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墙头马上

书名:乘风破浪的唐朝女子 作者:扶兰 本章字数:3753 下载APP
井底银瓶摧心肝
前面我们讲了一个美好浪漫的“一见钟情”的故事。
  这样的浪漫,从古至今,对于年轻男女,都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想 一想宝黛初见时,“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惊喜, “眼前分明外来客, 心底却似旧时友”的心有灵犀,这一段经典唱词,今人听来,往往也是
不自禁的面露微笑、心驰神往。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一见钟情”的开头,都能有“从一而终、白
头偕老”的结局。
在女性普遍缺乏独立经济地位、社会地位的时代,尤其如此。
且看白居易笔下,墙头马上一见钟情,却始乱终弃的这个故事。
白居易《井底引银瓶》一诗,有一个副标题: “止淫奔也。”看起
来这首诗的主题是抨击私奔行为,维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
不过,白居易究竟为什么写这首诗?真的只是为了批判私奔?
且来看看全诗: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
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 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 一见知君即断肠。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 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
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全诗开篇,是女主人公悲痛怨忿的控诉:用银瓶从井底打水,快要 提到井口的时候,拴着银瓶的丝绳断裂了,银瓶沉入了井底;在石头上 打磨玉簪,玉簪快要磨成的时候,突然从中间断成了两截。沉到水底的 银瓶,断成两半的玉簪是什么命运?只能被人废弃。这就是今日我与你
离别后的命运!
  离别之际,女主人公回忆起当年与恋人初见时的美好情形。那时她 与郎君还不曾相识,待字闺中,美丽多姿,与同伴们在后园中无忧无虑 地游玩。怀着少女的青涩幽香心思,倚着矮墙把玩着一枝青梅(在这里 又出现“青梅”这个意象了) ,郎君骑着白马从垂杨下经过, 墙头马上, 遥遥相望,一见钟情,两心相通。少女忍不住与郎君说起话来,郎君指 着南山松柏立下誓言:此心不渝,有如常青松柏。女主人公被感动了,
于是将自己少女的双鬟合成妇人的发髻,暗地里跟随郎君而去。
故事到这里,还是一个一见钟情的浪漫故事。
  元人白朴用这个素材,写了一出杂剧,就叫做《墙头马上》:洛阳 总管李家小姐千金在园中游玩,宰相裴家少年少俊骑着马从园外经过, 两人一见钟情, 裴少俊致诗曰: “为谁含笑在墙头?”李千金答曰: “莫 负后园今夜约。”两人趁着夜色在李家后园相见,相约私奔,在裴家花 园匿居七年,生了一儿一女后才被裴父发现。裴父斥李千金为娼妓,将 她赶走。后来几经周折,裴少俊发愤图强考中进士,裴父又得知李千金
是洛阳总管之女, 于是改变了对他们的态度, 假称裴李两家“曾议亲事”,
亲自上门接回李千金, 一家团圆。
《井底引银瓶》这个故事,如果按照这出杂剧发展,自然会有一个
大团圆的美满结局。
可惜的是,这世事间,不如意者,总是十之八九。
  女主人公到郎君家里住了五六年,这期间郎君的父母频频有怨言: 三书六礼聘娶回来的才是妻子,才能够光明正大地主持家族的祭祀、祭
拜祖宗神灵;自己跟着回来的只能是妾,没法主持祭礼。
  不论是当时的习俗, 还是《唐律》的规定, 唐代婚姻制度都是将“父 母之命,媒妁之言”放在婚姻成立的最重要的位置。婚礼也有一定的步 骤和程序:纳采(男方家长请媒人向女方家长提亲并送“采择之礼”, 旧俗用大雁为礼) ;问名(媒人到女家询问女方姓名八字) ;纳吉(合 八字后通知女方) ;纳征(男家送聘礼和聘书、礼书到女家) ;请期(双 方讨论定下婚礼日期) ;亲迎(唐代并不要求新郎上门迎亲,明清时代 要求新郎亲自迎亲,迎娶新娘之文书为“迎书”)。以上步骤是谓“三
书六礼”。
婚礼的具体流程, 丰俭由人, 与时而变, 但是婚姻成立的基本条件,
在传统时代的中国,并没有太大变化。
就像是法治时代, 必以登记领证为婚姻关系成立的最基本条件一样。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这位郎君的家庭,大约是
比较讲究礼法与传承的人家。 一位合乎礼法与习俗的正妻,对内可以名
正言顺地主持家事、奉祀祖宗,对外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同阶层的其他家
庭进行社交。
郎君父母对女主人公的抱怨,很多时候,其实不能简单归因于他们
个人的喜好,而更多的要归因于整个社会环境。
人是社会的动物。
要改变世界很难,更多的时候是改变自己。
  女主人公在开头几年或许还能够依仗着两情相悦的甜蜜,对郎君父 母的抱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初的浓情蜜意 渐渐淡去,现实的压力却与日俱增,她越来越无法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了—她若是再留下来,可能会被迫眼睁睁地看着郎君娶回一位正妻, 而她可能会成为郎君的妾侍, 地位低微, 仰人鼻息, 而且, 唐律规定“妾
通买卖”,也就是说,妾侍连人身权利都是有限的。
这是为爱情而来的女主人公不能接受的结局。
敢于私奔的女主人公,本性中便有着一种刚烈决绝。
但是曾经热情如火、海誓山盟的郎君, 在女主人公悲愤地夺门而出时,
却默然无声。
是因为这五六年来周旋在父母与妻子之间积累下来的疲惫终于爆
发?还是因为热情消退、理智复苏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女主人公在郎君的家里已经无处安身,决然出门后,又茫然四顾,
不知该向何处去。
  她的父母还健在,故乡亲朋满座。可是她自从跟着郎君私奔之后, 就再没有与父母家人通过消息。若是她生活美满,等时过境迁、儿女满 堂的时候, 还可以悄悄地向父母家人报个平安。然而她如今这样的处境, 羞愤不堪,又怎么敢再回到故乡的家中?那样岂不是徒然令父母与她一
同蒙受羞辱?
前无去处,后无归路。
  曾经热情浪漫、天真活泼的少女, 身心俱疲, 孤独无依地站在路口, 回头向门内的郎君痛诉: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为了你的
那一份短暂的热情,却害了我的终身!
门内的郎君仍然沉默。
女主人公转过头来,告诫无数如她当年一般天真烂漫的少女: “寄
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女主人公此时此刻的心情,应当与《诗经·氓》之中的那个女子暗 暗相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 不可说也。”—痴情的小姑娘呀,你千万不要被男子的情爱迷惑!男
子可以从情爱中脱身,你却会深陷其中无从解脱!
这是白居易借女主人公之口,发出的沉痛的告诫:姑娘们,如果没
有婚姻的保障,千万不要轻易将终身托付与人!
唐代是一个婚姻爱情相对比较自由的时代,当时的青年男女们,不
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婚恋者,不在少数。
  而且,唐代士人有漫游之风,商人常年奔走四方,其他普通民众也 未必没有远行之时,在那个交通与通信很不便利的时代,理论上需要家 里尊长同意的婚姻,现实操作中遇到的困难太多,如果严格按照“父母 之命”来操作,很可能一桩婚事需要数年时间来完成。这对于女性十四 岁便可以合法出嫁、政府十分鼓励早婚早育的唐代,其实也很不符合社
会需求。
  因此,《唐律·户婚》中有一条折中的法令, 即《卑幼自娶妻》条:“诸 卑幼在外,尊长后为定婚,而卑幼自娶妻,已成者婚如法;未成者从尊 长, 违者杖一百。”也就是说, 青年男子出门在外, 家里尊长替他定了婚, 但是男子在外自行娶妻的,如果已经成婚,则婚姻合法成立;如果尚未 成婚,则以家里尊长定的婚事为准,如果这青年男子不肯遵从尊长定的
婚事,则受杖刑一百。
这条法令,算是给青年男女的婚恋自主权开了一道口子。
《井底引银瓶》这个故事里,两个年轻人却没有去做这样的尝试,
而是选择了一条没有退路的道路。
  是因为他们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想起来这条法令?还是他们 本来就不知道有这条法令?或者是他们很清楚地知道,如果正式提亲的 话,双方的家庭都不会同意?又或者只是年轻人心中澎湃的热情等不及
那冗长烦琐的礼节?
无论是什么原因,深陷情网的少男少女们,冲动之下为爱走天涯的
现象,层出不穷。
但由此带来的社会问题,也不在少数。
年轻人的热情,往往抵挡不住宗法伦理、礼教法令的围堵。
套一句话便是: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当热情退去后,年轻男女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这个时候, 处境最尴尬、最无助的, 总是那些曾经深陷爱河的女子。
她们在夫家没有合法地位,无处容身,又因为私自缔结婚姻,而失
去了娘家的庇护。
这个时代,对独身女子并不友好,她们甚至很难独立养活自己。
便如同那坠入井底的银瓶、中途折断的玉簪, 进退不得, 绝望无依。
  白居易写这首诗, 虽然副标题看起来是要批判和阻止这种社会现象, 但实际上,我们看到的恐怕还是一颗焦灼的老父亲的心:看到那些天真 烂漫、热情美丽的姑娘们, 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这条开满鲜花的荆棘路上,
让老父亲怎么不心急如焚?
他没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只能写下这首长诗,用这个悲剧故事,
苦心劝诫:姑娘们,你们千万不要和那些不可靠的年轻人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