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隆冬①〇 - 出淤泥而不染都是扯淡

书名:没辙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949 下载APP
晏江何沉默着,好长一阵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盯老头发了两秒愣,才说:“无论如何,他十七一小孩儿,不管怎么弄,来钱都不容易。”

晏江何说:“从今天开始,你治疗费我给你交,让你孙子消停吧。”

冯老的脸扭了一下,一阵欲言又止,他试探着问:“我真不能出院吗?”

晏江何挑起眉毛,被气得想把病床掀翻:“还敢来?你为什么总想着出院?你告诉我,多活几天你很烦吗?”

冯老拿捏了一下说法:“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的身体我清楚,这治疗......”

“用不着你给我省钱。”晏江何怒了,咬牙切齿地打断。

冯老看不惯他这少教脸,一巴掌抽他胳膊上,这一巴掌装腔作势,晏江何没怎么的,倒是冯老自己,给自己抽得一阵晃悠:“不是钱不钱的事,我这情况,就算进医院,没多久也得出去,医生会下判决的,没有用知道吗?你自己是医生你不懂?”

晏江何低头瞪自己刚被打过的胳膊,没说话。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

冯老咳嗽两声,再开口嗓子挺哑:“本来我也没想进来扯这趟罪,到最后了,我真不想这么遭罪。就是张淙......”

冯老皱起眉头,甚至说得有点委屈:“臭小子油盐不进,真是他绑着我来的,我又打不过他。”

“他还真能打你?”晏江何呼出口气,语气总算缓下来。

冯老寻思一会儿,确定:“真能。”

晏江何脸拧了。

这得是个什么王八东西?

晏江何叹口气:“反正你进都进来了,先住着,别再给我提出院的事。”

冯老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他仔细看了看晏江何的表情,没再说。

这一个两个缺德玩意,都是孽障。挨个管着他呢,脾气还都不好惹。

冯老又咂摸过几秒钟:“那张淙......”

“知道了。”晏江何面无表情地说,“你医药费我来交,至于你那孙子,等我有机会见着了,再说。”

冯老笑了一声,那动静跟破烂拉风箱似的,难听死了:“你要是能管得了他,那你是真能耐。”

“我就好奇了,他到底哪路子魔鬼蛇神,还不能弄了?”晏江何终于笑了下。

“那我再继续跟你讲讲他吧。”冯老说。

“张淙呢,就是一个人长大的。这孩子,相比其他的同龄孩子,独立性不知道要强出多少,他十五六就睁着眼睛瞎报年纪说自己十八,经常蒙混着打个不规矩的零工什么的挣钱花。但也正是因为他承担了太多不是这个年纪该承担的,所以这孩子的性格......”冯老咳嗽两声,一口气说太多,有点儿费劲。

晏江何没出声,抬手从暖壶里倒来一杯水,晏江何的手摸着塑料水瓶试水温,刚刚好。

晏江何把水杯递过去,冯老顺着吸管吸了几口。

咽下水,冯老继续说:“我刚搬到他家对面那会儿,他也是刚搬过来。我看这孩子可怜,本来想多照顾照顾他,可他就是不乐意,我跟他搭话从来不理。还往我家门口倒垃圾…...”

晏江何一听就乐了:“青春期叛逆吧。”

“直到有一天,他发高烧。就他自己在家,也不知道病多少天了,也没人照顾。这孩子都要烧晕了。”冯老轻声说,“你猜怎么着,他敲了我家的门。”

晏江何顿了顿,又想给冯老喂上口水。

冯老摆摆手没喝:“张淙啊,看着不像个好孩子,却比任何一个孩子都想好好长大,别看他一天到晚那副德行,他真不坏,他是发泄呢。”

“行了,我知道了。”晏江何说,心里有点感慨。

一座城市总是这样,表面上看着和和美美好风景,谁又真的知道沉在底层的是什么样的腌臜。就像翻滚辽阔的大海,表面的浪花太澎湃,海水太汹涌,没人摸过深海底下冰冷的沙土和漆黑的石头。

不论上天是不是公平的,这世道真的一人一种活法,都千奇百怪,都格格不入。

“等哪天你见着他,帮我劝劝。”冯老说,“真的。”

“好好劝劝。”冯老深深看了看晏江何,“让他改改顽固那一套,或者......”

冯老声音轻一点:“开口找人帮帮他。”

晏江何默默地看着冯老,隐约感觉到这话里似乎有别的意思。

“反正你劝劝他吧。”冯老又说。

“虽然人这一辈子遭点罪是应该的,但差不多就得了。”冯老慢慢躺下,闭上眼睛仰着脑袋吆喝,“再说我也不是那么惯孩子的人呦。”

晏江何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一把冯老的手臂,打吊针打得冰凉的。晏江何把点滴速度调慢了些,想着该给老头弄个热水袋。

于是晏江何就去护士站给他扒拉来一个包着枕巾垫上,又揶上被子,这才关掉灯,转身下班了。

说来“缘分”这东西有时候真是作怪,晏江何要是能晚走俩小时,就能跟张淙这“劳改犯”碰个正着。

张淙进病房的时候不自觉就把脚步放轻了,跟只猫一样,丁点动静都没出。

他这人真的挺反差的,这猫悄儿的样子,跟他摔自己家破门的时候简直大相径庭。

但尽管张淙没出声,开门时从走廊里筛进来的那束暗淡惨白的光还是暴露了他。

“来了?”冯老突然出了声,嗓子哑得厉害。

“我操......”张淙小声骂一句,被他吓了一跳。张淙在原地站了会儿,想了想没开灯,慢慢朝冯老走过去,“老头,你没睡啊?”

“没。”冯老咳嗽两声,“睡不着。”

张淙皱起眉头:“疼吗?”

“不疼。”冯老的话里好像带着点儿笑。

“哦。”张淙说,“赶紧睡觉,话真多。”

“灯打开吧。”

张淙有点烦了:“开灯干什么?你开着灯睡觉?黑咕隆咚的都睡不着。”

“那你关着灯怎么画画写作业?”冯老反问他。

张淙:“......”

张淙犹豫了一下,走到门边抬手想开灯,胳膊抬起来两秒又没开。他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纯黑色的眼罩。

张淙走到冯老身边,把眼罩盖他眼睛上,然后才返回门口,把灯点开。

单条大灯管,灯光算挺足的,张淙被光刺了眼睛,立马眯一下眼。

他飞快扭脸看向床上的冯老。老东西平躺在床上,被子盖得舒服,眼睛上罩着他的眼罩,嘴角勾起一抹特别明显的笑意,把皱纹都笑舒展了。

这抹笑把张淙弄得全身不自在,他立马错开目光,好像被这笑又刺了眼似的:“操。”

听他破口骂人,冯老居然躺床上笑出了声。

张淙:“......”

张淙没再搭理冯老,他抬眼看见桌子上放了一束新的百合。

张淙走过去,拎起百合花看了看,盯着包装上花哨的蝴蝶结:“还是你那徒弟吧?这得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病得真不轻,大红底子带碎花的蝴蝶结,亏他能找着。”

冯老笑得更欢畅了,胸腔一阵起伏,气儿都要倒不过来。张淙怕他把自己笑死,抬脚轻轻踹了一下病床:“别他妈笑了。”

说完,他拿上插着康乃馨的矿泉水瓶去了卫生间,正巧康乃馨要蔫巴了,这百合换上熏熏屋子,一屋子药味,挺烦。

张淙换完花回来的时候冯老已经没在笑了,他的呼吸很轻,张淙神经质一般盯着他削薄嶙峋的胸口看了半晌,好容易才从中分辨出了一点游丝一样的浮动,这才在墙角盘腿坐下。

他拖来凳子当桌子,从兜里摸出汤福星给他的记作业单子,打开书包开始写题。

空气里特别静,张淙喜欢这样,也讨厌这样,有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矛盾得想死。

其实好好学习这种事,张淙还真不是奔着出人头地去的。再说,就算他好好学习了,他又能出什么人,头什么地?

他觉得自己没什么资质去求解脱,而把“脱胎换骨”构架在“努力奋进”上又实在是傻得冒泡。

出淤泥而不染都是扯淡,根儿扎在里面,花长得再白也是吃烂泥,靠烂泥活着,还装他个什么清纯。

张淙看不上。

他学习,也就是想学。算不上什么对知识的渴望,没那么高尚。他就是闲,想学,仅此而已了。

几套题难度不算太大,张淙大概两三个小时就把作业写完了。

他站起来把灯关掉,然后又坐了回去。书包也懒得收拾,张淙把手伸进衣服兜里,又开始摩挲装着钱的牛皮信封。

搓了一手渣滓,他沉沉叹出口气。老头在睡梦中痛苦得哼哼了两声。

病痛时候的呻吟声,大概是这世界上最难听的。不堪入耳,让人暴躁,张淙差点起来把病床和床上的老不死一起踹翻。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天开始蒙蒙亮了,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一束憔悴的光,白白的细细的一窄条,直愣愣打在漆黑的地面上,连个弯都没转就断了。

张淙从包里摸出一个素描本,又拎出一根铅笔,他一只手慢慢转着笔,脑子里琢磨着画点什么,顺便等天亮透。

当窗帘被照映出一片毛绒绒的小小灰霾时,屋里黯得发白,光线将将能把视线洗清楚,张淙眼睛盯着空气里细小的尘埃,这尘子凑成一堆一堆,细细的,旋转着,却从没落地。

他的笔在纸上唰唰作响,画了一束绑着大花蝴蝶结的百合。

背上书包走的时候,老头还在睡着没醒,张淙没叫他,只是过去拿走了已经掉在枕头边的眼罩揣进兜里。

下电梯,医院大厅的钟表指向六点半。现在厅里还算空旷,偶尔走几个护士和病人家属。

张淙去预付了冯老接下来几天的医药费。他可能是今天医院第一个来交钱的?其实也不一定,毕竟“人间疾苦”的样子无法想象。

掉毛的牛皮信封空了,张淙在医院门口迎着冷风站了会儿,突然发现汤福星这件破衣服的拉环他都拉不到顶。他不禁感慨这胖子几年前没催起来的时候还真是苗条又弱小。

张淙把空信封握成了一个球,扔进一边的垃圾桶。

“哎。”后面有人拍了拍张淙肩膀。

张淙转过头看,是个三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头上带了个雷锋帽,穿一件羽绒服,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有这么冷?

张淙皱了下眉头:“干什么?”

“我看见你三次了,你都自己来医院,自己走。”男人说。

怎么回事?抢劫的?拐卖的?张淙心里转了两圈儿——抢劫不会这么说话,拐卖也不能拐卖他这样的。

虽然张淙到现在胃还是空的,但对面这男的比他矮上一个头,他心里随时随地都窝囊着火气,很自信一爆发就能把这顶“雷锋帽”给揍出去五米不止。

“你家里人呢?”雷锋帽回头看了眼医院,“医院里病着呢?”

张淙不想搭理他,转身就要走。

“哎,你等等。”雷锋帽立马跟上,他声音压低,语速加快,“你缺钱吗?我这有个活儿,保证来钱。”

“......”张淙很想转头给他一拳然后上学,但他转过头,却并没出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