水来。梳好的发髻因为方才 的挣扎散了, 青丝垂顺下来, 贴着脸颊和脖子, 衬得她原本就雪白的肌肤更少了几 分血色。
苏陌忆拨开她覆在面上的发,拍了拍她的脸。没有反应。卷翘的睫毛被湖水打 湿, 沾着几滴水珠,将落未落。睫毛随着他的拍打轻轻颤动,像两只被雨水浇透了 的小蝶。衣袍浸了水很重, 苏陌忆伸手去解。衣襟被拉开了一点, 露出白皙的背脊。
苏陌忆愣了一下, 眼睫毛上的水珠落到指尖, 那里有他触摸过的温度, 还有…… 还有皮肤上一些细微的凹凸。他忽然想起那一晚他抱着那个人的时候, 指尖的触感。 原来,那一夜他摸到的印记是鞭伤。
苏陌忆忽然想起一个月前, 王虎被杀的那个晚上, 林晚卿在京兆府反常的表现, 是不是, 有另一种解释?她并不是害怕笞刑, 而是害怕受笞刑的时候, 要脱下裤子?
那日在书房里的念头在此刻破土, 他忍不住将遇到林晚卿前前后后的事情都想 了一遍。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 大理寺里凭空消失的那个女人, 几日前梁未平送 去的那碗药, 还有明明很热却不愿意摘下来的围脖……这些事情单看是巧合, 可若 是放在一起呢?
思绪霎时纷乱起来,苏陌忆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暂时顾不得多想,先朝着她 的嘴里渡去一口气。她蹙眉“哼”了一声,恢复了一些意识。
“放松! ”苏陌忆俯在她耳边轻声叮嘱,接着就将她翻了个身, 仰躺着, 就这 么揽着林晚卿上了岸。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抱着林晚卿上岸的时候,苏陌忆特地 将她调了个方向。把她的脸和胸口对向自己,出水的时候也将她搂紧了几分。
岸边已经有闻讯而来的侍女拿着遮挡和擦拭的东西在等候。他抱着处于混沌之 中的林晚卿,接过侍女手中的薄毯,将她里里外外裹了个严实。
不远处有一个皇家专做赏景之用的小阁楼, 临水而建, 四周也有竹帘和茜纱窗, 以做避雨之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苏陌忆便跟着侍女去了那间阁楼。
林晚卿也在这时缓了过来,裹着薄毯挣扎着下了地,脸红得不像样子。
干爽的衣服被递到两个人手上,侍女打开阁楼的门,要进去伺候他们更衣。身 份摆在这里,尊卑有别,更衣当然是苏陌忆先去。
林晚卿便寻了块石头坐上去,由得侍女帮她绞着湿漉漉的头发。
然而苏陌忆接过侍女递来的衣物却没有走, 不远不近地看着她, 眸光深邃: “林 录事前些日子才受了风寒,如今等在外面怕是又会受凉。”他复又减缓了语速, 看 着林晚卿一字一句地道,“不如一起吧。”
眼前的人神态自若,仿佛并不是刻意要试探什么,可那双漆黑的眸子此时定定 地看着她,目光深幽,像一只嗅到猎物的狼,声音里透着一股逼人的威压。
林晚卿心中一惊, 险些抓不住身上的毯子。她只能强装镇定地笑着推辞道: “卑 职身份卑微,怎能跟大人一同更衣?后面还有一间阁楼,卑职去那边就好。”
“可是林录事的鞋都丢了, 这么赤脚走过去, 恐怕会受凉。”苏陌忆目光如炬, 视线停留在她的脚上,眼眸微眯。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方才在湖里挣扎得太激烈,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一双鞋。露 出薄毯的双足白嫩小巧,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双男子的脚。她像是被苏陌忆的眼神烫 到, 赶紧将脚收回,藏在薄毯之中抱膝而坐。
“这……这怕是会冲撞了大人……”
“本官不在乎。”苏陌忆打断了她的话, 声音里带着笑, 眼睛里却看不到笑意。
他见林晚卿依旧坐着不动, 便干脆走近几步, 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问: “莫非林录事的衣服底下,藏着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林晚卿心里自然也明白。苏陌忆一定已经怀疑她的身份, 如今正好借着落湖更衣这茬,要亲自确认。看来今天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了。她只 得默不作声地咬了咬牙,起身跟着他走进了那间临水阁楼。
苏陌忆没让人跟着。为了方便观景,那间阁楼的窗户很多,紧挨着围了一圈。
侍女们关上了窗户,竹帘被一扇一扇地挨着放下来,随着不断响起的簌簌声, 房间里的光线一息一息地暗下去。众人退去,带上了临水阁的门。
林晚卿站着没动。苏陌忆却好似浑不在意地开始脱下湿了的衣袍。沾了水的锦 袍很重,落到地上发出闷闷的响声,一件接着一件。在光亮幽暗的空间里,好似一 把逡巡在身体上的利刃,不会一击致命,但这种心理上的折磨,近乎凌迟。苏大人 不愧是刑讯好手。这是在无声地告诉她, 接下来任何的谎言, 都只不过是困兽犹斗。 林晚卿紧张得握紧了拳头。
身后响起苏陌忆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林录事,怎么不换?”
“大、大人……”林晚卿低声嗫嚅着, 不敢抬头。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拽着自己 的衣襟,指节发白。这一刻,无数种可能在她的脑中出现,再快速交叠,一时间她 也混乱得不知要怎么把话说下去。
苏陌忆脾气古怪,又一向自视甚高。若是被他知道,那一夜在卷宗室里的人是 她, 会不会气得当场剁了她喂鱼?再加上他那样冷酷又刻板的性子,要是知道她是 个女人,会不会将这件事捅到朝廷上去?那么朝廷彻查下来,极有可能会挖出她是 当年萧家一案的漏网之鱼。她死了无所谓, 可是不能连累了林伯父一家。要不…… 跪下来求他吧。可是有用吗?若是有用的话,他手下的死刑犯也不会那么多了。
林晚卿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绝境。她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的鱼, 无论往哪一边躺, 结局都是被宰。
而面前的男人此刻却不急不忙,游刃有余。他缓步走过来,脸色阴沉,身上那 股由刑狱浸染出来的威严和冷肃,在这方幽暗的空间里,将她逼得无处可逃。颀长 的身形将她笼在阴影里,林晚卿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的那股冷香。
她深吸一口气, 咬了咬牙, 再闭眼叹出一口气, 像是在给自己打气道: “我……” 话音方起,门外就响起一阵急切的敲门声。
“表哥?表哥!”是卫姝的声音。这突如其来的打扰, 此刻听在林晚卿的耳朵里, 犹如天籁。
苏陌忆冷不防被打断, 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暴躁起来。然而还未等他喝退来 人, 便听卫姝继续拍着门道:“太后受了惊吓,在船上晕了过去。”
木门“哗啦”一声被猛然拉开,苏陌忆问过情况后,对着一旁的宫女简单地吩 咐了几句。他回身留给林晚卿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跟着卫姝走了。
屋内,躲过一劫的林晚卿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赶紧脱下湿透的衣袍,用布巾将 自己擦干。裹胸布也湿了,没办法再用。不过,好在她才过及笄,胸部发育得也不 太丰满。只要她稍微注意一下, 应该是看不出来的。她快速换好衣服,推门准备撩 袍子走人。她才迈出大门一步,就被叶青给拦住了。
叶青看着林晚卿道:“林录事,大人命我将林录事送回大理寺。”
林晚卿:“……”
这厢苏陌忆探望完太后, 已经是戌时三刻。太后受了惊吓, 不过好在身体硬朗, 喝了一副安神的汤药之后就醒了过来。
苏陌忆心里惦记着林晚卿的事,便也没有久留。他送太后回宫之后,便快马加 鞭地往大理寺赶去。他在大明宫门口遇到了在此等候的叶青。林晚卿的事目前只有 他一个人知道。为了避免生出其他事端,苏陌忆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今夜和风明月, 烟树迷离,地上落下一撇月影。苏陌忆踏着清明的月色前行, 心中却是纷乱异常。那件事发生以来,他原是一直置身事外的。从头到尾,他都只 是担心有人故意设计,想要防患于未然。但如若真的是他失控犯错,他也不介意补 偿, 甚至可以给对方一个无关痛痒的名分。
可那个人是林晚卿。知道答案的那一刻,这件事, 好像又变得复杂了起来。苏 陌忆不确定自己对林晚卿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感情,也不确定那几次冲动,到底只是 身体上残留的记忆,还是他心里的某个位置已经被她占据。清誉于一个女子而言是 何等重要,林晚卿为什么要救他?况且她一个女子,女扮男装进入官场的目的又是 什么?
苏陌忆越想越烦,最后只能化作幽幽一叹。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向那间烛火摇 曳的小窗。好在这人一时半会儿跑不了,他有的是时间慢慢问。思忖之间,他快速 平复了心绪,伸手推开那扇半掩着的门。
昏灯罗帐下,屋内一个身穿淡粉色齐胸襦裙的女子应声而起,看着他笑吟吟地 叫了声“大人”。
苏陌忆眉峰一凛,顿时感觉肺都要气炸了。这间屋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全部 空间。然而目之所及处, 除了这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歌姬, 他再也没有看到其他人。
“林晚卿……”“咔嚓!”苏陌忆冷笑,手里抓着的一方桌角,应声而裂。
亥时一刻, 清雅居。梁未平的院门, 第二次被暴力踹开了。梁未平嘴里叼着的 那个烧饼才咬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嚼,那扇年久失修的门就被人一脚踢飞了。
笔尖上的墨点“啪嗒”一声,沾上他好不容易才誊写完的卷宗。
一抹颀长的青灰身影走了进来。然后整个院子,就被大理寺的衙役包围了。
嘴里的烧饼因为下颌止不住的抖动落地, 梁未平木讷地喊出一声: “苏、苏大 人……”苏陌忆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叶青搬来一张太师椅,苏陌忆袍裾一撩, 面对梁未平坐了下去。他的身量本来就比梁未平高,饶是坐着看他,眼神也带着俯 视的效果,像毫无怜悯地看着一块即将被剁碎的肉。苏陌忆什么也没说,他的一双
黑如深湖的眸子直直盯着梁未平,虽然面无表情,但眸中已经是惊涛骇浪。
“大、大人半夜到访, 这是要……”梁未平话还没说完, 一个半人高的黑影忽 然从一旁蹿出来,力量之大,拉得叶青手中的铁链哐啷乱响。脚下传来几声狂妄的 犬吠,獠牙森白,舌头猩红,一旦被咬上,不扯下一块肉是不会松口的。
梁未平已经被吓得快要跪下了。他刚想逃跑,便觉双肩一紧,又被人一左一右 地摁回了椅子上。
“你有事瞒着本官。”明明是问讯,苏陌忆却把这话说成了陈述句。
梁未平浑身一抖,当即明白了苏陌忆的意思。
一个时辰以前,林晚卿才来过,跟他说了一些没头没脑的话,还说自己要回老 家一趟。梁未平以为她只是回家看看,但眼下这情景,想必是她女扮男装的事情已 经东窗事发。可单就那一件事, 苏陌忆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梁未平一噎,一个猜 测让他两股战战。
脚下再次响起猎犬的低吠, 梁未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抽泣着道:“她走了, 她方才来与卑职道别之后就走了。”
苏陌忆当然知道梁未平口中的人是谁, 忍不住前倾了身体, 压住胸中的怒火问 道:  “走了多久?”“已经、已经一个时辰了……”
意料之中。苏陌忆冷笑, 嘴角挂着危险的弧度。他起身走向梁未平的书案,云 靴踩住地上那个只啃了一口的烧饼,一碾烧饼就粉碎了。他双臂撑着书案两角,放 低了身体,也放缓了声音,俯视着梁未平问道,“去哪里了?”
梁未平颤巍巍地抹着眼泪道: “卑、卑职不知道啊……”话音方落,苏陌忆危 险地眯起了眼。他依旧直视着梁未平,身上那股威压几乎将梁未平溺毙。
叶青从身后搬上来一套刑具,黥斩刖刺笞,应有尽有。
苏陌忆看着梁未平,面无表情地道:“本官不问第二遍。”
语毕, 身后的人便将刑具落地,在梁未平面前一字排开。只一眼,他就差点被 吓得晕过去。
“大人!”有人从梁未平的书房里出来,递给苏陌忆一封还未拆封的信。
信中是林晚卿的字迹。
苏陌忆借着眼前的烛火, 快速将那封信从头扫到尾, 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 “你是何时知道的? ”梁未平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苏陌忆问的是“知道林晚 卿是个女子”的事,便哆哆嗦嗦地道:“一、一个月前……她受了刑之后……”
苏陌忆一怔,原本缓和了一些的面色霎时又低沉了几分。他想起叶青说过,林 晚卿受了鞭刑之后,是梁未平给她上的药。一股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的思绪从胸口蔓 延, 搅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燃烧起来。这个女人竟然告诉梁未平她的秘密,还不介
意一个男子替她做这样的事情。然而面对与她真正有着肌肤之亲的自己,居然防备 心这么重。
苏陌忆咬了咬后槽牙, 强忍住想要施刑的冲动, 继续问道:  “她可有告诉过你, 当日为何要救本官?”
梁未平泪眼迷蒙, 眼神闪了闪, 嗫嚅着道:  “她说……她说她贪图大人的美色, 又不想负责。”
苏陌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