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最后一天，距离纪小唐举办画展的日子只剩两天。
从风岭岛回来已经十来天了，纪小唐没有出过门，把自己锁在家里，手机关机，妄图与世隔绝。
除了江心月，不会有人管他死活。
江心月不止是纪小唐唯一的朋友，更是他的姐姐，即使俩人身体里流淌的不是同样的血液，关系却比一般亲姐弟都来得深厚。
江心月见过任何时期纪小唐的样子，是比沈岳还要了解他的人。
纪小唐的家门关不住江心月，搬家第一天就给她录了指纹，家里还有一间专门留给她的卧室。
晚上七点，江心月结束一天的拍摄工作，拎着打包的饭菜回到纪小唐的公寓。
这段时间江心月都住这儿，她很清楚，如果她不守着纪小唐吃饭，他能睡到天昏地暗，胃病犯了疼死在床上都不肯张嘴求救。
江心月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和沈岳到底发生了什么，纪小唐这幅样子，她也不敢多问，怕再次勾起他的伤心事，就这样放任纪小唐颓废地躺了半个月。
不过今天是最后期限了，再过两天就要举办画展，是大事，江心月不可能继续惯着纪小唐。
失恋而已，这个男人不行就踹了换一个，多大回事，事业才是最重要的。
江心月上楼，打开主卧门，走到床边，动作熟练地把蒙着脑袋睡得浑浑噩噩的人拽下楼。
睡得太久，纪小唐头昏脑涨，呆呆地坐在餐桌前，醒盹。
等江心月把饭菜从打包带里拿出来，摆在桌上，纪小唐才慢慢清醒，喉咙干涩，他说：“想喝水。”
江心月放了一份米饭在纪小唐面前，“要喝自己倒，使唤谁呢。”
纪小唐直接趴桌上，耍赖道：“走不动，帮我倒一杯嘛。”
江心月无法，依言去厨房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纪小唐是真渴了，平常喝水都是小口小口慢慢喝，今天咕噜咕噜两三下就干完一整杯。
江心月今天打包的饭菜是他们常去的那家私房菜馆，糖醋小排、蒜香鸡翅、土豆烧豆角，还有他们家的招牌小菜腌萝卜，全都是纪小唐爱吃的。
那家店离纪小唐这里不远，再加上江心月是骑机车回来的，饭菜都还冒着热气，美食的香气钻进鼻间，连烦闷的情绪都消散几分，纪小唐迟钝的觉出饿来。
纪小唐从桌上拿起一次性筷子，撕开外包装，夹起一块小排骨放进嘴里，正专心品尝，就听到前方的江心月语气严肃地说：“纪小唐，你还记得两天后是什么日子不？”
纪小唐慢条斯理啃完排骨，把骨头吐出来，不甚在意地问：“什么日子？”
江心月气得心梗，“画展啊大哥！别跟我说你全忘了？！”
纪小唐愣了愣，瞥了眼江心月，小心翼翼夹起一块鸡翅，心虚地说：“……没忘。”
江心月还不知道他，一看他这幅表情就知道真忘了，没出息的玩意儿，心里一有事就装不下别的，什么破毛病。幸好有她在，得空的时候一直在跟画廊那边的工作人员交涉，明天一早必须把所有作品运到那边，他们要开始着手布展了。
这次的场地很不错，叫“木兰美术馆”，是A市最大的一家私人画廊，听说老板是个富二代、画痴，投入这么大不为赚钱，纯粹是砸钱养爱好。
再出名的画家想要在“木兰美术馆”办画展，如果老板不喜欢你的画，给再多钱都没戏。相反，如果恰巧对方很喜欢，那么画家不用花一分钱，画廊将免费提供场地，为你办展、宣传。
运气好，纪小唐的画入了老板的眼，得到这次免费办展的机会。
江心月已经懒得说他了，只是交代道：“你整理一下要拿出来办展的作品，明天一早画廊那边安排人过来取。”
纪小唐嘴里嚼着嘎嘣脆的腌萝卜，乖乖点头：“知道了。”
江心月见他这么乖，安下心，又道：“我在微博上发了预热，效果不错，你记得转发一下。”
纪小唐惊讶道：“啊？搞这么大阵仗干嘛。”
江心月是专业摄影师，拿过奖，拍过明星，知名度还挺高的，微博有两百多万的粉丝，难得的是粉丝活跃度也很高。
纪小唐当年为了沈岳跟家里闹翻，净身出户，上大学后，他虽然偶尔会接画稿，赚了点小钱，但花钱一向大手大脚，几乎没有存款，仅剩的两千块钱，为了抢下沈岳曾经住过的出租屋，一大半都用来付了房租和押金，剩下几百块连生活都成了问题。
当时江心月知道他自尊心强，不会接受她直接给钱，便偷偷拍了他几幅画，发了微博，一夜之间就给他活像假号的微博涨了几万粉丝，之后便约稿不断，没再出现苦哈哈没钱的窘境。
吃完饭，江心月坐在客厅地毯上修片，纪小唐没有打扰她，上楼先回了卧室，拿起手机打开微博，找到江心月发的那条画展预热。
这条微博被江心月设置成置顶，打开主页一眼就能看到。
——宝贝们，我家弟弟将于7月3号在A市木兰艺术馆举办一场小型免费画展，在本市且感兴趣的小伙伴欢迎到场瞧瞧，姐姐免费拍照哈哈。转发此条微博，抽十位每人1000元。不用关注我，关注我弟@糖的微博，即可参与抽奖，3号晚上十点系统开奖，希望大家多多转发支持~
看着充满温度的这几行字，纪小唐眼眶发热，冷了半个月的心脏恢复些许活力，不再硬邦邦的连呼吸一下都疼。
五年前，如果有人问纪小唐，会有人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愿意留在你身边吗？
当时纪小唐的回答有两个：沈岳和江心月。
然而事实证明，永远会陪在他身边的，从来都只有江心月。
纪小唐用力拍了拍脑门，把沈岳的身影从脑海中赶走，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正事要紧，不要再想那个可恶的负心汉了！
纪小唐如今的微博粉丝也有近30万，他不懂运营，也不像江心月嘴甜会说话，通常画完稿子，直接分享图片，一声不吭。关注他的人时常在评论底下嚷嚷他太高冷，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画画机器。
如果不是江心月时不时在她微博发几张纪小唐的作品和照片，彰显下存在感，估计粉丝早就嫌没意思跑完了。自从纪小唐被迫爆照后，每发一次微博，评论总是有人求自拍，他向来不喜欢拍照，从未理会过。
纪小唐转发江心月的这条微博时，编辑内容的时候再次词穷，便学着江心月的方式，追加了五个中奖名额，每人送一副画，如果不想要或者不喜欢，就变更为1000元红包。
编辑好内容，确认无误后，纪小唐正要按下发送，即将碰到时突然顿住，犹豫片刻，把这条内容存为草稿，起身前往角落的画室。
纪小唐把画室的灯全部打开，屋里变得亮堂堂的，他打开原相机，以满室的画作为背景，前置镜头聚焦在他脸上，伸手理了理凌乱的发丝，随意按下拍摄键。
江心月说他脸小，五官精致又立体，脸部线条流畅，很上镜，看来此话不假。之前他拍出来的照片好看，总以为是江心月拍摄、修图技术好，现在他自己用手机随便一拍，没想到效果也不错。
纪小唐再次打开刚才编辑好的微博，上传了新鲜出炉的自拍照，点击发送。
弄完后，纪小唐扔下手机，开始认真挑选满意的作品，时间悄然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心月敲门而入，语带惊讶地说：“小糖，木兰美术馆的官博居然转发了你的微博！”
纪小唐忙着选画，应付道：“哦，很稀奇吗？”
“当然稀奇啦！”江心月凑到纪小唐面前，向他解释，“我之前翻过他们的主页，基本上都是分享出彩的绘画作品，从没见他们转发过哪位画家的微博，怎么到你这儿就破例了呢？”
又不是每个画家都闲着无聊开通了微博。
纪小唐百忙之中瞄了一眼举在面前的手机屏幕。
——哇，没想到纪老师本人比作品还要完美！非常期待两天后的画展，木兰美术馆将倾尽全力为纪老师提供完美的展示场地和宣传工作，保障画展顺利进行，3号当天不见不散~
看到第一句话时，纪小唐不悦地皱起眉，直觉这美术馆官博皮下不是什么正经人，他不感兴趣地说：“他转他的，关我什么事。”
就知道是这反应，江心月无奈摇头，转头看到乱糟糟的画室，问道：“选好了吗？”
纪小唐回答：“差不多了。”
“行，他们早上九点到，”江心月提醒道，“不许赖床啊。”
这段时间纪小唐还没这么早起床过，想想就头疼，他拉长声音说：“知道了——”
夜里，纪小唐又失眠了。
一闭上眼睛，沈岳的身影便自动浮现在眼前，怎么赶都赶不走。
纪小唐翻身侧卧，蜷缩成一团，左手探进枕头底下，摸到那个硬邦邦的小东西，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里，双眼被逼得通红，但里边是干的，没有眼泪。
纪小唐把戒指放到唇边，张嘴死命咬住，牙齿摩擦戒指表面，发出压抑又沉闷的声响。
为什么还要想他？
为什么还要对早就背叛自己的人念念不忘？
纪小唐，你要不要这么犯贱？
3号当天，纪小唐上午没起得来，江心月倒是精神抖擞，一大早就跑到木兰美术馆充当免费摄影师。
等纪小唐睡醒，慢悠悠吃完饭，现身画展现场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七月的A市，正值酷暑，烈日当空，热得人心烦气躁。
纪小唐刚一打开出租车门，热浪随即扑面而来，顺着裸露的毛孔狡猾地钻进身体，顷刻间占满全身。
纪小唐实在搞不懂，他当时为什么要把画展的日子定在这时候，简直是给自己找罪受。
江心月在门口等他，见纪小唐黑着一张脸就明白是热着了，忙招呼道：“快进来，里边凉快。”
纪小唐两步踏上阶梯，走进美术馆，冷风呼呼一吹，毛孔瞬间舒展，热气驱散，烦躁的心情刚有所缓解，就听到江心月说：“我看到你爸了。”
纪小唐怀疑自己是热懵了，产生幻听：“……谁？”
江心月肯定道：“你爸，沈教授。就十分钟前，我下楼接你的时候。”
纪小唐有一瞬恍惚，上一次见沈韵之是什么时候？时隔太久，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总之，自六岁那年父母离婚，纪小唐被判给了母亲纪瑛，此后这二十年间，他与沈韵之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都集中在纪瑛定居国外的这五年。
纪小唐跟着江心月踏上楼梯，语气不咸不淡地问：“他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江心月停下来瞥他一眼，像在看白痴，“参观儿子画展呗。”
纪小唐脸上挂不住，正要呛回去，余光就瞥到了站在楼梯口的沈韵之，看样子正准备离开。
纪小唐抬头，父子俩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生疏、僵硬、尴尬。
岁月似乎对沈韵之格外宽容，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再加上本身气质温文儒雅，身形清瘦，完全不像年过半百的中年大叔。相反，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更是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韵味。
江心月跟沈韵之打了个招呼，两脚抹油，抱着单反跑了。
沉默在余下俩人之间蔓延，纪小唐不想继续无意义耗下去，几步迈完剩余的台阶，目不斜视地从沈韵之身旁走过，刚错身，就被人叫住了。
“小唐。”
纪小唐停住脚步，没有回头，也没应声。
像是完全不介意他的不礼貌，沈韵之温润的声音响起：“这个月15号……你有时间吗？来家里吃个饭吧。”
7月15号，纪小唐记得，那天是沈韵之五十岁生日。
半晌过去，沈韵之没有得到答复，他失落地收回视线，转身准备离开，下一秒就听到纪小唐有些别扭地说：“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