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剑西来!

书名:你是唯一幸存者 作者:橙懵 本章字数:9450 下载APP
许一个三生三世,永不负约……
刀那么秀,那么薄,那么细,那么纤。
划开苍白修长的手指,晕开惊心的红丝,传递着一个诺言,一个誓约……
那个身边的人,她是谁,她是谁?她在我的梦里,又或者,是我在她的梦里?谁在谁的梦里?
庄生晓梦迷蝴蝶,其人斯在,梦耶非耶……
是什么扰乱了这一刻的欢喜,是什么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
脚步,刀剑,叫嚷,惊呼,冷箭,晃动的面孔,模糊的身影,粘稠的血液,倒转的天地……
刀那么寂,那么凉,那么冰,那么寒。
直如那个青衫掩映的笑容。
刺破前尘种种,穿透宿命的绝然。
那隔帐刺来的一刀,凌空相抵的一掌……
那么痛,那么那么痛。
她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啊--”
“啊!”
惊呼声几乎是同时响起,霎那间令人毛骨悚然。张起灵骤然张开了双眼,惊恐到暂时失去了知觉。一时她竟不知道,那声已迫在喉咙的惊呼,是在梦里,还是真实?!
她茫然地,汗水淋淋地,望向对面和她同时弹起的那个人——惊恐难掩的眸子,煞白的嘴唇,细密的汗珠,让人油然而生心痛怜惜之意。
一时只听到房间里浓重的喘息声。
碟机里的唱片还在持续着。
音质纯净,音色饱满,像飞鸟一样地飞翔,像流星一样的坠落。相同的旋律,相同的呻吟,在不同的音区飘出,摄魂夺魄。
方才如圣音般轻柔的音乐,此刻听到耳里,百般的心乱如麻。
“是,是我吓到你了--”张起灵定了定心神,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惟有哑着嗓子歉疚地说:“对不起。”
有没搞错啊,在别人家里睡着已经是很不礼貌了,居然还发恶梦惊吓到了人家,真是……该死--张起灵的面孔刷的通红起来,再不敢看她一眼,抬起手背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心里那叫一个七上八下惶恐不安,真不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耳光。
田芳蕊沉默了一下,脸色慢慢恢复了平静:“没关系。”
碟机里圣洁的男音正慢慢地飘起来,万劫不复,不可阻挡地,奔向殉难的高潮——
她静静垂下眼,略带迟疑地,轻轻地扣合了手指,圈成一个持握的姿势,似乎那里……曾残余过一把刀锋的凉意……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人是必须要强大的。
当她一遍一遍忍受那些非常人所能忍受的训练时,当她在明媚的阳光下在皎洁的月光下在沉寂的黑暗里一次次开辣椒水时,她就会说服自己,我很强大。
是的,我强大。强大到先让别人伤心,自己就不会伤心。强大到先夺去她人的生命,就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生命。
许多画面闯进她昏沉的脑海。好像有什么东西蓬地一声撞在一起,发生剧烈地爆炸,千万片破碎的尘埃从烟尘中迸射出来,尖边利角,飞箭一样扎进血肉。耳朵在尖厉地鸣叫,一片一片的黑云,仿佛想要遮蔽整个视野。
她把所有的力气集中在手指上,用力握紧掌心的SV5.0,那么凉。她今生第一次,感觉到辣椒水械的冰凉。
最强大的,原来,是命运。
突如其来的,逃不开躲不了,悲凉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了寂静。她的血,汨汨地流着,一滴一滴,发出轻微而空洞的声音。她挣扎着,把手移过去——她的身体还是暖的,脉博还在突突地跳动,一根削尖的钢铁却由颈至背斜插进去……
她按着她脖部的伤口,血从她指间涌出来,气势汹汹的流逝。她的唇苍白而冰冷,她伏上去,却只尝到了血的腥热。她只觉得全身跟她的唇一般冰凉。
这不是那个血花飞溅的梦,但同样的是瑟瑟倒在了努力挣脱命运的路上。傅晚晴的生命,在她眼前一点一滴的消逝,原来,并非她的意愿。
欧洲小镇上清越的笑声和花香慢慢飘远。七岁汽车后座上的一抬眼,穿着蕾丝花边如天使一般的小女孩,眼里满是悲惘与同情。她突然觉得,她已经认识了她一世。
她闭上眼睛。
天使已消失。
她只愿自己,从此也沉入冰冷的睡眠。闭上眼,便不再见这无爱也无痛的世界。
四周彻底黑下来了。
意识在渐渐飘远,耳鸣仿佛也随着意识消散。在最后一丝知觉尚存的瞬间,世界万籁俱寂。
只有她一人。
破碎无人之处,只有她一个人。
黑幽幽的深河,只有她一个人。
头上不再有蓝天。
明日亦永不到来。
万籁俱寂的世界之中,却有一个声音清晰光亮得如同利刀,不废吹灰之力地切割一切黑暗与静寂。
惜朝……
惜朝……
……惜……
……朝……
一张颧骨丰满但是眼角凜利的脸,很动人的冷。张起灵还记得第一次在蓝天下遇到这张面孔时,那种如梦一般的惊异。
现在这张脸隐入黑暗里,下巴的轮廊更加消瘦,浓长的睫毛静寥地覆盖着,像刚轻历过了一场古典的,执拗决绝而华美惨烈的故事。
张起灵怔怔地望着,只觉得心脏绷得如一根钢线,疼得几乎要断了。
两天。已经两天了。
外伤并不严重,只是不知为什么,她一直不醒来。
是不能醒来?还是不愿醒来?
主治医生说,如果再这样下去,就要做好她永远沉睡下去的准备。
“她有什么亲人吗?”她们问。
张起灵茫然地摇头。真奇怪,她们一起已经相处了不短的时间,甚至,还计划好,要远游欧洲,去丹麦终老——
只到此时,她才发现,田芳蕊的一切过往,除了手里那两页菲薄的资料。没有更多。
她其实不了解田芳蕊。
但是对她的这份感情却来得异常猛烈直接,在目光触及的瞬间,已暴发出某种排山倒海势无可挡的情绪。
她可想过要忘了她。
可是当深夜接到电话时,那种仿佛一根针一寸一寸刺入了心脏的痛苦,比忘记,更刻不容缓。赶到医院的途中,心乱如麻,满脸泪汗,双手颤抖得不能克制。
两天两夜,她脑里都极为空洞,身后整整一个香港的灯火,都仿佛在细细的灼烧着她的灵魂。
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伸手紧紧捉着那双恒久冰凉的手,一遍一遍,低声呼唤她的名字。
相忘于江湖?!
不,她做不到。
在这不确定的城市,她眼前只有这个人。她的脸,她细细的呼吸,在暗夜里辗转反侧的,压迫着她的神经。但也只有这样,她才能确切感觉到自己还活在这世上。
她已经无法离开她。
她离不开她。
窗外下起小雨,打在密密层层的爬山虎上,沙沙不断。她握着她的手,听着她的呼吸,却不知她是否能醒来。
生生折磨,求死不能。这一刻她方知安乐死真是高尚人道。
“头儿,铁RIS不是让你避嫌咩,”八仔向来大刺刺的声音,在遇到房间里寂静的空气后,也不禁低迷下来,“老大,她躺着你也别这样不吃不喝啊。”
“我真唔明,你点会有嫌疑,铁Sir点该会打算叫你停职……”穆鸠平用手叉着头发,烦燥的来回踱步。
警车赶到的时候,肇事的卡车已经逃逸无踪,本以为是宗交通意外,出事的黑色Cayenne上却检测出,煞车失灵是因为电路被人动了手脚。之前这辆车只有张起灵开过,而且邻居的口供也提到之前有听到她跟田芳蕊激烈的争吵,张起灵还开了辣椒水……
可是——可能吗?穆鸠平盯着病房前那个哀伤得静寂无声的人,怎么可能是她?她绝对不相信。全世界的人都有可能伤害田芳蕊,惟独张起灵不会。
张起灵却没有听到穆鸠平的喃喃低语,她只是觉得疲惫,且累。更深更紧的,她将那双支离得越发苍白,却具有某种章鱼般柔软,飘浮,诡计多端又极善伪装魔力的手指,一根一根,全部牢牢蜷进自己手心。
比告别更加极端的方式,是用死亡来保护爱情。
惜朝,你是这样想吗?
恍惚里,却觉得掌心里某根手指微微一动。她抬起头,极度疲倦的双眼还未曾找到焦距点,已听到老八炸雷一样的大叫——
“啊!她动了……医生……医生……”
一股哀而不伤的感动紧紧抵住喉咙,张起灵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她看着那双深黑色的,如同笼罩着雾霭沉沉的眼睛缓缓睁开,令人迷失的江河雾气扑面而来——
啪。
病房内灯光大亮,医生护士蜂拥而入。
张起灵站起来,轻轻退出房门。
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她才伸手摸了摸脸。
一手是泪。
看见的,熄灭了
消失的,记住了
我站在海角天涯
听见土壤萌芽
等待昙花再开
把芬芳留给年华
彼岸没有灯塔
我依然张望着
天黑刷白了头发
紧握着我火把
她来,我对自己说
我不害怕,我很爱她……
午夜电台的歌声,嘶哑着,划出低沉的孤弧。田芳蕊静静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听见雨声。窗外是一片白花花的灯光,照不亮那些细到透明的雨丝。
已经是冬天了。
她只觉得心里荒芜。
寂寞是琐碎的东西,只要一个触点,就可以点燃心里的荒芜。所以,她不怪寂寞,只能怪自己心底的荒芜。
手还被另一双手紧紧地抓着,象过去一周那样,不管她怎样冷漠以对,她都一丝一毫,不肯放松。
然而她所能想起的,却只是生死不知的傅晚晴。
她知道她不能再想其她的,她必须想傅晚晴。
从前世到今生她都亏负的女子,她现在惟一能做的补偿,就是心无旁兀地想她。
“很凶险……整根脊椎都碎了……就算是能熬过这几天,一生也只能躺在床上……”
是不是因为现在已经不再有深情的王子了,所以,沉睡的人无法再醒来。
站在重症室的玻璃外,她看不见她纤细的身体,只能看见很多维生的管子,如森林一般露在外面。她告诉自己从此只能想她,想英国小镇上那个优雅的声音,那个温柔的声音,还有她营造出的柏拉图式的温情。于是她的脸就更带着几分寂静,不是像以往一样刻意淡泊的静,而是种,像西藏雪山一样的静。
张起灵默默无言。她守着她,一刻不曾稍离,也安静到了极点。
她们之间一直不曾交谈。
田芳蕊睁着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天花板。
午夜很寂寞,只是,有什么声音,让她转过头来。
张起灵本已俯在床边沉沉睡着。却不知梦到了什么,呼吸急促,不时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在梦里,她的手脚似乎都被无形的绳索缚住,挣扎着想要动弹。
田芳蕊有点恍惚地看着她梦魇,大概过了一分钟,她才想起是不是应该叫醒她,但是张起灵的手脚却忽然挣动了一下,猛地坐直了身体。
她呆坐了一秒,茫然地向周围看了看,然后慢慢起身,呆呆凝视着地面,呼吸慢慢平静下来。
若有所思的,田芳蕊看着张起灵的眼神,黯淡灯光下,那是一种青白。
张起灵在梦游。
凌晨两点的医院,她走在楼道诡异的暗光下,脸上像盖着一张惨白的面具。
亡魂未尽,而希望尽逝。
田芳蕊静静跟在她后面,像一只过分灵巧的野兽,无声又无息。她心里并不害怕。她只是觉得恍惚。她想起在张起灵第一次在她眼前梦游后,她曾查过的一份资料,美国凤凰城,一名男子在睡眠状态中,深夜开车到二十公里外,压死她的妻子。
人有可能在睡梦中杀人吗?
黑暗的,无声的,广大的潜意识世界里,是不是藏着一个更加真实的张起灵?
天气很冷,空气中带着冰凉的雪的气味。
张起灵带着怪异的神态,双眼木直,从消防楼梯间,一步一步,走到医院的顶台。
然后,出神。
雨雾飞蓬下,她的神情慢慢地活络起来,她好像很冷,缩了缩肩,好像那里有一块温暖的皮毛。然后,她抬起了腿。
田芳蕊瞪大眼睛,看着十步外的张起灵,她的腿抬起再放下——人在平台上,却像在一步一步跨上楼台。
然后她转过身,喃喃说了句什么。唇角慢慢地弯了上去,连田芳蕊都能感到张起灵心里的喜悦,一层一层,如翻开的波浪。
她在干什么?
一时间所有雨声都只是种幻觉——
仿佛在上演一场孤独的舞台剧,张起灵转了几个圈,找了个墙角坐下,一双手青白而专注的忙碌,仿佛在拼贴些什么,半响,双手一拍,孩子般的笑了起来。
田芳蕊猛地一怔,头脑里如同被人淋了桶冰水般颤抖而清明。
她在补书——
“七略”?!
心脏像被什么揪住了一般疼痛难忍,连呼吸都已经艰难。
直觉、判断、推理、规律,大多时候是南辕北辙的。在你以为已经看清事实的时候,其实离真相还差十万八千里。
她有点想笑,但直到什么温暖的液体温湿了唇角,她才眨动了一下眼睛。
“惟一可惜的是,我还没有和你喝够酒……”
她记得自己无意之间的低语,却不想,梗塞在另一个人的胸中,千百年后,仍然念念不记,郁郁难解。
田芳蕊静静走过去,在张起灵对面坐下来,看着她木直但充沛着感情的眼睛,心中有潮水汹涌波澜——
天荒海雨的天台变作葇草低低的旗亭,坐在墙角的两个男人,举着粗瓷酒碗,脸上带着同一个唏嘘又感慨的笑容,用同一个执拗而不回头的姿势,撞在一起——
空空如也的双手撞在一起——
碰。
轻响叩在心底,惊醒了虚拟的楼台,惊醒了满堂的华彩,惊醒了千年的沉缘。
张起灵蓦地睁开眼睛——
莫名其妙的,她看着自己坐在细雨的天台上。那个一周来都沉默不言的人,此刻正坐在旁边,微侧着头,直直地望着她。田芳蕊车祸后更瘦,神情十分萧瑟,但仍是一张少见的清秀面孔。现在这张面孔上,正慢慢展开一个微笑,优美的唇角,向上,再向上,慢慢地,弥漫出一种淡淡悲伤的味道……
大屿山的宝莲寺里,永远盈着如雾的烟火。
天坛大佛,高26尺,青色重铜,相互纠缠。焚在铁炉里的云泥之香,终年盘旋弥漫,为太过庄严的佛身,平添了一抹蒙昧的慈悲。
田芳蕊站在神像前,抬头看着已在烟气中模糊的佛的脸。
远离红尘的佛陀,不怒、不嗔、不喜、不悲。
断绝了七情六欲,只余众生平等的大慈悲。
“不用……我们来是为了给一个朋友求平安的……”遥遥地,张起灵正在跟一个相士纠缠,黑瘦的老道士,抓着张起灵的手,唠叨不休。
“你的印堂青中又见黯淡,分明三魂七魄里少了一魄……是不是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总也想不起来啊,那是上前辈子被一种厉害的法术镇住啦……”
张起灵心中一动,“什么?”
“唉,有些人上辈子死的时候执念太重,今生纵然能得偿所愿,最后也难免重蹈复辙——”
话还没说完已被几个斜冲出来的人拉住,“喂,你这疯道士怎么又跑到佛堂里来撒野,快出去快出去。”
被推搡出去的老道一边挣扎一边指着张起灵大笑,“快去,快去把你的魂魄放出来,不然……逃不过哈哈……逃不过……”
张起灵莫名其妙地呆望半晌,才回头,看向田芳蕊。后者远远地站着,冬日的阳光冷冷清白,映在她脸上,勾出淡淡的弧线。她的眼睛,总让人想起某种猎食动物,面对温情的时候,闪烁着犹豫,信任,坚韧,猜忌以及不知所措的紧张。于是张起灵拧起的眉头就渐渐平复下去,眼中露出温柔的神色。
“许好愿了?”
“嗯。”
“这里的佛祖最灵了,傅小姐她……她一定会好的。”
田芳蕊望了她一眼,笑了一笑,转身,就看见青砖地面上照出自己惨淡的影子。
被封住的魂魄么?
也许这就是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人,会因为见过她们就多少想起前世。偏偏她们自己,在梦境里,一遍遍隔着烟雾,彼此看不清真相和颜容的原因。
梦里的石壁,刻着狰狞的蛇头……
想要断尽纠缠,想要再不相逢,所以上一世,自己亲手把她的魂魄与怨念一起尘封了么?
梦是最诡秘的一个世界。它在现实的背面。
在梦中,她们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片薄薄的叶子,被激浪裹胁,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和方向。
梦是荒诞的。往生,也是荒诞的。
她们分明都轻过了转生,上一世遇到的人,亲手种下的因果,这一世重新遭遇。
只是,前世的一切,都变了。
仇人转生成了朋友;情人转生成了陌路;一贫如洗转生衣食无忧;德高望重转生残忍好杀;绵羊转生成了恶狼;兔子转生成了狐狸;荒凉的黄沙转生变做了灯红酒绿的都市……
没有了轻功却有飞机在天上横飞,没有了利剑却有辣椒水射入心脏……
一切都按前生她们最后一刻的执念在变。只是她们不知道,宿命的批语还辉煌的刻在了转生的轨道上,从所有人一出生起便开始照亮她们的命运,随她们前往每一处寄身的所在。蓬荜生辉。
青青翠竹总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张起灵的眼光还凝在她的背后,悠悠的,沉沉的。就像前生最后那刻,生死离恨天,她的所盼所念所想,就化成这样一道目光,全然挂在一个人的身上。所以她们今生,就注定要重逢?
田芳蕊有些顿悟,有些了然地,抬头一笑,袅袅烟雾中,她与掌控天下的佛祖冷漠对视。
说什么诸般虚妄,说什么万法皆空。
佛祖若能真正超脱,就不会念念不忘想要普渡众生。
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超脱。
天命如何?我又如何?
她冷冷侧过头,唇角有笑,是真的笑,带三分凄凉。于是默默看着她的张起灵,心里也就有了三分凉。
她正要说话,却被老八急奔进来的脚步打乱了思路。
“老大,那间诊所……那间你说一出状况就通知你的诊所,果然不对头。”
息红泪?!
张起灵一下惊跳起来。果然是她么?
“惜朝,你先回医院……”
“等等。”
田芳蕊转过来的眼光有点散,又一点点滑向她身后的老八。半晌,轻叹一声,走近,轻轻俯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张起灵抬起头,有点震惊。然而隔得太近了,近到她看不清田芳蕊的表情,她只能看到她极近的侧面,耳后淡青色的筋脉,跳了一跳。
低头疾思片刻,张起灵退开两步,对她点点头,然后快速走到门口。
跨出门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田芳蕊穿了一件白得有些泛旧的毛衣,索然地,站在佛前,有一种寂寞的神情。见她回头,笑了一笑,挥挥手。一丝凛冽,仿佛暗伏的杀机,但顷刻间湮没于她春江花月夜般柔和的眼神。
莫名的,她心里猛然一震,仿佛生离死别,极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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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诊所歇业,已经很多天没有人进出了。这几天有新业主来看房,物管处的值班人员才发现这堵墙裂了,而且有成群的蚂蚁进进出出……”
书架被拉开,一道裂纹赫然逶迤在雪白的墙上,由上及下,微微有点倾斜。更教人触目惊心的是,墙上,爬满了无数蚂蚁。黑的,黄的,密密麻麻,在冬天的阳光里争先恐后地从墙上那道裂纹钻进去,然后鱼贯而出的每只蚂蚁头上,似乎都顶着暗褐色的小团物质。
隔壁是沉厚的楼道夹壁,这样的墙壁里怎么会有蚂蚁的食物?
张起灵的眉头拧了起来,“找人来砸开!”
哗啦!
墙向后倒去,露出夹壁里黑洞洞的空间——
“呀!!”
“天啦,那……那是什么……?!”
没有人愿意呆在狭窄的暗无天日的空间里,就连一具尸体也不愿意。
杂乱砖石间,隐隐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连着一丝一丝发黑的皮肉——
英绿荷静静地立在夹壁里。
干涸的皮肤紧绷在骨头上,眼睛深陷,瞳孔却大张,黑漆漆的已经开始腐烂的眼睛,仿佛在窥探,又仿佛在嘲笑。
她永远都不会想要再看镜子了吧。生前怎样倾心呵护揽镜自顾的容颜,死后也只能任由密密麻麻的蚂蚁在上面觅食。
幸好她也不能再看。
后面传来老八剧烈的呕吐声,张起灵的胃里也有一阵翻涌,更多的,却是刻骨的愤怒:
“马上向铁Sir报告,申请搜查令和逮捕令,全城通缉嫌犯息红泪。”
……
“我……我们就奇怪点该那个英小姐不声不响就走了,估不到竟然……”
“阿Sir,肯定是那个Dr.息干的,肯定是她!我一早话这个女人有唔妥,她——”
张起灵似乎完全没有没有听到身后的几个物管人员牙关冷颤的议论,她望向天花板上剥落了墙粉的碎裂斑驳,等收回目光时,眼中聚起的阴翳神色已渐渐隐没。
带着近乎诡异的平静,她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警方会进一步调查。如果发现息医生回来诊所,请立刻通知我们,必要的时候还需要各位的协助和证供。谢谢。”
穆鸠平直起身子,周身的毛孔里逼散出无尽的寒意。
怔然间,张起灵已从她旁边侧身跨出了门口,黑色的风衣下摆所带起的风动,卷成了一个无形的旋涡,分明有种要吞噬一切的幽冥阴冷。
低头走出大堂前门,不小心跟一个胖乎乎的修理工兜头撞上,张起灵摇晃了一下,退了两步,站定。
那人脸上立即堆起一摊看上去相当肥腻的笑容,以表歉意,然后眨了眨绿豆小眼,匆匆跑了进去。
张起灵突然觉得说不出的烦闷,方才凶杀现场的景象再一次浮现眼前,冲出喉底的感觉是酸涩的,泛滥在胃的底部,却像一簇火焰在烧。
她迅速地摸出一支烟来点着,强自镇定了一下,转身向外看去。
远远的人流车流汇合在一起,排列得仿佛永没有尽头。又或者只有我们自己才是静止的,流动的是外间的一切。
那么,变化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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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度是7度,冬天真的来了。
裸露在寒流下,这个城市愈发的清晰,情绪却游离。
潮湿、阴冷、没有太阳眷顾。香港的冬天很短,这种突如其来的寒冷却会让人失去理智。
不知道是不是降温的关系,让这个城市匆匆穿行的人们总有种末日将至的感觉,好像什么事都快到了尽头,到处隐藏着隐隐的不安。
出租车在红绿灯的交错间骤止疾奔,深夜无人的街道,心有疑惑的司机按乘客的奇怪要求,环绕整个香港。由中环,经金钟、湾仔、铜锣湾、尖沙咀……
所到之处皆觉寂寞。
这个城市真寂寞。
行人车辆寥寥的的大街是寂寞的,炽白的路灯和闪烁的霓虹是寂寞的,甚至深夜穿梭的巴士,也是寂寞的。
息红泪隔着车窗,看着那些行走在港城的夜色中,和她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们。她们都有着漆黑的头发,妩媚的容颜,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穿着无袖的紧身毛衣和笔挺的西装短裙,长长的黑风衣下偶尔露出的肌肤洁白,光泽闪烁。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一朵一朵,今夜红颜,明日黄花,能否永不枯萎褪色。
这座都市,繁华唱尽,声色犬马,让人无法预知末世晚景,一如千年前某处燕歌柳巷、醉月秦楼的城池,烟尘一梦向凋亡。
“香港,我好憎你!这么虚伪这么冷漠这么——肮脏!”一个说普通话的女孩在午夜的收音机里声嘶力竭地哭喊,声音顺着电波在整个夜空中抽曳,穿透无数人的躯壳,直达心脏。
息红泪蓦地抽直了身体,深深动容。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不喜欢香港,毕竟,它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把走向灭亡的道路加以如此乐观对待的城市——艰难,可毕竟乐观。
有朝一日会有天谴么,像古代那个失落的巴比伦?通天的城堡即便到达天际,却无法通向人们的心灵。
神会眷顾每一个世人,令你遗失,又教会你遗忘,赐你深情,又让你伤情,一切并不可抗——但总有一些人想要打破宿命,顽强抗争。
很快就会结束了,很快。
剩下的,只有,离开。
女子走出车门,回头望着出租车的尾灯闪烁呼啸而去,心里有些什么,举重若轻地放下。
黑暗的夜空,有香港的冬天特有的大朵灰色的浮云,高楼层叠地耸立,灯火和霓虹温柔地交融在一起。
Pm.23:49。
把厚厚的黑羊毛围巾裹紧了一些,息红泪低头走进了楼宇大堂。
新来的值班员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个一身黑色长大衣的单身女郎,她打开前门所用的磁卡已显示着她大楼业主的身份。
听见电梯升降机的齿轮转动声响起,息红泪才慢慢扯开了蒙紧的围巾。4秒钟后,她跨出电梯,没有去摸着触碰式楼灯,而是在无声地寂静无边的黑暗中缓缓前行。
她不需要看见。有时候人的视觉并不比感觉可靠,这个世界我们能看清的那些,或许都是不是真相。
何况这条通向诊所的路,她走了整整一年,熟悉到甚至可以闭着眼睛径直达到门口将钥匙插入匙孔。
很小心地把门上贴住的警方封条撕去,“咔”的一声,门开了。息红泪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以一种悼念般的姿态,然后走了进去,同样地没有开灯。
黑暗是最好的掩体,暗谋、罪恶、谎言、背叛、杀机,甚至死亡,都可以充分匿藏。
驾轻就熟地绕过破碎凌乱的外间走进里面书房,她把窗帘拉开一条缝隙,绚烂的灯光和凄清的月色融合成一种华丽得惨烈的白,直泄进来,碎得一地都是。
小心地拉开抽屉,她借着这缕幽明,急速地在里面东翻西找起来。
明灭闪烁的光线下,她的脸是近乎透明的苍白。
咔嗒。
门扣轻轻响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的,息红泪感觉到了身后的那个人。
不是听见,因为没有脚步的微响,也不是看见,因为她僵着身子仍保持着弯曲的姿态不曾回头——只是“感觉”。这感觉太强烈,如怒海狂涛将倾覆一叶小舟的灭顶瞬间。
喉间的低呼还未来得及生就,她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翻在地,黑暗中窜出的那个人,死死地扼实了她的咽喉,下一刻,连嘴也被牢牢捂住,她想要叫,却只发出一声扭曲的嘶哑,类似于一道喘息的呻吟。
大山压顶般的沉重骑上她倒伏的身躯,一点锐利的寒凉已抵在了她的颈间。温热光洁的肌肤下,突突跳动的纤细血管紧贴在冰冷的刀锋上,让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
“别出声。”男人闷声威胁着,把刀尖移上了她的下巴,慢慢松开了手掌。
光线很暗,但要看清眼前这张脸孔,却仍是足够了。
息红泪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