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热钢⑨ - 是幸运儿在嚼舌根

书名:蘸火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4010 下载APP
他们又开始沉默。因为太热,汗水顺着钟甯的脸吧嗒吧嗒掉去地上,钟甯的手心也是粘的。

张蔚岚倒没热成他那样,张蔚岚一张白脸皮上虽然也挂着汗珠,同样会吧嗒往地上砸,却没钟甯那么夸张。

离家还有两个路口的时候,张蔚岚微微眯起眼睛,不自觉伸手按了按右侧肋下——先前被钟甯一胳膊肘捅过的位置还是疼。

钟甯察觉到,瞅了瞅张蔚岚眼角的泪痣,清清嗓子问:“还疼吗?”

张蔚岚挑了下眉梢,用质疑的口气反问:“你自己用了多大力气,你自己不知道?”

“......”钟甯撇嘴,“哦。”

张蔚岚又看了看钟甯,看着看着便觉得死也看不上。

钟甯一直都是个热心眼子,他早就知道。

不过钟甯这人,可能是从小到大过得太舒服,一身劣皮总痒性,非常缺少乱鞭毒打,导致他做事次次擦不干净腚。

他一直都这副欠揍德行。张蔚岚记性好,小时候的事也记得不少大概,他想起小学二年级时,一次全校大课间,钟甯班上一个女同学被男生揪辫子揪哭了,钟甯二话没说上去就是一拳,给那男生鼻子打流血了。

打完倒好,钟甯一见对方冒血,居然立马没了硬气,当场滋哇哭嚎。

当时张蔚岚嫌他哭个不停太烦人,给他递了块糖。结果钟甯给糖一摔,抽鼻涕瞪眼珠,后来更是一个礼拜没理张蔚岚。所以钟少爷还惜面子。

他现在长大了,鼻子不好哭,管闲事瞎扯淡的本事却没丢,“面子”这倒霉玩意,他自然也照腆。

“你笑什么?”

钟甯瞅见张蔚岚嘴边带着一抹讽笑。张蔚岚只微微勾着一边的嘴角,裹足了冷嘲。这张狐狸上仙脸让钟甯非常不顺气儿,恨不得对着耍一套降妖十八掌。

张蔚岚说:“没什么,我就是想通了,为什么这个暑假你格外不待见我。”

钟甯愣了下:“啊?”

“是因为周白雪吧?”张蔚岚以一种评讽笑料的口吻说,“你以为周白雪要给我送情书。”

张蔚岚坏心眼地问:“你在周白雪那碰钉子了?”

钟甯:“......”

这年纪的少年普遍都热血,热得又燥又烫。钟甯其实没多喜欢周白雪,更谈不上想和她来一段情窦怀春,就像他知道周白雪和徐怀是一对也没多做感想。

只是青葱岁月,朱颜翠发,哪个潇洒男孩不乐意讨“校花”一个笑,放眼里养养?而钟少爷之所以碍着这个坎儿过不去,还真叫张蔚岚想对了——他嫌折面子。

现在被人毫不客气地扯破真相,钟甯就更没面子了。

“关你什么事儿啊?”钟甯干瞪眼,“不是,张蔚岚你是不是存心的?你不找我茬能不能闲死?”

张蔚岚回答:“不能。”

钟甯:“......”

张蔚岚哼笑一声,按着自己受伤的肋下揉,凉飕飕地怨:“要死也是被你一胳膊肘怼死。”

钟甯:“......”

钟甯被人戳准了亏心思,杵在原地无话可说,活生生被张蔚岚掐灭了气焰。张蔚岚没再搭理他,径直往家走。

张蔚岚大概走了五分钟,钟甯才从后头跟上来。

钟甯没吭声,他自己嘴里叼了一根冰棍,又朝张蔚岚面前捅去一根,冰棍被他戳得像短刀出鞘,冷血无情。

钟甯咬着冰棍,懒得废话,只抬起下巴示意:“要不要?不要我扔臭水沟。”

张蔚岚也不废话,薅过眼皮底下的冰棍吃。

这破事就这么翻篇了。谁也别再锉谁。

两个少年一人叼一根冰棍,在夏夜里被路灯拉长影子。

钟甯那根冰棍不到一分钟就啃完了,他搓搓凉冰的胃,一时降温,浑身舒坦。

可张蔚岚吃得就慢。钟甯眼瞅他一口一口舔,跟大家闺秀一样闹小姑娘情怀,恨不得扒开他的嘴帮他塞进去。

张蔚岚慢悠悠的,等进了家里大院,他手中的冰棍还剩一口,几乎都要化淅沥了。

大朵子发现他俩回来,一脑袋拱开钟甯家的门,撒蹄子狂奔过来。张蔚岚将手里剩下的那口冰棍往天上一抛,大朵子瞬间一跃而起,张开狗嘴给叼住,舒服得眯缝起狗眼。

钟甯:“......”

路过张蔚岚家门口时,张老头开门:“都回来了?吃饭了吗?”

“张爷爷。”钟甯乐呵一下,打声招呼,“我们在外面吃过了。”

张老头点点头,对张蔚岚说:“你妈在你钟阿姨那儿呢。”

“嗯。”张蔚岚应了声,瞅见窗口晃荡过一个人影——张志强在家。

烦。

张蔚岚扭脸朝钟甯说:“走吧,去你屋。”

钟甯瞪着他:“干什么?”

张蔚岚用看弱智的眼神看钟甯:“写作业。”

“......”钟少爷是真没想到,他拧巴脸说,“今天算了吧。今天回来的就晚,再说还一顿折腾,你不累吗?我妈也和吕阿姨说话呢,没空管我们。”

张蔚岚仔仔细细打量了钟甯一圈,似乎在瞧什么稀罕蠢货。看完张蔚岚转身,不屑再吱声,和吃完冰棍的大朵子一起走进了钟甯家。

钟甯搁后头硌楞眼,对张蔚岚的背影作个揖,心生“敬重”:“张老师,您可真敬业。”

吕箐箐待在钟姵屋里,当然钟姵也在。钟甯的卧室和钟姵的挨着,就隔了一面墙,这当儿甚至能模糊地听见吕箐箐断断续续的哽咽声,还有钟姵的骂咧。

钟甯一道物理题磕了半天,屁没写出来,索性趴在桌子上耍熊。

他歪头看了眼张蔚岚,心说:“你不难受吗?你难受吧。”

可惜钟甯并不太会安慰人,更不会安慰张蔚岚。真不该他嘴笨心眼子笨,他和张蔚岚,与和杨涧邱良不太一样,捏两下肩头或者打个哈哈都很别扭,安抚不来。

直到严卉婉洗了一盘水果给他俩拿进来吃,钟甯才赶紧拿起笔装着写作业。

老太太将果盘放在一边,听着隔壁的动静,皱眉走出去,嘴里嘟囔:“声也太大了......”

钟甯吭哧着做那道物理题,刚糊弄上两个公式,隔壁就听不着声了。估摸是严卉婉过去说了。

“你专心点。”张蔚岚突然说,他头都没抬,更没看钟甯,“公式都写错了。”

“啊?”钟甯低头看一眼,还真写错了。

钟甯:“......”

钟甯抬下巴瞄了下张蔚岚手底的册子,他在做一道代数题,答案写得顺溜,洋洋洒洒密密麻麻。

钟甯嘴巴一撇,碎碎念叨:“真坐得住。”

张蔚岚的笔头顿了一下,在纸上点了个墨点,然后继续往下写。

——坐不坐得住又怎么样?他就算掀了天,也不会改变什么。更别说人这一辈子,永远掀不起天。

张蔚岚就想:“随你们便,我不在乎。”

张蔚岚一道题做完,抽过钟甯的物理册,用笔尖指题:“我给你讲一下。”

钟甯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儿,喷也不是,咽也不是,只能憋着:“......”

作业写了将近两个小时。张蔚岚回去时也没跟隔壁的吕箐箐打招呼,就那么自己走了。

吕箐箐在钟姵屋里又多待了一个多小时才走。临门口,钟姵拉着她的手搓了搓:“没事的箐箐,一切都会好的。有我呢,别怕。”

吕箐箐含泪点头。

钟甯贴着门缝,眼尖地瞅见吕箐箐手上戴着一个翡翠手镯,那是钟姵的,今年开春刚买回来,钟姵特别喜欢,钟甯认识。

钟甯心肺里没疙瘩,神经五大三粗,只当是钟姵送给吕箐箐当安慰。若换了张蔚岚,肯定瞬间就能想到吕箐箐朝张志强哭嚎过的几句:“那条翡翠项链是我妈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多少年都舍不得戴,你把它卖哪去了?”

翡翠项链舍不得戴,没了。现在手上多了个翡翠手镯。

吕箐箐走后,严卉婉从屋里出来,老太太唉声叹气:“真要离了?”

“离,不离日子怎么过?”钟姵坐在红木椅子上,“张志强外头养的那野闺女,都九岁了。九年,他干的是人事?他还真能瞒天过海,这本事大得能登天了吧?说出去都不敢信。”

严卉婉挨着钟姵坐下:“畜生啊。”

“那蔚岚跟谁?”严卉婉又问。

“跟张志强。”钟姵说。

钟甯趴在门框上,心里陡然咯噔了一下,不重,就像自行车轧了颗小石子。

“蔚岚以后还要念书,箐箐养不起他。再说箐箐还想二嫁,她带着蔚岚,不好找人。蔚岚也大了,理解不理解的,就这么回事了。”钟姵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一口,“我寻思着,过段时间帮箐箐先弄个工作,不行就让她跟着我干。”

“那张志强能愿意吗?”严卉婉担心道,“他在外头还有个丫头,又有个老爹,这都一起......”

钟姵打断说:“妈,张老头有退休工资,不靠他。”

钟姵顿了顿,开口觉得苦:“再说蔚岚,你觉得张志强愿不愿意?他敢不愿意吗?”

严卉婉沉默了一会儿,沉沉叹口气:“也是。”

钟甯本是听得有些迷瞪——这意思是张志强想要张蔚岚?但瞎子都能看出来,张家父子俩没那么情深意重。

钟甯正咂摸,钟姵接下来就一头冷水给他泼了个明白:“他要是不养活蔚岚,还凭什么保住海上的活儿?没蔚岚,我弄不死他。”

钟姵:“他不仅得愿意,还得跪着愿意,给蔚岚好好照顾着。”

钟姵还是不解气,杯底“咣当”一下砸桌面上,溅出一片水渍:“里外两层皮的王八,早晚死无全尸。”

“行了,你少说两句吧,积点口德。”严卉婉有些发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有蔚岚在,事儿怎么都做不绝。为了箐箐,为了蔚岚,就这样吧。”

钟姵:“要我说,箐箐就是没下定决心,蔚岚这孩子是真可怜……”

钟甯把门缝轻悄地合上,没再继续往下听。

没什么可听的了。“大人”的算盘,打起来着实太恶心。

一个为了二婚撇开张蔚岚,一个为了保住工作,装模做样收下张蔚岚。

张蔚岚成了筹码,成了绊脚石,成了挡箭牌。他分明什么都没做,分明最无辜,只是因为上帝蒙了眼,他投错了胎,就要遍体鳞伤。

东西越美,毁灭的时候就越丑。比如被千万歌颂的血肉亲情,撕裂后为自私加码,竟恶劣不堪。

世道没有“公平”。而所谓“抱不平”,不过是幸运儿在嚼舌根。

钟甯在床边默默坐了一会儿,想通一件事:“我妈真好,真伟大。”

——钟姵也是一个女人带孩子,却从来没有嫌他碍事。

世界上只有一个钟姵。她刚好是钟甯的妈妈。

原来钟甯就是那个幸运儿。于是他闭了嘴。

大朵子摆着尾巴从桌底下钻出来,在钟甯对面蹲下。

钟甯吹响口哨,慢慢吹起小星星的调子。他心里不太舒服,音调拖得老长,一点也听不出原曲的活泼。

大朵子那蠢狗或者爱好音乐,居然跟随哨声,左右晃荡狗头,因为幅度缓慢,显得异常笨拙,一点也不可爱。

钟甯吹到“好像千万小眼睛”的时候停了,大朵子凑过来舔了舔钟甯的手。

钟甯后背往床上一砸,瞪眼看天花板:“啊......”

钟甯小声地自言自语:“张蔚岚要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