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宁突然被召到都护府的时候,还没有吃朝食。
近日的成都颇有些暗流汹涌的架势,崔宁虽然不知内情,但也能嗅到一些不详的预兆。
比如那些嗅觉最敏锐的商人,近日很难在城里看见了,还有便是自己的上级,连坊里的雏妓也不找了,整日里闷在屋中,不知鼓捣些什么。
崔宁勋官铨选出身,勘磨了数年也没有升迁的机会,倒是身边一个个人接连升了上去,其中就包括现在的上级。
都护府前就是官衙,但崔宁没有见到人,引他进去的自称林次奴,说是“书记”,大约是府中“掌书记”的简称。
若非有印信,他是绝不会跟这个素未谋面的人走的。
穿过中堂,沿着拼花散水小径往前,迎面是院里开得鲜妍的木芙蓉,被迅疾的雨水打落了一些,散在地上,雨打花落,却无人理会。
抄手回廊东侧,正摆着一张胡床,沈青折端坐着。
他扫来一眼:“坐,就是我要见你。”
崔宁是第一次见到节度使这个病恹恹的小儿子。
传闻里总说他佛面蛇心,强调的是“蛇心”,似乎以凌虐玩弄他人为乐,然而真正见到人,崔宁才明白为何要在蛇心前加上“佛面”二字。
对方圆领袍外还罩了件厚实的袍袄,衣衫的颜色越是秾丽,越显得他本人剔透脆弱,仿佛是一尊玉雕的神像。
一个大约七八岁大的小丫鬟上来,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汁:“沈郎,这次不许倒掉了!喝了才能好呢!”
沈青折看了一眼:“放这儿吧。”
“你真的喝么?”
“喝。”
“放凉了就更苦了。”
沈青折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挣扎,崔宁看着,这才觉得他与未及冠的年纪相符了。
但他转头来,也没去管那药了:“吐蕃要打来了,你知道吗?”
平地一声惊雷。崔宁一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呆愣着,直直看他。
“沈延赞跑了。”他端起药碗,闻了闻,眉头皱着,一点笑都没有,“回蒲州老家,现在府里我主事,官印也在我手里。”
崔宁盯着他,拼命想着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翠环也盯着他,用眼神催促他快喝,赶紧喝。
沈青折只盯着药碗,半晌,状似不经意地放回旁边的案几上。
“你要走,还来得及,吐蕃最快也要过两日才来。”
一股羞愤和难堪忽然激上心头:“崔宁虽是低贱之身,却也是成都人,没有丢下乡亲逃跑的道理!”
沈青折移开了视线,给林次奴使了个眼色,对方近乎麻木地把一具尸首拖了出来。
依旧是沈青折那平缓的,甚至称得上温和的声音:“你比你的上司中用。”
一股寒意从崔宁的尾椎骨上渗起。
他从军多年,不是没见过血腥场面,也不是没砍杀过敌人,但如此强烈的对比和冲击,还是让他不寒而栗。
翠环在旁边啐了一口:“叫你欺负流霜姐姐!”
“以他犯的罪……”沈青折又端起药碗,“说句死有余辜不为过。”
崔宁终于缓过来一些,张了张嘴,眼泪都快下来了,怨不得别人说他佛面蛇心呢……太恐怖了……
“我,我招,我全都招,”他抹了把冷汗,险些涕泗横流,“我确实背着娘子在外面养了个外室,在富春坊,她,她比我大,也把我当外室养呢,我还经常去锦官坊找舞女,西域的那种……和薛涛薛姑娘也,也经常见面,我喜欢比我大的…………”
居然还有喜欢大姐姐的。
唐朝人生活还挺……有趣。
沈青折又一次放下了药碗,摆摆手,林次奴随即站到了崔宁面前,这个勇猛的武人居然一时抖如筛糠,叫林次奴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感觉。
“请。”
请什么?请去哪里?
崔宁有许多疑问堵在喉头,看着林次奴想起来他自称在府里当书记:“林书记!某是冤枉的!除了干女人什么都没干!”
“咳咳咳咳——”
沈青折一下被药汁呛到,咳嗽起来。
林次奴:“……”
沈青折挥挥手:“林书记,带下去吧。”
——
崔宁心凉了大半,木然地跟着林次奴穿过回廊,进到一间堂室。
这屋子里的陈设也古怪,正中是桌子,桌面宽阔,周围围着胡床,正对着门有一块木板,此时已糊上了一整张大纸。
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几个中年文士,几个青年,皆都坐立不安,有的在房内来回踱步。
见不是沈青折,他们大都舒了一口气,唯有一个穿着翻领对襟半臂、面目清秀的青年面色不变,直问道:“敢问相公是?”
崔宁行了个叉手礼:“左厢都知兵马使,崔宁。”
“录事参军,谢安,”他笑了笑,“忝与东晋谢安同名,唤我子安即可。”
崔宁,谢安……他们现在可真是不得安宁。
团团行了一圈礼,崔宁依旧心乱如麻,记得的寥寥,看大家的情况,也都差不多。
都是由于外面那个沈七郎。
一来便说吐蕃要打来成都了,这点崔宁是信的。他在吐谷浑跟吐蕃人打过,对方悍勇而狡诈,高原人又体质强悍,那一仗只能说是惨胜。
“吐蕃……当真要打来了么?”崔宁喃喃。
“此事确实不假!是雅州来的消息,雅州已被吐蕃攻下了!”
众人齐齐惊愕:“雅州!”“那岂不是只在这几日间了!”
自吐蕃偏松城直下雅州也要九日,雅州屏着大渡河天险,而一但下雅州,破黎州、入邛崃、掠成都,便是指日可待了!
于吐蕃是指日可待,于他们不啻于灭顶之灾。
一位中年文士长叹一声,“早知某便跟着沈节度一通走了……那日是我娘子说,我敢迈出城一步,她便抱着孩子投了郫江……我这才……这才……”
崔宁发现,众人中唯有那先跟自己通过姓名的谢安岿然不动,甚至嘴角还有些兴味盎然的笑意。
谢安发觉他的目光,不躲不避,笑意更浓:“沈七郎为什么叫我们来这儿,又为什么是我们?”
为什么?因为他有病!
崔宁把脏话都咽了回去,只说:“不知道。”
另一个青年官却道:“我们大都……是低一级,但却真的办事的那部分人……”
沈青折那里有个更准确的称呼,基层干部。
这方药就是其中一位基层干部开的。
他捏着鼻子喝完,压了好几口蜜饯,林次奴便引了一个女子来。
正是崔宁刚刚提到的,薛涛薛姑娘。
薛涛天生一双笑眼,娇媚柔软,单是站在那里就足够光彩夺目了。她与人说话时,就像是含了蜜糖一般,叫人筋骨酥软。
薛涛还未走近,便柔声道:“七郎找奴有何事呢?若是说吐蕃要打来的事,阿郎早便告诉奴了。”
沈青折问:“我听说你在我父亲身边当校书官?”
“只不过是找个好名头罢了,”薛涛笑道,“实际如何,七郎清楚罢。”
他自然清楚。薛涛此人在后世也是出名的名妓,周旋于仕人名流之间,才华出众,作诗也是一绝。
唐朝科举重诗赋,若是薛涛有机会下场一试,定是高居榜首。
“我若叫你当真的校书官呢?”
薛涛天然有着斡旋于人之间的本事,心思玲珑,除了男女关系混乱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之前别人为了走节度使的门路,都来给薛涛送钱,薛涛照单全收,但又并不爱财,转手便交了上去。
这样一个有能力有个性的人,照着沈青折人尽其用的想法,不当个秘书可惜了。
薛涛听到这话,眉毛一挑:“七郎这是何意?”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沈青折顶着翠环谴责的目光,又从碟里摸了一个樱桃毕罗,“仍旧是处理些文书,但我会给你更大的自由。”
她笑道:“噢……七郎是对奴有什么意思么?”
沈青折:“?”
低估了唐朝人的开放程度……
沈青折叹了口气:“依我看来,薛姑娘的才干当校书官也有些屈才,好好努力,以后争取当外交官。”
“外交……官?”
“便是使者,合纵连横,斡旋外交。大约跟薛姑娘与男人周旋时要做的差不多,只是底气要硬些,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更多人的利益。”
她怔怔,而后习惯性笑道:“七郎,莫要说笑,我一个乐籍女子……”
沈青折站起身,拍掉身上的饼渣:“我需要一个人出使南诏。”
薛涛的父亲,是出使南诏时染了瘴疠而死,只剩下薛涛母女,生活困顿,不得已入了乐籍。
她脸上没再笑了,看着沈青折,仿佛是看着自己的仇人那样,没有一点惯常的甘甜蜜意。
但是随即,她便笑起来,盈盈一拜:“便说定了。若事成,我要十锭金。”
沈青折脚下一个踉跄,回头看她:“……”
“西施与夫差么,我省得的,七郎将奴比作西施,奴高兴还来不及。”
“噢,这个,外交官一般也不用……奉献到这个程度,”发觉自己果然和古代人沟通不畅,沈青折干巴巴解释道。
“那七郎的外交官要做什么呢?”
“大概就是……交换意见,谴责,强烈谴责,勿谓言之不预……当然日常还是谴责……”
薛涛:“啊?”
沈青折:“嗯……”
翠环放下根本没用的手,直接道:“沈郎这种乱七八糟的话都不用记的。”
沈青折默默捂住自己的脸。
倒是薛涛忍不住笑起来,前所未有的心情舒畅。
——
崔宁坐立不安地候了一炷香,又有几个人来,其中竟有薛涛薛姑娘,崔宁一下子站了起来,但看看周遭,哪个不是惊异非常?
薛涛穿着鹅黄半臂,颜色鲜嫩,见着他们盈盈一笑,竟像是满室逢春一样,于秋雨连绵的日子里带了些缠绵春意。
整个成都,多的是为薛涛姑娘如痴如醉的,为她散尽钱财抛家舍业的也有的是。
沈七郎这是叫人来质证,还是,还是……招待他们?
沈青折很快进来了,似乎又加了件衣裳,抱着手炉:
“来,开个研判会。”
这属于教授的传统技艺了,开组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