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俊几乎是在她家长住下来了,在他的朋友圈里,两人过着“情侣”的生活;在公司里,过着公私分明的上司和下属生活;在家里,如同夫妻一样,过着“夫妻”生活。
十一月的时候公司结束了一个年度最大的订单,荣俊大发善心给大家一周的假,并且破天荒地也休起了假。
童然继续在她的厨房里忙碌,她做饭的时候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她的情绪,荣俊则把洗碗的任务承包下来。
吃完饭,荣俊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童然,我是不是胖了?”
童然正在看韩剧,没工夫搭理他,“不知道,你自己过称不就知道了。”
荣俊对于她的轻视很不满意,走过去合上她的电脑。童然正看到兴头上被他打断,气不打一处来,“要死啊,还我欧巴!”
荣俊却不理会她的抱怨,一把把她拉过来,圈在怀里,“家里有这么帅的男人,其他的男人还能入你的眼啊?”
童然从牙缝里挤出“自恋”两个字,挣扎着去开电脑。
荣俊把她拖进卧室,压倒在床上,“喂,跟你说正经事呢。”
童然被他压得动弹不得,“喂,大叔,你这不是正经的样子啊!大白天的,
你想干吗啊!”
荣俊本没有那个念头,仿佛是被她提醒了一样,低笑着撩起她的头发别在耳后,“哦,原来你喜欢晚上不正经。其实把窗帘拉起来就和晚上一样了……”
童然翻了他一个白眼,“有你这样说事的吗?”又挣了几下,一本正经地说,“大叔,你是不是真发福了啊,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这句话成功地将她从他的桎梏下解救出来,童然从床上跳起来,跑开几步远靠在门边笑嘻嘻地看着被气得一脸青的荣俊。
看他不说话了,童然只好走过去挤到他身边坐下,“好啦好啦,逗你玩的,你最帅了,身材好得不得了。”
荣俊喜欢听她软腻腻的撒娇声,轻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咱们不能整天这样在家吃了睡、睡了吃啊,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下午的时候,童然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坐着荣俊的车驶向另一个城市。他喜欢两个人的世界,没人打扰。童然也不去问他,要开到什么地方去,就乖乖地在他身边坐着。一起看路上的风景变换,一起看日出日落,看倒退的街灯。她说不明白这种托赖,到底是一种信任还是一种放任。
她喜欢看他的侧脸,起伏有致的刚毅的线条,喜欢看他修长漂亮的手。但她觉得这更像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喜欢,而不是一个带着爱情的喜欢。因为无所谓结局,所以她也无所谓形象,她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全然摆放在他的眼前。因为明白,他们终有离别的一天,他们也许有另一个明天,但没有所谓的未来。既然伪装那样累,索性真诚到底。
她喜欢说各种各样的冷笑话,就算是荤段子也信手拈来,然后自己笑得花枝乱颤。荣俊侧目,“童然,你可真幼稚。”他不无感慨。
童然并不理会他,塞了一颗糖果到他嘴里,“爱吃糖的男人,不幼稚吗?”然后眼睛眯成弯月。
荣俊想,他的智商果然被拉低了,但嘴里甜蜜的感觉却是食髓知味、不能自拔。
车行了两天,才开到了另一个小城里,两人在乡间一所别墅住下。第二天荣俊换上一身运动装拉着她去爬山。
山势并不陡峭,却仍然让缺乏锻炼的童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接着抱怨声连连:“人家休假都是阳光海滩,为什么我要来爬山啊?!”最后索性躺倒在石阶上。
荣俊也在她身边躺下,拉过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肩上。童然舒服地长叹了一声,又往他怀里钻了钻,找到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透进来,斑驳的光影在他们的脸上,身下是落了一地的黄叶。
“昔有醉先生,席地而幕天。”童然笑。
没料到荣俊却缓缓地接下去:“于今居处在,许我当中眠。眠罢又一酌,酌罢又一篇。回面顾妻子,生计方落然。诚知此事非,又过知非年。岂不欲自改,改即心不安。”然后转头定定地望着她。
童然假装没听到他话中的那两个字,笑道:“哟,荣先生居然国学修养蛮高的嘛。”然后拈起一片树叶,对着光细细看着它的叶脉。
不是没有失落的,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步步留心地试探她的态度是所为何来,果然是映衬了这首诗,《自咏》而已。
休息得差不多了,荣俊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又走出了一段路,童然说什么也走不动了。荣俊只好背着她接着往山上走。
她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执着,一定要带自己到山顶去。生平第一次被男人背起走这么长的路,宽阔的背,趴在上面有一种难言的安心。
好不容易到了山顶,童然一时间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有两棵巨大的树,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树冠相交不分彼此,只是争相怒放着花朵。仰头望去,整个天似乎都是粉红色。
荣俊拉着她走到树下,“我爷爷说他从前总带奶奶过来,这两棵美人树是奶奶最喜欢的树。因为奶奶是从前出了名的美人。”
童然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家人,望向树冠的目光里有无限的温柔。“我奶奶去世的早,小时候爷爷想奶奶了,就总带我来这里。那时候我跟你一样,不想走了就耍赖,爷爷就会背我上山。”
可是,她不想知道。她不想走得太深,就在这里就足够了。她看不懂他缱绻的目光的背后,是深渊寒潭,还是温柔的地陷。
童然拉了拉他的手,仰首看她,“哦,原来你当我是孙子呀?”
荣俊意外地没有说什么,把她揽进怀里。山上有温柔的风,有红叶黄花,天地之间只有相拥的两个人。
如果生活就这样一成不变下去,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是,童然知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美好,总是不漫长。
休假结束没多久,这一天,童然意外地接到了苏致宣的电话。他说:“我就在你公司楼下的咖啡店里,我等你。”
童然选择无视他,下班从咖啡店经过的时候,苏致宣还坐在那里,优雅地拿着一本杂志,轻轻地翻着。
童然在他对面坐下,他抬头给了她一个微笑,如旧的,漂亮的微笑。
“有事吗?”童然面无表情。
“没什么事情。”喝了一口咖啡,“也算是有点事情吧。下周我要去云南那边,做一期关于扫毒的系列节目。”
“跟我有关系吗?”
“顾小炜也会去……是跟警方合作的。”
“我跟顾小炜已经没关系了。拜你所赐。”童然说。
“我只是想来告诉你,那边的贩毒活动还是猖獗的,毒贩都是亡命之徒……”
“你想说什么,是想跟我说你这一去有危险?来见我最后一面?苏致宣,还是你只是来听我说‘你死了我会很开心的’这句话的?”
苏致宣淡淡地笑了笑,“童然,你这话让我挺难过……我只是想让你去见见顾小炜而已。”
“彼此彼此。”
然后是良久的沉默。
“如果没什么话了,我要走了。”童然站起来,拎起包准备离开。
“童然,我劝你不要跟荣俊在一起。”语气听起来无比的真诚。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苏致宣叹了口气,“好吧,你好好照顾自己。”
童然站起来转身就走。
接下来的几天,童然每天都在做噩梦。梦里顾小炜被人追杀,脑袋被人用枪打穿,脑浆横流,血肉模糊。童然在他身边,想叫他的名字,但是怎么都叫不出来。猛地坐起来,一身的冷汗。
荣俊被她惊醒,问她:“怎么了?”
童然才想起来,顾小炜已经那样遥远了。他身边也有一个人,会关心地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做噩梦了。”她重新躺下。
荣俊把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拥着,“睡吧,我在你边上呢。”
童然惴惴不安地过了几天,突然很想再见顾小炜一次。纠结良久,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拨通了顾小炜的电话。
“您好。”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娇脆的声音。
童然的心突突跳着,但是还是说:“您好,我找顾小炜。”
“哦,顾小炜出差了。你是童然吧?”那个女人突然问。
“是的。”童然有点心虚,她知道她是裴雪,顾小炜的太太。
童然还是晚了一步,顾小炜已经出发去云南了。
裴雪问:“荣俊好吗?”
童然说:“很好。”然后随便聊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荣俊进来拿东西,“跟谁打电话呢?躲这里?”
童然心虚地望了望别处,说:“老情人呗,当然得躲着了。”
荣俊一本正经地盯着她,“童然,我可不能容忍女朋友有外遇。”
童然拍着他的脸,笑着说:“谁是你女朋友了?咱们那都是假的。”
荣俊气极,一把把她扛起来,“那就干点真的事情。”
他们就这样真假难辨地生活在一处,有时候觉得开心,有时候觉得安心,有时候觉得烦闷。夏文说:“管他真的假的,当下高兴就行。”然后甩了一张请柬给她,童然立时瞪大了眼睛。
请柬是沈磊的,新娘那栏里写着三个字:冯唯唯。
夏文说:“世界上真有爱情啊。然然,你看我们当初都以为冯唯唯打掉了沈磊的孩子,拿了钱分手。其实人家一个高中生硬是把孩子生了下来,独自抚养。上次碰到沈磊的时候他说得谢谢你,要不是你,他还没想过再去找冯唯唯。要不是你,他这辈子就错过一个好女人了。”
然后她们一起唏嘘不已。但是童然想不明白,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半个月后,沈磊亲自把请柬送到公司,并且请了童然一顿饭。
脸上再没了轻薄的笑容,整个人容光焕发,祥林嫂一样诉说着重逢的喜悦。末了握住童然的手,“童然,要不是那天你喝醉酒,要不是你说了你自己的事情让我很有感慨,我真的不可能再去找唯唯……听了你的那些事情,我当时心里酸得不得了。为什么同样是女人,你就可以那样的痴情?我就想,我也要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也和你一样心里藏着委屈。”
童然的脸腾地就红了。抽离了手,哆哆嗦嗦地问:“我那天,喝醉了都说什么了?”
最后,童然明白了,那天她确实没吐他一身,但是却把秘密吐了他一身,全说了。
沈磊离开的时候说:“小炜现在结婚了,你们是不能回头了。荣少人不错,你就忘了以前重新开始吧。你不要错过了一个,又错过一个。”
晚上,童然辗转难眠,她和荣俊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敞开心扉过。她看不懂他,看不懂他如今的浓情蜜意下的心。仿佛是藏着巨大的陷阱,也许是温柔,也许是残酷的陷阱。她却是一往直前地往下跳。只有在床上的时候,他们才是真心地交出彼此,在纠缠与喘息里完全地拥有彼此。女人,真的能因性而爱?
迷迷糊糊里,门铃急促地响起。童然吓了一跳,想不出来这么晚有谁会来找。她推推荣俊,“有人敲门。”
荣俊走在前,童然跟在他身后。第六感告诉她,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是却无法预知,是什么事情。
荣俊从猫眼里往外看了一眼,然后表情古怪地看了看童然,打开了门。
门外,顾小炜浑身湿漉漉,脸上风尘仆仆。在开门的一刹那,当他看到荣俊,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尘埃落定的淡然。那表情让童然心里像被扎了一样的疼。
“童然,跟我去一趟医院。”
“什么事情,顾警监?”荣俊挡在她身前。
“苏致宣在医院,他想见见你。”顾小炜的声音有些急促。
“我跟他又不熟,有什么事情明天说。”童然推脱。
“明天,你就见不到他了。”顾小炜的眼神淡了下去。
童然还是不能看到他那失落的表情,虽然一百个不想去,但是却是不想让顾小炜为难。她在荣俊的冷眼里跟着顾小炜去了医院,假装没看到荣俊周身的冷气。
天正在下雨,顾小炜没打伞。到了门口,他脱下衣服顶在她头上,那样自然。荣俊双臂抱胸,冷冷地看着钻进车里的两人,在夜色的雨幕里绝尘而去。
顾小炜专注地开着车。夜色在大雨里也变得滂沱迷蒙。雨刷快速地刷着玻璃,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声音。
如果就这样走下去多好,她多希望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天长地久。然而不是。他一直专注地开着车,童然却一直专注地看着他。
后来,他终于打破沉默,说起苏致宣。在云南,一次抓捕行动中,苏致宣替顾小炜挡了一枪。子弹穿过了肺部,他活不了太久。连夜飞机回来,只是因为他说他需要见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她。
童然茫然地跟在顾小炜身后进了病房。是的,当时她说“你死了我会很开心”。可是,如今怎么就寻不到开心的感觉?
仿佛能嗅到她的气息,她一进病房,苏致宣的眼睛就睁开了。没有了优雅的金丝眼镜,略有凌乱的头发,呼吸罩下苍白的脸显得那样的白净。
所有的人都出去了,顾小炜也出去了。偌大的病房里只有他们。
他困难地抬了抬手指,这副模样的他,让她已然恨不起来。她走到他床边坐下。
“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童然尽量温和。
他很费力地笑了笑,从枕头下摸出一副耳机,示意她戴上。
童然疑惑地戴上耳机,里面传来一道好听的男声:“童然,我带着深深的内疚来录这段话给你听。其实,我已经反反复复录了很多遍,比我第一次录现场节目还要紧张,不停地出错。
“我一直想对你说三个字,对不起。可是我练习了很久,都不能说出一个让我觉得有诚意的语调。录好了以后,我一直都想给你,但是没有勇气。
“一个人,想要说抱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明白对你的伤害,想要告诉你真相。但是,对我来说太困难。
“马上就要去云南了,我希望我能在做这件有意义的事情之前,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错误。所以,我要再说一次对不起。
“对不起曾给你的伤害,对不起我为了自己营造的美好而去摧毁你的幸福,对不起那个曾经属于我们的孩子……对不起,当我后来知道你的父亲并没有撒谎的时候,我懦弱地选择了沉默……”
童然已然不能听下去了,人都要死了,让她知道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她把耳机拿掉。
苏致宣颤抖着双手拿掉呼吸罩,艰难地说:“对不起……我早该告诉你,肖瑶是真的拿了钱,她……”
“你不用说了,好好养病吧。我从来没恨过你。”
苏致宣艰难地笑了笑,“我欠你的,现在大概都还清了……我把顾小炜保护得很好……我知道,他死了,你会伤心……”
“你死了,我也会伤心。”童然哽咽。
苏致宣又笑了笑,虽然他知道她不过是在安慰自己。他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童然听不清,把耳朵靠近他的唇边,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如果……如果你没有改志愿……多好……”
他纯净而漂亮的面孔,一如当年那个阳光下干净的少年。他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后来,童然去过一次苏致宣的墓地,那里有很多很多粉丝送的花和礼物。在花丛里,墓碑上是一张合影,相拥而笑的年轻的男女。顾小炜说,那女孩就是肖瑶。
那是张童然熟悉的脸,曾在她梦里出现过的,她自己的脸。顾小炜说:“你和肖瑶长得很像。”
昨天,尘埃落了地。大雪纷纷扰扰地下了整整一个冬天。在这个冬天里,童然的父母和平地离了婚。
那天童学林单独找童然出来,“然然,有件事情我们想和你说。”
她隐隐有种预感,但是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情绪,只是说:“好,您说。”
“我和你妈妈,其实……你现在也大了,我们本来想等你结婚以后再办这件事,可是现在……”看得出,他很紧张女儿的反应。
童然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关系的,你们商量好了就行。你们已经为我付出太多了。”
经历了那么多,比起死亡,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活着就好,已然成了她生命的信仰。
所以她要在活着的时候,努力地去爱身边的人,让一切都没有遗憾。
春天,就这样不期然地来了。
荣俊依然固执地住在她的家里,霸占住她所有的私人空间和时间。这一段关系,繁复而绵长,她在爱和不爱的边缘无法拿捏得当,如同他们的未来不可遥望。难道就让彼此的青春消磨在真相之下吗?
这一天出门的时候,荣俊的神情格外轻松,在她耳边说:“今天有惊喜给你。”
童然扑哧笑了,“难不成你要求婚?”
荣俊捏了捏她的下巴,笑着不说话。
午后,童然在茶水间泡咖啡,电话上闪出“顾小炜”三个字。她的心里没来由的紧了又紧。那些没有交集的人们的突然造访,总是会给她带来各种各样的意外。这种意外,往往都不是好事。
童然接通电话,那话那头却是裴雪。“来医院吧……”
“医院”是童然最不喜欢的地方。那里充满了离别。
荣俊这时候突然靠到她背后,蹭着她的头发,“躲这里干什么?下午早点下班……”
“荣俊,我得去趟医院……顾小炜住院了。”童然转过身,眼里遮掩不住的慌乱。“裴雪说顾小炜受了重伤。”
荣俊眼底的笑渐渐淡去,童然亲了他一下,“我现在就得去了。”然后匆忙地冲去医院。还是不一样?还是比不上。任他怎么努力,她的心里那一间房子,永远住着顾小炜。
他的心如同一杯等待一个永远等不到客人的茶,兀自散发着热气,直到冰凉。今天,他想带她去墓地见见妈妈。他从来没想过,他把顾小炜的相片从她的房间撕掉,他住过她的房间,他却从来没住进过她的心里。
顾小炜的头又受了伤,一直昏迷着,已经快两个月了。童然安慰裴雪,“没关系,他会很快好起来的。”
裴雪比童然想象中的坚强。她还在哺乳期,整个人都比之前胖一些。她的脸上有坚毅的神情,很显然,她并不太需要别人的安慰。
她淡淡地说:“小炜情况不太好,你去跟他聊聊天吧。我知道,你们之间有些事情还没说清楚。”然后她就离开了。
童然愕然。她如此的掩藏影盖,到头来别人都看得清楚。她失态地握住顾小炜的手,这是别人的丈夫的手。上面有一个戒指,宣昭着主人的身份。然后她又轻轻放下,把他的胳膊放进被子里。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诉说着他们的故事。
从高二的那个夏天开始,一直说到和他说分手。原来,这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如果,她早一些告诉他,那么他们这些人又会有怎样的故事?
童然每天下班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医院看顾小炜,裴雪总是会留给她十五分钟。童然会和他说一会儿话。她很有分寸,有些话说过一次,就不会再说第二次。她真心真意的当他是一个老朋友。
这天正在开会,童然的手机突然又响了,一时间打破了寂静的会议室。童然抱歉地冲大家笑了笑,忙出去接电话。电话是史鹏打来的,他说顾小炜的心跳突然急速下降,现在正在急救室抢救。
她的大脑顿时一片混乱,快步冲进会议室,低声跟荣俊说:“顾小炜现在在抢救,我得去趟医院……”
他觉得给了她太多次的机会了,他从来没这样放纵过一个人,他从来没这样让了一步又一步。他以为他足以叫她哪怕上心那么一点点,然而一点点都没有。只要顾小炜三个字出现,什么在她眼里,都是云烟。
荣俊冷冷地抬头看着她,声音冰冷而掷地有声,“童助理,”他缓缓地说,“请你记住自己的职责,不要以为跟老板上过床,工作就可以这样敷衍。”
童然怔怔地盯着他看,偌大的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有嘲讽、有意外、有不可置信、有怜惜、有幸灾乐祸。
童然却只看他,那些装不出的柔情蜜意,那些不像伪装的无微不至,原来都是为了今天吗?她一直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会给她最致命的一击,却没想到这么快。
他伪装得太好了,以至于,她都快忘记了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那些。他们始终是陌生人,熟悉彼此身体的陌生人。
荣俊旋即低头看着计划书,没有回应她的目光的意思。
她的心收缩成一团,绞痛着。脸上平静,收拾好文件,默默地退出去。这是怎样处心积虑的报复?如果这就是他的报复,其实不算太致命,不过就是一点点的羞辱而已。也许她要谢谢他的手下留情。
她以为她做好了准备,可是,为什么心还会这样疼呢?
她混混沌沌地到了医院,手术已经完成了。裴雪看到她时突然抱住她哭了,童然一下就懵了。然后,裴雪又破涕为笑,“危险期过了,危险期过了……”这是属于真心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人才能体会和分享的快乐。
童然从没见过这样乱了节拍的裴雪,她和自己一样爱着顾小炜,却比自己更适合他。她理智,她强大。而那个叫童然的女孩,只会躲在他的怀里撒娇,把所有问题都丢给他。她甚至开始庆幸命运的安排是如此的妥帖,可以让更好的人替她爱顾小炜。她知道她再没有什么值得挂念的了。
童然从医院回到公司,打好了辞职信,装在信封里,耳边似有似无的议论,都不重要了。反正她是要离开的人。
公司的人都走光了,荣俊仍然在办公室里。像往常无数个日子一样。他说过,如果他不下班,她也不能走。
但是今天,她却要先走一步了。
童然敲开他的门,没等他说“进来”,就轻轻径直走进去。把辞职信放在他的桌角,在他对面坐下。他仍然没有抬头。
童然看着他好看的鼻子,卷曲的睫毛,线条性感的唇。如果她什么都不说,他会说些什么?
最后他放下笔,迎上她的目光。
童然才注意到他今天穿的西装,是从她家里穿走的那一件。看童然盯着他的衣服,他说:“这是我的衣服,曾经借给你。那天是我妈妈的忌日。”
童然淡淡地笑了笑,“我知道。”
荣俊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
“我很早就知道。我妈的那个情人,是你爸。对吧?我不是傻子,前前后后发生过那么多的事情。我知道,你有心把我弄到你身边。我知道是陷阱,还是义无反顾地跳进去。荣俊,我妈对不起你妈,所以我选择为她赎罪。所以,你有什么不满,冲着我来就好。她已经这么大岁数了。”
荣俊唇角扬了扬,带着没有笑意的笑,“原来,你是为了赎罪……我还是低看了你。”
你的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那些缠绵的日日夜夜,都不过是曲意承欢。他不知道,原来这场仗打下来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童然长舒一口气,还好,他们都选择了自己,只对自己进行报复。只要她爱的人都好,没关系。哪怕她千疮百孔,都没关系。
她惨淡一笑,“从你第一天认识我,就知道我是谁了。千方百计地,就为了今天吧?好了,你成功了。不知道你心里有没有好受些?如果有,那么我恭喜你。我知道心里藏着不能报复的恨有多难受。现在你得到发泄了,于身于心都很好。如你所愿,荣俊,我爱上你了,是时候把我甩了吧……现在,你愿意结束了吗?”
荣俊茫然地看着她,想从她脸上寻到一丝他想要的表情。他无法分辨他朝思暮想的“我爱你”三个字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到底有几分真。
“荣先生……你应该能解脱了。”她站起身来,大概坐得有些久了,头有点晕。是的,看来她得去医院看看病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家的,可是原本只是她一个人的屋子里全是别人的影子。浴室里抬眼就是他的牙刷、浴巾、拖鞋。餐桌上所见就是成双成对的餐具。躺在床上一翻身就想去拥抱,却只有一团空气。
她想,这房子一定是跟她八字不合。她再也住不下去了,她盯着镜子,以确定只有她一个人。是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不哭。
荣俊没再来过。
童然很快把房子卖掉了,因为卖得便宜。除了和顾小炜有关的东西还有自己的衣服,其他她什么都没带走。
据中介说买走她房子的人是个单身的上班族。她打心底里对他感到抱歉,虽然在价格上他得了便宜,但她深深惧怕这房子于桃花不顺,但愿不会带给他情感上的不顺利。但转念想想这跟自己又有半毛钱关系?
这个城市终于没有她留恋的东西了。顾小炜有他的幸福,被另一个女人妥善收藏。她的不堪的回忆已然随着苏致宣的死烟消云散。父母虽然离婚了,但大约都各自精彩,也无须她担心。是时候离开了。
她觉得自己是个超人,默默地保护着她想保护的人。但是超人也有体力不支的一天。她突然觉得太累,累得连呼气都困难。她得离开这里。
在离开之前她开车在西山的山顶看了一整晚的星星,然后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找到那个他们曾一起吃过早饭的咖啡厅。
后来她又去看了那两棵美人树。那山路难行,每走一步都要掉一串眼泪。爬山真累,她想。如果有人知道她累哭了,不知道会不会笑话她。她对自己说,她真的是累哭的,不为别的。
她向每一处曾经有过他们的地方告别,和昨天彻底告别。
当夏文知道童然要离开的消息的时候,她的机票都已经定好了。童学林的一个学生帮童然联系了一个美国的学校学习英文。
“其实我本来想去法国的巴黎蓝带的,但是你知道我只学过英文,这么大年纪怕学不来法文,所以想想还是去美国算了,那边的美国烹饪学院也挺好的。大概我毕业了就去找一家米其林餐厅当厨子去,然后我还是打算好好经营我的博客,等像你一样红了,也许我会开一家餐厅……”
童然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清浅的微笑。好像是背下来的,反复复习了好几遍才有了现在的熟练。“我以前就是混混沌沌过日子,一点规划都没有。现在不行了,年纪这么大了,再这么过不行……”
夏文却打断她,“你什么时候回来?”
童然说:“你结婚的那天我回来。”
夏文骂她:“你他妈的这辈子不就回不来了吗?”
童然说:“要不你娶我,我不就回来了吗?”
夏文哭着说:“我他妈的才不跟你搞蕾丝呢。”
童然说:“夏文,你好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文化人,怎么说话这么俗呢?”
夏文说:“我他妈的就这样。你不喜欢看我,你他妈的就滚蛋!”
童然说:“好好,我滚蛋,我滚蛋。”
然后她们拥抱在一处一起哭。童然边哭边祈祷,不要让狗仔队看到,不然夏文出柜的消息肯定满天飞了。她得保护她爱的人们。
荣俊拎着一个包就住进了童然原来的那套房子里。
他偏爱白色的色调,所以把童然的房子也弄成了白色。从前两个人一起住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他一打开门就觉得刺眼得难受。
她走了,带走了她自己的东西,还有她的顾小炜的东西。所有和他有关的一切,她都留下了,不要了。扔了、卖给别人,也不管别人怎么处置。那时候他不以为然地看着满墙他们的照片,可是现在怎么就有点嫉妒了呢?
他们在一起这么久,唯一的一张合照就是她牵着他的手的那张。两张手的照片而已。也许,她也会随便牵起另一个人的手,然后说“和老公在一起”。从一开始,大概她就没想过会永远在一起,所以什么都不给他。
可是,他想过的。
他在想有多久没有过这种委屈的感觉了。好像从很小的时候,父母关系破裂以后,他就不再允许自己委屈了,因为没人会心疼他的。
其实但凡有点骨气,他都应该把这房子卖了。可是他没有,他怎么舍得啊。他们一起生活过的地方,他怎么舍得让别人染指?
下班比较晚,离开公司的时候已经深夜了。停下车往楼道走,半路突然跑过来一只小猫,冲着他“喵喵”地叫得好可怜。
自从童然走后这群猫也没什么人去喂了,大约被她惯出毛病来了,都挑食挑得厉害。眼见着它们比原来瘦了一圈。
这小猫瘦骨嶙峋的,叫他的心软了又软。他蹲下来万分歉意地说:“我没带吃的,你想吃罐头吗?我上去给你拿。”
猫咪却是“喵喵”叫个不停,跑开了几步又回头看他,接着跑了几步又看看他,
冲着他叫。
荣俊跟着它往前走,走了一阵才发现角落里躺着一只大猫,是她的“英俊”。“英俊”瘦了很多,长长的毛也没了光泽,肚子费力地上下鼓动着,好像要病死了。它的身边围着几只小小的猫咪,叼着母亲的乳头努力地吮吸着。
“英俊”也看到了他,“喵”了一声,试图站起来。荣俊发现它的腿似乎是断了,所以站不起来了。
看来是新生的一窝小猫。可怜的小家伙们就要没有妈妈了。
荣俊走过去蹲在它身边。“英俊”难得没有桀骜的神情,只是渴望地望着他,又“喵”了一声。
是想让他帮忙照顾小猫?是了,他记得童然说过要替它养孩子,虽然早不是那一窝了。
“对不起,她走了。”虽然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懂。
“英俊”似乎是听懂了,“喵”了一声又趴回了地上,无力地喘息。眼神里还有一丝绝望。他怎么看都觉得他就是这只叫“英俊”的猫。挥霍了她曾经给的温暖,等到想要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荣俊担负起了喂养这群流浪猫的责任。但是没过几天,他发现“英俊”死了。他找了铁锨,把它埋在了花园里——如果有一天她回来了,她找不到“英俊”,大概会伤心吧?
沈磊有时候会找他出去喝喝酒。突然成了一个大孩子的爹的他,很少在夜店里游荡了。偶尔出来,也是11点之前准时回家。有时候他会聊起童然,问荣俊她去哪里了,为什么分手。
而他只能笑笑。他不敢去找她,因为害怕拒绝。他万事自信,因为骄傲,所以感情才越发脆弱。他是个替代品吧?也许连替代品都不是。他一直以为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没想到到头来是她陪他玩一场。他的真心给出去了,可是收回来的不是真心。他的自尊心受不了这个。
圣诞假期的时候他无所事事,一个人去看了美人树。不知道是谁在树上绑了
好多黄色的丝带,他在山上待了一刻钟就待不下去了。他想起当时旁敲侧击的求婚,她明明听懂了,却装糊涂。那就是拒绝吧。
后来他又去了西山,山上风大云厚,也没看成星星。回城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就找到了那间咖啡馆。店家已经准备打烊了。他精神不济,点了一杯黑咖啡。店主还是破例帮他现煮了一杯。
就是在等咖啡的时候,他走到那面墙前,看到了一张卡片。那张卡片比别的都来得厚一些,他走近一看才看到是厚厚一叠卡片钉在一起,大概是整面墙上最厚的一叠。特别显眼。
他一张一张翻着看下去,慢慢地,眼眶酸涩起来。
咖啡煮好了,他付了钱拿着咖啡走了。喝了一口,这家店的黑咖啡真苦,苦得人只想掉眼泪。
老板娘眼尖,问店主:“我怎么看他好像哭了啊?”
然后她走到他刚开看的卡片前,卡片上写着“祝九十岁的荣俊生日快乐!”下面一张是“祝八十九岁的荣俊生日快乐!”再下面一张是“祝八十八岁的荣俊生日快乐!”……每一张都画了一幅小画,似乎是礼物。
十五岁的那张画着一盒避孕套;十四岁的那张画了一个框框,上面是一个裸女;十三岁的那张画了一个棒球帽;十二岁的那张画了一辆摩托车;十一岁的那张是超级玛丽;十岁的那张上贴了三张游乐园的门票;九岁的那张是一盒巧克力;八岁的那张是一个女人在拥抱一个孩子,一直翻到最后一张,“亲爱的小俊俊,WelcometotheWorld!”
“是不是写卡片的人要死了,没办法留祝福才提前把所有的祝福都写了?”老板娘问。
“也可能是不知道那个叫荣俊的人什么时候才会知道吧。”老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