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是陆千凝一事,也是钟灵毓昨日才知道。
除非是有心人蓄意散播,否则风声不可能穿得这么快。
镇国公府惨死的侍卫,还有丢失的孔雀翎衣,无不在将这盆脏水往沈檀舟身上泼。杀人的若当真是沈檀舟,他又为何这样自爆家门?
可若杀人的不是沈檀舟,那他又如何解释,四月初七那日,他去往何处?
平心而论,钟灵毓是不相信他在府上读书的。
正如柳玉所说,依照沈檀舟那样的性格,只怕早就到她跟前炫耀自己的寒窗苦读了。
她心思浮沉,一路沉默到了大理寺。
刚到大理寺,就看见了立在那株百合花树下的修长人影。
傅天青在刺眼的晨光中转身,冲钟灵毓行了个礼,才道:“大人,京城大小街道无不在传殿下疑同这桩杀人案有关,但草民觉着此事蹊跷,若是大人——”
钟灵毓何尝不知道,沈檀舟在大理寺一天,外面的风言风语就高过一天。
可是——
钟灵毓打断了他:“这件事本官自有定夺,傅侍卫不必担心。若是沈世子当真清白,待水落石出,本官自会给他一个公道。”
话毕,没等傅天青出声,她点头示意他不必再说,迈步就往前走去。
傅天青盯着她挺秀纤瘦的背影,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这件事,怕是没有钟灵毓想得那么简单。
可镇国公府如今韬光养晦多年,谁又会突然关心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沈檀舟呢?
他望着远处那巍峨的宫城,到底是扭头,先一步离开了大理寺。
因着钟灵毓在长街耽搁了一会儿,她到大理寺的时候,柳玉和王安已经审过沈檀舟一轮。
柳玉道:“世子殿下和傅侍卫的证词一致,确实是在府上闭门读书。”
她摩挲着下巴,清寒的眼忽而一抬:“继续盯着镇国公府,昨日李二死得蹊跷,凶手想来还在府上,王安,你去盯着看看。柳玉,你先跟我去总督府一趟。”
两人知道时间紧迫,也不多问,应了一声就各自去准备。
刚到总督府,钟灵毓就看见了熟人。
宫中的两位太医正好下轿,但却没看见身后的钟灵毓,只提着药箱,和门口的陆尧说了两句话,就撩袍进了府内。
柳玉说:“八成是总督夫人又病了。”
“情理之中。”钟灵毓应了一声。
毕竟总督夫人缠绵病榻,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总督府门前尚未挂起白幡,陆尧见着她来,就上前迎了两步。
他两眼通红,显然是一宿没睡,整张俊脸跨了下来,是肉眼可见的疲倦。
见到钟灵毓,他也没精力客套,就做了个手势。
钟灵毓点头示意,离得近了,才听陆尧声音嘶哑:“大人,市井传闻——”
钟灵毓打断了他:“子虚乌有的事情,大人不必偏听全信。先带我去二小姐的闺房吧。”
陆尧定定看了钟灵毓一会儿,是欲言又止,最终咽下去满腹疑虑,领着钟灵毓前往凝霜苑。
路上,陆尧简要向钟灵毓说了些府上的亲眷关系。
陆家人丁并不繁茂,可以用稀少来形容。总督大人和陆尧常年在江南驻守,留在京中的只有三位女眷,一是续弦胡氏,身子病弱,三天两头地请太医来府上治病。
二是陆千凝,京城贵女之首,上不输才情,下不输品貌,身份贵重又是庆王未过门的妻子。纵使钟灵毓不常同贵女结交,但也知道其名声光鲜,才貌无双。
其三则是胡氏之女,陆慕雨。此人性情刁钻,但精通诗词歌赋,笔墨灵通,为人放浪不羁,名声却不太好。
陆尧说:“母亲嫁入陆府之时,千凝不过一岁,识人不清,全仰仗母亲照顾。母亲性情温良,待我兄妹二人视如己出。可惜近年来母亲病重,我无能侍奉榻前。好在千凝心细,能够时常在母亲面前照顾,倒让我和父亲安了不少心。”
陆千凝并不爱出席京中的小晏,其中主要原因就是胡氏病重。
说起来,陆千凝同胡氏的情分,要比陆慕雨同胡氏的情分还要深厚一些。毕竟这些京中贵妇都是知书达理的主儿,任谁摊上陆慕雨这个乖戾的女儿家,都不免头疼。
以至于,胡氏病重这些年,陆慕雨倒鲜少居家照拂,反倒是诗宴词会,来者不拒。
她问陆尧:“陆三姑娘如今何在?”
陆尧神情一顿,仍旧是满面悲怆:“三妹听闻千凝一事,惊慌之下已经病倒。方才宫中还派了太医前来。”
怪不得今日太医来了两位。
临到这里,他苦笑一声:“三妹同母亲关系并不热络,自小都是千凝带她长大,她待千凝的情谊......”
这事钟灵毓知道。
陆慕雨生来不服管教,却唯独对陆千凝言听计从。若说陆慕雨是一匹脱缰的野马,那陆千凝可谓是唯一一个能束缚她的缰绳了。
眼下陆千凝遭遇不测,最痛心的,八成还是她。
钟灵毓客气问了一嘴:“那总督夫人身子可方便操劳?”
毕竟陆尧这半路回来的,不知道这些日子府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若是总督府的两位女眷都病的说不了话,那可不太好办。
陆尧微微抿唇:“母亲和三妹高烧不退,还得看太医如何说。”
钟灵毓心里叹了口气,到底是没再强求,先一步进了凝霜院。
院外,几个大理寺的差役已经将凝霜院围了起来,不允许旁人进出。
钟灵毓没让陆尧再跟着,只是点了两个贴身服侍陆千凝的丫鬟,进了陆千凝的闺阁。
一进去,钟灵毓就傻了眼。
闺房很大,但摆设却不多,一桌二凳,一张床。
四下整洁无尘,物件摆放至齐,连妆匣上的发簪,都摆放的板板整整。更别说左右置宝柜上的物什,居中对齐,前后如一,找不到一丝杂乱的地方。
钟灵毓默了一瞬:“这是你们收拾的?”
要真是这样,甭说是找线索了,就是找根头发丝都难。
两个小丫鬟哭哭唧唧,旁边稍大一点的绿裙侍女叫做春桃,还算冷静。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抽噎道:“没,没有,小姐失踪之后,奴婢们就没再敢进来收拾屋子。屋子杂乱,大人,可是不太好找线索.....”
她越说声音越小,对上钟灵毓有些深沉的眼眸,到底是噤了声。
既然屋子没有收拾过,那就还可以接受。她绕着闺房看了半天,除了发现被褥有点褶皱,压根没有找到什么杂乱的地方。
“你们家小姐平常在府上都做些什么?”
丫鬟们对视一眼,犹豫了一二,才说:“小姐平日里,基本上都是去照顾夫人,闲下来也是常在书房读书,只有就寝之时,才会前来闺房。”
“书房在哪里?”
两个丫鬟连忙带着钟灵毓往书房前去。
路上,钟灵毓问了些陆千凝的起居习惯。
丫鬟们也都事无巨细地答了。
陆千凝为人心细,又有异于常人的洁癖,任何东西总要摆放在原有的位置上才行。
说到这里,春桃又欲垂泪:“小姐为人良善,对下人们又好,前段时间奴婢不过顺口议题,想吃江南的米酒,小姐也竟帮我们寻来了。大人——你可千万要帮小姐做主,定不要放过那贼人!”
钟灵毓心中沉闷,扣在刀柄的手不由分说地紧了紧,才示意先去书房看看究竟。
书房果真要比卧房大上些许,说是一个小点儿的藏书阁都不抬举。
刚一进去,钟灵毓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药香,合着一种清淡的墨水味。她鼻子一皱,到底是忍住了开窗透气的念头。
春桃说:“夫人卧床多年,小姐多年以身试药,但夫人害怕伤了小姐身子,便不允许她这样做。小姐也便藏在书房,偷偷试药,这才满屋药味。”
她点了点头,又去翻看了陆千凝留下的文书,凑得近了,才发现陆千凝这书房当中,处处都被熏入了味。
文书就放在书桌旁边,一翻开,仍旧是经年累月堆积的苦药味。
钟灵毓草草翻了几下,又放在了书桌上。
书桌上了年头,显得有些老旧粗糙。听丫鬟们介绍,陆千凝这张书桌就是摆设,鲜少到这里来,才没有换上好的檀木桌。
书房的整洁程度和卧房大差不差,四方四正,典籍遍布。
她随手抽出来几张草纸,上面写得仍旧是药方。娟秀的小字密密麻麻,可以看出其中的良苦用心。
钟灵毓想象不到,是什么样的仇怨,才能杀死这么一个文良贤淑,体恤下人的姑娘。
陆千凝没有交恶的人,也没有出门交恶的工夫,再加上与庆王婚期将近,整座陆府都忙忙碌碌——她为何深夜出府,为何六扇门会得知陆府贵女失踪?
也就是说,在陆千凝失踪不久后,陆家人发现陆千凝失踪,但却瞒而不报,找到了林不群。倘若闺阁小姐无端失踪,依照陆千凝的宝贵程度,只怕早就闹到陛下跟前,找禁军搜查勒。
可是没有。
陆家只是小心翼翼地再找陆千凝的线索。
而之所以小心翼翼,是害怕——此事暴露无光?
陆千凝能做出来什么事情,既让陆家人面上无光,还要仔细搜查的事情。
思来想去,也只有私奔一事了。
私奔,和谁?沈檀舟?
她眉头微微蹙起,正倚在书房窗口出神,目光却落在那些被雨水冲蔫的花草中,一些诡异的平整。
这——应当是有人故意抚平了的。
但看迹象,大抵不是这两天翻新出来,像是是淋过些雨的。
陆千凝是从窗户逃出去的,但显然,她故意抚平了脚印。
只有想要痛下杀手的人,才会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
也就是说,陆千凝极有可能,是被从府上掳走的。
钟灵毓定定看了一会儿,想要去找胡氏探探口风,却赫然看见那张檀木桌上的一滴干涸的朱墨。
以及,笔架上,那摆放凌乱的狼毫丽笔。
凌乱。
这个词出现在陆千凝的房间,就十分古怪了。
她迈步,指尖刚一触碰到那檀木桌,心就凉了半截。
因为,陆千凝的指腹间,有木头的碎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