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的电话和班主任的联系方式都是在江云的手机里找到的，萧培打完电话之后一抬头，时间已经将近十点。
  江云情绪稳定下来，正坐在调解室里喝着萧培给点的奶茶。
  准确来说是果茶。
  “好一点了？”萧培问。
  江云点头。
  “一会儿你父母和班主任都会过来，有什么想说的说开就没事了，这里是派出所，没有人会伤害你。”萧培说。
  江云沉默了半晌，伸手一抹，抹下一滴眼泪。她穿着长袖牛仔外套，看上去与穿着短袖的萧培格格不入。
  “手拿出来我看看。”萧培示意道。
  她局促不安地用长袖盖着手指，犹豫了很久，终于一点一点把袖子撸上去。
  疤痕一道一道，有的暗红，有的肉粉，有的刚长出来不久，有的已经留下了色素沉淀的永久伤疤，交杂在清瘦的手臂上，狰狞刺眼。萧培叹了口气，指了指她胳膊：“怎么回事。”
  “有的是我自己弄的，很难过的时候，这样能让我清醒一点。有的是他们打的。”江云小声说。
  “疼不疼啊，还自己弄，你这个伤疤可不浅，”萧培把她的袖子又整齐地拉好，说，“我一个外人看了都心疼，你说你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
  她呜咽着：“可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学校里的人都欺负我，我不敢告诉班主任，我跟我爸妈说，我爸妈根本不站在我这边啊！他们说肯定是我故意去惹别人，如果我不惹别人，别人怎么会只欺负我一个！”
  而后她抬头看着萧培：“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办！”
  “......报警。”
  “可是如果报警有用的话——”
  “会有用的，你要相信警察。”萧培垂眸看着她。
  .
  江云的母亲是第一个到的，父亲紧随其后。
  萧培把人带进调解室，林壹转身去接水。
  “江云，走，我们回家。”江父冷冷地扫了四周一眼，目光定格在江云身上。
  “我不回去！”江云突然受刺激一般猛地站起来，“我不回家！”
  萧培赶忙拉住她：“坐下好好说话，今晚是坦白局。”
  江父一把拍开萧培的手，把女儿往自己身后带：“你谁啊你，这是我女儿，我的女儿我自己会管教，轮得着你插手吗？”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记住你只是个警察，清官难断家务事！”江父说话间满嘴的酒气，而后又狠狠瞪了江云一眼，“回家，再不回家你自己知道后果。”
  江云同他拉扯，大夏天的穿长袖牛仔外套，早就出了一身的汗。
  她连连后退，想要把手抽回去，双脚死死踩着地面，不断挣扎：“我不回去，我就是不想回去！那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我死外边儿也不跟你们回去！”
  江父暴戾地撕拽她的衣袖：“你再给老子说一遍？我，我打死你，我打死——”
  “有什么话不能坐着慢慢说，吵起来脸上也没光啊。”林壹劝阻，奈何父女两人闹得不可开交，萧培也过去劝架，四人拉扯间撞倒了调解室的椅子，白予停跟着何姐正好自门口进来，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差一点被气头上的江父殃及无辜。
  “干什么！闹啊！这里是派出所！打架上派出所你还有理了是不是，教育孩子也不是你这么教育的吧。”萧培呵斥，抓住时机猛地拉住江父即将落在江云脸上的巴掌。
  “老子教育小孩，该打该骂关你他妈屁事！清官难断——”
  “我今天就是管定了，现在什么社会？我告诉你现在清官就是能断家务事！”萧培吼道。
  江父梗着脖子：“好啊！你呛老子？你不就是一小小派出所的警察吗，真以为自己能耐了？别忘了是你请我来派出所的！你跟这儿横什么横！来来来你告诉老子你领导是谁，我要投诉你！”
  萧培紧抿着唇，气得不轻。
  场面安静两秒，气氛胶着，何萍尴尬地挡在萧培和江父之间，扯着笑脸：“嗐，这才多大点儿事儿，实在是对不住啊这位大哥，我们所里的同志也是看您喝了酒怕一会儿闹出事来，我代他，向您道歉。”
  萧培按住何萍肩膀：“道什么歉，动不动就道歉，把我们警察当什么？派出所动手打人还有理了？”
  “你别说话，”何萍瞪他一眼，转而又拉着怒火中烧的江父到一边坐下，“这样吧，今天的事情我跟您道歉，咱们还是把重点放在孩子上，你看孩子还在场呢，这样闹的话影响多不好是不是。”
  “嘁，我管这里是哪里，就算是在市政府我也照打不误！这种死孩子就是该教育！”
  “您看您这话说的，是，是得教育，但咱们得讲究方式方法对吧......我看您嘴巴起皮了，要不您还是先喝点儿水吧。”何萍尴尬道。
  .
  林壹见状去把江云和江母带去隔壁调解室，白予停拿着门的钥匙紧随其后，萧培站在原地看一眼江父也便走了。
  长廊上，林壹安抚好江云后从调解室里出来。
  “真特么的是个人渣，这种人我见一次打一次，”林壹狠狠呸一声，转眼就看见靠在墙边休息的萧培，“呃......师父也在？我我我我不是说您啊。”
  萧培被他逗笑，双手环胸：“行了，贫什么贫。”
  林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刚刚说要打谁，打那姓江的？”萧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送江云和她妈妈去隔壁的时候都听她们说了，”林壹有些不满，“那姓江的就是个畜生，仗着自己是家里唯一的近距离来源，各种......那词儿咋说来着，哦对，各种CPU她们母女，一不开心就又是打又是骂的，要么羞辱母亲没工作靠他养活，要么骂江云不上进不爱学习。这母女俩在他眼里就是个撒气筒。江云在外面受欺负，回家还被老爸天天那样对待，受不了，就跟老爸对着干，父女俩隔三岔五打架，母亲呢，在一边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唯恐惹怒了江父拿不到生活费。”
  他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的，绘声绘色，说着说着自己都快气死了。
  萧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林壹，一双浅色的瞳仁似乎要穿越光阴从林壹身上窥见其他人一般。
  林壹继续说：“江云呢，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都说环境影响人，你说这样下去她能好吗。还真是应了那句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要不是警察，我早晚把那人渣揍得门牙都找不到！”
  “揍什么揍，这是你一个警察能说的话吗？省着点儿力气值夜班，”萧培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对林壹不管不问，只轻轻用手里的文件夹打了一下他胳膊肘，“以后说话注意点分寸，现在法治社会不比以前，警察直接面对着人民群众，你的一言一行都在群众的视线里，随随便便给你断章取义一下就能上社会新闻，还不长个心眼？想等着被有心人曝光？年纪轻轻的吃个处分到时候有你好受。”
  说到吃处分，萧培默默抿上唇，不再多说。
  年轻的时候吃处分，像他们这种平头老百姓又没钱又没权，仕途百分之八十是没戏的。
  “师父，这还是我来这儿第一次听您一口气跟我说那么多话！”林壹感叹。
  “你是不是脑子缺根筋儿啊！”萧培无奈地摇摇头。
  .
  夜里的派出所已经没几个人了，在这里的都是值班民警。
  萧培今天本来就值夜班，之前白予停送他去医院的时候想让他多歇一会儿，想替他班，结果到头来萧培自己回所里了，还撞上了出警，折腾大半天下来谁也没休息，索性白予停也懒得再回家，干脆就当临时加个班。
林壹刚入警，排班还没轮到，觉着自己都跟着出过晚上的警了，这个时候再中途离开不太合适，也自发留下来跟大家伙儿一起值班。
“走了？”萧培再调解室门口遇上何萍，“这么快啊。”
“你是不知道江云她爸爸有多轴，想做思想工作可不容易，”何萍灌下去一口水，“刚才二话不说就把江云跟她母亲带走，我拦都不敢拦。”
“行。那班主任呢。”
何萍道：“班主任刚给所里打的电话，说晚上家里有事，不来了，留下话说如果警方想找她了解情况，随时去学校找她。”
萧培一脸黑线：“这都什么跟什么。”
“逃避责任呗，校园欺凌可不是什么小事，班主任也怕吧。”
“那我先回，还剩三百来个监控没看呢，”萧培刚要走，转身就被何萍拽住，“还有什么事？”
何萍欲言又止地看他几眼，咽了咽口水：“咳，是有件事。”
萧培疑惑。
“就是，那个什么......江云爸爸走之前让我们等着，他说要你好看。”
“就没了？”萧培不知道这个时候该生气还是该笑，心里有点五味杂陈的，“让我好看啊，怎么个好看法，他还能揍我不成。”
 何萍努了努嘴：“人家说了，你作为人民警察，对待群众的态度不好，要你当着全所警察们的面给他说对不起，他要录视频为证。”
 .
 萧培屁股刚沾上椅子，何萍又跟着过来，耳语道：“明天你先去学校找一趟江云的班主任。
“行。”
“师父，我也跟您一起去。”林壹说。
 萧培看他一眼：“随你便吧，不过想学东西的话，我这儿可学不到什么有用的。”
 林壹搬了张椅子到他身边坐下，凑过去一起看监控。
 萧培的办公桌很整洁，就像他整个人一样，一丝不苟。左侧摆着个桌面时钟，秒针一点一圈慢慢转着圈，时间的光阴便悄然流过；右侧有个小相框，里面站着很多人，大家都笑得特别开心。
相框正中间的两个人被大家簇拥着，高个子很阳光，笑起来活力四射，小个子被高个子揽住肩膀，咧着嘴，很开心的样子。
“看我桌子干什么，看监控，不看就自己找点别的事干。”萧培不悦，抬手拍林壹脑袋，顺便把相框反扣在桌面上。
  “我看着呢师父。”林壹把视线从相框上移开，全身心投入到监控里。
 监控大部分没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林壹撑着下巴全神贯注，没一会儿就要坐不住了，偷偷抬了一下屁股聊以休息。萧培没管他，自顾自在随身的笔记本上写点什么东西，而后把监控切到下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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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面上的小时钟显示时间为凌晨一点三十二分。
萧培大概整理出几个电瓶车盗窃案的思路，胳膊肘刚碰到林壹想交代些事情，一张嘴却看见林壹趴在自己身边睡得老香。
“......”年轻人代谢好，睡眠也好。
萧培起身去把空调的温度打高，而后一摸腰间捂着的热水袋，想了想又去重新加热。站立的时候腰间依旧酸痛，热水袋倒是能缓解缓解。
他坐下来，又喝了口温水，眼神慢慢挪到那个被他扣下去的小相框上，突然有点怀念以前在分局的日子——他有世界上最好的徒弟，有对他时刻挂心的好友，有一帮能互相开玩笑的同事，有表面威严实则最大爱好是打开心消消乐的领导。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
已经回不去了。
之前听汪常刚说让他带新人，这个新人今年刚考上分局，要来荷花路派出所锻炼，说是锻炼，实则镀金。萧培一开始是不乐意的。
他不想再带徒弟了。
他有徒弟，那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但因为他的教育方式错误，间接让一条20岁的生命永远定格在多年前的医院手术台上。后来他吃了处分，离开分局，下沉到派出所，而那个孩子的家属也恨了他好多年，直到今天，他还是没有脸面去见那对夫妻。
“所长到底怎么想的，让我当你师父还不如直接把你丢给白予停，起码姓白的靠谱。”萧培温和地往熟睡之人那边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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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教导员敲开所长办公室的门。
“进来。”汪常刚道。
“哟，还没睡呢，”何萍笑笑，“我来向您讨杯茶喝。”
汪常刚嘿一声：“年纪大咯，睡不着。何教导员这个时候来找我，不止是为了喝茶吧。”
“今天夜里萧培出警了，回来之后差点跟人家属杠上，其实倒也不是他的错，那家属在调解室里打架，他是去拉架的，”何萍面露难色，“只是我看那家属心里不满意，人家走之前说萧培态度不好，要萧培明天当着全所人的面去给他赔礼道歉。”
“萧培怎么说？”
“他倒没说什么，但心里估计有点想法吧，他之前在分局呆惯了，性子又傲，你也是知道的，”何萍叹气，“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
汪常刚一挥手：“你让他避避吧，家属要真来了还不好收场。”
“哦，还有，就是新来那两个见习警员分配师父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何萍笑笑，又问。
“吴小莉性格温顺，听话懂事，人嘛也是很有上进心，我都听说了，她啊老想着出警，没什么大问题，新人都这样，跟着白予停倒是合适，”说到这里，汪常刚停顿一下，接着说道，“至于林壹......他父亲跟我是老朋友，我看着他长大能不知道吗，这小子就是一大泼猴！我泡的茶，这臭小子八岁的时候就知道往我茶壶里头尿尿！现在当警察了，正好让萧培管管他，免得这块定时炸弹以后惹出什么大乱子。”
何萍微微点头，却有些不理解：“交给萧培，怕是不好吧，萧培那个心病都多少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哎呀，”汪常刚喝了口茶，伸出一根手指，“你这话说得不对，心病是怎么来的啊？那还不是人为的嘛，萧培就一闷葫芦，他不说，别人永远都不能开导他，但他总是要面对的啊。林壹这小子虽然混蛋，不过那活宝性格还挺有趣，萧培跟这样活宝的人在一起久了，说不定心病也就治好了呢。”
“但是——”
汪常刚叹了口气：“教导员，你就别自个儿给自个儿添堵了。林壹考上分局之后下来锻炼的，萧培是谁啊，萧培是分局的精英刑警，有他手把手带着，林壹能学到很多东西。以前的事儿其实所有人的心知肚明，明显那件事跟萧培没什么关系，就是家属闹得太大了，局里迫于舆论压力给了他一个处分，下放派出所。”
“但是他这些年过得不好，”何萍抿了抿唇，“这孩子刚入警的时候也是跟林壹一样，成绩优异，考上分局，来派出所锻炼。我当时真是很喜欢这孩子，又阳光又懂事。可这几年看着他，总觉得他好像变了许多，他沉稳，但并不快乐。”
“心病压的呗。我不信区区一个电瓶车的案子他破不了，他就是懈怠，不想再踏踏实实当警察，”汪常刚慢慢踱步，语气淡然，“不过我也理解，经历过那种事情，是个人都会觉得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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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培强打着精神处理案子，显示屏发出的光很刺眼，五分钟之内，他连续揉了好几次眼睛。
“师父......您还不睡啊，”林壹被显示屏的光扎醒，猛地一搓自己的脸，“我靠，我睡着了？”
“嗯。”萧培不往林壹那边看，依旧目不转睛盯着监控。
“这是第几个监控？”
萧培道：“第五百二十三个。”
林壹一惊：“师父您厉害啊，这才多久就快看完了！”
“小点声，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萧培一拉他胳膊，冷声说，“你想把全所值班的都给吵醒是不是？”
“对不起，”林壹乖乖闭嘴，目光又飘过去，低声道，“那个......师父，其实我早就想问了，您怎么大夏天的还抱个热水袋啊，不嫌难受吗。”
“腰疼。”萧培随口说。
林壹咬着下嘴唇，眼神微微一暗，看着那个被萧培捂在腰上的热水袋。
外面又下起雨，淅淅沥沥的，夏天的这个时候雨水不断，林壹喜欢雨，因为雨可以让他觉得踏实安全，他小时候跟父亲睡一张床，每次下雨他都有理由钻进父亲的臂弯里，而父亲会给他唱一首九十年代非常流行的《冷雨夜》。
第一次听父亲唱的时候，林壹就觉得《冷雨夜》的歌词意境带了那么一点点的凄清，倒是很适合下雨天。
“还有几个小时就早上了，你要还困就趴着睡会儿，”萧培终于处理完手头的事，侧眸看向林壹，“我......去趟厕所。”
他说这话的时候咬着牙，然后慢慢撑着桌沿站起来。
林壹拉住他：“师父，您不舒服？”
“你管我那么多干什么，”萧培皱眉，往旁边迈几步，“睡觉，明天要是精神不好别怪我没给你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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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卫生间的时候脚步比平时慢，也许是热水袋不管用，他只能去卫生间脱掉上衣，然后侧过身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把膏药揭下来，再换一片新的。
林壹摸进门缝偷偷看他。
腰是笔挺的，就是伤疤太多，没有美感。
“操，大半夜的你有病？”萧培眼睛一斜，跟林壹在门缝边来了个对视，冷不防被一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吓得心一跳。
林壹见被抓包，只好拧开门走进去，神色尴尬：“我也觉得我突然尿急。”
萧培：“你撒谎之前连草稿都不带打的？门掩上了不会去隔壁间，一定要跟别人挤一个坑吗？当然，如果你真的有跟别人共用一个小便池的爱好，那就当我放屁。”
“对不起啊，师父。”
萧培穿上衣服，又扯了扯皱褶，叹气：“你还真是......算了，你赶紧出去睡觉，年轻人少熬夜。”
林壹：“那个，其实刚刚......您膏药贴歪了。”
“你家住海边？”萧培斜他一眼。
“啊？”
“不然你管那么宽，做好自己就行。”萧培说着，先他一步离开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