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九十九章 安全屋

书名:这易生原本一个人 作者:尧菇儿 本章字数:195734 下载APP
韩愔从没想过第一个带来这间安全屋的人,居然是项易生。
   
   这个地方不难找,离胖子面馆三四个街区。
   
   这是一栋古色古香的公寓楼,一楼的门房老太太趴在木桌子上睡着了,韩愔便轻手轻脚地拿走了她的备用钥匙,沿着盘旋的铁质楼梯走上二层。这里就是普通的居住楼,项易生还隐约地听到楼里有青少年打打闹闹的声音,他竟然有一瞬间以为韩小易……韩愔要给他介绍她真正的家人了。
   
   项易生一路没有说话,他看着韩愔打开房门,跟着她走进了这间公寓。
   
   公寓里没有人,不过令项易生有些意外的是,这里竟给他一种回到了平安居的感觉。屋内的装饰温暖舒心,一眼望去墙纸桌布和沙发布艺都是沁人心脾的明黄色配色,带着欧式乡村碎花设计,好像一个温柔的女主人亲手布置的。
   
   韩愔环视了一圈后对项易生说道:“我很多年没回来过,不过每个月都会有人来打扫,让这里看起来像是有人常住的样子。”
   
   她走进餐厅,随手将桌上一束已经凋谢了的鲜花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跟我来。”
   
   穿过餐厅是一间整洁的书房,和外面一样通透明亮。书房中间放着一套桌椅,靠墙围着一圈白色的书架,书架上放满了各国语言的教科书和小说。项易生看了一圈:“这些都是你的?”
   
   “大部分是旧书店淘来装饰用的。”韩愔说着从一层书架上分几次搬下来了十几本书,那些书被移下来之后,书架背面露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保险柜。
   
   韩愔按下了六位密码后,厚实的金属门弹了开来。韩愔从保险柜里拿出了一个巨大的白色信封,她邀请项易生和她一起坐到书桌边上,然后打开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
   
   信封里装着十几本五颜六色世界各国的护照,韩愔把它们全部推到了项易生面前:“除了韩小易,汉娜肖,葡国公民Olivia,这些全都是我。”
   
   她将那些护照一本一本翻开递到项易生面前:“出生在名古屋的渡辺 はるこ,出生在釜山的裴智琏,还有定居在这些国家的,都是同一个名字Suzie Chesterfield,南非的Laura de Vries,还有出生在南纬州的Izzi Rodriguez,最后这是我以前回国的时候会用的,土生土长的北方人秦婉婷。”
   
   项易生怔怔地看着那些护照上的照片,每一张韩愔都穿着不同的衣服,留着不同的发型,化着不同的妆容,甚至无法分辨她真正的人种与肤色。
   
   比如岛国护照上的女孩子一头可爱的齐肩短发,肤色洁白如雪通透又如凝脂,脸颊上带着明显的粉色腮红,像个动漫里走出来的清甜高中生。
   
   大韩护照上的姑娘则是一头知性温婉的长发,妆容干净,带着些浅浅的杏仁色,乍一看也看不出哪里化了妆,像个优雅淡漠的职场女性。
   
   但那铁塔国护照上的女人却是一头淡棕色大波浪卷发,和亚洲韩愔相比,这张照片上的女人有着夸张的长睫毛,浓厚的眉眼,脸颊的棱角上打了青铜色的阴影突显出格外立体的五官,像个在香榭丽舍大街逐梦的时尚设计师。
   
   那些南纬州的护照就更不一样了,证件上的韩愔除了妆容更加硬朗些,连皮肤都是经历过阳光浴的小麦色,唇色也更深了,像个为了当地女性权益高歌的斗士。
   
   这些护照上的每一张脸都像是韩愔,却好像每一张都不是。
   
   “项易生,你觉得我是干什么的?”她笑了笑。
   
   项易生说不出话。
   
   韩愔见他把所有护照都看了一遍,便示意项易生站起来,跟着她回到餐厅。她掀开了黄色碎花图案的桌布,那木质的餐桌上露出了一个不显眼的锁孔,然后韩愔找准位置一戳,餐桌下突然弹出一个银色的按钮。
   
   连项易生都能看出那个按钮不一般,银色的外壳激活后一阵光扫描了韩愔的指纹。接着很快传出一声轻轻的响动,他们身后放置餐具的橱柜竟然缓缓地沿着滑轨移动了一段距离,露出了一个房间的入口。
   
   韩愔对着项易生一笑:“进来吧,你说想要重新认识我?这就是真实的我。”
   
   那房间不过几平方米的大小,但简直比一个里城警局的武器库还要充裕。
   
   眼前两面墙的架子上挂满了不同型号的手枪,步枪和轻便的微型冲锋枪,枪支底下放着更多一捆一捆不同型号的子弹。最深处的墙面上挂着三把超长的狙击步枪,放在它们底下的子弹有项易生手掌那么大,一粒一粒像骄傲的小炮台一样分开立在那里。
   
   狙击子弹下面是两个巨大的吉他背包,它们是装长枪最好的掩护。除了这些,架子上还有几排不同形状不同长短的军刀,边上是几颗手雷和外形看起来像是牙膏,手表,口红的小玩意。
   
   而最后一面墙的架子上——项易生看到了整整三大箱装在透明塑料盒里的现金。一箱美元,一箱欧元,最后一箱里的钞票花花绿绿的,像是各个国家不同的货币。
   
   项易生就像走进了一部电影里,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韩愔从塑料盒里随意地数了几捆钱出来塞到项易生的怀里:“十万欧元。”
   
   韩愔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她指了指最上面的那把狙击枪介绍道:“这是Barret M82反器材狙击步枪,有效射程一千九百码,带着合适的子弹它可以打穿一千码内的坦克。如果将燃料和穿甲子弹结合起来,打进坦克内部后会自动释放出一千摄氏度的高温,里面的人会直接化成气体。”
   
   接着韩愔又从墙上拿下来了一把手枪颠了颠:“这是前几年流行过一阵子的,指纹锁手枪。最早是民用设计,防止孩子在家里出意外的,后来军火商做了一些改进让它更适用在实战里。他们甚至拓展了这个想法,做出了可以连接蓝牙加入面部追踪系统的子弹。但是量产的成本实在太高了,机动性也不强,临场应变能力极差,是个亏本的投资。”????
   
   说起这些事韩愔并不会露怯,甚至非常自信:“其实还有很多高科技的子弹,但可能是我古板了,我觉得很多创新都是为了弥补技术上的不足,没什么特别大的意义,好的枪手拿到没有校对过准心的枪也能用。”她看了一眼一直一言不发的项易生,“你觉得呢?”
   
   大概是因为术业有专攻,项易生一直盯着那三箱现金。好一会儿他才渐渐将目光移到韩愔身上:“所以你刚才说的,杀过很多人?”??
   
   韩愔点点头:“项易生,我是一件杀人机器。”她踢了踢脚边的三箱现金,情绪波动了一些,“看到这些钱了吗?看看你眼前的一切,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正常人需要多少时间处理这些信息呢?韩愔不知道。
   
   这每一秒钟,都是项易生离开她的倒计时。
   
   小房间里沉默了许久。没想到还是项易生先开的口。
   
   “其实我最先想到……”他看着眼前的一切轻声说道,“作为在奥古工作过的人,你好像不大会理财。”
   
   韩愔:“……?”
   
   项易生指了指箱子里的现金:“我的意思是,这些现金放在这里几年都不会变。但你如果考虑投资,把鸡蛋放进不同的篮子里——”
   
   他说到这里,韩愔心中苦涩,冷笑了一声。她不耐烦地一手抓住项易生的领口,粗鲁地把他推到了窗口:“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同时她娴熟地从墙上拿下部件,用了几秒钟拼装一把狙击枪,塞进几发子弹后把枪架在了窗边,看向瞄准镜。
   
   韩愔把一个望远镜丢给项易生,示意他往窗外的方向看:“东南标记52的方向,看到那一群小孩在围着唱歌吗?”
   
   项易生拿着望远镜不知道她用意为何,他也不是生来就会用军用望远镜,找了很久后点点头。
   
   “选一个去死。”
   
   项易生骇然:“什么?”
   
   韩愔看着他笑了笑:“你没有胆子问,那就由我告诉你。这就是我过去几年在做的事,一个刽子手。”
   
   韩愔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项易生,你觉得我是干什么的?”
   
   项易生没有说话。韩愔就强迫性地再问了一遍:“项易生,你觉得我是干什么的?”
   
   项易生没想到她说着竟然真的扣了一下扳机,他惊呼一声一把拉住韩愔喊道:“韩小易!——”
   ????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叫韩小易。”韩愔抬起枪口站了起来,把枪身随手一扔,“再和你说件事吧。还记得我们一起去过的那个小海岛吗?你以为我去拿外卖,其实我去了别的楼层,在浴缸里放干了一个人的血。”
   
   奇怪,她明明做了对的事,她明明站在正义的那一方,怎么真话听上去那么血腥恶毒呢。
   
   项易生站在一旁,似乎在回忆那几年。那是错过他大半个生日后韩小易提出要去烟平岛补偿他,那次旅行他们第一次穿情侣装,他现在都留着那张求婚用的照片。
   
   而且当他们一起滑翔在天空时,底下就是海枯石烂,项易生第一次说爱她。
   
   项易生的身体有些僵硬,还没等他有机会做出回应,韩愔从身后抽出一把与她小臂一般长的匕首:“需要我教你吗,怎么最快割破颈动脉放血。”
   
   韩愔伸出了手臂,冰凉的手指和刀片一齐抚摸上了他的颈侧。她摸到了项易生强劲有力的脉搏,然后沿着那根绵软的血管一路往下摸到他衬衣下的锁骨,用手指在上面打了个圈。
   
   “就在前几天,我这样割断了一个人的颈动脉。”
   
   维内兹瑞拉树林里的激战,九死一生,也是真的。
   
   “项易生,我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她在项易生的颈侧压迫了几秒,然后渐渐松手,“但你能吗?”
   
   “项易生,我走进过你的生活。”她淡淡地说,“你这样的人,需要一个穿戴着当季奢侈品,陪你在新约市上东区出席艺术博物馆晚宴的对象。老实说,那种场合我也去,但我总有特殊的目的。”
   
   “项易生,还记得那次你遇到我在宴会兼职吗?”
   
   项易生当然记得。那天小易穿着服务生的衣服,一身红酒渍,手上还被玻璃刮伤了。
   
   因为早就喜欢上韩小易了,所以那天他主动给她包扎伤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给她解释自己和安倪的关系,邀请她住自家的客房。他不知道怎么正确地恋爱,所以就这样笨拙地用自己的爱意包裹着韩小易而已——可现在她要说什么?
   
   韩愔冷冷地看着他:“那天我是去杀人的。而且说实话,在被你发现之后,我还有一瞬间想过杀了你灭口。”
   
   那时候她根本不喜欢项易生,所以她也没有骗他。
   
   项易生愣了几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韩小易,那天的巧遇,烟平岛,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日子啊。
   
   他选择叫了一声自己熟悉的名字:“小易。”
   
   “嗯。”
   
   “今天你没有说谎吧?”
   
   韩愔对上他的双眼,从未像现在这样冷静认真:“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她话音落下,项易生转头盯着窗外沉默着,然后一言不发地把韩愔给他的现金都装进了外套口袋里。
   
   临走时他看了一眼韩愔拿在手上的军刀,又看了一眼那一屋子的杀人工具,依旧没有说话,拉门离开了。
   
   *
   
   安全屋的房门在项易生离开之后砰一声紧紧关闭。这门理论上防弹,没想到隔音效果也不错,韩愔连他离开的脚步都听不到。
   
   韩愔手动退出了空包弹的弹壳,看着远处的夜空笑了笑,原来这么简单。
   
   韩愔吃力地把军刀和那三十磅重的狙击枪挂回了墙上,她拿出了一些现金,走回到餐桌边再按了一次指纹机关,橱柜发出一阵响动后缓缓移回了原位。
   
   一切终于回归了平静,这屋子与这里的装饰一样,美好的像个海边庄园的明媚午后,特别适合一杯黑咖啡,一块方糖,一条长面包,一片黄油和一段爱情。
   
   可惜这里一样都没有。
   
   韩愔回到书房收好了那些护照,这里的一些身份已经在她病退后被系统废除了,有一些还能用,不过现在她是汉娜肖,也就没有必要依赖这些了。
   
   韩愔想着总要去一趟那被爆炸毁了的房子看一看,研究一下那地方之后可以做什么用。大概长期出租给学生吧,或者低价卖掉,反正是不会回去了。
   
   至于之后要做什么——匹城CMU这种顶尖学校的教职不是每天都有空缺,所以韩愔还计划联系几间其他国家的大学。她的学历应该够她在O洲的一所小学校找到合适的工作,留在这个风景如画又不容易被人找到的地方。
   
   如果非要计划一下的话,她大概会花一半时间教书,花一半时间经营一个烘焙坊,一个人躲着世俗度过余生。
   
   不过现在刚刚入春,正处在学期中,就算要入职最快也要等到六七月份的夏季学期。而且韩愔想休息一下,她想试试定居在不同的国家,到处看看那些她一直想去的地方。
   
   就算这些年她走遍了世界上那么多城市——去过近百个国家获取情报,进入时装周抓住环游世界贩卖军火的珠宝设计师,伪装成失足女孩找到了利用假死刑藏匿在红灯区的独裁政客,杀入过恐怖分子遍布在全世界各处的死宅抓捕夺命——可她唯独没有像游客一样用心欣赏过这个蓝色星球上令人惊叹的景色。
   
   “不如去南极看看好了。”韩愔收拾着东西自言自语道,“听说可以坐游轮过去。”
   
   韩愔按顺序排了排书架上几本葡语译版的悲惨世界,她突然想到虽然她的语言能力生活够用了,但是如果要在欧洲的学校教书,她还得花些时间在专业术语和论文上。
   
   想到这里,韩愔从书架上找出了几本不同语言的神经科学教科学,听说南极游轮时间很长,网络也不怎么方便,带几本书总聊胜于无。
   
   又过了一会儿,韩愔重新排列好书籍,关上保险柜。排山倒海的疲倦与钝痛终于像海啸一样淹没了她,她撑着桌子慢慢坐在了书房的转椅上。
   
   韩愔关了灯,因为她的疼痛似乎在黑暗里可以不那么明显。她的药都在项易生的酒店里,现在她也不会再回去拿了。只是她的肩膀因为过多的活动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痛,连带着太阳穴也跳着疼。
   
   不过就在韩愔以为这样的黑暗与疼痛没有尽头的时候,门铃响了。
   
   韩愔承认,有那么一秒钟她是欣喜的,因为她以为那是改变主意后回来的项易生。
   
   而当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开门那瞬间,她是失望的。
   
   门口是个只有她一半高的小男孩,他脖子上挂着一块写着救救流浪动物的纸牌,牌子上还贴着几张流浪猫狗的照片。
   
   小男孩托着一个餐盘,餐盘上是一袋一袋分装好的曲奇饼干。他见到有人开门后脸上一阵惊喜,有些紧张地说道:“你好!可以买一包饼干拯救街上的流浪猫吗?只要三欧一包,每十包就能帮助一只流浪猫去宠物医院获得救治!”
   
   ……
   
   面对这样属于普通人的琐事韩愔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甚至以为这是有人要攻击她而在转移视线。她看着小男孩热情的笑脸愣了一会儿才说道:“……当然可以。”
   
   韩愔身上也没有零钱,她让男孩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回到餐厅从那几捆现金中抽了一张一百欧的纸币走回到门前。
   
   很快韩愔又发现,刚刚获得自由的她不知道该对小男孩说些什么。去救猫吧?你真是好孩子?这个街区为了你骄傲?她好像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学会并适应如何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韩愔想了一会儿,干脆直接把钱放到了小男孩的餐盘上,然后用一袋饼干压住。
   
   饼干男孩看了眼韩愔的钱简直比她还紧张,他惊慌支吾地说:“我没有带那么多……”
   
   韩愔赶紧摆摆手,她从餐盘里拿走了一袋曲奇后扶着门边说:“我拿一包就够了。”
   
   小男孩看着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一溜烟儿地跑到楼梯口。韩愔隐约看到那里还站着一个成年人,她觉得遇上了那种利用拐卖孩子来乞讨的骗局,但今天在医院闹得那出乌龙让她清醒了一些,再加上她有点头疼,便不打算多事。
   
   谁知那孩子拉着一个人就踉跄地跑了过来,他看着身边的成年人指着韩愔说道:“就是这位女士。”
   
   小男孩身边是个身材修长的男人,巧的是那人也是一副亚洲面孔,浓眉大眼的。他见到韩愔后先是热情地用葡语表示了感谢,接着跟韩愔介绍自己是国内来的,见她听得懂中文,便继续用中文与她攀谈。韩愔现在状态不好,只是敷衍了几句就要关门。
   
   “哎等等!”那男人赶紧拦住她,“根据慈善机构的规定我们必须卖出和金额同等价值的饼干才行。您看我们今天没有带那么多饼干,明天我再来一趟补齐您看可以吗?”
   
   “……”韩愔难受地扶住门框,深吸了一口气。随着突袭着身体的疼痛她立刻关上了门,躲在了门的另一边。
   
   韩愔知道这是她自己的问题。大概是因为久散不去的病痛,因为刚刚送走了项易生,再加上突然出现的正常社交,韩愔害怕作为红发撒旦时的恶习会占领她的理智。早上她已经伤过了几个无辜的医护人员,接下来呢?门口那两个过于健谈的好人吗?
   
   她尝试闭上眼安抚自己的情绪,可不管她怎么做眼前全是项易生决绝走出这道门的背影,连韩愔太阳穴跳动的节奏都像是最后那几分钟在他身上感受到的心跳。
   
   他真的走了。
   
   
第一百章 NPC叶源
   
   熬过了这阵难受,韩愔也意识到了失礼,很快重新开了门。
   
   那小男孩和边上的男人并没有走,那男人见到她出来,表情复杂,不过韩愔率先清了清嗓子里的不适对他说道:“刚刚不好意思了,有些急事。”
   
   那男人挺绅士地扶着韩愔说道:“看您身体有些不舒服?实在抱歉打扰了。要不要陪您去社区里的诊所看一看?”
   
   他热情的样子又让韩愔起疑了,但她再次说服自己,现在她的人生已经从身边99%都是坏人变成99%都是好人,她应该转变心境,放下一些戒心。
   
   韩愔礼貌地摆手:“谢谢你的提议——”
   
   “我姓叶,名源,叶源。叶绿素的叶,源头的源。”他答道。
   
   韩愔脾气特别好地拉开他的手: “谢谢你叶先生,我不需要帮助。至于多余的饼干,你们攒齐后就用动物慈善机构的名义分发给流浪汉吧,可以吗?”
   
   叶源想了一会后点点头:“我们确实可以放在宠物医院门口的爱心箱里供人领取,我们也可以加上您的名字做特殊感谢,请问您——”
   
   韩愔再次闭了闭眼睛平复了一下情绪,她现在连编个假名字的兴致都没有了,直接对他说道:“不用了,如果非要留名字的话就留叶先生的吧。”
   
   关上门后韩愔躺到了窗边的碎花布艺沙发上,微微一偏头就能看到外面的月明星稀,就像在维内兹瑞拉山林的那天晚上。
   
   这样的风景与寂寞总归是会徒增伤感的。韩愔想到了肖布,养父母,姜珍珍,凌翌,沈皓云……还有项易生。他们都是好人,只是都成为了她人生里的过客。
   
   不过韩愔庆幸的是,她并没有像很多退役老兵那样受到战场创后应激障碍的困扰,她闭上眼的时候不会见到倒在她枪口下的人,也不会再现受创的情景和任何关于杀人狙击的噩梦。
   
   韩愔只觉得现在好像比以前趴在雪地里十个小时等待狙击目标的时候更加平静了。
   
   没有了刀尖舔血的刺激感,等待她的是寡淡无味却自由自在的一生。
   
   韩愔在安全屋睡到了清晨,她一直有些低烧,不过现在不需要为人卖命了,也没什么影响。她醒来之后知道在安全屋待着不是长远之计——住了几个小时就在门口碰上了两个外人,她怕再住下去街区邻里的露天电影节,烘焙比赛,烤肉派对都会邀请她去参加。
   
   她在网上订了一间民宿,抱着昨晚整理出的几本专业书离开了这里。路过门房老奶奶时,韩愔特意看了一眼摆在一层的公共红丝绒沙发,一个人也没有。
   
   韩愔看着冷冷清清的空沙发愣了一会儿,她知道自己不该有任何期待的。
   
   韩愔离开那栋安全屋所在的老公寓,走了一段路后才准备在街边等车。这是她以前的职业习惯,在使用交通工具时从不暴露自己真正的起点和目的地。不过韩愔很快意识到现在这样做毫无意义,她看上去漫无目的地站在路边,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用中文对她说话。
   
   那声音有点像做作的配音腔:“又见面了呀!”
   
   韩愔皱着眉回头,只见昨天那个陪着小男孩卖饼干的男人正抱着一纸袋子的东西笑着对她说道:“我正要去安排你昨天买的饼干,这时候见到你真是太巧了,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说实话韩愔不怎么记得他了,她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摇了摇头,然后也不再说话。那男人啊了一声:“你不会不记得我了吧!我们昨天晚上见的,我叫叶源,这十几个街区最关心流浪宠物的男人!之前开过宠物医院!现在转行了。”
   
   说着叶源突然瞟到韩愔抱在怀里的几册教科书,他露出惊喜的表情:“你是这里的医学留学生吗?!怪不得总看起来那么累的样子,我也经历过这几年的痛苦,我那时候每天就睡两三个小时,相信我熬出头了就好了!”
   
   ……
   
   韩愔无言以对。她不知道为什么身边总是环绕着这种阳光开朗朝气蓬勃充满希望的人。里城温柔的朝阳下,她当然想到了项易生。
   
   这念头出现的一瞬间韩愔立刻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抱着书本的双臂开始因为剧痛微微颤抖。这大概就是什么上臂神经永久性损伤吧,自由带来的附属品。
   
   她没有搭理叶源,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
   
   韩愔把民宿的地址给司机,七拐八弯来到一处小别墅。这里一楼是大家共用的客厅与厨房,楼上是每位游客独立的卧室与卫生间。这种地方也是韩愔以前有任务时住习惯的落脚点,不是正规的酒店,身份检查并不严格,很多犯罪集团喜欢用这些地址来交钱取货。
   
   只带着几本书来入住的客人并不多见,迎接韩愔的男人只是随便对了一下她的护照,便习惯性地问她来这里的行程安排,需不需要导游服务,如果提前预约的话还能让房东亲自带着去本地人才知道的艺术品集市和里城的特色餐厅。
   
   韩愔客气了几句便领了钥匙进了房间。短短几步她发现这地方竟然很像那年她和项易生被困在大雪天时,那间公路边的民宿。
   
   也许根本不像,但是能怎么办呢。本来那种思念还没有这么严重的,但见过一次之后她就像在白日做着清醒的梦一样,看到什么都能想到他。
   
   她记得,那次项易生为了帮助制服一个家暴的男人受伤了,不过之后是甜蜜的,他们相拥着在不宽的沙发上睡了一整夜。那种还没有确定关系时的暧昧,韩愔也是想念的。
   
   入住民宿时韩愔预付了两周的住宿费,这些时间虽然不够她完全恢复,但她已经不指望那些了,她只需要有在寒冷的天气里正常生活的能力就行。
   
   韩愔想去南极看看这件事是认真的。她曾经有很多想和项易生一起做的事,有那次因为新约市的意外没能照成的合影,也有至今都没有去成的迪士尼。再加上她是那种会对全球变暖忧心忡忡的人,所以一直想去极地看看融化了多少冰川,然后给环境方面的NGO捐点钱。
   
   现在一起去迪士尼的人走了,冰川总是可以自己看的。
   
   韩愔休息了几天后终于出了趟门买了些东西。她是两手空空飞来的里城,现在既然决定住一段日子,她就去买了台轻薄的电脑和几套可以换洗的新衣服。
   
   之后的出行韩愔没有再让出租车司机停在离目的地几个街区的地方。她从容地进出商店与住所,还抱着新买的衣服在药店用汉娜肖的护照实名买了些消炎药。
   
   最开始的几天韩愔真的觉得这个世界很陌生,每个人都很友好,街上没有人怕她,也没有人想要害她,她每天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不用担心会有人让她出门杀人或者去黑拳场遭罪。
   
   韩愔觉得自己好像在以极快的速度适应这种没有暴力与杀戮的平民生活。
   
   民宿一楼传来一阵吵闹的音乐声,从窗户里看进去应该是一群年轻的旅客买了几箱酒正在客厅挤在一起开派对。韩愔见到人群便打算从后院泳池边的侧门绕进去,她把买的东西搁在地上后从口袋里找出钥匙开门。
   
   这时候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对她说道:“我来帮你吧。”
   
   有那么毫厘间的一瞬,韩愔的大脑感受到了熟悉感,又是中文,她差点又生出了幻想。直到她慢慢意识到,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呢。
   
   清醒一点,他走啦。
   
   韩愔闻声转过头去,只见那个姓叶的宠物医生第三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见到韩愔一脸藏不住的喜色,惊喜道大声道:“怎么是你!”
   ?
   他小跑到韩愔面前:“事不过三!我们也太有缘分了!”
   
   韩愔每次都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她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开了锁然后转身去拎东西。谁知叶源大步上前帮她拎起了地上的包裹:“怎么能让女士动手呢?我送去你房间吧。”
   
   看着一动不动的韩愔和她疑惑的眼神,叶源指了指面前的小楼笑道:“我是你的房东呀。”
   
   *
   
   自从叶源在民宿门口遇到韩愔之后,他和韩愔每天偶遇的次数就更多了。韩愔大半的时间都在房间里研究去南极游轮的准备工作,但当她偶尔去一楼公共厨房的时候叶源总是在那里。
   
   有时候叶源在安排帮工准备零食水果,清洁公共区域的卫生。不过更多的时候他就穿着一身休闲装坐在沙发边上,膝盖上趴着一只狗一只猫,脚边还有一只白色的鸭子在小范围里昂首挺胸跑来跑去。
   
   前宠物医生顺便开民宿这一套很受游客的欢迎,每次韩愔路过时叶源他都被各个国家的女孩子围在中间,好像叶源也是里城的一处景点一样。
   
   叶源也见缝插针找韩愔讲过几次话,他照旧很健谈,问韩愔为什么要来住民宿,问她在哪里上医学院,在哪里实习,来里城都准备做些什么。
   
   他找韩愔聊天的时候一直带着民宿里养着的一对猫狗,给人一种无法拒绝的亲切感。谁知道韩愔几次都冷漠地走开了,而且她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好像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离开里城之前,韩愔去了一趟那个和肖布一起住过几年的地方。非要说一起住了几年也不准确,他们都跟着各自的队伍活动,有的时候一个月能相聚一个周末都是奢侈。但无论怎么样,这里到底是一个牵挂。
   
   韩愔从没去正式领取过这个家的新钥匙,不过也没什么锁能够拦住她。她撬开了自己家的房门,厚厚的粉尘和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
   
   仔细一想,这还是那次爆炸后她第一次回到这里。
   
   不过这里除了地理位置没有改变,每一寸空气都是不同的。烧焦的东西已经全部被清了出去,她和肖布所有的老照片,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小玩意儿,一起用假名签过的房产文件,买过的家具全部化成了灰烬。就连墙壁也都被修刷成了十分无趣的灰色,整片空间又阴暗又冷清,像一座等待着新主人入住的坟墓。
   
   韩愔对这样一处空壳已经没有了留恋,她补全了文件,联系了地产经纪要卖这套房子,越快越好。虽然这里经历过爆炸,但是低价实在太诱人,没几天韩愔就收到了全款的支票。
   
   把这件事做完之后韩愔只感到了一阵解脱,好像心里有一扇门就那么关上了,里面的记忆逃不出来,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也都不会再回去了。
   
   *
   
   离开里城的前一天,韩愔破天荒地想吃一碗海鲜饭。这种对食物突如其来的渴望让韩愔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她的身体在渐渐恢复健康。
   
   她去集市买了些虎虾鱿鱼和青口带回了民宿,配上些彩椒番茄和豆子,再和米饭焖在一起,馥郁的鲜味就在整个民宿的一层蔓延开来,连养在客厅的那条小狗都撒欢地跑来厨房围着韩愔转了三圈。
   
   叶源带着几个国内来自由行的小姑娘从门口进来,正在滔滔不绝地讲这附近适合拍照打卡的甜品店。有个女孩更好奇他的工作,问了些来里城留学的问题,叶源也都一一耐心地解答,还讲了讲这里的学校签证和就业。剩下几个姑娘一进门就大喊了一声:“好香啊!”
   
   叶源也感叹道:“是海鲜饭!”他看到了在厨房里的韩愔笑容变得更大了,“真是难得见到你一次呢,神秘的医学生。”
   
   那几个女孩子也叽叽喳喳地靠过来了,在旅游时见到国人总是亲切一些,她们也不认生地问韩愔:“我们可以尝一点点吗?”
   
   韩愔做了一大锅本就吃不完,她给这些同住民宿的姑娘们一人盛了一碗,正打算抱着自己那份去房间里吃,就被他们热情地叫住了拉到餐桌边坐了下来。
   
   叶源也去盛了一小碗后端着碗坐到了韩愔身边。他尝了一口米饭后笑着对韩愔道:“你去板牙国学过厨艺吗?放了什么东西那么鲜?”
   
   韩愔低着头看着碗里鲜艳的色彩,闷闷地答道:“番茄。”
   
   不过这招不是从海鲜饭产国学来的,是项易生告诉她的。他说他从那么多年独居海外的自我投喂经历学到的做饭秘籍就是,只要是西餐,加点番茄总不会错。
   
   几个姑娘立刻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然后又开始天南海北地聊起了天。她们一一介绍了自己的名字,来自国内哪所大学,然后一齐好奇地看着这顿饭的大厨韩愔。
   
   韩愔本来把自己埋在海鲜饭里,她抬头,发现除了这些姑娘们,连叶源都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她。她下意识地就要说自己的葡国假身份,但她很快大大方方地答道:“我叫汉娜。”
   
   “汉娜。”叶源笑了笑重复了一遍,“过两天你的房子就到期了,那之后你打算去哪里呢?”
   
   韩愔看了他一眼:“还没定。”
   
   她其实已经订好了去阿根廷的机票,往南极方向走的船都从阿根廷最南端的乌斯怀亚起航,她打算去到了港口再订最快启航的游轮,很多背包客都是这么做的。
   
   除了一些必备的保暖工具,韩愔打算出发前在里城买个好点的相机。因为工作原因她很少留下照片,所以现在既然选择要周游世界,那不如开始记录风景。听说在登岛极地之后能拍到壮丽的冰川和成群结队的企鹅,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遇上极光。
   
   这些照片韩愔准备以后教书的时候用,现在的年轻人个性张扬,没点内容的课根本不听。韩愔总不能说自己以前是个退休蓝领杀手,所以她想在旅行中积攒一些能用在课上的谈资,做一个在学生评价表上收获高分的有趣讲师。
   
   也许一个月前的韩愔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些零碎的小事,但现在的她既然有机会实现她一直以来想做的事,那把这件事最好就是她最新的人生目标。
   
   餐桌上的谈话依旧在继续,那群姑娘里有一个人显然对叶源非常有好感,她坐在对面一直在找叶源聊各种话题,从一开始的电影音乐逐渐慢慢转变成暧昧的恋爱观和对前任的态度。叶源听出一丝苗头后立刻委婉地表示他对于感情非常慎重,不可能考虑异国的可能性。
   
   除了那个姑娘外,其他几个女孩子都一边抱着手机一边谈论刷到的八卦。她们还问韩愔有没有喜欢的明星,韩愔本来还知道一个姜珍珍很喜欢的演员,不过她在南纬州待了三年,对国内的一切一问三不知,便安静地坐在一边听着她们的对话。
   
   对话从女明星的减肥食谱转到男明星的腹肌转到新偶像组合的黑料再转回到了女明星的食谱。韩愔没有太多这样的经历,她也确实没有很多可以一起吃饭然后聊上一两个小时依旧兴致盎然的朋友。
   
   “哇哇哇!大事件发生!”突然一个姑娘看着手机喊了起来,“我追星群里姐妹发给我的!财阀圈大瓜!”
   
   话音未落大家就都聚了过去,只剩叶源和韩愔仍然坐在原地。那姑娘接着念道:“痴心富二代逐爱成功,豪门联姻喜结连理!金融帝国如虎添翼!”
   
   “谁谁谁?哪个痴心富二代?”
   
   “你们那儿有安扬广场吗?那种一大片儿的综合体!那个集团的女儿啊,叫安倪!好像追了另一家的儿子很多年,那叫一个神魂颠倒。她好像以前想进娱乐圈,为了这个男人,之前安排好的一部大导演作品也没拍。但那个男人好像外面有小情人呢,一直没成,不过你看你看,昨天终于定下来了!”
   
   “啊这个女的我知道,前段日子那个食品安全案子的公司千金啊!那男方呢?哪家的呀?”
   
   “这我哪知道啊!但是底下有疑似爆料!我仔细看看啊你们等下,这里说是徐白玲的儿子?上一代是做矿产和地产发家的,现在除了那些传承下来的,旗下主要还有……半个航空公司,一条酒店业,一个海运公司,一间医疗器械和一个最近几年才做大的科技公司,哎呀?之前网上传有个公司支持男性产假好像就是这个项氏集团!”
   
   “徐白玲?果然公司高管还是要女性才行!”
   
   “那还不错诶!我本来还想说是渣男呢!”
   
   “什么渣男?有照片吗?”
   
   “你做什么梦?这种两家有钱人的家庭聚会哪能让记者进去啊!”
   
   “我想看看男主的照片嘛!肯定不是只有钱吧,不然怎么让富家小姐五迷三道的呢!”
   
   “你在胡扯什么,我看就是在外面玩腻了,现在想安安稳稳结婚才回去找那个痴心的备胎呢,怎么男人不管有没有钱都这个样子,恶心死了!”
   
   韩愔舀了碗里最后一勺海鲜饭送到嘴里,她像听故事一样听着她们聊天,第一反应是,原来项易生那么有钱啊,她之前都不知道项家有那么多产业。在小姑娘说想看照片时她竟然还认真地想了想自己手机里有没有存,然后突然她的大脑好像当机了一样,放空了几秒钟。
   
   是项易生和安倪吧。
   
   其实这事好像没有那么难接受,毕竟这样的结局韩愔自己是始作俑者,她是最没有资格难过的。而且过去这几年她根本不知道项易生的任何情况,甚至没有怎么花时间想他,这次最后的一天相处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份意料之外的奢侈。
   
   韩愔说服了自己,她不难过,她一点都不难过。
   
   韩愔放下了勺子,从边上精致的木质小筐里拿了一张纸巾擦了擦桌子,然后一言不发地收拾了凌乱的餐具,去水池边认真洗起碗来。
   
   叶源跟着她一起走了过去,帮她把洗好的碗擦干后放进橱柜。他边换干毛巾边说道:“你做饭真的很不错,要是在里城开个自己的餐馆,这里的海鲜饭能倒闭一大半。”
   
   韩愔平淡地点点头:“谢谢你。”
   
   叶源笑了笑:“你怎么总看上去那么冷淡,可真是伤了我的心。”
   
   ……
   
   叶源见这种俏皮话对韩愔来说显然没用,赶紧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你马上就要走了,在这里住了三周感觉怎么样?给我这个房东一些反馈吧。”
   
   “都挺好的。”
   
   “那你下次来里城还住在我这里吗?”
   
   韩愔想了想缓缓道:“我不会再来里城了。”
   
   “啊?——”叶源很惊讶,“怎么了?这地方你住着不喜欢吗?”
   
   韩愔想了几秒没有说话,然后不理会他径直上了楼,只留下叶源一个人在楼梯口对着她的背影大叫着:“我们那么有缘,一定会再见!”
   
   看着韩愔消失在了楼梯口,叶源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做了个手势让客厅里的人闭嘴,然后走到了放在客厅的电脑边上哼了一声:“被甩的破鞋,倒挺有脾气。”
   
   另一个男人走到叶源身边:“怎么样了?”
   
   叶源咳了一口痰吐在水池里:“一对狗男女,真他妈的恶心。”
   
   
第一百零一章 世界的尽头
   
   从北半球的里城去到世界最南边的乌斯怀亚是个很漫长的过程。韩愔买到的票要转三次机,先从里城飞伊斯坦布尔,再去圣保罗,下一站是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最后再从那里到达乌斯怀亚。
   
   这一路一站比一站冷,目的地乌斯怀亚比里城整整低了三四十度。韩愔在波哥市待久了,常年恒温十几二十度,几年没穿过厚衣服了。她套上了一件厚重的羽绒衣还有些不习惯,觉得整个人连身体带脑子都迟钝了起来。
   
   虽然很冷,但韩愔喜欢这种依山傍水的小城市。她站在起风的码头上,近处是小雨天里灰蒙蒙的矮房,远处是尖头上带着白雪的绵延山脉。港口的海边立着一块木质的牌子,上面写着城市的名字“USHUAIA”,下面还标着一句“fin del mundo”,那是当地语言里世界尽头的意思。
   
   这里是地球最南端的城市,这里是乌斯怀亚。
   
   港口有许多韩愔这样背着一个包就来了的游客,他们一起在彩色的票亭换钱买最近一班出发的船票。相比有些人要在乌斯怀亚等一个月,韩愔幸运地买到了一张三天之后出发的游轮票,环南极三岛前后总共二十天的行程。卖票的老爷爷说她运气真好,因为再来晚几天就会错过南极游轮的旅游季了。
   
   韩愔很满意这个时间线,这几天她正好找个靠海的小旅馆住下,最后补给一下御寒的衣物。
   
   安顿好后韩愔找到了一家码头边的户外运动装备商店。昨天一名背包客和她一起排队时建议她去买一双及膝的雪地长靴,在登岛的时候用处很大。那人红彤彤的双颊看起来被风割过,像是三十年没在室内睡过觉的样子,韩愔决定听取这位专家的建议,在上船前研究一下靴子。
   
   店里的老板是个阿根廷大伯,他听完了韩愔的诉求立刻给她推荐了几件适合登岛的装备,韩愔也没怎么啰嗦就全部买了下来。那大伯遇见爽快人也挺开心,一路领着她就去结账了。在结账时韩愔抬头,突然看见了自己非常熟悉的东西。
   
   老板身后锁着的玻璃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两排猎枪,颇有她安全房武器库的感觉。这些枪有为陆生动物设计的,也有一些适合在海里捕猎的标枪。韩愔可以认出其中一大半枪的型号与口径,她甚至收到过这些公司寄来的产品测试样品和每年的枪展宣传单。
   ???????
   韩愔并不怀念与枪支弹药朝夕相处的日子,因为它们的存在伴随着杀戮。但这到底是她研究了十几年的东西,一种复杂的感情油然而生。
   
   做这行和别的竞技体育一样,两三天不练并没什么大碍,两三个月不练还是能勉强维持水平,但再过几年,别说她本来就神经受损拿不稳重东西,到时候她全身的核心力量会像自由落体一样下降。最后她将不敢扣动扳机,失去一身技艺,再怎么锻炼健身也无法恢复。
   
   这大概是好事吧。
   
   老板替她包装的时候见她望着枪出神,贴心地插话道:“游客是买不了这些的,要有我们政府专门批的捕猎证才可以。因为要控制外来人口破坏这附近的环境之类的,你明白吧。”
   
   韩愔回过神来赶紧摇摇头:“我没有想买。”
   
   “哦——”老板长长地应了一声,他从手边的纪念品货架上拿下了一顶做成企鹅形状的帽子递给了韩愔,“你买这么多,这个算赠品。到时候游轮每天有登岛的机会,很大的几率会遇上企鹅群,你就带着这个和企鹅拍照,特别有意思。”
   
   韩愔看了看那帽子上黄色的企鹅嘴巴笑了笑,她取钱递给老板:“谢谢。”
   
   老板也笑着摆摆手:“让你同行的朋友也都来我的店里转转,我这里的价格比到时候去船上买便宜一半。”
   
   “我没有同行的朋友。”韩愔抱起了买好的东西对老板道,“但我走之前一定也来这里买纪念品。”
   
   那老板听说她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旅行又感叹了几句,不过他一直在和韩愔强调这些南极游轮都是之前的探险船改造的,非常安全,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地方。
   
   韩愔很感谢他的热情,一边点头答应着一边在老板的目送中离开了这间店面。
   
   走到街上时天色和刚才一样阴沉,空气中带着一丝大海的咸腥气,但因为气温很低,这样的味道并不重,刚刚好能让人感受到身边的大海,同时不会厌烦。
   
   韩愔准备回旅馆,才在街道上惬意地走了两步,突然觉得身后有不寻常的注视。她转身往后一看,可目光所及之处却只有和她一样裹着大衣的游客们和远处港口的破旧渔船。
   
   “别想太多了。”韩愔小声对自己说。
   
   她回到了小旅馆放下了新买的装备,旅馆老板非常热情,说可以免费带所有住客去乌斯怀亚一日游,然后起哄着让大家都一起上车出发。
   
   韩愔也被拉着一起去了,她挂上相机,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跟在队伍最后。她很喜欢海边一间据说已经开了一百多年的咖啡馆,店主是个老爷爷,就住在店里。他做了几十年咖啡生意依旧没学会拉花,卡布奇诺上画着一个非常难看的笑脸,但韩愔却觉得可爱,好久都没舍得喝掉咖啡上的奶泡。
   
   中午打卡了一家当地著名的杏仁羊角包后,韩愔便也跟着去了一个叫火地岛国家公园的地方。这里汇集了湖,海,木道,雪山与雾气,宛如人间仙境。园里还有号称世界尽头的火车,火车冒着蒸汽慢悠悠地前行,仿佛带着游客们驶往纳尼亚传奇里的魔法世界。
   
   离开火地岛之前,旅馆老板激动地带着大家去了一个他口中乌斯怀亚最最最重要的景点,那是一栋湖边小屋,也是世界最南端的邮局。如果从这里寄出明信片,那这就是一份来自世界尽头的问候,谁能抵得住这样的浪漫呢。
   
   与韩愔同行的几位游客们一拥而入冲进了小邮局,兴高采烈地挑选起了明信片和邮票。韩愔没有去,她站在一旁拍下这座邮局与它边上歪歪扭扭的铁轨,画面还挺文艺,再锻炼几次,她拍风景照的技术一定能超越她偷拍情报的技术,成功记录下南极的企鹅啦。
   
   不过突然韩愔双臂一痛,她发现刚刚那位旅馆老板正拍着她的肩膀问道:“怎么不去寄明信片?多难得的机会。”
   
   韩愔浅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可以寄的人。”
   
   “怎么可能!”这位老大爷一脸惊讶,他不由分说推着韩愔进了邮局,“多看看嘛,这些风景照那么美,你不想和朋友分享吗?”
   
   这位旅店老板一点都不掩饰自己想要让世界知道乌斯怀亚的心,他盛情难却,韩愔便当是感谢他这一天的导游,在这间小邮局买了一张明信片。
   
   在下笔的时候,韩愔思来想去,写下了伏特加当时训练她的住址。
   
   她能活到现在,这酒鬼的教导少说也有四成功劳。韩愔没有署名,也没有汇报近况,只是简单地感谢他两句,再和他保证之后会给他寄两箱伏特加。
   
   把明信片投入邮筒的时候韩愔突然觉得,从南极圈寄一张卡片到北极圈是件有意思的大事,要是能有个人分享她这无聊的灵感就好了。
   
   *
   
   很快就到了开船的那天,天气很好,一路都很顺利,冲锋艇一趟一趟地把游客从码头运上游轮。
   
   韩愔要上的这条船叫银海探险号,不过船上早就已经不是当年艰苦探险的破旧样子,探险船被打造成了与国际游轮业接轨的奢华度假风格,也配有素质很高的服务生。船上的自助餐厅二十四小时开放,各种酒水也能直接叫到房间里。每个房间都有一个私密的开放阳台,和房间由玻璃推拉门分隔。如果游客晕船不能上岛,游轮停靠期间还能坐在阳台上吹着极地的凉风,端着酒杯远观冰川的美景。
   
   游轮上只有双人间和三人间,韩愔本也不介意和陌生人住,但买票时她多问了几句,便买了三个人的船票成功得到了一个可以自己一个人独住的巨大三人间。房间里一切用品都是三份,连欢迎登船的水果和点心都放了三大盘。
   
   韩愔心情不错,这是她第一次用金钱买到了快乐。
   
   启航的第一天没有什么活动,还没开船甲板上就到处都挤满了新鲜感达到了顶峰的游客们。韩愔去绕了一圈,容易挤着伤口不说,相机都差点被挤进水里,于是直接回了房间。游轮广播提示今晚有船长的欢迎晚会和船员们的踢踏舞表演,欢迎大家盛装出席。韩愔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抱着第二盘水果倒在了床上。
   
   果糖果然能使人慵懒,再加上这几天住在潮湿的岸边没有休息好,没一会儿韩愔就闻着被子上淡淡的花香味睡着了。房里的蜡烛香氛应该也有助眠的功效,这次韩愔睡得很沉,本以为能舒舒服服一觉睡到第二天的早餐,没想到一阵敲门声把她吵醒了。
   
   韩愔第一反应是有人喊她去听船长讲话了,上船取房卡的时候就有船员提醒过她,第一天会有安全讲座,要求全体乘客必须到场,正好游轮的工作人员可以在这段时间进房间收走果盘和垃圾。
   
   韩愔不情不愿地慢慢挪到门口,她一手拿起自己的外套,一手抓紧时间再塞了一块甜瓜在嘴里。敲门声一直没停,韩愔对外面用英语喊了一句敲门声这才停了下来。
   
   “比狙击手训练的出勤还要严格。”韩愔嘟囔了一句,套好了大衣去开门,“我还有一份水果没有动,可以麻烦你不要收走吗——”
   
   韩愔解锁开后拉开了房门,她心系果盘,正转身想指给服务员看,突然毫无防备地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韩愔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推开对方,但那人竟用了十成的力气将她紧紧禁锢在了自己的拥抱里,那瞬间韩愔竟然一动都动不了。
   
   又或者,她的大脑感知到了那个熟悉的人,没有让她没有做出任何伤害对方的举动。
   
   他的呼吸还带着些外面大海的味道:“韩小易,你也太能跑了。”他喘着气,“短短几天,你跨越了大半个地球!”
   
   他在韩愔的肩头蹭了蹭:“我差点又找不到你了。”
   
   他渐渐暖和了起来,呼气吹在韩愔的颈侧,让她心里酥软异常。上次在山顶的医院外与他相拥时,韩愔体内至少有十几种药物同时作用,神智只有小半是清醒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记忆深处的梦境。
   
   而这次不一样了。
   
   韩愔现在非常清醒,她能清楚明白地从他的声音,他怀抱的温度和他身上的味道知道,这个人是谁。
   
   她在这艘前往南极的游轮上,抱着这个追着她来到世界尽头的人。
   
   
第一百零二章 退休生活
   
   韩愔终究还是贪心了。
   
   她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靠在项易生的怀里,由着他紧紧抱着自己。这样的亲密持续了几分钟,项易生才慢慢松开自己的双臂,他小心翼翼地搭着韩愔的肩膀让她站立在自己的面前,注视着她的眼睛。
   
   自从上次见面过去了约莫半个多月的时间,韩愔看起来健康了许多,之前脸上那份可怕的苍白已经褪去一些,船上暖气很足,她的双颊看起来红扑扑的,气色很好。
   
   项易生从刚才的激动中缓了过来,他拉住韩愔的手臂,在这样激动的相遇瞬间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迷路了!”
   
   韩愔愣了一下:“……?”
   
   项易生解释道:“那天……其实第一时间我只有一个想法,我想去现场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真的杀了一个孩子。”他拧起了眉头,“但我想得太简单了,望远镜里看到的地方实际要去还是有点困难,我迷路了,找了一个多小时。”
   
   韩愔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她问道:“然后呢?”
   
   项易生抓了一把头发:“根本什么都没有。”他有些无奈地笑道,“怪我,我居然有一瞬间相信你真的……”
   
   他大概真是被那安全屋惊到了,怎么会失去了这点基本的坚定与信任呢。
   
   项易生说着便想再次与她相拥。韩愔完全呆住了,不过她突然想到什么冷静地推开他:“你来这里的事情你的未婚妻知道吗?”
   
   项易生一愣,万分不解:“啊?”
   
   韩愔心里一沉,她把项易生的手臂推开,然后作势就要将他关在门外。项易生赶紧拉住她:“你在说什么?”
   
   韩愔露出了疲倦的表情:“你不是会犯错的人,回去陪安倪吧。”
   
   “谁?——你先听我说我!”项易生第一次那样强硬地喊住她,用力一拉让韩愔回到了自己身前,“我承认,我确实需要时间思考,也需要和你好好谈谈,所以我打算回酒店带上药去找你,毕竟医嘱是早晚换药。”
   
   “没有你的药我也活下来了。”韩愔顶嘴。
   
   “我道歉,”项易生接着说道,“你生着病,我应该立刻回去照顾你。可那天我拿了药,酒店突发什么纵火案,把一段时间内进出的人全部隔离起来调查——”
   
   “纵火案?”
   
   项易生露出一个小倒霉蛋的表情:“是啊,警察说那天我进酒店之后十分钟就有人在我去的楼层纵火,留我一直审到第二天。他们说我作案时间吻合,身上揣着那么多现金,还抱着外伤药,怎么都像嫌疑犯。”
   
   韩愔看着他一脸无辜,想象了一下他身揣巨款被警方怀疑的样子,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他小时候喝墨水的事,暗暗笑了笑。她听着项易生继续说道:“第二天我联系了律师脱身,找到胖子面馆,按原路找到公寓楼,可你不在家。我以为你出门了,就在一楼的沙发上坐着等你回来,谁知道一整天都没等到你。”
   
   听到这里,韩愔心中一动。
   
   她离开安全屋时曾幻想过项易生就坐在那里等她。原来他真的……
   
   项易生一脸懊恼地叹了口气:“也是怪我没经验,以为不会和你分开,竟没有提前留个你的号码。等你的那天晚上,徐老师的助理突然给我打了电话,说她急性心肌炎倒下了,包机已经备好,让我立刻回去。我实在找不到你,只能麻烦当地的司机帮忙留意,然后给酒店和胖子面馆留了我的联系方式。我告诉他们如果你露面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如果你不愿意留下联系方式那就给你留句话,我很快就回来找你。”
   
   “……”韩愔觉得心脏里升起一阵酥麻的感觉——他在说什么,很快就回来找她?
   
   韩愔的理性控制着她的表情,让她强装冷静地问了一句,“徐老师……徐董事长还好吗?”
   
   “噢!”项易生一摆手,“她好得很,活蹦乱跳的,每天都带着两只猫出去晨跑。她是怕我不回去,所以让助理撒的谎。真正急性心肌炎的是安倪的爸爸,他没能挺过来,上周过世了。”
   
   韩愔张了张嘴巴,第一时间没能说出什么安慰他的话。倒是项易生接着道:“我们两家是世交,在危机中都互相帮助过,所以我帮他们操办了葬礼,在葬礼上和安倪有些交集,但也仅此而已。”
   
   项易生顿了顿,继续说道:“等等,你为什么突然提到她?”
   
   “网上好像都传疯了。”韩愔闷闷地说道,“你和安倪订婚了,好像有照片,还有好多版本的求爱故事。”
   
   项易生果断地摇摇头:“绝对不可能,我们有法务和公共关系团队监控谣言,而且葬礼上根本没有外人。”
   
   韩愔皱了皱眉,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项易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赶着尾巴上了船,给了前台两百美金,让他查了查你的名字,然后就找到了这间房——”
   
   “不,我的意思是,”韩愔打断了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艘船上?你怎么知道我在乌斯怀亚?”
   
   项易生看上去比韩愔还疑惑:“不是你前两天发邮件给我的吗?我还以为你收到了我留的口信,你说想见我一面,让我务必到阿根廷乌斯怀亚出发的银海号南极游轮上来找你。”
   
   韩愔:“…………?”
   
   看着韩愔的样子,项易生也意识到了问题,他拿出了手机找邮件给她看。船上的网络很差,邮件附带的图片加载了很久才一截一截显示了出来。
   
   就像项易生说的一样,除了一行关于游轮的话,附件是一串韩愔从里城飞到乌斯怀亚的联程机票,落款是“想见你的汉娜”。
   
   这是她在里斯本民宿打印过的东西。
   
   韩愔轻声说道:“叶源。”
   
   项易生不解:“谁?”
   ???????
   这时,走廊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韩愔立刻拉着项易生进了房间,不过还是慢了一步,就在进门的一霎项易生被人紧紧抵住,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一左一右钳住了他的双臂,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把他拖进了韩愔的房间里。
   
   叶源就跟在那两个男人后面,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看上去很精明的男人,总共四个人。叶源双臂抱胸笑眯眯地看着韩愔:“我跟你说过,我们有缘还会再见的。”
   
   在他和韩愔问好的短短几秒钟,那两个近两米高的壮汉已经用胶带把项易生的嘴巴贴上,然后将他双手绑在身后扔在房间的一张椅子上。
   ???????
   韩愔不动声色地看着叶源,一言不发。叶源看了看房间里另外一把空椅子给韩愔使了个眼色,韩愔很自觉地坐下,那两个男人立刻上前用胶带粗蛮地把她的双手也绑在了身后,他们正要把她的嘴也封起来,被叶源抬手制止了。
   
   叶源笑着看韩愔说道: “汉娜,你看上去并不吃惊。”
   
   这样的事情,韩愔当然觉得是冲着自己来的,她淡淡答道:“你制造了太多的巧合,我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魅力呢。”
   
   叶源大笑了几声:“能搞到项少爷的女人,我倒是没什么意见。”
   
   韩愔:“……嗯?”她张扬地挑了挑眉头,看了眼身边的项易生问道,“所以你是冲着他来的?”
   
   叶源这时站起身来走到项易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等这天很久了,我的好兄弟。”
   
   韩愔:…….
   
   退休好难,她只是想去世界上人最少的大陆度个假啊。
   
   *
   他话音落下,不仅韩愔,连当事人项易生都不解地皱了皱眉。
   
   叶源看着项易生:“你的爸爸——我们的爸爸,当年下乡被分配到油田,他们整个队伍都借住在我们村里,叶家村。”
   
   这个名字一出,这个俗套的故事似乎就明朗了一大半。
   
   叶源冷冷说道:“我妈一个这辈子没出过村的女人,哪里能受得了城里读书人的甜言蜜语。她临走前都在重复——你的名字里有荷,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她说这是那个工人给她的承诺,只要身在人世间,这份情意就永远存在于天地之间。”
   
   他身边那两个外国壮汉听不懂,便在这浪漫的诗句中瞪着眼睛看着韩愔和项易生。
   
   “后来我母亲给我取名为源,因为她一直期盼着那个男人回到这个爱情起源的地方来看一看。他大概是个穷酸秀才,知道所有与花有关的诗句,所以她用了下半辈子学习园林花艺,开了花店等他回来。”
   
   韩愔哇了一声:“好浪漫。”
   
   叶源轻蔑地一笑,恶狠狠地瞪着项易生:“谁知道你爸是个留了种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的王八蛋呢。他回了城里立刻勾搭上了有钱人家的小姐,有了本金,用那点挖地的本事做起了生意,然后就有了你。不过老天有眼,他赚了那么多钱,却早早地死了,活该啊哈哈哈哈!!”
   
   项易生哪能听得这种话,他本能地站了起来却立刻被叶源带来的人在腹部重击了两拳,只能再次倒回了椅子里。
   
   韩愔看都没有看项易生,十分冷静地看着叶源:“这是你和他的恩怨,跟我有什么关系?”
   
   叶源冷冷笑了两声,抓住她的红发晃了晃:“你以为我像我妈那么好骗吗?谁不知道项大少爷的小情儿三年前把他抛弃了?我们项董可真脆弱,直接转了性子,又是抑郁都是心律不齐,需要靠心理医生才能正常生活。这可是大把柄,所以我伪造了简历去做了他心理医生的园丁,偷到了他的病历。然后你呢——”叶源油腻地点了点韩愔的鼻头,“就是把他逼出精神病的小情人。”
   
   项易生在一旁皱了皱眉,他记得程海伦确实跟他说过,她请了个来自澳国的景观设计师,好像还真姓叶?叶源刚才说他母亲是做园林花艺的……不会吧?
   
   而这时的韩愔却僵住了,她满脑子都是叶源刚才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榔头一样砸在了韩愔的胸口。
   
   抑郁?心律不齐?心理医生?
   
   她的外伤恢复了一些,可胃病没有那么快,情绪波动时胃里那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又开始涌了上来。
   
   天呐,她都做了些什么啊。
   
   项易生,韩小易只是一个背叛你的人而已啊。你应该和你的朋友们一起咒骂她,提到她的死讯就叫好,然后迅速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啊。
   
   韩愔掩饰住恶心咳了几声,她转头看着项易生,发现项易生也带着真挚的目光看着自己。
   
   她再怎么会伪装,这时眼里都涌动着藏不住的情绪。而项易生的目光却依旧是温柔又带着力量,他就算一句话都没有说,他那双干净的眼睛也在安慰着韩愔,别听他的,他现在一切都好。
   
   叶源抓住韩愔的头发逼她看着自己:“我妈是三年前走的,临走前她才告诉我一切真相。那时我就下定决心,必须毁了项家,拿回我应得的东西。”
   
   一阵情绪过去,韩愔渐渐冷静下来:“三年?这点事你三年都没做成?”
   
   叶源似乎对她质疑的态度很不满:“我花了很长时间计划,可项易生天天两点一线,在国内下手也不现实。直到上个月他去了匹城,又破天荒地飞了O洲。我们追到酒店发现他和你在一起——真是天助我也,可惜,没能在里城杀了他,不然还能赖到你头上。”
   
   韩愔想了想:“酒店的纵火案?”
   
   项易生在一旁:?
   
   “哟,你知道啦?很会穿针引线嘛。”叶源笑了笑,“只是我没想到酒店的消防预案那么完备,并没有成功。不过不要紧,我现在有了更好的计划——”
   
   韩愔皱了皱眉,她本来还有些庆幸这不是针对她的追杀,可现在却发现这事没有想象中那么小打小闹。她看了一眼叶源身边的两个壮汉,听上去很柔弱:“那……你杀他我倒是理解,可酒店又不只他一个人,你这样纵火伤及无辜怎么办?”
   
   “切,妇人之仁。”叶源唾弃道,“我妈不无辜吗?我不无辜吗?一将成万骨枯,历史上成大事者哪个没点牺牲品?而且想想钱吧蠢女人,整个集团的钱啊,死几个人算什么?为了几百亿就算把这艘船烧了又有何妨?”
   ????
   游客韩愔点点头:“你说得对。”
   
   叶源自信地看着她:“你挺幸运,我还不打算烧船。不过我有个新故事——时隔三年项易生找到情人后再次相会,谁知道又闹掰了,被精神疾病缠身的项少爷终于不堪重负,选择在诗意的旅程跳海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时候项老爷的私生子在完美的时机回归,成为项氏唯一的继承人。你们三年前的事很多人都知道,我有你们最近同出里城酒店的监控照,有那封以你的名义给他发的邮件,我偷到了他的病历,更能买通他的司机证明他这些年一直在看心理医生——你觉得这个故事在董事会面前会不会有说服力?”
   
   韩愔仔细想了想,蛮认真地对他说:“你也太理想化了。就算项易生死了,徐白玲也不会容你兴风作浪的。”
   
   “徐白玲?”叶源哼了一声,“那个老女人树敌无数,单单一个洪帮就对她恨之入骨,等我事成之后,自然有办法对付她。”
   
   韩愔扫了一眼项易生的眼神,舔了舔嘴唇。想到过去几周发生的事她问道:“那民宿是怎么回事?你黑进了我的手机?”
   
   叶源敲了敲她的脑袋,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真的吗?听完我说的这些,你想到的是我黑了你的手机?”
   
   韩愔“病退”后在匹城换的新手机不再有曾经那种专业的加密措施了,她答道:“我是个注重隐私的人。”
   
   叶源自负地笑了:“没错,第一次卖饼干的时候我就在门口强行配对了你的手机。没想到你当晚就在找民宿——”他看了看身边的两名壮汉,“他们就替我占领了那地方。”
   
   “什么意思?你囚禁了民宿老板?杀了他们?”
   
   叶源一摊手:“没必要。那就是个半自助式的Airbnb,那对老夫妻房东本来就不怎么去店里,我用邮件安排了一次假中奖,送了一月坎昆游,他们当天就离开了里城。”
   
   韩愔轻蹙眉头:“我不想人身攻击你,但你看上去不像是那么聪明的人。”
   
   “哼,你这种嘴贱的女人?没想到我弟弟是个受虐狂。”叶源羞辱地轻扇了韩愔一耳光,摁住她的肩膀,似乎在给她展现自己脑中的宏图,“想想我即将得到的财富,我会找不到替我做事的人吗?国内的黑帮,国外的雇佣兵,全都为我所用。”
   
   “但……”韩愔指出,“你还没拿到钱啊?哪来的经费呢?”
   
   叶源笑了笑:“你可以想成是洪帮对我进行的天使投资。”他指了指身后那个看起来很精明的男人,“这位就是洪帮为我推荐的军师,我的黑客,我的智囊团。只要拥有足够的金钱诱惑,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也能为我工作。”
   
   韩愔正想说一句,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大概率不会被洪帮那种三教九流认识,不过还没等她嘲讽这个头衔,叶源接着炫耀:“有了技术和金钱的支持,我唯一需要考虑的是怎么利用你——”他指了指韩愔,“来吸引他——”叶源走到了项易生身边,“走向死亡。”
   
   这次叶源把手放在项易生身上,却一直看着韩愔:“很奇怪,就在你们最该如胶似漆的时候,项少爷居然抛下你这破鞋回国了。呵,不过我还是打算把你作为突破口,反正我监控了你的手机,你们并不联系,所以我为你准备了很多故事——他死了,他病了,他失踪了,不过我的军师说,女人嘛,脑子里只有恋爱那点事,我们就演了戏说他和安家那丫头结婚了探探虚实。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有用,竟然自己赌气跑到南极的游轮上来。真的,要不是因为你,我还真想不到这样一个完美的地方来处理我这位好弟弟呢。”
   
   叶源看了一眼阳台的方向:“等天暗了,把人往下面一扔,永远都不会有人会找到尸体。就算尸体最终漂上了岸,谁会来处理这案子呢?企鹅侦探队吗?哈哈哈哈哈!”
   
   可能是企鹅侦探队听起来太有趣了,韩愔居然跟着笑了两声。不过她笑完之后抿了抿嘴,看上去又紧张了起来,“所以一会儿你就要把我们两个一起从阳台丢下去,然后在房间里留下遗书?”
   
   叶源无所谓地耸耸肩:“现在数字时代,遗书怎么留都无所谓。我准备让黑客用他的公司邮箱给每个员工群发一封遗书,我喜欢这种戏剧性。”
   
   韩愔看了一眼落地玻璃门外的黑暗:“天已经黑了,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因为虽然项易生必须要死,但是你还有别的选择。”叶源笑眯眯地看着韩愔,“既然要当下一个项少爷,我想拥有项易生的一切,包括他的女人。”
   
   韩愔:“?”
   
   被捂住嘴地项易生:xGu#kebdi…%jejro…?!
   
   叶源真是个自负的神经病,居然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的完美计划:“我一直在想,项易生想要什么女人得不到?能让他神魂颠倒的,一定在床上有点本事,本少爷也想试试。而且——”叶源拖了一个长长的音,拍了拍韩愔的脸,“我和他有一半的基因是一样的,你看到我的时候会想到他,不是吗?”
   
   韩愔不假思索:“只有糟糕的那一半。”
   
   叶源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韩愔老实地答道:“我的意思是,你平时照镜子吗?你看看自己,项易生好看是随他妈了,你不会以为自己也外貌出众吧?”
   
   啪啪!叶源两个耳光打断了她,他让那两个壮汉摁住项易生,抚摸着韩愔的双颊,继续带着些羞辱性拍打着:“嘴贱又不懂得臣服的女人?放心,我会好好改改你的脾气。但是在那之前——”叶源停下了手上的小动作,“只要你答应与我合作,我就可以改一改写好的剧本。”
   
   在被叶源打过之后,韩愔看上去似乎对他生出些畏惧。她小声地问道:“什么剧本?”
   
   “如果你跟我去项氏董事会面前,哭诉项易生是个虐待女人精神失常的疯子,让我的故事更可信,我保证你能享受荣华富贵。而且反正都是为了钱,就他这种无聊的人——”叶源用头指了指项易生,“你不恶心吗?你好好想想,跟我在一起,刺激极了,没有女人不爱坏男人。”
   
   韩愔听到这话,倒是表现出了非常有兴趣的样子。但她显然不能立刻下定决心,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身边一直没法插话的项易生:“你说得对,坏男人更有魅力。但就事论事,真的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了吗?或许你们兄弟俩可以坐下来谈谈条件,到时候验过了DNA,项氏集团那么大,总会有可以分给属于你的部分,没有人需要死。”
   
   项易生似乎愿意为了父亲做过的事协商,在一旁配合地点了点头。
   
   叶源笑了几声,又作势要打韩愔,被她一脸害怕地躲过:“亏我刚刚还觉得你聪明,汉娜小姐,你觉得走到这一步了,我还会让项易生活着走下这艘船吗?我杀个人就能拥有的帝国,为什么要和别人分享?”
   
   韩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叶源说得很有道理。她确认似的再问了一遍:“所以项易生必须死在这艘船上吗?”
   
   叶源一笑:“没错。”
   
   “可是如果到时候项家派人来调查不管是自杀还是意外,对着上船名单比对,不是很容易就能找你吗?”
   
   “亲爱的,我又不傻。”叶源哼了一声,“我要做这种事,难道会留下上船的记录吗?”
   
   “所以没有人知道你们几个人上了船?”韩愔问道。
   
   叶源骄傲地一笑:“美元的魅力。”
   
   韩愔怯生生地问道:“那……那监控呢?”
   
   叶源乐了,再次提醒她道:“我有黑客,你觉得我需要担心监控?早就换成循环画面了。你放宽心,项易生死了,我们一定能逍遥法外。”
   
   韩愔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她看着叶源有些为难又崇拜地说道:“你那么聪明,还有完备的计划……可我……我从来都没有害过人,你可以给我一些时间考虑一下吗?而且我和他——”韩愔转头瞥了一眼项易生,“相识一场,总要告别。”
   
   “他妈的女人就是成不了大事,优柔寡断。”叶源哼了一声。
   
   他看了看阳台外的天色,又看了看手表站了起来拍了拍韩愔:“那就好好享受你们人生中的最后十五分钟吧,十五分钟后我会把他丢出去。至于你,你我都是聪明人,我相信你的选择。丑话说在前面——”叶源拿出自己的手机颠了颠,示意自己在监控一切,“要是你们尝试任何蠢事,我上救生艇前烧了整艘船。”
   
   叶源示意那两个壮汉检查一下项易生与韩愔被绑住的双手,然后一把撕开了项易生嘴上的胶带。
   
   叶源面上满是春风得意的笑容,带着几个随从风一样地走了出去,谈论着去甲板上抽烟,把两人锁在了房间里。
   
第一百零三章 叶大媒人
   
   听到锁门声音的那一瞬间,韩愔终于卸下了伪装,她鼻子一酸,泪水就如泉涌一样往下掉。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韩愔越来越感性,之前在码头见到远处的雪山顶时她都差点掉下泪来,真是没有一点狙击手冷静的样子。
   
   项易生本来还在想刚刚的事,这下他的注意力也变了,赶紧用脚拖了几步带着椅子挪到了韩愔身边,双手背在身后,凑上身去吻掉了她脸上的泪痕。那味道又咸又涩,一直顺着他的喉咙扎进了他的心里。
   
   韩愔的头脑非常清晰,但她的身体还是没能停止哭泣。她一边摇头一边说道:“有那么多巧合,多到超出逻辑。我明知道他有问题,但我自私自大惯了,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我又把危险带给了你,我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伤害到你。”
   
   项易生没有多话,一下用唇堵住了她的嘴。
   
   他们好久没有接吻了,双唇碰上的一瞬间韩愔便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本能。她认真地回应着项易生唇齿间的每一寸温热,那沁人的味道还和以前一模一样,他的吻像甜蜜的酒酿,不知道为什么,韩愔还觉得带着一丝桂花香。
   
   过了好久项易生才渐渐缓下了节奏,他碰上她的脸颊,责怪地看着韩愔:“还说胡话吗?明明是我的家事影响了你计划好的南极旅行,是我不该来打扰你的生活。如果我没有坚持从匹城跟着你——”
   
   韩愔接话:“那我可能之前就死在里城的墓地了。”
   
   想到这事项易生赶紧问道:“你的伤!你的伤怎么样了?”
   
   韩愔不再哭了,她抖了抖肩膀笑道:“早就痊愈了。”
   
   项易生知道那样的伤不可能会一下子痊愈,但他看到韩愔肩膀用力时也没有露出痛苦的神色,便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韩愔见他这样突然又难过了起来,她正色看着项易生问道:“他说你这些年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我——”她欲言又止,“求你告诉我实话,是因为那天……?”
   
   项易生轻松地摇摇头打断了她:“和你有什么关系,老实说,看心理医生这事是真的,不过是因为我接手项氏集团之后,世界各地突然多了多少万员工,无数个家庭吃饭的压力,我突然发现啊——”
   
   项易生神秘兮兮地看了一眼韩愔:“我突然发现,压力太大,我开始脱发了,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啊!我才三十多岁,四十岁就秃顶了可怎么办。医院说激素都挺正常,要考虑下心理压力方面,我这才为了到时候省点假发钱,去预约了心理医生。不过这事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这比因为被小情人抛弃而抑郁丢人多了!”
   
   韩愔眼眶又红了,却也被他夸张的样子逗得破涕为笑。她何尝不知道项易生说的每一句都是假话,但都到了现在这种逆境,他却依然像当初那束照进她生命里的明媚阳光。
   
   就算他们现在被困在了一艘随时会被点燃的南极游轮上,就算有个神经病要把他们丢进海里,韩愔依旧觉得他们正一起坐在波光粼粼的天鹅湖边,肩并肩望着远方平静的湖边,就连空气都带着凝神的清香。
   
   韩愔眼里带着泪,一眨眼就顺着脸颊往下流,项易生看着她笑道:“某些人还说自己是变态杀手,也不知道为什么遇到了困难哭哭啼啼的,还没我一半冷静。”
   
   “项易生!”韩愔怒道,“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小易,这次回国我去找了一个人。”
   
   韩愔一抬眼:“谁?”
   
   项易生答道:“我的老合作人,那个卷款而逃的沈皓云。”
   
   韩愔愣了一下,只听项易生接着说道:“我一直在想,既然你的身份特殊,那之前一定也是因为什么原因必须要假死离开我,而那个配合你演戏的男人,凌翌,一定也是你的同行。如果你们两个是同事,可以一直可以把奥古当作掩护——”
   
   项易生看着韩愔笑了笑,“我去查了查,当初直接招你们进公司的都是沈皓云,更神奇的是我这次翻了没被销毁的记录,才发现你们三个人同时出差的次数多到一个非常不合理的地步。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三个是一起做事的,所以为了求证你的事,我去找了沈皓云。他其实没怎么躲着我,也喜欢大张旗鼓地吃喝玩乐,所以找到他并不难。”
   
   韩愔被项易生的一番话惊着了,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他说什么了?”
   
   项易生这时露出了一丝得意洋洋的神色:“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礼,给他讲了一大段我对你的感情,然后给他十万股项氏的股票,他立刻表示反正你们是前同事的关系,现在没有义务替你保密,就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韩愔暗骂一句老财奴,不过沈皓云这次倒是终于达到了认识项易生的终极目标,薅到了一大把羊毛。
   
   项易生问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为正式的反恐机构工作?他说你们就像国际刑警版的维和部队,一般情况下你是负责掩护的狙击手,是吗?”
   
   韩愔闷闷答道:“有什么区别吗,我依旧杀过很多人。”
   
   项易生立刻表示反对:“全世界的警察和军人都可能杀过人,难道他们都是坏人吗?”
   
   韩愔摇摇头:“你不明白,他们都是为了信仰而战的人。我们那儿真的很不一样,从头到尾我都是为了——”
   
   “对我来说只有一个问题,”项易生认真地看着韩愔,“你享受杀害无辜的人吗?”
   
   “当然不。”韩愔脱口而出。
   
   项易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露出了温柔的笑颜看着韩愔,突然无厘头地说:“你知道吗,在猫吃饭的时候,如果突然在他们身边放一根黄瓜,等猫看到的瞬间会被吓到跳起来一米高。徐老师不相信,就用黑土和无鱼拍了一个视频。她在安伯伯的追悼会给我看的,我笑得根本停不下来。哎,在那个场合笑实在太不合适了……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知道我看完视频说了一句什么话把她给吓到了吗?”
   
   韩愔摇摇头。
   
   项易生说:“我说了一句,真想立刻拿给韩小易看。”
   
   韩愔这个新晋的哭包又要破功,她鼻头又带酸涩,眼眶红红的。项易生看着她浅浅笑着,用炙热的目光对上她的双眼说道:“徐老师并不知道你还活着,当时我们又在殡仪馆门口,我后来才意识到这话说出口有多吓人。”
   
   项易生虽然双手被缚在身后,但并不影响他带着椅子站起身来又在韩愔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我就想通了,我是一个跨国集团的小富翁,你是一个跨国反恐机构的狙击手,要是世界上有一个最酷情侣大赏,那我们每年都要去领奖——这么一想,要是评上了,还是我沾了你的光,狙击手听起来酷多了。”
   
   韩愔再也忍不住了,身后绑住她双手的胶带早就被她处理掉了。她站起身来走到项易生身边蹲下身来,用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身体,把头靠在他的腿上。韩愔的眼泪都流在了项易生的西装裤上,没多久他裤子一侧就湿了一大片,但韩愔不管——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抱住自己的爱人了。
   
   项易生看着她手上被割断的胶带更是来劲地说了一句:“我的天哪!这就是优秀特工的实力吗!”
   
   韩愔抱着他又哭又笑,闹得项易生差点忘了之前遇到的叶源事件,他突然低呼一声:“我要被扔出阳台了!你试试联系一下船上的安保队!”
   
   韩愔摇摇头:“先不提他刚刚说的会不会烧船,但是你看到绑我们那两个人手上的纹身了吗?上面写着Adsumus,那是一个雇佣兵团的纹身,所有人都是顶尖特种兵退役,非常贵也非常致命,对付他们就算喊来了船员也不过是徒增伤亡。”
   
   韩愔想了想:“我刚刚都问清楚了,他们上船没留记录。这事我来解决,你一会儿配合我就行了。”
   
   项易生这才明白原来她一直在向叶源套话。他问道:“我怎么帮你?”
   
   韩愔:“见机行事,别有压力。”
   
   项易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他突然说道:“你再重复一遍那句外语。”
   
   韩愔不解:“Adsumus?这大概是他们沿用了巴西特种部队的口号,类似于中文的……‘我们来了!我们永远准备着!’”
   
   项易生认真地点了点头,他一脸严肃地看着韩愔,过了几秒终于缓缓地说道:“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说这些外语的样子。韩小易,我好像现在有一点兴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韩愔简直不敢相信项易生居然在这种紧要关头说了这种废话,她低头看了看,立刻气到头顶冒白烟:“项!易!生!这都什么时候了!”
   
   项易生也不怕她生气,就一直看着她笑。
   
   韩愔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离叶源定下的十五分钟之约越来越近。她把书桌上的花瓶裹进了一床被子里然后用膝盖一压,花瓶就无声地裂成了碎片。韩愔抽出了两块大小合适的装进口袋后把剩下的碎片用被子盖好藏了起来。
   
   韩愔在认真做这些的时候项易生没有打扰她,他聚精会神地看着韩愔的一举一动,就像在胖子面馆的时候一样,这种新奇的感觉让他无比心动。
   
   虽然现在的时机不大对劲,但项易生甚至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毕竟有多少人能体会这样一直重新认识自己爱人的快乐呢。
   
   第十四分钟了。韩愔轻手轻脚地站到房门口去,然后她突然跑回了项易生身边在他嘴角亲了一口,这才又跑了回去。
   
   “项易生,有件事我得现在告诉你。”韩愔怕门口有人听到所以轻声地说道。
   
   “什么事?”
   
   项易生被和狙击手恋爱的粉红泡泡包围,心中满满都是期待。现在可是一个说我爱你的绝好时机,他和韩小易这样算是复合了吧?那她会不会说出那句——
   
   韩愔看着他小声道:“其实吧,我因为业务能力不过关,最近刚刚被开除了。”
   
   项易生:“…………”
   
   
第一百零四章 企鹅特工队
   
   这简直就像在开庭前律师突然说他压根没读过法学院一样,项易生对着她做了个惊悚的表情,韩愔笑着看着他,然后轻轻地贴着墙边躲进了进门处的洗手间里。
   
   很快门外传来一阵骚动,那两个雇佣兵先进入了房间,叶源和来自洪帮的军师紧跟在后。
   
   他们一进来就看到房里只剩下项易生一个人,两名雇佣兵先低吼了两声似乎非常懊恼。但叶源反而大笑了几声看着项易生:“她居然一个人跑了?真能干啊。没事,解决了你我就去找她。你觉得她会怎么选?死?还是臣服?”
   
   项易生深呼吸了一口看着叶源:“像她刚刚提议的那样,我可以分一些项氏的公司交给你管理,或者给你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没有人需要死。”
   
   叶源眯起了眼睛:“你是在求我吗,我的好弟弟?”
   
   项易生点头:“是。”
   
   叶源脸上泛起了变态的笑容:“你愿意分享权力和金钱,可我不愿意。”
   
   他话音落下,便冲着那两个巴西人挥了挥手示意时间到了。雇佣兵收到指示便立刻去拉项易生的手臂,想把他拽起来拖到阳台上,谁知道他们发现项易生整个人的腰腹处被胶带一圈一圈紧紧缠在了他身后的桌子腿上,刚刚有外套和椅子的手柄遮挡他们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叶源看到了他们刚刚留在屋子里的胶带现在只剩个内芯,一时火起,但又觉得可笑。他都分不清这是那个女人为了将项易生困在这里,还是真的愚蠢。他冷冷一笑:“恭喜你,又多了一分钟的性命。”
   
   雇佣兵们从怀里掏出了两把陶瓷短刀,开始粗暴地处理胶带。项易生突然对于自己的死法有些疑惑:“有刀?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蠢,血迹不是证据?”叶源白了他一眼。
   
   “但你刚刚说要烧了船……”项易生犹豫地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你在船上都布好炸药了。”
   
   叶源不敢相信这个时候项易生还在为古人担心,他哼了一声:“只是骗你不要报警而已,蠢逼。”
   
   那军师在边上一笑跟了一句:“难道你喜欢被刀捅死吗项少爷?”
   
   项易生摇摇头:“不,我只是非常不喜欢冰水。”
   
   叶源乐了:“那今晚你可能会不开心了,不过好好享受吧,这算是最高级别的水葬。”
   
   项易生看着那两个壮汉已经快处理完胶带,突然缓缓开口:“可是,你一点都不好奇吗?我的小情人和我一样被绑起来了,她怎么跑的?”
   
   那一瞬间,叶源只觉得脑后一阵劲风袭来,只听咔嗒一声,他身边那位“军师”脖子一歪,像一尊破碎的石像一样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下一秒叶源只觉得自己的脖子上也被人重重一击,他立刻眼前一黑,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韩愔拧断了洪帮军师的脖子,却没有对叶源下死手,也没有在他身上多花费时间。她一脚踩过了叶源的身体,像一只小兽一样靠着惯性冲向了其中的一名精壮的雇佣兵。
   
   韩愔曾经在黑拳场风云驰骋,可以通过技巧按倒许多绿巨人一般的拳王,但她深知其中有部分药物给予的力量。现在她早就断了一切类固醇与兴奋剂药物,再加上重伤初愈,在这两个加起来有她三四倍重的退役特种兵面前不免有些力不从心。
   
   两个壮汉把陶瓷刀从胶带上摘了下来砍向韩愔,韩愔闪身躲过刀锋,跳到了其中一人的身上,瞬间摸出了大块的花瓶碎片,重重一推之下全部埋进了那高壮男人的胸口。
   
   另一人本以为她真就只是一个亚洲财阀的地下情人,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见到自己同伴就这样断了气瞬间怒目圆睁火冒三丈,他举起陶瓷刀,对着韩愔的胸口就捅了下去。
   
   韩愔在那半秒间抢下死人手里的刀举在身前,硬生生挡下这一击,她虽然力气不如从前,但肌肉记忆还在,条件反射地挥舞手上的短刀毫无畏惧一招一招应下了对方的攻击。韩愔与那雇佣兵都不是普通人,两人都没有咋咋呼呼地叫喊,反而两把短刀在交锋中碰撞时会发出叮当的响声,远观好像刀刀到肉,却始终没人倒下。
   
   这个时候边上的叶源缓了过来,他用难听的英语恶狠狠地对着那男人大声喊道:“把这两人都给我丢下去!你同伴的钱也归你!”
   
   高薪雇佣兵愿意跟着叶源这种蠢蛋做事怎么说都是为了钱,果然叶源话音刚落,那人便像打了鸡血一样迎着韩愔的攻击扑到了她的身上,想用蛮力把陶瓷刀压进韩愔的胸口。
   
   韩愔被狠狠撞到了地毯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她靠着地面借力抵住对方拿着刀的手,自己的手臂和肩膀承受着巨大的压迫微微颤抖。
   
   项易生惊呼一声——刚才为了不一开始就露馅,韩愔并没有替他解开手上的绑缚,所以过去的这几分钟项易生倒下身子用身后的手捡起了一片地上的花瓶碎片尝试割开胶带。
   
   没人生来就知道怎么做这种事,项易生动作极不熟练,但是看着眼前的激战他像是得到了神助,很快就成功了。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往前一扑挥动着手上的碎片——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项易生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用力把利器扎进了那雇佣兵的后背。
   
   那男人吃痛,手上的力量突然松了一秒,韩愔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膝盖发力撞击了他的胯部,熟练地操控着刀柄一个转向在那人的眼球与太阳穴附近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对方人高马大的没有韩愔灵活,脆弱的部位被伤到后拿着刀的手一松,韩愔看准机会一发力夺下了第二把刀,然后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将那男人往连接阳台的玻璃门上一踢,微微起跳借着这个势头两手同时用力将一左一右两把刀刃埋进了他的胸口。
   
   与此同时只听身边一声巨响,韩愔艰难地回头查看情况。项易生帮她对付那个雇佣兵时叶源双目充血,举起一把椅子全力砸向了项易生。项易生举起手臂护住了头部,整个人却还是因为受到巨大的冲击力翻倒在地。
   
   叶源趁此机会用力在他身上踹了一脚,在非职业组的战斗中占据了上风。叶源卡着项易生的脖子,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带血的花瓶碎片威胁着他,然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拖到了阳台上。
   
   玻璃推拉门一开,一阵凛冽的寒风伴着涛涛的水浪声扑面而来,吹得让人直打寒噤。但此时叶源早就顾不上了,他把利器架在项易生的脖子上,胁迫着他一直走到私人阳台的围栏边。那围栏下就是游轮破水时翻起的巨大浪花和靠近极地圈那冰冷刺骨的海底深渊。
   
   叶源威胁着项易生,看着韩愔依然冷静地站在屋内,迎着冷风冲她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韩愔有些气喘,她半身浴血,缓缓从那个雇佣兵身上拔出了一把带血的短刀拿在手里,站在房间与阳台的分界处淡淡地看着叶源:“狙击手,情报特工,反恐维和志愿者。”她笑了笑,加了一句,“项易生先生的贴身保镖?”
   ???????
   叶源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你……什么?”不过此时他依然不愿放弃,对着韩愔喊道,“我的提议依旧成立!如果你帮助我,到手的项氏我分你一半!”
   
   韩愔擦了擦脸上的血,又揉了揉钝痛的肩膀歪着头看着叶源:“我要那公司有什么用,我会经营吗?”
   
   叶源见她有松口的意思,立刻喜笑颜开,手上也无意识地用了用力,锋利碎片在项易生的脖子上印下了一道红红的印记。他大笑着对韩愔说道:“事成之后我给你五百万美元现金!不!一千万!我为我刚刚说的话道歉,你不必待在我身边,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
   韩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是很满意叶源给出的提议,走了几步凑近了对他慢慢说道:“叶先生,你也太小气了。我的收费,可不便宜。”
   
   她全部的目光聚集在了项易生颈部的红痕上,说话时一步一步缓缓靠近了阳台边的围栏。等到叶源感受到她的敌意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韩愔隔空飞刀一出,手上的陶瓷刀刃瞬间没入叶源的眉心。
   
   刚才的几分钟,项易生畏惧喉咙口的碎片一直屏住呼吸不敢说话,这时找到机会——他虽然动作没有那么利落,却也尽力配合着韩愔将叶源用力推开,掰开了他手上的尖利武器。这份外力加上韩愔飞刀的威力,叶源整个人背靠着围栏,上半身逐渐往后倒去。
   
   一阵强劲的冷风吹过,叶源双颊通红,怒不可遏,脑袋上带着一把刀,没能挣扎几秒,整个人颤颤巍巍向阳台的围栏外翻去。在浪花声中他的落水压根没有任何响动,叶源这个人像是海啸中飘过的一个肥皂泡,彻底消失在了夜晚乌黑的海水与游轮边的巨浪中,再无声息。
   
   终于,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一切喧嚣都停止了,只剩下海风与海浪的声音。项易生站在围栏边,看着那个叶源落下去的位置愣了好久。韩愔用尽了力气,现在双臂疼到颤抖,靠着阳台的玻璃门慢慢坐在了地上,隔着一扇门与她刚刚杀死的雇佣兵背靠着背。
   
   她抬头看着项易生,有些吃力地开口对他说:“还好最后几天卖的都是没人要的最底层房间。”她又想了想,“还好大家都去听安全讲座了。”
   
   要是这事发生在顶层套房,底下的游客们又正好都在房间——想象一下你正在南极环岛游轮行的第一天,你和对象正在床上甜蜜地规划之后几天的活动,然后窗外突然有一个眉心插着一把刀的黑影一闪而过……阵阵疲乏涌了上来,韩愔疲倦地闭上了眼,不愿再想。
   
   项易生呆立在阳台上,环视了一圈身后的大海和屋内的一片狼藉,愣了一会儿终于缓了过来。他抹了一把脖子上的血痕,进屋将韩愔的外套拿了出来披到了她的身上,仔细地系上拉链,还拿出了那顶户外店老板送的企鹅帽子帮她戴好,然后走到她身边,将她的身体微微一侧,紧紧搂到自己的怀里。
   
   项易生把韩愔的头架到自己的肩膀上小声地说道:“你的生活,一直这样危险吗。”
   
   他轻轻抓起了韩愔的双手。她将花瓶的碎片压入第一个雇佣兵的胸口时,因为没有着力的手柄,发力时刮花了手掌。项易生心疼地看着那血淋淋的伤口,用自己的双手包住了她冰凉的皮肤:“我要是能再帮你多一些,你就不会受伤了。”
   
   韩愔被裹得像粽子一样,她只露出一张小脸摇了摇头:“要不是你那一下,我早就不行了。”
   
   项易生依旧握着她的手,拉着她坐到阳台上的躺椅上,一起仰着头看着干净纯粹的夜空:“对不起啊小易,我这些乱七八糟的家事把你给卷进来了。”
   
   韩愔看着身边这位目若朗星的倒霉蛋,轻轻叹了口气:“项易生,你总说自己是个无聊的人。你自己说,你的生活无聊吗?”
   
   项易生耷拉着脑袋,属实像偷吃了东西后委委屈屈认错的小黑土。韩愔接着批评道:“你这把年纪别再这么莽撞了,想想你的身价,不管去哪里身边都要带点心腹,雇几个身手好的保镖,让他们随身带着防弹的公文箱。要是以后你再遇到这种事,我不在你身边可怎么办。”
   
   项易生表示认同,使劲地点了点头:“以后没有你我哪儿都不去了。”
   
   “……我很贵的。”韩愔小声反对。
   
   项易生好奇地看着她:“你刚刚说你收费高?那你岂不是个小富婆!”
   
   韩愔迎着他的目光笑了:“我告诉你我有多少钱啊。”
   
   项易生立刻惊喜地点了点头。韩愔凑到他的耳边悄悄说了个数字,项易生夸张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你投资项氏吧!做不干活只吃红利的董事,我罩着你!”
   
   韩愔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哪位金融专家说的,要把鸡蛋放在不同的篮子里。”
   
   “哇韩小易!人心叵测!你在质疑我的能力吗?”
   
   “我没有……”
   
   这个夜里,天空多云,游轮上的人看不见星星,海面一片漆黑。
   
   这个夜里,幸运的项易生却见到了他此生从未遇过的璀璨。有颗星星正戴着一顶毛绒绒的卡通企鹅帽子,在他面前,在他心里,熠熠生辉。
   
   
第一百零五章 史密斯夫妇南极分妇
   
   和四个人的打斗让韩愔精疲力竭,有项易生的温存,她的呼吸慢慢平缓了下来,很快在夜空下吹着冷风靠着躺椅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等韩愔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房间里的床上,玻璃门外已经拂晓。她突然想到昨晚屋内的狼藉,一下惊坐了起来。
   
   不过出乎韩愔意料的是,房间里十分整洁,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两个巴西雇佣兵和那位军师的尸体都已经不见了,一切平和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屋子里暖洋洋的,项易生穿着一套整洁的衣服坐在书桌旁。他正端着一杯热咖啡阅读着游轮安全须知卡片,桌上是一个崭新的花瓶。
   
   韩愔低头看了一眼,她手上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身上也穿着干干净净的浴袍,心中升起一阵不真实的美好。
   
   她问道:“你没有睡觉吗?”
   
   项易生见她醒了看上去很开心:“我休息过了。来点咖啡吗?我们去吃早饭吧!”
   
   项易生确实彻夜未眠。
   
   已故父亲的私生子带着两个南纬州雇佣兵追到南极游轮上来杀了自己这件事,实在是惊世骇俗,百年难遇。这整晚项易生每次回想叶源的那些恶言恶语都觉得心脏在胸腔内加速狂跳。
   
   不过项易生终归也不算常人,他接管了财团后也解了一点徐白玲和洪帮的旧事,他自己也不是什么见到死人就尖叫到晕厥的小孩子——韩愔已经帮他够多了,项易生实在不想让她操心任何事。
   
   思虑再三,项易生趁着她睡着,等夜更深一些后把三具尸体送给鲨鱼兄弟当作加餐。之后他去船上的商店买了卫生巾,洗衣液和衣物漂白剂,用了几个小时清理了整个房间,看不出破绽后他联系游轮客房服务来换了花瓶。
   
   坐在床边,项易生看着比之前更规整干净的房间,将这件事在脑海中反复过了几遍,整个人也从惊魂未定里逐渐缓了过来。
   
   残存在项易生心里的一些负面情绪源自这次他亲手参与了两个人的死亡。
   
   他知道叶源蓄谋已久,是带着巨大的恶意和两个职业杀手来灭口的。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韩小易的特殊,自己现在已经躺在海底了。他也知道这事也许并没有更优解——可是再怎么说,这样的血腥与处理方式还是让他心有余悸。
   
   幸好,当他看到韩愔睡眼惺忪醒来的时候,这样的情绪便被埋在了心底。
   
   那可是韩小易啊。鲜活的,充满生机的韩小易啊。
   
   *
   
   这些年发生的事太多,韩愔一下子记不起来上次和项易生吃一顿早饭的样子了。她都忘了,这样清晨醒来时他在对面的感觉有多美好。
   
   他们牵着手一起走到船上的自助餐厅,门口的侍应生领着他们入座早餐长桌。同坐的许多也是第一次来南极的游客们,大家都在兴奋地交谈着几天后的第一次登岛,见又来了一对即将要相处二十天的旅伴,他们都热情地朝着韩愔和项易生问好。
   
   一位年纪稍长些的女人笑着看着他们,用英文交流道:“年轻情侣选择来南极玩吗?很有挑战性哦。”
   
   韩愔笑笑没说话,谁知道项易生抓起她的手笑着回应道:“是,我们要做世界上最酷的情侣!”
   
   韩愔觉得有点丢人,她赶紧地拍了他一下小声道:“你几岁?傻不傻?”
   
   项易生看着她认真道:“我要是再把你丢掉才是真的傻子。”
   
   韩愔听到这话把头埋得更低了,她用叉子扎破了盘子里带浆的荷包蛋,闷头吃起了早饭。她吃得很慢,边上的游客都走了好几波她还没有吃完一盘。
   
   在胖子面馆项易生就发现了这件事,记忆里的韩小易是可以半小时风卷残云四菜一汤的人,现在却变了那么多。他伸出叉子从韩愔盘子里挖了一口豆子:“是太凉了吗?换一盘吧,或者加热一下。”
   
   韩愔摇摇头:“没事,我吃得慢。”
   
   “你上次在面馆也只喝汤,现在还难受吗?”项易生用手背捂了捂韩愔的额头,“是不是又发烧了?”
   
   “我没有发烧。”韩愔看着项易生关切的眼神,觉得要是不在这时坦白从宽,这整个二十天的行程都会被一直唠叨。她只得避重就轻地说了一句,“有一点点胃病而已。”
   
   此话一出,身边的气氛瞬间紧张,程度比昨晚更甚!项易生拧着眉头看着韩愔:“怎么回事?狙击手不能吃饭吗?”
   
   韩愔看着项易生严肃的样子骗他道:“没事,因为作息不规律吧。”
   
   项易生用审问官的眼神盯着韩愔看了很久,像是要从她身上问出什么核潜艇密码似的。然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轻轻一拍桌子:“我本来想等到上岛之后,在一个有企鹅有冰川的地方再问你,但这里环境倒也不差。”
   
   项易生在这自助餐厅里拉着她的手,认真地问道:“下船之后跟我回家吧。去平安居看看,好不好?”
   
   来自海平面的朝阳就在项易生身后,他整个人的轮廓都带上一圈微光,好像连他说的话更加可信了。
   
   回家这两个字,对韩愔来说,一直是那样的遥不可及。她受尽苦难回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匹城,未曾想到下一步却来得那么突然——眼前的人正在邀请自己回到平安居,回到他们两个人的家。
   
   平安居,回家。
   
   从坠江那天就开始积累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清醒地迸发了出来,也不知昨晚和雇佣兵对抗时的那股锐气去了哪里,韩愔好像又回到了在墓地与项易生重逢的那一天,话还没说眼睛先红了。
   
   项易生赶紧捧住了她的脸:“哭包特工!”
   
   韩愔轻轻拍了他一下,项易生立刻夸张地捂住手臂做出很疼的样子,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你答应我了吗?”
   
   “可你都不了解我。”韩愔听上去有些不自信,“我告诉过你了,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杀过很多人。”
   
   对于这个说辞项易生似乎已经花了一晚上想好了答案,他拉住韩愔的手小声地说:“现在我也和你做过一样的事了,我们算不算史密斯夫妇南极分妇?”
   
   韩愔立刻捂住了他的嘴:“你没有,都是我动的手。”
   
   项易生紧握着她的手:“小易……”
   
   韩愔认真地看着项易生:“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一件我做过的事,你会突然发现我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然后你会十分后悔,想回到现在这一刻,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让我跟你回家。”
   
   项易生愣了一下,看上去有点疑惑:“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很爱你,全部的你。”
   
   项易生像往常一样温柔又认真地看着韩愔,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在韩愔心里惊起了多大的波澜。
   
   他说爱她。
   
   在韩愔用一个完全虚假的身份与他相识之后,在韩愔用假死伤害过他之后,在韩愔给他展示了自己的安全屋之后,在韩愔当着他的面击败两个退役特种兵之后,在韩愔把刀埋进叶源的眉心之后——项易生就那样对她说,我很爱你。
   
   很快阳光升起越过了项易生,透过了餐厅的玻璃落地窗照到了韩愔脸上,映得她的肌肤白里透红,蓬松的红发也更加饱和耀眼。项易生看着她发现自己根本挪不开眼,他看着韩愔无法控制地扬起了嘴角,毫不吝啬自己的甜言蜜语:“我好像看到了人鱼公主。”
   
   韩愔被他说的一把捂住自己的脸,张开手指只留了两只眼睛在外看着项易生:“你……你回到中学时代了吗?”
   
   项易生毫无耻意,还颇有些骄傲:“我读书的时候成熟多了。”
   
   韩愔托着脑袋看着他:“项易生,我是认真的,我希望你在了解我的过去后再做出你的决定。”
   
   项易生想了想,点了点头:“那这样吧,我们的航程还剩十九天,我每天问你一个我想知道的问题,你要诚实地回答我,然后下船的那天我们再一起决定。”
   
   她静静地望着项易生,点了点头: “好。”
   
   “不过你要保证,”项易生按住了她的手,“不要再赶我走了,我不会逃跑的。”
   
   韩愔终于笑了笑:“我们在一艘环游南极的船上,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项易生拿起手机看了几秒,他看起来更加开心了:“开了船之后,这一百刀一天的网络连邮件都收不到。我不用回消息,不用工作,不用和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交流,不用做任何事——”
   
   “我们要去看企鹅。”企鹅狂粉韩愔打断道。
   
   “好,我们要去认识南极的每一只企鹅。”项易生看着她,不松手,也不移开自己的目光,“那我要问第一天的问题了。”
   
   “嗯。”
   
   韩愔以为项易生的第一个问题肯定会问她杀过多少人。她知道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像许多警察和士兵去相亲时,最常被问的就是有没有杀过人,杀过几个。
   
   韩愔从来没有一个人一个人数过,但她已经想好了一个大概的数字,准备告诉项易生,希望他不会觉得太难接受。
   
   “第一天,我想知道你的病有多严重,是什么引起的?”项易生推了推她面前的盘子,“一个鸡蛋,两片培根,半勺豆子你吃了快半个小时,燕麦粥动都没动,我很担心你。”
   
   韩愔低了低头:“项易生……”
   
   “你答应我,要诚实回答我的。”不过项易生看着韩愔突然想到什么低呼了一句,“啊!对了!——”
   
   韩愔以为项易生想到了一件比她的旧疾更想知道的事,毕竟他现在可以问一个从事这样特殊行业十多年的人任何事,他难道不该有更好奇的阴谋论吗?
   
   项易生让侍应生给他加了一杯咖啡,自己加了点奶:“我还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染这么好看的红头发,也是因为任务吗?一天可以知道两件事吗?不可以的话你就明天再给我讲红头发。”
   
   韩愔:“……”她早就发现很多次了,在有些事上,项易生八成有点缺心眼。
   
   韩愔看着餐厅玻璃窗外下层的木质甲板,等着项易生喝完那小杯咖啡,然后主动拉着他一起走到甲板上一处可以看到水面上碎冰的地方。
   
   现在还很早,这片直角围栏的角落只有韩愔和项易生两人,他们讲话的声音一离开耳廓就会被寒风刮散,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韩愔把自己的手塞进了项易生的冲锋衣口袋里,靠在了他的肩头:“其实红头发和胃病是同一个故事。”
   
   韩愔当然没有告诉他任何与麦肯锡有关的细节,只是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用染发获得信任的用意,然后花了更多的时间对项易生诚实地坦白了因为过多服用类固醇药物患上了慢性胃溃疡的事。
   
   “那些药……其实吃到后来我已经有了一些心理上的依赖,除了会让我保持体力和精力,也图个安心。我在吃的时候知道到它们对我的伤害,但为了生存,没有办法。”韩愔抓住围栏看着远方的大海,“所以现在有一些戒断的症状,会突然感到恶心,没有食欲,会很疲惫。”
   
   她看着项易生笑了笑:“不过完全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也就是吃得少睡得多,听上去是不是还挺健康?”
   
   项易生一时间没有说话,但他松开了怀里的手,直接站到了韩愔身后,将她整个人抱在了胸前。
   
   因为船上统一发的探险外套真的很厚,他们就像两只行动不便的棕熊在甲板上拍泰坦尼克号,少了一百分的凄美,多了三分搞笑。
   
   “你再也不用受苦了。”身后那只大熊有点难过,把头埋在韩愔的身上轻轻说道。
   
   
第一百零六章 德雷克海峡
   
   项易生完全遵守规则,把胃病和红发算成了两天的提问机会。
   
   第三天项易生问她最开始做这行的契机。他有些好奇地说,如果他也想做一个帅气的狙击手,可以自己走到某个地下办事处签字报名吗?
   
   韩愔苦笑着摇头,她诚实地将养父母意外过世和之后天价医疗账单的事告诉了他,这使得项易生立刻为刚才开的玩笑道了歉。
   
   韩愔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到,相反在将自己的过去告诉项易生的过程中她平添了更多的不自信。
   
   走上这条路没有人拿枪逼着她,也不是什么生死关头的抉择。这不过是一个债务缠身的年轻人和一个合适的机会出现后的一拍即合。不是因为深明大义,更不是因为保家卫国,到头来弯弯绕绕还是逃不脱一个钱字。
   
   韩愔枕在他的手臂上,把身子缩成一团小声地说:“所以我之前说的,我为钱杀人,并没有骗你。”
   
   谁知项易生并没有睡着,他突然转过身来看着韩愔:“虽然我在这个国家读了书,创过业,项氏也在新约市有分部,但说实话这些年我一直对这个地方的人没有特殊的感情。他们大多数都是外表和善的极端利己主义,我不爱和这种人打交道。”
   
   他用脸蹭了蹭韩愔的手臂:“但我从没有像今天一样这么感谢他们。感谢他们找到困境里的你,感谢他们给你提供一个不同的未来,感谢他们让我有机会遇见你。”
   ??????
   韩愔紧紧抱着他,听得人都傻了,她怀疑项易生一定偷偷研究过什么奇怪恋爱的读物才会这种话说得一套一套的。只见项易生凑了过来,美滋滋地亲了她一口。
   
   *
   
   第四天项易生用那天价又不稳定的wifi坐在餐厅里查了好几个奇怪的阴谋论网站。他等着那翻译页面慢慢加载出来,拉着韩愔一条一条问是真的还是假的。
   
   平时韩愔不会特意去看这些机密,但多少知道一些。那天自助餐厅的侍应生看到靠窗的角落里坐着一对情侣——他们来南极玩都不看窗外的风景,居然坐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玩手机。男的一直拿着手机在念着什么给对面的人听,女方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逗得对面的男人不是满脸惊讶就是捂着脸大笑。
   
   侍应生都被他们勾起了好奇心,他以加咖啡为借口靠近了那对情侣好几次,但每次什么都没听到,也没看清那男人手机上是什么内容。他有些沮丧,因为他也想要分享一份那样的快乐。
   
   到了第五天,游轮经过了有魔鬼航段之称的德雷克海峡。
   
   明明吃早饭的时候还看到了海面上一片海豚群祥和地跳跃,没想到才刚刚过了中午,天气瞬间阴郁,开始刮起大风暴。整艘船跟着近十米高的巨浪上下颠簸,项易生直接在午睡时滚下了床,新换的花瓶和书桌上的随身物品全部翻倒在了地毯上。他们的客房在最底层,骇人的浪花已经冲打到了房间的阳台上,像可怕的触手一样拍到了推拉门上,好像下一秒就要砸破玻璃淹没整个房间。船上的广播反复播放安全须知,所有室外活动已经全部停止,旅客们一定要锁好门窗,放好贵重物品,远离阳台。
   
   可能是昨天对于阴谋论的好奇心反噬,项易生滚下床后就开始晕船,在洗手间抱着马桶吐了个昏天黑地,站都站不起来。韩愔愁眉苦脸地陪着他,给他顺气递水,她知道怎么处理外伤,面对晕船却束手无策。
   
   富有的项易生终于遇到了金钱解决不了的问题,他捂着胸口吐得眼泪都出来了,满脸苍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时候房里的广播开始滚动播报在船上的哪些位置可以买到更多的呕吐袋和晕船药,显然大部分游客都像项易生一样,大脑被前几天的安逸所欺骗,忘记了这趟探险旅程具有挑战性的部分。
   
   韩愔蹲在那里拍了拍他的后背,给了一番激动人心的鼓励演讲,让苦哈哈的项易生坚持住等她去买药。
   
   魔鬼航段声名狼藉,一直是南纬州驶向南极这段航线的标志性难关,而且这次的风浪格外严重,韩愔出来一看才发现项易生的情况还不算最坏的,还有许多人在走廊上抱着袋子吐到原地躺平,近乎虚脱。
   
   船上几个排队领物资买药的地方都聚满了人,各种语言乱七八糟汇集一堂,每个人都有好多需要的东西,游客和船员们吵吵闹闹的十分混乱。
   
   等韩愔抱着晕船药回到房间的时候,项易生依旧靠着淋浴间的门坐在地上,也快要虚脱了。船晃得厉害,他想站起来好几次都没成功,只能像一只被挫败的小脑斧一样抬头看着丝毫不受颠簸影响的韩愔,用极度沙哑的嗓音问道:“你怎么一点都不晕船?”
   
   韩愔找来了水把药递给了项易生:“这是今天的问题吗?”
   
   项易生费力地吞下药片嗯了一声。韩愔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扶着他回到了床上对他说道:“你知道游乐园的那种大摆锤吗?”
   
   项易生点点头。
   
   韩愔替他拉好被子,在他身边坐下带着点炫耀的口气:“以前训练的时候,有一个考试是坐在大摆锤上面拼装和拆除炸弹。”
   
   项易生吐得有点失了魂,他疲倦地闭上眼睛问道:“电影里剪线的那种吗?”
   
   “剪线?可比那复杂多了。”
   
   项易生笑了笑揽过韩愔,把她像枕头一样抱在身边迷迷糊糊地说道:“真厉害!亲亲。”
   
   韩愔顺手把领来的两支香蕉放在床头柜上围成一个圈,把药瓶放在中间防止滑落,然后凑近了项易生就要满足他幼稚又甜蜜的愿望。
   
   项易生赶紧伸直手臂把她推开:“哎!我刚吐过,你真要亲啊?”他看着韩愔满足地笑了笑,在她脸上啄了一口。
   
   真爱那么难得,他却那么幸运。
   
   韩愔等他睡沉了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挣脱出他的怀抱,轻手轻脚去处理呕吐袋和一堆空水瓶。一般韩愔做事的时候都没什么表情,甚至有些冷漠。只不过这次,她看着床上睡熟的项易生,看着书桌上的新花瓶,一个人偷偷扬了扬嘴角。
   
   真爱那么难得,她却那么幸运。
   
   *
   
   第六天,游轮终于穿过了魔鬼峡谷,一切又回到了相对风平浪静的日子,游轮也开始靠岸开始第一轮的登岛户外活动。韩愔本来上船前报名了一个这天的冰上划桨船活动,可项易生还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窝在被子里,韩愔便坐在房里陪他,看起了带来船上的书。
   
   项易生侧过身子有些好奇:“你在看什么?”
   
   韩愔见他醒来,给他递了一杯水和最后两粒晕船药:“教科书。”
   
   项易生探过了脑袋:“居然不是英文的?什么题目?”
   
   韩愔把书抽走放到了一边:“讲生物信息的。”
   
   见韩愔不愿多说,项易生点点头噢了一声,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今天的问题,给我讲讲你之前读书的事情吧。”
   
   “这有什么好听的,你应该都知道吧。”
   
   “我要听你说。”项易生坚持。
   
   韩愔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我本科读的生物医学工程和生物信息的双学位。后来我想教书,我的导师就提议我做一篇论文,拿到博士学位。就是你见过的坎贝尔教授,他一直非常帮助我,给了远程数据权限,这个过程大概四五年吧,都还算顺利。”
   
   “我想听听你的课题。”项易生坐了坐正,很好奇。
   
   韩愔想了想,讲起自己做过的事倒也认真起来:“嗯……在我本科的时候,我们实验室已经能够做到让人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白点,同时用思想操控一旁独立的机械手跟住屏幕上的白点,错误率低于百分之零点一。这在非侵入式假肢上是个巨大的突破,不过为了在临床上帮助瘫痪和有运动障碍的病人,我们和匹城的医疗资源合作,把假肢和真的人体骨骼连接,在病人的断肢或者大脑里加装植入芯片——在我离开这个项目的时候,我们的志愿者,一位在战争中失去了右臂的退伍军人,已经可以用机械手开车,做饭和打字。不过以前这套装备非常重,身上还要挂几十根导线,这些年他们应该在做简化,再加一些人工肌肉和皮肤让手看起来像是真的。”
   
   项易生听得入神,愣了几秒:“……”他突然正式地看着韩愔,“我爱你。”
   
   他这真情实感崇拜的样子都让韩愔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只完成了一小部分编程,负责增加末梢神经传导过肌肉的电压信号,是一个模型最底层的工作。生物科技行业每天都在呈指数性发展,听说现在的技术只要过了伦理那一关,都能颠覆人类的本质,我早就落伍了,连Matlab都忘光了。”韩愔笑了笑,“而且现在反恐情报机构的外勤招募渠道都是各个名校的ROTC项目,读大学的同时也算是现役军人。我的同事凌翌,你见过的——”
   
   项易生听到这个名字不开心地看着她:“我不喜欢他——”
   
   “……我就是拿他举个例子,”韩愔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安慰他,“他就是医学博士出身,后来当了几年军医再入行的。现在外勤一抓一大把高学历,没有从前那么罕见了。”
   
   项易生提高了声音:“他还是个医学博士?!”这三十多岁的项董事长居然吃上醋了,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看着韩愔,“以后不许见他了!”
   
   韩愔低垂着眼睛温柔地笑着:“好,我不见他了。”
   
   *
   
   第七天,项易生在低迷了两天之后终于恢复成了一只活蹦乱跳的有钱人!他可以和韩愔一起下船参加游轮安排的冰山探险活动了!
   
   探险由游轮上的专家带路,一艇六个人在海面上弯弯绕绕地前行几个小时,近距离感受身边的冰川。这次不是正式冲锋登岛,带些娱乐性质,小艇上有可选择的增值服务。刚刚恢复健康心情巨好的项大少爷躲在巨大的亮色冲锋衣里,给同船的每一个人都安排了一顿最贵的香槟下午茶套餐。
   
   被南极的冰川环绕着喝香槟吃甜品倒也算是人生中不可多遇的境遇之一,气温偏低饼干有些硬了,但是香槟的温度却是正好。
   
   韩愔很安静,没有碰酒也没有和身边的游客们寒暄。她发现了一个项易生特别好看的角度——他端着盛满金色气泡酒的细长玻璃杯在和身边的一位德国游客用双方都很难懂的语言一来一往地交流着什么。
   
   他的笑容,远处的冰川,海面与香槟里的浮冰,像一幅无价的画卷。
   
   这几个小时过得很快,他们也通过冲锋艇回到了游轮。项易生两天没吃过一顿正餐了,他回到船上之后连衣服都没换便直接拉着韩愔去了自助餐厅。在韩愔提醒他注意形象与身价之前,他已经往盘子上装了三块牛排和三大勺土豆泥,一点没有刚才在小船上点香槟套餐的精致样子。
   
   韩愔吃不了太多,她慢慢地一口一口吃着番薯泥,一边点评着项易生的吃相:“你这种人不都应该傲慢地对厨师说,‘我只吃三分熟的日本和牛!再来一瓶路易十三’,哪有你这样在自助餐厅胡吃海喝的?”
   
   “和你在一起胃口好。”项易生开心地切开第三块牛排,“去年朋友找我一起开了家日料店,回去带你去吃入口即化的牛肉,你一定喜欢。那里的清酒也是最好的——对了,我看你在船上没有喝香槟。”
   
   韩愔嗯了一声:“我有时候会吃点消炎药,所以就不碰酒精了。”
   
   项易生放下了手中的叉子,好像撒了黑胡椒粉的牛排突然不香了。
   
   他一双亮亮的眼睛望着韩愔,好像委屈的是自己似的:“你受过很多伤吧。”
   
   韩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项易生接着说道:“我记得有次你说被健身器材伤到也不是真的吧。你那段日子很嗜睡,脸色也很差,我以为你就是累了,竟也没有多想。”
   
   “是我不该骗你的。”韩愔坐在餐桌边低声地说,“我身手好,没有受过很多伤,而且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她慢慢伸手过餐桌,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项易生的手腕上,像在索取温暖。
   
   相比许多其他离开这个行业的人,韩愔没有聋没有瞎,没有缺胳膊少腿,这无疑是极其幸运的馈赠。
   
   可对于项易生来说,他永远都会记住给韩愔换药时见到的那几个血淋淋的伤口。在缝合多次后都那样狰狞,在受伤时该是多么大的痛苦呢。
   
   项易生握住她的手:“你肩膀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他能感受到韩愔抓住他的手稍微紧了紧,但很快又松开了。项易生彻底放下了刀叉,将餐盘推到一边搭着她的手腕,将暖意传了过去:“没关系的,我想知道。”
   
   韩愔看着他,抿了抿嘴唇慢慢说道:“我被对手抓到了,他们就把两个铁钩穿过肩膀,把人吊起来。”她赶紧接了一句,“其实只有最开始有点疼,后面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那怎么可能呢,铁钩在身体里的每一秒,呼吸都是疼的。
   
   这时项易生突然站了起来,他拉着韩愔去把餐盘放好然后直奔房间。项易生一回到房间就拉着韩愔一起坐在床边,他用固执的眼神望着她:“让我看看吧。”
   
   韩愔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脱掉了外套。因为身上的伤又多又密,韩愔没有穿内衣,只穿着一件单薄宽松的背心坐在项易生面前。她肩上被铁钩穿过的地方已经不像曾经那样一动就渗血了,也不影响她的日常行动,但依然留下了前后四个触目惊心的伤疤。
   
   项易生的手永远是温热的,他小心翼翼地抚摸上韩愔的肩头,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项易生。”韩愔喊着他的名字,“你在哭吗?”
   
   项易生清了清嗓子:“我没有……我在想,你的伤口恢复得真好,当时没有留下来照顾你的内疚都消失了。”
   
   项易生双手握住韩愔的双臂,俯下身轻轻地吻上了她肩上的伤口。他的眼泪落到了韩愔的胸口,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抹去,对她说:“让我看看你腰上的伤。”
   
   韩愔撩起了背心。那处伤口不算严重,在遍布她腰腹的旧伤中并不起眼,只留下一个稍浅一些的印子。项易生缓缓抚摸着疤痕看着韩愔:“里城的医生说这是枪伤。”
   
   韩愔应了一声:“嗯,不过你别担心,这种小口径的擦伤,跟挠痒痒一样。”
   
   项易生把她揽进了自己怀里,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就这样像一个摇篮一样围住她的身体。
   
   怎么可能不担心呢,怎么可能跟挠痒痒一样呢。
   
   这种相拥不带一丝情色,项易生就想永远保持这个姿势和她一起看着阳台外的风景。就像现在这样,他不用每天应付几十个冗长的会议,也不用花任何力气回忆和韩小易的每一个瞬间,因为他最思念的人就在自己的身边,一伸手就可以碰到。
   
   “如果这个伤像挠痒痒,那你受过的最严重的伤是什么?”项易生把头埋在她的颈侧问道,“不许敷衍我,要说实话。”
   
   韩愔想了想,她最严重的伤依旧是在接受狙击手训练前肺部的那次枪伤。回想起来,她活下来八成是死神上班偷懒了。
   
   那次第一现场条件很差,她的肺部连着气管充满了积血,医疗救援来时她一直在咳血,根本止不住。之后也没有足够的康复时间就去了天寒地冻的地方跟着伏特加训练。所以即便现在那么多年过去了,意外吸入大口寒风或者运动过量的时候,她呼吸间依然会带些痛楚。
   
   “最严重的伤啊,”韩愔装作认真思考了一下,“我肩膀上中过一枪,好几周都不能用右臂做任何事,可折磨人了。”
   
   项易生蹭了蹭她:“好希望那个时候就在你身边,我什么都帮你做。”
   
   韩愔换了个姿势,突然主动地抱住项易生,整个人坐到了他的身上居高临下地按住他的肩膀:“现在你也什么都可以做。”
   
   项易生眼睛一亮笑了起来,他一把将韩愔抱了起来放在了软绵绵的被子里,然后趴下身子开始缓缓地亲吻她肩上的伤口,然后一路向下。
   
   与刚才不同,现在项易生浅浅的胡渣碰上韩愔新愈合的伤口与所有敏感的地方,一阵酥酥痒痒的刺激直冲上两人的心头。
   
   项易生看着她,眼睛都渐渐亮了起来。他突发奇想将头凑到韩愔耳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慢慢说道:“你知道吗,因为一句话,让我一直存有一丝怀疑,觉得那个跨年夜的一切都是谎言。”
   
   韩愔迎了迎项易生的身体,抱住他笑着问道:“哪句?”
   
   “有人说,对我在瑞典床垫上的表现不满意。”
   
   韩愔轻喘着气啊了一声,想起自己为了激怒项易生说的话,升起一丝歉意。不过项易生一点都不在意,在她周身的颤抖中吻住了她,在她耳边低语道:“我知道那是假的。”
   
   
第一百零七章 露营
   
   第八天,经历了整整一周的缓行后,游轮终于进入了南极半岛的本岛。在跨过著名的南纬66度南极圈线时,广播通知所有人都在餐厅集合,每人发了一杯香槟来致敬那些最早来到这片土地并且牺牲了生命的探险家们。
   
   船长宣布在接下来的三天他们都会在南极半岛北部适合人类的部分活动。所有探险都以一种叫zodiac cruise的形式展开,所有游客十二人为一组,大家一起乘坐一艘窄小的冲锋艇绕着半岛的边缘环游。
   
   与之前娱乐性质的香槟小游艇不同,这次的探险非常惊险刺激,冲锋艇边缘连靠背都没有,只要稍稍往后一躺或是一伸手就会碰到水面与身边横跨头顶的古老冰川。
   
   冲锋艇的领队是一位有十几年探险经历的极地科学家,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每年都在南极的科考站住两三个月从事气候研究,慢慢爱上了这里的动物,又成为了半个极地动物学家。后来他拿到一所大学的永久聘用,这才加入了这家游轮公司做起了向导。
   
   韩愔他们不过在冲锋艇上坐了半个多小时,就能确认领队对于极地的生物们充满真正的热情。
   
   极地附近总共有三种常见的动物,企鹅,海豹和鲸鱼。这位领队可以用通俗易懂的英文为各国游客介绍视线范围内出现的每一种企鹅和海豹,他甚至能在鲸鱼出水前就告诉大家要对准哪里按快门才能拍到最完美的照片。
   
   从前韩愔在开普敦的游船上完成任务时,全船的人要一起屏住呼吸等一个小时才能在海面上见到一次鲸鱼。可现在韩愔身边每几分钟就有一扇鲸鱼尾巴露出水面,他们没有像气温高地区的鲸鱼朋友们那么活泼地喷水,却依然在与千里迢迢前来极地的大家开心地问好。
   ???????
   韩愔去过世界上的许多地方,但眼前这惊人又神秘的美景依旧让她像见到了新世界一样移不开眼。她本想用相机抓拍,但冲锋艇前进得极快,若是认真用相机便少了许多用肉眼看这景观的时间。所以后来韩愔干脆不拍了,她把相机挂在了项易生的脖子上,自己侧身全心全意关注起了岸边奔跑的企鹅们。
   ???????????
   由于每天有登岛的人数限制,这一天韩愔他们这艘冲锋艇没能靠岸,领队巡游四个小时之后就将冲锋艇开回了游轮边上。
   
   从这大半天的寒风里回来,项易生只觉得自己脸都僵了,他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拍自己的脸,既感受不到自己的手,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脸。他看着精神特别好的韩愔拧着眉头地问:“你们还有抗冷训练吗?”
   
   韩愔帮他拿了一杯船上发放的热可可,见他手上暂时失了知觉便端着杯子让项易生喝了一小口:“当然有,有些国家的冬天可比南极冷多了,那种天气还要穿裙子从宴会偷恐怖分子交易的芯片。”
   
   他们慢慢走回了室内的餐厅,项易生也搓着手暖和了起来,他感叹道:“宝贝!太酷了,你实在是太酷了,亏我还在担心鲸鱼会跳起来掀翻我们的船,有你在那真是杞人忧天。”
   
   韩愔还没有熟悉这么肉麻的称呼,她在项易生去拿食物时捂着脸坐在餐厅角落,总觉得他俩像是在学校食堂早恋的中学生。
   
   项易生知道她吃得不多,便给她拿了一些小份的餐食,和刀叉一起放在她面前,突然神秘兮兮地问道:“我想问你最有趣的一次任务。”
   
   韩愔想了想,她大半的任务都是获取信息或物品,小部分是救援行动,内容都不算有趣。有趣的话……有次和凌翌假扮夫妇引诱另一对杀手夫妇出洞的任务倒是挺有趣的,但项易生听到了凌翌这两个字后一定会生两天两夜的闷气。
   
   韩愔刷新了一下记忆:“有次在开罗,有个国际情报中间人把信息藏在一件即将被展出的法老皇冠底座里。买家只需要知道频道和密码,就能公开展览时混在人群里获得生化武器的情报。为了阻止这次的交易发生,我在展出前夜潜入了埃及开罗博物馆,提前破坏藏在法老皇冠里的电子信息。”
   
   项易生听得津津有味,他连饭都不吃了,托着脑袋催促道:“然后呢?”
   
   韩愔笑道:“谁知道那天晚上博物馆里还有别人,我遇到了真正的艺术品盗贼,他们的目标也是同一顶法老皇冠。那东西本就是纯金打造的,听说上面还镶嵌了一粒非常著名的红宝石,所以价值连城。”
   
   非常捧场的项易生:“哇,你们打起来了吗?”
   
   韩愔摇摇头:“没有,我解释了我的来意,破坏了底座上的芯片之后就离开了。谁知道那两个小年轻竟然在逃跑的时候被第三波人遇见了——还真热闹,而且对方一见面就下了死手。”韩愔低头咳了一声,“我怕他们死了,就当是举手之劳,顺便带着他们和我一起跑了。”
   
   项易生又惊又喜:“……你……你还是艺术品大盗!”
   
   “没有没有,就那一次,但是我为什么对这次的印象那么深呢。”韩愔压低了声音,“你猜那个皇冠最后黑市上卖了多少钱?”
   
   项易生摇摇头,但被韩愔这神秘兮兮的语调感染到了,他莫测高深地凑到韩愔身边问道:“多少钱?”
   
   “一千两百万欧元。”韩愔看着他笑了一下,“而且那对盗贼情侣估计是怕直接杀了我灭口会引火上身,所以干脆给我寄了支票,分了我百分之二十,感谢我出手相助,也为了封口。”
   
   那天整晚的欢愉期间,韩愔是辗转世界各个博物馆的艺术品大盗,项易生便是追逐她很多年后终于将她当场抓获的正义警官。而那欢愉的高潮便是警察无法抵挡大盗的魅力坠入黑道,伏在她的身上,意乱情迷地用力惩罚着她这些年犯下的过错。
   
   这样崭新的情趣让他们兴致盎然,彻夜未眠。
   
   *
   
   游轮旅行的第九天,中午集合的时候“正义警察”项某被温柔乡包裹着一点都起不来了。全靠韩愔以理服人强调了她花了三个人的钱不是来南极睡午觉的道理后,他们才磨磨蹭蹭地跟着昨天的领队再次上了冲锋艇。
   
   今天领队带着他们穿梭在更高更大并与冲锋艇更近的冰川之间,相比昨天见到极地动物们的欣喜,这些巨大的冰川给所有人一种自然带来的巨大压迫力,让人类本能地生出一份对地球的敬畏。
   
   领队有些叹息:“这些年两极的平均温度增高,海平面也每年都在上升。我每次带队过来都会告诉我的船员们,你们能负担南极游,可能都是在各自的领域有一定领导能力的人物。全球变暖不是一个玩笑,更不是一个阴谋论,如果各位能在不同的行业里带头做出一点点的变化,我相信这些变化会积少成多,最终能让这些无辜的动物们存活得更久一些。”
   
   他这番话引起了船上许多人的共鸣,韩愔对面坐着一位叫亨利的摄影家,他胸前挂着一个比韩愔手臂还长的镜头。他非常同意老船长的话,并且表示这次来南极就是为了通过摄影作品给世界传递这条来自地球的呼救信息。
   
   这天结束冲锋艇的zodiac cruise之后,船长带着船上的游客们登上了这座叫snow hill的岛屿,大家也都第一次正式脚踏上了南极半岛的这片大陆。
   
   与想象中的不一样,岛面上并没有到处都铺着厚厚的积雪,还是能见到一些黑土地,土地间还有一个个圆形凹陷,很容易摔跤,领队说这是海豹的粪便太沉了在雪地上砸出来的坑。
   
   韩愔和项易生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粪坑,项易生还想俯下身闻闻味道。不过韩愔见到新鲜的企鹅立刻移情别恋,彻底抛下了身边的人。项易生无奈地带着相机裹着笨重的冲锋衣跟着她在小山坡跑上跑下,抓拍着韩愔和她新认识的企鹅朋友们。
   
   领队给了他们一个小时自由乱跑的时间,那之后他领着大家越过山丘,达到了一处已经腐朽成一处空架子的小屋。在那里他们与两个从别的登陆点上来的小队汇合,一起参观这座古老的废弃科考站。
   
   韩愔很认真地听着讲解,甚至用心记下了这个科考站早年发的论文是什么题目。韩愔倒也不是对这些事真的有极大的兴趣,她就是喜欢了解这些世界上随机的知识,从前是在卧底或者有掩护身份的时候能有些谈资,现在可以用真实的身份活着,但这个习惯却还在。
   
   从那废弃科考站里出来时已经到了该回游轮上用晚餐的时间,只见好几艘冲锋艇的领队站成了一排给大家展示了一下身后的一排帐篷宣布露营正式开始。
   
   项易生并不知道还有这一项活动,他赶紧拉住了韩愔:“他说camping?我们要在这过夜?”
   
   韩愔戴上了在乌斯怀亚礼品店老板送她的企鹅帽笑眯眯地看着项易生:“我报名的时候把你一起加进去了。”
   
   项易生不明白:“在这里过夜?这得几度?”
   
   “这个季节,最冷差不多零下二十度,你的探险外套足够应付的。”韩愔笑着安慰他,“在南极露营啊,你应该写进公司网站上自己的简介里。”
   
   项易生笑了:“你是不是偷偷上网查过我?”
   
   “没有。”韩愔浅笑着摇头,她怎么敢在敌后搜索他的信息呢,“但我还记得最早在奥古的时候,你总是给我们这些小员工做网上的个人页,还经常像传销洗脑一样给我们开会说只有让客户在网上提前了解过公司文化,他们才会选择奥古提供的服务。”
   
   项易生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夸张地捂着嘴:“这听上去可不像我,我真的说过这种话?”
   
   “真是厚脸皮。”韩愔拉着他一起去岸边搬支帐篷用的装备,边走边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年抓着我不放,说要把我培养成什么金融人才。”
   
   项易生想起了往事:“因为你档案里的入职感言,关于奥古未来发展的计划和我一拍即合。”
   
   韩愔眯起眼睛笑了笑:“那是沈皓云写的。”
   
   项易生:“……”他把几件器材抱在怀里同时气鼓鼓地看着韩愔,“你还不知道吧,我现在换形象了,是严厉冷血的公司高官,再也不做这种事了。”
   
   他们一起把几根金属杆子和帆布放到了没有白雪覆盖的地上,韩愔奖励似的在他脸上啄了一口:“你想让我夸夸你对我特殊吗?”
   
   “夸倒是不需要夸。”项易生一本正经地看着韩愔,又看着地上的一堆东西,“只是……你知道怎么拼这个吗?”
   
   韩愔哼了一声:“我知道怎么在十分钟内拆装AH1Z蝰蛇直升机上的整个武器系统,你居然问我会不会拼露营帐篷。”
   
   韩愔拉了拉厚实的裤子盘腿坐在了地上,还像模像样地整理了一下手套,然后开始指挥了起来。她双肩依然不适合负重,所以项易生宣布由汉娜肖博士贡献宝贵的脑力劳动,由他贡献不那么宝贵的肌肉与苦力。
   
   于是,在韩愔自吹自擂的高超领导技巧和项易生多少年没有干过重活的手艺之下,他们终于这天倒数第二名在南极半岛上支起了一顶帐篷。
   
   比他们搭得更慢的是一对国内过来的年轻情侣。这两个人来这趟旅行简直是个比叶源上船更大的奇迹,他俩都不会搭帐篷,向领队求助时英语也说不清楚,所以小冲突演变成了激烈的吵架,连上个月男生因为打晋级赛没洗袜子的事都搬了出来,再吵下去企鹅都快要学会中文了。
   
   韩愔自认不是乐于助人的性格,但可能这几天心情很好,她说自己可以完成最后的几步,让项易生过去帮帮那对吵闹的年轻人。项易生自然答应了,谁知道那女孩子大概是想气气男朋友,她竟然刻意地拉着项易生聊起了星座,天空和梦想。
   
   韩愔远远地看着工具人项某在帮着扎帐篷,那个女孩子就会借着帮忙的由头有意无意地碰他的手臂,然后站在项易生身后看着自己的男朋友让他嫉妒挑衅。
   
   韩愔完成了手上的活后犹豫了大概半秒钟,然后抿了抿嘴,哒哒哒地像风一样跑到了那对年轻情侣和项易生身边。还没等项易生抬头,韩愔立刻把他拉了起来,双手捂住了腹部,然后看上去非常委屈地说道:“项易生,伤口突然好痛。”
   
   开玩笑,韩愔在麦肯锡身边三年都没露馅,演戏可是她赖以生存的本事。项易生立刻站起了身,因为寒冷他鼻头通红,嘴里哈着白气,用双手裹住她的脸颊:“是不是太冷了?我就知道不该让你动手的,很痛吗?”
   
   他向那对情侣一句话解释了之后的步骤,立刻挽着韩愔往他们自己的小帐篷走去。
   ???????
   帐篷小却遮风,刚刚搭好里面的温度没有很大变化,但明显比风餐露宿舒适了很多。项易生扶着韩愔躺下后摘下手套,往手心哈了几口热气准备检查她的伤口:“之前那个护士讲过,你是那种伤口里的刺痛还是周围一阵一阵不明显的钝痛?”
   
   韩愔躺在充气垫上眉眼弯弯地看着项易生:“那个女孩子拉着你的时候是刺痛,你和她讲话的时候是钝痛,现在一点都不痛了。”
   
第一百零八章 别无所求
   
   项易生愣了一下,许久他才明白过来,这竟然是韩愔在撒娇。
   
   这新鲜的体验像兴奋剂一样注入他的每一根血管,项易生脸上从没反应过来的呆愣渐渐变成了灿烂的笑颜。他一把拉紧了帐篷上的拉链然后陪着她一起仰面躺了下来。
   
   游轮公司为这次露营准备的都是定制的天文观测帐篷,篷顶附近有一处像汽车天窗一样的透明隔层,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
   
   韩愔本以为他们会经历极昼或极夜,不过大概是纬度和季节的关系,他们依旧经历着昼夜更替。躺下一段时间后,透明窗外的天空就那样按部就班地暗了下来。
   
   韩愔非常肯定,她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自然景色。
   
   天幕如同画布,当周围暗下来时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明亮起来。画布的背景是隐约呈现出的绿色与紫色极光,好像有人在天空背面打了手电筒。而极光背景上亮着无数明亮的星星,整个银河系就那样一瞬间出现在了眼前,那些光点密密麻麻,浩瀚无边。
   
   和冰川带来的压迫感不同,这银河系就高高地挂在伸手触碰不到的地方,像是在骄傲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邀请底下每一位渺小的人类前来探索。
   
   项易生躺着她身边,也在认真看着这星空。他的第一个想法是,那两天的晕船是值得的。
   
   他挪了挪自己身边的右手,找到了边上韩愔戴着厚重手套的左手紧紧握住:“我小时候第一次去卢浮宫的时候,梵高的星空正好在那里巡展。当时我心里想着这个画家真会胡扯,星空怎么可能是那个样子的?明明就是黑黑的天上零星两三个亮点而已——这么多年了,我竟然真的看到了那幅画。”
   
   韩愔笑着窝在他怀里,真巧啊,她在维内兹瑞拉见到天空时也想到了那幅画上的漩涡。她说道:“听说那段日子梵高住在精神病院,这是他在白天写生的时候画的。神奇吧?他眼里的世界。”
   
   项易生紧紧牵着她的手,侧过身看着她:“也许吧,但是对我来说有一件更神奇的事。”项易生在星空下轻吻了一下韩愔,“就是这片天空下,你在我身边。”
   
   韩愔不知如何回应如此浓烈的告白,她侧卧着看着项易生,在黑暗中双眼带着酸涩。项易生笑笑:“不过还有一点蛮遗憾的,如果我们相遇在一千年以后,应该有星际旅行的科技了吧?那时候你就可以选一颗星星,任意一颗,我们一起去看看。”
   
   项易生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半坐起来塞到了韩愔的手里:“我知道我们说好了这事等下船再提,但这几天的每一秒钟都让我更加迫不及待地问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满天的星辰都是项易生这句话的见证,天边彩色的极光像温暖的阳光一样照进了韩愔的心里。
   
   项易生是一个能带给她内心宁静的人,他们这样手牵着手躺在帐篷里看星空,像极了她曾无数次在大脑里看到的那个场景。
   
   阳光,天鹅湖,涟漪——那个场景就像是韩愔躲避一切尘世的极乐园,而现在这个瞬间,那个极乐园变成了韩愔可以触碰到的现实,甚至更加美好。
   
   韩愔也坐了起来,她摊开手掌,看到了项易生放入她掌心的东西。那是一个钻石戒指,是当年项易生在新年夜准备的订婚戒指。
   
   项易生笑了笑:“这次回国有人给我寄了这个,还有一张纸条,让我事成之后支付百分之一的寄存费。”
   
   是凌翌。他竟然抵御住了金钱的诱惑,还自作主张地寄回给了项易生。
   
   “他还给我寄了一张照片,我一直随身带着,想找合适的机会给你看。”项易生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非常旧非常小的拍立得照片,照片上是被偷拍的韩愔。
   
   正是清晨日出时分,她站在一个沙漠的军用帐篷前,一只手拎着头盔,一只手在整理散下头发里的沙尘。她穿着迷彩的防弹衣,身后背着长长的狙击步枪,她的剪影像个跟着太阳一起冉冉升起的黎明战士。
   
   韩愔记得,这就是那次与凌翌初遇在也门的任务——凌翌不过只提了一嘴,居然真的高效地把这张照片从那个下铺的机枪手那里要回来了。凌翌寄出这些的时候应该不知道项易生追到了里城,看来这位自诩浪漫的小提琴家真的希望自己的老上司和老队友坠欢重拾。
   
   项易生把这张照片私藏回胸口的口袋,然后把戒指放在了韩愔手心:“韩小易,这是我见过最美的日出。”
   
   韩愔一下就哭了,但眼泪在这样的气温里一下子就变成了薄雾般的冰碴碴粘在了她的脸颊上。韩愔真的没想到,她这辈子居然还能得到第二次机会。
   
   “那天跨年夜……”韩愔看着戒指有些哽咽,“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我对你做的事,真的非常极端,而且是非常错误的。我从来没有想过——”
   
   她从来没有想过项易生会这样爱她。
   
   项易生截下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当所有人都告诉我你死了的时候,我一直心存希望,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几率。我希望总有一天会在街角遇见你,一个活生生的,再也不是我幻想中的韩小易。所以现在,没有任何事会阻拦我。”
   
   韩愔有些躲闪他的目光:“可是你要知道,我永远给不了你家庭生活,这世上不会有小小易的。”
   
   在项易生炙热的目光里,韩愔看上去很坚定,却又有些遗憾:“项易生,我活到现在,大半辈子都是苦难。在那些难熬的时候我每分每秒都在想,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些,我并不想来到这个世界啊。”她摇了摇头,“而且我杀过那么多人,我是和死神做过金钱交易的人,我永远不会想要孩子。”
   
   听她这样说,项易生皱了皱眉头。
   
   他沉默了几秒后完全坐直了身子,严肃地看着韩愔:“我觉得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他握住韩愔的手,“你觉得我现在在干什么?我等了你一千多个日夜,从匹城追到南极是为了什么?为了和你繁衍人类后代?”
   
   韩愔看着他突然这样不苟言笑,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你……”
   
   项易生正经地接过了她还没说出口的话:“韩小易,过去三年我向上天祈求的一切现在都实现了,我别无所求。”
   
   这片银河巨幕底下,韩愔愣住了,满面都是泪水凝成的小冰片。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项易生越说越认真,他把那个Harry Winston戒指盒放在气垫床上:“而且这个东西,只是珠宝而已。我不希望你把它想成一种束缚,我希望你把它当作庆祝我们重遇的礼物。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想提前告诉你,如果你不想要婚姻,不想要孩子,不想长住在一个地方,我真的全都无所谓。韩小易,韩愔,汉娜肖,不管你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叫什么名字,你都是我此生见过最多彩的人。你有灿烂的人生,你有自由的灵魂,你一定有很多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我都想陪着你。”
   ?????
   韩愔这下真的坐实了哭包特工的外号,一直默默流泪。
   
   这个男人刚刚说,自己是他见过的,最多彩的人。
   
   韩愔此生和多彩这两个字有什么关系呢,她明明是个被困在地狱与黑暗里的傀儡,遇见的所有温暖与光明都被她弄丢了。可他们两人竟然这样兜兜转转,靠着项易生的一腔执着和天赐的缘分,走到了今天。
   
   项易生说完后等了一会儿,最后慢慢说道:“我明白你需要一些时间考虑,我也不强迫你给我任何承诺。我没有在求婚,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回到我身边,只要待在一起就可以——”
   
   韩愔突然摘下手套,她用手捂上了项易生的嘴巴让他不能说话。探险用的手套质量极好,韩愔的手掌暖暖的,她身体的温度就那样通过触碰缓缓流淌进了项易生的身体里。
   
   她跪坐了起来,整个上半身凑到了项易生眼前,然后短暂地亲上了他的嘴角,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好。”
   ???????
   项易生的眼里像是炸开了烟花。
   
   他愣了几秒钟后也摘下了手套抓住了韩愔的手:“你再说一遍?”
   
   “这条路,你走了九十九步。”韩愔笑着,“最后一步就留给我吧。”她拿起那枚戒指,“我说,我也想待在你的身边。”
   
   原来面对内心是一件这样简单的事情。
   
   至少在这片与外界隔离的大陆上,没有过去与未来的牵绊忧虑,只有冰凉的空气,绚烂的极光和耀眼的银河为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拦这两颗历经磨砺的赤子之心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借着星光,项易生可以看到一些韩愔脸上的泪痕,他把手插进了她的头发里把她搂紧在自己怀里。这个动作能感受到两层探险服后韩愔强劲有力的心跳——那是他爱人的生命。
   
   项易生用他最喜欢的姿势把头靠在韩愔的肩膀上,他的呼吸可以直直地吹到她的颈边。韩愔这样训练有素的杀手是绝不可能把这个部位暴露给任何人的——除非那是只黏着她一个人的巨大人形猫咪。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我想待在你的身边?这样不真实的天空,我已经默默说服自己好几分钟这不是在做梦了。”
   
   韩愔笑了笑,她凑到项易生耳边说了一长串话,然后抬起头来继续扬起嘴角看着面前的人。
   
   项易生瞪大了眼睛:“这是……”
   
   “你上次说过,你喜欢我说这些。所以这是五种语言的,我想待在你身边。”
   
   她话音还没落,项易生立刻深深吸住她的唇,这是他有生以来吻得最用力的一次。他平时的亲近都是温柔贴心的,但这次项易生霸道地撬开韩愔的唇齿,仿佛在从她的身体里汲取着力量与灵魂。
   
   在这零下二十度的南极大陆上,他们身体间的温度却非常滚烫,甚至已经慢慢融化了韩愔脸上结成冰的泪迹。那暖洋洋的泪水蹭到了项易生的脸颊上,他这才慢慢让自己与韩愔分开,用手帮她抹去了眼泪:“怎么哭了?”
   
   韩愔搭着脑袋一直摇头:“你知道吗,过去的几年,一直是你单方面地找我。我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你,这对你来说不公——”
   
   项易生再次用唇齿堵上了她的嘴,亲吻后看着韩愔:“既然这样,那你一定要记住,如果我们一起走过长长的一辈子,一起生老病死,我永远都更爱你六年。”
   
   “为什么是六年?”
   
   “暗恋的三年和这三年——我一定是从第一次在里城的观景台上见到你的时候,就爱上你了。”项易生厚着脸皮,“不然在奥古我怎么会对你一见钟情呢。”
   
   韩愔又被他幼稚的情话逗笑了,但想到里城,她突然意识到从未跟他讲过肖布的事。她拽了拽项易生的手试探地问道:“你不打算问我里城的事吗?那次在观景台……这次在墓地。”
   
   韩愔以为项易生会犹豫一下,谁知道他立刻果断地摇了摇头,还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像一位怎么都教不会学生数学题的古板教师:“这位同学,这句话老师说了很多遍了,希望你可以永远记在心里——你的过去我愿意了解,但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事,就是你现在,这一刻,正待在我的身边。”
   
   ?……
   
   韩愔根本招架不住他这样真诚恳切的告白,他似乎是知道韩愔心里总归有些不愿提的事情,他也不愿意因为任何原因触碰到这些韩愔已经贴上封条的过去。
   
   韩愔听着他说话脸上的冰碴碴又多了起来,她赶紧嗔怪地拍了他一下然后坏坏地笑了起来,双手环住他的脖子:“韩同学,项老师?”
   
   被她一激,项易生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居然立刻燥热了起来——刚刚韩愔用不同的语言在他耳边喃呢时他觉得——这个韩小易真是不得了!
   
   他赶紧抓住韩愔的双手小声说:“这帐篷那么小……温度也太低了……”
   
   韩愔拉过了一个放在他们脚边的睡袋,又用一种项易生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她真是抓住了让项易生兴奋的癖好,因为这让项易生完全痴痴地望着她,同时抓住她的双手兴奋地微微颤抖,喘息声也重了一些。?
   
   韩愔在昏暗的帐篷中凑到项易生的耳边用气声吐字,她的呼吸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抚摸着项易生的耳廓:“这是我认识的一个武器教官最爱说的话,它的意思是,不管什么事,总能有办法的。”
   
   “项教官,不要这么不近人情嘛。”韩愔笑眯眯地把手探进了睡袋,“小易能让教官舒服的话,体能测验可以满分吗?”
   
   这一整晚韩愔都很主动,这让在这狭窄空间里格外兴奋的项易生更加惊喜。
   
   那次叶源在韩愔面前揭露他在看心理医生时,项易生多少有些害怕,他不怕别人知道他患上了创后应激障碍与抑郁,但他真的很怕知道这一切的韩愔觉得他是个无能脆弱,甚至无法管理自己情绪与思想的人。
   
   可现在他不怕了。
   
   抱着怀里的人是真实的。进入她身体时的温度是真实的。在最动情时十指相扣,他能感受到她手指上那枚冰凉的戒指,也是真实的。
   
   原来这一切从来都不是项易生一厢情愿的痴念与幻觉。
   
   原来向天空许愿的时候只要足够迫切,再大的奇迹都会成真。
   
   
第一百零九章 超级俗气的三个字
   
   项易生以前看过一部电影,一对探险家被困在了雪崩后的冰窟里。为了最大程度利用体温,他们都脱了衣服贴着对方的身体挤在睡袋里,然后把东西盖在睡袋上制造压迫感,一直坚持到救援到来。
   
   没有经验的项易生当时觉得这不可理喻,在冰天雪地里不穿反脱衣服?这是在自杀吗?
   
   直到现在,他亲身尝试过之后终于可以认证,编剧没有骗人。
   
   韩愔全身都裹在睡袋里,只剩脑袋在睡袋外枕着外套。她戴着那顶礼品店毛绒绒的企鹅帽子,企鹅圆圆的眼睛可可爱爱地看着项易生。项易生侧身躺在睡袋里,他看着韩愔熟睡的脸庞,伸手拉了拉那帽子上挂下来的一个毛绒球,他一拉那个毛绒球,韩愔头顶上的企鹅眼睛就会跟着一下一下跳动。
   
   项易生觉得十分有趣,便一直拉着玩,开心地看着那企鹅帽子像一只真的企鹅一样在韩愔的头上跳舞。
   
   韩愔其实早就醒了,她就想看看项易生能一个人在那玩多久,没想到他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她无奈地睁开眼:“回到岸上给你也买一顶吧。”
   
   项易生悻悻地松开手:“我想给那两只猫也买两顶,然后我们四个一起上街,威风又洋气。”
   
   韩愔:“…………”
   
   从这一刻开始项易生就满心都是那顶企鹅帽,他们在第十天的早上结束了露营,收好了帐篷回到了游轮上。
   
   如果前一天最好的消息是韩愔答应了项易生携手同行,那今天最好的消息就是——船上的精品店居然也卖同样的企鹅帽子,只不过价格贵得离谱。
   
   韩愔拦不住他,只能看着他抱着一堆毛绒绒的企鹅帽子回到了房间叹了口气:“下了船买这些便宜一大半呢项董事长。”
   
   项易生也戴上了洋气的企鹅帽,把多买的那些放进自己空荡荡的行李箱里,满意地笑道:“那就下去之后再买一些。”
   
   “……”韩愔觉得项易生一夜幼稚了二十岁,“看来我要重新考虑投资项氏这个决定了,这公司的老板似乎不怎么懂得理财。”
   
   说起这事项易生突然来了精神,他走向餐厅的脚步都正经了起来,认真和韩愔介绍集团最近几个比较重视的项目。
   
   项氏最老牌的是地产和航运生意,不过那些已经不再是项易生的工作重心,在上次的胎盘病灶识别技术成熟后,项易生目前想再进一步涉足电子医疗领域。正好,韩愔算个小内行,她在餐厅给项易生举了几个她所了解的肯尼亚北部用电话预防性病传播的项目和其中应用的核心模型。
   
   这天的晚餐在游轮的甲板上举行,甲板上吊着星星一般的小灯,桌上放着防风的香氛蜡烛。这本该是这趟旅行中最浪漫的一顿正餐,但谁都没想到成为了一个商务会谈。项易生很激动,他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红酒笑看着韩愔:“你这个想法和坎贝尔教授一模一样!”
   
   “我是他的学生啊。”韩愔笑着接过了侍应生端上来的主菜海鲜放到了项易生面前,“不过我也跟你说过,这个领域日新月异,我的想法有些过时了,你应该继续和坎贝尔合作。不过千万别曝光你的母校,他会揍你的。”
   
   项易生摇了摇头,他认真地看着韩愔说道:“来我们项氏的研发部当顾问吧。”
   
   项易生戴着那搞笑的企鹅帽子,让韩愔很难觉得他正在严肃地发出邀请。韩愔佯装愤怒:“你不是让我在董事会混个位子吃红利吗?怎么才几天就成为你这个资本家的苦力了。”
   
   项易生在星空下一口塞下一整个龙虾尾,他眼里闪着亮光看着韩愔:“我想好今天的问题了!你最贵的一次薪酬是多少?我给你两倍的薪水!”
   
   韩愔一脸无辜,她又给项易生倒了一些红酒:“项董事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项易生在露天的甲板上脸颊红彤彤的,已经有些微醺,他大手一挥自信地点点头:“你说吧!”
   
   韩愔笑笑:“我最贵的一次任务在一个叫塞瓦斯托波尔的地方,从计划到完成大概一个半月的时间,当地政府批了我和搭档四百万美元的奖励,我们没收,不过就按这个月薪标准吧。”
   
   项易生瞪大了眼睛,他看着厨师长把夹生的牛肉放到了自己的盘子里,目送他推着餐车远去后才小心翼翼地看着韩愔问道:“你去偷空了皇宫吗?”
   
   “比那个还要难一些。”韩愔把自己面前的牛排放到了项易生的盘子里,“我们的目标在一个塞瓦斯托波尔郊区的监狱里,为了接触到她我必须成为重犯被关进同一所监狱。我在第一周入狱,和她一起被分配到洗衣房工作。第二周我偷偷拷问她得到了想知道的信息,第三周被关在禁闭室里,最后一周越狱成功。”
   
   项易生紧张地放下了刀叉,像是身临其境似的问道:“禁闭室?是那种全黑没有亮光的房间吗?”
   
   韩愔点点头:“是个长宽高都是一米半,隔音隔光的小房间,墙角有个马桶。在里面站不直躺不平,每天给送一顿饭,那是唯一可以见到光的几秒钟,听说好多人住了几天就疯了。”
   
   项易生喝了酒,纠结地看着韩愔,一边觉得心疼,一边想说这也太酷了,愣了半晌终于说出一句:“这么高的月薪,倒是不好挣。”
   
   韩愔笑着摇了摇头:“她的情报带着我们找到了八枚政府丢失的脏弹,所以非常值得。而且靠那一整周感官被剥夺的时间,我正好想通了论文的讨论段要写什么。监狱新人还会被抓去刷厕所,所以被关起来倒算是一件好事。”
   ???????
   项易生看着餐桌对面的韩愔。每当她轻描淡写把过去的事像电影一样讲给自己听的时候,项易生总会觉得她强大到不像一个真人。
   
   韩愔能平静地诉说着自己的人生苦难,却同时能找到苦难中最美好的部分。表现痛苦很简单,她那一身伤痕便在自述千百个痛苦的故事。可她这样一个本该充满黑暗与戾气的人却带给了项易生他此生从未体会过的生机与愉悦,看着眼前的韩愔,项易生比任何时候都充满希望,他比任何时候都想爱这个世界,爱这个女人。
   
   *
   
   从第十一天开始,游轮渐渐驶离南极圈,开始回程。
   
   这天下午他们停靠在了一个叫Port Charcot的小岛,这里处在整个南极半岛最北部的尖尖头上,气温升高了一些。企鹅也喜欢这样寒冷却又不算极寒的天气,纷纷跑到岸边排队绕圈。
   
   游客们再次坐上冲锋艇登陆了这个像是南极港口似的小块陆地。项易生和韩愔还是跟着同一个领队和同一波游客一起登岛,不过与之前韩愔一个人戴着傻乎乎的帽子不同,这次她和项易生两个人戴着傻乎乎的企鹅帽子,手拉着手站在雪地上一齐看着远处的冰川。
   
   这里天气晴好,脚下的陆地被不深不浅的白雪覆盖,海豹的粪便坑也变少了。项易生看着韩愔的一头红发特别开心,拉着她帽子上的毛绒球美滋滋地看她头上的企鹅乱跳,像个刚谈上恋爱的小学生。
   
   突然,只听咔嚓一声——
   
   他俩身后很近的地方传来一记清脆的快门声,不像是远处那些在拍摄动物的游客。项易生比韩愔这个哭包特工都要敏感,他一个迅捷地转身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只见他们身后站着那位一直与他们同坐一艘冲锋艇的摄影师。韩愔记得他叫亨利,他的英语非常别扭,带着一股浓浓的法式口音,她便直接用法语问他:“你在拍我们吗?”
   
   亨利正愁自己英文不好,在和黑了脸的项易生努力比划,突然遇到了一个可以交流的人立刻手舞足蹈地对韩愔说起了法语,留着项易生在一边闷闷不乐地看着他们。
   
   亨利举起了自己的长镜头招呼韩愔过去看他刚拍的照片,见他如此热情,韩愔便走了过去看他的相机小屏。
   
   这摄影师确实在拍他们,他抓拍到了她和项易生在海边的雪地上站在一起的样子——他们的身边有一群歪歪扭扭的企鹅,阳光下,远处的海面上漂浮着无数块像钻石一样闪着光的碎冰。
   
   她和项易生两个人看着对方,都只隐约露出了侧脸。照片上的项易生伸手拉着韩愔帽子上的长耳朵,韩愔假装板着脸嫌弃他的幼稚,拍开了他的手。
   
   韩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见到这张照片的瞬间就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亨利见她笑了便更积极地介绍道:“你看到后面那两个冰川的形状了吗?”
   
   “什么形状?”韩愔问道。
   
   “在相机上看不清,你过来——”亨利说着就拉着韩愔走到了他刚刚站的地方,还没等项易生说话,亨利立刻嘀嘀咕咕地说道,“你看你们身后那两个拱形的冰川门洞,前后拼在一起像不像一个心形?”
   
   韩愔认真看了看,还真看到了亨利说的那两道拱形冰川。她下意识地看向了项易生,只见他依旧看上去一脸迷惑地看着亨利和自己。
   
   韩愔突然懂了这种只有艺术家能寻到的浪漫,她不禁有些好奇:“你在记录船上的所有人吗?”
   
   亨利摇摇头:“不,只有你们这一对。”
   
   韩愔奇怪:“为什么?”
   
   亨利笑着问她:“你回去看过你相机里的照片吗?”
   
   韩愔更摸不着头脑了,这一路相机都不在她手上:“还没有看过。”
   
   “我这一路都坐在这位先生的身边,这几天我们一起在冲锋艇上度过了十几个小时吧。因为我是摄影师,所以我一直在注意他拍的照片,采光角度之类的。”
   
   亨利看了看边上的项易生,继续对韩愔说道:“他被这世界上最美丽壮阔的景色包围,但他的镜头里只有你。”
   
   韩愔愣了愣,只听亨利继续说道:“作为一个来到南极的摄影师,我觉得这是非常夸张的浪费行为。”不过他立刻笑了笑,“但是作为一个法国人,这是我见过的最浪漫的事。”
   
   千万年的冰川,瑰丽的雪景,灵动的极地生物,地球上最神秘的大陆,与你相比,全都黯然失色。
   
   亨利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便签本和一支笔递给了韩愔:“我怕上船之后忘了,不如现在留一个你的邮箱,网络好了我把这张照片发给你们。你们一定会喜欢的,我也非常希望你们能拥有这张作品,毕竟能让冰川都祝福的爱情,这世界上都能多少呢?”
   
   韩愔带着厚厚的手套写下一个的邮箱,并又客套了几句道了谢后才与亨利分别。
   
   项易生在边上一直没插上话,因为从头到尾他都不明白那人在和韩愔咕噜些什么。这是第二次了!他下定决心回去就要开始复习重拾法语!
   
   他双手抱在胸口气鼓鼓的:“他这是当着我的面要你的联系方式?”
   
   韩愔点点头。
   
   “他知道我们是情侣吗?”
   
   韩愔点点头。
   
   项易生更生气了:“你都没有像我一样给他一个愤怒的眼神!”
   
   他看了一眼亨利离开的方向接着说道:“你们反恐专家怎么不培养危机意识,我看他什么都拍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韩愔笑了笑,她看了眼远处那两个拱形冰川拼成的模糊心形后突然认真地看着项易生。她轻轻挽住他的手臂:“有件事我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项易生顺手拉着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你还有什么故事要告诉我吗?不如我先抢答提问,我想知道,你能对付两个雇佣兵,那有你打不过的人吗?”
   
   韩愔笑笑:“当然有。”她想了想,“应该是去挑战维加斯地下拳场的拳王,面对那人我真的束手无策,他一拳下去我断了三四根肋骨,一秒KO。”
   
   项易生听着这话觉得自己的肋骨都疼了起来,他想了想正经地对韩愔说:“回国之后我带你去我的家庭医生那里做一套体检,好不好?”
   
   项易生原以为韩愔一定会拒绝这种事,他都想好了一百个苦口婆心的理由,谁知韩愔直接痛快地答应了下来。这倒是让项易生非常惊喜,他拉着韩愔的手跟在一群企鹅后面慢吞吞走了一段路,终于想起什么似的问她:“你刚刚要和我说什么?”
   
   韩愔扬起头啊了一声,看了一眼他胸前挂着的相机语气轻松:“没什么特别的。我就想告诉你,项易生,我爱你。”
   
第一百一十章 游记的尾声
   
   从项易生第一次遇见她到现在将近八年的时间,算上他表露心意后在一起的日子,韩愔从来没有说过爱他。
   
   其实这对项易生来说不算什么大事,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方式解读爱,他一直以来理解的爱情就是陪伴。只要每次做饭的时候她都在身边品尝料汁的咸淡,只要每次他们抱着零食在沙发上看电影却不约而同一起睡着了之后,醒来时身边依旧是那个人和一沙发零碎的爆米花,项易生就觉得这是胜过一句我爱你千万倍的快乐时光。
   
   不过今天之后,项易生改变主意了——他每天都要听!
   
   行程的后三天都没有任何停靠,游轮绕了一个圈前往一个与乌斯怀亚纬度差不多的小岛,没有再经历折磨人的德雷克海峡,一切都平静又美好。这三天游轮上有许多展览,讲座以及娱乐活动供大家消磨时间,不过这些活动里永远找不到肖博士或是项开心的身影。
   
   清早韩愔正要去取船员放在房间门口的当日活动表,项易生一把拉住她,让她跌坐回了床上问道:“那我再想想,我爱你用冰岛语怎么说?”
   
   韩愔拉开他的手臂:“……我又不会说世界上的每一种语言。”
   
   项易生撒娇似的坚持:“但我爱你不一样,就像我不懂德语我也知道德语的我爱你怎么说。你再想想嘛,丹麦语?拉丁语?南非语?”
   
   “……”韩愔真是拿他没办法,项易生这几天和着了魔一样一直缠着她,让她用各国语言重复说着我爱你这三个字,一听就兴奋,拦都拦不住。
   
   韩愔没几分钟就说完了所有掌握的语言,谁知道项易生不依不饶,就算用掉每日提问机会也要听她一遍又一遍重复,这都第三天了,他还满脸幸福地沉浸在那天的告白里。
   
   韩愔一把掀开项易生身上的棉被,把他拉出了被窝:“今天不能再叫人送饭来了,我们自己去餐厅吃。”
   
   “为什么!”项易生不开心道。
   
   “服务费很高的项先生!”韩愔眨了眨眼,“而且你三天没离开过这张床垫了。”
   
   项易生色欲熏心,把被子往身上一拉拍了拍身边的空空的位置:“回来嘛,或者像你昨晚提过的——”他笑着,“去阳台上试一试。”
   
   韩愔看着他诱人的笑容和棉被后面若隐若现的身体,在这个时刻仿佛遇到了人生中一道非常艰难的选择题!
   
   她认真思考了几秒钟,最终还是眯着眼睛咬牙拒绝:“你一个人待着吧,我出去活动下筋骨。”
   
   项易生一听立刻正色道:“是哪里不舒服了吗?”
   
   “没有。”韩愔摇头,“只是虽然过了戒断期,还是偶尔比较乏力。”
   
   除了一些比较久远的后遗症,韩愔现在已经可以比较坦然地对项易生分享自己的身体状况。她看着项易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几层枕头底下翻来覆去地找到了自己的手机,点开备忘录急急忙忙打了几行字。
   
   “你干嘛呢,鬼鬼祟祟的?”
   
   项易生边打字边说:“之前不是说一起去看看家庭医生吗?我把你的小症状都记下来,说不定放在一起医生能看出些什么。”
   
   韩愔看着他,第一时间没说话。项易生还以为她误会了什么赶紧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父亲当年就是很多小毛病拖了很久,突然一下就去了。所以我引以为戒,督促我的家人每年都要体检,然后健康长寿。”
   
   韩愔看着他浅浅地笑了笑:“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项易生扯着被子看上去还有些不好意思:“我怕你会瞎想,觉得我在怀疑你瞒着什么。”
   
   韩愔坐到床边:“项易生,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萌生了想和你一直走下去的想法吗?”
   
   项易生不解:“嗯……前几天?”
   
   “不是。”韩愔笑着,“其实最开始我和你交往只是想在有压力的工作间隙打发时间,取悦自己。但是有次……你随口提了一句要带我去匹城看看,我本来就没什么新鲜感,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直到后来有一天你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厚厚的册子放在餐桌上,里面是你手写标注的地图和行程。”
   
   过去三年复杂的情感太过于浓烈,连项易生都不能完全记清当时的事,他没想到韩愔居然还记着。
   
   “你说用笔做计划最靠谱,你很认真地给我介绍了你的工作行程和所有我们要去的城市。你在地图上打箭头,还安慰我虽然看上去很远,但是开车听着歌一下子就到了。”韩愔笑道,“我就是那个时候确定,你好像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就像现在一样,我以为你是随口一说要带我去看家庭医生,没想到你真的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她像讲故事一样平平淡淡地讲述往事,说完后就那样安静地看着项易生,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他的心中掀起了多么大的波澜。
   
   掀起他心中波澜的并不是这些若即若离的回忆,而是项易生能感受到,韩愔说要在这段关系中走一步慢慢变成五十步,并不是在开玩笑。
   
   她将自己的过去一层一层铺开给项易生看,他们的经历就好像两条分开生长的藤蔓,随着韩愔敞开内心,这两条藤蔓终将会缠绕在一起,成为彼此扶持一同成长的参天古树。
   
   项易生听完她的话后底气十足地拍了拍床,保证韩愔这辈子都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但这样的情话依旧没有阻止韩愔踏出房门的坚定决心。
   
   “你真的不去上越野滑雪的指导课吗?”韩愔套上外套问道。
   
   “越什么——?”
   
   韩愔偷偷笑着:“明天就到南乔治亚岛了,看了手册吗?xc skiing是这里的项目,cross country,越野滑雪。”
   ????????
   项易生:“……”
   
   在床上生活了三天的项董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穿上了文明人的外衣跟着韩愔去参加了越野滑雪的临时抱佛脚课程。
   
   之前项易生在留学的时候,跳伞,滑雪,甚至是跳伞到山顶然后开始滑雪他都尝试过。不过毕业之后就没什么假期了,他能做的就是把奥古的年会安排在一个滑雪度假村里,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没有脱身的机会。再后来回到项氏他连公司大楼都不出,也更没有时间了。
   
   不过他到底是有一点点基础的人,在室内小坡上练了几次后便看上去有模有样了,滑雪教练还特意拍了拍他表示“年轻人动作不错”。
   
   项易生为了年轻人这三个字开心了至少四十分钟,他兴致勃勃地想去找被随机分在另一组的韩愔,谁知路上遇到了几天前露营时那对吵架的情侣。今天他俩不吵架了,恩恩爱爱地腻在一起。是那个男生先看到了项易生,他走上来把手臂挂上了他的肩膀问道:“兄弟,你那个病恹恹的女朋友呢?”
   
   项易生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拉开了那人的手臂。这已经是很明显的身体语言了,但那年轻男生又贴了上来说道:“你的女人刚刚在那边和一个老外打情骂俏的,你可要当心呀兄弟。”
   
   项易生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打什么主意,只是在经历叶源事件之后,不管好坏他都不想和陌生人有过多的接触。他不打算搭理,但那人突然抓着项易生的手腕赞叹道:“这是去年的黑曜表吧!我怎么都订不到货呢!你是哪里来的?这是假的吧?”
   
   项易生自己创业过,深谙人情世故,心说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不会说话的人。他面无表情准备离开,那男人竟然依旧不依不饶拉着他走到一边:“兄弟,我女朋友很喜欢你,我也觉得你长得不错,想玩点刺激的吗?”
   
   项易生:“……”
   
   对方接着说:“你的妞要来也可以,但我女朋友不喜欢她,她可以和我玩。”
   
   虽然从小到大项易生身边都是些会玩的纨绔子弟,但大家都不是奇怪的人。所以一番话下来,项易生看着他气定神闲的样子,觉得自己简直像个脱离时代的长辈。
   
   那人不懂察言观色,还以为项易生只是下不了决心,便接着说:“这样吧,我爸在国内地产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要是答应剩下这几天一起玩,我在你的城市送你间公寓怎么样?”
   
   项易生活了这些年,第一次被人这样明晃晃地出价购买身体。他正沉浸在恶心和震惊里,韩愔的声音就阴森森的传了过来:“亲爱的,那正好我们的婚房就有着落了。”
   
   项易生心里咯噔一声。他转过身去,只见韩愔抱着教学用的滑雪板委委屈屈地站在一边看着他:“跟你说了把钱留着买房,你非要出来旅游!”
   ???????
   有戏!那人眼睛一亮:“同意了!”
   
   项易生暗叫不好,他赶紧把手上的装备丢到一边,然后拉着韩愔离开这修罗场般的室内滑雪培训课。他和韩愔走到甲板上,只见她冲锋衣的帽子带了一半,没盖住的红发跟着海风一飘一飘地吸引着项易生的目光。
   
   这几天他们二人世界的主题有些确实比较野,项易生怕她误会自己犯浑越线,赶紧把刚才那个男人莫名其妙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不过韩愔并不生气,就那样靠着围栏看着他笑,底下就是游轮破冰前进时造出的巨浪。
   
   项易生见她不说话:“生气了?”
   
   韩愔轻笑了一声摇摇头:“以后我们会遇到好多这样的事吧?我要去见你的家人朋友,他们会好奇我们是怎么遇见的,会想我是不是为了钱跟你在一起,说不定还会问我你送了什么包什么车。我们也会像所有情侣一样,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吵到饭点因为我太馋,所以就又和好了。”
   
   项易生想了想:“会有那么糟糕吗?”
   
   “你误会了。我一点都不觉得糟糕。”韩愔在冷风里笑了笑,“前段日子因为吃药,也因为戒药,我经常睁了眼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在梦境。”
   
   项易生有些难过的将她拉到身边,可韩愔看上去却很满足:“但刚刚那样有点世俗的小事让我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每一秒都很真实。我们在一起这件事,不再是幻觉了。”?
   
   *
   
   游轮航行的第十五天他们到达了这座叫南乔治亚的小岛。
   
   这是一个企鹅数量比整个南极半岛还多的地方,到处都是企鹅同志们不文明如厕的痕迹,企鹅粪便的可怕臭味也直冲大脑势不可挡。而且这里距离南纬州大陆没有那么远,上岛没有人数限制,所见范围内的游客明显多了起来。
   
   企鹅栖息的浅滩边齐刷刷地站着两长排装备齐全的摄影师,比奥斯卡颁奖现场的媒体区都要热闹。在鲜有人烟的南极游历了半个月后,不夸张地说,大家下船时仿佛由神界下凡。
   
   在船上休息三天后这天的行程排得很满,游客们早上一起下船后先是参观了一个介绍南极探险史的博物馆,然后各自去参加报名的探险运动。
   
   上午韩愔和项易生去了kayak组,那是一种非常窄小的独木舟,只供一人操作,可以选择坐着或者站在里面划船。几乎所有尝试在独木舟里面站起来的人都歪歪扭扭地跌进了冰水里,对自己能力认识充足的韩愔规规矩矩地坐在里面划完了全程,然后在起点遇到了从头到脚湿透了的项易生。
   
   他应该是刚刚上来,冲锋衣的帽子里还兜着些冰渣子,头上裹着一块工作人员发的毛巾。他看着韩愔一脸惊讶:“你怎么衣服都是干的!”
   
   韩愔看着他特别开心:“这是划舟,又不是水公园。”她说着把他的帽子一翻,让项易生再被冰碴欺负了一遍。
   
   这里虽然天气比之前暖了一些,但依旧是多冰多雪的地方,韩愔嘲笑了一通之后还是陪项易生一起去买了一套新衣服。因为岛上只有礼品店,所以不仅仅是外套,就连项易生的新靴子上都一边写着南乔治亚岛的英文,一边画着一只巨大的企鹅。
   
   在kayaking失败之后,下午的越野滑雪项易生越挫越勇,他穿着新冲锋衣像个职业运动员一样穿梭在赛道上。游客中心不提供寄存,韩愔就找了个袋子装着他那身吸满水的衣服坐在山坡上的赛道边,托着下巴在一群穿着花花绿绿滑雪服的人里寻找项易生。
   
   以前在雪山里有狙击任务的时候,韩愔的视力就像老鹰一样,白雪皑皑的群山中也能找到穿着白色作战服的敌人。不过这次重伤让韩愔各方面的敏锐性都褪去了一些,她在没有护目镜的情况下看雪地久了甚至有些头疼。
   
   她正在滑道边琢磨着该怎么变得健康一些,项易生突然抱着滑雪板冲到了她的身边:“亲爱的!那个小孩野蛮人似的故意撞我!你看到了吗!”
   
   韩愔笑道:“你要雇佣我去教训他吗?我给你在雇佣兵国际均价上打折。”
   
   项易生去还了租来的滑雪板后坐到了韩愔身边:“你不给我展示一下极限特工标准的滑雪吗?”
   
   韩愔摇摇头,抬起双臂感受了一下肩上的伤:“我就不冒摔跤的险了。”
   
   项易生拉了拉韩愔的企鹅帽子:“还记得以前你错过了两次滑雪山庄的年会吗,我就说你和雪没什么缘分。”
   
   韩愔嗯了一声,也跟着他笑道:“那时候会想过我们来南极滑雪吗。”
   
   他们就这样坐在这白雪与森林共鸣的晴天里。项易生很喜欢韩愔这样靠着他,他把装着湿衣服的袋子往自己这边挪了一些让韩愔可以靠得更加舒服,他笑道:“今天的问题!”
   
   韩愔靠着他点了点头:“好像也没有什么你不知道的事情了。”
   
   项易生异想天开:“电影里那些特工不都有代号吗?你有什么代号?”
   
   “我想想啊。”韩愔顿了顿,“其实不和部队合作的话也没有什么像老鹰猎豹那样特别酷的代号,一般大家都直接用假名。以前训练的时候有一次我被一个抽到订书机做武器的人揍得鼻青脸肿,所以我的同期队友就喊我Stapled,被订书针制裁的人。”
   
   项易生大笑着摆摆手:“我的意思是报出名号就吓退大半个江湖的那种,007之类的。”
   
   韩愔想到了抓捕麦肯锡的任务里她叫厄俄斯,不过她气鼓鼓地拍了他一下:“你去找有代号的狙击手过日子吧,我认识一个叫海妖塞壬的,介绍给你算了。”
   
   到了傍晚,同艘游轮上的游客们都聚回到了码头,项易生一手提着那袋湿衣服,一边笑眯眯地缠着韩愔说她最远的狙击记录。
   
   在岛上冻了一整天,回到房间里终于暖和了一些。项易生正换着衣服突然怪叫一声,韩愔从洗手间探出脑袋一看也吓了一跳。只见项易生背部从第四五根肋骨的位置一直到尾椎骨整片全是紫红色的淤血,乍一看比韩愔身上的伤还刺眼。
   
   韩愔立刻想到了新约市那次意外时项易生那一背脊的玻璃碎片,她整个人一激灵,有些生气地问道:“怎么搞的?”
   
   她说着伸手就去抓项易生的裤子一拉,这淤血居然一直蔓延到了大腿上。只见项易生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刚刚跟你说了,一个小胖子撞我。”
   
   “你能被一个未成年人撞成这样?”韩愔生气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她伸手一寸一寸检查项易生的伤处。淤血处被她按到自然会有些刺痛,但项易生也不捣乱,一直咬着牙没有出声。
   
   “骨头应该没事,就是这两天你别再乱动了。”
   
   韩愔去自己的行李里找出来了一支外伤药膏,然后慢慢涂抹到了淤血覆盖的皮肤上。韩愔从项易生的后背一直治疗到腿部,她自己站在后面没看到,可项易生这几天斗志昂扬,他侧过身看着韩愔说道:“你看我都受伤了,你能不能满足我一个愿望?”
   
   韩愔哼了一声,替他找来了干净的衣服问道:“阳台?”
   
   项易生抱着衣服看着她积极地点了点头!可他这愿望还是落了空,韩愔替他拉好了外套的拉链然后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往后一周这些伤处都不要着力了,睡觉最好也趴着,避免挤压伤口也避免疼痛。”
   
   项易生:“……”
   
   如意算盘就这么落空了,他难过的想去吃饭,谁知道韩司令颁发了严格的禁令,说什么都不让他出门了。用她的话说现在没照过X光什么都不确定,再被毛手毛脚的人撞一下可能肋骨就断了。
   
   “可你受伤的时候就不听我的!”项易生觉得接受了不公平的对待。
   
   韩愔平衡了一下:“那以后生病的时候都听你的。”
   
   项易生紧张极了:“这种话怎么能乱说?”
   
   “你还挺迷信。”她笑了笑,帮项易生拉好了衣服,“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尝试新花样,这几天你就好好休息吧。”
   
   *
   
   当天晚上游轮驶离了南乔治亚岛的码头,他们这趟漫长的环形旅程终于开始慢慢走向终点。
   
   之后两天游轮又全天都在海上,船上仍然像之前一样有许多帮助乘客们打发时间的娱乐活动,不过唯一的室外探险是polar plunge,即只穿泳衣直接从船上跳进极地的海水里,感受一下这种侵入骨髓的刺激。
   
   在韩司令的禁令下项易生不能参加任何活动,他和韩愔像两头看热闹的北极熊一样,都戴着企鹅帽子趴在甲板的围栏边看底下的游客们一个一个赤身裸体地跳进海水,然后尖叫着被船员牵着缠在腰上的绳索拉了回来。
   
   这趟旅程又是被绑架,又是晕船,又是被人撞青半个身子,项易生看着别人的快乐闷闷不乐:“你看你身上都是枪伤和刀伤,我就是滑雪被撞,一点都不酷。”
   
   韩愔给他塞了一块饼干:“别羡慕了,跳冰水又不是什么好事。”
   
   项易生点点头:“确实,上次我下水的时候——”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意识到这不是什么该说的事。
   
   项易生看着爱人,也知道既然对方已经完全坦诚,他也应该不再隐瞒。他缓缓承认:“你坠江的那天,我跟着跳下去找你了,但是没找到,几分钟就这样被拉回来了。”他指了指polar plunge活动那里的急救员。
   
   只是对于韩愔来说,项易生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海风都停止了,她的世界安静了下来。
   
   项易生似乎不想再深入这个话题,他看着底下还有两位完全准备裸泳的游客,笑着问道:“我想问你,你有一个想长久定居的地方吗?”
   
   “你不问我之前的事了吗?”
   
   项易生摇头认真地将目光移到了韩愔身上:“我们来计划未来吧,你之后最想做什么?”
   
   韩愔没有怎么思考,平和地答道:“过去十几年,我每天都在全速奔跑,现在终于停下来了。我有存款,有时间,有目标,所以并不着急确定下一个起点,至于想定居的地方——”她看着项易生笑了笑露出了弯弯的眉眼,“以前我一直想回到匹城,最近我想找一个雪山脚下的小村庄定居,不过现在嘛———”
   
   她认真地看着项易生:“我的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
   
   项易生瞬间半步跨到她身边像一个挂件一样抱住她。韩愔身上有一股好闻又干净的味道,她最近瘦了许多,项易生抱着她觉得怀里的人像一个温暖的小枕头,又软又香。
   
   啊!阳台梦碎!他到底为什么要去玩那没有意义的越野滑雪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阳台
   
   在船上的第十八天,游轮停靠在了一片叫做Falkland的群岛。这里离阿根廷大陆只有几百公里了,再航行几天他们就能成功绕上一圈回到出发地乌斯怀亚结束这趟旅程。
   
   这天主要的行程是上岛了解几十年前发生在此地的马岛战争,看宣传册似乎是想要游客们在现场了解当年参战双方——英国与阿根廷各自的历史背景,参战立场,决定战争输赢的关键原因以及战争结束之后对国际政治局势的影响。
   
   项易生身上的淤血块两天了并没有明显的好转,他愁眉苦脸地看了看宣传册上长篇大论的西语介绍,自觉地提出:“要不我们别去了。”
   
   韩愔赞许地点了点头。因为船上人少,所以她特意拉着禁足了两天的项易生去餐厅吃了饭。这天海平面上的夕阳格外好看,四周都是玻璃窗的餐厅被天空和大海映照出一种带着金黄的粉色。
   
   韩愔托着下巴吃了几口番茄牛肉意面,看着海面突然开口问道:“今天可以换我问你一件事吗?”
   
   项易生点点头:“对了我把我的个人银行账号密码全部告诉你,或者我们开个联名的账户吧,还能一起研究奇怪的科技投资。”
   
   “……不是这个。”韩愔把餐具放下,“后天早上这条船就会抵达乌斯怀亚,然后我们就要回到真实的世界里去了。”
   
   项易生帮她吃完了意面,在夕阳里抬起头:“什么意思?”
   
   韩愔喝了一小口柠檬水:“我的意思是……我确实在你面前杀了叶源。就算你不把他看成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但他毕竟是活生生的血肉。我们这几天从没有谈起过这件事,但我仍然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看见一个人死在我面前的感觉——我消化了很久才平复了心情。”
   
   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知道我答应了什么,我绝不会后悔我的承诺。但我想在我们回到真实的世界之前认真地和你确认一遍,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项易生没有立刻说话,他平静地看了一眼韩愔,然后又开始埋头吃起了自己盘里的焗饭。
   
   韩愔看着他,十指紧紧地握着手边的玻璃杯,看上去很紧张:“我的过去永远不会改变,我做过很多连我自己都不愿意提及的,残忍的事。现在我们刚刚重遇的激情可以掩盖一切,但是之后呢?我不想很多年后你半夜做噩梦醒来,突然脑中浮现我把刀插进别人前额的场景,然后感到害怕,憎恶和恶心。”
   
   这是韩愔第二次说类似的话了,她不自卑,更不后悔,但她确实有着真切的担忧。
   
   项易生像是听了一场报告会一样,若有所思地看着餐厅的服务生端上来两只蟹脚。他慢条斯理地剥出了蟹钳里的肉,用刀叉夹到了韩愔的盘子里,然后拿起配餐里的一小杯柠檬酱汁倒在了蟹肉上,示意韩愔趁热吃。
   
   韩愔想了想,还是说了声谢谢然后叉起一块蟹肉送进了嘴里。等到香甜大块的蟹肉满意下肚,只听项易生放下了刀叉,然后慢慢开口问道:“你是紧张了吗?”
   
   韩愔看上去很严肃:“我是认真的。”
   
   “是我还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吧。”项易生沉思后正经地说道,“越接近大陆,你越觉得我会离开你。”
   
   “……”
   
   “我以为在你知道我清理了房间,把所有尸体都扔下船之后会没有那么多顾虑了。”项易生低声说着,“而且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救了我的命啊。”
   
   他低垂着目光,像往常一样拉住韩愔的手:“不管多少次我想起那个晚上,我都会记得你为了救我差点丢了性命。我永远会后怕,会提心吊胆,要是那个雇佣兵手里的刀真的扎进了你的身体,我会内疚一辈子为什么要来找你把危险带到你身边。”
   
   “而且,这并不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所以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项易生浅笑着注视着韩愔。
   
   韩愔握着他的手坠了一下,只听项易生继续说道:“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还有后来看见你的车在黑夜里冲进了江水里是第二次。你说得对,这样的事确实需要消化很久。我消化了三年多,气走了无数心理医生,开除了无数被我迁怒的倒霉蛋,直到在匹城见到了你———”
   
   韩愔赶紧打断了他:“好了好了不要说了……”她心虚地放低了声音,“我知道了。”
   
   项易生终于放开声笑了起来:“以后还胡思乱想吗?”
   
   韩愔还想说点什么,不过她看着项易生,一股力量不知从哪里突然填满了她的胸口,她看了眼玻璃窗外的美景和游轮驶往的陆地方向,也跟着项易生一起笑了。
   
   韩愔笑归笑,手上也没闲着,她偷偷摸摸地伸向了项易生盘子里的大蟹钳,然后用她这些年积攒下的手上功夫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蟹肉塞进了自己嘴里。
   
   项易生觉得有趣:“之前在华府吃早饭你也特别喜欢蟹,我们吃了好多蟹饼。”
   
   “小时候没得吃海鲜,现在这算是后遗症吧。”她满意地吞下大块蟹肉。
   
   项易生有点难过,突然又觉得自己幸运极了:“那我以前给你做饭,那么多次全蟹宴,我独创的咖喱蟹肉棒!岂不是完美投其所好?”
   
   他一露出这样的喜悦,韩愔觉得自己也被感染着情绪高涨。她拿过蟹钳壳,在项易生手指关节处一夹,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一字一字慢慢说道:“你让我所好的,可不只是蟹,肉,棒。”
   
   韩愔强硬地拉着项易生回到了他们房间的私用阳台,把他摁在了阳台的躺椅上。她回洗手间捣鼓了一阵之后只穿着一件冲锋衣光脚走到了阳台,虚虚地跨坐在了项易生的身上,她笑眯眯地俯在项易生耳旁低语:“坐好了,千万别动。”
   
   海平面远处夕阳万里,隔壁房间的游客结束了一天Falkland岛上参观回到了房间。那一家人叽叽喳喳地走到阳台,讨论着今天的行程同时感叹着远处夕阳的美丽,他们拿着相机一起拍照,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响。
   
   而这一切,与在隔壁阳台上的韩愔与项易生之间,仅仅存在一块深色的隔板。
   
   项易生这个人虽然平时在她面前一会儿深情一会儿耍赖,偶尔还不失几分幼稚,但他的身体却真真是可靠的男人样子。他全身上下虽然没有健美运动员那样的肌肉块,但也是一寸一寸的骨骼分明,韩愔顺着他的青筋一路摸到他的双手,与他十指相扣,二人紧紧相贴,四目相对,此刻再无他物,只剩下前所未有过的欢愉。
   韩愔伸手去摸了摸项易生背后的淤血块,患处已经开始消肿了,她望向枕边人,发现项易生也同时在看着自己。
   
   项易生笑着捋了捋她鬓角的碎发:“我一直想问你,你一开始,最最最开始,我们初吻的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亲我?”他臭屁极了,“你们这行不应该都是冷酷无情的吗?是因为我高超的厨艺把狙击手大人拉下了神坛?”
   
   韩愔也笑了,对啊,那天晚上是因为什么?因为猪肝?她想了想,盯着项易生的脸认真回答:“因为你好看。”
   
   “啊?”项易生委委屈屈,没有更深刻的理由吗。
   
   韩愔笑眯眯地说:“就是这样。你的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好看,拼在一起更好看。我当时就觉得,有钱又好看,谈恋爱什么都不用担心,不亲就亏了。”
   
   仔细一想,项易生好像也挺喜欢这个答案。他伸出手把韩愔搂在怀里:“在我身边,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韩愔安静地点了点头:“好。”
   
   “船靠岸之后,我会安排我们回国的行程,你什么都不用管。”
   
   “嗯。”她继续轻轻地应道。
   
   项易生蹭了蹭她的脸颊,很温柔地把她搂在身边。韩愔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项易生?”
   
   “嗯?”
   
   “我们回家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淘金
   
   最后一天游轮渐渐靠岸,电话和网络信号都渐渐恢复了正常。项易生的手机就像爆炸了一样连着震动了一整个下午,光姜珍珍一个人就给他发了快两百封邮件和连着十几页的消息。
   
   韩愔起来就听到了项易生坐在房间的另一边开视频会议,电脑屏幕那一边是她许久未见的姜珍珍,她正在像发射的连珠炮一般愤怒地数落着自己的老板。
   
   姜珍珍听上去又生气又操心:“老板!你不能这样一声不吭消失大半个月!您知道安倪小姐每天给我打多少个电话吗?!”她特意翻出了通话记录放到摄像头前,“十六个!好大哥!我又不能拉黑她,您知道我每天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吗?除了她,董事会的人也来烦我,我真的……”
   
   韩愔在一边听着觉得有趣,她故意拉长声音问道:“为什么安倪要找你呀?”
   
   姜珍珍隔着视频听见女人的声音更来劲了,她被资本压迫,现在恶狠狠地看着资本根源项易生:“董事长大人,我知道安倪她爹这堆破事很烦人,但您不会是躲着正事出去找乐子了吧?行啊,您这一走公司上下传闻满天飞,您不担心股价吗?好,您不在乎钱,我们打工人要吃要喝啊,干脆把我开除了!省得我被那群老头气出心脏病!”
   
   这次项易生接到叶源伪造的邮件就不告而别确实不负责任,他抬眼看了一眼边上的韩愔然后心虚地咳了几声,把她拉到了镜头里:“……我是来找她的。”
   
   韩愔弯下腰,对着笔记本的镜头挥了挥手:“珍珍!”
   
   那瞬间姜珍珍像见到了鬼一样尖叫一声,她那边的屏幕一下子就暗了,只剩下韩愔和项易生面面相觑愣在了电脑前。还好姜珍珍很快就连了回来,她调整了一下电脑上的摄像头左顾右盼了许久才缓缓道:“小易?”
   
   韩愔笑着点了点头,姜珍珍语无伦次地感叹了些什么,好几分钟她才缓了过来,凑近了摄像头让自己整张脸充满了屏幕。韩愔以为她会问些别的,谁知道姜珍珍语出惊人,大声说道:“董事长和安倪什么事都没有!他为你守身如玉呢!”
   
   项易生也不生气,他扶着额头,就那样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韩愔。
   
   姜珍珍在韩愔面前依旧是从前那大剌剌的样子,她完全忽略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开始追着韩愔一句一句问她的近况。姜珍珍是和项易生一起了解肖汉娜的,韩愔还没有想好到底怎么和她解释这一切,不过姜珍珍显然对老板和闺蜜的爱情故事更感兴趣。
   
   她褪去了职业风范,端来一盆车厘子坐在电脑前一边和韩愔聊天一边津津有味地又吃了几种零食,直到她接到一个工作电话。姜珍珍一脸不情愿,对着韩愔做了个嫌弃的鬼脸,同时字正腔圆地和对方认真地交谈了十几分钟。
   
   这通工作电话提醒了姜珍珍还有多少事要做,她和韩愔依依不舍地告别后把项易生换了回来。直到韩愔又睡了一晚,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项易生坐在电脑前工作了一整个通宵,还戴上了一副以前只有在眼睛极度难受酸涩时才会用的眼镜。
   
   韩愔在床上安静地看着他。以前项易生尽量不把工作带回家,所以韩愔鲜少见到他这样带些书卷气的样子,像个在备考的书生。
   
   真好啊。韩愔越看越觉得心中有些欲望,她打了个喷嚏拉了拉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项易生闻声抬头:“把你吵醒了?”他走到床边摸了摸韩愔的额头,“是不是有点感冒了?”
   
   想到昨天的户外大冒险项易生有些内疚,他从收拾好的行李里翻找出一板药片塞到了韩愔手上:“这是之前里城医院开的退烧药,你先拿着,我去给你烧点热水——”
   
   韩愔一把拉住他的衬衫衣角:“你别操心了,我哪有那么脆弱,过一天自己就好了。”
   
   项易生还是去烧了热水,义正辞严:“你现在身边有我,难受了也不用撑着,随便在哪里躺倒都可以,这个观念记得改变一下。”
   
   *
   
   总说惰性是极易养成并且非常难改掉的,韩愔几年的波哥市自律生活,一朝毁于项易生。
   
   游轮靠岸后,韩愔两手空空。码头上有项易生安排好的人去搬运行李并接他们去乌斯怀亚最著名的海鲜餐厅吃了一顿新鲜的帝王蟹宴席。
   
   高级的商务车在乌斯怀亚这样的小镇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不过这并没有阻止项易生找到了韩愔之前去的那家户外用品商店,眉飞色舞地跟韩愔讲着黑土和无鱼减肥失败的故事,又买了两顶大小适合宠物佩戴的企鹅毛绒帽。
   
   接下来便到了离开世界尽头的时候。项易生定了从乌斯怀亚起飞的包机,从帝王蟹餐厅到户外商店到小机场,他一直把韩愔的手牵在自己口袋里,像是生怕这位走遍世界的特工会走丢一样。
   
   韩愔卧底三年期间非常自我,甚至会伤害所有靠近她的人,因为她不可能依赖任何人,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她一路什么都没有想,一直安安静静地贴着项易生坐在飞机上。
   
   安排包机的中介可能以为这又是一个富商躲着老婆来海外派对的订单,在基础的套餐上又安排了香槟洋酒和两个从国内飞过来的年轻女孩子穿着比基尼在转机的棚里等着他们。
   
   项易生站在停机坪上:“…………”
   
   韩愔在一边憋笑到捂着肚子,她让机组拿来了毛毯给这两个姑娘披上,有些哭笑不得:“你说你改变风格了,原来是这种风格。”
   
   那两个女孩子好像也觉得哪里不对,她们一直在拿着手机发信息,很快阿根廷机场的中介负责人就开着机场内通勤的小车,满头大汗地从远处赶来。
   
   他啰啰嗦嗦地解释了一通情况,又是道歉又是退款,最后那人直接一步蹿到韩愔面前抓住她的手臂恳切地说道:“对不起啊嫂子,这完全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千万不要影响您去铁塔市游玩的心情。”
   
   项易生走上前来一把拉开那男人抓住韩愔的手,皱着眉头:“你走吧,直接让你的上司联系我的秘书。”
   
   那男人像是获得了大赦,慌慌张张地拉着那两个女孩子走了,只留下韩愔与项易生还有准备登机的机组。
   
   韩愔不解地问道:“铁塔?”
   
   项易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韩愔:“本该是个给你的惊喜——那种从飞机的窗户看出去突然看到埃菲尔铁塔,然后你一脸惊讶的感觉。”
   
   韩愔当然喜悦,她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我们要去做什么?”
   
   “当你说要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听上去有一些不确定。”项易生看着她,“所以我想在那之前,再给你一个不真实的梦幻周末。”
   
   “什么周末?”
   
   “我不是专家,但是那样一个城市,我们总能做有意思的事。我们一起看了那么多电影,总要实践一下——走进一家商店所有包和衣服都包起来!或者去一间咖啡店跟店员说给我所有颜色的马卡龙。”
   
   项易生见韩愔开心地笑着便接着说:“或者我们可以找一个酒庄住一段日子。”
   
   韩愔看了看停机坪上正在做准备的空乘,把项易生拉到一边,靠在了放满香槟的桌子上小声说道:“你说的这一切都好,但是有个小问题。”
   
   她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一些,然后指了指自己:“这张脸,在法兰西的通缉名单上。”这回轮到韩愔不好意思了,“抱歉啊,你都计划好了,但我这几年都不能通过正常渠道入境这个国家。”
   
   项易生长大了嘴巴愣了一会儿,这是什么?我的通缉犯女友?他连着喝了两杯香槟后也压低了声音好奇地问道:“你做了什么?”
   “这事不能告诉你,不过——”她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
   
   “怎么了?”
   
   “商务航班,已经定了的航线不能临时改吧?”她眯着眼睛问道。
   
   项易生还真不知道,他想了想:“我去问一问机长。”
   
   韩愔接上话:“不用,我在戴高乐机场有些好东西,一直没有机会去取。”
   
   她这神秘兮兮的样子让项易生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都非常好奇。韩愔本想一路一直吊着他的胃口,奈何养成了惰性,身体实在不争气,只喝了一口香槟竟然昏睡了大半天,等她醒来之后他们已经降落在了戴高乐机场一个偏远的停机坪。
   
   项易生正坐在一边的米色软皮椅上工作,他戴着眼镜,精准地捕捉到了韩愔醒来的瞬间。他替韩愔捡起了掉落的羊毛毯笑道:“我们到了。”
   
   韩愔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一把拉住项易生把他从电脑前拽了起来:“走!带你去当特工!”
   
   这是项易生第一次有了活在电影里的感觉,他穿上了韩愔向机组借的荧光色技师背心,鬼鬼祟祟地跟着韩愔小跑在停机坪间。他在脑中给自己配上了间谍电影的背景音乐,然后决定把这次机场行动命名为Operation Black Dirt,鉴于他们在法国,加上他临时抱佛脚复习的法语,又名Opération Saleté Noire.
   
   韩愔睡饱了心情很好,她像导游一样给项易生一路介绍:“看到尽头那个标着K的通道吗?里面是个小的军火库,时间紧急可以去那里面取装备。”
   
   项易生问:“你说你不能被拍到?”
   
   韩愔拉着他在没有人烟的技术区穿梭,他们的身边都是纵横的管道和蒸汽。韩愔告诉他:“是,入境要留照片,不过在机场稍微躲着点就行——”她指了指头顶的这些管道,“这整条通道都没有摄像头,可以直达航站楼,去我之前存东西的地方。”
   
   果然韩愔推开了几道不同颜色的防火门,七拐八弯了十分钟之后项易生渐渐听到了嘈杂的人群和机场广播的声音。他惊讶地看着韩愔:“还真到了!”
   
   韩愔得意洋洋:“厉害吧。”
   
   他们脱下了工作背心藏在了一个垃圾桶后,韩愔带着项易生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行李寄存处,给工作人员报了三组数字,双方眉飞色舞地交流了几句。对方热情地让她稍等一下,然后跑去后面仓库替她取东西。
   
   趁着这会儿韩愔解释道:“这里以前是给技术人员存装备的地方,后来也发展给VIP客人使用。因为非常贵,一般游客都会选择关外的寄存服务。不过你也看到优点了,很适合我这样的人存取,而且没有复杂的税务问题。”
   
   韩愔说着,工作人员提了两个黑色的帆布行李包放到她面前,她笑了笑用法语说道:“交给我的司机吧。”
   
   项易生听不懂长篇的法语对话,但还是听懂了司机,他自觉地走上前去接过了两个大包毕恭毕敬站到了韩愔身后。
   
   离开寄存处后两人拿上了藏好的技师工作背心,镇定地闪身进了刚才来时的后勤通道,然后韩愔接过其中一个帆布包与项易生一起跑了起来,边跑还连声赞叹:“你入戏还挺快!”
   
   他们装成工作人员一路跑回到了那偏远的停机坪,回到了自己的包机上。韩愔大病初愈,体力没有之前那么好了,她瘫在那冰凉的真皮座椅上喘着气,把帆布包往身边一丢。项易生并没有轻松很多,负重狂奔后他也喘着气道:“我们去取了两包石头吗?”
   
   韩愔摆摆手:“我这次跟你回去,总要带些礼物。”
   
   她示意项易生打开看看,项易生趁着空姐不在舱内便大大方方地拉开黑色帆布包上长长的拉链。
   
   不过当他看到里面的东西后看了看韩愔,又看了看帆布包,手一松整个包落在了沙发椅上。他睁着大眼睛又去开了另一袋帆布包,然后用更夸张的表情看着韩愔,最终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韩愔见他这么开心舒了一口气:“我好怕你觉得我俗不可耐。”
   
   “这是怎么来的?”
   
   韩愔故作神秘:“我的退休基金。”
   
   项易生笑着,他看着眼前两帆布包里满满的金条长吸一口气,抱着韩愔一起陷进了私人包机上又大又软的沙发里:“韩小易,我先声明,我不是图你的财才那么喜欢你的。”
   
   韩愔笑眯眯地入了戏:“是吗?叫声老板我听听。”
   
   项易生顺从地贴着她:“老板,韩老板。”他在韩愔耳边吹了一口气,“司机今天表现好的话,可以奖励一些金条吗?”
   
   项易生让韩愔面对着他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用手环住她的腰然后用牙齿一颗一颗慢慢解开韩愔衬衫的纽扣。他抬眼看着韩愔,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告诉机组的人起飞前后都不要进来打扰我们。”
   
   “这里飞回国时间可不短,你可准备好了?”
   项易生没有摘下眼镜,眼睛里带着一层氤氲的雾气,他继续亲吻着韩愔低声说道:“老板以金条相赠,我怎么会让你失望呢?”
   
   “项易生……”她轻啄了一下他的嘴角,喘着气笑道,“你听到刚刚机场那个男人叫我什么吗?”
   
   “嗯。”他也笑着,“我很喜欢。”
   
第一百一十三章 平安居
   
   韩愔做梦都没有想过她还会回到平安居。
   
   这里和她离开之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她的东西都还在——韩小易的衣服,杂物,化妆品,那件肖布的衬衫……衣帽间里的暗格也没有被发现,屋子里依旧摆着几张韩小易和项易生为数不多的合照。
   
   项易生放下了行李:“每个月都会有人来打扫,因为我觉得你会回来。”他想了想,“这里算不算我的安全屋?像你在里城的房子一样。”
   
   韩愔没有说话,关于这里的一切回忆在波哥市被她洗去,现在慢慢回来了。
   
   项易生给她做的四菜一汤,他们一起在沙发上度过的午后,一起看那些饱含酸甜苦辣的电影。还有韩愔没有机会相处很久的黑土与无鱼——那两只短腿胖猫连路都懒得走,喜欢站在那个叫哥伦布的扫地机器人上审视游荡。
   
   项易生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他问道:“我们把猫接回来一起住吧。你想住在这里吗?还是我们再一起找个大点的地方?”
   
   “你住在哪?”
   
   项易生想到了自己那冰凉的公寓里以及盖过一切的绝望——把自己泡在浴缸里的窒息感,一个人在巨大的客厅里看着城市的夜色时,那铺天盖地像网格一样袭来使人无处躲藏的孤寂。
   
   他看着韩愔笑着摇了摇头:“在公司附近的一个小公寓,我也不怎么回去住。”
   
   项易生打算隐瞒那些他做过的蠢事,没有关系,现在她回来了,那样的日子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在郊区还有几套房子,这几天我们一起去看一看,要是没有喜欢的就再买。”项易生在她脸上淡淡亲了一口,“你那么久没回国,今晚想吃什么?”
   
   他们一路回来舟车劳顿,飞机上也没有好好休息,现在从采购食材开始准备不免有些麻烦。不过韩愔还是自私了一次,她笑了笑:“冬瓜排骨汤。”
   
   项易生也笑了,他让韩愔先去洗澡,自己去楼下买食材,不过韩愔现在变得有点黏人,也跟着他一起去了。他们像店里其他小夫妻一样让老板冬瓜切得厚一点,排骨也要帮忙砍断,最后再送一把葱。
   
   这家生鲜店开了几代人了,里面卖菜,门口做炸排骨和手抓饼,以前韩愔和项易生从健身房回家的路上总来这里吃一点夜宵。那会儿老板的儿子刚刚十八九岁高中毕业,正在追一个女孩子,现在才过几年啊,他居然和那个女孩子结婚了。
   
   韩愔曾经的职业让她习惯观察这些点滴,她看着生鲜店的儿子挥着大刀砍排骨,儿媳挺着个怀了孕的肚子在店里收银找零,忙得不亦乐乎,脸上挂着汗珠看上去却很幸福。
   
   项易生没有她这样的闲心,他有点忧心忡忡地一手拉着韩愔,一手挂着几袋食材,满脑子都是万一自己做的冬瓜排骨汤没有韩小易记忆中那么好喝怎么办。
   
   幸好,味道是一样的。炒香的排骨炖了一个小时,期间他们一起洗了澡,出来的时候整个屋子都是肉汤的香味。项易生满意地把冬瓜和葱花下进汤里,只撒了点盐就完成了一道让韩愔日思夜想多年的羹汤。
   
   韩愔重伤后胃口不好,但她今天还是努力喝了两大碗热汤。项易生看着她吃饭笑得眉眼弯弯,他想到了什么问道:“过几天我的朋友要给我办个生日聚会,那个姓温的医生,你见过的,在那个你去过的度假村,你想去吗?”
   
   韩愔捧着碗愣了一下。老实说,她完全忘了这个日子。
   
   他的生日在愚人节——这么快就到了四月吗?而且韩愔也不记得上次给项易生过生日是几年前了,她只记得那天做了个蛋糕,上面的奶油还因为蛋糕胚太烫化掉了。
   
   项易生听她没有立刻回答,赶紧说道:“你要是不想去也没事,都是些无聊的人聚在一起吹牛罢了。我陪你在家,我做个全蟹宴,你做个蛋糕,过两个人的生日。”
   
   韩愔回过神来笑了笑:“你不用这样迁就我,我跟你一起去。你的朋友好心,而且我又不能躲一辈子。”
   
   还没等项易生说话,韩愔接着道:“那是四五年前你的生日吗?我有点记不清了,你在一间酒吧外面撞见了我和我的同事,我只能骗你说我在兼职。后来你居然没有生气,那时候我就在想,你真是个好脾气的人,温温柔柔的,一点戾气都没有。”
   
   项易生也想起了那天,他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姓凌的!”他佯装愤怒地把排骨当作凌翌咬了一口,“你们那天在做什么?”
   
   “那天?”韩愔想了想,“那天遇到个泰拳王,凌翌被扣了下来,逼着和他打拳。”
   
   项易生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满:“他能打过泰国拳王?”
   
   韩愔笑着:“这有什么,我也能打过拳王。不过现在不行了,和你在一起我全身上下都是懒病,连路都不愿意走了。”
   
   项易生笑着收拾了桌子:“那我背你去沙发上。”
   
   韩愔拍了他一下非常生气:“你要督促我去散步。”
   
   他们牵着手走在夕阳里,身边都是平安居小区里在晚饭后出来散步的一家人。工作日爸爸妈妈回家晚,孩子们都由爷爷奶奶带着在小区的健身器材上爬上爬下,一旁还有收纸板的三轮车,卖私房卤菜的阿姨和放满老棒冰的冰柜。????????
   
   项易生打了个饱嗝,毫无董事长的威严,他拉住韩愔的手臂晃呀晃:“本来想在时装周给你订做一套正装,现在这个计划泡汤了,我们明天去挑衣服吧,买一件生日的时候穿。”
   
   看着他强烈的购物欲望,韩愔迎风笑着点头:“好。”
   
   “等过完了生日,我们就去把黑土和无鱼接回来。正好徐老师有自己的旅行计划,之后让两只猫跟着我们一起运动,我们四个都能健健康康。”
   
   “好。”
   
   “对了,你先休息一段日子。之后正式考虑一下入股项氏吧,那两包黄金都能让你在董事会里站稳脚跟了。不过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帮你找一个经理人,做一些稳妥的投资,每年你都能躺着数钱。”
   
   “我相信你。”
   
   “真的?”他一脸欣喜。
   
   “真的。”
   
   *
   
   对于温郁文来说,项易生一年比一年疏离,可他本人难得有空,办的派对却一年比一年热闹。温郁文自作主张包下了度假村空着的房间,请来了所有朋友和大小明星,在泳池外围插满了“私人派对”的牌子禁止外人入内,给足了排场。
   
   除了温郁文自己想认识美女的私心,他想用这种夸张的方式吸引项易生离开他那该死的办公室,走出那件倒霉破事的阴影,逼他来与活人社交,来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前两年项易生还会短暂地出现在为他举办的派对现场,可去年他直接与外界断了联系,经常找不到人。到了今年生日前他直接失联一个月,温郁文本已经做好准备办一个没有主人公的生日派对,谁知他竟在度假村门口见到了项易生的车。
   
   放眼那些限量跑车,主人公项易生那深色的SUV竟是这一众宾客中最朴实的座驾。不过相比之前的应付,今晚项易生显然是认真打扮过的——他一身裁剪合适的名贵西装,领结精致工整,西装领边上还别了一个手枪形状的银色胸针。
   
   项易生下车扣上了自己的西装,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牵着一个女人走下车,两人十指相扣,一起走向了人群。
   
   远处的泳池边有正式派对前的pre game,这时聚在那里的好些人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也有几声传到了项易生耳朵里的惊呼。
   
   本来项易生的出现就已经算一件奇事,居然带了女伴?
   
   那女人从出现在人前的那刻便成为了焦点,一部分当然是因为她牵着项易生,另一部分更因为她自己站着便光彩夺目。
   
   韩愔一头红发披在肩上,肩头的锁骨在发丝间若隐若现。她最近消瘦了许多,肩上也全是伤疤,所以穿了一套慵懒的七分袖白色长裙,高腰的设计显得身材更加修长,宽松的裙摆长度正好,走动时能露出她的浅色高跟鞋与诱人的脚踝。若不是场合所限,这里仿佛是一场明媚又浪漫的婚礼,就差一束新娘手里的捧花。
   
   韩愔经历过无数危机时刻,可现在看着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竟平添了一分不自信。她做了一辈子不能曝光于人前的事,真的就要这样正式地走向聚光灯吗?
   
   犹豫的瞬间,她感受到了从项易生的指尖传来的力量。
   
   温郁文站在入场处与人寒暄,现在立刻迎了上来给了项易生一个拥抱。他觉得与上次见面的时候相比,项易生看上去有些奇怪——人还是那个人,容貌五官都没有改变,但明显不一样了。
   
   温郁文开心喊道:“生日快乐!”
   
   项易生与他寒暄了几句,也对他道:“温主任是不是要提副院长了,我也该给你办一个派对。”
   
   温郁文真是看不出一点医生的样子,他的妆容打扮很白净,像个南韩选秀明星,很难相信他清醒的时候是个拿手术刀的人。温郁文端着鸡尾酒杯嘻嘻哈哈了几句之后才将目光转到了韩愔身上,他自诩过目不忘,可这次大约是因为红发没有认出她,只是当个嘴甜的翩翩公子:“真女神驾到啊!请问是哪家的千金?我之前怎么没有这个荣幸认识?”
   
   项易生一直拉着韩愔的手,对温郁文笑道:“不认识了吗?”见温郁文一脸疑惑,项易生接着道,“你也见过她的,在里城。”
   
   温郁文愣了许久,突然看着韩愔不可思议地说道:“是你?”他依旧有些困惑,“你是那个——”
   
   项易生点点头:“是我们在里城观景台救下来的人。”
   
   温郁文依旧不解,他皱着眉头小声凑到项易生耳边:“我怎么觉得她这么像后来你交往的那个贱人……”
   
   韩愔下意识地紧握了一下项易生的手,但很快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对温郁文说:“我就是那个贱人。”
   
   接着她像项易生一样与温郁文拥抱了一下:“温医生,谢谢你在里城救了我。之前在酒吧有过一面之缘,现在终于有机会正式认识了。”
   
   温郁文大惊,他微张着嘴巴捏着酒杯一时半会竟没说出话。过了几秒钟,韩愔甚至做好了被破口大骂的准备,只听温郁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重重拍了拍项易生的肩膀,顺手扯了一把他的领口,把好看的领结都拉歪了。
   
   他像个看破红尘的老医生一样沉声问项易生:“你开心吗?”
   
   项易生认真拉住韩愔的手,对着温郁文笑着点了点头:“非常。”
   
   温郁文随性地一笑,他对着韩愔的手亲切一握:“走走走!带你去见见这臭小子的狐朋狗友!”
   
   *
   
   因为不用花自己的钱,温郁文在派对上奢侈异常。热闹的泳池往深处再走几步就是一个属于度假村的浅水湾,水面上停靠着一艘三层的小游艇。
   
   他领着项易生和韩愔穿过泳池的人群,用夸张的手势在空气中比划着,给项易生介绍自己从法兰西订购空运来的三十箱酩悦香槟和今早刚从港口快递过来供整船自助名贵海鲜。
   
   泳池边都是些与项易生本人不熟的各圈名流,音乐与人声非常嘈杂,项易生便也凑到韩愔耳边替她交谈。
   
   从不远的地方看,那一袭长裙的女子一开始还在优雅地淡淡微笑,不过项易生应该是讲了什么有趣的事,她很快就捂着嘴亲昵地靠着项易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真真是让人挠心般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游艇和泳池由一条石子路相连,走过之后便能看见游艇整个三层都被装饰灯点缀,星光如昼,甲板外圈的扶手上挂着成片成片比人还多的各色庆祝气球。
   
   到了游艇上便算是核心交际圈了,这里有一些是知道韩小易的,有人是这几年才与项易生有交往的生意伙伴。不过不管是什么圈子,八卦是永远的话题,人群的闲言碎语变得有些不可控了。
   
   “那女的是谁啊?”
   
   “请问这是……项董的?”
   
   “诶?这是不是之前……你懂的,之前那个女人?”
   
   “什么呀,那不是车祸死了吗?”
   
   “那怎么回事?难道找了个长得像的?”
   
   “啊?会不会是故意整容成这个样子来骗钱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不是有安倪吗?这个就是带来玩玩的吧。”
   
   “狗屁安倪,你落伍了。”
   
   “会不会隐婚了?这女的是个明星吗?”
   
   “别瞎猜了,他要娶奇怪的人徐董事长能同意吗?”
   
   “现在公司都在他手上,他妈能说上话吗?”
   
   “哎闭嘴来了来了!”
   
   温郁文作为称职的社交一枝花,拉着项易生站到了游艇前部,说了一套一套华丽的辞藻欢迎大家到来,然后把话头交给了项易生。
   
   天色已暗,游艇上暖色的装饰灯光照得项易生比平时更温柔了。他笑吟吟地站在那里感谢大家到场,说着些客套话,还借用了温郁文吹的牛,介绍了空运来的香槟和海鲜,他表现出温郁文太败家的样子,让朋友们笑声连连。
   
   项易生许久没有以这样轻快的形象出现在人前,很快被许多人团团围住。除了祝他生日快乐的老朋友,也有些混入这种社交盛宴的小公司老板。他们听说项易生曾经有过自己创业的经历,拉着他就开始一套一套讲自己公司的理想与未来,希望可以多少接受一些项氏的支持。
   
   虽然没有当众表态,但项易生都尽量耐心听那些人说完自己的项目,适当表示鼓励。等第一波寒暄结束,项易生找到了正在对着海鲜饕餮的韩愔,有些委屈地抿了一口酒水小声说道:“这些人对我这么彬彬有礼,搞得我像个六七十岁的股神一样。”
   
   韩愔捧着装满大虎虾的盘子笑了:“你都三十多了,六十岁也没有很远。”
   
   “这段时间和你在一起,一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项易生愁道,“这可怎么办,我不愿意这辈子也是弹指一挥间。”
   
   “瞎操心。”韩愔蘸了些酸酸甜甜的鸡尾汁正要吃虾,边上又来了几位项易生的朋友。他们大概一下午都在这里喝酒,醉醺醺地拉着项易生就不撒手:“阿墨可不常带人出来玩,快快快给我们介绍下,这是哪个节目要出道的小妹妹?未来的大明星?”
   
   此话一出,游艇上的人像是被施了什么咒语一样,以这个对话为圆心呈辐射状集体安静了下来。项易生毕竟财力地位摆着,刚才都没有人敢问,现在突然有人打开了这个话匣子,大家便都端着酒杯停止攀谈,好奇地看着项易生和他身边的女人。
   
   项易生神色并无改变,似乎早就为这个问题准备好了答案。
   
   他笑了笑,特意站到韩愔身边,在众人面前牵住她刚刚放下海鲜的手:“向大家介绍,这位汉娜女士,是我想要携手共度一生的爱人。”
   
   全场骇然,一片寂静。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与安倪的结局
   
   几秒钟后,远处传来一声噪音打破了沉寂。游艇上铺满了浅色的防水地板,与玻璃杯的撞击制造出了清脆的叮当声。
   
   安倪穿着红色的小礼服站在远处的台阶上,脸上带着泪痕,手上细长的香槟杯摔碎在地,酒水顺着台阶嘀嗒洒落。
   
   项易生看着众人接着笑道:“我们不愿意占用公共资源,请不要将任何信息与照片带离今晚。”
   
   他笑吟吟地说出这句话却自带着些压迫感,大家纷纷放下了想拍照的手,加上安倪的出现,气氛一瞬间有些凝滞,直到温郁文拍了拍手:“恭喜二位,不知道婚礼在什么时候?”
   
   他这一打圆场,人群便又闹哄了起来,那几个当年陪他求婚的兄弟叽叽喳喳地问道:“婚宴什么时候办?在哪里办?我们要办签证吗?请哪个明星当司仪?”
   
   他们都是项易生的朋友,这一挤便把韩愔落在了一边。韩愔倒是没什么所谓,她正准备去尝尝那名贵的龙虾刺身,谁知项易生竟然用力把她搂到身边对着周围的朋友们笑道:“我们家都听她的。”
   
   顿时那些目光都落在了韩愔的身上。那瞬间韩愔有些不适应,但她很快温婉地笑道:“易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很高兴认识你们。”
   
   项易生听到易生这两个字心都软了,韩小易怎么平时不这么叫他?都连名带姓的!不行,就像我爱你一样,以后他每天都要听易生!
   
   很快项易生被人抓去灌酒,韩愔终于得空吃到了那些被温郁文夸上天的生鲜,取柠檬片时还遇到了一个项氏集团在慕尼黑合作项目的经理。
   
   那慕尼黑的小伙子非常好看,一头金发五官深邃,双眸还是大海一样的蓝色。不过唯一的问题是他不会说中文或英文,他抓着服务生用德语叽里呱啦说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场合,想借手机用用。
   
   韩愔本能地装作听不懂想要离开,不过她脚上顿了顿,犹豫再三后走到那小伙的身边,带着笑容用非常地道的德语对他说道:“谢谢你来参加生日宴会,这些食物你还习惯吗?”
   
   果然,韩愔作为今天的女主角,一举一动都在聚光灯下。身边又多了些闲言碎语,不过大体都是好话——看看,这项家的女主人,真厉害啊。
   
   同时这位慕尼黑小伙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样拉着能明白自己的韩愔开始诉苦,韩愔笑着听完对他说:“看来是把你当模特抓来充场面了。”
   
   小伙往嘴里连着塞了三大块羊奶芝士,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他好奇地问道:“你在我们国家留过学吗?我喜欢你的口音。”
   
   韩愔知道这些欧美人特别没话聊的时候都爱夸夸外国人的口音,这是相比讨论天气少一些尴尬的社交方式。她笑了笑表示感谢说道:“我读书的时候在杜塞尔多夫住过一个暑假。”
   
   她当然没有“读书的时候在杜塞尔多夫住过一个暑假”,那其实是她毕业后的第一个任务。那一个多月她在莱比锡市郊伪装成加油站的员工盯梢住在马路对面的目标,最终蹲到了来窝点交易的买家,追回了一批将被倒卖至世界各地的危险化学物。
   
   韩愔回想着那次任务,恍然发现这些竟然已经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她看着眼前的珠光宝气与膏梁锦绣,瞬间有些出神。
   
   她不再是用掩护身份混进这个场合的人了,她不需要去接近某个特定的目标,从对方身上套到信息,或是杀了他。她可以是项易生身边的汉娜,她甚至可以是韩小易,她可以安心地端着酒水续杯,她可以心无旁骛地吃蟹肉饼与龙虾肉,她也不再害怕展现自己掌握的语言技能。
   
   她会怀念那些拯救生命的日子吗?——无数次获得情报,截断军火,阻断恐怖袭击,逮住麦肯锡,索马国雨林里的林医生,被困在瓜地马拉战区的人类学家……也许吧,那些任务也像是一些救赎。
   
   但是现在这样的生活,好像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一阵突如其来的暖意涌上了韩愔的心头。
   
   她想要立刻见到项易生,想要立刻与他十指相扣告诉他自己多么感谢这段故事里,项易生是怎样用尽全力一步一步把他们两个分隔千里的灵魂走成了一个完整的我们。
   
   边上的小哥自顾自说着什么,已经从香肠讲到了啤酒,现在正准备和韩愔开始讨论他们最引以为傲的足球。韩愔笑着接着他的话说:“失陪一下,我必须去找——”
   
   只是韩愔话音未落,身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安倪站在韩愔面前,她的指尖不知被什么割破了一道口子,有点淡淡的血迹沾染在酒杯上,看上去楚楚可怜。
   
   边上有人知道安倪的身份,零零散散站在外围等着看这里的好戏。安倪还是那样直截了当的性子,她看着韩愔:“跟我聊一聊。”还没等韩愔说话,安倪接着道,“你也不想在这里闹起来,给阿墨丢脸吧。”
   ???????
   虽然没过几年,但韩愔对安倪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她貌美动人,对自己不算友善。只是相比全世界想要把韩愔生吞活剥的人来说,安倪的恶意大约等于十万分之一个麦肯锡。韩愔欣然应允,她向慕尼黑小伙解释了一下需要离开,并且麻烦服务生从度假村找个经理来帮他回家。
   
   做完这些后韩愔放下餐盘安静地跟着安倪离开了游艇。
   
   安倪领着韩愔抄小路坐上了度假村往返各个设施间的代步电动小车,很像高尔夫车。天色黑暗,小路上并没有很亮的路灯光,安倪抓着金属方向盘率先阴恻恻地问道:“你都不问问我要带你去哪里吗?”
   
   韩愔看着前方不清不楚的石子路:“专心开车。”
   
   “噢?”安倪轻轻一笑,“你怕我酒驾?”
   
   “有一点。”韩愔往椅背上一靠,“看路。”
   
   安倪扫了一眼她这松松垮垮的样子冷笑了一声:“怎么,刚刚大家闺秀,在我面前懒得装了吗?”
   
   韩愔没明白,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安倪居然在批判他的坐姿。她笑着把长裙撩了起来痛痛快快地露出双腿,吹着夜晚凉快的微风。
   
   说起来这又是一件值得担心的事,几年前四月一号项易生过生日的时候晚上还凉飕飕的,今年这个日子居然热了那么多,全球变暖之后,再过几年该不会全年都是夏天了吧。
   
   安倪哼了一声,在山路上一脚刹车停在了一处低矮的建筑前面。借着建筑门口昏暗的路灯韩愔扫了一眼,她似乎来过这个地方。再仔细一想,这里是几年前来过的靶场。韩愔还想起安倪说她小时候练习过飞碟,所以在靶场的成绩不错,远远强过大部分的业余玩家。
   
   韩愔没有多问,跟着安倪一起走进了空无一人的靶场。没过几年这里竟与时俱进现代化了许多,所有靶道边都配上了电子屏幕自动报靶,开枪后立刻能知道精确的成绩。
   
   韩愔暗自惊叹,现在国内度假村竟有这样的设施。她最早匹城附近的基地练习射击时,室外简陋的靶场设在三十多度的烈日下。她那时连枪都拿不稳,汗水特别容易迷了眼也看不清目标,没想到那样的条件倒也训练出了她这样的狙击手……前狙击手。
   
   韩愔正在胡思乱想,安倪突然点亮了靶场的全部灯光。而且她竟然拿着一把手枪,走到韩愔身边把枪口对准了她缓缓说道:“我真没想到,你还能回来。”
   
   这时到了午夜,度假村在浅水湾周围燃放起烟花为项易生庆生。按照温郁文的吹嘘,天上还有用烟花和无人机拼出的文字,可惜韩愔和安倪都在室内错过了。安倪听到了突然响起的烟花声手臂颤抖得更厉害了,她看着韩愔流着泪摇头:“你知道什么是PTSD吗?你知道这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吗?”
   
   韩愔当然知道。在战区服役过的普通士兵都有高达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确诊率,更别提她的行当了。
   
   安倪长得明艳动人,哭起来自然令人怜惜。她落泪哭诉:“他那样一个阳光的人!就因为你,抑郁了!阴暗到公司上下都怕他,整个人都变了——”安倪质问道,“这几年你和别人鬼混去了,现在说回来就回来,你当他是什么?”
   
   安倪不明白,那是那样一个她视如珍宝的人啊。
   ????
   安倪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不过韩愔没有听进去。她也不怪安倪,这件事从头开始,真的是她做错了。??
   
   一声枪响划破夜空,凄厉的声音融入了漫天烟火,天地万物都融合成一幅和谐的画卷。
   
   *
   
   项易生是在零点看烟花前发现韩愔不见的,他在游艇上找了一圈后才从一个讲话磕磕巴巴的外国人那里知道韩愔与安倪一起走了。
   
   还没等项易生细想这件事,韩愔的消息就到了,她发来了一个定位,麻烦他过去一趟。
   
   空荡荡的靶场里,安倪跌坐在地上,又冷又受了惊,浑身发抖。她抱着双膝,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摔在远处的那把手枪。
   
   韩愔发完消息后想了想刚才发生的事。
   
   安倪说到底不是那么坏的人,只是打了一枪天花板。但韩愔也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敢开枪。这段刚退休的日子,先是姓叶的,现在是安倪,竟那么不太平——韩愔叹了口气,坐到了安倪身边。
   
   “我竟然不知道,你恨我恨到了这种地步。”
   
   安倪眼眶血红,压着自己礼服的裙摆没有说话。也许这几年,她最初的爱早就变成了一种毫无意义的偏执,可就算这样,就算不是为了爱情,她也不能忍受过去这些年发生的一切。
   
   韩愔不能对她道出关于自己的实情,只是轻声说道:“安倪,我知道你们两家在危机时互助,就像真正的家人。”她伸手,不过还是没有碰安倪,只是低声说了一声,“很抱歉。”
   
   项易生很快就到了,温郁文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也一起来了。他见到韩愔和安倪一起坐在地上哎呀了一声,不明白地问道:“哎呀我的女神们!这是怎么了?”
   
   安倪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当场撕破脸的准备,反正她和项易生早就算是闹翻了,上次她父亲去世时徐白玲和项易生都来帮助处理了安胜平的后事,她还以为那是转机。
   
   是她想多了。项易生竟带着这个女人回来了。
   
   安倪有些绝望,更多的是不甘。这就是别人爱情里的缘分吗?
   
   项易生眉头紧锁地环视了一圈,扫到了远处地面上的枪,脸上竟难得露出了愠色。他将韩愔从地上拉了起来护到了自己身后,更大声地问了一遍温郁文刚刚问过的问题:“到底怎么了?”
   
   韩愔踢了踢项易生:“我们在聊珠宝公司的事。”她对一旁的温郁文笑道,“聊了一半安倪身体不太舒服,麻烦你送她回去吧,我正好和易生说点事。”
   
   温郁文应和得起劲,一副我懂你们两人要干什么坏事的表情。他把安倪扶了起来往场馆外走去,也没有多问,直接与她聊起了刚才在聚会上听到的八卦:“你知道小八哥和最近那个娱乐圈的小鲜肉在谈恋爱吗?刚演了动作片的那个!我的天那男的看上去人高马大的,听说床上不大行啊!”
   
   安倪着了凉吸了吸鼻子,温郁文便很贴心地脱下外套给她披上。他给项易生使了一个好好玩的眼神,然后提醒他道:“一会儿我们要在顶楼露台再开一桌烤肉,你们快点过来——”然后带着坏笑接了一句,“不过男人嘛,也别太快了。”
   
   安倪一直安静地背对着韩愔与项易生没有回头,不过这时路过他们身边时,她突然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安倪也很抱歉。
   
   对项易生,也对这个女人。
   
   这次过后,她和项易生,终于再无可能了。
   
   现在也终于是时候为自己而活了。
   
   感觉到项易生情绪不好,韩愔赶紧拉住了他:“你少说几句。”
   
   项易生好久没生气,这冲冠的怒气一下子消不下去。等安倪与温郁文离开,他指了指天花板上一个显眼的弹孔,声音都高了几个八度:“是我想的那样吗?”
   
   韩愔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哪有,我跟你说,这世界上能杀我的人不超过十个,有多大的概率安倪是其中之一?”
   
   她安抚着几乎要发脾气的项易生,捡起地上的枪拉着他来到一条靶道前对他说:“看到前面的五个移动靶了吗?”
   
   项易生依旧不满,不过被转移了一点注意力。他不知道韩愔想要干什么,看了看前方点点头。
   
   韩愔给他展示了靶道边上的小控制台:“这个按钮可以调节五个可移动的位置,这个按钮是关灯的——”见项易生点头后她继续说,“我先不看,你随机调节这几个可移动靶的位置,定下来后告诉我,我看三秒后你关灯。听懂了吗?”
   
   项易生想了想,再次点头。
   
   韩愔拿起了枪,她笑着侧身,看着项易生的侧颜:“开始吧。”
   ???????
   项易生按照屏幕上的指示操控了几下移动靶的位置然后对她说:“好了。”
   
   “你亲我一下。”
   
   项易生乖乖照做,他扶着韩愔的手臂在她嘴角轻轻啄了一口。
   
   韩愔满意极了,开心地笑道:“三秒后关灯。”她立刻转过头去看着远方的五个靶子——
   
   三秒后项易生摁下开关,场馆一片漆黑,黑暗中五声连贯的枪响,空气中很快弥漫起了一阵轻微的火药味。
   
   很快,项易生好奇地开了灯,他看着显示器,只见五个枪靶的弹孔全部在靶心的红圈,系统计算出了平均分,屏幕最底下出现一行免费赠送射击俱乐部半年会员的喜报,幽幽闪着亮光。
   
   只见韩愔笑嘻嘻地站在一旁,她把长发松松垮垮地挽了起来,白裙的领口里露出了若隐若现的伤疤。她放下枪炫耀似的看着项易生:“我厉害吧?”
   
   项易生大概是被惊着了。他看看韩愔,看了看身边的显示屏,看了看远处的五个靶子,又看回了韩愔,呆呆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完完全全目瞪口呆。
   
   过了几秒他才开口问道:“你就看了一眼位置,然后……在黑暗里打中的?”
   
   韩愔嘚瑟又臭屁:“这多简单呀,你练上一万发子弹也能学会。”
   
   韩愔还想再炫耀炫耀自己在狙击远距离目标这个领域上的建树,正说了半句,谁知项易生一把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然后用他最喜欢的姿势用自己的下巴垫在了韩愔的身上。
   项易生本就带着醉意,现在脸更红了,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们私奔吧。”
   
   他如此语出惊人,韩愔整理着枪与弹壳啊了一声:“什么?”
   
   “我不想工作了。”项易生喝了酒嘟嘟囔囔的,“这次回来,去公司坐了两天我就想通了。反正我现在经营公司更多是因为责任,不如把这机会留给别人。我们呢,去国外买个农场,我想养马,你也可以有自己的靶场。”
   
   他们一起往外走去,项易生顺手搂着韩愔的肩膀:“这次去南极,我真的喜欢那种与世隔绝的快乐。我们有那么多时间,那么多钱,我们可以做任何事。”
   
   还有一点项易生没有说,他好喜欢韩愔在射击时眼眸里那亮晶晶的光芒。
   
   韩愔在一边抿嘴笑了笑:“这次回来我有很多事要做。我要找徐董事长道歉,要把黑土和无鱼接回家,这里有很多属于韩小易的证件需要处理,还有我存在各处的钱要整合一下……”
   
   项易生听着她的话,居然露出一副被欺负的表情,惨兮兮地看着韩愔——神色间仿佛在大喊,邀请你私奔后你竟然在说这些鬼话。
   
   韩愔肉眼可观察到他的表情变化,把手插进了项易生的臂弯里接着说:“做完这些事之后呢,我还要处理一个房产问题。我以前在国外买过一套房子,这些年一直在用化名出租保持税务记录。租户去年走了,我得去一趟把房子拿回来。”
   
   “你又要去哪里!”项易生拧着眉头,紧紧握着她的手。
   
   “这个嘛……”韩愔挽他挽得更紧了,他们一起慢慢走出了射击馆,步入了度假村的石子小路上。
   
   “我的小公寓呢,在一个意代利的海岸小城。卧室窗户很大,每天都能看到海平面尽头的日出日落。下楼出门坐三站车就是一处可以跳水的悬崖,悬崖边有人工修筑的木楼梯。往上走可以跳伞登山,往下走可以潜水扬帆,是个不得了的好地方——可毕竟是为了掩护身份买的,所以我从没有机会久住过。”
   
   度假村的小路两旁栽满了梧桐,随着深夜阴冷的微风发出簌簌的声响。幽幽的路灯也不过照明而已,一切与韩愔描述中的那个温暖明媚的地方非常不同。
   
   项易生知道韩愔大病之后身体一直没有完全恢复,他牵着韩愔走着山路满脑子都是温郁文这个王八蛋,遣走了送他们来的服务生,又开走了唯一一辆小车,也没派人再开回来。
   
   韩愔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停下了脚步:“所以,你怎么想?”
   
   高跟鞋敲击石子路的声音突然停下,项易生跳出了自己的思维抬起头,看着微弱路灯光下的爱人。
   ????
   他想到自己刚刚的私奔言论,心里一紧:“你的意思是……?”
   
   韩愔笑眯眯地看着他点点头。
   
   项易生在林间愣了一会儿,好像慢慢闻到了带着阳光醇香味的海风。他就像突然收到惊喜生日礼物的孩子,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甜的。
   
   温郁文花言巧语喊她女神,项易生却觉得那是真的。
   
   韩愔身上遍布伤口,像战神一样经历过项易生无法想象的凶险,可她却那样爱笑,让项易生无法想象没有这样笑容的每一秒他是如何度过的。
   
   她就是降临在项易生平凡人生中的维纳斯。
   
   如此佳人,他何其有幸,竟能与之相配。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与徐白玲的结局
   
   生日派对结束后温郁文在度假村的露台上安排了旧友烤肉宴,本来都说好不带另一半,但夜深了,温郁文又领着安倪到场,这里逐渐成了一场闹闹哄哄的宵夜。
   
   韩愔这些年掩护身份涉猎过各种领域,自然见识不凡,所以无论餐桌上的话题走向哪里她都能搭上几句话。
   
   小牛总本也是骂她贱人死不足惜的一员,不过他和温郁文一样支持朋友的选择,很给面子故作崇拜地说:“弟妹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在哪里读的大学?有没有兴趣来我的公司?”
   
   边上带着明星男朋友的小八总笑道:“弟妹?你比阿墨大?”
   
   小牛总神秘兮兮地对韩愔说道:“小时候一次打赌他输了,要做我一辈子臭弟弟,以后你也要跟着叫我一声哥。”
   
   韩愔笑着点头:“阿牛哥。”
   
   项易生一直在露台边的烧烤架边站着烤肉,他穿着平整的衬衫,身上系着度假村提供的主厨围裙,在一旁带着笑意安静地感受着韩愔融入自己的社交圈。
   
   与其说感受,项易生更觉得这是一种享受。从前韩小易并不主动见他的朋友,现在回看,也许是因为那时的韩愔知道他们终有一天是要散的,交往越深,剥离起来就更困难。
   
   可现在不一样了,项易生想。
   
   韩愔会渐渐认识他的朋友,在节日与重要场合时他们俩会以一家人的名义出现在各种请柬与礼单上,这该是一种多么幸福的滋味。项易生越想越甜蜜,美滋滋地切开一块五分熟的牛排,飞了一半到小牛总的盘子里用牛肉堵住了他的嘴。
   
   韩愔侧身看了一眼项易生,大方地看着小牛总笑道:“多谢你的赏识,可惜项董事长下手早了一步,我的导师和我一起,知识产权都归他的研发部了。”
   
   “哎哟你看看!”小牛总一拍手,“这恋爱的酸臭味!”
   
   项易生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喜笑颜开。
   
   他挽起了衬衫的长袖,拿起了夹子和剪刀把一块滋滋作响的烤五花肉剪成了小块,用生菜叶包上后顺手递到了韩愔嘴边。韩愔没转头就知道是他,自然地张开了嘴,项易生再一送,顺势把肉塞到了韩愔嘴里。他们的互动很自然,好像相恋很久的爱人每天都在这么做一样。
   
   “别烤了臭弟弟,坐下来吃啊。”小牛总对着项易生喊道。
   
   项易生笑着:“她喜欢我的手艺。”
   
   这简直就是在现场表演小牛总口里的“酸臭味”,果然露台长桌两侧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起哄声。安倪也在场,坐在角落安静地吃了一片沙拉碗里的蔬菜叶,只是她身边的闺蜜路路突然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安倪抬了抬头,似乎也很好奇项易生会怎么说。她记得很多年前那个财长府邸的晚宴,她与项易生是宾客,而这个女人是在场兼职的服务生。
   
   他们不是有爱情吗?就算项易生能接受中间那段不清不楚的抛弃,他愿意把这不门当户对的身份说出来吗?
   
   这又是个许多人好奇的问题,小牛总的女朋友最是积极,她刚刚还在敲打着小牛总向项易生学习,这会儿又起哄着想听项易生说甜甜的故事。
   
   边上几个在胡扯初中糗事的人也闭嘴了,一起好奇地看着项易生。他们这个圈子从小互相认识知根知底,所以很渴望了解这个新融入的外人。项易生一直笑眯眯地听着大家的吵闹,现在浅笑着放下烤肉夹擦了擦手坐到了韩愔身边。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韩愔便在桌子底下轻轻地拉住他,用清澈笃定的声音笑道:“大概是多久,七八年前?他去葡国旅游,我在那里工作。有一次我生病晕倒在路边,他恰巧经过把我送去医院,就这样,因为他的善良遇到了。”
   
   韩愔说完微微偏头看了一眼项易生。这段故事里没有一句假话,她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为他们长久的未来打下了一块坚硬的基石。
   
   小牛总的女友十分可爱,和小牛总两人一看就是对欢喜开心果。她眨巴着大眼睛激动地感叹:“这也太浪漫了吧!从那之后你们就在一起啦?”
   
   韩愔正要开口,突然感到手上项易生用了一把力,他笑着接过话:“某些人啊,当时压根不记得我。只是后来我在国内开公司的时候又见到了她。”
   
   项易生笑了起来看了一眼韩愔,又看着桌上的朋友们:“那时候是我先暗恋她的,一直找理由让她学习,陪我出差,特别幼稚。一开始我只是本能地想和她度过一些时间,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因为我对她一见钟情,无法自拔罢了。”
   
   一见钟情,无法自拔。
   
   项易生对他们的感情永远都是那么直白,炽热与坚定。他靠一己之力,追到了世界尽头,把这两个孤独的灵魂融合到了一起,带回了尘世间。
   
   韩愔看着项易生与朋友们谈笑风生,看着项易生一直在桌子底下拉住她的右手,她突然起了一个念头。韩愔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就该这样定下来了。
   
   这场烧烤宴接下来的时间韩愔都没怎么说话,她像个机械的烤肉接收器一样张嘴收下项易生递来的生菜包五花肉,安静地听着这些人喝了点酒后吹着牛回忆往昔峥嵘岁月。
   
   这些人基本都是和项易生从小一起读书的,现在他们亲昵地对着韩愔喊嫂子,喊弟妹,然后跟她告状项易生从小喜欢抱着本书学外语装文化人,特别招女孩子喜欢。小牛总已经喝高了,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着:“嫂子嫂子你听我说,项易生这个人啊,你可要看紧了,从小就是老好人啦,吸引莺莺燕燕可是他的特长!”
   
   安倪喝了酒情绪也有了些变化,大概是真的准备放下了,她也迷迷糊糊笑着插了一句:“以前高中的时候阿墨是学生会会长,有个副会长就喜欢找机会和他放学后在图书室值班,两个人一直待到晚自习,我找都找不到人……”
   
   小牛总一拍桌子:“咱们安倪宝贝说到点子上了!副会长叫什么来着!下次吃饭把她也叫出来!不! 现在就打电话——!”
   
   “行了行了你这张嘴……”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把小牛总拉走,安倪也和路路一起勾肩搭背回了房间。大家再次纷纷祝项易生又年轻了一岁,一个一个带着家属离开了。
   
   等所有喧嚣散尽,远方山林外的天空竟已泛起了鱼肚白。地平线上隐隐约约跟着些充满生机的粉色,好像忍不住想要冲向天空的鲜活生命。
   
   项易生稍微排列了一下凌乱的酒瓶,准备联系度假村来清理。他看着趴在露台边上发呆的韩愔:“累了吗?你先拿着房卡回去吧。”
   
   韩愔看着远方的朝阳轻笑了一声:“我可不能离开你,不然又有哪个副会长要来找你一起过夜了。”
   
   看着哭包特工还吃这二十年前的醋,项易生笑弯了眼。他放下挽起的袖子走到韩愔身边,和她一起趴着看远方的地平线。
   
   好安静啊。
   
   和南极游轮上跟着他们整整二十天的海浪声不同,这里的山间自然景观不带一点杂音,偶尔树林里有一两声鸟鸣,大概是在呼叫又懒又蠢的人类赶紧起床,别错过这样美丽壮阔的瞬间。
   
   “小易,我们明天就出发吧。”项易生突然说,“你去过的,没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我都想去一遍。”
   
   他说得真切,韩愔当然愿意,不过她没有立刻同意:“过几天走吧。”她无厘头地补了一句,“我今天要染个头发。”
   
   她这些年一直顶着一头为了麦肯锡染的红发。从前为了不露馅她每隔几天就会补一次颜色,所以红得格外显眼,像个理发店海报上的人物。不过离开波哥大几个月,红色已经不那么显眼了,衬着现在日出时的天色,韩愔整个人都带着一圈暖色调的微光,能与身后的黎明赛一赛温柔。
   
   项易生给她披了件衣服,轻捋着她的头发:“怎么了?这多好看啊,你要换成绿的?”他顿了顿,似乎是在脑中想了一幅韩愔绿头发的图片,认真接着道,“宝贝,你换成绿的白的紫的粉的我都支持,之前还见过你一张金发的证件照,我也特别喜欢——”
   
   韩愔拍了他一把:“我们去把黑土和无鱼接回来吧,我们一家四口一起私奔,去海边。”
   
   项易生愣了一下,只听韩愔接着说:“我知道这几天你故意没有提起回你家,你怕我不愿意吗?其实……曾经我确实觉得既然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为什么要管别人呢?但现在我很确定,对你重要的人或事,对我来说也一样重要。所以不管以后我们怎样生活,我都想去见徐老师一面。”
   
   韩愔一直是个比较安静的人,在相处中更多的是用笑意来回应对方,很少一次对项易生说那么多关于他们未来的情话。所以现在项易生夸张地觉得,他能立刻摘录韩愔在这唯美清晨说的每一个字谱写成一曲天籁。
   
   那一瞬间项易生除了扑上去抱住她,根本不知道如何表达心中的情意。
   
   韩愔也很习惯被他抱着,静静地感受着项易生的下巴在她肩膀上磨磨蹭蹭的小动作。只听项易生抵着下巴小声对她说:“那还是不要染绿色的头发了。”
   
   “你想个颜色。”
   
   “我帮你染?”
   
   “那不行,你别害我。”韩愔轻轻推了他一把,却又被项易生揽进了怀里。韩愔要是想挣脱那是何其容易,不过她选择懒洋洋地靠在项易生怀里,和他一起看着天空一点一点从压抑的深蓝变成了待放的暗粉,看着所有青空下的生物一起慢慢变亮,变暖。
   
   温柔的阳光让灵魂复苏,让万物都带上了生命。
   
   这五颜六色的世界真的是太美好了。
   
   *
   
   项家还是韩愔记忆中那么大,进了第一扇铁门后就是见不到头的林荫道。现在初夏,整片宅子更像一个郁郁葱葱的植物园,从进门开始就知道主人在园林设计上下了极大的功夫。
   
   除此之外,上次来时是安倪父亲的生日宴,门口的管家都很热情,一派喜庆的模样。而这次一路在树荫下开车无比静谧,除了形单影只巡逻的安保人员,再也没有外人。
   
   韩愔坐在车里,直勾勾地盯着一只从车道边跳到后视镜上的松鼠,双手紧紧地捧着放在膝上的餐盒,看上去有些紧张。
   
   “项易生,我昨天刚看了一篇论文,说听着这些风吹树叶的声音可以降血压,平均能降十点。”
   
   “项易生,如果这辈子只能吃一样东西,你会想吃什么?我听说标准答案是自助餐。”
   
   “项易生,你知道科学家估计现在世界上总共有四十亿只松鼠吗?你还记得昨天那个零食店门口的巨大松鼠塑像吗?要是每一只松鼠都变得那么大你觉得人类能打过他们吗?”
   
   “项易生——”
   
   项易生听着她没话找话又紧绷的声音,分出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肩膀:“别紧张,就算松鼠要统治世界,我们也要一起被吃掉。”
   
   韩愔看着食盒纠结地想了一会儿,觉得好像可以接受。
   
   之前来见徐白玲的时候餐盒是项易生做的,这次项易生依旧想接管这项艰巨的任务,但是前一天晚上被韩愔从厨房赶了出去。
   
   韩愔自认旅居多年,世界各地奇异的特色美食都多少会做一些。她正在新家崭新的灶台前跃跃欲试,项易生却在一旁煮着咖啡提醒她徐老师不爱那些奇怪的香料,不如做几个健康的家常小炒。
   
   韩愔掂着铲子愤怒地指责了一番项易生限制了她的创作自由,然后老老实实地做了一碗鸡丝拌面和两份炒素菜。
   
   项易生把车停到前厅口的喷泉边,韩愔看着喷泉上的白色雕塑缓缓开口:“项易生,有一次我被派去正在战时的西亚国家救一位记者出来。”
   
   项易生侧头:“嗯?”
   
   “我去的镇子虽然标记着非武装区,但每天也会受到几十次的空袭。路途中我们经常能踩到各种尸体——”
   
   项易生有了画面感,五官都挤成了一团,他侧过身去握住韩愔的双手:“宝贝小易,你是想说你现在都比那时候都紧张吗?”
   
   韩愔被说中了想法,认真地点了点头,把手搭在车门上却一直没有拉动把手。
   
   项易生没有说什么安慰鼓励的空话,只是下车走到副驾那侧,替韩愔开了车门,护着她的头把她牵了出来。然后像安胜平生日宴那天一样,拉着她一起走进了项宅主楼。
   
   韩愔来到了这间带着些熟悉感的餐厅,有一位佣人收下韩愔手里的餐盒,引着他们走向餐桌边的客厅区域。徐白玲穿着舒服的居家长裙靠在沙发边,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手里的书。她听见声音后轻声唤道:“大黑土,我在草坪上安排了下午茶,你去看看准备得怎么样了。”
   
   太神奇了,养了猫咪小黑土之后她居然叫自己的儿子大黑土。
   
   还没等项易生回答,徐白玲又说了一遍:“快去,我总觉得新来的西餐厨子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懒,你去帮我监监工。”
   
   显然徐白玲知道韩愔要来,也准备好了见面。她依旧低头翻书,也不再说话,似乎是在等项易生离开。
   
   韩愔给了项易生一个大黑土你放心去的眼神,等他离开后才整理了一下衣裙,安静地坐在了徐白玲身边,轻声地叫了一句:“徐老师。”
   
   为了给上一段故事画上一个句号,也是为了今天的会面,韩愔换上了内敛的浅咖啡发色。今日她的发尾带着些微卷越过肩膀垂落,再加上一套素色的裙子与薄外套,相较生日宴上的惊艳,今天的韩愔像极了名门望族出身前来拜访徐白玲的淑女闺秀。
   
   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下来,韩愔乔装打扮的本事练得登峰造极。只要她想,她依旧可以完全掩盖住自己的痕迹,塑造出一个形象气质焕然一新的角色。
   
   不过今天的韩愔是认真的,她没有任何人需要欺骗,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目的或企图。
   
   韩愔替徐白玲沏了一杯桌上的绿茶,将茶杯推到了她的面前。
   
   徐白玲是个有能力有眼界的人,她拖着一整个项氏集团在风雨里走过那么多年,她在黑道白道都拿捏着合适的资源游刃有余地应对向她袭来的无数挑战。
   
   韩愔很早之前想过,与徐白玲那段被绑架的小插曲后她一定会找人调查自己。凭徐白玲的人脉,也许她真的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为此韩愔曾经还十分谨慎地做过一份如果徐白玲这边出现安全漏洞后的紧急撤退方案。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就当那些是上辈子的故事吧。这辈子,她喜欢项易生,她要非常努力地和他在一起。
   
   徐白玲看着韩愔端起茶杯笑了笑,率先发话:“昨天易生不知躲在哪里偷偷和我视频了一下,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严肃。”
   
   韩愔不知道这事,她清清嗓子:“咳……他说什么了?”
   
   “他跟我说他不想要孩子,想要二人世界。”徐白玲摇摇头好像有点嫌弃,“他一脸认真地说你们是天上才有的神仙爱情,让我和你见面的时候千万不要提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结婚生子繁衍后代的琐事。别说,他模仿神仙惟妙惟肖的,像个傻子。”
   
   韩愔一笑,心里升起一阵暖意,不过徐白玲很快接着说道:“我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
   
   韩愔犹豫了一下,坦然答道:“是我提出的。”
   
   徐白玲并没有韩愔想象中那么大反应,她继续喝茶,平静地问道:“介意我问问原因吗?”
   
   韩愔点点头:“徐老师,我今天来,有一个很长的故事想对你说。听完之后希望您能理解我的立场,也希望……替我保密。”
   
   徐白玲看着她:“还记得那次你在洪帮救了我吗?”
   
   “记得。”
   
   徐白玲:“那次我答应过你,不会把你的事告诉任何人。你车祸之后我利用想象力猜到了一点,但这些年我没有食言,连易生都没有说——不过我猜他现在也该知道了。”
   
   还没等韩愔回应,徐白玲接着说道:“不知道我儿子那大脑壳里装了些什么没用的东西,把我想成什么恶人了。”她看上去有点郁闷,不过她很快看向韩愔,“既然今天你愿意来见我,我也想和你分享一件连他都不知道的事。”
   
   “您先说。”
   
   徐白玲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要和韩愔说这些,而不是心血来潮。她喝了口茶泰然自若地说道:“那一年,我丈夫病死之后,我从没告诉过别人——我的第一个想法是,我终于自由了,可以回O洲当艺术家了。”说起这个地名,徐白玲浅笑,“那是我一生的追求,在那里的街头写生,油画素描都曾是我的强项,我甚至可以摆一块石膏给游客当场凿雕塑。”
   
   韩愔愣了一下,她知道徐白玲是学过园林设计的,却不知道她竟这样对艺术充满激情,怪不得项易生从小就去过那么多世界各地的美术馆。她问道:“那后来呢,怎么没去成?”
   
   “当然是因为易生。如果我跑了,项氏被瓜分了,难道我要带着一个孩子去布达佩斯街头卖艺吗。而且就算我不在乎烂尾楼盘的近万户人家,只要易生长大,这些终究会成为他的麻烦。”徐白玲看着韩愔笑了笑,“所以我只能留下来处理这烂摊子——别误会,我很爱他,但我确实因为这个孩子,做了大半辈子我不感兴趣,甚至非常厌恶的事。”
   
   韩愔想到了徐白玲还吐露过为了拯救项氏被迫与洪帮有灰色交易,还被洪帮数次绑架为难。韩愔觉得她能懂徐白玲的言下之意,是让她为爱的人牺牲吧。韩愔舔了舔嘴唇低下头:“徐老师,我……”??
   
   徐白玲笑了笑,突然越过茶几将手搭在了韩愔的手腕上:“小韩,我的意思是,易生他那样爱你,你就是我的家人。我猜你有些不寻常的经历,但就算你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孩子,我都不想你重蹈覆辙。我希望你可以一辈子都做自己喜欢的事,你和大黑土做的决定,虽然轮不到我来置喙,但我想让你知道,不管你们决定怎样度过余生,我全都支持。”
   
   听到这些,韩愔愣了一下,怔怔低头看着徐白玲带着温度的手。一瞬间韩愔觉得自己眼底一酸,不是因为最近越来越情绪化的缘故,也不是因为刚刚这几句话,而是因为她好像真的又找到了家人。
   
   徐白玲见她这样扬起嘴角笑了:“别别别,别哭,被那臭小子看到我可就坐实了恶婆婆的罪名。”
   
   “徐老师。”韩愔压住自己微微哽咽的声音,“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
   “小易啊,不如给我讲讲你那个很长的故事。”徐白玲温柔地看着她。
   
   韩愔点点头,认真地开口:“徐老师,我不叫韩小易,我叫韩愔。我不知道我出生在哪里,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从小生长在一个叫迎春花福利院的地方。”
   
   ???……
   ????
   *
   
   徐白玲与韩愔一起走到项宅巨大的园子里时,早已过了午饭的时间。佣人将韩愔带来的食盒热了热提在手上,隔了一段距离安静地跟在她们身后。
   
   韩愔站在一株被修剪成长颈鹿形状的树下,远远地就见到项易生了。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外套,不过到家后换上了松松垮垮的休闲裤,一个人在初夏的花园里兴致极好地摆弄着露天竹藤桌上的小盆多肉。
   
   项易生似乎是找到了一个全新的兴趣,他摆放好植物后在附近的地上找了几朵小雏菊插进了桌上装饰用的玻璃瓶里,又兴致盎然地踩着竹椅在两棵大树之间拉起了一串精致的装饰灯。
   
   都说如果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后最开始的那些恋爱滤镜都会消失,总会在对方身上看到越来越多的人间烟火气,到最后从前再怎么闪耀的人都会趋于黯淡。
   
   不过韩愔却觉得项易生不一样。
   
   韩愔最开始认识项易生的时候觉得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有钱人,在家待着无聊出来带着些闲钱创业,普通到甚至有些平淡无趣。
   
   可是这些年过去,韩愔慢慢发现他骨子里的温柔与尊重带着极大的力量与韧性。也许是徐白玲的教育,也许是他的天性,但这一切领着他用自己的能力为低资源地区落后的医疗条件出力,这样的坚韧也领着他走过人生中所有饱受压力,昏暗无光的日子。
   
   更令韩愔惊喜的是,直到这次回来开始真正融入项易生的生活后,她又发现坚定与宽容背后,项易生原来是个从小到大被身边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矜贵小少爷。
   
   就像现在这样。
   
   项易生安排完庭院的下午茶宴后,便带着黑土和无鱼在草坪上消磨起了时间。
   
   他像逗小狗一样往远处扔了一个网球,满脸期待想看看自己的哪只猫会跑得更快去把网球捡回来。谁知道根本无猫领他的情,他们趴在项易生的脚边一动不动,像看傻子一样扫了一眼项易生,继续安安静静地享受起了下午慵懒的阳光。
   
   站在庭院里的管家见此情形微微一笑,正要去把网球捡回来,被项易生给拦住了。他不信邪,在桌边找出了一袋猫咪零食,高高举在黑土和无鱼面前,引着他们跟着自己往网球落地的方向跑。
   
   天空是好看的蓝色,不过快到傍晚了,低低飘着的云朵却带着些明艳的黄色,项宅庭院的边缘还种着些柳树,筑成了一片完美的拼色画卷。
   
   项易生就是这幅画中的主人公,他被两只懒猫折磨到边气边笑,像一个会动的猫爬架一样带着黑土无鱼跑去捡网球又跑了回来,回来的时候他见到了站在远处的韩愔和徐白玲,开心地和她们招手,还做了个手势展示他忙活了这么久布置好的庭院宴会。
   
   项易生笑眯眯的,在韩愔的视线中心发着光。
   
   *
   
   虽说徐白玲宠着猫不催他们运动,但她自己却在这么多年的社交生活中精通了高尔夫,飞碟,射箭与马术,还在家里办了许可证。庭院的家宴后徐白玲邀请项易生与韩愔餐后一同参与这几项消食运动。
   
   韩愔在高尔夫与马术上不算是顶尖高手,不过飞碟却是她的老本行。在不满足于静止的位置射击后她又试了几遍在快速行驶的高尔夫车中射击以及在颠簸的马背上射击——除了两次抛靶机出了机械故障,韩愔竟然弹无虚发。
   
   这让徐白玲和项易生母子两人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合上嘴巴。
   
   这天傍晚韩愔和项易生如愿把黑土和无鱼带回了家。一开始徐白玲还有些舍不得,项易生据理力争,演讲了一段徐式溺爱对猫咪健康成长不利的长篇大论后徐白玲投降似的把两位小皇帝送出了家门。
   
   在回程的车上,项易生又问出了一件他好奇的事:“你真能在一千米外射中直升机螺旋桨和机舱那个连接的地方吗?”
   
   “不信啊?”
   
   “诶,狙神在上,不敢不敢。”项易生笑着停了车,突然想到了什么,“那线上枪击游戏呢,狙击手玩那些也会很厉害吗?我申请一战!”
   
   韩愔叹了口气,大小黑土谁更聪明还有待商议。
   
   项易生把平安居的旧物都搬到了一处他们看好的郊区别墅里,除了正常的装修家居,这房子也是花了许多心思的。比如项易生特意加了一处顶层阳台到一层泳池的滑降绳索,还有一扇与客厅相通的指纹视网膜双解锁暗门。可惜他们私奔在即,项易生还没机会在自己家过一把特工瘾。
   
   项易生拎上了空的食盒,顺手将猫抱在怀里,与韩愔一起走到了他们的新家门口。
   
   进入前厅前还有几级干净的石阶,项易生突然拉着韩愔问道:“对了……今天你把一切都告诉她了?”
   
   “嗯,好多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我都告诉徐老师了。”韩愔顺手把黑土从项易生身上摘了下来放到地上。
   
   项易生看着韩愔这严苛的教育方式赞许地点点头,依样画葫芦地把无鱼也摘了下来放到地上让他们自己走:“你们在一起待了这么久,我都开始担心了。”
   
   韩愔笑了笑:“其实都是我在说,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手上没拿东西,便先去按了大门上的密码锁,密码是她与项易生在里城的医院重圆那一天的日期。
   
   “我讲了很多我做过的事,絮絮叨叨了一个小时。不过徐老师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就一起出来了。”
   
   “说了什么?”
   
   韩愔看了看天上的一轮满月,笑着看着项易生:“你妈妈说,平安回家就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柠檬园
   
   交接了一下公司的事,项易生和韩愔很快在姜珍珍的怨声载道中启程去了意代利,途经Rome与那不勒斯后到了阿马尔菲——这片由许多小镇构成的,建在悬崖上的长长海岸线。
   
   韩愔确实在这里有一处房产,是她很多年前为了长期盯梢来度假的军火商买下的安全屋,后来为自己做身份掩护。那地方一室一厅,窗外就是大海,附近还有集市,生活非常方便。
   
   他们本想旅居在此,不过转念一想,无论是有点小钱的汉娜肖还是有点不算小钱的黑土,他们真的非常富有。
   
   想清楚这个事实后,韩愔和项易生很快兴致盎然地买下了阿马尔菲海岸一处有几百年历史的别墅——一片比项宅还大的乡间庄园。庄园西面靠山,南面傍着大海与一座属于他们的悬崖花园,周围其余的空地是大片的柠檬园,走到哪里都能闻到阵阵沁人的清香。
   
   庄园之前的主人生前还收藏了十几幅价值连城的油画,都是达芬奇那个年代的人物肖像。传说因为实在名贵,每年都有不少大盗光顾。项易生与韩愔不想迎接这种烦恼,商量之后干脆把画都捐给了慈善基金会拍卖,然后请油画大师徐白玲女士创作了与那些肖像一模一样的油画——但是徐白玲故事把人脸都换成了黑土和无鱼两只猫咪的胖脸,挂在整座庄园的各个角落,大大尊高了他们在家里的地位。
   
   另外,因为这住所实在太大了,买房时还附带着一个管家团队。中介拍着胸脯和项易生吹嘘这个团队以前在白金汉宫服侍过,高薪有高薪的道理。
   
   韩愔一开始还不信,觉得自己遭遇了退休金诈骗,不过她很快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住在庄园的这段日子,每天睁眼洗漱完后,她和项易生会被一位温柔的意代利老太太领着,去主楼外的海景悬崖花园享受变着花样安排的早餐。除了当地食物,从没离开过意代利的大厨有几天还做了寿司,泡菜卷和中式的鸡蛋饼,味道竟然不错,他特别自信地说是跟着网上的视频学的,绝对正宗的口味。
   
   吃完早餐他们会在换衣服之前再睡一会儿,然后上午项易生就开着一辆古董车,副驾带着韩愔,后排载着黑土和无鱼,一家人去阿马尔菲海岸线上的不同小镇观光。
   
   那辆好看的古董车也是庄园上一任主人留下的,连着房子一起送给了他们。小车原本的天窗不好用了,项易生就把整个车顶拆了,当敞篷车开。下午途径码头,如果天气舒爽他们就会租一艘游艇出海转上半天,等到整条海岸线都亮起了灯后再慢悠悠地回来。
   
   去码头的次数多了,韩·挥霍退休金·愔直接大方地买下了一艘游艇,买了一个码头偏远的泊位。她还想再订一架直升机停在游艇上,可以带着项易生在高空看海景。不过最近的订单有些紧张,直升机还要一段日子才能送到她的手上。
   
   至于晚餐,管家们每天会根据他们一家四口闲逛的路线提前预订当地有特色的餐馆。有些地方不接受宠物,管家就会提前在餐馆门口等着,把黑土无鱼先接回家享受意代利主厨为他们准备的皇粮。或者有些日子回家早,他们四个懒蛋就一起回到柠檬园里的玻璃房就餐。最近买了游艇后,韩愔还喜欢把厨师都叫到船上去,做像南极游轮那样做露天式的开放厨房。
   ???????
   每一顿酒足饭饱后黑土无鱼会立刻睡着,项易生就坐在甲板上看看新闻。而且他现在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学习意语!
   
   生活在这里虽然英语够用,但总归不是特别方便,所以立志要重拾法语的项易生同时被意代利语缠上了。韩愔会忍不住嘲笑他像个小学生似的用功学习,干脆一头跳进暖洋洋的海水里游泳,为了下一顿饭消食。或者在水里泡久了她就找一艘帆船,盖上防晒衣物摇摇晃晃地一躺就是一整天。
   
   这样舒服的日子过了几个月,韩愔率先意识到,她的四肢退化了!
   
   而且!现在她和项易生接吻的时候!会先碰到肚子!
   
   终于有一天,韩愔站在庄园主卧的窗边,看见窗外成片成片青黄色交接的柠檬树,第四次想躺回床上去的时候,下定决心成为一名光荣的农场主。
   
   韩愔自己研究摸索了一段日子,清醒地认识到她对施肥,植株定型,修剪,定植,嫁接……全部一窍不通。她看着自家柠檬树上柚子那么大的柠檬,束手无策一个月后终于通过管家的帮助加入了一个意代利南部的柠檬种植园管理协会。
   
   宜人的地中海气候让柠檬种植业成为了这里长达几千年的重要经济支柱,许多人都以此为生。这个协会为了组织交流柠檬种植经验以及后续与柠檬制造业厂商的合作,每个月还在那不勒斯举行两次聚会。
   
   从海岸边到那不勒斯,公共交通也就两三个小时的路程。韩愔有些担心肩上的神经损伤会突然抽痛病发,不想冒险在海边的悬崖绝壁上开车,于是就每两周坐一趟观光巴士往返那不勒斯。
   
   去了几次之后韩愔不仅认识了愿意前来柠檬园指导她种植技术的前辈,还签好了一家肥皂厂和一家柠檬利口酒厂直接来种植园里搬运刚摘下的新鲜柠檬。
   
   也不知道韩愔威逼利诱和人谈了什么条件,酒厂的老板竟然答应了把柠檬酒的利润与她分成,韩愔高兴地宣布在直升机到货前先赚到了一笔油钱!
   
   项易生乐乐呵呵跟着韩愔去了几次那不勒斯之后,突然觉得自己的地位有些变化。有段时间项易生每天都在抗议为什么躲来世外桃源韩愔要自告奋勇去出差?不过在抗议无果后,项易生也开始经营起了自己的小生意打发时间。
   
   项易生研究评估了大概一两个月,然后找了个凉快的日子去把阿马尔菲海岸线上十几家小规模的私人游艇租赁公司全部买了下来,整合之后摇身一变竟成为了当地第四大的旅游服务公司。
   
   这天项易生把韩愔带到了码头他们自己的游艇边上,然后用手臂特别霸气地前后画了一个大大的弧度,给韩愔介绍道:“从这里,到那——里的船,全——都是我们的。”
   
   只见柠檬园主韩小愔——对了,因为韩愔和韩小易项易生都无法舍弃,他现在喜欢叫她韩小愔——愣在了原地。
   
   项易生对于自己的小小副业格外自信,接着道:一般来说这个行业不够稳定,但这里暴利,一艘新船的成本大半年就回来了。这里好多小公司做不下去是因为没有客源,但我已经谈好了十几家国内和加州的华人旅行团,大游艇已经约到八个月后,再加上我们能在这里接到的散客,过段日子收益就能到达被集团收购的标准啦。
   
   韩愔手里抱着一个和小西瓜一样大的柠檬,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连成一片的大小游艇。她最近花了太多心思在柠檬上,看什么都是黄的,现在只觉得眼晕。
   
   项易生见她一直不说话便问道:“怎么了?你觉得怎么样?”
   
   韩愔迎着海风甩掉了脑袋里的担忧笑道:“等你出直升机保养费。”
   
   说完她拉着项易生上了船,让厨师摆出了八杯黄澄澄的饮品激动地看着项易生:“快尝尝,酒厂今天带给我的新品。”
   
   那瞬间项易生的脸色肉眼可见黑了一半,他衣服都不脱直接纵身从甲板上跳进了海水里,潜行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颗脑袋在海平面上。
   
   他从水下伸出双手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长睫毛滴着海水在暖阳下晶莹剔透,大笑着冲船上的韩愔喊道:“我不喝,今天早上喝的牛奶都觉得是柠檬味的!求求你了,把它改成旅行线路的产品,让游客试喝!”
   
   说完项易生又一头钻进水里憋气潜行。这里的海水明亮又清澈,韩愔能看见他的身影在水下绕着游艇浮来游去。
   
   韩愔笑着也不逼他,只是吹了一会儿海风后抱起黑土趴到了甲板边。她想着自己每天连哄带骗地让项易生尝柠檬,低头看了看,发现连衣服都是去柠檬协会的时候买的柠檬色长裙,终于承认最近几个月在她心中这柠檬生意竟要有与项易生比肩的意思。
   
   和她一样,项易生虽是一时兴起开始做旅游,但不知是当地的华人游客市场并没有被开发完全还是他就天生懂得赚钱,几个月过去他这生意竟也有声有色,已经到了在当地小有名气的程度。
   
   在韩愔同意之后,项易生与旅行社签好游艇增值服务合约,把韩愔整天拿来让他和管家“品鉴”的奇异柠檬酒水产品放进奢华的水晶高脚杯,在出海时安排成“每日限定一场”的“阿马尔菲原产地新鲜柠檬酒品鉴会”,规格参照红酒品鉴会,把普通的柠檬甜酒包装成了几千欧元一瓶的格调。
   
   韩博士与项先生的“黑心”旅社并不止于此——参加完游艇上的柠檬酒品鉴会,与他们合作的导游就带着游客们去参观韩愔那渐入佳境的柠檬园。为了让游客们心甘情愿掏门票与解说费用,韩愔作为 “园内讲解”给她的柠檬园编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她编的故事每次都有些出入,左不过就是从前这庄园的主人与他的爱人在战时被迫分离,多少年了他的爱人都没有回来。以前交通不便,他怕爱人在这纷乱的港口悬崖上找不到自己的家,便在这面向大海的院子里种上了千万株明亮的柠檬树,希望有一天他的爱人乘船路过时能见到这一片指明灯,找到回家的路。
   
   为了让这故事更像是真的,韩愔拉管家入伙,鼓动他在柠檬园接待游客的时候抱上黑土或是无鱼,时不时路过面向柠檬园的窗口做出最悲伤的表情,看往大海的方向。这样导游就可以神神秘秘地指着窗口隐约出现的人影,一脸忧伤地说——“听说他现在都还在等着爱人回家”,然后获得阵阵游客们的叹息声,当然还获得了他们在购买柠檬园产品时的消费力。
   
   知道这事的时候项易生呆愣了整整五分钟,随即便一把抱住韩愔躺在沙发上笑到断了气。
   
   一开始他们只是为了防止每天躺在船上吹着海风四肢退化体重翻倍才找了些事做,谁知道现在从游艇到柠檬园的一条龙下来,他俩每天至少能挣上小几万欧元的现金,旺季更能翻倍,已经到了必须雇人数钱的地步。
   
   新雇的会计是个手脚麻利的意代利小帅哥,韩愔最爱看他每天傍晚背着帆布小包来庄园里在自己面前像弹钢琴似的,哗啦哗啦数钱,有时候还颇为含情脉脉。
   
   项易生在一旁看着头顶冒烟,每次都会气鼓鼓地拉着韩愔去海边走上几圈,跟她反复旁敲侧击,仅仅是他们这处庄园的价值大概能抵过几百个柠檬园,所以一切怡情为主,不要看着钱就两眼放光。
   
   至此,韩愔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小帅哥和点钞机,安心当上了甩手掌柜。
   
   除了在旅游与种植上的小产业,韩愔还在柠檬协会交到了一群热情奔放的朋友。这些新朋友经常会邀请韩愔和项易生去他们家里做客,大家都是种柠檬的,经常可以一聊一下午,直到晚餐后小酌几杯才散。渐渐地他俩和这群热情的意代利人熟络了起来,也会邀请他们来到自家庄园,在悬崖花园一起俯瞰大海,享受温柔的阳光与下午茶。
   
   韩愔曾经在安全屋孤独渴望的——海边午后的黑咖啡,方糖,长面包,黄油与爱情——现在有了后三样,至于咖啡,一群柠檬人的聚会怎么会允许别的饮品上桌呢。
   
   对于这群正经的南欧柠檬园农场主来说,最初发现这对亚裔夫妻如此富有时,他们着实被惊着了。但他们很快爱上了自己有富豪朋友的事实,经常约在周末几家人开一辆房车去一些不是旅游胜地的南欧小城自驾游。
   
   很不幸的是,黑土和无鱼虽然是这几家人宠物小团体里最壮实的,但是外强中干,韩愔的本事一点都没学到,每次出门都沦为别家猫猫狗狗甚至仓鼠的坐垫和霸凌的对象。项易生琢磨了许久,觉得安安分分不伤人倒也算是猫咪界的优良品德,便也不教育他们反抗,只是和韩愔每天轮流督促他们运动,在柠檬树间跑上十几分钟。
   
   这样有规律的日子又过了大半年,无数次围绕着阿马尔菲海岸的公路旅行后,这个柠檬小团体终于决定踏出舒适圈,准备穿过意法边境前往尼斯——更重要的是,前去离尼斯不过三十公里的法兰西芒顿参加柠檬界的最大盛典,芒顿柠檬节。
   
   听到这个提议时项易生晒着太阳昏昏欲睡,正在用毅力逼迫自己完成手机定时提醒的意语和法语作业。他吓了一跳,一度以为他们要去尼斯湖找水怪,想来也像是韩愔会做的事,有些惊魂未定。他立刻转头看了看韩愔,在她的笑颜中平缓下心情,继续尝试读懂《小王子》的法语原著。
   
   有了这个宏大的计划后,柠檬协会的朋友提前很久就约韩愔与她那位最近刚学会意语的先生在那一周空出行程,几个种植园家庭开车一起去狂欢。
   
   韩愔本是个不爱热闹的人,但听说这柠檬节所有的游行彩车,装饰用的大城堡甚至桌椅都是由柠檬绑上木架子搭建的,好奇心一跃而起。她强忍在网上搜视频的欲望,也缠着项易生不许他查,着手处理一个棘手的问题。
   
   和上次不能去项易生安排的梦幻铁塔市游的理由一样,她一直在法方反恐局通缉名单上。虽然已经过了几年,但是机场和火车站肯定是不能去的。好在从阿马尔菲自驾去尼斯不过一天的时间,这种小路接壤的边境又查得不严,韩愔打算画上浓妆,准备一本新护照专为这次去柠檬节用。
   
   虽说韩愔退休了一段日子,但在一个新地方找到这种特殊生意人的本事依然在。她让项易生挑了一个好听的意代利名字放在新护照上,耐心等手艺人在柠檬节前把新护照做好。
   
   这段日子过得平淡如柠檬水,今年种植园和游艇租赁都已经步上了正轨,开始稳定盈利。生意做大了韩愔和项易生也就不用事必躬亲了,他们安排了几批雇员,又进入了刚来阿马尔菲海岸时那每天吃饭睡觉谈情说爱的生活节奏。不过他俩每天懒散又潇洒地浪费完时间后,晚上躺下时都要互相反省,再这样下去长肉了可怎么办?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答案是——在床上必须加倍运动消耗能量。
   
   不过在这个等待柠檬节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小插曲。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项易生这个总说自己生活无聊的倒霉蛋,在某一天早上出门去集市的时候,被绑架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小易柠檬
   
   这事不小的原因是这到底是个绑架案。从监控上看,两个男人从路过的车里突然跳出来,把黑袋子套在项易生头上把他拖走了。而这事不大是因为,对方连脸和车牌号都没有遮,似乎是故意让韩愔知道他们的壮举。
   
   其实从项易生第一天带她看游艇生意时韩愔便有一些顾虑。
   
   意代利的mafia文化举世闻名,每一个码头都被当地的黑帮牢牢掌握,外人在码头做生意一定与他们有固定的分账协议,这种模式麦肯锡的集团也用,韩愔以前就是那个去要钱的打手。
   
   一般新人来这里做些街头的小生意不要紧,但像项易生这样大手笔进入市场分了杯羹,必定惹人注意。再加上最近韩愔开腻了之前买来的直升机,把“直升机环游海岸线”加入了游艇套餐,大概是动了别人的垄断市场。
   
   韩愔麻烦万能的管家想办法去查这辆车去了哪里,她自己去取了一整箱现金。几年前的韩愔遇到这种事是肯定不会惯着的,不过从现在的生活状态看,她更愿意用平顺的手段解决这样的纷争。
   
   管家利用认识的警察定位到了一个码头边上的当地黑帮小据点,并确定项易生被带到了那里。管家在电话里忧心忡忡地介绍这些人都有案底,让韩愔千万要小心。韩愔自然不怕,她先回了趟家,专门换上了一套带着碎花的裙子,摆出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
   
   韩愔拎着钱到了据点,发现这里是个古旧船坞改建的平房。平房门口有两个神色嚣张的马仔,他们穿着皮衣皮裤,把手枪插在最显眼的裆部,大概这是他们需要获取自信的地方。
   
   不过韩愔出现时,他们神色间明显放松了警惕,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没搜身没查包,看了看她带来的箱子便直接领她进去了。
   
   韩愔从没遇到过这么草率的反派,大概是这片奢靡海岸的黑帮生活太平顺了,太久没有遇到过危险,这要是在麦肯锡手下做事,早就在凶险的南纬洲死了十几遍。
   
   大概是因为看上去毫无攻击性,韩愔顺利地见到了管事的头目。那个青年男子带着金边眼镜,看上去十分期待见到韩愔箱子里的现金。韩愔也不多说,直截了当地沟通了她和项易生愿意交保护费,也愿意在年底与黑帮大哥们按比例分账的意愿。
   
   韩愔的意语并没有像她其他几门外语一样达到本地人都听不出口音的水准,这点在她和金边眼镜的交流中大有益处,正好让她更像个不愿惹事的外乡人。她还十分诚恳地表示他们在这里做生意不求挣钱,只不过图个开心快乐罢了,希望可以和各位领导朋友们和平相处,避免一切可能发生的争端。
   
   金边眼镜从未见过那么配合的受害人,当然了,他也知道愿意破财消灾的有钱人不少,所以暗喜着接过了韩愔带来的一箱现金交给了身边的助手,他自己则抽出记事本记下这笔账,中途他还收到了上级打来催促的电话,金边眼镜表明一切顺利,遇到了两个好欺负的外国人。
   ??
   韩愔被两人守着,坐在一旁耐心并安静地看他做完这一切。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金边眼镜终于挥挥手招呼手下领着韩愔出了船坞,然后装模作样地说了几句抱歉误会,同时差人把头上仍然套着黑布袋的项易生带了出来。
   
   门口那两个裆部插枪的男人粗暴地解掉了绑住项易生双手的绳子,把他往韩愔的方向一推,项易生整个人正好撞到了韩愔怀里,被她紧紧抱住。
   
   那瞬间韩愔闻到了他身上柠檬味沐浴乳的清香——是她柠檬园这季的新产品。
   
   悬到嗓子眼的那口气终于放下了,韩愔一头扎进他的臂弯里,脑袋像小木槌一样一下一下凿着项易生的肩膀。她想到了很多年前项易生领着她去做业务竟能被人伤到动脉,又有一个追杀他到南极的兄弟叶源,今天居然还被意代利的犯罪分子绑架了一遭——韩愔不禁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别人几辈子遇不到的糟心事,怎么全被项易生给碰上了。
   
   项易生自己摘掉了头套,把韩愔环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因为被关了大半天,他声音又干又哑:“你又来救我了。”
   
   韩愔感受着他的体温和清新的柠檬香味笑了笑。码头上的海风吹得她心里痒痒的,她便抬起头来亲了项易生一口,正想说话,突然看到项易生嘴角有些干掉的血迹。除了已经干掉的血块,他的左脸又红又肿,右边也好不到哪里去,连嘴角都是刺眼的红紫色,简直像是刚在中学后巷打完群架的小青年。
   
   韩愔非常熟悉这种状态,在尝试接近麦肯锡的第一年,她几乎每天都是这个样子,脸上能看见的地方全是伤口,嘴角的伤口最容易恶化,溃烂的时候连最基本的张嘴吃饭喝水都十分困难。
   
   一刹那韩愔双手冰凉,她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轻轻地抚摸着项易生脸上的伤口。项易生被韩愔吓了一跳,立刻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了?降温着凉了?”
   
   韩愔没有回答他,她固执地看着那些伤口平静地问道:“他们打你了?”
   
   项易生啊了一声,满不在乎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刚被抓的时候我不服气,和他们扭打了一会,可惜给你丢脸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打过!”
   
   不过项易生似乎也跟着韩愔学到了如何从苦难中寻找快乐,很快正色道:“但是亲爱的,这趟我收获颇丰!我被锁在车里的时候听懂了他们的对话,正好测试了一下我的语言学习进度。那几个人在讨论他们的老板考虑投资意乙联赛的不知名球队,听说可以操控球员踢球,他们说甚至可以控制哪一个球员在第几分钟进球?太酷了,你想拥有一支球队吗?不过还得和银行商量一下————韩小愔,韩指导?你在听吗”
   
   有次韩愔装作专家给导游讲解意代利南部柠檬种植历史,随队的导游突然这样称呼她,还认真地请教问题。那天项易生混在游客里寻开心,笑到差点被韩愔赶出柠檬园。之后项易生便也喜欢这样叫她,整天韩指导韩指导的,听上去像个职业的赛事解说。
   
   项易生晃了晃手臂吸引着韩愔的注意力,继续道:“或者你想正儿八经投资一个更高级联赛的队伍吗?你喜欢橄榄球,我们可以赞助NFL的球队,到时候超级碗场边的广告牌就宣传你的柠檬园。不过这事不着急决定,要等赛季之间去谈。”
   
   这事折腾了一天,到了傍晚,正是海岸线上景色最为瑰丽的时间,远处是海平面上艳红的夕阳,近处是变了颜色的海面,透着暖洋洋的粉色。韩愔穿得素雅,在这夕阳映衬下点点头:“好,我们都试试。”
   
   项易生满脑子都是奇奇怪怪关于花钱的想法,得了鼓舞非常开心,正想咧嘴笑,登时扯到了嘴角的伤口,一脸委屈。韩愔把自己的手机塞给他:“管家把车开来了,就在前面的路口。你先联系他,他说就停在那家有咸奶泡的咖啡厅斜对面。”
   
   “为什么不一起?”项易生接过手机不解道。
   
   韩愔笑了笑松开了他的手:“这套裙子没有口袋,刚刚送钱的时候我好像把卡包落在那里了。你就别跟我回去了,把车开得近一点来接我,十分钟后路口见,我们晚上去吃那家荧光沙滩海鲜。”
   ???????
   项易生确实又累又饿一整天,听到海鲜两个字整个人都明媚了起来。韩愔转身向着刚才的旧船坞走去,背影消失在带着血色的夕阳里,目光泛着寒意。
   
   没有人可以在伤害她的爱人后全身而退。
   
   *
   
   在海岸边的生活慵懒又美好,所以这件不值一提的绑架插曲很快就被他们抛在脑后。
   
   其实韩愔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慢慢变成了现在这样有些坏心思的种植园主。她依旧想去教书,坎贝尔上个月给她发了邮件,系里一位老教授几年后就要退休了,到时候会有一个讲师职位空缺。这份工作没有科研压力,工资不高,没有升职前景,只需要上课,坎贝尔正在物色继任者,想先提前问问她有没有兴趣。
   
   韩愔还没和项易生商量过这件事。如果接下这份工作,他们就需要搬去匹城居住了。那是个不错的小城市,也算是她的故乡,但匹城再好的房子和这里度假庄园的奢华没办法比,她有些紧张项易生会给出什么答案。
   
   还有一件好事。
   
   韩愔从没在项易生面前表现出来,但之前早晚温度低的时候,她呼入凉风时肺腑间偶尔会有暗暗的刺痛,肩膀上有旧伤的地方也会酸涩难受。
   
   不过在这温润宜人的气候里生活久了,韩愔惊喜地发现这么多年她身上积攒的旧伤竟然也都平复了下来,胃病也慢慢好了。也许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以一敌百,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但她终于恢复了健康,可以每天大口吃饭,安心睡觉。
   
   有天庄园主楼的网络坏了,项易生穿着浅蓝色的衬衫,捧着一玻璃盆洗好的绿葡萄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两位工人站在梯子上修外墙上的路由器。看到韩愔时项易生招呼她接过那盆葡萄,然后帮着工人双手按着梯子,尝试用他最近刚刚掌握了的意语与他们对话。
   
   意语的发音很独特,讲起话来像唱歌似的,项易生说着说着就听着自己的发音笑了起来。他继续扶着梯子,侧身对韩愔笑道:“那天不是说想吃葱油拌面吗,我今天早上去集市尝了一大圈,居然找到了你喜欢的那种甜酱油。我已经教会厨师炸葱油了,一会儿咱们一起去试试意代利大厨做的葱油拌面。”??
   
   韩愔吃了一颗葡萄,好甜。她想到了什么突然说道:“项易生,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嗯?”
   
   韩愔一手端着葡萄碗,一手拿出手机找出了一封邮件走到项易生身边给他看:“我刚收到了坎贝尔教授的邮件。他……接了一个和Stanford假肢实验室的合作项目。”她听上去有些犹豫,“他需要一名助理教授级别的科研助理,负责和那边的协调工作。”
   
   项易生愣了一下。
   
   韩愔接着说了下去:“之前的教授因为生病提前退休了,坎贝尔说可以在匹城给我一个助理教授的职位,同时在你母校有一个joint appointment,每个月过去一趟开个会。”
   
   这时工人已经修完了路由器爬了下来,项易生松开了扶着梯子的手,直接一步跨到韩愔身边高兴地抱住了她:“恭喜你!”
   
   韩愔有点晕乎,她挣开项易生的怀抱:“你……你什么意思。”她听上去有点不确定,小声地问道,“你真的愿意离开这里,陪我回匹城吗?”
   
   项易生也觉得奇怪,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当然!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吗?你怎么会觉得我不愿意?”
   
   从韩愔的角度望去,项易生站在花园里,远处就是反射着粼粼亮光的蔚蓝海面。他身后的阳光擦着他挺拔的鼻梁与的下颚线,韩愔看他整个人就是个发着光的剪影,连阳光经过他时,光速都好像因为他的温柔变慢了一些。
   
   韩愔低下头笑了,她拉着项易生的领子,有点暧昧地贴到他耳边:“你知道宾夕法尼亚也有鄙视链吧,总有人说匹城这个地方没有灵魂,而且充满了工业垃圾,我怕你在这里待久了有落差。”
   
   项易生若有所思,一本正经地答道:“工业城市?也许吧,但是有你在的地方,永远都有灵魂。”????
   
   ????……
   
   在那一刻,韩愔明白了。这样平凡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每天看着大海,闻着风中的清香,在确定睁眼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与睡觉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都是项易生时,似乎找到了人生的答案。
   
   一切都会好的。
   
   韩愔和项易生最近一起追完了一部剧,剧中编了一个德语的合成词,由毕生,命运与宝藏三个单词组成。国内将这个词翻译成天作之合,不过韩愔觉得这四个字太难形容这种感觉了。
   
   她此生能遇到的最好的宝藏便是在寒冬时突然降下的一场绵绵春雨,是枪林弹雨中护她周全的防弹背心,是落雪后一碗暖胃的鸡汤,是漫漫长夜过后天边出现的第一道曙光。
   
   她开始热爱生活,她曾经受过的所有伤痛,见识过的那些苦难,现在都让她看到了一个更加温柔更加色彩斑斓的世界。
   
   韩愔找到了她的春雨,她的防弹背心,她的鸡汤与她的阳光。
   
   *
   
   坎贝尔教授为“肖汉娜”拟好了一份秋季学期开始的雇佣合同,现在还是年初,所以回到匹城并不算迫在眉睫。而且韩愔和项易生这两位旅游业工作者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担心——全世界的柠檬工作者期待了一整年的芒顿柠檬节Fête du Citron终于要到了!
   
   韩愔最近也收到了她的新护照,同时项易生用他这几年在南欧积累下的人脉整天东奔西走的,竟然成功在柠檬车游行的路线上谋求到了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展台。
   
   这下韩愔和项易生的身份就不再是游客了,而是要抓住这个机会将自己的柠檬品牌宣传给世界各地来参加这次狂欢盛典的柠檬爱好者。他们临时给自己的柠檬品牌取名叫小易柠檬(Little 1 Lemon),项易生说大家看到品牌名的意思是一个小柠檬,但是真实的柠檬却很大,会感受到那种反差的惊喜而下单——韩愔觉得他完全在胡扯。
   
   不过韩愔还是选择相信这位赚钱达人的话,印好了小易柠檬的英意法三语宣传册,从国内的网店运来了三大箱她和项易生一起设计的徽章。徽章由一个大柠檬,品牌名和庄园楼房的剪影组成,金灿灿的精巧又可爱。那三大箱近万个徽章里韩愔还特意做了几个纯金的,她准备把这几个纯金的徽章设计成展台的抽奖活动,中奖的不仅能获得金徽章,还能免费来阿马尔菲海岸在他们的柠檬庄园度假一周。
   
   仔细回想,这些还是很多年前在奥古的时候被项易生拉着参与某个项目时学来的,没想到有一天竟然真的用在了她自己的生意上。
   
   不过在出发去芒顿的前几天,项易生突然接到了姜珍珍的来电,催他这段时间必须回去一趟。他已经和韩愔私奔很久了,而生意做到项氏集团这个程度,项易生就算再怎么躲清闲雇佣职业经理人,总也有些必须出席的会议,有金融的,经济的,也有政治的,多少也要露个脸。
   
   得知项易生要回国开会,韩愔给他做了一顿墨鱼汁海鲜饭配黑松露汁以表不满。不过他们一分吵架九分调情,韩愔也愿意在柠檬节后暂别她冉冉升起的柠檬产业,和项易生一起回国一两个月,等到暑假旅游高峰再回来,也正好回去见见徐白玲与姜珍珍。
   
   出发去芒顿的日子很快到了,项易生正在院子里为了他们的旅程洗车。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或者是为了提前适应宾州的农村生活,项易生最近爱上了自己把水管接到院子里洗车浇花,每次都弄得全身上下湿漉漉的。看他这样吹着海风,老管家就抱着棉质的长袍站在一边担心地看着他。
   
   韩愔抱着一箱他们要带去芒顿的柠檬放到后备箱里,然后站在项易生背后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我们提前几天回去,你陪我去一趟霓虹樱都。”
   
   “嗯?”项易生把韩愔推开了一寸,示意自己身上全是脏水,问道:“去干什么?”
   
   韩愔眼里冒着亮光:“还记得上次带你去机场拿了什么吗?”
   
   项易生做出了特别夸张的表情,也悄声装作神秘地问道:“你还有一箱金条?”说着他也和韩愔一样,看起来像是中了彩票的财迷,咯咯笑着看起来格外开心。
   
   “比那更好。”
   
   韩愔在背后抱着他亲了一口,然后一脸嫌弃地拎着项易生的湿衬衫把他推开,走之前还不忘抢过他手里的水管往他脸上呲水,然后抱头跨过泥泞的花园小路躲避着项易生的水枪反攻。
   
   他们两位三十多岁的小学生在花园里幼稚地折腾了一会儿,觉得风一吹身上确实有点凉,正想着这时候有条毛巾就好了,突然就听到了管家在远处喊着他们的名字。项易生吓了一跳,他正式怀疑这里的职业管家会通过脑电波读取他们的需求。
   
   找到他们之后管家立刻贴心地递上带着香味的热毛巾,不过他的眼神透露着明显的焦急,似乎是遇到了他解决不了的问题。
   
   管家看着韩愔,在自己身前比划了一个巨大的弧度:“门口有一位怀孕的女士找您。”
   
   韩愔正把全脸埋入毛巾里,这下抬起头问道:“我?她说我叫什么名字?”
   
   管家觉得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他收回了用过的毛巾,一板一眼道:“她什么都没说,只给我看了您的照片,很着急的样子。您说过不要带不认识的访客进来,我就让她等在门口,不过老实说我应该尽快为她提供一把椅子。”
   
   韩愔疑惑地看了一眼项易生,示意管家带路,他们一起沿着花园的石子路走向门口。
   
   除了那些在柠檬协会交到的朋友,韩愔从没有遇到过不请自来的访客,与庄园靠柠檬园那一侧的盛况不同,他们私宅的大门口总是冷冷清清。
   
   所以韩愔站在远处,一眼就看到她了。
   
   就像管家说的一样,他们的庄园门口站着一个怀孕的女子,她的肚子还没有大得离谱,看上去大约是怀孕中期。
   
   女子穿着浅色的孕妇连衣裙,套着一件名贵的毛衣外套,脚上是一双看上去很舒服的白色平底鞋。她身边停着一辆送她过来的黑色轿车,透过黑色的挡风玻璃能隐约看见驾驶位置坐着一位司机。女子完全可以坐回车里等,但她选择站在原地,双眼直直盯着韩愔走来的方向。
   
   项易生用热毛巾擦着头发,跟在韩愔身边。他也看到了那个女人,好奇地问韩愔:“是你认识的人吗?”
   
   韩愔没有回答他。
   
   她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个女人,但就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她好像知道这是谁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玛吉
   
   玛吉作为东南亚最大毒枭的女儿,浑身上下竟莫名散发着艺术家与科学家的迷人气息,看上去像是一位喜欢在周末去博物馆的文学教授。韩愔记得肖布说过,玛吉很喜欢他的外貌,同时喜欢艺术,喜欢展览,喜欢昆虫,喜欢浪漫主义画作。
   
   韩愔顿了顿脚步,慢慢走到玛吉面前。玛吉看上去很平静,但是眼里却明显带着些浅浅的水光。她并不拐弯抹角,直接走了两步搭上了韩愔的手臂:“Isabell.”
   
   听到这个带着过去痕迹的名字,韩愔没让玛吉继续说下去。
   
   不是来问好的呢。
   
   韩愔抽出自己的手臂:“你该离开了。”
   
   玛吉深吸一口气,用英文与韩愔交流:“你知道我是谁?”
   
   韩愔没有答话,但她突然心中升起一种直觉——她转头盯着边上黑色轿车的驾驶座。车窗上贴着遮光的薄膜,韩愔并不知道里面是谁,但就像看到玛吉时一样,她有一种预感。
   
   大概是看到了韩愔的目光,黑车的车门缓缓打开。站在不远处的项易生和管家有些好奇,像八卦的观众一样一起探头,看到从车上走下来一个非常好看的年轻男人。他的一头浅发在阳光下非常耀眼,男人走到韩愔跟前,看动作本想拥抱,但还是只与她平淡地握了握手。
   
   项易生不满地咳嗽了一声,对于那个想要拥抱的意图有非常大的意见。
   
   和项易生相处久了管家也变得比之前随性了,他站在一旁戴着白手套捂着嘴笑了笑,然后看向了项易生,远处怀孕的女人和好看的男人,八卦地发出了长长的一声感叹:“先生,我都想好一个故事了!”
   
   “少看点你的肥皂剧。”项易生笑着回应。
   
   韩愔冷冷看着走到她面前的男人。只见他随和地向她点点头,伸出手来示好:“韩。”
   
   “威廉。”
   
   在索马雨林第一次与威廉正式认识的时候,他一头张扬的银发,还像年轻的学生一般炫耀自己的爆破技巧,可以精确到炸人几根手指。没想到他现在这样冷静稳重,甚至还带着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这世界上有几个绝对不能出现在我面前的人。”韩愔带着戒备,“你算是其中之一。”
   
   他们上次在匹城的分别不算愉快,随后威廉便去了波哥市跟进肖布的任务。韩愔没想过修复这段有些微妙的关系,她甚至决定将肖布从她脑中剥离,因为她非常确定他们永远不会见面了。谁知道这才过了多久啊,这个威廉竟然只是换了个发型换了身衣服,就这样轻轻松松追踪到了她崭新的人生。
   
   威廉不在乎韩愔冷漠的态度。他居然用中文说道: “我长话短说。”没让韩愔说任何话,威廉自顾自开口,“听着,虽然那次逮住麦肯锡的武器是栽赃的,但你比谁都清楚,他不是一个简单的毒贩。”
   
   他观察了一下韩愔的反应,继续说道:“我们一项一项追查了他的交易记录,除了全部毒品交易,还有一笔三亿美元的付款对不上号。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在意,但是去年年底,我们截获了几轮情报——几波新型武器交易,一场针对平民的潜在恐怖袭击,资金链时都与这三亿美元有过交叉。我们无从得知袭击的时间地点,我们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武器——情报员预测会发生在一月二十三号,也许三月二十一,因为123是哥伦比亚的报警电话,麦肯锡也许想复刻下一个911——”
   
   韩愔觉得威廉像个神经病。她是UN主席吗?她是国防部长吗?来这里找她汇报工作?韩愔皱眉冷冷说道:“他难道不在你们的监管下吗?而且一通电话足够让你听到不知道这三个字了。”她转身就要离开,想到自己的主业,突然变得非常积极,拍了拍威廉的手臂,“来一趟不容易,带一箱柠檬走吧,小易柠檬,听上去很小,其实很大的柠檬。”
   
   玛吉的中文不好,威廉与韩愔交流时她只能呆愣在边上看,但见到韩愔想走她立刻伸手拦下了她:“等——”
   
   威廉借力扶住了玛吉,立即对韩愔喊道:“你不想知道她为什么在这里吗?”
   
   韩愔冷冷看着他:“不想。”
   
   威廉坚持:“韩,我们还在查麦肯锡到底买通了哪个狱警传递消息。但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截获情报的吗?有人把恐怖组织的招募信息编进了波哥市政府发放给中学生的益智游戏里,在闯关过程中进行洗脑,用这种方法吸引高智商信徒。我们都低估了他的野心,他在利用叛逆且想要证明自己的年轻人。韩,他在利用孩子啊!”
   
   这时韩愔打断了他:“所以呢?他要来炸我的家吗?”
   
   “什么?”威廉答道,“我们有充分证据确定有人要利用他之前购入的新型武器在波哥市的市区发动自杀式——”
   
   “威廉。”韩愔打断了他,“我不在乎。”
   
   韩愔不再完全冷漠,她听了威廉的话后环视了一下四周的风景:“你开车路过的时候看到漫山的柠檬园了吗?那是我的生活。炸弹,恐怖袭击,麦肯锡……你说的这一切,只要炸不到这里,都与我无关。”
   
   玛吉站在一旁,似乎感受到了韩愔言语中的拒意。她又想说些什么,但威廉抢先道:“从我们开始调查这笔资金开始,已经有二十名情报员……消失或死亡。韩,已经有二十条生命为了这件事再也无法见到他们的家人,如果我们不查清麦肯锡到底在谋划什么,如果真的有孩子穿上自杀式炸弹,那时可能有成千上万的家庭永远破裂——”
   
   大概是最近几年的生活使然,韩愔听到家人这两个字时竟然心中一紧。但她不可能离开自己的柠檬园,更不可能离开项易生。韩愔淡淡说道:“那你来找我干什么?你该去找麦肯锡为你死去的同事们负责,而不是找我浪费时间。”
   
   威廉摇头:“麦肯锡在狱中一直声称这些事与他无关,但他说如果满足他一个要求,他可以提供关于那三亿美元交易的信息。”
   
   韩愔无所谓地耸耸肩:“他想要豁免权?那就满足他啊。反正他出了监狱也永远是你们刀下的鱼肉。”
   
   威廉摇头:“不,他说他很享受现在的监狱生活,那是他一直想追求的极简主义。”
   
   “那他想要什么?”韩愔沉声问完,看到身边的玛吉突然抖了一下。只见她捧着肚子,满脸虚汗,却带着坚定与执念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就像很多年前在匹城的那天,韩愔能预见突然出现的威廉所求,此时此刻她依旧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听到的话。
   
   威廉没有拖沓,他直接说出了韩愔心中所想:“麦肯锡说,想要见你。只要“Isabell”去见他,他就向我们提供关于新型武器以及恐袭的全部信息。”
   
   那几秒钟的功夫,除了自己的心跳声,韩愔什么都听不到。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几个字,那是她的狙击老师伏特加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韩愔曾经问过伏特加,作为一位光荣退役的老狙击手,又接了几年的私活,完全不缺钱,为什么要一个人躲在严寒中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训练。那时候伏特加就爱装的莫测高深,把酒瓶揣在自己的棉衣里叼着烟说道:“你的过去总会找上你的。”
   
   韩愔的过去,是不是找上她了。
   
   “在你拒绝之前,请你听我说完。”威廉看着她道,“我们尊重所有病退同行的生活,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来联系你。但是韩,我刚刚说的,已经有二十个人为了查清楚这事消失或死亡。”他顿了一顿,深吸了一口气,“而且肖……肖就是其中之一,他两周前失踪了。”
   
   一旁的玛吉听到了肖布的名字终于没有忍住抽泣,哭出了声。她中文说不清楚,只能用英文哭诉。她努力保持住体面,拉住韩愔的手臂轻声央求:“你能不能去见一面麦肯锡?他说了,只想和你聊聊,之后就会坦白一切。我知道你很不容易才脱身,我很抱歉,但请求你,你能不能去救救我的丈夫?这也许是唯一能找到他的机会……”
   
   玛吉哭得不算厉害,但大概因为肚子里还有一个生命,她的精力消耗很大,顺势就要靠在韩愔身上,被威廉扶了起来。
   
   韩愔的目光穿过庄园内的走道,她看着远方悬崖下的海景愣了一会,又转头看向玛吉缓缓问道:“厄俄斯行动的那天——”她指了指自己腹侧,“你丈夫在我这里开了一枪。”
   
   她看玛吉愣了一下,然后拉开了自己的领口,露出了肩膀上依旧非常显眼的暗色伤疤,“他还当着麦肯锡的面插了两个船锚在我身上,让我吊着等死。我为什么要救他?我应该希望他死得快一点吧?”
   
   玛吉呆呆地看着韩愔身上的伤疤,连抽泣声都渐渐停止了。从她眼神就能看出来,她完全不知道这段故事,也不相信自己的爱人会对眼前这个女人做这样手段狠辣的事。
   
   这时远处的管家见韩愔突然撩起了衣服,发出了哦哦哦的起哄声,赶忙拍项易生让他看,这简直是他最熟悉的肥皂剧剧情。项易生和管家像两个占着最佳看台位置的粉丝互相让对方噤声,又怕自己的幼稚举动影响到女主人会客,偷偷摸摸挪到一棵大树后继续围观。
   
   威廉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玛吉,对着韩愔摇摇头:“他曝光了你,伤害了你,但你却没死。而且那之后你的全部信息就消失在了官方系统里,太巧合了。麦肯锡一定自己想明白了。”他扶了一把玛吉,瞬间皱了皱眉接着道,“韩,我知道你也许不在乎半个地球外的袭击——”
   
   “我确实不在乎。”韩愔打断了他,用玛吉听不懂的中文说,“我不会去见麦肯锡的,我也没有能力去救消失的探员。我和,我和他……”她终究没有说出肖布的名字,只是看了看身后城堡般的美丽庄园,“我们都牺牲了很多,我不会毁掉这一切的。”
   
   威廉感受到了韩愔强烈的抗拒,他情绪上来正要说过分的话,突然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项易生。他是见过这个男人的,他在匹城第一次给韩愔介绍麦肯锡的时候就用项易生作为威胁逼她就范。
   
   威廉将目光落到韩愔身上:“你倒是长情,还是找到了他。”
   
   他话音未落,只觉得腰边刮了一阵风。只见韩愔如鬼影一样快速把他的格洛克配枪从枪套里抽出,等威廉意识到的时候,韩愔已经把枪口对准了他的前额。
   
   玛吉短促地尖叫了一声然后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知道这个女人曾为麦肯锡卖命,是个名声在外的亡命徒,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在自己面前动手。
   
   站在稍远处的项易生也吓了一跳,不过他从没见过韩愔这样夺枪,新奇得很,哇了一声,惊讶了一秒钟后激动地拍了拍身边嘴巴张成O形的管家,臭屁地用他新学会的俚语对管家炫耀道:“万分帅气吧。”
   
   韩愔撇了撇枪头,示意威廉坐回车上,她自己也跟着坐进了后排,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他们两人留着玛吉错愕地看着反光的车窗玻璃,一个人呆愣着站在外面。
   
   玛吉看上去真的不太好,项易生和管家终于不再看热闹了。他们见玛吉并不适合走动,赶紧让家里的帮工送了一张舒服的软椅出来,领着玛吉到树下的阴凉处坐下。
   
   管家给玛吉递了一杯温水,又抱出来一床舒服的羊绒毯子防止她在海风中着凉。职业习惯让管家还想做些什么让客人更加舒服一些,他正要联系庄园里的同事出来给孕妇做个按摩,倒是被玛吉拦了下来。她平静了许多,柔声细语地对管家和项易生表示了感谢,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树荫里,目光复杂地望向那辆黑车的方向。
   
   轿车的后座上,韩愔依旧举枪对着威廉。
   
   “你再敢提他的名字,我会亲自确认你的尸体在我庄园的地牢喂老鼠。”韩愔说完,见威廉点了头后才放下手枪,靠上了车内冰凉的真皮座椅。
   
   “只是见一面而已。”威廉吸了口气,“请你相信我,我们已经投入了太多资源,也牺牲了太多人。只要麦肯锡一天不开口,这份价值三亿美元的威胁就存在一天——我们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新型武器,这武器针对的可能是你我这样的行内人,更有可能针对的是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韩,如果有别的办法,我一定不会来找你。而且……”威廉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他不也是你的亲人吗。”
   
   韩愔没有答复他。她看向车窗外,正好能看到管家在给玛吉续杯温水。
   
   韩愔的目光找到了站在一旁的项易生,管家在倒水时他在边上规规矩矩帮忙拿着保温瓶。韩愔紧紧盯着他阳光下的每一个动作,仿佛见到了他心中才能平静并充满力量。终于,她缓缓开口问威廉:“你说他失踪了。”
   
   威廉点头:“是,我们已经和他失联十多天了。”
   
   在这一行,失联大概也不算是完全的坏事。韩愔看上去还算镇定:“他,他的工作顺利吗?”
   
   威廉思考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揣摩这些事能不能和她说。不过仅仅几秒后他就回答道:“算顺利。按照罗莎的计划,我们第一年用黑色收益给国防部输入了九位数的资金,这能算得上是历史上最成功的黑色任务。不过你应该知道,去年换届,新总统的战略重心是全球战区的广泛和平协议,所以我们的任务改变了。总统不赞成这样的黑色行动,她把罗莎调离,直接命令肖布处理麦肯锡留下的烂摊子,脱离假身份收尾哥国的缉毒与反恐活动。至于吴吉那边……这些年肖布已经起了一个头,之后会移交当地的缉毒警察或者国际刑警收尾。再之后,谁知道呢,他是个成绩斐然的外勤,连总统都认识他,管理层总会有他的位置。”
   
   是这样的顺利吗?
   
   韩愔依旧看着窗外,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一样:“以前我们在工程院的基础课一起学写码,他次次作业都抄我的。现在看起来,原来天赋在这儿呢。”
   
   威廉觉得她的话语中带着些愉悦,但作为一个知道肖布与她过往的人,总觉得还有一丝悲凉。
   
   他很难接话,车内便充斥着可怕的沉寂,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韩愔看到远处玛吉坐了一会儿后被管家和项易生影响,三个人竟然开始和和气气地聊起了天。平静下来的玛吉确实像一位气质高雅负有盛名的艺术家,虽然怀着孕刚刚哭过带着一丝窘态,但她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富养出来的矜贵。
   
   她的项易生还是那温温柔柔的样子,对着管家和玛吉讲话都笑眯眯的。不过这时两只猫在庄园里待闷了突然百米冲刺跑了出来,他俩可不懂孕不孕妇的,见到生人就往上扑,被项易生毫不留情一手一只扒了下来丢给了管家。
   
   胖猫的存在会让人心情愉悦,这事大概没有科研数据支持但大体是真的。玛吉也明显开心了起来,她用手捂着肚子浅笑着对项易生说着什么,项易生就把猫抱到她面前让她摸了几下。黑土最怕痒,刚刚还粘着生人,现在嫌弃地猛翻了几个跟头跑了,项易生只得对着玛吉抱歉地笑了笑,然后拎着无鱼一起小跑着去抓赖倒在小道边泥地里的黑土。
   ???????
   威廉见韩愔怔怔地看着窗外,清了清嗓子:“我没有一见面就说肖的事情,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在威胁你。可现实是,我们确定麦肯锡买通了监狱里的某个狱警传出了命令抓走了肖。这件事,三亿美元的交易,潜在的袭击都息息相关。我们尝试拷问他,但他根本不怕,只说会把一切告诉你——韩,他会被严格看守,一个下午就好。”
   
   威廉顿了一下接着道:“这次弄清楚一切之后我们一定会把他处理掉,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也不会再来打扰你。”
   
   没有人喜欢控制不住的资源,把麦肯锡身上的情报套空后不会有审判,他也不配活着。韩愔并不惊讶,她反而觉得威廉这个外国人会说“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这个两个词更加神奇,他应该看了不少中文的文学影视作品。
   
   韩愔依旧看着窗外,不过项易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她只看到玛吉一个人坐在树下看着汽车的方向,这样她们倒像是隔着一层车窗互相对望。
   
   韩愔沉默了很久,闷闷地开口:“听她刚刚的话,她不知道我和肖布的关系吧,只觉得我是为麦肯锡做过事的人,为了逃离背叛了他?”
   
   威廉摇头:“她是后来才搬去波哥市的,只知道Isabell这个人以前为麦肯锡效力,在麦肯锡落网后隐退了。”他补了一句,“你们的关系,我发过誓,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次来找你也没有别人知道。”
?
   这样看来,玛吉大概是善良的。韩愔能看出她在寻求帮助时带着极大的恳切与愧疚,让已经逃出地狱的Isabell去见麦肯锡也是她没有办法的办法。还有……她见到韩愔时会下意识护住腹中的孩子,带着一丝对于亡命徒的害怕与恐惧。
   
   韩愔想,若是玛吉知道肖布与她的过去,那刚才的交流应该会带着另一种情绪吧。
   
   韩愔第一次将目光移开了窗外看向了威廉:“既然没有人知道,那只要现在杀了你们,我就永远清静了。”
   
   她手里依然握着从威廉身上抢来的格洛克手枪,手指有节奏地轻击枪身,看上去若有所思。
   
   威廉对上了她的目光,轻松地笑了笑:“就像你上个月清理了那几个黑帮的年轻人一样吗?”
   
   韩愔有些意外,不过依旧没什么表情。她和项易生每天的日子过得细水长流,项易生上个月被当地黑帮绑架的小插曲她都快忘了。
   
   威廉并不掩饰:“你并没有刻意躲起来,所以你应该知道,这几年除了你在南极的二十天,你从没有脱离过监视。”
   ????
   韩愔没有说话,她又被车窗外的动静吸引了视线。她看到项易生回来了,他正热情地给玛吉切了一碟早晨做多了的煎饼。
   
   今天早晨项易生眉飞色舞地给韩愔介绍了他是怎么用当地买的白芝麻磨出了国内那种芝麻酱,配上香葱抹在煎饼上香的整条海岸线都能闻到。现在他也笑盈盈地指着饼和玛吉说着什么,八成又是在向难得来的客人炫耀他那把意餐大厨都唬到的厨艺。
   
   玛吉也开心了起来,她笑着换了个坐姿,把盘子放在了自己鼓起的大肚子上。玛吉和项易生一样,都是温柔又和气的人,她让项易生和管家看那盘子在她肚子上放得稳稳的,葱油饼都不会翻出来。
   
   静静看着这阳光下的美好,韩愔问威廉,“她不知道我是谁,那她知道他的身份吗?”
   
   威廉不解:“…….你的意思是?”
   
   当然是肖布当初是为了玛吉父亲的毒品产业而伪装身份接近她,又利用缅境的毒品资源为支撑盘下了麦肯锡在南纬州的生意,用这一切建造一条收益疯狂的黑色利益链。现在上头换了政策,肖布会根除这些犯罪组织,包括玛吉家族的产业。
   
   韩愔没有解释,知道他应该明白自己的意思。果然威廉很快轻笑了一声:“当然。也许之前在缅境不知道,但她来波哥市是局里护送的。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人私下是怎么说的,不过后来……他们还是结婚了,而且玛吉去年帮她父亲牵线了与国际刑警的合作,以此换取减轻刑罚。”
   
   “是吗。”
   
   在父亲与家族,爱情与正义间,玛吉似乎选择了后者。
   
   其实韩愔也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她只是缄默无言看着玛吉,看着阳光穿过树叶打在她松松垮垮的头发上,开口问道: “这是他的孩子吧?”
   
   威廉是不该透露这种信息的,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否认的,他点了点头:“五六个月了吧,是个女孩。”
   
   韩愔突然觉得这世界的运作真的有些神奇,她这样的人,居然要有一个小侄女了。
   
   如果在普通人家,玛吉与她年龄相仿,也要随肖布叫她妹妹。这孩子出生后要叫韩愔一声姑姑,逢年过节韩愔还要给小侄女挑礼物。
   
   韩愔就那样一直看着玛吉,好像看着她也看到了许久未见的肖布。
   
   也许在某个他们身份都普通的平行时空,肖布是个上班偷懒的程序员,在微软朝九晚五,把家安在湾区附近,在去滑雪度假时遇到了来留学的玛吉。
   
   在匹城长大的人总会被这座城市惯的有点懒散,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家吃饭看球。这样韩愔和项易生就有机会在周末或放假的时候去肖布玛吉家做客,肖布和项易生也可以正式认识一下,两家人坐在一起,聊聊篮球橄榄球,聊聊股票投资,聊聊孩子垫底的成绩。每年感恩节和圣诞节邀请亲戚朋友家的一大群孩子吃大餐交换礼物。那两个月也正好是橄榄球赛季,一群人便围着壁炉和电视机端着盘子看球赛。
   
   韩愔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到以前的事情了,她把夺来的枪放回了威廉的膝盖上,然后打开车门离开。一下暴露在日光里韩愔觉得有些刺眼,她用手挡在额头上眯起了眼睛。
   
   项易生见她出来了在远处对她招了招手,然后小跑着过来牵住她的手:“出大事了韩小愔!”
   
   韩愔被他煽动性的语气带动,也紧张地问:“怎么了?”
   
   项易生双手捧住韩愔的脸:“还记得我们昨晚看的电影吗?Secret Life of Pets?!”
   
   韩愔笑着点点头。项易生严肃地说道:“刚刚你一拔枪,我现在看着你觉得……你和那只兔子一模一样。”
   
   “兔子?”
   
   “就那只把胡萝卜咬成钥匙形状的兔子。本来这个想法就是昙花一现,但是怎么越看越像。”项易生一脸纠结,不过他看韩愔像看傻子一样笑看着自己,也跟笑了起来,“怎么办,我这个年纪被动画片洗脑了。”
   
   韩愔想到了那只兔子,觉得自己的形象还不错,满意地抱住了项易生。项易生在她耳边问道:“他们是来找你的朋友?”
   
   韩愔下巴抵住他的肩膀,点了点头。
   
   项易生很开心:“你的朋友们晚上在这吃吗?我提前给厨师放了假,要是在家里吃的话我可以展示一手独门咖喱蟹。不过孕妇可以吃辣吗?我还真没研究过,应该可以吧,实在不行我们就去码头边的沙拉店,那里按克卖的白松露我们还一直没试过,这次招待你的朋友正好。”
   
   果然是太久没见陌生的客人了,项易生显得非常兴奋,像是运动员上跑道前跃跃欲试。他正要提出更多美食选择,只见威廉这时也从车里出来了。他去阴凉处把玛吉接回了车上,替她关上了车门,然后双臂抱在胸前,站在一旁看着韩愔与项易生讲话的方向。
   
   项易生看着威廉冷酷的脸觉得阴恻恻的,他拉着韩愔的手腕走了几步到了庄园门口的小道上:“他们这就走了吗?”
   
   韩愔看着他点点头:“嗯。”
   
   招牌咖喱蟹做不成了,项易生叹了一口气,不过他很快笑道:“走了正好,我们今晚早点休息。我看好了去芒顿这一路的好几家餐厅,今天少吃点,先说好了,明天要有吃五顿饭的觉悟。我研究第二家的时候看到美食家在报纸上的评价是‘吃蜗牛的时候像在银河中游泳’,我太好奇了,明明看图片就是普通黄油蜗牛的样子。”
   
   项易生兴致高昂,恨不得现在就开车出发。微风带起了他的嘴角,他笑起来比太阳光还要灿烂。
   
   天空是蓝色的,远处的大海也是蓝色的,庄园主楼墙面上的藤蔓是绿色的,空气里带着柠檬,阳光,绿植混起来的清香。
   
   太美好了,是一个适合春游的好日子。
   
   韩愔痴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伸手托住了项易生的侧脸,缓缓地一下一下搓揉着。她连名带姓地叫了他一声:“项易生。”
   
   “嗯?”他还沉浸在那蜗牛的诱惑里,接过兔子愔的手,用最熟悉的方式握进了自己掌心。
   
   韩愔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这次,恐怕没办法和你一起去银河里游泳了。”
   
   项易生第一反应是她不喜欢吃蜗牛,正想说可以换一家餐厅。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手上的力道下意识松了一松。
   
   韩愔垂下了目光继续道:“对不起啊,我为了这个柠檬节逼你吃了那么多柠檬,让你陪我做了那么多准备,反倒先放了鸽子。”
   
   项易生瞬间明白了。他抿起嘴低下头:“什么时候要走?”
   
   “现在就走。”她低声道。
   
   “去哪?”
   
   “你不知道更好。”
   
   “行李呢?”
   
   “不收了。”
   
   “那晚饭呢?”
   
   “也不吃了。”
   
   项易生怔怔地看着她,愣了一会儿:“这么着急吗?”
   
   “恩。”她轻轻应了一声。
   
   项易生看着远处的车和靠着车门的威廉:“他们带来了什么坏消息吗?”
   
   韩愔立刻摇头:“没有。只是遇到了一件急事,和我之前的工作有关,需要我去帮个忙。”
   
   “危险吗?”
   
   韩愔又摇了摇头,她揽住项易生靠在他的身旁:“只是见一个人聊几句话,算上路程和杂事,最多一两周。不过这个时间点,没能和你去柠檬节,有点可惜。”
   
   韩愔明显有些不开心,她对于错过成为种植园主后的第一个柠檬节这件事真的有点难过,像个孩子似的闷闷不乐。
   
   项易生不再板着脸,他笑了笑搂着她转了半圈让韩愔面向自己,自信地看着她:“既然世界需要你,你就放心去做超人吧!至于柠檬节,有你的金牌经纪人在,你还能找到比我更会赚钱的人吗?这次我必定一炮打响小易柠檬,等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是被邀请参加花车游行的嘉宾了,你要做好向学校请假的准备。”
   ??????
   韩愔本来还有些担心,这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要是做到了,我就把柠檬园的股份分你一半。”
   
   “原来现在没有我的份吗?”项易生装作很伤心的样子,幼稚地捂住自己的胸口,然后一头埋进了韩愔颈侧在她耳边撒娇似的小声说道,“心好痛。”
   
   他的气音戳的韩愔心痒痒,她侧过身子,紧紧抓住项易生的领口对着他的嘴角深深吻了上去。然后她像啄木鸟一样亲了亲项易生的脸颊:“心还痛吗?”
   
   “嗯……”项易生也回吻了她,“还痛,不过像是刚刚吃了一吨棉花糖,心脏可以坚持到下次见到你。”
   
   韩愔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柠檬节结束之后你直接去樱都,我们在那里见。”
   
   “你说这次不是去找金条?”
   
   韩愔跟着暖风微笑:“不是。”
   
   “那是什么?”
   
   “是秘密。”
   
   韩愔带着些小得意,拉着项易生的手一起沿着庄园门口的小路往外走。
   
   黑土和无鱼像是能听到他们说话似的,一起迈着高傲的脚步跟了出来,象征性地挽留一下他们的人类主人韩愔。项易生大概生怕那胖橘猫走多了会饿,直接把无鱼抱了起来跟在她身边。
   
   项易生一手抱着猫咪,一边搂着韩愔的肩膀在她耳边缠着她念叨着,一步一步陪她走到威廉的车边:“小愔呀!韩小愔!韩愔……小易!韩指导,汉娜博士!肖教授!先透露一点点嘛。”
   
   韩愔坏笑着摇了摇头,在上车前最后亲了项易生一下,笃定地看着他说道:“等我。”
   
   项易生怀里抱着千斤重的无鱼,脚边还跟着好不容易靠自己走出来的黑土。他负重举起手臂,费力地透过车窗向韩愔招了招手:“到时候我把酒店地址发给你,在樱都有什么想吃的你提前跟我说,听说好多店里只有一两桌,每天生鱼也限量,我去想办法预订!”
   ????
   韩愔把头探出了车,她的声音跟着暖风一起传了回来:“好!”
   
   
第一百一十九章 威廉的结局
   
   韩愔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南纬洲这片大陆上。谁知道前几年为了去南极到过了南纬州转机,现在甚至回到了波哥市。
   
   和国内城市的日新月异不一样,韩愔那么久没回来,波哥市一点都没有变。机场边上有一排墨西哥餐馆,提供一美元玛芬套餐的咖啡店,全国连锁租车行,就连租车行门口占着洗车位置的露天水果摊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韩愔认可这是个很有特色的城市,有独特的文化与信仰,不下雨的时候适合来观光——但是韩愔不喜欢这里。从下飞机呼吸到第一口空气开始,韩愔就无法控制自己想念柠檬园的生活。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项易生在柠檬节拍的照片,巨型柠檬花车游行,南欧其他柠檬园主人独创的产品,什么都好。但到了波哥市后他们的交通工具都带了信号屏蔽器,她都没法告诉给项易生报个平安,顺便告诉他去预约哪些网红日料店。
   
   韩愔非常沮丧地坐在一群全副武装的狱警中间。她看上去冷漠疏离,也没人敢和她讲话。其实韩愔心里嘀嘀咕咕的,她有些不满身边两个狱警的装备带硌得她手臂生疼。说起来是护卫,怎么搞得她像囚犯似的。韩愔睡了几年又贵又软的大床,项易生更是帮她各处按摩,她的每块肌肉都退化了,现在一点苦都吃不得。
   
   又颠簸了大半天,看着车窗外越来越荒凉,韩愔知道快到了。
   
   这座监狱周围都是荒地,方圆几公里内没有任何的建筑物,像一座孤岛。
   
   在韩愔的认知里,麦肯锡这样的变态应该和臭名昭著的军阀,恐怖分子或那些喜欢灭族的屠杀者成为狱友,被关在北非某个国际法庭的黑狱里。但大概是为了方便提审,麦肯锡还在这里,韩愔都不能去一个有新鲜感的国家旅着游见他。
   
   到了监狱后韩愔一行人被全副武装的狱警领着走过层层铁门,路过关押犯人的区域时铁栏杆后的每个犯人都在尖声乱叫,令人作呕,振聋发聩。许久没见到女人的囚犯们狠狠地敲击着牢房门上的金属栅栏,整栋建筑都在跟着他们呼吸里带着的污秽一起抖动。
   
   韩愔习惯这种环境,但是对于玛吉来说,连续几天高强度的奔波加上一整天的越野路途已经让她精疲力竭。现在她更是一手捂着嘴,一手下意识地护着肚子紧紧跟在威廉身边,被一圈狱警护在了人群中间,加速前进离开这片躁动的区域。
   
   老实说,连韩愔都觉得玛吉强悍得不像样,经过这样多的颠簸后需要立刻休息。但她又理解那种想要见面的渴望,那种能多见一秒钟就满足的热烈。
   
   “往这里走。”狱警领着他们穿过大半个监狱,走到了一扇铁门前。众人很自然地给韩愔让出了一条路,让她站在了最前面。
   
   铁门外站着一个韩愔从没见过的男人,那人穿着西装背着手,上下打量了一下韩愔后看着她身后的威廉问道:“就是她?”
   
   到了这里韩愔自然就不再是项易生身边的韩小愔,她变得强势起来,直直看着那人的眼睛冷冰冰地说道:“是我。”似是在用目光质问他为什么用这种轻蔑的态度跟她讲话。
   
   那人愣了一下,立刻道歉:“不好意思,我叫伍德,我是在南纬州负责麦肯锡案件的情报局专员,同时也是驻地法律专家,拥有多国律师执照。我看过你作为卧底的全部行动记录,包括黎明女神计划,只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他嗯了一下,“根据描述,我还以为你是一个肌肉发达身高至少六英尺的拳击手。”
   
   “让你失望了。”韩愔脱下了驼色的外套与浅蓝色的衬衫,示意一旁的探员递给她一件标准防弹衣。她当众慢条斯理地系好轻薄的防弹衣,然后一颗一颗地扣上了衬衫,最后套上了外套,看上去和刚才没什么变化。
   
   伍德不解:“见个面而已,你这是?”
   
   韩愔没有多话:“习惯而已,带路。”
   
   伍德点了点头,他边走边对韩愔说道:“你的主要任务是让他交代新型武器和潜在袭击的信息,越细节越好。审讯技巧你懂,我就不多说了。这是一份监狱转移的同意书,承诺会把他转移到疗养医院看守。当然了是假的,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这里。”伍德抽出一张纸递到韩愔手上,“你可以利用这个作为帮助交谈的筹码。”
   
   韩愔接下了那张毫无意义的废纸,余光扫到了一旁捧着肚子的玛吉,毫不在意地问了句:“还有呢?”
   
   伍德也看到了玛吉,立刻补充道:“当然了,一旦得到失踪探员的任何消息,我们会立刻派队伍前去营救。”
   
   伍德一身黑白西装,腰间隐约露出一把标准配枪。他讲话见风使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总是满嘴答应会办妥一切但是没有一句真话。这是个非常典型的文职情报人员,他接受过几星期的外勤训练却从不亲自杀人,主要负责各个任务的行政部分。与韩愔不同,他的工作是可以真正写上简历的经历。
   ???
   韩愔对这样的人很熟悉,却实在是不喜欢。不过看到他在玛吉面前一点都不隐藏身份的样子,韩愔也终于可以确定了。
   
   玛吉显然与这些探员打过交道,甚至很熟悉,伍德身边几个小伙子还和她打了招呼。就像威廉说的那样,玛吉已经知道了肖布不是那个在缅境街头追着她求爱的毛头小子,她知道自己的爱人以正义为名欺骗她,利用她,却原谅了一切,甚至以身相许,在困境中帮助肖布完成他的使命。
   
   韩愔无法想象他们两人的感情经历了怎样的困难,她突然很为肖布高兴,甚至萌生了想要立刻见到他,拥抱他,恭喜他,祝福他的想法。他们这对命运多舛的兄妹,在遇见爱人这件事上,运气倒真是都不错。
   
   就像条件反射一样,韩愔脑中又浮现了她和项易生在感恩节一起去肖布玛吉家过节的场景。韩愔没有办法控制这种想象,自从玛吉出现在她眼前之后,她就像枯苗望雨一样一下子突然极度渴望那样的生活。
   
   她说不好这是为什么,也许是自己太幸福了,她贪心地想要更多。如果上天能够赏赐她普通人的生活与爱情,那上天可不可大度一点点,就一点点,也让她的哥哥过上一样的生活。
   ???????
   幸好,伍德的话强行打断了韩愔的思绪,他塞给了韩愔一个耳麦:“我会在外面听着顺便加一些问题,你负责传达就可以。”
   
   伍德说着便向守卫们挥了挥手,两名狱警同时插入了两把钥匙后那扇厚重的铁门才缓缓打开。韩愔没有拖沓,顺着伍德的目光直接进入了那个等待了她很久的房间。
   
   这里的审讯室没有现代化的双面玻璃和犯人生理性征监控系统,只是在墙角装了一个摄像头,摄像头的线路都没有埋好,裸露在了潮湿的空气中。
   
   房间里,麦肯锡穿着黄色的囚服坐在长桌的另一头,双手被铁链拷在了焊死在桌面的铁环上。一切都很常规,只是其中有部分非常显眼——麦肯锡的右手明显比正常人的尺寸大了一圈,能看出这是笨重的硅胶材质做的假肢,如果仔细辨认,空气中还有一股淡淡的劣质树脂味。
   
   韩愔差点忘了,那天麦肯锡想要抓着肖布上直升机的时候,她打断了麦肯锡的一截手臂。她往前走了几步,拉开了麦肯锡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平静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韩愔本以为重新见到麦肯锡会是一个不愉快的过程,没想到就和威廉答应的那样,他们的会面比想象中顺利。
   
   除了这截劣质的假肢和一副手铐让麦肯锡看上去有些落魄,他和韩愔记忆里的样子没什么两样。麦肯锡依旧迷恋英伦绅士那套表面工夫,就算被关在这种地方,他的头发,胡须,囚服甚至脚上的布鞋都是干干净净的,倒像是个隐居在寺庙里的退休高人,越看越有一种他正在掌握全局的错觉。
   
   “Isabell.” 麦肯锡很镇静地看着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叫她。
   
   “麦肯锡。”
   
   麦肯锡笑了笑,像老朋友叙旧一样:“我一直想问你,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Isabell,不叫最常见的Isabella吗?”
   
   韩愔没有回答。
   
   麦肯锡慢悠悠地说道:“我一直想,既然你的红发是有意义的,那你的名字一定也有。这几年我有了些反省的时间,这才想起来,Isabell是我母亲最好朋友的名字,她就住在教堂后街。从前躲避那个酗酒的混蛋时我和母亲就会躲到Isabell家里,就算我不记得了,这个名字也在我的潜意识里代表着信任。”他眯起眼睛看着韩愔,“你利用了我母亲,还利用了我们遭受暴力的不幸——你说说看,你背负了多少罪恶。”
   
   韩愔心说这也都是局里心理学家的注意,她不过一件工具而已。她对上了麦肯锡的目光,没有理会他的话,岔开了话题:“听说你想见我。”
   
   “非常想。”麦肯锡冷笑了一声,声音恢复了冷漠,“上次见你,你还像一块烂肉似的被挂了起来,现在倒像是个人了。”
   
   是吗?韩愔都快忘了,好像最后一次见麦肯锡,就是她双肩插进两个铁钩被挂起来的那个晚上。那天韩愔意识混沌,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但她清楚地记得麦肯锡戴着金属戒指反复地拉扯她身上的伤口,还踢翻了支撑她全身重量的椅子。就像他说的——像块烂肉一样被挂在了两个船锚似的铁钩上。
   
   韩愔没什么表情淡淡说道:“是吗,一块烂肉能让你失去一条手臂也算是奇迹了。”
   
   麦肯锡那瞬间没有控制住眼里的凶光,单手下意识地握拳,但很快恢复了正常,用肯定的语气道:“你就是那个狙击手。”
   
   “是我。”韩愔面不改色,“你应该早就知道了,何必现在生气呢。”
   
   韩愔发现了他左手握拳时右手不能动这个细节,突然笑了笑:“你这个身份,怎么只给了你这样一个硅胶的玩具呢。”
   
   她这话说得极为优越,伍德在耳麦里有些焦急地提醒她不要激怒于麦肯锡。可韩愔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保持这个语气:“脑机交互这些年有很多突破,可以在技术上实现用你的意识控制假肢,或者最近有一种装在假肢手掌的芯片,配合假肢表面的纳米材料电子皮肤,可以让你的假手也有真实皮肤的触觉。在监狱孤单吗?这种技术可以让你更愉快一些。”
   
   韩愔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傲慢地看着麦肯锡,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果然这招很有用,麦肯锡褪去了一些刚刚表面上的冷静。不过还是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冷冷说道:“我就该直接杀了你。”
   
   “杀了我?”韩愔眨眨眼,“我要是死了,你这几年可就没有记挂的人了。”
   
   韩愔将话题绕回了正题,淡淡地看着麦肯锡。在韩愔看来,她和麦肯锡的这场谈判其实毫无胜算,激怒他只是最浅显的第一步。麦肯锡知道她想要什么,可她却不知道麦肯锡想要什么。
   
   她来了,然后呢?
   
   麦肯锡突然对着她笑了笑:“你说得对,不过能让你这个消失的鬼魂重新回来见我,我已经获得了胜利。”
   
   “你觉得胜利就胜利吧。”韩愔无所谓地说,“我的上级找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配合一下。”
   
   麦肯锡点点头很亲切:“你问。”
   
   “交易记录显示两年前你花了三亿美元从一个著名的新型武器中间商那里订购了一批货,你具体买了什么?”
   
   “一百台小型无人机。”麦肯锡爽快地回答道,“每一台无人机都装备了三发榴弹,摄像头以及人脸识别系统,可以做到比空军在低空更精确地摧毁目标。如果你的上级还想知道细节,无人机是波兰的最新TH-3411型,配套的榴弹型号是AGD-54小口径。”
   
   韩愔停顿了一会,她顺着耳麦那头伍德的声音问道:“你是个毒贩,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那么多普通人买无人机干什么?”麦肯锡哼了一声反问道,“也不是生活必需品吧。”
   
   麦肯锡把头一歪,定住了他的眼神,若有深意地看着韩愔:“我回答了你一个问题,现在该你了。”
   
   韩愔不明显地深吸了一口气,迎上了麦肯锡的目光:“我为什么?”
   
   “你要是不说,我也不会再开口。”麦肯锡笑道。
   
   韩愔无所谓地抬了抬头,示意他继续。
   
   麦肯锡眼睛里精光一闪:“就像我说的,这几年我有足够的时间思考。Brandon,或者我该叫他Bryce,和你是一伙的,你们在我的工厂里混进了违禁军火,你们联手演了一出戏逼迫我在当天晚上交易,人为制造了一个人赃俱获的现场。那之后他买通我的旧部,通过他们反恐局暗处的火力支持,强行掌管了整条南纬洲的毒品交易链。不过你们在这位新总统上任后开始抓捕我的合作商销毁毒品,之前一切全都是为了利益,对吗?”
   
   不得不承认,麦肯锡不仅是一个暴戾的毒贩,他更是个非常聪明的疯子。当然了韩愔不会表现出来,她从容又淡漠:“你知道的,他们既不会承认也不会否认你所说的一切。如果你一定要一个答案,我点头就是了,只是对于你我都没有任何意义。谢谢你浪费了一个提问机会,既然你提到了Bryce——我听说你找人把他抓走了。”
   
   在麦肯锡看不到的地方,韩愔的手指有些僵硬,不过她看上去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像在执行耳麦里的命令一样冷冷地问道:“他在哪里?”
   
   这个问题,这四个字——韩愔觉得这是她来这里的理由。
   
   韩愔把这层意图隐藏在了她满不在乎的外表背后——就像当初肖布带着父母回到迎春花福利院接她去匹城的新家一样,她来这哥国的荒地找他了,接他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
   
   “Bryce?”麦肯锡冷冷一笑,“我心急的Isabell啊,你这么快就提到他了。”
   
   那瞬间韩愔大脑一个激灵,她看到麦肯锡的表情联想到几分钟前她曾生出了麦肯锡在掌控全局的错觉。
   
   只见麦肯锡努力控制的面部表情终于变了,他面部狰狞,拉着手铐上的铁链往桌子上一甩,敲击时发出一阵巨响:“我的目标还没有实现——我创立的帝国怎么可能让你们这群小人夺走!”
   
   这下韩愔确定了,她刚才生出的并不是错觉。
   
   麦肯锡在审讯室里制造出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信号,霎时审讯室外响起了一阵打破沉寂的枪响。枪声来来回回很杂,韩愔是行家,能听出一方是政府配枪格洛克混着几把德制的Sig Sauer P226,但另一方的火力明显更猛,应该是狱警们身上的M16和老款的HK MP5步枪,八成都是从军队退下来的武器。
   
   枪声响起后韩愔立刻起身去开审讯室的门,可那厚重的铁门从外面被锁住了,她只能听到耳麦那头伍德和他手下正在嘶吼着枪战,没有人尝试进入审讯室,韩愔也不可能短时间凭一己之力从这里出去。
   
   韩愔突然不着急了,她知道自己就算擒住了麦肯锡,一切都取决于外面的战局。她坐回原位冷静地看着麦肯锡:“你买通了所有狱警,让他们愿意为了你惹上那帮反恐局的人?”
   
   麦肯锡释放了情绪后连脸上的肌肉都开始抽动。他狂妄地冷笑道:“狱警?不。这里的典狱长都唯我是从,他求着问我有没有事情需要他办,那我只能满足他的热情了。”
   
   “你的账户都没了,哪来的钱?”
   
   外面的枪响还在继续,韩愔很快听到零星的手枪声淡了下去,渐渐消失了,这种武器在与狱警冲锋枪的火拼中毫无胜算。
   
   麦肯锡笑了:“你觉得呢?”
   
   不乐观的现实并没有影响韩愔思考,她接着问麦肯锡:“所以不是存款,是存货?”韩愔立刻想到,“是你刚刚说的无人机?你要转手?可是买家也不傻,无人机哪里买不到,为什么要经你的手买加过一次价的货呢?除非——你又给那批无人机做了什么修改?这么大的工作量,波哥市到处都有人在挖掘潜在袭击的蛛丝马迹,根本无法完成。”
   
   韩愔看着麦肯锡越来越骄傲的神色,看着他确定地说道:“那批武器,就在这个监狱里。”
   
   对面的麦肯锡靠在椅背上,他看着韩愔露出了阴邪的微笑,竟然开始鼓掌。他有一只手是硅胶,所以拍起来没有掌声,只有非常沉闷的敲击声。
   
   麦肯锡面露赞许,他用让人极不舒服的目光看着韩愔说道:“我想起来当初为什么信任你了。你替我挡子弹,替我杀人,更重要的是你居然还很聪明,我透露了无人机,你就想到了我藏在一群蠢货眼皮子底下的秘密。虽然你还是错了,我的武器并不是无人机——但是,想象一下你没有背叛我,想象一下我们可以一起实现的壮举,我的新世界里,一定有你一个位子。”
   
   “新世界?”听到这种辞藻,韩愔觉得,他八成又在发疯。
   
   外面的枪战没几分钟就结束了,没有人声也没有枪声残留,混乱过后一切趋于平静。审讯室的铁门被几个一身血腥味的狱警从外面踹开,就是这几个刚才对伍德点头哈腰的狱警,现在走到麦肯锡身边恭敬地替他解开手铐,然后走到韩愔身边,强硬地将她的双手铐了起来。
   
   看着狱警挂在身上的武器和还在冒烟的枪口,韩愔没有反抗。
   
   她透过打开的铁门看了出去,来时走过的通道已然成为一片血流成河的修罗场。伍德与他那些穿着西装的探员们全部握着手枪倒在了血泊里。他们战斗到了最后一秒,却无法抵挡突如其来的枪林弹雨。
   
   韩愔脑子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那个伍德就这样死了,那他那么多律师资格证不就白考了吗,复习考试的时候一定掉了好多头发。
   
   然后韩愔看到了威廉。
   
   他也浑身浴血,倒在那些尸体中间,身上有一排弹孔几乎将他拦腰斩断。
   
   那个一头银发,在索马雨林为了让孩子能上直升机而放弃撤离然后折回来救韩愔的张扬少年,那个在瓜地马拉沉着冷静与他们三人一起救出人类学家的爆破先锋,那个追随肖布卷入南纬州这一团混乱中的威廉,没了。
   
   麦肯锡看不透韩愔在想什么,他看着韩愔双眼内的死寂狂笑道:“Isabell,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么不同。你做这行不也是为了钱吗?仔细一想你更加不堪,我给孩子造学校,我给政府出资让他们修公路通自来水,孩子们在街上看到我会选我成为哥国的领导者,但他们看到你的车会害怕得高喊红发撒旦来了,你说你失败吗?”
   
   韩愔看着他这样慷慨激昂觉得有些好笑。她并不畏惧:“我这属于公共形象管理上的失败,我应该雇佣一位你这样优秀的发言人。”
   
   边上的狱警听着韩愔的嘲讽就要给她一拳,可是被麦肯锡抬手制止住了,他问道:“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吗?”
   
   韩愔笑道:“别给自己贴金了,你花钱是为了交换权力而已。你就是个毒贩,在鲜血堆砌起的假象里寻找自信怎么听都很可笑吧。”
   麦肯锡冷冷一笑,搁起了双腿:“你一开始是为了抓毒贩卧底在我身边的?可怜虫Isabell,现实让你看起来像个笑话。”
   
   “那你呢,当够了笑话,所以转投高贵的军火行业分一杯羹?”韩愔语气中带着嘲讽,仿佛自己是这间屋子里占着上风的那一方。
   
   “你还是不懂。”麦肯锡哼了一声,“只有足够强大的武器才能让我获得想要的一切,我自己的政府,自己的人民,自己的军队以及全新的社会秩序。”
   
   麦肯锡说这些话的时候像个愚蠢的失心疯。
   
   韩愔在他身边三年多,他一直都是个钟爱黑拳同时老实贩毒的罪犯,都算不上恐怖分子,从没流露出这种想要统治世界的幻想。韩愔不屑地看着他:“你的理论……真是让我受益匪浅。所以你贩毒也是为了控制人心?统治世界?神了,hilter要是有你一半聪明,现在你我就都在说德语了。”
   
   麦肯锡听着她的嘲讽,冷笑了一声:“你觉得我做不到。”
   
   门外的血腥味飘进了审讯室,像尖锐的钻头一样慢慢穿透韩愔的防线。不过韩愔的本能就是隐藏自己,她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就凭你那些价值三亿的无人机?三亿?——这点钱在波哥市也就够买两个山头,好莱坞大半明星都比你富有。”
   ???????
   边上的狱警不喜欢她的态度又扬手打她,这次麦肯锡没有阻拦,韩愔连人带椅子被一拳打翻在地上,她嘴里立刻涌上了血腥味。狱警把她拉起来还要继续,不过这时门口有人带了个活人进来打断了里面的对话。
   
   韩愔惊讶地发现被带进来的是玛吉。
   
   她居然没有死,应该是一开始就被威廉护在了角落,没有参与枪战才活下来的。
   
   玛吉素色的衣服上全是鲜血,她手臂上中了一枪,皮肤上还有许多擦伤。不过她还清醒着,也没有哭,正抱着自己的孕肚被两个狱警一左一右地拉扯到了麦肯锡面前。
   ????????
   “嘿!”麦肯锡怪叫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位女士是孕妇,要好好招待。”
   
   麦肯锡让狱警再带了一把椅子进来,他和玛吉韩愔三人围着桌子坐好,像是在开一个气氛轻松的下午茶迎新大会。
   
   麦肯锡看着所有人,听上去无比自信:“无人机只是一个载体,我真正要卖的,是比那三亿无人机值钱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技术。”
   
   麦肯锡说着一伸手,身旁的狱警就恭敬地递上了一个卫星电话,他做了个让大家都安静的手势,开心地用那只真手接了过来。他对着电话说:“这里都处理好了,随时恭迎。”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麦肯锡像是直接将毒品注入了血管一样双眼通红兴奋了起来,反而身边的玛吉和韩愔都没什么反应,这让麦肯锡有些不悦,他质问着韩愔:“看到我将要创建新的世界,Isabell,你不为我高兴吗?”
   
   韩愔很快答道:“为了你成功从毒贩转型为诈骗犯而高兴吗?”
   
   边上那个跃跃欲试的狱警听了这话又对着韩愔的侧脸打了一拳,然后得意地看着眼前这个不会说话的女人被自己征服。
   
   韩愔上半身一晃接下了这一击,同时用脚勾住了桌子腿没让自己倒下。可韩愔安逸了太久,并不适应这种攻击,硬生生咳出一口血来。
   ????
   麦肯锡对着那个狱警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这是我请来的贵客,你控制一下自己。”
   
   他说着站起了身走到韩愔身边,用硅胶假手用力抹去了韩愔嘴角的血迹后卡住了她的脖子。玛吉以为麦肯锡要当场掐死韩愔,下意识立刻起身阻拦,但是被身后的狱警用蛮力桎梏在了原地。
   
   麦肯锡的假肢没有高级到能与他的大脑思维相通,所以他并不能控制手上的力量,对于韩愔来说只是脖子上卡着一块异物而已。可虽然麦肯锡没有掐死她,但依然给韩愔带去了足够强的窒息感。他居高临下带着一丝审判的意味看着她:“离我的买家到场还有一段时间,我可以细细讲解这即将统治世界的伟大武器,顺便告诉你我是怎么骗过了那群审问我的蠢货,又一步一步把你骗到了这里。”
   
   接着他突然话锋一转,把整条手臂往前一推紧紧地压迫着韩愔,然后阴森森地笑着问道:“不过,我亲爱的Isabell,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真名叫Hannah Shaw,和诬陷我并接管我产业的Bryce Shaw,是一对一起在宾州匹城长大的兄妹啊。”
   
   他的话如利刃一般同时扎进了玛吉和韩愔的大脑里。
   
   韩愔觉得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破裂,然后沸腾。
   
   麦肯锡对于自己的这一步将军很满意:“没想到吧,就算删光了情报局的数据库,你们兄妹俩在匹城考驾照的时候,在车管所留下了保单。”
   
   没有等到韩愔的回应,麦肯锡冷冷地看着她:“Isabell,错误的情报害死了你。”
   ????
   一旁的玛吉不再挣扎,只是瞪大着眼睛看着韩愔。她张嘴了好几次想说很多话,可最终却只是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什么都说不出来。
   
   韩愔被麦肯锡卡到无法呼吸,肺部像是被针扎一样难受。被美好生活尘封的伤病全部浮上水面,潮水般的窒息感让韩愔被迫仰着头,她眼角扫到了远处血泊里的威廉,突然觉得有些遗憾。
   
   刚刚从下车到进监狱这段路上韩愔还是没忍住好奇心,搜了搜往年芒顿柠檬节的照片。
   
   韩愔很喜欢那些用柠檬搭建的动物和建筑,她最喜欢一座柠檬金字塔和一头柠檬大恐龙。
   
   韩愔都想好了,既然项易生说她像电影里那只啃胡萝卜钥匙的兔子,那明年参展时她一定要用小易柠檬拼一只全芒顿最大的兔子,能把大黑土小黑土和无鱼完全吓坏的那种。
   
   
第一百二十章 肖布的结局
   
   麦肯锡能不能统治世界还是未知数,但他确实已经成为了这个荒芜监狱的统治者。
   
   囚犯们见狱警们都跟着他,身后还押着两个女人,一路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麦肯锡像个帝王一样在监狱的走道上信步前行,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还贴心地照顾了这座监狱来自各个国家的犯人们——没有用西语,而是用英文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演讲。
   
   演讲的大意是今天就是大家获得自由的日子,如果愿意跟随他共建大业的,麦肯锡非常欢迎。如果没有这个意向,现在人多目标太明显,一会儿天黑后狱警会放大家自行离开。
   
   显然,麦肯锡留着韩愔和玛吉还有用。演讲结束后他没有立刻在众人面前处决她们助兴,而是命人将她们带到监狱地下一层的生产车间看管了起来。
   
   监狱的生产间平时制造很多东西,韩愔看到车间周围堆积着的废料里有被踩成泥的口红,还有一堆“有机手工口红”的包装盒,印着奢侈品logo的皮料,各国军装使用的上等呢子布料,还有成框成框带着泥的土豆皮和儿童辅食的塑料盒。
   
   不过这些传统监狱制造业看上去已经是非常古老的事情了,现在这些旧原料都被扫到地上积了灰,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麦肯锡刚刚提到过的一百台小型无人机。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每台无人机都配备着摄像头和几发榴弹,全部放在一起确实有些壮观。
   
   麦肯锡留了大部分狱警在混乱的牢房区维持秩序,应该是在等什么重要的宾客前来。两名狱警先把被反绑的韩愔和捧着肚子的玛吉带到了生产间旁的办公室里。这里看上去是平时狱警监工的地方,办公室一面靠墙,剩下三面墙壁都是全透明玻璃,能清楚地看到车间犯人的一举一动。
   
   一开始狱警们粗鲁地逼她们一起跪在地上,不过其中一人看着怀孕的玛吉皱了皱眉头,还是给她找了一把椅子。韩愔的待遇要好一些,应该是麦肯锡特意指出过她的能力,狱警不敢掉以轻心,他们强迫韩愔继续跪着,并将她的手和办公室里裸露的金属水管铐在了一起,然后用枪口对准她的头,只要她有任何动作就直接拳脚相加。
   
   直到现在韩愔都觉得是麦肯锡疯了。
   
   这一百架武器化的无人机确实属于尖端科技,但这世界上也不是只有麦肯锡有这个技术,市场上三百万美元买一架已经没什么竞争力了,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靠这些东西获利百亿?甚至更多?
   
   韩愔想不明白,她现在被几支枪抵着脑袋,也没有余力起身去车间探寻究竟。
   
   不知过了多久,韩愔已经感受不到久跪后膝盖的痛疼时,消失了一段时间的麦肯锡来了。他带着几名监狱里愿意追随他的囚犯,还有几个身着白色长袍,戴着红色头巾的买家一起走进了生产间。从办公室里看出去,他随意地指了指桌上排列整齐的无人机,然后把所有人带进了韩愔和玛吉所在的办公室。
   
   不算宽敞的监狱车间监工办公室里现在站着三名端着冲锋枪的狱警,四名选择投奔麦肯锡的犯人,三位白袍买家,算上麦肯锡,韩愔和玛吉总共十三个人,属实有些拥挤。
   
   麦肯锡一进门就看到韩愔被铐着跪在地上,立刻把她扶了起来,神色夸张地责备了狱警:“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这位是我的贵客。”然后把韩愔甩到一张办公椅上和玛吉坐在一起。
   
   领头的买家大概是习惯了奢华的环境,不愿和低贱的犯人们共处一室,他嫌弃地看着这一屋子人,看向麦肯锡问道:“赶紧的,展示一下你的成果。”
   
   麦肯锡站在门边,顺手把门给锁上了。他笑嘻嘻地一挥手,让大家把目光放到办公室稍有些老旧的电脑屏幕上。他关了灯,屏幕立刻清晰了起来,色彩饱和度渐渐变高,所有人都看清了上面的画面。
   
   玛吉盯着屏幕愣了三秒,然后发出了一声痛彻心扉的尖叫。
   
   电脑屏幕的一半是一长串环绕DNA链的实验数据,而另一半的画面,是一张标准尸检报告俯拍照片。照片上的肖布胸口被切了X形的两刀,全部皮层像礼物纸一样被向四方拉扯开,露出了他胸腔内的所有器官。
   
   韩愔只瞥到了一秒就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其实在知道麦肯锡收买了这整座监狱之后,韩愔就隐约预见到了这个肖布失踪很久后的结局。
   
   肖布是死过一次的人,韩愔是经历过这一切的。
   
   她期待过,绝望过,痛苦过,甚至差点在里城的观景台死过一次。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现实,哪有那么容易接受。
   
   仅一瞬间,韩愔就记住了那被破开的胸膛和暴露在空气中的五脏六腑。她学过人体解剖,现在的肖布和那些解剖课上的彩图一样——规整,严肃,没有一丝生机。
   
   韩愔觉得玛吉比她坚强多了,她不知道玛吉怎么能做到一直看着画面发出悲凉的嘶吼,还挣扎着高喊着肖布的名字。
   
   对韩愔来说,对肖布的妹妹肖汉娜来说,这样的图再多看一眼,她只怕自己会立刻发疯。
   
   玛吉的声音凄惨异常,她没有在哭,她在愤怒,她在懊恼,那声音是一种从胸腔,从心肺一寸一寸挤出来的绝望哀嚎。
   
   可是人都死了,再怎么呼喊,终归是无济于事。
   
   有个狱警听着心烦,从墙角找了块破布塞进了玛吉的嘴里再贴了几道胶带让她噤声。
   
   韩愔觉得嘴里的血腥味又涌了上来,她忍住了,硬生生将嘴里的血全部咽了回去。尖锐的痛苦占据着韩愔的大脑,她想到了肖布在贫民窟说的一切。
   
   他是为了韩愔的自由,他是为了那个迎春花福利院的妹妹能够自由自在地选择想要的生活,选择与罗莎交易,接下了麦肯锡的这摊破事,驻扎在了波哥市。
   
   本该留在波哥大处理残局的人,是她。
   
   本该躺在那张桌子上的尸体,也是她。
   
   如果肖布不管她的死活与自由,和玛吉一起留在了缅境,那他现在也许……在等着孩子出生吧。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韩愔的理智告诉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麦肯锡,他才是罪魁祸首。
   
   麦肯锡兴奋地看着韩愔隐忍的反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道:“Isabell,你说对了一件事。如果hitler真的有我一半聪明,他早该统治世界了。”
   
   他很快不再理会韩愔,给在场的三位买家介绍道:“各位先生,请允许我介绍领先世界的发明——‘施密特-麦肯锡’基因指向技术。他的科研目标是创造一种神经毒气释放在整个欧洲的空气中,一刀切消灭DNA序列中带有特定基因遗传密码的所有人类,他称之为历史大清查计划。”
   
   那几名囚犯听到这话表现出了惊奇与困惑,可麦肯锡并没有打算向他们解释什么。他看着三位兴奋的买家继续说道:“显然,当时的计划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而那位科学家的后代——施密特博士,在现在这个可爱的和平年代复原并改进了这项技术。”
   
   麦肯锡走到韩愔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还要感谢这位女士把我抓了起来,不然我还无法遇到混在新型毒品工厂里的——”他一顿一顿说道,“真,正,科,学,家。”在众人的目光中麦肯锡自豪道,“这些年施密特躲在我的工厂里,用我的资源偷偷实验,制毒被捕时已经接近成功。他拥有了技术,却缺乏一位有野心的领导人——然后,我就出现了。”
   
   说到这里,麦肯锡低头亲吻了韩愔带血的嘴角笑道,“Isabell,谢谢你。”
   
   有位犯人不太听得懂英文,在场一愣一愣地抽着烟。同时买家们眼中放光,示意麦肯锡快点继续。麦肯锡指着屏幕上肖布的尸体笑道:“理论基础与当年的实验一样,现代人类个体的DNA里每段基因决定了蛋白质的生长,蛋白质决定了细胞,细胞决定组织,组织决定器官。这包括你头发的颜色,眼睛的颜色,人种,器官功能,身高智商遗传疾病等等一切——这些是施密特的专长,他就爱说mRNA,tRNA,ATCGU那些废话。”
   
   买家中一人知道自己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一直站在一旁频频点头。
   
   麦肯锡特意看了看韩愔和玛吉,接着笑道:“为大家举个例子,屏幕上这位是偷走了我的产业后极为愧疚所以奉献了自己身体成为零号试验品的Bryce先生。让我们仔细看看他的验尸报告第一栏,美丽的浅棕色头发,深蓝色的眼睛,所以我们的第一个实验——”
   
   麦肯锡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榴弹形状的东西砸在了地上,在场好几个人条件反射蹲了下来。谁知道麦肯锡挥了挥手:“别慌,这不是炸弹,只是神经毒气而已,中毒者会在几秒钟之内死亡,没有痛苦,没什么好紧张的。”
   
   他话音刚落,房间里其中一个跟随他过来的犯人突然抓着领口痛苦地倒在了地上。看着白烟弥漫,其他人随着他倒下立刻紧张起来,一群男人惊慌地次哇乱叫,产生了非常大的骚乱。但大家很快发现倒下的只有那一个人,其他十二人全部平安无事。
   
   麦肯锡满意地拍了拍手:“在技术成熟后,施密特博士只花了一周便把零号试验品的特定基因和神经毒气融合,所以今天的第一轮——浅棕色头发和深蓝色眼睛的人,会死。”
   
   麦肯锡踢了一脚地上的尸体,带着几位买家蹲下一起看。
   
   在监狱里待久了的人没有染发的机会。果然,他与肖布发色相同。其中一位买家翻了翻他的眼皮,这人刚死,眼睛还没有开始浑浊,果然是麦肯锡说中的深蓝色。
   
   在场的买家都十分激动,眼睛开始放光。那个领头的用带着口音的英语高喊:“你居然做到了!你是抑制了免疫系统对于毒气的反应?不,不对,不可能!天呐这……”他看了眼屏幕,“只是,每次袭击我们必须先杀了零号样本吗?”他指了指屏幕上肖布的尸体。
   
   麦肯锡耸了耸肩,像是听到了离谱的笑话一样看着买家:“当然不是,头发,唾液……任何带着DNA的样本就够了——这位嘛,我只是希望他死而已。”
   
   玛吉再怎么逼迫自己冷静也听不了这种话,她激动地挣扎着,很快再次被两名狱警粗鲁地摁住。
   
   另一位买家眼里满是狡黠的笑容,他问麦肯锡:“我可以见见这位伟大的科学家吗?”
   
   麦肯锡理所当然地笑道:“当然不可以。每次基因编程你都需要来找我。想换目标?来找我,想提前为自己和家人服下解药?你来找我,有任何售后问题你都必须通过我——我得留一个你不在交易后杀了我的砝码。”
   
   买家头领的同伴有些不悦,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继续要求道:“一组实验有些没有说服力吧。”
   
   麦肯锡笑了笑,他把一言不发的韩愔和玛吉一起拖到了买家们的面前。她们在刚才的第一轮实验中都出奇的安静,两个女人倒是像这里的定海神针。老实说,这让麦肯锡很不满意。
   
   韩愔一只手还被铐在墙边的水管上,这样被拉扯着她的手腕立刻被割破泛起了血红色。麦肯锡笑了笑,走到她身边用手指沾了点韩愔手腕上的血珠,像尝蘸料一样放进嘴里舔舐:“濒死DNA的味道。”
   
   这办公室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善类,但还是有几个人做出了有点恶心的表情。大概在他们眼里屠杀上万无辜平民是一回事,喝人血又是另一回事吧。不过麦肯锡无所谓地笑了笑看着他们:“我在波哥市的市中心安排了一次大型袭击,很快就会发生。如果说这里的小实验证明了这种技术的可行性——我知道各位都对总统女士的UN和平提案颇有微词,相信我,市中心的袭击会成为最好的反对宣言,效果包你满意。”
   
   很快麦肯锡指了指屏幕上的肖布,一左一右摁着韩愔和玛吉两人,对着买家们介绍道:“这位怀孕的女士,是他的妻子,她肚子里是零号试验品的孩子。这位被铐住的女士,是他的妹妹。孩子,妹妹,他们都共享了一半基因——相比针对发色,眼睛的颜色,种族这些更普遍外貌特征,针对一个家族的基因定向,在暗杀中不是更有趣吗。”
   
   听到这里,韩愔没被铐住的左手手指松了一松。她缓缓看了一眼身边的玛吉,发现玛吉虽然面带泪痕,但她也正紧咬着牙关,坚定地看着韩愔。
   
   “先生们,想象一下,你想在超级碗决赛杀了来观赛的总统。只需要接近任何一个与她的血缘关系的人——他奶奶的表弟?——取一根头发交给施密特博士,超级碗现场所有与总统有血缘关系的人都会同时暴毙,这该是多么辉煌的场面?”
   
   一位买家激动地吼叫:“这将彻底改变刺杀的历史!根本防不胜防!”
   
   麦肯锡冷哼一声:“刺杀?太幼稚了吧。各位,这将彻底改变人类生命的格局!”
   
   有一位犯人看着自己狱友的尸体,觉得自己择主选到了一位神经病。他偷偷挪了几步想要离开,但被狱警用枪口逼着留了下来。麦肯锡继续激昂道:“这种技术与核武器完全不同,核弹?脏弹?过时了!核弹会让全球灭亡,你永远使用不了!可这个呢!全球七十亿人,你拥有了决定人群中谁生谁死的权力!为了生存,所有人都会臣服在你的脚下!有了它,你能赢下第三次世界大战,没有任何建筑桥梁田地会被摧毁,你能活着看到自己的胜利并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
   
   他讲到这里,照理来说应该有些掌声,但那些买家似乎不是很给面子。倒是韩愔拉了拉手铐发出声响,看上去有些疲倦。她看着麦肯锡问道:“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为什么?”麦肯锡大笑一声,“创新性武器只有两种未来,生化和网络。很多人想用黑客使一个国家瘫痪,交通灯,卫星信号,水电网天然气——但是你不觉得这些太无聊了吗?而且Isabell,你装什么清高呢,难道你没有用毒用药杀过人吗?”
   
   “不是这个。”韩愔用头一指那些买家,“他们是利用胜战赚钱的军火商吧。他们反对和平大肆收购新型武器是为了继续赚钱,你又是为了什么?”
   
   几个买家一听韩愔道出自己的身份立刻有了拔枪的动作准备杀她。不过麦肯锡摆了摆手拦下他们冷冷一笑,又用假臂卡住了韩愔的脖子,逼她抬头看着自己:“Isabell,我告诉你了,就在这片大陆,我要建立自己的帝国自己的秩序。你难道就没有那种……”他眼珠一转,“被听到,被尊重,被仰视的欲望吗?”
   
   说着麦肯锡立刻扔下了第二枚小毒气弹。
   
   这次大家知道目标是韩愔和玛吉,便不再恐慌,纷纷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两人的反应。玛吉在毒气中屏住呼吸捂住了嘴,她双眼露出绝望的目光看着麦肯锡摇头,可麦肯锡走到了她身边强硬地掰开了她的手:“施密特博士还从没有过对肚子里的胎儿实验的机会,爸爸的DNA可以杀死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吗?我们拭目以待。”
   
   很快几秒过去,韩愔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就如麦肯锡期待的一样,闭上眼睛连人带椅子翻倒在了地上,她本就被狱警打过,又咳得满脸都是血,现在被毒气杀死之后垂首倒下,死相更是惨不忍睹。
   
   所幸的是玛吉似乎没事,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肚子,毒气散去后她流着泪,坚强地唱起了一首节奏欢快的胎教曲,尝试用声音留住自己腹中的孩子。玛吉在告诉她,既然你来了,一定要再走几步,坚持来到这人间。
   
   歌曲穿透了办公室不隔音的玻璃窗,带着些空灵,幽幽回荡在这空旷阴森的监狱生产车间内。
   
   那个领头的白袍买家清了清嗓子,似乎也觉得利用这种方法杀害尚未出生的孩子是一件无法被神明原谅的事情,他拍了拍麦肯锡:“没关系,我们不需要针对孕妇的技术。”
   
   麦肯锡一摊手:“好,所有疑问都被解答了,等会儿市中心的演示就当是我们的庆祝party!各位付款之后我会打包好一百架无人机送到指定地址,每架自带两发榴弹形状的毒气罐,三发带着正常火药的人脸识别榴弹。今天我使用的只是迷你展示品,我的每一枚毒气弹杀伤范围半径为一公里,你可以正常使用杀了所有人。当然了,你们花钱买的是技术,把这些火药都当成我富有诚意的赠品吧。当你需要基因定向服务,你知道怎么联系我。”
   
   领头的买家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次交易。他把麦肯锡递给他的付款信息顺手传给了手下处理。
   
   万万没想到,那一瞬间变故陡生——
   
   那位领头买家的副手突然从自己的长袍里掏出了一把短小的手枪,对着自己头领的胸口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由鲜血绘成的花朵在那人白色的长袍上绽放,领头买家惊惧到没来得及进行反抗便立刻倒地。只见那副手把枪口对准了麦肯锡:“怎么办,他太不会谈生意了。”
   
   麦肯锡不是很在乎面前的这点小变故,冷静地看着他笑道:“那你会谈生意吗?”
   
   那副手点点头:“当然,而且我的条件更加优越,我给你加百分之二十的奖金。但是第一,我需要通过孕妇毒死腹中胎儿的成熟技术——这听起来太有趣了。第二,钱款现在只付你一半,那位施密特博士必须跟我们回去三个月,教会我们的人如何对毒气进行编程,到时候我再付你另一半。”
   
   他话音落下后另一位白袍副手也从长袍里摸出了手枪对准了麦肯锡,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狱警们图财追随麦肯锡,哪能由得他们放肆,立刻也举起了枪对准了那两位背叛头领的买家,房间里两方人员僵持了起来,争端一触即发。
   
   显然,麦肯锡并不怕被人用枪指着,他知道自己才是拥有技术的那个人,所以根本没有畏惧。他歪着头看着对面的两个人轻蔑地一笑:“这位先生,我有两个理由拒绝你,第一,我不傻。第二,”他想了想,“我不傻。”
   
   那副手也笑了笑,好像完全不觉得交易前改口是大忌。他逼迫道:“怎么了麦肯锡先生,你不也急于脱手这批货吗?你在监狱里闹了这么大动静,你猜什么时候消息会被捅出去,增援什么时候赶到?波哥市市区的袭击成功后会有人掘地三尺找你,再找买家于你无益,不如接受我们的提议。如果你需要一个地方避避风头,我们很愿意为你提供奢华的住所。”
   
   麦肯锡冷笑一声。
   
   但凡这些买家有韩愔一半了解他,他们都不会与他这样谈条件。
   
   他十岁出头就杀了亲生父亲把他挂在了家乡教堂的十字架上。
   
   他有病。
   
   只见麦肯锡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狱警,那几个人也懂了他的意思,竟一点都没有犹豫立刻对着那两个带来百亿财富的买家开了枪。买家们手上的武器也同时开火,不过麦肯锡这样机灵的人早就一个闪身避开了交火走到了办公室的大门前准备离开。
   
   现在技术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既然这次的买家不愿意跟着他的规矩走,是时候联系下一波感兴趣的人前来验货了。不过唯一令麦肯锡有些不悦的是,接下来的展示都不会像今天这么完美了。
   
   他将背叛自己夺他产业的Bryce抽尽了血做成了人干,用他的DNA杀了也卧底在身边的Isabell——他的妹妹——那个利用他童年不幸获取他信任的臭婊子!就连Bryce的妻子和那未出生的孩子也不会活着走出这座监狱,这一家都会死在这里,这是多么值得纪念的一天啊!
   
   他告诉了整个道貌岸然的正义世界,所有反对他的人都是这个下场。
   
   伟大的麦肯锡,曾经的南纬州毒王麦肯锡,带着另一种毒,带着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卷土重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最后一役(上)
   
   麦肯锡不管身后的枪响,悠哉悠哉地拧开办公室门把手想着如何处理监狱里那么多反恐局探员的尸体。他可以把所有人脱光衣服吊在监狱门口宣告自己的胜利,或者暂时韬光养晦,把脏水泼给典狱长——
   
   突然,麦肯锡觉得大腿侧面一阵剧痛。
   
   那一刹麦肯锡还以为他踩到了什么钉子,等他反应过来低头查看的时候,只见他右腿外侧的大腿根部挂着一把短刀。
   
   刀刃插在他的大腿肌肉里往下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短刀极为锋利,差点将他的大腿直接切断,伤处正在往外喷射着鲜红的动脉血,血腥的像一座建立在地狱门口的喷泉。
   
   三个狱警端着微冲一字排开在这个狭小的办公室与躲在桌椅后的买家们嚣张地火并。麦肯锡新收的囚犯跟班被他自己毒死了一个,剩下三人被困在了突如其来的交火中间。他们没有配备武器,很快就倒在了不知道哪一方的枪下,现在根本没人能伸手扶麦肯锡一把。
   
   孤立无援的麦肯锡捂住正在喷血的伤口发出了一声绝望又痛苦的怒吼,昏暗的房间中,他看见始作俑者韩愔迅速从他大腿上拔出了短刀拿在手上,一个飞掷把刀扎进了中间那名狱警的脖子里——韩愔一只手被铐在墙边没办法完全施展开,但她依旧做到了一套动作敏捷流畅。
   
   偷袭后韩愔一脚将麦肯锡狠狠踹倒,然后踩住他的喉结。麦肯锡本就只剩一条手臂,现在更是没什么抵抗力。同时飞刀出手后,韩愔还没等最近的那名狱警反应过来,立刻以自己的肩膀为支撑,手肘为死角从背后突袭那名狱警,将他整个人拉近自己后用尽全力一把拧断了他的脖子。
   
   拧断脖子这事听上去轻巧,却实在很吃技巧与绝对力量,韩愔只觉得被铐住的那只手好像脱臼了。但她暂时来不及找东西撬开手铐,她只能忍住了疼痛确保臂弯里的人断了气。可她一只手拉不住这近两百斤的躯体,狱警像泥鳅一样滑到了地上。
   
   在这片混乱的激战中,离韩愔最远的第三位狱警终于有了反应。他射杀买家的同时顿感不对劲,看到买家们翻到的尸体后下意识转身将枪口对准了墙角的韩愔,射出了弹夹里的最后一轮子弹。
   
   子弹的冲击力让韩愔上身一震,像是被甩出去似的砸到了身后的一张桌板上。
   
   狱警看着躺倒在地的麦肯锡大骂一句脏话,边骂边给枪换弹夹把枪口对准韩愔。
   
   韩愔捂着胸口喘着气,去抢地上的武器已经来不及了,她知道已经避无可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手枪的短促枪响,这狱警眉心出现了一个血洞,正在上弹夹的手一松——枪,弹夹和他整个人一起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韩愔无力地睁开眼,只见玛吉缩在另一边的墙角,捡了一把买家尸体边的手枪,毫不犹豫一枪打死了最后那个狱警。
   
   看来世界上还是有奇迹的。
   
   韩愔看着从两次交火中幸存的玛吉惨淡地笑了笑。也许这是母亲带着新生命时出现的奇迹吧。
   
   还没等韩愔有机会检查伤口,一阵呜咽声传来——是麦肯锡。
   
   刚刚为了保险韩愔下了死手,所以这时麦肯锡全身的血已经流尽,已是半具死尸。但韩愔还是稍有些费力地从中间狱警的脖子上摘回了自己的短刀,然后在麦肯锡尝试蠕动时再次低下身子用力一挥手,直接将刀片扎穿了他的喉部。
   
   房间里有战斗力的人已经全部倒下,韩愔用脚勾过了一具狱警的尸体,从他腰间找出了一串钥匙解开了自己的手铐。
   
   她看着麦肯锡临终想要开口却痛苦到无法出声的样子,先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嘴里的污血,阴恻恻地笑着从他的脖子正面拔出了自己的短刀,微笑着说道:“来自伏特加的狙击手训练第一课,永远不要不带刀去任何地方。”
   
   她话音未落笑容便消失了,举起短刀再往麦肯锡的喉咙口狠狠扎了下去。
   
   这下麦肯锡彻底没有了挣扎的力气,但他依旧神色凶狠地看着韩愔,仿佛直到死前都不敢相信她居然没有死于自己引以为傲的基因指向性毒气弹。
   
   不管麦肯锡能不能猜到缘故,韩愔握住了刀柄,直视着他的双眼最后笑道:“麦肯锡,错误的情报害死了你。”
   ???
   麦肯锡怒目圆睁,双手环住自己的喉咙。他张大嘴巴看着韩愔,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死不瞑目。
   
   韩愔靠在了墙边,她非常享受看着麦肯锡在她面前一点一点失去了生机。
   
   那天,阿布哥哥像小王子一样把她带离迎春花福利院。
   
   那个匹城阳光初升的清晨,肖布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明明几小时前韩愔还在想,也许以后她和肖布能拥有两个小家庭团圆的感恩节聚会,或者每个人都穿着花花绿绿的丑毛衣在圣诞树下数着礼物跨年。
   
   这一切还没能入梦,竟然就化为了泡影。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战争,为什么会有军火商,为什么会有恐怖分子,为什么要袭击无辜的平民。
   
   明明是那么残忍,那么不符合逻辑的事。
   
   韩愔坐倒在了麦肯锡的尸体边。她正要拔出那把刀,可突然有一个人握住了她鲜血淋漓的手。
   
   韩愔知道是玛吉。玛吉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麦肯锡身边。她带着炙热的体温,和韩愔一起将刀刃插回了麦肯锡已经残破不堪的颈部。麦肯锡早就停止了呼吸,韩愔没有制止她,她们暂时没有时间悲伤,现在积攒下的只有满腔的愤怒与无尽的遗憾。
   
   韩愔一手压着胸口的伤口,努力抬头看着她。只见玛吉眼眶里噙着泪光,同时韩愔第一次见她透出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麦肯锡那张已经脱离身体的脸。
   
   “对不起。”这是韩愔能想到对玛吉说的第一句话。她很抱歉没有告诉玛吉她和肖布的关系,她很抱歉肖布来到了南纬州,她很抱歉二十年前跟着那个福利院最喜欢她的哥哥来到了匹城。
   
   这时玛吉也顾不上说别的,她努力扶了一把韩愔:“你还好吗?快,我们得快点出去。”
   
   韩愔摆手示意玛吉不要扶她:“我应该断了几根肋骨。”
   
   玛吉点点头,吃力地蹲下身来帮韩愔扯开了残破的衬衫露出了同样残破的防弹背心,认真看她伤在哪里。
   
   就像橄榄球员的头盔预防不了脑震荡一样,防弹衣也只能尽量防止子弹穿透,阻挡不了巨大的动能进入韩愔的身体。哲学大师·狙击手·伏特加有句名言,在战场上,防弹衣不是救命用的,它的作用是留下点完整的身体部位,确保你的家人能收到点什么。
   
   幸好,狱警的武器口径没有战场上的狙击枪那么大,韩愔的内脏没有瞬间化成一锅罗宋汤。她深吸一口气,靠着墙边拉住玛吉:“我们还不能走。”
   
   “什么?”玛吉看着这一屋子的尸体觉得不解,差点觉得韩愔疯了,“为什么?”
   
   韩愔何尝不想立刻离开,她何尝不想搭上下一班飞机回到项易生身边。可她还是闭了闭眼睛,轻声说道:“我们得找到那个施密特博士,麦肯锡大概率会把他控制在身边,我们得确定他在不在这所监狱里。”
   
   韩愔勉勉强强从狱警的尸体上捡了一把枪和几个弹夹,贴着墙站了起来。玛吉依旧有些疑虑,就算真的要找施密特博士也可以等后援到了再说。
   
   韩愔摇摇头:“因为麦肯锡是对的。”
   
   “什么?”
   
   韩愔听上去很坚定:“利用基因定向目标的毒气,真的是一件价值几百亿的武器。”
   
   玛吉着急地问道:“所以呢?”
   
   “所以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应该拥有它,我们必须找到施密特,然后,立刻杀了他。”韩愔长舒一口气冷静了一点,她整理了下手上的弹夹继续说道,“你以为情报机构拥有了这个武器之后会做什么好事吗?而且,时间来不及了,我需要知道市区的恐怖袭击信息,整片波哥市区域有七百万人,我们……我们不能冒险。”
   
   这样一说,玛吉也渐渐明白了韩愔的用意。玛吉让韩愔先靠着桌板顺顺气,她自己则坐到了办公室的电脑前尝试登录监狱系统,或许能找到施密特博士的所在。若是施密特的实验室也在这座监狱里,她们甚至还有机会找到肖布。
   
   韩愔也没有完全歇着,她在狱警的尸体边翻找了一阵摸到了一张磁卡,连卡带钥匙扣一起丢给了玛吉:“试试直接用这个,或许能绕开账号密码。”
   
   “好。”玛吉应道。虽然有点行动不便,但她做事很利落,“这磁卡可以让我绕开第一层监狱防火墙协议,我只需要写个程序拦截过去一天系统内输入过的全部字母数字组合。这些都是零碎信息,把它们的全部组合测试一遍就能得到正确的账号密码。”
   
   韩愔:“……?”她笑了笑,匹城CMU著名编程笨蛋肖布的妻子是电脑高手!
   
   玛吉没听到回应,回头确认了一下韩愔的状况。只见她靠在墙边,不太敢乱动,还有些接不上气,情况不是很乐观。
   
   为了让韩愔在疼痛中保持清醒,玛吉边写程序边提高声音继续说道:“嘿!你知道吗!我在UK留学的时候读的是CS,可惜后来一直吃喝玩乐荒废了。倒是去年和Bryce把话说开之后,他鼓励我做回这些我熟悉的事。我通过安插电子船锚标记了我父亲收到的毒资,帮着抓到了不少腐败高层,书也算没白读————”玛吉在键盘上敲击着,“找到了,S……Schmidt……施密特,没错,系统显示和麦肯锡同一个月收监,牢房号码是207,这里显示他和麦肯锡是隔壁间的狱友。对上了!我们现在怎么办?去碰碰运气找他吗?要不我想办法把他骗过来,你在这里伏击。”
   
   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韩愔不反对。但是先不说用什么由头把施密特骗来,现在玛吉怀着孩子,身上也一样伤痕累累。她是个勇敢的人,可她该怎么通过楼上的狱警和那些处在暴动边缘的囚犯呢?
   
   突然,在玛吉转身与韩愔讨论时,韩愔注意到玛吉太阳穴边有一个非常不起眼的红点正在摇摇晃晃。多年的经验让她立刻察觉到了危险,韩愔压根没过脑子,下意识地跳了起来,一个飞身将玛吉扑离电脑前,抓住她的双肩落地时垫在了她的身下。
   
   果然,下一秒钟一梭子子弹射穿了电脑,打碎了办公室三面的玻璃窗。玛吉侧身倒下,捧着肚子难受地啊了一声,只是还没机会感受疼痛,她立刻被韩愔推到了桌子底下躲过了枪林弹雨。玛吉肚子很大不方便蹲下,韩愔便示意她直接躺下并给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紧接着,韩愔并没有直接从窗户反击外面的枪手,而是佝偻着身子从侧面半开的办公室门偷摸溜了出去。
   
   开枪的枪手就站在生产车间里,而且听声音只有一个人,像个疯子似的一边扫射一边乱叫。韩愔蹲着慢慢移动到办公室外的拐角处,等到对方一轮子弹用尽的瞬间立刻起身向着那枪手纵身一跃,将对方压制在了身下。
   
   还没等韩愔盘问,她只看了一眼便能确定,这就是她要找的施密特博士。
   
   这人身材矮小,拥有很典型的德意志地区高眉骨和斯拉夫人后裔的外貌。不过大概是相由心生,韩愔越看越觉得他长得像一枚腐烂很久的蚕豆,眉毛眼睛鼻子都挤成了一坨长在整张脸中间,薄如一字的嘴唇离其他的五官远远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小镜片圆框眼镜。
   
   很难相信,这个比韩愔矮上一头的男人竟成功研制出了如此泯灭人性的武器。韩愔给了他两拳,将他双手按住正要说话,谁知施密特先发制人疯狂地挣扎,向韩愔用德语喊道:“麦肯锡在哪里?为什么我们还没有离开这鬼地方?”
   
   “麦肯锡在哪里?”韩愔笑着反问了一句。
   
   韩愔抓住他深色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地上狠狠一撞,然后拖着他的身体走回了办公室,把他摔到了麦肯锡的尸体旁边。办公室里血腥味太重,简直像个屠宰场。施密特被甩到地上后在湿润的血地上滑了一段,最后停在了麦肯锡的人头面前,与他狰狞的五官面对面,四目相望。
   
   “就是你吧,把他开膛破肚的人。”韩愔踩住了他的胸口,轻声用德语对他说道。
   
   “我……谁?”施密特咳了几声抬头看着韩愔,“等等,我认识你——!你不是样本的妹妹吗?我们追踪到了你们十几年在匹城的保险记录,不会有错的!毒气演示第一个死的就该是你!你怎么活下来的?我的设计不会有错的!”
   
   “样本?”韩愔看着他。
   
   原来那样一条鲜活的生命,那样复杂精彩的人生,只剩下样本二字?
   
   韩愔不想再听这个热衷于屠杀的魔鬼多说一句话,她把枪对准了他的前额,然后抓住他的头发往地上重重一敲:“市区的毒气袭击什么时候?地点在哪里?”
   
   施密特博士抗拒地冷冷一笑:“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会让所有人看到我的科研成果!就算麦肯锡死了!这里的狱警也会把我的产品带向全世界!”
   
   “是吗?”韩愔也笑了,她手指一动,一枪打穿了施密特的膝盖,然后站起身来踩上了他的膝盖。
   
   地上的施密特发出了阵阵惨叫,这时韩愔想到了当初那个以一己之力让她远离食用内脏的姑娘。那些审讯手法,韩愔竟也有能用上的一天。
   
   韩小易不喜欢猪肝。
   
   ……不行,不是想起这种事的时候。
   
   韩愔握住短刀在施密特的肚子上拉出一道口子,然后她把这一团血淋淋的血污甩到施密特的嘴边,再抓住他的头发拎起他的头往地上重重一敲:“你们通过游戏招募了年轻人在波哥市的市区发动自杀袭击!袭击者叫什么!在什么时候!在哪里!”
   
   见他还不说,韩愔又举刀随手一扎:“下一步,我会把你的肠子全部拉出来,一寸一寸塞进你的喉咙,顺着你的气管往下灌。相信我,你死不掉,在我想让你死之前,你会一直活着亲眼见证这一切。”
   
   地上的施密特像蛆虫一样蠕动着身体,喉咙口发出难受的惨叫声。他到底不是什么意志力如钢铁的人,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下,没过多久他就松了口。在韩愔要挖他的肠子前施密特拉住韩愔恳求她住手:“我告诉你,我说……”他吐出一大口血,“在Anco路上的NQ购物中心,定下的时间是今晚六点,去放毒气的学生名字叫安德烈加西亚。他以为是个自杀式炸弹,但其实目标是所有黑发的女人……我就知道这些……求求你,放我走……求求你……”
   
   韩愔又狠狠踩住他的膝盖骨:“真的吗?”
   
   施密特狂躁地发出痛苦的哀嚎:“是,是,求求你,求求你……”
   
   听到了答案,韩愔淡淡笑了笑,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一瞬间施密特头上立刻开了一个巨大的洞,不过房间里已经一片狼藉,他的死亡并没有对这个环境带来什么可观测到的变化。
   
   一个情报上的微小偏差都可能导致整场战争的失败。不知道历史上是谁说的这句话,但从今天的事情看他是对的。
   
   运筹帷幄的麦肯锡居然败在了这段简单的兄妹关系上。
   
   其实麦肯锡的心境也好理解,当他发现肖布和韩愔的关系时,惊讶与愤怒一定达到了顶峰,满心都是被一对兄妹算计后的疯狂,大脑中瞬间勾勒出了如何报复他们的画面,哪里还会冷静下来想到这种可能性。
   
   肖布是混血,长得很像亚裔,和韩愔从相貌上看不出不是亲兄妹。再加上二十年前他们初到匹城时还流行纸质文件,威廉也说过他烧掉了找到的领养材料,麦肯锡更加无从知晓肖汉娜其实是善良的肖家父母跨国从一个叫迎春花福利院领养来的孩子。
   
   韩愔俯身拉到了一直躲在桌子底下的玛吉,助力将她扶起,然后脱了力狼狈地扶住办公室里的桌角,背靠着全部窗玻璃粉碎后剩下的半截墙面坐了下来。
   
   玛吉看着躺在无头麦肯锡身旁那被开膛破肚的施密特,看着韩愔问道:“这就是那个会基因编程的科学家?战犯的后代?”
   
   韩愔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经过了刚才的摔跌,玛吉捂住了手臂上的枪伤面露痛苦。不过她看上去神智清楚,而且还能行动。她立刻就去拉办公室的门准备离开,半个人都已经跨出了办公室,谁知道韩愔并没有打算跟着她一起出来。
   
   玛吉有点着急了,她探头回去着急地喊道:“你在干什么?这科学家也自己送上门了,我们快离开这里!”
   
   韩愔坐在地上。
   
   她右手还拿着那把施密特带来的步枪,枪托抵在了她的肩膀上。韩愔慢慢抬起左手按到了自己的胸口,放平了一直弯曲支撑着自己身体的膝盖,身子又沿着墙壁往下滑了一截。
   
   借着这些动作和昏暗的灯光,玛吉这才看清楚。韩愔深色的裤子上小腿侧与大腿侧各有一个枪伤正在汩汩往外淌着血,胸口也破了好几个口子,有几发子弹卡在了防弹衣上没有见血。
   
   相比这些小伤口,韩愔的胸口肺部位置有一处极为狰狞的弹孔,伴随着她的每次呼吸一次一次往外泵出了大股的血流,逐渐浸湿了她防弹衣里的衣服。
   
   韩愔看着眼前这位肖布的爱人,看着这个顽强保护腹中孩子的女人,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玛吉。”
   
   韩愔深吸了一口气,眼里带着些不显眼的泪光努力说道:“我恐怕,走不了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最后一役(下)
   
   玛吉愣住了,这个女人上一秒明明还是那样勇猛的战神,她还以为肋骨的伤没有大碍了呢。她在说什么啊?
   
   玛吉立刻摇摇头冲到韩愔身边,想要扶她起来架在自己肩上。可她自己有伤,挺着肚子行走保持平衡已经很困难了,怎么可能拉得动韩愔。
   
   玛吉尝试了几次都失败后看上去有些慌乱,她压住韩愔的伤口向她大喊道:“不!不……!你是他的妹妹,我们是亲人,你听到了吗?我们是一家人,我不要再失去家人了,求求你了,我们一起走啊!”
   
   韩愔听到家人两个字,竟然有力气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狱警的手机,按了一串数字塞到了玛吉手上:“我刚刚看了,这里地下室屏蔽了信号,等你出去见到天空之后,一直拨打这个号码。这是个电脑维修客服,告诉接线员编号89357,紧急暗号Roethlisberger,你知道怎么拼吧。”
   
   玛吉点点头:“我知道,他是匹城钢人队的四分卫,Bryce看比赛的时候经常……”
   
   玛吉提到肖布便没有勇气再说下去,现在情形这样紧张,她不允许自己分心思去悲伤,倒是韩愔听到了她提到钢人队,压着伤口笑了笑。如果肖布会和这个姑娘说匹城钢人队的事,那他一定与她分享了过去,他也一定已经确定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真爱。
   
   真要命,匹城钢人这个垃圾队伍,她和肖布两位铁粉等到死都不争口气拿个超级碗冠军。
   ?
   韩愔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确认了紧急暗号之后,接线员会把你接到一个叫凯西的人。你告诉他,紧急袭击红色代码18,立刻疏散波哥市Anco路上的NQ购物中心,想办法抓捕用毒气发动袭击的安德烈加西亚,他是个青年。然后……”韩愔吃力地喘了口气,“你让他定位这个手机,找到这所监狱。告诉他,这里自己人已经全部死了,典狱长带着囚犯和狱警正在暴动,而且他们准备带着大批麦肯锡购入的毒气罐前往最近的天然气场站,利用供气管道对全城发起恐怖袭击。你要非常肯定地请求无人机空袭,用高温铝热弹立刻把这里炸了,中和全部毒气,他会相信你的。”
   
   玛吉一惊:“什……什么?”
   
   韩愔勉强看了看外面生产间的方向:“就算懂基因编程技术的人死了,这里依旧有两百枚杀伤半径一公里的毒气弹。施密特说他告诉过狱警,所以我们这里没了消息那么久,很快会有人过来。这种秘密藏不久,更多的犯人狱警会一起来把这些价值几亿美元的武器占为己有,再次联系买家。我们必须在他们想明白怎么分利,怎么运输之前,把这一切都扼杀掉。”
   
   韩愔缓了一会儿,看着玛吉,似乎是在给她一些决心,再次坚定地说了一句:“这些毒气弹,一枚都不能流出去。”
   
   玛吉愣住了,她接住了韩愔递过来的手机,发现上面都是血迹。玛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可她的眼泪一直在流,像是在哭诉着哀求韩愔不要让她一个人离开这里。
   
   韩愔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觉得好像……短短几天,一切都走到了尽头。
   
   她用最后的力气说道:“凯西也许需要和哥国军方开个会,但是他们是盟友,炸的也是没有平民的地方,时间不会很久。请求空袭之后你大概有十二,十五分钟,不要回头,不要心软,跑得越远越好。记住我刚刚说的编号了吗?重复一遍。”
   
   玛吉紧握着她的手点点头:“和接线员说89357,紧急编号Roethlisberger,找凯西,紧急袭击红色代码18。”
   
   韩愔满意地浅笑了一下。她轻轻推了玛吉一把,示意玛吉替她扯下紧紧勒住她的防弹衣,让玛吉穿到自己身上:“你套着吧,我已经不需要了。”
   
   看着玛吉的大肚子和防弹背心不贴合的样子,韩愔喘着气笑道:“系不紧就不系了,很快就出去了。你沿着我们进来的路,贴墙走出去,我在这里帮你看着。”
   
   “你怎么……?”
   
   韩愔晃了晃手里的枪努力笑道:“放心,我是狙击手。到最外面要是碰上了狱警你就要自己想办法了。不过你是孕妇,随便想些理由,正常人下不了手,孩子也会一直保佑你的。”
   
   说到这里,韩愔身体已经不由她控制,开始随着她说话一口一口往外吐血。她用枪撑着自己的身体跪了起来,压着胸前的伤口趴到了办公室的一张桌面上,把枪口对准了窗框外的生产车间。
   
   “你……”玛吉面露痛楚地看着她,“如果我能出去,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别人吗?”
   
   韩愔转头看了她一眼,沉默了几秒后用已经快要听不见的声音对她说道:“你作为唯一的幸存者,可能会面对很久很久的审讯,你要坚持住。其他你都照实说,只要能过测谎仪这一关就没事了。但是,不要告诉任何人这种基因武器的存在,你就说是神经毒气,说隐约听见有人提到VX毒气。如果他们从外面收缴到了自杀袭击用的毒气弹,他们就会着重排除……排除VX的可能性……不会考虑到别的。”
   
   玛吉懂她的用意,流着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只见韩愔最后看着她释然地笑了笑,大口地吐着血却还是努力地说了一句:“一定要母女平安。”
   
   如果见到了肖布,韩愔一定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我救下了你的孩子,她们母女会平安无虞的。
   
   办公室里狱警尸体上的无线电嗡嗡响着杂音,应该是楼上的同僚们在呼叫他们询问情况,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能留给玛吉了。玛吉没有时间伤感,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按照韩愔的提示,玛吉沿着他们进入生产间的路线一直贴着墙往监狱大门小步跑去。她在车间的门口遇见了两个手上拿着铁棍的疯癫犯人,看样子是获得自由后对于曾经的劳动经历极为不满,所以想来砸毁这个地方泄愤。
   
   玛吉还没想好怎么应对,一刹那她听见了两声干脆的枪响,那两个犯人便立刻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她身边。玛吉感激地往生产间办公室的方向最后看了一眼——可她看不清韩愔,只能看到边上一圈破碎的玻璃和屋内隐约显现的猩红色墙壁。
   
   一分钟内,韩愔又替玛吉处理掉了两个突然出现的狱警。还好,地下生产车间不是什么监狱暴动后的热门游览胜地,并没有大批囚犯立刻涌入,韩愔在办公室里,一人一枪,足以应对。
   
   看着玛吉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里,韩愔在原地如释重负地松开了枪,不带一丝力气顺着自己的血滑坐在了地上,再也动不了了。
   
   放下了枪,韩愔终于获得了宁静,她也终于有机会回顾一下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身上和腿上那几个小口径的枪伤是刚刚假死回生击杀麦肯锡和狱警时,那最后一个有反应时间的狱警射的,并不是所有子弹都那么幸好地落在了防弹衣上。
   
   子弹的冲击力让她断了几根肋骨,断掉的肋骨扎进了肺部,大概造成了创伤性气胸,让她开始呼吸困难。
   
   这么一想,韩愔美滋滋地觉得她还是挺厉害的,在被铐住的情况下居然能一打多还活了下来,真是到了特工之神见到她都要来拜一拜的程度。
   
   而胸口那一百个凌翌来了都无济于事的枪伤,来自于她刚刚千钧一发救下玛吉的时候,施密特手上那把大口径冲锋枪。
   
   韩愔觉得,但凡她多思考一秒钟,她都不会做这件事。
   
   她这辈子接受的所有外勤训练,她整个人生所有的经历都在告诉她如何用技巧躲避子弹,而不是用身体迎上去。
   
   韩愔有点后悔。
   
   她其实不想死的。
   
   她的理智明明告诉她,为了救人牺牲自己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她明明已经抓到了自己做梦都想拥有的美好生活,今年秋天她就能回到匹城成为教授了,怎么又愚蠢地葬送了呢。
   
   可是怎么办,救下玛吉是她的本能,她一秒钟都没有犹豫。
   
   就算现在给她倒回十分钟的机会,她会坐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玛吉和她的孩子去死吗?
   
   好像不会。
   
   韩愔认真想了想,如果这个人不是玛吉,而是一个和她没什么关系的女人,她会这样扑上去吗?
   
   好像也是会的。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现在她能倒转时间回到海岸线上的庄园,她会在知道波哥市市区将有无辜市民死于恐袭时无动于衷地自驾去芒顿参加柠檬节吗?
   
   她做不到。
   
   韩愔说不好为什么,她也不是什么伟大的人,她只是单纯地希望那些无辜的人都可以都活着。
   
   从前在小诊所救项易生,在索马国救林医生,后来在瓜地马拉救人类学家,现在在波哥市毁掉了这种反人类的武器,她好像一直在做同样的事。只是这次,运气好像用完了。
   
   不过玛吉一定以为她是个高尚的英雄,要在这里和用于袭击平民的武器还有那些黑了心的狱警囚犯同归于尽。可韩愔没有办法,她了解自己的身体——肋骨戳进有旧伤的肺部,再加多次中弹——她为了拷问施密特已经坚持了这么久,现在就算医院的急诊室出现在她面前,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既然都要死了,那就把这些会伤害更多无辜生命的武器一起带去地狱吧,也算是赎一点她这辈子夺走了那么多生命犯下的罪。
   
   韩愔控制不住地想,现在玛吉应该已经出去了。可惜,如果一切顺利,现在她也能见到蓝天吧,而不是窝在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听说现在无人战机能精确地控制轰炸目标区域,只有半米不到的误差。韩愔本来可以借这次机会看看这个传闻是不是真的,可惜现在她就是目标,没办法核实江湖谣言了。
   
   她的内出血很严重,体内的血液缓慢涌进肺部,韩愔渐渐没法呼吸了,她每次尝试吐息口鼻处就全是大片大片的鲜血。
   
   韩愔觉得这一定是有人在惩罚她,连死亡都这样漫长,她对施密特博士就很亲切,直接一枪爆头,没有痛苦。
   
   不过韩愔这辈子没能核实战机轰炸精不精准,却核实了另一件事。都说人死前会看到自己的一生,这居然是真的。
   
   韩愔不愿临死还要看着这一屋子的尸体,便干干脆脆地合上了眼睛。
   
   很快,她在黑暗中看到了以前迎春花福利院操场上的一棵桂花树。
   
   那棵桂花树有整整三层楼那么高,每年桂花树都有一两个月的花期,福利院所在的整个村子里都弥漫着浓郁香甜的桂花香,浓郁到让大家做功课背书都分神的程度。
   
   花期时会有广播朗读天气预报,告诉大家第二天要下雨。这时孩子们就会在桂花树下架起床单,雨天过后将落下的桂花晒干,在福利院门口义卖挣些小钱。那时候还会有城里来的孩子在福利院做什么对口一帮一小队,买他们的桂花香囊,桂花糕和桂花枕头,就当是给福利院捐款。
   
   这段记忆太久远了,消散得很快。
   
   接下来韩愔看到了来福利院接走肖布的一对年轻夫妇。她那时候只知道拉着肖布哭,根本没想到后来这对善良的夫妻会成为自己的养父母。他们教导她渴求知识追求真理的重要性,教导她学习语言,学习科学,申请最好的大学,走上一条别样又多彩的人生道路。
   
   最后,韩愔看到了项易生。
   
   那个在奥古缠着她去提升业务能力,变着法子给她煲汤,每次路过办公室门口看到她都会特别开心的项易生。
   
   韩愔又开始后悔了,她想到了一件令她有些难过的事情。
   
   如果她能够再自私一点,那她就可以回家找项易生了。
   
   对啊,刚刚那样的生死关头,她怎么不多想一想项易生呢。
   
   这样一想,她甚至不是为救项易生死的。
   
   那种艺术作品里的伟大爱情,终究没有降临在韩愔和项易生的身上。
   
   怎么办,和你认识这么多年,却好像没有在一起相处很久的时间。我们那么富有,却还没有一起去过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挥霍完我们拥有的钱财。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这下你也看不到了。
   ??????
   外面的生产间这时传来嘈杂的吵闹声,就像韩愔预测的那样,犯人和狱警们一起回到了这里。他们在办公室外看到里面血流成河后并没有特别惊讶或难过,而是在外面围成一圈看着那批配备着榴弹和毒气弹的无人机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这些东西任谁看都价值不菲,而且是白来的,他们似乎在等一个拿主意的人前来决定现在应该怎么办。
   
   大概是本能吧,韩愔觉得她听到了炮弹飞来的声音。别吵了大哥们,我们很快就要一起被炸成灰了。
   
   韩愔最后扬起了嘴角笑了笑,至少她想看起来开开心心地离开这个世界。
   
   嘴里的血腥气渐渐消失了,其实这个时候韩愔已经没有痛觉了,也没有办法呼吸了,但她却闻到了记忆最深处的那阵桂花香。
   
   她这一生踏遍黑暗,却也见到了许多足够美丽的风景。
   
   故土春秋天有遍地金黄的迎春花和桂花。第二个家乡匹城有一座座横跨整个城市的黄色大桥和高耸入云适合结婚的教堂。第三个家乡里城有小巷尽头的大海和明黄色的有轨游览车。第四个家乡平安居饱含午后温暖的阳光,与比阳光更温暖的爱人。
   
   后来她又去看了南极岛鲜活的企鹅和瑰丽的冰川,她还拥有一片奢靡的海岸线边带着清香的柠檬园。对了,她甚至还有个自己的柠檬品牌,配上赚钱天才项易生想出来的广告语——听上去很小实际上却很大的——小易柠檬!
   
   还有,她差点忘了,那一天项易生在匹城球场为她安排了整个天空的璀璨烟花。
   
   韩愔突然觉得有点不甘。
   
   她这辈子不追求什么民族大义,也不算胸怀天下,一生漂泊,更没什么以国为家的想法。
   
   因为她自私地觉得,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她毕生所求,不过就是和深爱的项易生一起生活在匹城;一起生活在一个没有暴力,没有硝烟,没有战乱的和平世界。
   
   她明明这样自私,这一生却遇到了那么多让她感受到家庭温暖的好人。
   
   肖布,养父母,导师坎贝尔,伏特加,凌翌,沈皓云,姚局,姜珍珍,项易生,徐白玲,毕尔格……
   
   甚至连凯西当时让她病退还给了她一大笔钱,韩愔都觉得他是带着善意故意放水的。
   
   她明明遇到了那么多好人,却还是没有过好这一生。
   
   ?项易生,我什么都不怕,现在要走了,好像也没有特别大的恐惧。
   
   只是我这样的人,恐怕没有来生。而此生见不到你白头的样子,真的有些遗憾。
   
   项易生,如果之后上天眷顾,念在我做的这一点点善事,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一定要在一个和平的新世界再见。
   
   项易生,下辈子,我一定先找到你。
   
   
第一百二十三章 TDPP(上)
   
   按照计划,项易生努力在芒顿的柠檬节宣传了小易柠檬园的产品。事实证明他们的策略非常有效,特别是韩愔那抽纯金柠檬园徽章的活动让他们的小展台成为了整条街上最拥挤的必打卡景点,甚至夺去了柠檬车游行主舞台的光芒。
   
   项易生看着人群感叹,怎么会有把柠檬和黄金结合那么天才的想法?情人眼里出天才,沃顿商学院不给汉娜肖授予一个荣誉学位都说不过去了!
   
   项易生在芒顿赚得盆满钵满,替小易柠檬签下了十几家新的合作商,开心地带着合同去约定好的樱都等了韩愔几天,结果没等到她。
   
   不能立刻向臭屁的韩教授炫耀自己的成果,项易生还是有一些失望的。不过听韩愔说了要一两周,项易生听了她那么多故事也了解她做的事不确定性很多,就没放在心上,准备在参加会议的前几天回国。反正这城市就在这里也不会跑,改日子再来就是了。
   
   登上回国的飞机之前,项易生在酒店附近犯了几天拖延症,他自我诊断为“复工恐惧症”。他照着网上的攻略在街头各种商店里买了些传说有神奇功效的护肤品和小玩意儿,又买了几十盒小零食,行李实在带不下了他才恋恋不舍决定回家。这些东西其实国内都能买到,但他亲自带回去堆在韩小愔面前的意义总是不一样的。
   
   从霓虹回国很快,项易生没有联系人来接。他一个人站在机场,看着脚下一圈乱七八糟的包裹。项易生突然发现虽然他在南极答应韩愔不会提婚姻让她做任何承诺,他们却已经自然而然把日子过成了老夫老妻的模样。
   
   就算韩愔不在身边,项易生也会在路过某间杂货铺时想到她随口提过找个周末在家卷寿司吃这样的琐事,然后走进店里买一套正宗的手工寿司竹帘。项易生的头脑很好,在想关于韩愔的事时更是如此,连她说想吃寿司时穿着什么衣服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
   在等出租车的时候项易生又忍不住想着,这次韩小愔会带来什么有趣的礼物呢?
   
   他已经知道了平安居那个北非风情的陶瓷碗是韩愔从谭吉尔带回来的,再加上那次特工一样淘金的经历,这次项易生的期望很高。她会带来什么?咖啡?可可豆?香料?不会又是黄金吧?
   
   项易生开心地把行李塞进了出租车,好像如果不亲自做就会少了几包抹茶威化巧克力一样。出租车司机是个爱说话的大哥,他自娱自乐,边听新闻边评论,带着新闻电台没他就办不下去的激昂与热情。
   
   “【国内新闻】上周,我国沿海部分地区遭遇二十年来最严重暴雨天气,旅游胜地烟平岛著名景点海枯石烂所在石滩被风浪打成一片废墟,岛上百余房舍被冲毁。被此次极端天气影响的包括我台记者去年在烟平岛采访过一位单亲母亲——她通过送快递二十年撑起一整个家,膝盖做过三次手术依然坚持在岗,把儿子送到首都上大学——本台记者现在淌水逆行,带着物资来到这位母亲家里……”
   
   司机大哥特别感动:“好啊,这样的女人好啊,不像我家那婆娘,带着孩子一点不赚钱还开销那么大,看我,这不出来跑网约车了!”
   
   “【体育新闻】足球方面,欧冠预选赛结果出炉,夺冠热门法兰西战队爆冷憾负橙色军团,点球大战新人守门员拉弗拉斯一战成名!橄榄球方面,在大洋彼岸有春晚之称的超级碗比赛在佛州完美落幕,费城老鹰队以31:3的大比分领先战胜了老对手新英格兰爱国者,在第一节就以两个达阵的优势奠定胜果,老鹰队四分卫尼克荣获全场最有价值球员。”
   
   司机大哥有些不解:“啊?外国人过啥春晚,不会也要偷我们的节日吧?不过这个橄榄球啊我兄弟说挺有意思的,跟着群里的老师投钱,老师说根本不用看懂比赛,跟着他走一个赛季零花钱就能翻倍。”
   
   “【国际新闻】当地时间下午两点,UN总部二十个国家代表人联合签署了广泛和平提案,此次会面的主题为“全面休战,联合反恐”。随着世界各地独立极端分子与暴力武装冲突日益激增,此项提案着重于各国间对于国际恐怖分子情报的共享与在维和的人力武器资源上相互支援。据多国安全主管反馈,过去五年此项提案在多国情报安全部门间试点,且都取得了阶段性反恐成果。”
   
   司机大哥抽了根烟继续听着:“啊?这些外国人选了个女总统之后怎么整天搞这些婆婆妈妈的事。这次他们又在搞什么小动作,这个年头了哪还有什么恐怖分子啊。咱们去签了吗?啊?我们还是发起国之一?去了个国安部的头儿?真不懂为啥搞这提案,咱有部队啊!干他娘的!”
   
   “【国际简讯】当地时间下午五时左右,哥国波哥市南部一所郊区监狱发生天然气管道爆炸,所幸的是监狱周围并无民房与商铺,附带损伤降至最低。哥警方已排除人为因素,具体事故原因与伤亡人数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听到这种国家的简讯司机有点提不起评论的兴趣,他把烟头往窗外一抛,随口说了句:“监狱炸了?好事啊,反正死的都是社会垃圾。”
   
   司机就这样碎烦地说了一路,不过项易生后面也就没有注意听了。他最近在柠檬节尝到了懂些法语的甜头,所以更加沉迷学习语言,到哪都戴着耳机精听法语听力和法语歌,看上去像个潮流小青年。
   
   当然了,项易生还有一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这些年他和韩愔基本没有分开的时候,这次小别胜新欢值得庆祝。以往一直是他求着韩愔在床上说别的语言,这次他也要准备点新奇的深夜节目给她个惊喜。
   
   想到韩愔,快到家的时候项易生反省了二十秒,觉得自己应该克服复工恐惧,重新规划一下时间。
   
   他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点开了手机邮箱,果然,等着他处理的事已经堆出了一座阿巴拉契亚山脉。项易生觉得要是他再这样拖拖拉拉的,那到时候返回阿马尔菲海岸的计划都会受到影响——这绝对不行!——他赶紧让司机掉头去了公司。
   
   回想着这几年在海边慵懒的日子,项易生承认自己的上进心大不如前,甚至萌生了干脆直接辞职的想法。反正他和韩愔的钱一时半会儿是用不完的,他们还有在意代利做旅游的稳定收入,再加上之后他要跟着韩教授回匹城,也就不必将目光局限在国内的公司。
   
   不过这些事不确定性太多了,还是到时候和小易柠檬的韩总裁商量一下,听听她对平衡匹城的教职和柠檬园工作的想法。
   
   说起自己的集团,项易生知道这一年姜珍珍的进步很大。听说之前董事会雇佣的职业经理人连着捅了几个大篓子,她一直跟在后面收拾残局。一段时间后姜珍珍终于忍无可忍,直接用项易生的邮箱给那人发了辞退书,然后接下了职业经理人的工作,胆大包天同时有条不紊地运营起了整个集团。
   
   知道项易生回了国,姜珍珍也不知道从哪里原地变出了一列表的汇报让项易生听,回国第一天项易生就忙到深夜才回到了那套他和韩愔还没怎么住过的大别墅里。
   
   当时他们没有正式收拾新家就出发去海岸边了,客厅还堆着一些从平安居搬来的杂物,有专人负责送回国的黑土和无鱼这时也安稳到家,正趴在木地板上睡觉。
   
   项易生安顿好了他俩的深夜零食,也意识到他忙到一整天饭都没吃一口。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高强度工作节奏的项总累得头脑发昏手脚发麻,爬上二楼卧室就睡了。
   
   没想到第二天开始有时间收拾东西的时候,项易生在一堆行李中竟没找到自己的护照。
   
   官方证件对于项易生这种为公司承担法律责任的人来说还是挺重要的。他紧张了一下,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前一天到家后把护照顺手放在了哪里。他绕着卧室睡眼惺忪地走了一圈,嘟嘟囔囔地说道:“真是老了,不会拿水的时候顺手塞进冰箱了吧。”
   
   项易生跟着记忆去楼下的厨房看了看,可惜护照也不在冰箱里,他只能坐到昨天随便放在客厅的行李箱边,在行李箱的每一个角落一层一层找。
   
   这箱子是项易生从韩愔那里翻出来的,他自己常用的行李箱在出发前被黑土和无鱼两位上神玩闹时撞来踩去,拉杆的部分竟然断了——想到这事项易生幼稚地走到黑土身边,抢走了那胖猫用爪子死死抓住的一件旧衣服。
   
   这件有些脏的旧衬衫是从平安居带来的,韩愔一直挂在衣柜深处,虽然她还没讲过这件衬衫背后的故事,但对她来说应该非常重要。而对项易生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在里城救韩愔的时候她穿的衣服,也有纪念意义。项易生想着,可别女主人还没到,她的东西就被这两位破坏王给蹂躏没了。
   
   不然把这两位食神先送去徐白玲那里住几天吧?他们三位上神也好久没见了,应该聚起来叙叙旧,项易生甚至非常确定徐白玲想猫超过想他,啊,真是气人。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项易生突然摸到了行李箱的角落里有一叠纸。
   
   那叠纸摸起来不像是护照,他更不可能把护照藏到这种角落来。但项易生最近总觉得自己过于享乐主义,大脑也迟钝了一些,可能真的记错了。
   
   于是他抽出了那叠纸张看了看。
   
   打开之后项易生发现这里总共有三张纸,被叠成了小方块所以手感很厚重。他展开一看,没想到这上面竟然是韩愔的笔迹。
   
   项易生随便翻了翻,他看到韩愔在这些纸上洋洋洒洒写了好几段话,有英文,有中文,还有手画的草图,而且她涂涂改改的,到处都是括号和划掉的痕迹。
   
   项易生本想立刻放回去的,不过他实在心痒痒,好奇心占了上风,于是盘腿坐了下来,双手撑开那几张纸一行行认真看了起来。
   
   第一页是简单的两行字和一张手绘的表格。韩愔手稳,画表格的线又顺又直,看起来赏心悦目,是项易生这个奥古老板特别喜欢的样子。
   
   【(亲爱的,或者可爱的)项易生,你好。(如果写信就加个名字,如果当面说就不用很正式,信纸和字体之后再定。】
   
   【这件事我从几个月前就开始计划了,现在终于到了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告诉你。】
   
   韩愔把这句话划掉了,写了一句:【先定场地。】
   
   简单的两行字下来就是那张手写的表格了,总共三列:【地点】,【优点】和【缺点】。
   
   备选地点:
   
   1. 迪士尼城堡前
   优点:争夺奥古最甜情侣头衔
   缺点:我俩加起来六十多岁了,过于幼稚,人又多,容易被拍到传上网
   
   2. 他准备过烟花的匹城球场,赛后
   优点:故地重游,昨日重现,这次的惊喜由我准备
   缺点:赛季八月才开始!而且垃圾球队不争气,比赛输了怎么办?不确定性太高,一票否决
   
   3. 闯进项氏的董事会上吓所有人一跳!!!!
   优点:可以看到大家脸上的反应,戏剧化max
   缺点:很多
   
   4. 在家打印一套米其林菜谱做晚餐,写信压在他碗底下
   优点:方法正统,保证隐私
   缺点:无聊
   
   5. 极限运动的场合,跳伞?雪山?悬崖跳水?
   优点:风景优美,有意境,可以合理地找专业摄影师记录
   缺点:可能会有很多大喊大叫
   
   项易生不知道她删删改改的一二三四五在写些什么东西,他翻到第二页纸,只见上面是一幅拓下来的草图,图上写着四个非常大的字母“TDPP”。
   
   这四个字母被很有仪式感地加粗涂黑了,像是小朋友在认真书写自己的第一份作业,庄严又神圣。
   
   四个字母下面的地图虽然是手画的,但是很详细,是一张正规的规划蓝图。
   
   图上画着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边是用方块代表的建筑物,往外还有些小的延伸段,像是公园的主干道往外伸出的旁支。在好几条通道和旁支的交界点上,韩愔精准地标注了七个点,分别写着R1到R7,一到七按顺序排开,最后的R7点同时也是主通道的尽头,蓝图上标着一处大型不规则建筑物。
   
   项易生隐约看明白了这是什么,但图纸上只标明了俯视的尺寸,没有建筑物的图形,他依旧只能瞎猜。这页纸再往下看就是几个简短的动画人物名字,中英夹杂,有“Duffy”,“Chip and Dale”,“米老鼠的女朋友”,“紫色的兔子”……最后韩愔在“Duffy”上画了个圈。
   
   这页又像是藏宝图又像是工程图的纸就这样迷迷糊糊的结束了。
   
   项易生继续好奇地往后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一页上是韩愔手写的两段话。同样也是删删改改的,文字很长,项易生一眼看不完。
   ???????
   【(清清嗓子,有点仪式感,认真祈祷他可以答应。)项易生,我就长话短说了,你别觉得太直接。我觉得很幸运,这辈子遇到了你这样温柔美好的人。我还没告诉过你吧,第一次在你家客房过夜的那晚,我就梦到过你。(他该臭美了)梦里有雪山,森林,还有波光粼粼的天鹅湖。后来我还梦到过我们在同样的场景一起看日升日落……没想到我的梦竟然全部成真了。】
   
   项易生心中升起一丝酥麻的感觉。
   
   ?【我喜欢并且怀念我们在一起吃的每一顿饭,做的每一件事,前往的每一段旅程。不管是城里的小山,烟平岛还是南极,我都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比前一天更加幸福,更加快乐。我是个自私又贪心的人,所以我现在希望可以给这样的快乐用誓言加上一个期限。(该懂我的意思了吧?)】
   
   【(摘掉头套,吓他一跳)】
   
   项易生拿着纸,惊喜地捂着嘴,鼻子一下酸了起来。
   
   他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立刻起身去行李箱的另外几个夹层里翻找了一遍,果然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木盒子,里面放着一对古色古香的雕花戒指。
   
   韩愔的笔迹还没有结束: 【项易生,我在南极对你说过,你我之间的路,你一个人走了九十九步,这最后的一步就交给我。(记得把戒指盒子给他,别紧张别忘了!)你有戒指,我也有——有次我在一个北欧小国滑雪,意外救了一位王储的性命,为了感谢我,他们夫妇就送了我这份礼物。】
   
   项易生似乎能看到她在庄园面对柠檬园的窗前,吹着徐徐海风写下这一切的样子。他看着韩愔的故事对着纸笑道:“真厉害。”
   
   果然韩愔接下来在括号里备注道:【(他肯定觉得我特别厉害。)】
   
   项易生笑得更开心了,他吸了吸鼻子接着读了下去。
   
   【这不是什么值钱的钻石,但是传说这套珠宝是他们家族几百年前最早用于与邻国联姻的礼物,象征长久的幸福与和平。这好东西我一直想卖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留了下来,现在看来一切都有因果缘分的。】
   
   项易生看到这里眼眶已经湿了,他满心期待地看着下一句——
   
   【(姜珍珍撒花气球!恰好时机,TIMING IS EVERYTHING!)】
   
   【项易生,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惊喜。我现在,在向你求婚呢。(一定要认真,坚定地看着他)漫长的余生,你愿意跟我一起度过吗?】
   
   
第一百二十四章 TDPP(下)
   
   那一瞬间时间静止,好像天地间只有项易生和那几张满是图文的手稿。
   
   他突然想到自己曾经告诉过韩愔,用纸笔做计划更靠谱,写下来的事,都会实现的。
   
   项易生从头到尾再把这三页纸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叠好又展开了几次,他都能把每一句话每一处涂改的痕迹背下来了都舍不得放回箱子里,看上去像是不知道怎么处理一个烫手的山芋。
   
   过了很久,项易生终于看似镇定地把那三张纸重新叠好,然后和那个装着戒指的黑色小木盒一起规规矩矩地塞回了行李箱的夹层里,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做完这一切后,项易生看着沙发上睡着了的黑土和无鱼发了一会呆,突然像打了兴奋剂一样踩着沙发跳了起来。
   
   他把两只猫震醒了还不够,继续百米冲刺在房间里蹦跶了一圈之后大笑起来,自顾自喊道:“YES!!!!YES!!!哈哈哈哈哈哈哈!黑土同志!!!无鱼同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项黑土!项墨!项易生!要!结!婚!啦!!!!!”
   
   项易生一个人乐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立刻想出了一个坏主意——他琢磨着,要不干脆直接在这张纸底下写个大大的“Yes”?下次韩愔看到的时候一定会吓一大跳,然后他在边上偷偷把过程录下来,录完后突然跳出来求婚,反将她一军!
   
   项易生完全忘了找护照的事情,他手舞足蹈地哼着恋爱循环找出手机发了条消息。一小时后,穿着职业套装的姜珍珍背着电脑包一脸严肃出现在了项易生的家门口。
   
   姜珍珍着急地按了门铃冲进来后在客厅的桌面上铺开了电脑和材料,她见到项易生立刻紧张地问道:“我把商协会议的文件都带来了,什么事那么着急?”
   
   项易生已经换好了西装,像是在正式开会一样坐到了那堆文件前像模像样地看了几页,然后慢悠悠地抬头:“珍珍啊。”
   
   勤奋的姜珍珍点点头应了一声,积极地说道:“老板放心,这些文件我都看了,一会儿您的商协发言稿我也写好了。如果开完会有社交就带着我,那些老头儿还有他们的夫人情妇我全都认识,我在一边小声介绍就行。”
   
   项易生赞许地点点头,问道:“还有呢?”
   
   姜珍珍想了想:“这个会议是这周最重要的行程了,后天张总行长家有宴会,下周还有两个金融座谈会,您要做一个发言。不过那个有字数限制,提前两天我把稿子写出来。这次我打算提一点科技创投的话题,董事会那些老古板都跟不上时代了,还看不起新能源车呢——目前差不多就这些,还有别的问题吗?”
   
   项易生笑眯眯地看着她,姜珍珍看他这样心里突然有点发慌,总觉得有点笑里藏刀的意思。果然,项易生下一句便随性地问道:“TDPP是什么?”
   
   空气安静了几秒。
   
   下一秒姜珍珍轰一下立刻站了起来,东西都不要了拔腿就跑。项易生坐在椅子上动都不动,轻飘飘地说道:“听说你冒充我把董事会请的经理人开除了?”
   
   姜珍珍着急了,她赶紧辩解道:“董董董事长,那人是刘总的关系户,屁事都办不成总让人给他擦屁股。他还骚扰秘书处的实习生,整天开包养女孩子的玩笑!我看他气不打一处来,董事会也没人敢管他……”姜珍珍解释了一通,看着项易生终于耷拉着脑袋,“老板,我错了。”
   
   “知道错了?”项易生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双眼眯起来笑道,“TDPP是什么?”
   
   姜珍珍脚下挪了几步,双手抓着自己的西装外套一脸纠结,嘟着嘴眉头都拧到了一起,十分为难地看着项易生。
   
   在聪明的智商占领高地权衡利弊三秒钟后姜珍珍终于叹了一口气,小声地说道:“Tokyo Disney Proposal Plan.”
   
   她像做贼似的,声音太小了,项易生一时没听清:“什么?”
   
   姜珍珍豁出去了,一脸大义灭亲的表情看着项易生大喊一句:“Tokyo迪士尼求婚计划!——你你你怎么发现的?”
   
   项易生一脸神秘看着姜珍珍摇了摇头,他在说我是不可能告诉你的。
   
   姜珍珍见计划败露,面前这个人又对她有生杀大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如交代个干净。?她说着坐到自己电脑边神神秘秘连着打开了好几层空白文件夹。不过姜珍珍一边点一边对项易生说:“这是你自己发现的,不是我告诉你的,千万要记住啊,别把我出卖了!”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项易生点头答应,这才点开了一张图片。那是张从较远处拍摄的迪士尼城堡正面照,前面是一条长长的主通道,通道边还有路灯,长椅和乳白色的柱状扶手。
   
   项易生一看就明白了,这就是韩愔拓下的那张草图,通道尽头的建筑就是他现在看到的迪士尼城堡。
   
   姜珍珍说道:“小易一直担心这会不会太幼稚了,不过她说你比她浪漫多了,血都是巧克力味的,应该会喜欢。”
   
   项易生一脸正经故意问道:“喜欢什么?”
   
   “这不是废话么,求婚啊!你看——”姜珍珍指着通道的路灯边几个标注好的红点,“计划是这样的,你俩一起去迪士尼,小易会在这个A点说要去洗手间,然后过一会儿打电话告诉你去城堡底下的B点找她。你看这段是你要走过的路——”
   
   姜珍珍用鼠标划了一段距离给他看:“这一路上会有七个陌生人每人给你递一支玫瑰花,就是Rose1到Rose7,简称R1到R7七个点。小易已经找人去现场试过啦,这段路你如果犹犹豫豫地走大概是八分半钟,如果你凶狠地打掉所有玫瑰健步如飞那大概是五分钟,不管怎么样都够她换装啦。”
   
   “换装?”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呀!”姜珍珍嫌弃地看着项易生,“我以为你都搞清楚了呢!”
   
   姜珍珍又点开了一张图,是一个定制的达菲熊玩偶服。她把两张图并列放在一起:“等你走到城堡底下的终点,小易会穿着这个玩偶服等你。你们不是十周年了吗,她就拿着最后三朵玫瑰花等你。您想啊,正常人肯定猜不到那熊里面是自己女朋友吧,她再跳个舞扭几下你肯定以为是什么迪士尼活动,小易到时候把头套一摘,花儿一送,情话一说,这TDPP作战计划不就宣告成功了吗!”
   
   姜珍珍把笔记本电脑盖子一合,霸气地阐述了这个完美的计划。
   
   *
   
   项易生是个基本不把生活和工作混为一谈的人,他不会开会开到一半突发奇想回家给韩小易做饭,也不会在和韩愔度假时接任何工作电话。他觉得这是对工作伙伴的尊重,也是对爱人的尊重。
   
   可他一朝破功了。
   
   今天项易生受邀去酒店参加那场把他从意代利召唤回来的重要商协大会。商协的现任会长非常看好项易生,给他介绍了很多高层的人脉,他们还象征性地握着手拍了代表这次大会的官方照片,估计是要挂在领导办公室墙上留念用的。现任会长很快退休了,这种苗头是很明显地暗示,有些机灵点的已经开始去和项易生套近乎寒暄起来了。
   
   这位项氏的管理者看起来似乎很好说话,一直眉眼弯弯地笑着,敬酒也来者不拒,谁来都喝一点。会长发言时他谦逊地站在一旁听讲,每个小会结束时他也会礼貌地面带微笑带头鼓掌。小半天下来,项易生就落了个虚怀若谷不矜不伐的好口碑。
   
   只有项易生自己知道,今天在这里的每一秒钟他都在神游……恍惚地活在自己的童话世界里。
   
   他甚至觉得所有与他交谈的人头顶上都冒着粉色爱心形状的泡泡。
   
   按照韩愔那三张手写稿和姜珍珍提供的重要情报,这一天项易生在脑海里预演了至少一百遍韩愔扮做达菲熊在迪士尼城堡前给自己一个惊喜求婚的画面。
   
   想完了大场面,项易生开始扣起了细节。他认真地思考到时候手上拿着的玫瑰花怎么办?是把花拿在手上和熊里的韩愔亲吻呢,还是激动地把花甩掉把韩熊愔抱起来呢?那个玩偶服多重?他能抱动吗?到时候怎么答应?具体说什么?要不要假装犹豫一下?至少一定要保证韩愔看不出他提早知道这件事吧?
   
   天啊,纠结,好多甜蜜的烦恼——当年与韩小易热恋的时候项易生就坦诚地表示过他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他都三十多岁了,这种感觉居然翻了无数倍后卷土重来。
   
   不过项易生在体验这百分之九十九喜悦的同时还有百分之一的懊悔。项易生觉得要是没发现这个计划好像也很不错,到时候就能享受到一个真正的惊喜了。
   
   不过这点不起眼的懊悔并不能阻止项易生享受他活到现在人生中最高兴的一天。想到这件事的每一秒项易生就像吃了十颗蜜糖的孩子一样,无法控制地扬起嘴角。
   
   两场会议间休息时,一位老会长的对头想要拉拢项易生,偷偷在洗手间拦住他详述自己的邪恶计划。他哪知道项易生早就神志不清,他看着项董的笑容,心中一阵寒意,意识到自己的心思早就被老会长洞悉,话说了一半落荒而逃,准备回家收拾东西跑去国外,只留项易生一个人在洗手间看着烘手机笑道:“我愿意。”
   
   不行,太短了。而且结婚的话得提一句法律上的真名吧,也算是仪式感。项易生双手捧住烘手机:“肖汉娜,我愿意。”
   
   会议在晚宴后结束,所有人都被主办方安排车送回了家。只是一整天过去了,项易生还是没有缓过来,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决定装模作样地给韩愔发一些让她着急的消息。
   
   他编辑了一句:“有份很重要的合同,是和一个珠宝公司的合作。我翻遍了房间里所有角落都没找到,连行李箱都找了,你有没有见到?”
   
   一想到韩愔看到这字里行间的“珠宝”“行李箱”可能会紧张的样子,项易生就开心地跑下楼一下子躺倒在沙发上,享受着被沙发弹簧弹起来的快乐。
   
   他又想发一条“我们什么时候去迪士尼玩?”,不过他觉得这样有点太明显了,所以忍住了决定之后再找机会。
   
   黑土和无鱼早上就睡得好好的被他吵醒,现在到了晚上又来一次。这一响动他们终于生气了,一起不满地跳到了项易生的身上踩来踩去,估计是让这主人快滚。
   
   要是平时项易生一定尊重猫咪麻溜地恭送他们去吃饭睡觉。不过今天他把黑土无鱼一左一右地搂在胸口,他对最近瘦了几斤的两只猫开心地说道:“这次也找个理由带你们去迪士尼吧,我想想办法带你们进去,我们在城堡前面拍一张全家福。”
   
   一听要出门旅游,黑土和无鱼好像非常激动,一齐在项易生胸口站了起来。项易生拍着他们笑道:“但是你们不一定会喜欢迪士尼,那地方老鼠当家,猫咪没什么话语权。”
   
   项易生又划开了手机屏幕看着他刚刚给韩愔发的消息,在沙发上滚了一圈期待着她的回复。他又抱着手机翻了翻通讯录,找到了另一个人,那是上次帮他在跨年夜准备求婚的老朋友。
   
   他刚刚又想到了一个崭新的坏主意——
   
   他要在韩愔回来那天带她去吃一顿浪漫到极致的晚餐,最传统的包场鲜花气球乐队一应俱全,任谁看了都是要求婚的样子——韩小愔女士花了那么久安排了周全的迪士尼求婚计划,要是吃饭的时候发现可能被项易生捷足先登,不知道会有什么可爱的反应。
   
   除了这个坏主意的雏形,项易生开始计划起了如何度过现在到秋季开学中间的几个月。
   
   除了暑假旅游高峰要回意代利住一段日子,项易生还想找个有陌生感的地方度假。比如小牛总最近突然决定摒除凡夫俗子纨绔子弟的金钱欲望,去了那种一个月横跨亚欧的绿皮火车旅行,一半时间住在车厢里看沿途的风景,一半时间住在途经的乡间小镇,身在民宿中体验当地的风光。小牛总每天都在发照片,看得项易生心痒痒。
   
   不过,匹城到底不算国际大都市,相比国内有些破旧。既然他们以后要在那里生活,那这几个月在一个现代化的大城市里待着也不错。这样的话也有很多选择,可以等韩愔回来后一起商量。
   
   除了他们的未来,项易生也在计划着给姜珍珍提一提职位。这个从奥古一路跟着他的姑娘悟性真的很好,锻炼了几年后早已有了在项氏独当一面的能力。而且她也懂得帮助与尊重员工,是个挺正义的领导,也是时候让她在项氏有更大的话语权了。
   
   项易生用纸笔一项一项列好了计划,每天跟着排山倒海的会议行程慢慢回到了正常的工作状态,像从前在平安居等待兼职的韩小易回家一样,等着他的哭包特工韩愔回来。
   
   可是,这次的等待似乎有些太久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这易生
   
   芒顿柠檬节是二三月份的事,所以韩愔是在春天走的。直到一天有员工提醒项易生多穿件外套时,他才发现整座城市竟已经披上了一层落叶的颜色。
   
   这本该是他们搬去匹城的日子。
   坎贝尔教授联系不上韩愔,便把邮件发到了项易生这里,问汉娜是不是放弃了回到学校的计划。项易生没有办法回答。
   
   不管是金钱还是人脉,项易生用尽了自己拥有的全部资源找她。
   
   可韩愔的去向又岂是他这样一个正道上的生意人能打听到的。就像项易生曾经无从得知韩愔假死生活在波哥市的地下黑拳场一样,现在他也找不到她的任何消息。
   
   项易生甚至花了一番工夫找到了换了新名字的沈皓云。沈皓云看到钱袋子心情很好,满口答应帮他问问自己的上级和雇佣兵朋友们,也帮项易生联系一下对海外任务更熟悉的凌翌。可有次沈皓云被紧急派去了海外的一个维和救援任务,之后就杳无音讯,再也联系不上了。
   
   项易生还想到了那个配合韩愔演戏的凌翌凌医生,他也是行内人,也许他有一些消息。可那人并没有像沈皓云一样高调,项易生根本找不到他。
   
   时间久了,有的时候早晨一个人醒来,项易生甚至会怀疑,从在坎贝尔教授那里看到韩小易的照片,最后到阿马尔菲海岸的柠檬园……这些是不是全都是自己的幻觉?他是不是在程海伦的办公室里被催眠了?匹城,里城,南极,汉娜肖,柠檬节是不是全都是他的大脑为了应对韩小易的离开而臆想出来的东西?
   
   这种时候项易生会紧张地打开衣橱找到韩愔以前搬来的衣服,翻出他替小易柠檬签下的几份合作合同,还有那让他开心了几天几夜的三页迪士尼求婚计划。
   
   一遍一遍看完这些东西后项易生才会捂着剧痛的胸口渐渐平静下来。
   
   韩小愔教授只是出差罢了,她会回来的。
   
   很快,冬天也到了,十一月底落下了这座城市今年的第一场雪。
   
   那天开完早会姜珍珍有些激动地问他:“董事长董事长,是初雪的日子啊,小易怎么说,她考察柠檬园那么久,要回来了吗?”
   
   项易生愣了一下,他看着落地窗外,没法回答。
   
   姜珍珍觉得老板最近沉默寡言了很多,不过她只当他是耍神秘不愿说,忙着工作放下文件就要走,谁知项易生突然喊住她:“你最近有联系小易吗?”
   
   姜珍珍一歪头:“哎呀,她都不回我消息,肯定是因为异地,整天从睁眼到睡觉都跟你开着视频吧?真肉麻。不过我怎么会和老板抢人呢,等你们求婚订婚结婚蜜月的热恋期过了,开始相看两生厌了我和小易再慢慢聚,不急不急。”姜珍珍说着便大笑着一溜烟儿地跑了,升职了之后她有时候比项易生还要忙。
   
   项易生出神地看着姜珍珍关上了门,拿出手机习惯性看了看。
   
   他与韩愔的聊天界面一直停留在发现TDPP求婚手稿那天他发出的那句“有份很重要的合同,是和一个珠宝公司的合作案,我翻遍了房间里的所有角落都没找到,连行李箱都翻了,你有没有见到?”
   
   那之后他没有再发,韩愔也没有任何回复。
   
   项易生一个人生活的日子也就那样一天一天过去。他搬离了空荡荡的大别墅,搬回了那个离项氏集团很近的公寓,让司机每天准时接他上班。
   
   项易生努力地说服自己,他既然回来了,就要对整个公司上下所有人负责,这是他追求爱情之外的社会责任。而且,柠檬园旁的庄园太大了,真的太大了。
   
   大到他不敢一个人回去。
   
   年底很快就到了,这本是奥古办年会去滑雪的季节,但项氏这样一个大公司是不可能在年末全员度假一周的。这段日子项易生忙到没有一秒属于自己的时间,每天都靠咖啡强撑,工作将近二十个小时,他好像没有那么想着她了。
   
   过了元旦,终于没那么忙了,项氏这一年新开的几个电子医疗项目都获得了成功,在业内名声很好,公司上下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庆功酒会与年底聚餐。
   
   项易生没有参加这些活动,只是发了一封邮件给自己的员工们祝大家新年好。除了年终奖外他还让财务部给每个人多发了一个新年吃吃喝喝大红包,之前加班的工时全部可以算调休。项氏集团大楼从上到下都沉浸在极大的喜悦里,员工们拿着红包避开春运的高峰提前回家,大家都说项易生是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老板,他的老婆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再过没多久就是春节。
   
   春节假期的时候徐白玲说她约了老朋友去一个未开发的海岛体验鲁滨逊漂流的生活。她退休之后心态越来越年轻,找了几个姐妹花全世界疯狂血拼加旅游,每天都在后悔怎么不早点退休。项易生笑称怎么现在密室逃脱的生意都做到退休人员身上了,真是连他都没想到的商机。
   
   韩愔在意代利时经常和徐白玲通电话,她们关系很好。徐白玲听项易生说韩愔去全世界调研柠檬园了,羡慕得不行,托大黑土给儿媳妇带一句新年好,项易生看着越活越年轻的母亲浅笑着答应。视频拜完年后徐白玲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激动地说道:“对了,有件事我想问问你该怎么办。”
   
   项易生嗯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徐白玲在屏幕那头有些神秘兮兮地说道:“上次小愔跟我说她从小长在一个叫迎春花福利院的地方。我一直觉得有点耳熟,最近突然想起来,以前给福利院捐款有生意上的政策优待,所以我去过那里。重点是,虽然这个福利院现在搬了地方,但我设法联系到了当时的院长,又找了点关系,你猜我找到什么了?”
   
   “什么?”
   
   “我找到小愔的亲生父母了,没找私家侦探哦,我自己查的。”徐尔摩斯对自己的成就非常满意,她神神秘秘接着说道,“我已经想办法去刺探了一下情报——他们是很普通的工人,从前家里穷,又重男轻女,所以一出生就把女婴丢掉了。后来梦想成真生了一个儿子,现在一家三口都在县城的电子厂上班。哎,他们住的地方其实离以前的福利院不远,但竟然一次都没有想着去找她接回家,真是一群杂碎。但是!好消息!这家儿子去年把拆迁房拿去抵押高利贷赌博了,欠了两百万,所以现在一家人都躲在工厂宿舍不敢回家,现世报啊,我开心一整天了。”
   
   项易生愣了一下,又问了一遍:“什么?”
   
   “我不想让小愔觉得我自作主张调查她,所以想通过你交流这件事。你觉得她想要认识抛弃自己的家人吗?我觉得这纯粹是负担,但还是要听她的意见,这种事就留给你们小两口来解决吧。”徐白玲眨了眨眼,“你一定要说是你发现的,我可不想和儿媳妇有矛盾。”
   
   项易生对着退休后生长出一颗童心的母亲温柔地笑道:“这可是个大难题,等我见到她的时候问问。”
   
   视频通话断了,项易生一个人坐在项氏的办公室里。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他坐在那里看着落地窗外。窗户那边是春节期间万家团圆的灯火,偶尔还有远处城郊方向升起的烟火,就像那年他在匹城的球场为韩小易燃放的烟花一样,美极了。
   ?
   可窗户的这边是项易生一个人。
   
   整栋楼上上下下几十层啊,只有他一个人。
   
   *
   
   春节假期结束的第一天,是一个飘着大雪大年初八。
   
   项氏集团很老派地在门口按照习俗燃放了一轮象征着一整年顺顺利利的鞭炮,因为禁放令,所以只是讨了个彩头很快就结束了。
   
   项易生也在这天召开了新年的第一次董事会议。其实年节期间没什么事发生,不过这是项易生父亲创业时定下的习惯,新年第一天必须全员到齐,徐白玲和项易生便也都将这事延续了下来。
   
   董事会进行到一半有个二十分钟的茶水时间,项易生正在和一个新提拔上来的副总端着咖啡聊天,讲些海外分部的计划。这时姜珍珍突然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伏在他耳边道:“有人在办公室,说是专门来找你的。”
   
   项易生很重视这次董事会议,皱了皱眉:“等会议结束了——”
   
   姜珍珍虽然总是被项易生开笑话越俎代庖,但是在正式场合绝不是不知分寸的人。这次她却破天荒地打断了项易生,凑得更近轻声坚持道:“您还是立刻去一趟吧,是个不怎么会说中文的外国女人,还抱着一个婴儿。保安部也跟她说不通,现在董事们都在这里,要是闹起来对您的形象太不利了。”
   
   项易生本不想在这集团传统聚会的日子里应付这种无厘头的事,可听到婴儿这两个字的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不安充满了他的整个胸腔。
   
   项易生脑海里立刻显现了那个去悬崖花园边带着韩愔离开的女人,心口像被针刺一样阵痛了一下。
   
   他手边的陶瓷咖啡杯哗啦一声摔到了地上,把边上那个副总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他说了什么惹到了董事长,立刻道歉赔不是。
   
   不过项易生已经没有办法注意这些了,他屏着一口气看着姜珍珍:“就她一个人来的吗?”
   
   姜珍珍也愣了一下,不解道:“啊?不……就我刚刚说的两个人,她和一个孩子。”作为韩愔的闺蜜,看着项易生这种无措的反应姜珍珍下意识有点生气,她皱着眉头凑近到项易生耳边问道,“老板,你不会和这孩子……”
   
   突然升起的一丝希望就这样熄灭了。
   
   项易生不想去见她,一点都不想。
   
   他曾经在寻找韩愔无果的时候尝试找过这个女人,他甚至买通了无数关卡找人彻查了那一周出入境意代利的全部旅客名单。奈何和韩愔一样,她和另外那个男人也像两缕幽灵,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可当这个女人今天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来到了自己面前,项易生反而一点都不想见她了。
   
   项易生紧紧抓住手边的桌角,他微微有点发抖,手指关节都因为用力变成了白色。那副总这下真的有点害怕了,他又以为有人在项易生的咖啡里下了毒,他自己也是从同一个壶里接的咖啡,所以现在十分惊慌面色惨白地观察着项易生的情况。
   
   整个休息室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这里。项易生缓过了一口气,他没有与任何人交流,直接跟着姜珍珍像个机器一样沿着长长的走廊回到了董事长办公室边上的会客室。
   
   项氏集团的大楼前几年分批重新装修了一次,每个房间都由以前古板的深色木板装修风格换成了现代感的玻璃设计,所以项易生隔着很远就看到她了——那个抱着孩子等在那里的女人。
   
   会议室门口的保安部经理见到了项易生吓得魂都没了,立刻和他解释着这个女人无视门禁闯进来的情况。妈呀,这要是董事长的小情人带着私生子找上门来,他可能真的要工作不保了!谁知道项易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很平静地说:“回去工作吧,不要来打扰我们。”
   
   保安部经理一脸知道了什么八卦似的看了一眼姜珍珍,被姜珍珍瞪了一眼后灰溜溜地走了。姜珍珍看着项易生走进了会客室,拉上了百叶窗帘,将里外隔绝开来。
   
   项易生清楚地记得她的样子,韩愔就是跟着她走的。
   
   他上次见到这个女人时她还怀着孕,肚子高高隆起,她夸赞了他做的葱油饼,他们还有过几段非常友好的对话。快一年过去了,现在她抱着孩子站在窗前,穿着外套都觉得空荡荡的,看上去消瘦了许多。
   
   听到声音,窗边的玛吉回头。她一个人看着窗外等待的时候似乎回忆了一些痛苦的往事,脸上带着泪痕。她将怀里的孩子放到了桌子上,明显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她见到项易生的那瞬间张开了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就那样愣住了。
   
   好几秒钟,全世界只剩下了心跳声,她和项易生相望无言。
   
   但是……看到玛吉眼泪的那一刻项易生就全明白了。
   
   他等了那么久,怎么会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呢。
   ????
   项易生低下头出了一会神,但还是机械地问了一句:“她呢?”
   
   “我很抱歉。”玛吉的中文能力有限,她带着泪光翻来覆去地重复说着这没有意义的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
   
   项易生把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让她平静下来,低垂着眼睛。
   
   玛吉看着项易生:“我其实不该来见你。”她擦了擦眼泪,强迫自己笑了笑,“但是有些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
   
   那天项易生没有回到会议上,他直接消失了一个月。
   
   这年春天来得特别晚,都三月了连迎春花的影子都没见到。
   
   项易生带着一杯山脚下买的柠檬水慢慢走上了山,柠檬水都没有小易柠檬泡的一半好喝。到了这个季节,项易生本以为能看到漫山黄色的花海,谁知道只是贫瘠的山路边堪堪长了几排野花,真是太吝啬了,都不照顾他的情绪。
   
   这里是他初识韩小易的时候一起去看老中医的那座山,韩小易每次都跑得很快,早早登顶向他招手炫耀,像个活力四射的小太阳。不过以前他们一直不知道这山叫什么名字,只是经常跟着老年团来看日出日落。直到当年在程海伦的建议下项易生在这里置办了假墓碑治疗PTSD,他才知道这里叫孤山。
   
   这样一个他们一起踏过青,赏过梅,吃过菠萝棒冰的地方,居然叫孤山。
   
   韩愔真是个残忍的人,竟然连骨灰都没有留下。
   
   她在世界各地受过那么多伤,有过那么多故事,救过那么多人,却也没得到什么勋章,更没有盖着任何国旗的棺材把她送回家。
   
   到头来,就好像这个人压根没有存在过一样。
   
   玛吉说她拿到了一封很久之前韩愔在任务前留过的遗书,不过也只有一行字。
   
   韩愔希望把她的积蓄都捐掉设立奖学金,还希望把她的墓碑立在匹城的养父母身边。
   
   不过项易生不想去看那块墓碑,没什么意思。和孤山的这块一样,都是假的。
   
   浪漫了一辈子的项易生这次连花都没有带。他知道韩愔并没有长眠在这里,费这个心干什么呢。
   
   就算全世界每个角落都花团锦簇,她也看不到了。
   
   项易生找了片草地坐了下来,闹脾气一样闷闷不乐地看向漫山遍野的荒凉:“韩小易,你太过分了。”
   
   没有人回答他。
   
   “小易,我现在心很痛,而且正在生气中,你必须立刻出现来哄我。”
   
   没有人回答他。
   
   “你派个神下来,给我解释解释,既然你终究是要离开的,那为什么还要让我们再次相遇?”
   
   没有人回答他。
   
   项易生喝了一口柠檬水,固执地转头看着假墓碑。他知道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从始至终都是他需要韩愔。
   
   若是他没有那样执著地追到里斯本,追到乌斯怀亚,甚至追到南极后将她带回自己身边,韩愔现在一定正隐居在某座雪山脚下的小镇教书,与世隔绝,没有人能够找到她,一个人平平淡淡地生活。
   
   而没有韩愔的项易生,可能很多年前会因为一次谈生意的意外失血过多身亡,或者被那叶源以阴毒的手段害死在哪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这样一想,没有遇见项易生的韩愔也许可以活着,可是没有遇见韩愔的项易生却不行。
   
   项易生从在山脚下看到柠檬水那一刻就开始流泪,不过现在眼泪已经被山里的风吹干了,他就那样孤孤单单一个人坐在脏兮兮的土地上对着他假想中的爱人说话。
   
   “小易柠檬的韩总裁啊,早知道你在的时候我就多吃点柠檬了,绝不会抱怨一句。你说说看,以后我还怎么喝柠檬水。以后,再也没有人逼我吃柠檬了。”
   
   “你都带了书本去了南极复习,你一定计划好了自己的人生吧。可我竟然还是把你带回来了,带着你光明正大地参加生日party,把你介绍给所有人,我居然还异想天开做起了每天和那么多陌生人打交道的旅游生意。”
   
   “我一直在想,做你们这行喜欢隐姓埋名总是有原因的。要是我没有逼你偏离预设的轨道,没有让你跟我像正常人一样生活,那些人是不是就找不到你了?每年的平安夜,你都能平安吧。”
   
   “小易,你以前总说,你杀过很多人,是个很自私,很坏的人,让我离你远点。可我认识你那么多年,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你要是那么自私的人,最开始那次意外你就不会输血救我。那时候你不爱我我不爱你的,哪有什么特工给人输血救命的道理。”
   
   项易生坐了一天,看着远处被夕阳映红的群山,有些疲惫。
   
   “你帮姜珍珍找房子住,给里城面店的伙计买酒,在他最难的时候给了他希望,在我碰上叶源的时候拼上性命救我。”
   
   “你要是那样自私的人啊,”项易生捂着胸口,抬头看着将会永远黯淡的天空,“怎么会最后为了救别人而离开我呢?”
   
   *
   
   项易生不敢回忆玛吉告诉他的那些细节。
   
   其实玛吉照顾他的情绪没有说很多,只说韩愔为了保护她和她的孩子,保护很多无辜的平民不遭遇恐怖袭击中了枪。玛吉说她们遇到了一种神经毒气,还提到了之后的空袭,因为高温的火焰能中和毒气,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韩愔牺牲后没有留下尸体。
   
   玛吉说不能告诉他更多细节和更深层次的曲折缘由,也不能告诉他韩愔到底葬身在了哪里。玛吉说这是为了保护他,也是韩愔生前所愿。
   
   项易生并没有追问。
   
   只是中枪两个字就已经让他潸然泪下。
   
   他不敢想象韩愔在等待空袭的时候,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时候经历了多大的痛苦,那一定比他现在痛多了。
   
   她临走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自己呢?应该是有的吧。
   
   玛吉说,真的很抱歉现在才来找他。艰难逃生后她在南纬州和华府经受了各个机构长达三个多月的审讯,终于在临产前回到了家乡,平安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孩。
   
   过去这几年,肖布曝光卧底身份,他与国际刑警在缅境周围合作缉毒,也通过玛吉的帮助,给东南亚那多少年吃人不见血的毒品产业带去了重创。玛吉的父亲吴吉一蹶不振,但他还活着,并提供了有用的情报换取了居家监禁的机会。
   
   吴吉并不知道玛吉帮助过警方,以为玛吉只是因为爱情鬼迷心窍跟人私奔,所以他没有为难玛吉。但他希望女儿和肖布的孩子可以跟他们缅境家族姓,就当没有这个来卧底的爸爸。
   
   玛吉没有争辩便同意了。她是自由之身,所以在缅境办完出生文件后带着孩子移居了麻省。那里大学多,教育环境很好,离缅境或波哥市的一切都很远。
   
   不过玛吉告诉项易生,这个孩子有一个中文名叫肖念,思念的念。
   
   肖念还有一个在麻省生活时使用的英文名,叫Hannah Shaw,Shaw来自她的丈夫,Hannah来自韩愔。
   
   玛吉说,她希望自己的女儿以后可以和那位她认识的Hannah Shaw一样,成为一位勇敢,坚韧,充满正义感的人。
   
   那天项易生在会客室抱了抱了还不到一岁的小Hannah,他和这个只会流鼻涕蹬脚的小家伙差点就成为了一家人呢。这个小不点本该叫他一声姑父,这样过年的时候可是要给她准备红包的。
   
   不过现在红包钱可以省下来了。因为属于他的那个肖汉娜,永远没有办法成为他的妻子了。
   
   为了项易生的安全,玛吉说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但临走前,玛吉拉住项易生,用不流利的中文缓缓说道:“你的爱人,Hannah,她做了一件,非常勇敢,非常伟大的事。很多很多人因为她的牺牲活下来了,你应该为她……”大概是不知道怎么用中文表达了,玛吉改用英文道,“You should be proud of her.”
   
   听着玛吉说出的故事,项易生早已泪流满面,但是他坚定地看着玛吉点了点头,好像是在告诉她,I am, I am proud of her.
   
   他不愿接受,他很痛苦,他甚至想对小易生气,他会消沉,他失去了一切希望,他更觉得无比遗憾。
   
   但他为韩愔骄傲。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尾声
尾声 上
   
   韩愔走后,项易生依旧住在那间离公司很近的公寓。之后他每天都泡在公司里,一周七天,一天工作将近二十个小时,仿佛回到了之前那段痛苦的岁月。
   
   不过这次项易生删除了程海伦的联系方式,没有再找心理医生,也没有任何过激的行为。
   
   他就像一个爱加班的职员一样生活,兢兢业业为了项氏的发展而努力奋斗
   
   韩愔走后的第二年,项易生创建了一个小易基金会,他用肖汉娜的名字登记了创始人。不过法律文件需要有人来签署,所以小易基金会的正式创始人是肖汉娜和项易生,也有地方写的是,肖汉娜与项易生夫妇。
   
   项易生把阿马尔菲海岸边的那处庄园和柠檬园都卖了,作为他们一起投入的第一笔启动资金。就像他曾经答应韩愔的那样,项易生在华尔街的项氏海外总部附近买下另一栋楼作为小易基金会的总部,并在门口标上了气气派派的韩氏集团几个大字。
   
   小易基金会的全部运作资金由私人资产与社会捐赠组成,资金总共分为三部分用途。
   
   第一部分作为医药行业的科研资金,鼓励年轻的科学家们创新更多电子医疗产品。就像韩小易帮项易生牵线搭桥完成的胎盘病灶成像项目一样,小易基金会志在帮助世界各地更多低收入人群,让那些没有充足健康资源的地方能有机会在科技的扶持下接触低价且前沿的医疗技术。
   
   第二部分资金支援着世界各地那些帮助缓解、同时让人们重视全球变暖问题的非政府非营利公益组织。那段和韩小易重逢后在南极与世隔绝的日子,是项易生这辈子最想重活一遍的时光。他希望每年的天灾都可以减少,冰川不再融化,极地的动物们也可以一直在雪地里开心地拉着屎抓着鱼安居乐业。
   
   项易生用最后一部分资金设立了一项“汉娜奖学金”,基金会与当地各个医院联网建立合作,专门帮助家人罹患重病并因经济负担无法继续读书的学生完成学业。奖学金的申请网站上写了一行字:“希望所有年轻人都不必因此改变一生。”
   
   韩愔生前留下的全部积蓄都投入了这里。
   ????
   由于项氏的研发团队和CMU合作在电子医疗领域做出了一些突破,再加上小易基金会的社会影响力,几年下来肖汉娜和项易生的名字渐渐被更多人熟知。他们一起被福布斯选入了全球最有影响力的一百位慈善家行列。
   
   不过他们夫妇似乎不爱这些虚名,从没在任何公共场合现身接受表彰或采访,也从不参加任何慈善晚宴。久而久之不知是受了压力还是失了兴趣,好奇的媒体便不再打探这两位小易基金会背后的神秘人。
   
   韩愔走后的第六年,项氏研发部与海内外顶尖科研大学的合作已经稳定。项易生决定放手集团在国内的业务,把全部时间都投在了小易基金会的运营上。
   
   项易生在匹城建立了小易基金会华尔街后的第二个分部,楼是现成的,就在离韩愔家不远的地方,从公司窗户看出去还能看到那个经常有人在结婚的匹城学习教堂。
   
   项易生呢,他买下了那栋韩愔曾经住过的房子。
   
   韩愔在这里成为肖汉娜,她在这里接受教育,这里有她成长的痕迹。只是两位户主都过世了,这其中有不少麻烦的产权问题。不过项易生用金钱魔法打点好了一切,从酒店搬了过来。
   
   他带着黑土和无鱼短住了一段日子,很快决定在这个平时有些索然无味,只有周末才会为了球赛疯狂的城市,在这个有着黄色大桥的城市,在这个韩小易生活过很多年的城市,定居下来。
   
   不过每逢节假日,项易生会去找不知道旅游到哪的徐白玲吃顿饭,顺便让她看一看那两只同他一岁一岁年长的胖猫咪。有一年春节本来他们约在国内见面,但徐白玲说她在印度尼西亚爬一座活火山,吓得项易生立刻包了架直升机从雅加达飞到活火山上空把徐白玲捞了上来。
   
   有趣的是,这是黑土和无鱼第一次乘坐直升机。可能是项易生给的钱多,飞行员竟然没有反对,还给他俩也戴上了降噪耳机,系紧了安全带,神气极了。徐白玲本来还有些不满项易生打搅了她的探险之旅,但她上机后看到两只猫居然戴着有耳麦的耳机立刻眉开眼笑,连拍了一百张照片。
   
   抛开生活中这些难得的趣事,项易生继续着他在匹城按部就班的生活。
   
   除了他自己,项易生把姜珍珍也带来海外运营具有挑战性的小易基金会。这些年姜珍珍在国内管理项氏最老的地产和运输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她也快无聊死了,这下终于如愿定居在了从小只在电影电视里见过的新约市。
   
   姜珍珍一个迫于生活压力在高中辍学开始进城打工的姑娘,终于靠着努力与机遇,一步一步走上了这个世界最大的投资舞台。
   
   *
   
   韩愔走后的第十二年,徐白玲的身体出现了一些问题。
   
   其实也是年纪到了,再加上她年轻的时候精神压力大,过于操劳,整天腰酸背痛的,这些年游山玩水也没有定时体检,以前从未有过的毛病竟一下子冒了出来。项易生问了母亲的意愿之后把她接来匹城,找到了全美最好的肿瘤医生看病。
   
   医生说徐白玲这个病不算常见,有点像老年版的骨肉瘤。她这个情况有两种选择,如果不做任何干预,可以靠着缓和一点的药和止痛药自在地活上两三年。如果从现在开始立刻住院坚持手术与化疗,积极配合病理实验,虽然生活肯定相较第一种选择痛苦很多,但按照平均临床数据,还能延长七八年的寿命,十年存活率也有百分之十以上。
   
   医生给了徐白玲一个质量与数量之间的抉择,并坦言希望她根据自己的年龄好好考虑。项易生没有干预母亲的选择,但他知道,徐白玲的灵魂里住着艺术家,而且习惯了自由自在周游世界,怕是不愿意那样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
   
   果然徐白玲很快就自己办好了手续,签了一堆同意书,让黑土和无鱼驮着她的药包,和项易生一起开开心心地住进了肖家的那栋老房子。
   
   在得知这里是韩愔长大的地方时,徐白玲想说些什么,不过还是笑了笑欲言又止。
   
   最近匹城的治安渐好,新人搬来社区有很多欢迎活动。不过毫无中文天赋的外国人实在不会读Yisheng Xiang,项易生干脆主动用了Eason Shaw这个名字。易生的Eason,她的姓氏Shaw——对了,美国人读Xi打头的词都读Sh,所以读Xiang很像Shaw,这让项易生很开心。这样一想,他们的缘分又深了一层。
   
   徐白玲见项易生经常坐在屋外的秋千上发呆,于是给了他一个光荣的任务——闲不住的徐老师决定在院子里开发小型果蔬种植业!她买了一堆番茄香菜大葱菠菜白菜和草莓的种子,每天早晨吃了药后一整天都在院子里瞎忙活——她让项易生帮她镇守菜园子,但是项易生不会骂人,所以徐白玲常常亲自和来偷摘她西红柿的孩子隔着院子用英语吵架,乐在其中。
   
   没过多久,项易生和徐白玲这两位大名鼎鼎的金融专家同时发现,因为这院子沿街,蔬菜水果是怎么都保不住的,他们只得齐心劳作,将培植蔬果换成了种花养盆栽。果然,这下日子舒坦多了,两个月不到那些植株便开得花花绿绿,五彩斑斓,这里也就顺理成章成为了整个街区最养眼的小景点,经常有遛狗的邻居在他们家门口拍照,甚至还有当地的小报来做了一期“匹城人认真的生活态度”主题板块。
   
   用徐白玲的话说,她的下个目标就是超过CMU校园隔壁的植物园!
   
   不过徐白玲很快就厌倦了全小区每天都有人来问她种花心经。她说怎么随便一种就成了匹城头条,成功也太容易了,想要出去逛逛。项易生是计划旅行的高手,很快打印出一条南部的路线贴在冰箱上。那些州天气更暖和,沿海的景点也比较多。
   
   徐白玲喜欢大海,有一年去荒岛体验了鲁滨逊漂流记之后就更喜欢了。她像网上的年轻人一样做了一个二十天二十个沙滩打卡挑战。她头发全白了,穿上当地居民特别热衷的大花裙子格外时尚,揪着项易生在各处给她拍照留念。
   
   回家的时候他们没有直飞,而是选择租了辆车慢悠悠地自驾回匹城。
   
   在路过南卡的时候,徐白玲戴着老花镜翻着手机攻略,兴致盎然地提议去那间著名的Symmes Chapel西姆斯教堂看日出。
   
   相比南方的海边,这里的天气稍微凉了一些,山路两边都是光秃秃的银灰色树干,地上铺满了落叶,开车时还要当心路中间随时会突袭跑出来的野鹿。天黑的时候这段山路很不好开,不过这就是旅行的意义吧,路程再苦,看到景色的瞬间一切都是值得的。
   
   在破晓的寒意与黎明的朝阳交替时,项易生陪着徐白玲坐在了山崖边教堂里的十字架前,安静地看着眼前广袤的群山与天空一点一点染上鲜艳的色彩。
   
   徐白玲看着曙光渐渐盖过残星,温柔地把睡着了的小黑土抱在怀里,然后笑了笑看着项易生:“你看到这里的房梁上写着什么吗?”
   
   项易生抬头一看,摇了摇头,同时对徐老师在破晓时的视力表示惊奇。
   
   “I will lift up my eyes to the hills——我要举目看向群山。”徐白玲看向地平线,“来自圣经,上行之诗。”
   
   项易生坐在母亲身边,替她披紧了花裙子外的大衣笑道:“徐老师什么时候成为了这方面的专家?”
   
   徐白玲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从生病的那一天起。”她听上去很轻松,并不怕和项易生分享这个话题。
   
   他们坐在露天教堂的晨雾里,默默等待太阳完全升起。项易生打开保温杯的盖子塞到徐白玲的手里,突然说道:“很多年前我和她去过一次阿特兰大,我也想过开车来这里,离阿特兰大开车只要三个小时。这样的风景,这个十字架,能和喜欢的人来真的很完美。”
   
   “你来过这里?”
   
   “没有。”项易生笑着摇头,“那时候……做旅行计划的时候我考虑了很久,我担心她觉得进展太快,也怕突然带她来教堂这种地方会吓到她。”
   
   徐白玲看着大黑土嘲讽之:“你也太怂了。”
   
   “是啊。”项易生笑笑也不反对,“现在知道了,有些事情当时不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么多年,项易生从没有具体告诉过母亲韩愔去哪了,但徐白玲肯定也猜到了。她当然也想过劝项易生试着开始下一段感情,用时间和新的故事治愈一切,但是不用开口她就知道,怎么可能呢。
   
   如果曾经追逐太阳,那再看什么都是黯淡无光的吧。
   
   她沉默了很久,只是拍了拍项易生的肩膀,让他抬头看看房梁上的那句话:“往前走,山顶总有希望的。”
   
   日出那瞬间,项易生好似拥抱到了如霜的日光。
   
   他看着徐白玲的白发染上了世界的颜色,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扬起嘴角带着温柔的暖意笑道:“我早就到过山顶了。”
   
   *
   
   又过了三年半,那是一个适合窝在壁炉前大快朵颐的深秋。
   
   一场慵懒又惬意的午睡后,无鱼没有醒来。
   
   没有了打闹一辈子的伙伴,黑土做什么都提不起精力,一口饭都吃不下,很快也永远安心地睡着了。宠物医生安慰项易生不用难过,按照人类的年龄他们兄妹已经算是活到了九十岁的高龄,现在这样没有病痛去天堂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幸运的事。
   
   只是这下,项易生真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这几年项易生发现自己被环境影响,或者说被匹城人的体育魂洗脑了,潜移默化地成为了一位真正的匹城钢人队球迷。总结一下呢,就是他变土了。
   
   现在项易生像大多数匹城人一样,总是穿着黑黄色调的宽松套头衫,衣服上还印着钢人队的白色队标。他买了一面球队的旗子插在自家的院子里,把台阶上的扶手圆球都换上了钢人队的小头盔。他虽然一个人住,但周末有客场球赛时会买几箱啤酒,在院里摆上烧烤架,招待邻居来家里一起看球。
   
   徐白玲留下的那些花花草草现在依旧会按照季节绽放,院子里常常开着大片大片各色的绣球花,路过的邻居无不赞叹一声好看。
   
   项易生也不怎么去公司上班了,基本在家办公,小易基金会运转顺利,姜珍珍每个月会来趟匹城开个会。项易生不开车,每次都捧着一杯咖啡,慢悠悠地沿着匹城的河道走去公司。
   
   这是韩愔离开的,第十六年。
   
   出乎项易生的意料,这些日子过得很快,就那样,一天一天的。
   
   他都没有发现,她离开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他们相爱的时间。
   
   这一年,小易基金会建立了第一个南纬州分部。
   
   也许是巧合,选址团队没有挑中更加适合商业活动的巴国圣保罗或是在投资人中更富有盛名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这栋楼建在了哥国的波哥市,韩愔长眠的地方。
   
   虽然当地的毒贩依旧没有除尽,不过听说源起一个代号叫厄俄斯黎明女神的计划,再配合这些年各国坚持“在暴虐与恐袭面前统一战线”的原则,剩余的犯罪势力相比几十年前麦肯锡时代的辉煌已经不足百分之一。
   
   换届后的政府推翻了旧制,不再与犯罪集团狼狈为奸。他们联合了世界各地像小易基金会这样的社会资源,在波哥市的新城区建起了大片的球场,学校,医院和社会福利中心。
   
   波哥市的人民不知道,在很多年前,为了阻止一次会让整座城市成为地狱的灾难性恐怖袭击,前后有许许多多人葬身在了这里。他们的名字不会被世人所知,他们甚至尸骨无存。
   
   韩愔也不知道,在这个她生活了几年,在这个她杀过人也救过人,在这个她永远长眠的城市,当地的孩子们因为她的基金会有机会得到更好的教育,也能接触到更便宜的医疗资源。他们生长在一个健康和平的新世界。
   
   韩愔不知道,小易基金会每年都要举办一次面向全世界中小学生的科技创意设计展,一等奖的奖品是一次免费的南极环岛游轮旅行。
   
   一定是项易生和韩愔的缘分延续至今,引导着这些未来的科学家们能保护住那片让他们破镜重圆的美丽大陆。
   
   *
   
尾声 下
   
   岁月如流,又一个匹城钢人队的新赛季开始了,整个匹城都洋溢着欢天喜地的气息!为什么呢?因为钢人队在去年选秀招了一个很有潜力的跑锋,今年是冲击超级碗最有希望的一年!
   
   这天在公司处理完公事,姜珍珍送项易生走出公司大门时突然开始下雨,于是姜珍珍坚持开车送他回家。项易生看了一眼头顶的暴雨倾盆而下,点头答应了。
   
   姜珍珍在公司锻炼了那么久,早就成长为了在项氏有一席之地的管理者。项易生不发脾气,所以很多人其实更怕姜珍珍,她在董事会也有足够的话语权。不过他们这么多年朋友,在项易生面前她还是和以前在奥古的时候一样碎碎叨叨的,和他说说自己在新约市遇到的男模,和他打打几个不靠谱董事的小报告,像讲故事一样给项易生绘声绘色地描述几个老头之间的内斗。
   
   不过姜珍珍很快发现项易生并没有在听她说话。
   
   红灯了,姜珍珍把车停了下来,顺着项易生的目光往窗外看去。只见滂沱大雨里,这个街区路边停着一辆银色的吉普。
   
   车的主人是个穿着背心短裤的男人,他正顶着暴雨从车上同时抱下了一条狗和一个婴儿。
   
   他把那一脸倒霉的狗夹在腋下,把婴儿篮跨在手臂上,一脚踢上车门后疾步往远处的屋檐下跑。男人的妻子站在屋檐下大喊着让他跑快点,见男人跑近便一把接过孩子,给他丢了一条大毛巾,也给被男人挤扁的狗丢了一块小毛巾。
   
   欢脱的狗子跳出了男人的怀抱,像得到了玩具一样原地转圈和毛巾较起了劲。妻子在那男人湿漉漉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不知道凑在他耳边讲些什么,他听着妻子的话大笑着往雨中扔了一个院里杂货架上的网球。
   
   见到球就要捡已经证实被写进了史狗记,狗治通鉴和狗NA——果然,狗狗大叫一声冲进暴雨捡球跑了回来。男人和他的妻子捡起小毛巾举着球在屋檐下讨论要不要再扔一次,又闹了一会儿,他们一家四口便在暴雨声,狗狗的叫喊声和孩子的哭声中一起回到了房子里。
   
   屋内亮起了好多灯,温暖又明亮。
   
   暴雨天窄小的路口堵车,项易生往那个方向看了好久。他没有说话,姜珍珍也不知道说什么,就打开了车上的音乐,正播着一首法语歌。出乎姜珍珍的意料,一直沉默的项易生竟然跟着哼了几句。
   
   姜珍珍有些好奇:“老板,怎么回事,你这法语可以啊。”
   
   “我自学的。”听到夸奖,项易生看上去还挺开心。
   
   这些年项易生学会了法语和意语,不过他一直没怎么离开过匹城,听歌看电影是他测试自己的机会。项易生笑道:“你知道多邻国吧,那个学语言的app,就是在匹城创立的,创始人也来自CMU,是小易的校友。”
   
   他没告诉过任何人,可他现在还是会想她,每件事,每一天,每一秒,都想。
   
   姜珍珍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手刹。倒是项易生看着远处那一家四口回家的背影浅浅笑了笑,主动岔开了话题:“你也不要整天和我抱怨那些董事了,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不用留情。从奥古开始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才行。”
   
   那天的暴雨打落了院子里几乎全部的花瓣,插在土地里的球队旗子也不知道飞去哪儿了。姜珍珍把车上的伞拿给了项易生,目送他踩着铺满碎花瓣的台阶回家后便连夜驱车赶回新约市处理公事。
   
   不过姜珍珍没想到,那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项易生。
   
   *
   
   发现异样的是和项易生一起看了几年橄榄球的两位邻居。
   
   他们之前约好这周日开一辆大车去球场烧烤,连香肠牛排都买好了,项易生却迟迟没有现身,也不接电话。他们知道备用钥匙在他家门口的秋千坐垫下,便把这当成自己家似的开门进去,闹闹哄哄地喊总是请大家喝酒的Eason Shaw赶紧出门,不然一会儿就堵车了。
   
   邻居在客厅里找到了项易生,他穿着一套舒服又贴身的睡衣,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一样,非常平静。
   
   发现他之后,邻居们打了911报警,医生和警察都来了,现场混乱了一整天。没人注意到,正对沙发的电视机柜上有两张用玻璃相框仔仔细细装裱好的合照。
   
   第一张是在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年,项易生过生日去烟平岛拍的。韩愔穿着墨绿色的碎花裙,戴着能遮住全脸的墨镜,项易生在阳光下穿着白衬衫和韩愔裙子一样颜色的沙滩裤,这是他们第一次穿情侣装。
   
   第二张是那位浪漫的摄影师在南极旅行的时候给韩愔和项易生抓拍的合照。他们正看着彼此浅笑着说话,身后是两道正巧拼成心形的冰川,身边的雪地上是一群笨拙的企鹅排着队走来走去。
   
   有多少次项易生坐在这张沙发上,看着视线里的两张合照想,如果还有一张迪士尼城堡前的全家福就好了。
   
   项易生的遗嘱很多年前就立好了,就在客厅橱柜的抽屉里,只有短短两句话。
   
   第一是他将把所有的个人资产全部捐赠给小易基金会,并把他名下的项氏集团和小易基金会赠予姜珍珍管理。他希望姜珍珍不要有压力,跟随本心妥善经营,旁边留了一个律师的联系方式,那里有公证过的法律文件。
   
   第二是他拜托姜珍珍帮他做一件事。他在匹城郊区的墓园里看好了一块地,只是现在他没有别的家人了,还需要麻烦姜珍珍帮助他葬在那里。
   
   其实没人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
   
   媒体得到消息说有人在睡梦中猝死了,写了一篇要保持心情愉悦注意健康作息和饮食的报道。对于匹城警方来说,死者很多年前有心脏病史,现场有遗嘱,没有闹着要真相的家人,也没什么好调查的。
   
   只有姜珍珍在得到消息后,突然想到那天和项易生一起看到的,那对在雨里亲吻的夫妇,他们刚出生的孩子和那条看起来不聪明的狗。
   
   快二十年了,他替她生活在她的家乡,看着她最爱的球队,住在她梦想成为教授的校园边。
   
   快二十年了,那竟是压垮项易生的最后一根稻草。
   
   思念成疾。心太痛了吧,终于承受不住了。
   
   知道她一定想见见自己白头的样子,他当然要去赴约。
   
   在得知消息后前往匹城的途中,姜珍珍痛哭了几个小时。她的秘书被她吓得气都不敢出一声,他甚至觉得姜珍珍可能已经开心过度疯魔了,毕竟遇上这样天降的好事,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只有姜珍珍自己一遍一遍地回想着那个雨夜见到的一切与项易生最后留下的笑容。
   
   如果当时她说了些安慰的话,如果她下车撑伞把项易生送回家,再陪他吃一顿匹城最无聊的三明治沙拉简餐。
   
   如果她当晚就住在附近的酒店,第二天早上给项易生带杯咖啡,给他讲讲小易基金会最近在世界各地的新项目。
   
   甚至再早一些,如果她作为一个称职的助理,或者作为一个相识半辈子的老朋友,在韩愔走后,在徐董事长走后,在黑土和无鱼走后,逼着他每周去见一次心理医生,见一次心内科医生,事情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是她高估了人心,也低估了人心。
   
   *
   ?
   项易生的告别仪式上放了一首歌,是姜珍珍作为逝者最近的亲友选的,是她最后见到项易生那天他哼的法语歌。
   
   姜珍珍不懂法语,她费了些力气才找到原曲。
   
   不过当她看到歌词时突然觉得,这大概就是天意吧,这首歌竟然如此适合婚礼,却又那样适合告别。
   
   深沉的法语男声讲述着他一生的故事。
   
   Je voudrais remercier ma mère qui m'a nourri, qui m'a puni
   我要感谢我的母亲,感谢她的喂养与教育
   
   Je voudrais remercier l'ami qui sait mieux que moi qui je suis
   我要感谢我的朋友,他们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Je l'embrasse et je lui dédie mes cuites et mon enfance aussi
   感谢他们陪伴我度过童年与所有醉酒的时光
   
   And the winner is: la vie, and the winner is: l'amour
   没想到最后的赢家,是生活,是爱
   
   Je voudrais remercier les femmes et la mienne en particulier
   我要感谢所有女性,特别是我的妻子
   
   Tant de bonheur et quelques drames mais je ne suis que leur moitié
   我们有那么多快乐,也有一些悲伤,我却只占了那些时光的一半
   
   Je voudrais remercier ma mort pour faire preuve d'autant de patience
   我想感谢死亡,感谢死神是那样有耐心
   
   Fa?on de conjurer le sort d'avoir peur avec élégance
   让我优雅地避开了命运带来的恐惧
   
   And the winner is: la vie, and the winner is: l'amour
   没想到最后的赢家,是生活,是爱
   
   Je porte la main sur le c?ur et je vous salue encore une fois
   我把手放在心口,再次向大家问一声好
   
   Je garde le sourire et mes larmes, je les garde pour moi
   我要留下我的笑容和眼泪,留给自己收藏
   
   没想到最后的赢家,是生活,是爱。
   
   项易生的灵魂在匹城的教堂参加自己的葬礼,却也一定在这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参加与她的婚礼。
   
   也许就是南卡那座充满希望的教堂。
   
   那里的日出日落很美,特别适合婚纱。
   
   *
   
   故事的最后,回到匹城,这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教堂后的那片墓地,风景一般,没什么人管理。不过办体面的葬礼很贵,这里确实是养父母去世那年,韩愔和肖布最好的选择。
   
   养父母去世的间隔很短,所以就做了一个双人合墓,上面刻着他们的名字和一些年月日。
   
   ?项易生的墓碑就在韩愔养父母的合墓后面。经历了那么多年的风霜雨雪,老墓碑上的字母有些褪色了,没想到新墓碑上的字也不完全清楚,就像已经备好了很多年。??
   
   石块上面刻着三行字:
   
   Eason Shaw
   项易生
   Falling in love with?
   
   “With”后面是一个认认真真手动刻上去的右箭头,还反复上了色。
   
   不是Fall,不是Fell,是Falling.
   
   从一见钟情到故事的终点,他的爱执着又热烈地存在着,从未因为时间改变。
   
   当然了,箭头指向的右边就是她。两人中间连走道都没有,只有几束黄色的金盏花。
   
   她的墓碑上也像项易生的一样,刻了两行名字。
   
   Hannah Shaw
   韩愔
   
   这是两个有迹可循的真名,是她存在过的证据。
   
她和项易生也像她的养父与养母一样,都用上了一样的姓氏。
Eason & Hannah Shaw的名字放在一起,也像是一对相爱的几十年的夫妻。
   
   最后,她的名字底下还有三行中文,总共六个汉字。
   
   英雄
   战士
   爱人
   
   她是没能留下名字的英雄。
   她是一生向往自由与和平的战士。
   她是项易生的爱人。
   
   —————
   正文完
   
   
   
番外1 迎春花福利院
   
   今年的夏天结束得特别早,好像只过了一夜就突然秋高气爽了。
   
   小韩愔嘟着嘴巴不满地摇着桂花树,和身边的阿布哥哥抱怨道:“不对吧,怎么又有义卖,这批桂花才刚刚开就要被打下来,我还没闻够呢!我们应该等下雨,让他们自然掉!”
   
   肖布长得像个小王子,但在山村长大让他举手投足间像个泼猴。他灵活地踩着桂花树的树干爬了上去,坐在上面用力摇晃树枝把花都抖落下来:“今天才讲过踩面包的小女孩你就忘啦?食物很珍贵的,我们不做义卖就没有吃的,没有吃的你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就长不高。听院长说,这周末的活动很重要,小愔同学这次可要拿出看家的本事。”
   
   “切,我才不要。”
   
   虽然小韩愔气鼓鼓的,还有点心疼自己房间窗外的桂花都没了,但她还是做了十个桂花香包,缝线也是全福利院最精致的。
   
   福利院的老师一直说她心灵手巧,适合做细致的活,都觉得她到了十八岁离开这里后一定会进镇上的纺织厂工作。毕竟他们一般读不上书,就算考上了职校也没钱念,能分配到工作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说不定啊,坚持做几年能当个小领导,车间主任什么的,然后可以多给福利院送些冬衣和棉被。
   
   不过韩愔小小年纪想法还挺多,她不喜欢给那些捐赠来的旧芭比娃娃换衣服,所以她觉得她也一定会去纺织厂。她也说不好以后想干什么,反正就是想出去看看。
   
   最近小韩愔在学校刚刚接触英语,每天都跟着一盘破磁带和一个复读机念二十六个字母和简单的问候短句,恨不得在整个集体宿舍都画满这门新鲜又有趣的课程。她还在每个桂花香包上都绣了一个代表愔的Y,非说这是她的外国名字,像个艺术大师一样给自己的作品打上了印记,对称又好看。
   
   这周末的义卖果然特别隆重,一大早大家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每个人面前放着一张桌子站成了一排,在朝阳里看着远处的车队从山间小路慢慢靠近福利院。小韩愔活泼得紧,瘪着嘴嘀嘀咕咕地对身边的肖布说:“什么嘛?搞这么气派,跟大领导视察一样。”
   
   什么都知道的阿布哥哥小声在她耳边说:“他们是城里来的有钱小孩,说是来一帮一结对子的。”
   
   “什么是一帮一结对子?”她瞪大眼睛好奇极了。
   
   小韩愔另一边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说:“就是一个有钱小孩和一个我们认识一下,然后大人回去就可以说有定点帮助一名孤儿,做生意的时候口碑好,政策上有很多好处的。”
   
   小韩愔似懂非懂,但她还是激动地拍拍肖布:“那我们以后要有城里的朋友了!我们可以跟他们去市里逛逛吗?”
   
   边上的大孩子嘲讽地笑了一声,拉着小韩愔的辫子甩了两下:“你在想个大狗屎吃,你以前小没印象,这些人都是来一次拍几张照片就走了,谁要跟我们做朋友?”
   
   小韩愔撅了撅嘴,自顾自生起了闷气,已经对即将见到的伙伴充满了不满。果然,等车队进了福利院的院子后,这些有钱人家的小孩一个个都趾高气扬的,还有几个小混蛋看着操场的泥沙地不愿意下车,可把小韩愔气坏了!
   
   福利院的院长眉开眼笑,露出了小韩愔从没见过的笑容。院长招呼着有钱孩子们在一排木头做的破课桌前站好,和福利院的孩子结对,然后自己便开始招呼那些城里来的大人物。对院长来说,带孩子来的都是些需要社会名声的政要和商界名人,这是他每年最最最最重要的社交活动。
   
   孩子们到底是爱玩的,没一会儿就打成了一片,连肖布都没再管小韩愔,开开心心和他面前的小胖墩讨论霸王龙和侏罗纪公园。只有小韩愔小大人似的皱着眉不满地看着面前的小男孩,没有说话。
   
   小男孩也不是特别健谈的样子,看着她不友善的样子沉默了好久,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义卖做了什么?”
   
   小韩愔哼了一声:“桂花香囊!”
   
   “桂花香囊?”小男孩用软软的小手抓起一个放在鼻尖闻了闻,惊喜地抬头,“好香!”
   
   小韩愔见他那么喜欢,健忘极了,强装出的不满一扫而空,表情也明亮了起来:“是我亲手缝的!你要买一个吗?”
   
   小男孩点点头:“多少钱一个!”
   
   小韩愔没什么概念,她想村里小卖部的草莓酸奶冰淇淋五毛钱一根,那自己的香囊一定要比那个值钱一点吧!她伸出两只手比了一个一和一个五:“六毛钱一个!”
   
   只见小男孩找身后跟着他的人说了句话,后面的人就恭敬地喊了他一句什么,然后递上来了一张红艳艳的钞票。小男孩有点为难地看着小韩愔:“我只有一百块……”
   
   小韩愔傻愣在了原地,她这辈子从没见过一百块钱,盯着那张钱张大了嘴巴。
   
   小男孩以为她也为难,赶紧说道:“那我把你的十个香囊都买下来。”
   
   小韩愔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可我没有九十四块钱给你。”
   
   两个小脑瓜凑在一起琢磨了一会儿,阳光下小男孩突然灿烂一笑:“我知道了!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我花钱请你当我的导游!”
   
   韩愔小手一拍:“好呀!”
   
   在这个不被期待的日子,出乎小韩愔意外,她格外开心。
   
   她拉着小男孩偷偷离开了义卖会,在福利院里爬墙上树。可是这个城里来的笨小子穿个精致的小西装,什么都不会,只能站在桂花树下用手挡着在树枝间逃窜的阳光,笑眯眯地看着小姑娘在树上向他招手。
   
   小韩愔坐在树上左右乱转,像个探险家一样给小男孩指着方向:“你们进来的地方是我们的操场,那边是食堂,然后食堂后面是睡觉的地方。”
   
   小男孩抬着头喊道:“那你最喜欢哪里?”
   
   小韩愔想了想:“我最喜欢食堂,最近芹菜里会放肉末。可是去食堂都要剥笋卖,我最讨厌剥笋了,比剥蒜还讨厌!特别容易划破手。”
   
   “剥笋?”小男孩想了想,“那是什么?”
   
   小韩愔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没有人体验过那么痛苦的活动!她像跳伞运动员一样蹦下了树,直接拉着小男孩跑去了食堂里的厨房,从放食材的架子底下拉出一筐今天要剥完的竹笋让他试试。
   
   小男孩试了两次,果然很快手上也被划破了,还冒出了一点小血珠。他把笋放下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想了一会儿,对小韩愔说道:“我们应该找机会去游乐园……不对!动物园,去动物园一起看一看大熊猫。”
   
   “啊?”小韩愔觉得他怎么那么无厘头又缺心眼,“为什么?”
   
   小男孩认真地说道:“大熊猫每天要吃那么多竹笋,但是他们的手圆滚滚的,没我们灵活,却不会被划破,一定有什么技巧我们还没学到。”
   
   小韩愔想了想,居然觉得他好聪明,说得好有道理。
   
   可惜这段迎春花福利院探险没能持续多久。就像刚刚那个大孩子说的那样,这些城里人只是来拍个照,连饭都不愿意吃就走了,小男孩也很快被着急的管家找了回去。
   
   不过他按照约定给了小韩愔一百块钱,怀里抱着十个香囊跟着大人回到了车上。
   
   走之前小男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回头找到小韩愔好奇地问道:“我一直在想,你是怎么提前知道我的名字,然后缝好了这些Y?”
   
   小韩愔不懂:“我名字里有愔,Y是我的作品签名!Sign你知道吗!签名!我新背的单词!”
   
   小男孩开心地看着怀里的香囊惊喜地说:“那我们好有缘!我叫易生!Y也是我的名字!”
   
   “医生?”小韩愔怀疑地看着他,“哪有人姓医叫医生的?”
   
   “不是,我姓项。”小男孩解释道。
   
   “姓象?大象的象吗?你的名字好奇怪哦!象生?什么意思,大象生的你吗?”
   
   小男孩五官都纠结地拧到了一起,怎么好好的介绍姓名变成了这样?这时他的母亲结束了和院长的对话,然后拉着小男孩的手臂把他牵上了车。
   
   小男孩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着这个会做桂花香囊,名字里也有Y的小姑娘喊道:“不是象医生啦!我叫项易生!”
   
   可那小姑娘着急地找伙伴展示手上的一百块,没有再听他说话,早就跑回了孩子堆里,准备请大家吃草莓酸奶冰棍。
   
   小项易生坐在车里看着一堆绣着Y的桂花香囊,开心地抓起一个像珍宝一样放在口袋里。
   
   原来韩愔和项易生的故事,早就开始了。
   
番外2 那是一个和平的平行世界
   
   小项易生回到家和伙伴们分发了桂花香囊,本来他只当是普通的伴手礼,可出乎他的意料,大家都很喜欢,母亲回家后还让人专门做了一个桂花茶叶枕头给他用。每天都闻着那香味入梦,项易生当然免不了常常想着那天那个有点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还常问母亲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再去那里玩。
   
   不过孩子嘛,都是健忘的,项易生和伙伴们每天看书运动学习排得很满,那一日的经历也就渐渐被抛在脑后。直到有一天,小易生在电视上看到了一只熊猫被送出国外交——他突然想起了剥笋,也想起了那次承诺过一个讨厌剥笋的小姑娘要一起去看熊猫。
   
   离收获桂花香囊已经过去了几年,父母都很忙,小易生就自己拜托家里的司机带他去一趟之前那个地方。司机打听到了迎春花福利院,不过有点可惜,以前那个有桂花树的地方现在是一片工地,听说要造一片温泉度假民宿,工人们也不知道那个破福利院搬去哪了。项易生不想麻烦母亲,只能打道回府之后再想办法自己问问——可小易生不知道,他人生中的第一场变故就在他离家的这一小段日子里发生了。
   
   项爸爸病了,而且走得很快,据他的秘书说他前一天还在安排老友喝酒聚餐,第二天就直接进ICU了。小易生难过了很久,也没有心情再想熊猫和桂花。而且这事之后妈妈也不回家了,而且明令禁止他再喊“妈妈”,而是要叫她徐老师。家里的佣人管家都被遣散,有时候一出门就能遇上记者的闪光灯和很多人的谩骂。后来他就被送进了寄宿学校,还用上了化名项墨。
   
   他按部就班和同龄人一样学习考试,以前在周末和老朋友的固定马术击剑那些活动也不去了,只是偶尔和同学去图书馆,也习惯了一个人在宿舍看书学习。十六岁项易生自己去香港考了SAT,申请到了大学,中间有一些波折但他还是安全抵达加州开始读书。
   
   相比中学的日复一日,项易生的大学四年很丰富。在学校内有课业负担,他还加入了一个不怎么训练的滑雪社团。在校外他经营着自己的小金库,而且参加了很多与金融领域擦边的科技医疗主题会议。他不是做科研发论文的人,所以不会收到正式的邀请,每次都是作为外行厚着脸皮去听各个学校专家的poster presentation,找到了很多未来创新医疗创业的方向,也找到了志同道合的生意伙伴。
   
   不过好景不长,他虽然有不少可周转的资金,但是毕业后在纽约的事业并没有坚持很久,在斯坦福认识的合作伙伴也一个一个离开了他。
   
   项易生也很快知道了是徐白玲在国内阻拦,他没有犹豫很久,也理解母亲的用心,很干脆地回国,旅游了一圈后创建了奥古,主攻创投。但项易生也没有忘记自己一直想做的事,在某次出差遇到了一位因为条件不够而差点遭遇生命危险的孕妇后,项易生决定立刻开启这个计划了很久的胎盘病灶成像电子医疗项目。
   
   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但是做起来属实困难重重,光是技术支持这一点,项易生联系了好几位母校的教授都没有合适的,全部拒绝了他。终于有一位还算熟的教授给他推荐了一位其他学校对口的专家,对方人很低调,收的学生很少,每年出的论文也不多,但因为文章质量很高,确实是公认的行业翘楚。
   
   这样的评价让项易生心动极了,但最近的他联系过太多教授,像求爱求职双双失败的可怜人,屡屡碰壁,信心都被磨没了,所以非常害怕再被一位心仪的教授拒绝。思虑再三,项易生决定暂时放下奥古的工作,亲自飞一趟,摆出一千顾茅庐的架势邀请这位教授加入自己的队伍。
   
   说实话,这么多年项易生很少有过紧张的时候,但现在站在匹城的机场里项易生反而觉得有点寸步难行——要是对方拒绝了,他今晚就要原地打道回府了。
   
   在出租车上,项易生一直看着窗外的景色。这是他第一次来匹城,真觉得挺神奇的,这地方是个无限空间吗?怎么到哪都能见到河流和黄色的桥?怎么传说中的钢铁大城有点像小乡镇?怎么工作日那么多人在跑步划船,他们不用工作吗?不过还没等他有足够的时间胡思乱想,出租车就停了下来。
   
   一位金发小帅哥已经站在教学楼前面等着他,他是这位教授手下的博士后,项易生也是一直和他用邮件对接。对方很礼貌,客客气气地领着项易生往二楼的教授办公室走,只是还没见到教授,他们在办公室门口他们遇见了一个女人。
   
   女人看上去很温柔,鬓角的发丝微微垂挂,高高的马尾束在脑后,穿着紧身透汗的短袖和运动长裤,显然是刚刚晨跑回来,双耳还塞着耳机。但她做的事就不那么温柔了——她整个人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弯着身子高高骑在办公室的木门上,一条腿在另一侧卡着门,一条腿随着不稳定的门左右晃动。见到小帅哥来了,她在门上又笑又怒:“威廉,能帮我给物业打个电话吗,坎贝尔那个混蛋又黑进了我的门卡,这次我认输。”
   
   小帅哥无奈地点点头,顺便拍了拍项易生:“教授,这位就是和你提过的合作对象,他的飞机提前了半天,我看你schedule空着就先把他带来了。”
   
   教授在上面愉快地挥了挥手:“你好!抱歉不能下来握手,我好像被卡住了。”
   
   项易生愣了一下,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学校网页上没有这位教授的照片,他来之前预想着是个五六十岁的老教授,没想到是个看上去同龄的姑娘。几秒后,项易生走上几步伸出手:“你扶着我下来吧。”
   
   这位教授倒也不扭捏,直接惊险地撑住墙纵身一跳,由项易生贴身扶着站了起来。这下她正式向着项易生伸手:“你好,我的资料你都看过吧?我叫肖汉娜,叫我汉娜就可以。”
   
   汉娜说着话请项易生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里没什么别的东西,就一套桌椅,其他主要都是书,书架放不下了就从墙角堆到天花板,最后墙上显眼的地方还挂着一把看上去有些年纪的猎枪。汉娜笑着介绍:“这是我父亲的,他总控制不住自己去打猎,逼着我们全家吃鹿肉,管控令也关不住他,所以被我没收了。”
   
   她请项易生在书桌边坐下,看着他浅笑着用中文问道:“你说中文吗?”
   
   项易生又愣了一下,这短短几秒钟又发生了一件让他惊讶的事。汉娜笑道:“我出生在中国,是被领养来匹城的。”
   
   同个家乡,项易生想示好套近乎,但他这段日子被无数看似柔善愿意分享自己生活的教授拒绝,有位教授都聊到一起去钓鱼了,还是无情地拒绝了他的项目。而面前这位可算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他不知道人家心里是怎么想的,实在是连话都不敢多说。
   
   项易生很谨慎,声音也很轻:“……肖教授你好,我叫易生,这次来是为了和您聊一聊我的团队提出的电子医疗病灶成像项目——”
   
   听到这里,汉娜微笑着点点头:“你们发来的方案我看过了。”
   
   项易生期待地看着她:“……那您怎么看?”
   
   汉娜身上还带着刚刚运动完的朝气,她依旧笑着,但嘴里吐出来的字差点让项易生背过气去:“糟透了。”
   
   “……”
   
   她继续说道:“从时间线到资金的分配再到你目前雇佣的团队,都像是随便找流浪汉写的,五到七年能出成果都能算是奇迹了。”
   
   都说被拒绝多了会变麻木,项易生觉得他可一点都没有麻木,从头到脚拔凉拔凉的,还能听到心脏的跳动声里都夹杂着完蛋这两个字。他深吸一口气:“那您的助理说同意见面的意思是?”
   
   汉娜看着项易生,明朗的语气里带着自信与魄力:“我能在一年半内做到。如果全员用我们CMU的团队,最快半年。”
   
   项易生发誓,他从没听过这么悦耳动听的话。
   
   汉娜哪知道项易生已经被无数次拒绝捅成了筛子,内心已经说了三万句我愿意。她在谈判最重要的事时很冷静:“不过项先生,我的团队可不便宜。”
   
   开玩笑,项先生这辈子最不缺什么?他自己就是一棵闪闪发光的金钱树。
   
   在巨大的喜悦中,项易生晕晕乎乎签下了合约,谈下了之后几天的出差行程,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和教授一起坐上了飞往亚特兰大的飞机,参加一个疾控中心的会议。
   
   这个时候肖教授洗了澡换上了正装,安静地坐在项易生的身边看书。可项易生现在还沉浸在不真实的幸福感中,这一路他都有点亢奋,同时有些矛盾的依旧有些拘谨,却也敢问了:“肖教授——”
   
   “汉娜。”韩愔纠正了他,“叫我汉娜就好。”
   
   “好,汉娜,我很好奇——实不相瞒,我和很多教授聊过,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项目,你为什么那么干脆地同意了?”
   
   汉娜并没有犹豫很久,她浅笑道:“因为我想帮助想要帮助别人的人。”
   
   说完后似乎是觉得有点拗口,她想了想再解释了一遍,“因为要对学校的名声负责,所以我在挑选合作团队的时候会做很多背景调查。”
   
   项易生接下了空姐递来的两瓶水,自然地塞了一瓶给教授。他好奇:“你调查了我吗?”
   
   “对。”她应下,“你在新约的创业公司,在国内的创业公司,你的家族公司,我都认真了解过了,项氏集团这些年在扶贫和奖学金方面的捐款都令人敬佩。”
   
   “是这样……”项易生点头。其实这样的答案对于他这个脱离家族自己创业的人来说并不完美,甚至让他觉得有些丧气。到头来,他自己想做的事能成还是靠了家里的名声。
   
   汉娜这时坐直了身子看着项易生:“其实还有一个私人理由,我并不想瞒着你,省地给我们以后的合作带来任何问题。”
   
   “请说。”
   
   汉娜侧身看着项易生:“刚刚也提过,我是被家人抛弃的女婴,是后来被领养来匹城的。我出生被弃养在一个福利院,那里环境很差,每年夏天都有孩子中暑,冬天更难熬,只有社会捐赠的旧衣服。”她看着眼前人,“后来有一年你们集团捐了钱,三十九四十度的夏天我才有机会吹空调。”
   
   “我们集团?”
   
   “是啊,”汉娜点头,“所有物资上都有你们项氏集团的标志,本来我都不记得了,前几年翻出了一件当年穿来匹城的衣服,是你们公司捐赠的文化衫。”
   
   项易生认真地听着她的话,只觉得心里一动。也称不上是千头万绪,只是突然感到自己的那些烦恼在汉娜的经历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从弃婴到世界顶尖大学的教授,她简直像是项易生在港口找到的一盏指路明灯。
   
   项易生平时在奥古工作时侃侃而谈,偏偏在这次像是被人切了声带一样。他在脑中酝酿了很久,不是滋味地加了一句:“那些都是家母的善意,现在由我获益我实在觉得有些——”
   
   谁知一直笑吟吟的汉娜教授这时打断了他:“你好像误会了项先生,这不是报恩,不是对项氏集团,更不是对你,你可以把它想成一种传承。你帮助了我,我现在也想配合你的平台,帮助更多有困难获得资源的人。”
   
   说完这些教授似乎是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便一直低头看书不再和项易生搭话。项易生坐在一旁,大脑随着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嗡嗡作响,她明明那么好相处,他好像也没说错什么话,怎么就突然一下僵住了呢。
   
   到了亚特兰大后汉娜完全投入了工作,她带着项易生见了自己在疾控中心的关系和几位当地GT大学的教授,给日后的产品发布铺路。
   
   这几天他们一直住在CNN总部边上的一间高级酒店。这酒店有一个项易生非常非常喜欢的特点——要是在以前他一定不喜欢,但是这次却真心诚意地千恩万谢——
   
   因为这家酒店经常接待些身份贵重的客人,比如这几天就有一位小国王储的葬礼宾客住在这里,所以大概是为了追求庄重的仪式感,这间酒店从住宿楼层走到电梯再走到大堂最后到valet parking的台子,一路上要路过非常非常非常多铺着绵软地毯的复古长廊,慢慢走的话需要整整十五分钟。
   
   他们在亚特兰大出差四天,每天来回总共三十分钟。抛开工作,项易生觉得这是他每天最期待的时刻,这两个小时对他来说也视如珍宝——因为这段路没有办法看书,没有办法看手机,他和汉娜教授只能与对方交流。
   
   一开始都是项易生在分享自己的人生,但后来熟了汉娜也打开了话匣子。项易生知道了这位汉娜教授喜欢跑步和滑雪,最近还在尝试攀岩。她从被领养之后就和父母一起住在匹城,因为家就在学校边上,所以她一直都没有搬出去住。汉娜有一个哥哥,她哥哥成绩没那么好,没有和她一起去CMU读书,而是拿到了冰上曲棍球的奖学金名额去了威斯康辛大学。毕业后他本想回到匹城在冰球俱乐部打职业,但就在毕业前一周他在威斯康辛遇到了一个加拿大姑娘,一见钟情直接屁颠屁颠跟着人家去多伦多了,现在在那边的冰球职业队当助理教练。
   
   说起这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哥哥,汉娜显然活泼了很多,她对项易生笑道:“他现在年薪是我的十倍,但也经常被球迷骂,家门口也会被扔鸡蛋,所以也算是赚的辛苦钱。”
   
   项易生发现自己很喜欢看她笑,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问道:“那你呢?你有什么故事?”
   
   “我?”汉娜摇摇头,“我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人。从十岁开始读书工作一直在匹城这一亩三分地,我都没去加拿大看过我哥哥,太远了。”
   ????
   “你不喜欢旅行吗?”项易生问道,“别的教授都说你不怎么出席那些国际会议。”
   
   汉娜教授笑了:“说不上不喜欢,只是一直没什么时间。而且说实话,很多项目我只是提供了指导,我希望那些真正做了事的学生可以去展示自己的成果,而不是被我抢了风头。”
   
   项易生内心感叹,觉得和汉娜聊着天自己的灵魂都变干净了,他看着面前教授的笑颜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那我们去旅游吧。”
   
   “什么?”汉娜正埋头喝着咖啡,以为自己听错了。
   
   项易生嘴比脑子快,说完后他飞速想了两秒钟,决定嘴硬道:“虽然我们才认识一周,但是做旅伴也没什么硬性要求吧。”
   
   项易生太主动直白了,而且见到她就笑,汉娜似乎也知道他的心思。她并不反感,只是微微笑道:“但我明天要去北卡教堂山开一个会,怎么旅游。”
   
   “我开车送你——”项易生不假思索,而且他觉得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也没什么必要扭捏,“教授,你可能也发现了,我喜欢和你相处。”
   
   汉娜老老实实点头:“我发现了,每天早晚我们闲聊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你都很开心。”
   
   “让我开车带你去北卡吧。”项易生认真说道,“现在就出发,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项易生热爱旅游,他想来这座处在南卡罗莱纳山坡上的小教堂很久了,带着汉娜教授从亚特兰大出发开到这里正好是日落。可惜车程很远,为了不让一个人开车的项易生睡着,汉娜一直在陪他说话,再加上昨晚通宵工作,现在到了地方实在太累了,日落还没结束她就靠在椅子扶手上睡着了。
   
   看着山间火烧般的美艳晚霞,项易生苦笑着叹了口气,扶着迷迷糊糊的汉娜回到车上。
   
   汉娜醒来的时候,项易生已经独自开完了夜车从南卡出发一路向北,到达了北卡罗来纳州的目的地。他把车停在一家早餐店门口的小广场上,见汉娜睁眼,项易生递过一张房卡:“你要去会议吧?我开了个房间,你洗漱一下,一会下来带你去吃早餐。这家店我十年前来过,一直心心念念,终于有机会再来了。”
   
   汉娜看了一会儿手里的房卡,抬头看着店名笑了笑:“这店名叫……”另一个破鸡蛋?这倒不像是随便找到店,“你来过北卡吗?”
   
   项易生点头:“嗯,我创业前来这里的科研三角园调研过,也去过北卡教堂山开会,我记得是一个监测假疫苗流向的产品大会——对了,很巧吧?昨晚我们去了一个教堂,今天来的地方又叫教堂山。”不过项易生笑了笑,“可惜昨天你在山上睡着了。”
   
   项易生本以为汉娜会接下这个有点暧昧的“教堂”和昨天他们第一次“约会”她睡着的话题,谁知道她垂眸想了一会儿,看着项易生认真说了一句:“那个讲假疫苗流动的会议,我也去了。”
   
   “?”
   
   汉娜很肯定:“是我开始教书后的第一个会议,所以印象很深。”
   
   项易生:“…………”他想了想,“是不是那个茶歇有人——”
   
   汉娜跟他异口同声地说:“有人把蛋糕扔到了校长头上?”她看上去真的很惊喜,“哈哈哈真的,那么巧?你那么多年前就关注这个领域了吗?那时候智能手机才普及没几年,不常有外行能有这样的远见。”
   
   项易生被她说得有点脸红,当然了也是因为他对汉娜教授的崇拜与好感。他有些不好意思:“有一点想法,但那个时候单纯是因为想了解你们科研界的最新发展,所以会去很多会议听讲座。”
   
   “这样啊。”汉娜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房卡,缓缓直言道,“你还挺有趣的。”
   
   “嗯?”
   
   她走下车笑了笑:“很多男人给过我房卡,给我开房让我洗漱准备工作的,你倒是第一个。”
   
   “你看上去很喜欢自己的工作。我想尽可能支持你。”说完项易生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加了一句,“我不是说你需要我的支持才能做好工作,你完全可以自己……我的意思是——”
   
   汉娜一直在笑,她生来就是个开心无忧的人,但她发现自己很格外享受这个男人局促的样子。若是别人,汉娜也许会觉得这样的话有些做作,但是很奇怪,看着项易生,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温柔与坦诚。
   
   她打断了项易生:“下午要一起在校园里逛逛吗?”
   
   “什么?”项易生愣了一下。
   
   “我只有上午开会,下午要一起逛逛吗?我听说他们校园边上有一家小笼包很不错,我还没吃过那种食物呢。”说到这里汉娜看了看身后的早餐店,“等我去洗漱一下,一起吃早饭吧。”
   
   秋天的北卡罗来纳州还稍有些闷热,但是在另一个破鸡蛋早餐店里的项易生仿佛刚用冰柠檬水洗了澡,觉得这个世界轻快又明朗。
   
   他们聊着天,项易生把一杯清爽的现挤橙汁推到了汉娜面前,又礼貌地问服务生要了一杯冰,也一起递给教授:“你说这是你组织的会议?”
   
   “嗯,我和这里医学院有一个项目合作。”汉娜看着盘子里的龙虾鸡蛋烧,露出了很幸福的表情。遇热融化的布里奶酪和松软的鸡蛋混在一起,裹着鲜嫩的龙虾肉入口即化,她好像生活在一个海边的农场。
   
   窗外是微热的暖风,屋内是二十度的空调,加了冰块的橙汁,加了厚奶的咖啡,加了香槟烹饪的芝士龙虾鸡蛋烧,还有这位让她觉得相处很有趣,也很舒服的项先生。
   
   “需要亲自来吗?”项易生好奇,“不能线上开会?”
   
   汉娜点头:“也可以,但是这次既然和你在亚特兰大有行程,我就过来看看,这里有些匹城没有的东西。”
   
   项易生问她:“你喜欢这里的天气?南方确实比匹城湿热一点。”
   
   “不是。”汉娜依依不舍地吃掉最后一块龙虾肉,“北卡教堂山的校园里,有一棵桂花树。很神奇,那么大个校园,就那么一颗,挤在很多楼中间。”
   
   项易生被咖啡呛了一口,咳了几声问道:“桂花?”
   
   汉娜应下:“嗯,我在宾夕法尼亚生活了快二十年都没见过桂花,还以为美洲没有这种植物呢。直到那次我来教堂山开会,突然闻到了这阵很陌生的香味,反应了很久我意识到,居然真的是桂花。所以就像你一直想来这家早餐店一样——我一直都想再来闻闻故乡的味道。”
   
   “故乡的味道?”听到这五个字,对项易生来说,一种莫名其妙的神奇感觉涌上了心头。
   
   汉娜满足地一口喝完橙汁,又开心地要了一杯,不过现挤的柠檬汁太酸了,她夸张地吸了口气。汉娜的故事并不是什么光辉历史,她当然也遇到过很多人因此鄙视她的出身,但她在项易生面前很自然地讲述着:“这里只有一棵,但我小时候住的福利院漫山遍野都是桂花,金桂银桂丹桂什么都有。”
   
   说这些的时候汉娜犹豫了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信任眼前这个人了,怎么认识一周就像相识了几辈子一样,身体自然而然的倾向与他分享自己的故事。
   
   不过很快,她决定让自己跟着心走。她看着手边的房卡和龙虾鸡蛋烧笑了笑继续说道:“以前为了给福利院筹钱,我们会用自然馈赠的桂花做些产品去村子上卖,运气好的话可以和认识的村民一起赶集去镇子里。我们年纪小的做点桂花年糕,桂花茶,桂花香囊,年纪大点的老师会做桂花酒,再手工熬点糖桂花。”
   
   对面的项易生之前只是觉得认识汉娜教授的每一秒都是一段发掘的旅程,但是这次他真的愣住了。儿时的往事本来只是一段模糊的记忆,可配合着父亲去世的时间点,在这一刻却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他一边觉得这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一边有点紧张地问道:“你说……桂花香囊?”
   
   汉娜像谈论自己的研究一样自信地说道:“看不出来吧,我可是缝香囊的高手。”
   
   项易生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的声线都变了,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刚才被呛到的声音沙哑地问道:“教授……汉娜教授,或许我能冒昧地问一句,你的福利院叫什么名字?”
   
   “这有什么冒昧的,我们正在互相了解的阶段啊。”她笑道,“叫迎春花福利院,不过那地方最多的还是桂花,老师说迎春花不过就是个好彩头。”
   
   “那……”项易生欲言又止,但他还是问了,“你以前在国内的时候,名字里是不是,是不是有个Y?”
   
   汉娜想了想,这问题倒真是有点奇怪,是不是这些有钱人和人交际都要算风水和生辰八字?不过她也没深追,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小时候叫韩愔,韩是因为被弃养到福利院的时候老师正在看韩剧,愔是竖心旁一个音乐的音,老师随便翻了一页字典看到了这个字——这算有Y吗?”
   
   这一刻项易生觉得,要是他的快乐有声音,那全宇宙都能听到他的呐喊。什么叫命运的女神在向他招手?这就是啊!他强忍着笑意突然拿出手机开始一顿翻找,许久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别说是约会,这在任何社交场合都是不太礼貌的行为。就在汉娜有些疑惑加不悦时,项易生抿嘴笑着把手机递了过来让她看屏幕上的一张照片:“幸好旧照片都存了u盘,前几年导了云储存——你看这是谁。”
   
   汉娜擦干净手接过了手机,带有犹疑看着项易生手机上的照片。还没看清细节,最显眼的是左右两条红底白字的横幅。
   
   第一条是:“热烈欢迎督查领导莅临我院指导工作”。
   第二条是:“迎春花福利院一帮一小队试点活动圆满成功”。
   
   这下轮到汉娜愣住了。她抬头看着项易生:“这是?”
   
   项易生的快乐险些把他炸飞上天,他站起身坐到了汉娜身边。他指着照片画面中间的年轻女人笑道:“这是我的母亲。”
   
   他指了指边上挤成一团的孩子们,在人群中找到了一个穿着黑色小西装上衣米色裤子的小大人:“这是我。”
   
   他手指往边上稍微一移——那个小姑娘像个白粉团子一样缩在衣服里,乐呵呵地看着手上一张红艳艳的一百块,没有看摄像头。
   
   项易生根本隐藏不住此刻的激动与惊喜,他声音颤抖道:“汉娜教授,这是你吧。”
   
   汉娜双手捧住盛着冰橙汁的玻璃杯,水珠从她的手指间慢慢渗了出来。
   
   她倒也没有特别夸张的反应,只是沉默了很久,缓缓地叫了他一声:“项易生。”
   
   项易生坐在她身边,心脏快要跳出胸膛:“……嗯?”
   
   “你想一起去看看教堂山的那棵桂花树吗?”
   ???
   *
   
   在这个和平的平行世界里,被弃养的汉娜肖遇到了一对包容温柔重视教育的养父母。
   
   在这个和平的平行世界里,养父没有被街头的火并和失败的枪支管理制度害死,她的养母依旧每周在家举办教会聚餐,会给前来的朋友们做一道带着匹城肖家特色的番茄炒蛋。她和哥哥肖布与所有同龄人一样读书运动,和大学里好看的帅哥美女喝酒派对恋爱。
   
   肖布有极强的冰球天赋,冰球赛季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会从匹城出发,去肖布比赛的场馆坐在第一排支持他。汉娜和养父母一场比赛都没有错过,四个人都穿着写着SHAW的球服,被好多体育小报拍到过,传为一段佳话。
   
   毕业后肖布陪着女友定居在了多伦多,而汉娜跟着坎贝尔教授工作了几年后成功谋得了一个教职,如愿成为了CMU的教授,从事医学科技方面的研究。
   
   在这个和平的平行世界里,汉娜肖不用为了拯救无辜性命而牺牲。她不是战场上的英雄,她只是一个通过努力让自己的人生一帆风顺的普通姑娘。
   
   在这个和平的平行世界里,她和那位极有缘分的项易生交往两年后,在北卡教堂山的桂花树下订婚了。婚后担心项易生国内匹城两头跑太累,他们定居在了比较折中的地点加州,她也在项易生的母校拿到了终身教授职位。
   
   等到项易生的事业步上正轨有了足够的家庭时间,他们回国收养了两个像曾经的韩愔一样被遗弃的小女孩。
   
   汉娜和易生用温柔与爱意教育出的女孩独立又勇敢,坚定且执着,很多年后她们一个跟着肖布叔叔在多伦多的滑雪队当职业运动员,另一个则走上了无国界医生的道路。
   
   抛开战乱,贫穷与疾病依旧存在,她想把父母用一生发展的电子医疗技术推广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让更多脆弱的灵魂远离病痛的折磨。
   
   在这个和平的世界里,汉娜肖一生都没有用过枪,也没有伤过人。她没有学过拳击,没有去过那么多国家,也不会说那么多语言。不过呢,她和一个叫项易生的男人白头偕老,一起平平淡淡地走完了一生。
   
   最后,致敬所有为了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而牺牲的医护,志愿者,消防员,警察,战士和更多无名的英雄们
   
   致敬他们的家人与朋友
   
   致敬生活,生命与爱
   
   希望终有一天世界和平
   
   全文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