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杯碗盘碟炊调

书名:吾家初长成 作者:雨微醺 本章字数:16209 下载APP
裴桑桑回到家后倒头就睡,连陈慧秋留给她的早饭都没吃,一直到中午过后被一阵细微响动吵醒,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是裴老太太在自己床边唤她,提醒她该起来刷牙洗脸了,饭已经做好了。
   “饭?谁做的?”裴桑桑迷迷糊糊的挠动头发,闻到一些饭菜香气后更疑惑,陈慧秋一般中午在单位吃饭,不会回来,谁还会在自己家里做饭。
   待裴桑桑满头乱发地扒拉着拖鞋走到客厅时,一眼看到系着围巾在自己家厨房正起锅一碟蔬菜的蒋西,之后不禁一拍脑门儿清醒过来,自己怎么忙了一夜晚班就忘记了与蒋西约过的事,睡到这时候跟失了忆一样。
   “准备吃饭吧。”蒋西端着菜出来放到桌上,笑着提醒裴桑桑。
   裴桑桑先是不禁暗自在心中感叹蒋西系着围巾的家庭煮夫模样也很合适好看,之后又像是猛然清醒,想到自己这不修边幅的模样很是邋遢狼狈,赶紧抬手捂头捂脸,发现根本没用后就仓皇跑进洗手间。
   “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早点打电话,我这个睡醒的样子多难看。”裴桑桑忍不住隔着洗手间的门冲客厅另一头的人喊话责怪。
   “我打了,没人接,就想着你大概在补觉。你奶奶说反正她在家里一个人也无聊,就让我早点过来,顺便买点菜。”
   “那你就一直打呀,把我叫醒才行!我素颜的样子怎么就这样暴露了呢,天啊,没有眉毛,还没洗头发,好油腻……”
   裴桑桑一边收拾着自己一边开始大为后悔,看着镜子里那还肿着的睡眼、嘈杂的乱发、毫无修饰的素颜,平时觉得再正常不过,此时只感觉有种天塌地陷。对自己交往还没满一个月的对象暴露熬了自己熬夜通宵后的素颜,这是多大的灾难。
   “先吃饭吧,我下午还有课,要快点回去。”蒋西在客厅提醒。
   想要抢救自己的外表,但因为时间有限而来不及,最后裴桑桑只得退而求其次的想别的办法,喊话让蒋西转过身去,才从洗手间出来快步跑回自己的房间。
   迅速翻出衣柜里的东西挑选换上一套裙子,再着急着在脸上擦粉底,描眉毛,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完成一系列妆容,将头发扎起来还是觉得不好,最后所性找了一顶帽子戴上。五分钟后,裴桑桑以一身十分不居家的模样出现在客厅,妆容衣着犹为正式,到桌边坐下后还故作从容地微笑,为自己找补解释。
   “我平时在家也一直这样,不用奇怪,刚才自己才睡醒的样子才是意外,你就当作打开方式错误,赶紧失忆忘记。”裴桑桑说。
   “嗯,知道了。”蒋西忍着笑意应承,然后侧过头抬手挡脸,再不好意思提醒说:“你的扣子,扣岔了。”
   听此一提醒裴桑桑低头去看,立即不由暗自抽气,自己身上衬衫的扣子全错了一个位置,以至于领口歪在那儿耷拉着极为奇怪,她赶紧迅速调整扣子,又挤着笑容再解释说:“那这件事也失忆一下,再重新来一次。”
   裴老太太看两个年轻人说说笑笑一直满眼欣慰,自从陈慧秋提出离婚开始,她觉得这个家里已经许没有这么轻松过,作为长辈她乐意见些快乐有趣的事。
   从第一次见到蒋西知道他的情况开始裴老太太就对蒋西很满意,这种满意在之后这段时间里因蒋西的频频关心问候后更为突出,她也乐意时常主动联系蒋西聊天,说自己的生活琐事,打发些漫长的闲散无聊时光,蒋西比自己家的人都要更耐心。她现在相信,裴桑桑能遇到这样的一个人是她修来的福气,也是自己的好运,多一个和自己聊得来的晚辈。
   在轻松愉悦的气氛里,三个人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因为蒋西下午还有课要去上,饭后就收拾带上裴桑桑交给他的东西准备离开。裴老太太在他要临出门时唤住他,起身走近蒋西并拉起他的手,取出一只红包放进他手心里,并说了句生日快乐,祝他新的一岁里平安顺利。
   “您……怎么知道。”蒋西十分意外。
   “我们在电话里聊天时你提到过,我就记下了。你看我年纪大,我这人记性可还好着呢。我们老家那儿的习俗是后辈过生日要收老年人的红包,能沾长寿福气,你家里没人,应该没什么长辈会给红包,你要是不嫌弃就收我的,我年纪大,会祝福你。”
   “这怎么好意思。”
   “可别不好意思,我是真的喜欢你这个孩子。你别看咱们家孩子多,可个个儿都忙,没谁平时跟我能多聊什么。就你最好,不嫌我烦,陪着我唠嗑聊天,我现在觉得你比我自己家的小辈都要亲。来,快收下。”裴老太太笑眯眯地说着将蒋西的手合上。
   “谢谢您。”蒋西最终没有过多推辞地接过红包,眉眼间是溢于言表的感动。
   而裴桑桑则是震惊,她完全不知道蒋西今天过生日,或者说是知道但忘记了。
   忽然间,她也明白蒋西在今天明明要上班,但坚持中午还抽空来自己家见面吃顿饭的主要原因,大约是他已经预料到自己会不知道他生日,他买菜来做午餐和自己一起吃,就当是已经过了这个生日,勉强算有人陪。
   裴桑桑送蒋西下楼离开,她即自责又有些愧疚地为自己的大意道歉,蒋西则笑着安慰她没关系,并扬起自己手中拿着的旧册子告诉她,这就是收到最好的礼物。
   “你别安慰我了,我知道这真的很离谱,连我奶奶都能记住你的生日,我居然像个傻子一样一点印象都没有。”裴桑桑低头绕动手指,满是自责。
   蒋西拉过裴桑桑的手,就势笑着轻轻拥抱她,说:“能再找到你,重新回到我的生活里,对我来讲就是这一岁里发生最好的事情。你存在我的生活里就是最好的礼物,真的够了,我已经非常感谢你。”
   “咿……真肉麻。”裴桑桑脸红羞怯,但又不得不承认很受用这样的情话,之后则又许下承诺,自己空一些的时候会重新给蒋西补过生日,让他等自己。
   送走蒋西后裴桑桑返回家中,稍作思绪整理后推开家门,打算借着目前裴老太太的高兴劲儿和她聊一聊关于陈慧秋的事。
   然而,还没来得及她走近开口,裴老太太盯着电视屏幕的的脸色就起了变化,蹙眉疑惑之余取出老花镜细看,然后指着屏幕问裴桑桑那是不是裴诚诚。
   裴桑桑顺着手指看向屏幕,见播放的正是一个速溶奶茶广告,裴诚诚在镜头时和一群年轻人举着奶茶又笑又跳,向观众推荐这款奶茶,最后定格裴诚诚好看的笑容上。
   “是他,他怎么去拍广告了?从来没听他说过。”裴桑桑也惊愣住。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陈慧秋也看到了与裴诚诚相关的广告,那是一份楼盘推销视频,用更新潮一点的说法叫实地打卡探盘。裴诚诚像是非常懂行的样子在楼盘工地的宣传版前走动介绍,再去沙盘指着那些规划楼说得头头是道,极力描绘着各种未来升值空间。
   “哟,副主任,这是你儿子吧,真是越长越帅了。”同事经过时凑过头看了一眼。
   “哦,好像是诚诚。”陈慧秋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缓了下才放下手机接话。
   “你们家现在算是出了个名人,以后你要享福啦。”同事边从饮水机上添水边笑说。
   “怎么会呢,哪里有什么名人。”
   “唉呀,都是熟人,谦虚什么。我女儿还是你儿子的粉丝呢,最近天天在那儿说他长得帅又爱女朋友,是理想型,将来要是进娱乐圈肯定也能成大明星。明星随便工作一下就能赚不少,你以后也不用辛苦,在家数钱就够了。对了,我们家小区电梯广告这几天播的就是你儿子拍的,应该已经开始赚钱了吧。”
   “这话从哪儿说起呢,他还上学呢,最近才找工作实习而已……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陈慧秋被一脸茫然地喃喃自语,她相信同事没有撒谎,才意识到裴诚诚应该是真的背着自己做了些事。
   陈慧秋联系裴立业询问他对裴诚诚新工作的事情知道多少,裴立业因为正在车上而不能多闲聊什么,只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他把裴诚诚的工作安排好就没怎么多过问,现在看他每天除了去学校就是去上班,应该一切都不错。
   “你就没再多过问?”
   “这怎么过问,他那么大一个人了,上个班而已能有多大事,问多了他指不定还嫌烦躁呢。出什么事了?”
   陈慧秋没有立即说自己发现的事情,而是向裴立业要了那家公司的地址,在下午的时候带上一只果蓝找到那家公司,称是拜访裴立业的那位熟人同学。不巧的是那位熟人正好不在,陈慧秋也不在意,就打听询问起裴诚诚的事。
   “他已经很久没来上班了。”
   “没来上班?”
   “对,他上个周就离职了。”
   “为什么?”陈慧秋大为意外。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个人意愿吧,他在网上还挺有名的,可不比干我们这行赚辛苦钱更舒服。阿姨,您是裴诚诚什么人?不会是他的粉丝吧。”前台半开着玩笑询问。
   “我……我不是什么人。哦,麻烦你了,把水果交给你们领导,就说老同学的感谢,多亏他这段时间的帮衬照顾,给他添麻烦了。”陈慧秋匆匆将果篮交给前台请她代为转交,也识趣儿地改了一番说辞,然后离开这家公司。
   陈慧秋在街边的花坛上独坐了好一阵儿才理清思路,看旁边一玩着手机的年轻人屏幕上正好是裴诚诚的一则直播,就询问是否认识,知不知道这是在哪里做这些直播。年轻人摇摇头只说是随手划到的,倒是旁边另一个女孩儿接话称自己知道。
   “阿姨,你叫他裴诚诚,你是位妈妈粉儿吧,叠字叫法还真的挺可爱。”
   “妈妈粉?”
   “对呀,就是想有个这样的儿子。”
   “我不用想,我就是他妈妈。”
   陈慧秋的解释引得年轻女孩儿轰然笑开,只当她是一个有趣幽默的阿姨,然后说起自己之后要去附近一个线下活动,“裴诚”会过去站台一会儿,自己打算去争取拍个合影,询问陈慧秋要不要一起。
   在那位热心女孩的邀请下陈慧秋一起去了那个线下活动,在走过去的路上陈慧秋也才知道,这个女孩是从一个较远的地区过来,只为能见到裴诚一眼。裴诚诚如今对外公布的名字叫“裴诚”,在她的描述里是一个生于优渥家庭的人,家里做着不小的生意,有在高校任教的长辈,不论是从经济还是精神学识方面他都是绝对的优秀,再加上一幅好皮相,在网络上是无数年轻女孩儿最理想心仪的目标对象。
   陈慧秋听着女孩儿的描述,几乎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个长着和自己儿子有相似模样的其他人而已,除了一张自己看着长大的脸之外,其他的一切她都闻所未闻。
   当天是个化妆品牌新店进驻的活动,品牌方邀请来了一个颇有名气的女网红站台,身后像是绿叶装点一样配着些被主持人称作“嘉宾”的次要人员,裴诚诚就在“嘉宾”之死。
   隔着人群,陈慧秋看到裴诚诚穿着十分花俏的衬衫,化着妆,营造出一种近乎不真实的模糊性别美感。他站在那儿几乎没做什么,仅是听着其他人说话,适当的时候微笑招招手,在简单的介绍之后去到搭好的展架台旁边站定,与店中排队光顾的人员合影。
   当裴诚诚见到排队的人员轮到陈慧秋时,由经纪人反复提醒后几乎已经固化在脸上的微笑出现裂纹,他不敢相信的震惊,又不敢动任何声色。
   “怎么了,怎么不拍了?快点吧,后面还有好多人,我们抓紧时间。阿姨,阿姨,您朝近走走。”摄影师催促着提醒陈慧秋。
   裴诚诚站在那儿呆呆的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陈慧秋也看着自己近在眼前的儿子不敢确认一切是真的。自己十月怀胎生下,再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此时近在眼前又形如陌生人,不敢相认。
   最终,陈慧秋还是理智占据上风,没有在这种场景下给裴诚诚难堪尴尬,她顺从于别人的张罗安排,像一个陌生人那样站到裴诚诚身边拍下照片,然后再被推请着离开,将裴诚诚身边的位置让给其他人。
   被挤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外围后,再朝回看向裴诚诚,因为身高的原因陈慧秋什么也看不见了,自己的儿子就那么被淹没在人潮中。一瞬间她觉得,这不仅是十几米的人群距离,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孩子和她拉开的疏离距离。他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儿子,从小到大的为他张罗操心所有事,最不省心,但也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如今来看,这不过是他们的一厢情愿居多,再发现时已经隔了人潮如海。
   彻底离开人群后,陈慧秋抬头,就看到了陪着裴老太太前来的裴桑桑。
   裴老太太自从在电视上看到裴诚诚的广告后就让裴桑桑查了电脑,点开裴诚诚的社交账号和直播平台,看到关于宣传今天在这里开业站台的消息,在裴老太太想要弄相清楚的意愿下坚持过来。
   三人目光遇上,一时都相互无话,沉默冗长犹如冰封远城高墙,将人凝固在其中,可以看见,可以听见,但无法言语什么。
   三人离开活动现场后去附近商场的一处饮品店外坐下,四周总算安静些,伴着习习秋风又是好一阵儿沉默无话,唯有裴桑桑点来热茶试极力图缓气氛。
   “你一早就知道了,对吗?”裴老太太对裴桑桑太了解了,只消一个眼神转动,就看出她的心虚闪躲。
   “桑桑,你知道?你帮你弟在外面弄这些,合着伙儿瞒我们?你们干了些什么?”陈慧秋也立即侧头看裴桑桑。
   裴桑桑抿嘴站在那儿低下头,她从小就是个顺从听恬的个性,不会做忤逆家里的事,所以很少被骂,这样的被反问在她的经历里已经是很严肃的大事,几乎不用过多的逼迫,她就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至此,裴家的长辈们才知道裴诚诚不仅和安琪成立了工作室,在一条自己选的路上已走出很长一段路,今天所遇见的只是今天一部分而已。
   “为什么不敢点告诉我们,你从前最听话的。”裴老太太耐着性子追问。
   “我……我以为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家里也还有其他的事情,最近大家都很辛苦……”裴桑桑试图解释,但说话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自己都不再说下去,因为觉得这太过苍白无力像是自保狡辩。
   “给你爸打电话,通知他今天早点回来,就说家里有事。”裴老太太沉着声音挥挥手,向裴桑桑安排到。
   相比裴家这里遭遇的新情况,此时另一边的南方,裴男与蒋东一起渡过了愉快的一天后刚刚收拾好行李,离开酒店房间准备去机场返回泾城。
   在从酒店下楼时他们正好在电梯遇上冯德勤,二人的谈笑收止归于安静,各自礼貌地打招呼问好。冯德勤不动声色地打量二人后就像是全都明白过来,她微笑回应招呼,并格外多看了一眼裴男。
   “这段时间跟着我东奔西走的熬夜,辛苦了。我已经发了邮件给人事和行政,申请给给你提前转正助理岗,薪资方面我也有建议做适当调整。”
   “谢谢冯老师。”
   “不客气,是你应得的。”冯德勤微笑颔首,然后在电梯停下后先一步离开。
   裴桑桑从后面望着冯德勤走出酒店,她并没有带行李,所以应该不是去机场。并且还一改平日上班时干练的深色打扮风格,穿一身净白素色吊带连衣裙套针织外衫,浅素的平底方跟鞋,配一只某贵妇品牌的小包,无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看起来像是个处尊养优的精致妇人正在享受海滨假期,而非正在事业上濒临危机的女强人。
   如此迥异的打扮风格,配合早先自己所知道的信息,裴男就知道冯德勤在二十四小时的期限到来前做了她的选择。她到底还是打算向现实低头,选择按着前夫的喜好妆点打扮成一个更柔美的小女人姿态,此行将要前往的地方应该就是他名片上所留的下榻地址,以自己的婚姻自由作出妥协,挽回自己岌岌可危的事业。
   裴男跟随蒋东坐上前往机场的出租车,正好与马路对面掉头的车辆擦身经过,看到冯德勤坐在后排微低着头沉默,像一尊失去鲜活生命力的化石,形态依旧,却毫无生机。
   蒋东顺着裴男的目光看过去,之后收回目光落到她的侧脸上,询问她在失望什么。
   “失望?我失望吗?”裴男惊觉后诧异回神。
   “嗯,你满脸写着失望,眼神里还有些愤愤不平。”
   “怎么会呢,你想多了,我有些困想再睡会儿,到机场再叫我吧。”裴男近乎慌张地敷衍着回避目光接触,之后以犯困这种理由闭上眼睛,不想再这一话题上再作任何深谈。
   裴男是失望的,当然失望,在裴男的心目里冯德勤是一个榜样,她觉得冯德勤这样的女性是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独立、睿智、专业,有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从容,这是长久以来她忍受各种近乎苛刻的要求依旧坚持这个岗位的主要原因。在得知她为独立拥有自己的事业而勇于对抗身边的男性权威压力所做的努力后,裴男更对她有着一种近乎崇拜的仰视,在潜意识里就站在冯德勤这一边,希望她能做些什么继续对抗,不要向任何一个试图打压制服她的男性低头,斗争到最后。
   此时看她妥协顺应了其前夫的要求,化身成一个温良素雅的妇人去赴约,裴男觉得算是自己的崇拜坍塌,无比失望。但仔细一想,她其实也没有理由指责冯德勤什么,冯德勤有权力做任何选择,自己将她视为榜样目标时其实也只是单方面的选择,她开始怀疑或许是自己一直以来太过理想化,或许就应该承认女性从先天上就有着劣势,不可能真正的彻底突破性别属性。是自己,太盲目理想。
   当晚的裴家,待裴诚诚穿着那一身职业装回家时,他说着和往常一样进门招呼的话,将包随手丢到架子上,询问着陈慧秋有没有吃的,嚷嚷着现在饿到能吃下一头牛。
   “中午没吃?”陈慧秋冷淡反问。
   “吃了,没吃饱,餐厅的饭都华而不实的,哪儿有妈你做的好。”
   “哪里的餐厅?”陈慧秋耐着性子再问,就看他想怎么再编。
   裴桑桑觉得这情况太不好,一个劲儿冲裴诚诚打眼色示意让他别再说了,可裴诚诚虽然留意到她的提醒却却完全没领会到意思,反而皱眉疑惑地问裴桑桑怎么脸抽筋。
   “中午在哪儿吃的?”陈慧秋再问。
   “当然是公司楼下的……”
   “你还在撒谎!”裴立业毫无耐心地一拍桌子,在一阵杯碟的碰撞响动中打断裴诚诚要再撒谎的可能,并顺势将桌上的餐巾盒子朝裴诚诚丢过去。
   裴诚诚被丢得突然,赶紧矮身闪避,那纸巾盒就砸到墙上后坠到地面发出响动。裴老太太见此赶紧轻拍裴立业的手臂安抚,说:“不要动手。不管怎么样还是有话好好说,先问清楚情况,然后再看怎么解决。”
   这也不怪裴立业如此火大,毕竟这份工作是他低声下气去找了老同学通融的,他向来心气高,为了裴诚诚放弃一直以来的作人原则,而裴诚诚如此不珍惜,还一直装着正常去上班的样子欺骗家里人这么久,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怎么解决。我已经问过同学了,人家说觉得我儿子可能有更高的目标,想闯更大的天地,直接去公司当员工可能埋没了他,还劝我要有欣赏孩子的眼光,要理解孩子们的爱好。这话还不明显吗,翻译过来直白点讲就是,我这个儿子是尊大佛,看我的面子让他进公司好好供着都供出毛病不识好歹,所以人家的庙里也没再给他留位置,让他哪儿凉快哪待着去,千万别要去烦他。
   你知道我听着这话时有多难受膈应呀!我能不知道人家那是讽刺我吗,可我呢,我还得好声好气地跟人陪不是又道谢,我这张老脸在从前的朋友圈里算是丢尽了。”裴立业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再拍动桌面,一阵啪啪作响。
   “你老实说说,现在到底什么情况,怎么一声不响的就没去上班,还一直瞒着家里,你都干什么去了?”陈慧秋算是最为冷静的人了,或许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她的心防已经够坚硬,相比于裴立业的怒火攻心,她更想着眼于当前的情况。
   裴诚诚低头歪了歪嘴,稍作思绪梳理后长长舒出一口气,似是准备好了迎接下面的事情,便走到众人面前拉开一把椅子坐下。
   “是。我是离开了那家公司,因为我觉得那里不合适我,我也不喜欢。”
   裴诚诚才开口说话,裴立业就又抢先打断反驳,说:“你什么意思?什么就不合适 ,不喜欢。你当上班是你去打游戏,去吃饭呢,挑口味,挑兴趣,不乐意就不干了。生活有你那么随心所欲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我也觉得自己不合适在铁轨上工作,也不想上班,不想天天就坐在车头那个小屋子就对着车轨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我想想天天睡觉下棋打发时间呢。可现实呢,我在铁轨上一工作一干就是几十年,不也干下来了。合适?喜欢?我看你是脑子坏了或疯了。”
   “爸,我不是您,您别您用作例子模版来套我。”裴诚诚为难且小心地小声反驳。
   “你这就是没责任心。就仗着我们有一家子人给你垫背兜底,你就为所欲为,不想后果。真的是我们把你惯坏了,看你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处处护着你,让你都活在了童话理想国里醒不过来。”
   裴立业向来话少不过怎么过问家里的安排,这次的态度与语气一改往常的激动,以至于说话间他所坐的椅子与搭着手臂的桌子都不断有与地板发出摩擦响动。裴老太太担心他太怒气上头,就再次出来打圆场劝阻,说:“立业你小点声,不要样吼着讲话,会吓到孩子,你先听他讲完事情再教训也不迟。”
   “妈,就是我们对他太好了,好到他已经不识好歹。你看看他,二十几的人了,当年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同时在打两份工养家,他呢,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一事无成,还整天吊儿郎当的混在网上,搞些不着调的事情。大学这几年我当他还是个学生,没玩够不知道成年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拍这拍那,交个女朋友整天就只知道野在外面玩,我从来一个字没说过不好,我当他年轻,让他玩。可现在不小了,要考虑将来的事情了,我给他铺好的路他活活给自己断掉,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这都是什么事。”
   应对完裴老太太的话,裴立业又转看向裴诚诚,说:“裴诚诚,你跟我们说句实话,你到底想干嘛。你就是安逸舒服的日子过久了,皮就痒了,非要找点麻烦出来吗。行,你觉得这份工作不好,不喜欢,你想干嘛?哦,你就喜欢涂抹得跟个娘儿们一样站在别人店门口卖笑,陪人拍照?你知道这种工作朝前几十几年几百年算是干嘛的吗,你一个正经的男人不觉得掉价丢人吗,你不觉得丢脸,我觉得丢脸。”
   “爸,没你说得那么严重,这都是很正常的事。现在艺人、模特都是正常工作,男生化妆也不是洪水猛兽,就妖魔化了。我只是想和安琪一起想把做了几年的账号好好经营下去,现在有公司跟我们签约,我偶尔会听公司的安排去做一些事情,这就跟上班也是一样的道理。”
   “你还要跟我辩是吗,好,我让你看看。”说话间,裴立业打开手机点开社交媒体上被别人发出来的照片,因为是一些粉丝自发精修后的图片,技术难免不那么适当,将裴诚诚修得特别女性化,下面的评论则清一色的各种较为夸张的喜爱说法。
   “这些人,把你想成能陪睡的那种对象,明白吗?你带跟我说这是什么正经工作?明星那么好当吗,你想去吃这碗饭,你觉得你几斤几两。”
   “这些都是网络玩笑话,您不能当真。”裴诚诚解释。
   “我看你是没脸没皮。正经人谁不是好好工作,脚踏实地的生活,你就是投机取巧,不思正路。”
   “爸,您要这样说,我就没办法解释了。您偏见太重。”
   “你……”裴立业一听反驳立即更上火,刚要发作,好在裴老太太伸手挡住,接过话头转问了其他的事情,暂时将裴立业的话压制下。
   “诚诚,咱们等你回来不是问罪,是想弄明白情况,你好好跟我们说清楚现在怎么回事。你要毕业了,我们都是替你操心,怕你把路走歪了。”
   有裴老太太较为缓和的态度,裴诚诚稍稍松下一口气,觉得在家里还是能找到维护自己立场的人,也知道这些事情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与其遮遮掩掩的一直担心,这回能坦白说出来也是一劳永逸的好方法,于是就一五一十地将所有关于工作室的一切交待清楚,还主动把他已经还签约MCN机构有合约在身的事一并讲明白。
   在裴诚诚的立场里,大学这里年和安琪一起经营的账号即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也是不知不觉中做成的一件事业。从小到大他没什么爱好兴趣是坚持超过四年的,不想因为毕业工作就放弃中止,他想继续把这件事情做下去。
   “所以,你的想法是,大学四年白学了,现在觉得好好上班工作没兴趣没前途,就要跟你那女朋友一起去跟那个什么MCN公司一起卖脸?你说是正经账号,是正经公司,那你为什么对外假装冒充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还什么书香门弟,叔伯是高校教授?好儿子,真是好儿子呀,你老子我当了一辈子独生子,人过中年后你全给我变出一大家子厉害亲戚出来,哪个叔叔哪个伯伯?你倒是指出来让我认个亲呀。”裴立业冷笑反问。
   “爸,这个是误会。这个……应该是网友们认错人才导致,不是我故意撒谎。”
   “误会?怎么没误会别人,就误会你了?你不用欺负我年纪大了不上网,现在稍稍只要一搜就能知道你在网上的名头背景可大了去,今天回来路上,遇到隔壁邻居问网上那个裴诚是不是你家儿子呀,长得好像,名字也像,就是家庭条件对不上,还跟我说好巧。是巧吗?那是人家在看笑话呢,你才多大点出息能奈就要背弃自己家祖宗去当别人莫虚有的儿子,大出息了!就你这样的还想混成大明星,学别人那样站在那儿摆摆样子就赚钱,你是真能唱,还是真能跳,还是会演戏?最不济你能说笑话逗人开心,我都当你能去讲相声,到节目里给人当配角,可你会啥?你一个正经的理工高材生呀,跑去给人站门口陪笑,丢人,丢人呀!回头这圈子里混着头养了一身刁钻浮华习惯,又没几个真本事,你这一辈子就毁了!”
   “爸,您不能总这么偏激的想事情、想我。我也是个成年人,有自己的分寸,我没做什么十恶不赦违法乱纪的事情。”被连珠炮似地苟责过多后裴诚诚也忍不住提高音量反驳。
   “你还不服气呢,觉得委屈你了,你事事靠家里的时候怎么不硬气。”
   “我不谈委屈,但也没让家里操心,我没拿家里的一分钱,也没求过您们帮一把手,不是吗?其实我早就想说,相比我们家的情况,安琪家全力支持着工作室的一切发展,经常过问和帮忙,在资金上面也给予了不少帮助。同样是当家人,你们就不能支持我一点吗?”
   “嗨,裴诚诚,你这还是觉得投胎要我们裴家委屈了你了呀,你是委屈没摊上一个事事顺着你的老子,你不服气呢。行,有本事你出去作去,你别耗在这里,让我们拖累你!”
   “立业……”听到这话不太合适,裴老太太轻拍裴立业的手臂制止,陈慧秋也听得皱眉。毕竟裴诚诚是个二十几岁的成年人,这样被说得一纹不值,太过折颜面。
   果然,裴诚诚听到这样的评价就变了脸色,原本强撑着的克制冷静被戳中最薄弱的软处,破了防,再忍不住心中的情绪。
   “爸,你总算说实话了。什么是为了我的前途着想,其实您就是觉得我没用,看不起我,觉得我就该活当只家养的小鸟儿,不可能飞上枝头去外面看看,对不对?离了你安排好的笼子我就会饿死,对不对?我在这里生气的真的主要原因,真的是为我的前途未来担忧吗,不,其实并不是,你不满的是我脱离了你的掌控吧。
   你平时不说话,什么事都高高挂起,真的是因为有多家庭和谐的智慧道理?不,你就是觉得这些女人和孩子之间的琐事入不了你的眼,你是骨子里有着父权制上的傲慢,自以为比家里其他人高出一截。我没去你安排的工作,让你高高在上的控制权和的身份地位受到了挑衅,这才是你大怒的核心原因。”
   “诚诚,你怎么这么和你爸说话?你爸平时从来不多说什么,今天气成这样,你怎么还要犟嘴,快别说了。”裴老太太一听这话很严重,赶紧出言劝阻。
   “奶奶。我爸养成这种思想其实你有一大部分功劳,我从小就老听到你用’你媳妇’这个短语来形容我妈,就跟我妈是他的私有财产一样。还老是念叨说我爸是家里的顶梁柱,唯一的男人,对着我妈各种碎碎念,一个劲儿的就灌输道理,什么我妈那是多幸运、你们是多大度才接受她。几十年听下来我爸可都当了真,他的骄傲清高心比谁都强。他今晚怒的,还是自己对老同学低头没面子,还将这种没面子也一并算在我头上,但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情也是你们一意孤行安排的,从来没问过我。”
   话至此处,裴诚诚又转望向裴立业,说:“爸,你知道吗,其实我理解我妈坚持要同你离婚,我甚至赞同。因为直到去登记离婚时,你还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态觉得那是对她的迁就忍让,还是把自己摆在高出一截的位置。从头到尾,就没有真心想过自己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怎么解决矛盾问题。
   你们总说我妈是幸运,有福气,是你们包容才组成这个家,说她娘家一无所有,全靠裴家帮她学习和工作落脚在泾城,就用这个理由持续这么多年的一直告诫她要珍惜感恩。既然你们都觉得是她高攀,她要离,那你们该庆幸呀,可你们根本不庆幸你们慌了,不是吗。可就算你慌了,一万个不想离,还摆着幅高高在上的姿态,连直接承认错误都不肯,一再的找二姐当说客劝我妈改变心意。不觉得很矛盾吗,口口声声劝她毕竟是一家人,没有过不去的坎,要包容妥协,可你就怎么没想过这道坎是你们立起来的,就高高的站在上面不肯下来。
   还有大姐的事。当年你们误了大姐的学业,浪费了她的人生,等她想明白自己要什么的时候要重新开始,你们也明白自己当时做错了决定,可就是坚持没有一个人承认过错误,最大的妥协居然是那句高高在上的’就算我们错了,但你们是家人’的理由。因为是家人,所以就能无理由的控制其他人的人生吗,就能以爱之名,去要求他人为你们的想法埋单吗?那么这种人生还算是后辈自己的人生吗。凭什么人就要图个平稳就行,凭什么不能有野心,大姐她就是不想当平庸的大多数,她也有资本比大多数人强,你们用自己的想法认知浪费了她的大好人生,这才是事实,谁敢明明白白的承认出口过!
   我不告诉你们,因为我知道你们会说什么,我几乎可以从大姐身上拿到一整套模版教训,她就是在过去太诚实与妥协才会有现在的结果,我不想再走一遍她的路而已。那个蒋先生说我们和她生活了几十年,还不如他一个外人了解她,其实不对,你们了解的。只是,你们从不不觉得后辈的人生是属于后辈自己的,一家人里的每一个人其实也是个拥有独立人格思想的个体,值得被尊重与平等对待。
   我一直想说但不敢说,现在我想直接说出来的一句话是:我支持大姐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支持我妈离婚不再被人说幸运,我看了她们的前车之鉴,更明白不要步后尘。不想让别人替我做决定,我要自己做。”
   “反了,反了,这是要反了呀,听听他都说了什么。”裴立业气得脸上一阵又红又白,指着裴诚诚的手都在发抖,似乎随时都有站起来冲他动手的可能。
   “爸。我自己的事自己负责,自己选的路自己走,以后我去睡大街捡垃圾也不会有怨言。但是,如果我不试一试,我可能会成为第二个大姐,十年后可能做着份平稳的工作但绝不甘心,然后我会不断试想如果当初曾勇敢试一试后会怎么样,我会后悔,却不一定会像大姐那样克制与耐心,或许……或许……”裴诚诚站起身说到。
   “或许什么?”
   “或许,我会恨你们。”裴诚诚的声音缓慢低沉下去,微微垂下头,似是有些泄气一般,接着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大姐,我会怎么办。我发现我根本不能怎么办,我不会有勇气像大姐那样重新开始奋斗,但也没办法在岁月里回头,那会是个死局,我会活活卡死在那儿,带着一种不可能消除的遗憾一点点变老。这些遗憾,多多少少会化成怨恨吧,对自己,还有对身边的人。
   你们从来只觉得大姐冷面冷心,但我觉得,她其实才是这个家里最有人情味儿的人。她包容接受我们每一个人,一直在无条件的原谅。大姐,真的很善良。”
   裴诚诚的一番话令屋子陷入安静,众人都在消化着他这些从未说出过的真实想法。
   一直以来,作为家里最年幼的一人 ,所有人把裴诚诚当作一个任性、不成熟的孩子看待,尽力的给偏爱与保护,也自然而然地觉得他心思单纯,头脑简单,从来不知道知道他对这个家里的一切有着自己的看待角度。相比于裴男在与家中人起意见分歧后依旧保持着的冷静沉默,更多的是选择聆听,不使矛盾更加激化,裴诚诚则开诚布公式的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讲得通透明白,他急切地想要点醒每一个人,指出他眼中的问题根本。
   在沉默中,门口处传来一些物品响动,众人闻声侧过头去才发现黑暗的玄关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正是许久未曾回家的裴男。
   裴男手里提着几只袋子,那是她从南方带回的土特产与水果,为了能让家里人吃到最新鲜的口味,她下飞机后决定先回一趟裴家将东西送来,却不料正好遇上家里的这场“问审”,听到裴诚诚的那些话。
   见到裴男背后的门虚掩着,裴诚诚也没过多耽搁,提起自己的背包拿上外套侧身从裴男的身边经过后出门离开,任是陈慧秋立即在后面唤他,他也没回头。
   “让他去,看他能到哪儿去!”裴立业挡下也欲要起身去劝人的裴老太太,倔强地任由裴诚诚离家出去。
   裴男看着这些一直很平静,她稍稍侧头看着裴诚诚出去,之后进入客厅来到灯下将提来的几个袋子置到桌间。裴家的长裴们看清许久未见的裴男都各有心情,才半月左右未见,她瘦了一大圈,又因在南方晒了两天烈日而肌肤偏黑,令人想到她的辛苦不易。再结合方才裴诚诚所说的话,都不由心中愧疚与亏欠。
   “这种水果要新鲜吃,我带的不多,尽量别过夜。”裴男推动装着荔枝的手提礼箱叮嘱,之后也没什么合适再说的话,就作别转身打算离开。
   “男男,这么晚了,要不就住下吧,明天再回。”陈慧秋出声。
   “对呀,刚下飞机回来还没吃饭吧,好歹吃个饭先。”裴老太太也出声。
   “三弟应该还在楼下,我把他带去我那儿先安顿上,今天就不住家里了,过两天再回来。”裴男简单地婉拒与解释,又说明白裴诚诚将由她接手,令所有人安心。
   裴男出门离开后裴家内又陷入一阵冗长的安静,每个人心里又都心潮翻涌,只是无法直接向外人明言道出。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都一言不发地起身各自回屋。
   裴桑桑在这一整晚基本没有说话,她秉承着从小的行事原则,谨小慎微地不主动搀和麻烦,特别不与长辈唱反调,一直认为这是最为聪明讨好的做法。可这晚,她躺在闲上开始不断在心里划上问号。
   裴诚诚在她眼里其实一直算是个没啥脑子的三弟,除了恋爱和任性几乎没一件事能拿出来讲,每天嘻嘻哈哈的耍些小聪明,不成大事。这一次,当他面对一众长辈说出那些直指要害的话时,裴桑桑才明白原来三个姐弟里只有自己才是真的将一切主动与决定权交给别人的那一个,包括思辨与决策能力。三弟平时的不说,不代表没有想,他有一套自己的思索,不论这其中对错道理有多少,但他至少有这种独立的能力,而自己除了乖顺的明哲保身,一无所有。
   裴立业回到卧室就换衣躺到床上,关上灯再没太多外在情绪表现,可心里已经犹如高山擂鼓般激荡不能平息。他第一次被人这样直接地指出他有着优越的父权思维,他愤怒地把这当作一种偏见,可又在冷静思考过后他又不得不承认,在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时,他的思维里似乎有一套固定的模式,认为自己应该成为一个高傲的男人不与女人孩子计较,不混迹于家庭琐事之间,他把自己设定成为一个鹤立鸡群式的角色。
   他知道陈慧秋很好,不论是作为妻子还是孩子的母亲,或是自己母亲的儿媳妇,她无可挑剔的尽力做好了一切,换一个人不会对这个家更好。但是,他本性里的高傲也让他从未说过一句感谢,不会去表现温柔感情,似乎将爱与感谢宣之于口讲出来就让他掉了价。这使他即便在讨好夸赞陈慧秋时,也不过是借着责备孩子这样的理由,囫囵吞枣式的侧面恭维,还在心里预设着这已经是自己的附身妥协,她应该很高兴地接受且得到欣慰满足。
   自己,是一个多么自以为是,又假清高出尘的男人呀。裴立业第一次这么想,侧头透过隔着的帘子望向也上床靠躺下的陈慧秋,她没有直接睡觉,而是戴上耳机翻出床头的一本小册子来看,像是在学习什么东西,似乎近来她一直有着这个睡前习惯。
   “这么多年,你真的觉得,我一直高高在上的看待你们吗?”裴立业问。
   或许是因为耳机里的声音太大,陈慧秋根本没有听见这则询问,以至于这句话兀自消失在隔着的帘幕之间,毫无回响。
   这样的沉默无应,让裴立业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挫败、孤单,甚至是一种油然而生的悲伤,他不禁在想如果自己的生活里真的失去陈慧秋,那么将是何等灾难。他忽然像后知后觉地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陈慧秋已经在走离婚流程,他在失去这位相伴几十年的妻子,真的在失去,关于离婚这个话题他才像是真正明白意味着什么。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裴诚诚被裴男带回了自己的公寓,对着这个此时一身丧气与狼狈,但还气乎乎倔强着的三弟,裴男始终保持着耐心与温和平静,和从前每一次在家里一样的态度。
   “太晚了,我下些面条给你将就着吃点。柜子里有多余的被子,你拿出来铺在旁边打地铺将就一晚,一切明天再说。”裴男在放下行李后一边去厨房煮水备面,一边冲外面的裴诚诚安排张罗,姐弟间的默契不用过多赘述。
   “姐,我没衣服。”裴诚诚从柜子里掏出被子抱在怀里,然后又为难地冲厨房喊话。“
   “自己看着面条,别沸出来。我去给你找。”裴男无奈抿唇,边解下围裙出来边说。
   裴诚诚放下被子去厨房盯着面条,看裴男换鞋出门,追问了一句她这时候要去哪儿买东西,外面店里都关了,裴男只头也不回地提醒他盯着锅里别分心,然后关门离开。
   两分钟后裴男敲响了蒋东的门,向他借一套男性居家所需的衣服和拖鞋。蒋东笑着问她要干嘛,还调侃玩说如果她是要自己的东西摆在屋里当陪伴,不如直接搬过来,只赢得裴男的一个疲惫的白眼。
   “好啦,别气,我这就给你拿,等我一会儿。”
   不一会儿的功夫蒋东去而复返,手里提着只袋子装着所需要的物品,同时还将一张写了自家门锁密码的卡片夹递给她,说:“他应该还会需要别的东西,如果我不在,随时自己过来取。密码再给你一遍,免得你忘记。”
   “不用了,明天我会去给他添置东西。”
   “我的意思是。既然要深夜收留自己的弟弟,看来你这趟回家也不是什么阖家欢乐的好情况。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应该也不想说,不过,如果你需要帮助或休息,任何时候我这里的有个后退容身的地方。明白了吗?”蒋东将卡片放到袋子内。
   当天晚上,裴诚诚穿着裴男从蒋东那里借来的衣服躺在打好的地铺上,在熄灯后还连续回复了安琪数条微信,他丝毫没有透露自己与家里的问题,只一如平常地约定好明天要见面的时间与地点。
   在与安琪道了晚安后裴诚诚看一眼日历,想到下个月初就是安琪的生日,于是打开安琪社交平台小号看她转发的抽奖信息,见她想得到某个品牌的新款包包。裴诚诚便打开代购平台找到同款包包支付订购款,在收到银行账户的减款后他看到自己的账户余额仅剩下三位数,有些心烦地蹙眉担忧,但又不想被人看穿,于是关掉手机塞至枕头下,将双手交叠着枕在脑后盯着黑暗的天花板眨动眼睛。
   “大姐,谢谢你。”隔了一阵儿后,黑暗中裴诚诚冲旁边床上的裴男说到。
   “不客气。你是我三弟,总不能真的让你去街上过夜。”裴男以为他是说关于收留的事,就不以为意地回应到。
   “我不是谢你收留我,是谢你能站出来说不。因为看到你,我才也敢自己做决定。”裴诚诚解释着,缓了缓又说:“其实从小我就佩服大姐你。小时候我如果惹事了,只要有你在场,我就有信心一切都能解决,你在我的眼里其实比家里的长辈们都更令我能安心有底气,我觉得在有些特质上你能超越他们。”
   “说这些好听话,是因为现在没人帮你,我是你的最后稻草吧。”裴男淡淡反问。
   “不是,是我真心觉得你比我们家所有人都勇敢,我相信你能走一条很长很远的路,见识和获得比我们家所有人都更广的世界,经历很精彩的人生。大姐,其实我在听了你的事后就觉得你一定能成功,活得比从前精彩,我是支持你的那一边。”
   裴诚诚在黑暗中说着话,无人能看到他的神色表情,但言语里的态度与情绪已经足够表示出他的真诚。他不是个爱煽情造作的人,此情此景,此时此夜,躺在处黑暗中只是想说一句从前未曾明说的心里话表示自己的心意。
   “快睡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裴男第一次听到一个家人对自己的支持,不论心底是何感受,表面上都没作任何回应,只平淡如常地提醒了一句后闭目安睡。
   “叮!”黑暗中一声信息传来,裴男放在枕边的手机亮起屏幕,她睁开眼睛随手拿起,本以为会是什么推销广告,打算随手划删掉,却不料是串陌生个人号码。
   “你还好吗?”没有开头的招呼与介绍,仅简单四个字掐头去尾的写在信息栏内。
   “我是亦舟,我回来了。”又是四个字传来。
   裴男的潜意识从岁月尘封记忆里摘出一人,眼中认识信息上的每汉个字,又似在瞬间觉得一切陌生到不能辨识。谭亦舟,曾在她青春时节里留下重要记忆的那位学长。
   此时楼下,一墙之临的门铃被按响,正准备进入卧室休息蒋东以为又是裴男再来借东西,便笑着顺手抽出桌上花瓶中一枝桔梗来到门前。他拉开门翻腕递上鲜花,笑着欲说句玩笑话来调侃来人的去而复返,殊不知开门所见的却是位脸颊绯红的微醉丽人。
   蒂娜双眸泛红,香气裹挟着酒精气息,站在门外以一种渴望又小心翼翼的神色望着门内的人。半晌沉默后,蒂娜未语先垂泪,以一种娇弱如柔风拂水的姿态伸臂揽抱上蒋东,将脸贴靠在他的肩头,闭上眼睛低声不问自答。
   “其实这次回来是为了你,我想你了。”
   夜深风起,秋末添寒,正值好眠时节,全城万籁俱寂进入梦乡,今夜无话中许多人酣睡如婴儿,也注定将有许多人彻夜辗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