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甯搁家坐不住,早早就去了机场。
赶上春节返工,虽然天边还是刚睡醒的嫩灰色,但机场里的人真不少。钟甯一进门甚至都愣了下。
个人总会忽略这个世界有多大,会忽略世界上有数不清的你我他,忽略世界上有许多的失眠和早起,有许多的辛苦和意外。
钟甯取好票,过了安检找地方坐下,耳边是机场里低低碎碎的声音。他瞪着来来往往的足底,揪紧心尖喘了口气。
当人身处在一个偌大的环境,认识到自我的渺小,又摸不到那双可以相伴的手,那本性中的怯弱就会受到惊吓,不讲道理地生出慌乱。
比如钟甯,现在就想张蔚岚想得心慌。
手机响了。钟甯摸出来一看,是张蔚岚的电话。
这通电话救了钟甯的心。那揪紧的心尖倏得放下。
“张蔚岚?”钟甯的声音有些急,但却很轻。轻到听起来心惊胆战的。
这回不是小欢,真的是张蔚岚。
“是我。”张蔚岚顿了顿,在电话那头问钟甯,“钟甯,是不是吓坏了?”
钟甯深吸一口气。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喜欢张蔚岚叫他名字。
“你还好意思问?”钟甯恨道。恨完了心窝一酸,钻上来万分的委屈,他擎着电话就骂了起来,“王八蛋,你到底有多喜欢医院?一次又一次,你干脆把医院当成家,和医院过得了。你要是再这样,信不信我弄死你?”
要是现在张蔚岚在他面前,钟甯一定会给那混账紧紧勒在怀里。
“对不起,我错了。”张蔚岚老老实实认错,“我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进医院。我保证长命百岁,平安健康,再也不吓唬你。”
钟甯被张蔚岚三番两次吓出毛病,实在是出息大发,活到快三十年,越活越回去了。他眼睛一疼,差点就在大庭广众下湿了脸。
他想起张蔚岚的父母就是车祸走的。车轮这玩意到底有多瘆人?滚滚来,滚滚去,只一瞬间,人就没了,比喘气儿快得多。
怎么想怎么后怕。
“钟甯?”张蔚岚又喊了钟甯一声。
“嗯。”钟甯拉长呼吸,将堵在喉头的情绪赶回肚皮下,“小欢说你胳膊骨折了,疼吗?”
这问的废话,肯定很疼。
钟甯又问:“还有哪难受吗?”
“不疼。不难受。”张蔚岚笑了下,又咳嗽两声,这一下没咳好,还呛了口,咳嗽声更剧烈了。
钟甯皱起眉头:“你休息吧,睡一觉,等你睡醒了,我就到了。”
“咳......到了?”张蔚岚愣了下。
小欢还没来得及告诉张蔚岚钟甯会来。不过不赖小欢,赖张蔚岚自己,赖他一睁开眼,脑子才刚清醒点,就不问三七二十一,要手机给钟甯打电话。
张蔚岚这会儿反应过来:“你要过来?”
“不然呢?我现在就在机场。你在两千公里外的医院躺着,我能待得住吗?”钟甯叹口气,“你真是良心被狗啃了。我怎么就瞎了眼,非得看上你这么个东西。”
张蔚岚没说话,就是笑了起来。钟甯听那低沉又略有虚弱的笑声,听得耳朵又软又疼。
“行了,快休息吧。乖乖等我过去。”钟甯说。
“好。”
。
飞机飞了三个小时。落地后钟甯来不及感受南方湿冷的气息,打个车直奔医院。
他一路风尘仆仆,身上沾透了凛冽的味道。钟甯看了眼小欢发给他的病房号,大步匆匆往住院部拱。
他走道儿谁也不看,直到身后有人叫他,钟甯才顿了下脚。
“钟甯哥?是钟甯哥吗?”
钟甯一扭头,见一个小姑娘手里拎着两盒白粥,站在他身后。
这丫头个子不高,长得白净,那小脸上最显眼的就是一双滴溜圆的大杏眼儿。
虽说女大十八变,但钟甯还是一下就认出来——对面这是小欢。
“小欢?”钟甯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小欢跟前,朝她笑笑,不禁感慨,“成大姑娘了。”
当年被他抱在腿上逗笑的小丫蛋儿,现在都长这么大了。他和张蔚岚,还真的是空耗了太多年岁,空耗了太多成熟。
“钟甯哥......”
钟甯才刚笑一下,小欢的嘴角就憋了,哭腔立马跟了上来。她见了钟甯活像见了失散多年的亲爹,瞬间冒了满脸眼泪。
小欢伸手拽了下钟甯的衣袖,像怕钟甯会丢似的,稀里糊涂地撒抱怨:“你这些年都去哪了?你怎么才来?”
钟甯:“......”
钟甯有点不知道怎么办。要是小欢再往后退八九岁,他干脆给这丫头抱怀里哄一哄罢了。可现在就哄不得了。
钟甯望着小欢的花脸,一阵头疼。小欢也是,长成大姑娘了,能哭的毛病倒没改。反而从小哭包进化成了大哭包,那一双眼珠长那么大那么水灵,敢情就是为了掉眼泪。
周围有人朝他们看两眼。但没什么人多看光景。
全国所有的医院都是这样,多到数不清的哭天抢地,多到数不清的忙碌和疲惫。只有在这种地方,才没人看热闹不嫌腰疼。
钟甯无奈地说:“小欢,别哭了,这么大了还哭。跟哥过来,别在路中间杵着。”
小欢点点头,抹一把脸,跟钟甯去走廊边站着。
虽然冬天没开窗,但离窗户近了,还是能感觉到森森的寒气从窗缝里漏进来。
小欢将给张蔚岚买的粥放在窗台上,钟甯递给她一张纸巾,她又给脸擦过一遍。
钟甯打量着对面的小姑娘。她昨晚守了张蔚岚一晚上,一夜没睡,这阵儿脸色不太好,哭相更叫人心疼。
钟甯叹气:“你怎么回事?多少年不见,一看见我就哭?”
小欢皱了皱鼻子,不好意思地说:“就没忍住......”
钟甯勉强笑了下:“你哥怎么样?”
“睡着了。给你打完电话就睡着了。”小欢说,“昨晚他胳膊疼得厉害,还又晕又吐的,一直迷迷糊糊,也没休息好。”
钟甯听了又难受上,忍不住低声说一句:“太遭罪了。”
小欢瞅了瞅钟甯的脸,难看地笑起来:“不过知道你要来,他特别高兴。”
钟甯抿了下唇,沉默片刻。也难怪,这么多年过去了,小欢成天粘着张蔚岚,就算是个瞎子也会摸出来,更别说小欢那对大招子从小就够抓色儿,估摸早就把他俩那点事吃透了。
“嗯......钟甯哥,你能不能......”小欢犹豫了阵儿,突然下定决心一般,紧紧盯着钟甯,“我想跟你说说话。就几句。”
钟甯愣了下。他的确是急着想看张蔚岚,但瞅小欢这样子,这话不听都不行:“怎么了?”
小欢前些天总是朝张蔚岚问东问西,可她也不好直接问张蔚岚到底有没有把钟甯追回来。她不知内情,虽然钟甯现在过来了,但也不敢多加猜想。
小欢咬了咬牙:“钟甯哥,你别怪我多嘴,我就那么一个哥哥。我不愿意他过得不好。”
话怎么都颠倒不明白,小欢干脆冒昧地一下捅破窗户纸:“我知道我哥喜欢你。”
钟甯皱了下脸,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别扭。不怪他,他才刚见到小欢几分钟,对小欢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十岁那阵儿。小欢站在他跟前,是被空白时间忽得一下催大的,钟甯根本反应不过来。
小欢说得费劲,但还是直勾勾盯着钟甯的眼睛:“你......能不能饶了我哥?你要是心里也有他,能不能别生他的气?他真的特别后悔。”
“对不起,我不该突然这么说。”小欢倒口气儿,该是怕极了,“但要是再找不着你,我真怕他早晚要出事。我不能没有哥哥。”
钟甯心头一沉,敛着表情问小欢:“什么意思?”
“我哥这人有什么都不会说出来,他肯定什么都没告诉你。”小欢说着嗓子眼儿又泛酸,“他这些年过得特别不好。”
小欢重复:“特别不好。”
“我......知道。”钟甯低下头,磕巴道。
小欢摇摇头:“你不知道。很多事你都不知道的。”
小欢抽了下鼻子:“他根本就不把自己当回事。”
小欢:“他以前身体挺好的,这几年变着法折腾,一点也不注意,很容易就会生病。”
钟甯动了下喉结,好像嗓子里卡着什么重物,正硌楞着,咽不下去:“嗯,他胃不好。”
小欢默了两秒:“没人能照顾他。”
喉间的重物掉下来,又卡在钟甯胸腔中间。
“他身边谁都没有。”小欢扑簌一下眼皮,强忍着才没再吧嗒泪珠子,“以前我年纪小,照顾不了他。等我长大了,他又一直把我往外推。”
“他总是一个人。”小欢问钟甯,“人怎么能自己活呢?能活下去吗?”
钟甯掐了下眉心,看向小欢:“以后我......”胸口被卡得闷疼,运不上气儿说话。
钟甯想起先前聚会的时候,他和张蔚岚一起送喝大的杨涧回家,那时他在杨涧家小区里问张蔚岚“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张蔚岚轻描淡写地说了个“不好”。
钟甯明白是“不好”,但这才发现,真的比他想象中最差的样子还要不好上万倍。
到底有多“不好”,才能让小欢一个当妹妹的扯着他说这些?
张蔚岚从小肩膀就硬,能扛大梁,能为别人着想,尤其对小欢。他总是宝贝小欢,给小欢最好的那一面。可见他这些年,已经“不好”到连“哥”都没法当了。
“钟甯哥,你还记得你送给他的东西吗?”小欢问钟甯。
钟甯一时间想不过来,下意识问:“什么东西?”
“书包,一条围巾,还有一张纸条,纸条当年还是我送过去的。”小欢用大眼睛巴望钟甯,生怕钟甯说忘了。
“嗯,记得。”钟甯不可能忘。
书包是他第一次拉下脸对张蔚岚好,当时年轻气盛,好悬没把自个儿扽裂才偷偷摸摸送过去。
围巾是他用第一次打工挣来的钱,专门买给张蔚岚的。
纸条就更不用提了。
真正的铭心刻骨。他怎么能忘?
“我哥肯定不会告诉你。”小欢压着小声,好像不敢说下去。
接下来的两分钟,钟甯只想亲手将自己大卸八块,扔进土里埋了。只有这样,他才能舒服。
小欢说:“大概三年前,我哥和研究生的同学一起做调研。”
“那年冬天特别冷。学校给的经费有限,地方也偏僻,条件差,他们住的旅店没有空调。南方也没有暖气。”
“屋里就用电暖炉,结果忘了关,着火了。”
小欢:“我哥当时在外面,屋里没人,本来很幸运。但他非要往里跑,就是因为你送他的东西还在里头。书包,围巾,纸条被他夹在钱包里。”
小欢哑了下声:“可惜最后什么也没拿出来。”
钟甯和小欢对脸儿站着,不知不觉紧紧靠在墙上——他必须找个支撑。
钟甯想不到,南方冬天特别冷的时候,着火是怎样的危险?火焰一定更红,更呛人,更滚烫。
钟甯浑身打了个哆嗦,脊背狠劲儿抽了一下。他脑子里飞快晃过张蔚岚左肩下的那块烧伤。应该就是那时候蹭的。
那伤他问过张蔚岚,张蔚岚是怎么说的?
张蔚岚撒谎。他说“不重要”。叫钟甯别问了。
——去他妈的“不重要”。
钟甯几乎脱力地骂道:“他有病?他疯了吧?发生火灾的时候不贪财物,就连五岁小孩儿都知道。”
空气安静了片刻。
“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找你。”小欢继续说,“他到处找你,往北方跑。但他和以前的同学都没联系了,打听不到你的消息。”
“他甚至去问过你们的高中老师,也一无所获。”小欢走到钟甯跟前,耷拉着脑袋说,“钟甯哥,真的,我哥真的很想你。你别不要他。”
钟甯半晌没动弹。终于,他伸手拍了下小欢的头顶:“好了,你放心吧。别哭了,去洗把脸。”
他说完转身拿起窗台上的白粥:“我先去看看你哥。”
小欢还是低着头,跟小鸡儿啄米一样点了下脑瓜。
钟甯从小欢身边走过,眼望医院深长的走廊,路过一间间方方正正,关着病痛的门。
他一步踏一个脚步声,呼吸越放越低。最后没忍住,抬手揪了下胸前的衣服。
——那胸口太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