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书名:弱水金阁 作者:桃子奶盖 本章字数:7575 下载APP
北平今夜下雪,暗天无月,荔山公馆里空荡荡,窗外满是风声。阿柠半夜起床找东西吃,正悄悄拉开碗橱,猛地听见电话铃发疯似的响起来。
  这么晚了,谁打电话?她走去接,那边是阿耿,气喘吁吁的,“陈哥!”
  阿柠打个呵欠,“睡了。”
  阿耿快要哭出声,“……叫他接电话!要命的急事!”
  阿柠跑上楼,用力拍陈嘉扬的门。陈嘉扬睁开眼就目光不善,加上近来本就脾气凶,这下像要吃人似的,阿柠硬着头皮说:“是阿耿。”
  陈嘉扬像有心掐死阿耿这个没眼色的东西,放空三秒,想起阿耿跟盛实安在天津,目光清明三分,下床走到沙发边坐下,接起电话分线,沙哑开口:“说。”
  阿柠背着手看他接电话,那边阿耿急急忙忙说个没完,陈嘉扬一声不吭,垂眼盯着地板砖,神情镇定而专注。
  她不知道这电话还要讲多久,下楼去给他倒茶,却听楼上一阵凌乱动静,陈嘉扬扔了电话咚咚咚下楼,快步出门,风雪裹了一肩,又折回来拿车钥匙,钥匙握在手里,脚下却没动,似乎忘了要干什么,竟像有二分慌乱,没头没尾地说:“盛实安丢了。”
  阿柠还没反应过来,傻着一点头。陈嘉扬接着站了几秒才走出去,随即外面响起轮胎擦地的动静,是他一脚油门踩到了底。
  陈嘉扬次日抵达天津,阿耿和司机并几个保镖弄丢了盛实安,已经将杨楼市场和周围街巷翻了个遍,脸色刷白地在珑璧别墅外站成一排,等陈嘉扬发落。陈嘉扬下车抬腿一脚踹阿耿心口,“白天不见了人,半夜才说?”
  阿耿一身结实腱子肉,没经住这一脚,踉跄向后一摔,陈嘉扬还不解气,上前又是一脚,从牙缝里挤出吼声:“……在哪丢的?!”
  阿耿爬起来报告,人是无凭无故在闹市里不翼而飞的,在巷子里找到了她的项链,生生被扯断,火油钻掉了一地,何况也没有接到勒索电话,显然并非为了图财——若说图色,盛实安那天穿得像只毛茸茸肥鸽子,只露出来小半张肉嘟嘟小脸,还满手炸鸡腿,能看出什么色?
  陈嘉扬把别墅上下人等全都叫来,挨个盘问,所有人一致摇头,表示近来没有什么异样,但要一件一件穷究细问,又有些蹊跷,采办被人问过要不要买些鲜肉,佣人被人问过主子要不要买份宵夜,保镖夜里轮值,有叫花子在墙下睡觉——都是寻常事,可不常这一带发生,毕竟这里住家眼高于顶,向来不随便买外面的东西,都是去市场熟家订,而保镖日夜把门围得像铁桶,一点空子都钻不了,叫花子都不出没。
  陈嘉扬大概有了数,是有人一早就筹划着要动手,苦于没有机会,好不容易等到盛实安出门,一路跟着,眼看她要离开,也顾不得会留下痕迹,把人拖了就走。迟早的事。
  阿耿如今才知道盛实安是真的凶多吉少,哭都哭不出了,眼巴巴地看着陈嘉扬。陈嘉扬薄唇抿紧,驱车去一趟杨楼,盛实安光顾过的小黑屋锁着门,他掰根铁丝撬开,里头空荡荡,但他扫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账本地图电话黄页,立刻就知道这地方是干什么的——盛实安要找谁的麻烦?
  小司机是一路跟着她的,他把司机按在椅子上,要他从在北平出门那一刻讲起。司机两股战战,知道他做银行,可也知道他是青帮出身,如今手下仍有不见光的生意,偶尔遮不住一身匪气,格外骇人,于是不敢不答,事无巨细地讲,讲家里佣人不敢送她,讲她不肯带阿柠走,讲盛实安一路一言不发,在车上睡着,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像是要哭。
  桩桩件件,每个字都化作钉子扎进陈嘉扬心口。
  他扶着桌子,骨节用力得发白。司机看得害怕,说得更细,“哦,对了,我替小姐买烤红薯的时候,有人问我她是谁。那个人,三十来岁吧,生得很高,南方口音。”
  陈嘉扬问:“你怎么说?”
  司机不知如何作答,“我说,问这个干什么?那人笑,说他看那位漂亮小姐像没人要了,不然怎么不开心?我不大高兴,说,没人要也跟你没关系。”
  陈嘉扬不言语,注视他眼睛的瞳孔漆黑,只剩屋门缝里漏出的光凝成光点落在眼底,静然不动。
  司机嗫喏道:“……先生,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时下北平,汽车是新鲜昂贵的东西,统共也没有多少,荔山公馆车子的车牌号不难打听,倘若有心,一问就能知道她是陈嘉扬的人,何况这人显见得是有心,旁敲侧击问出盛实安“没人要”——是她不再是金屋藏起的娇宠错了,还是她跟陈嘉扬有如此深厚的关系错了?会不会是跟他有仇的人报复到了盛实安头上?看不惯盛实安的人再多也有限,可看不惯他的人呢?
  她怕在他身边有麻烦,于是他送她走,可麻烦怎么反倒找上了门?
  陈嘉扬脑海里倏地蹦出儿时听母亲讲的寓言:一西域商人路遇楼兰高僧,高僧指点,说其近日将在楼兰有血光之灾。此人吓破了胆,连夜打点行李,冒雨逃出楼兰,却在跨越最后一道山谷时被翻滚下的山石砸破了脑浆子——他茫然地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个人,又或者他变成了那乌鸦嘴的高僧,数年前疑似弄丢了盛实安的惶恐重新砸在头上。这次酣畅淋漓地从头凉到了脚。
  尤其是听阿耿讲起她要找一个叫“盛雩安”的人——此人的名头他没听过,可三个字里有“盛”有“安”,一眼便知有瓜葛,一听便知是你死我活,必然与她从上海流落到北平的事有关。他清楚盛实安为何不曾讲起,那是像家境贫寒苦学生无颜在学校提及自己没钱买铅笔、无颜讲述父母的掌掴责骂般的羞耻,正如他不曾亮出自己胸口的刀片给人看;可他怎么没问过?
  陈嘉扬不是头一次被无能为力逼得几欲发疯,却是头一次乱了阵脚,刚叫人放出消息去悬赏找人,后脚又把人叫回来,怕打草惊蛇,反把可能还活着的盛实安逼上绝路。暗中铺网找了两天,一无所获,又变了想法,怕拿钱办事的杀手等不到翻倍的金条,真把盛实安弄死去换买主许诺的价码,也怕对方其实另有所图,于是又放出消息去,请对方尽管提条件,只要送盛实安回来。
  照旧一无所获。陈嘉扬开车去找,把半个天津地皮翻了个面,找到深夜,嗓子里像火烧,拧开水杯往嘴里灌,入口辛辣,原来是白俄烈酒。
  他端着水杯回忆半晌,终于想起这是盛实安的恶作剧,因为他有一次骗她喝红酒,盛实安喝下口,才知道是挤了樱桃汁的烧刀子,当夜借酒装疯寻衅滋事,在他背上挠出无数条红印,扬言要骗回来。
  是骗回来了。陈嘉扬捧着那一小杯酒,不舍得再喝,不舍得不喝,终究拧回盖子,小心翼翼放好,踩油门开车下大桥,沿宽广的马路一路慢行,火车站前灯火辉煌,巨大的钟表时针缓缓划过顶端的数字,他在升腾起的醉意中想,五天。已经过了五天。
  他找到天亮才回去。郑寄岚是清晨到天津的,正听阿耿说眼下情形,看陈嘉扬摇摇晃晃回来,暗自心惊,只当没看见他凹下去的脸颊和落拓神气,若无其事笑道:“你什么时候这样沉不住气?才几天,没找的地方还多着呢。”
  陈嘉扬展开地图,没找过的只剩几座山。山里最难找人,但也不得不找,他们吃顿饭喝口水就驱车动身,郑寄岚带了人来,帮手铺开,一个个方向找过,又是足足两天。
  山路崎岖,陈嘉扬下车步行,扶着树干向上,陡峭时扶住树干一使力,枯叶在皮手套上刮出白痕,保镖跟着,气喘吁吁提醒他当心有蛇,自己再也走不动,扶着树干喘粗气。陈嘉扬不理会,只觉得大衣累赘,把外套扯下来丢掉,自己只穿几天没换的西装继续攀爬,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没了人,黑漆漆一片树林,再向上看,朗月无边。
  他叫了一声:“盛实安。”
  盛实安三个字轻飘飘,没一个字需要唇舌相抵,故而像极了喃喃。他拢起手掌,重又高声叫道:“盛实安——!”
  尾音拖长,空山中布满回音,来来回回相撞,撞得血肉模糊。阿耿没头苍蝇似的正找他,听到动静,急匆匆跑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陈哥、陈哥!别走、别走了!”
  陈嘉扬脚步一顿,回头看他,眼神热得发烫,却沉默得像个哑巴。还是阿耿先开口,“三哥叫您下山。”
  阿耿累得喉咙里发甜腥,一阵喘息,陈嘉扬按住山石跳下来,一推他背,吐出白雾,喘着粗气,“带路。人伤着没?”
  阿耿说:“不知、不知道啊。郑三哥只说叫您下山,别的没说。”
  不知是死是活。陈嘉扬抿紧嘴唇,大步流星,越往山坑底下人越多,静静地垂手看他们,阿耿心里打鼓,看见陈嘉扬拽住一个从下头跑上来的保镖,“干什么去?”
  那保镖说:“郑三哥叫去找几件干净衣裳。”
  怕着凉,那就是还活着?阿耿松了口气,见陈嘉扬一松手叫人快去,自己大步下山坑,也连忙跟上。山坑里是一条河,河流两岸是零落的七八间凋敝人家,郑寄岚跟一个年轻农户在院外木头堆上坐着喝茶,也累得够呛,看见他们过来,放下破水杯站起身,手心在裤子上一擦,开口道:“你先喝口茶,听我跟你说。”
  阿耿听他声调不对,头皮都要炸。陈嘉扬盯着郑寄岚,眼神发狠,半晌,突然拨开郑寄岚往河边走。地上一卷草席,被他一把扯开,里头是件湿淋淋的兔毛披肩,红白交加,缠裹着一只高跟鞋。这两样他都认得。
  陈嘉扬注视那堆东西半晌,直起腰,“没见到人。”
  这是河水转弯处,礁石众多,没道理拦得住衣裳却拦不住人,显而易见是人早在上游就被水流冲得散了架,又或者是早被人弄走去换钱。
  郑寄岚略有不忍,轻声说:“陈嘉扬,盛实安她,八成找不着了。”
  陈嘉扬把那件沾着血的披肩捡起来,拧干水,和鞋子一起丢给阿耿,要他拿回去晾干,自己向河流上游走,“我要看见她的人。”
  山脉漫长,河流有无数分支,仿佛在一场暴雨里找一滴水珠。又是一夜过去,一无所获,次日清晨时,一行人寻觅到支流渐窄处,山崖下几处炊烟,人家寥寥,都是寻常猎户,保镖们去挨家挨户敲门询问,应门的都摇头,不应门的也有,阿耿爬墙往里看,是没大人在家,一个瘦巴巴男孩神情警戒地坐在墙根,干巴巴说:“爹娘去捕蛇了。”
  猎户不在家也是常事,陈嘉扬衔着烟点点头,示意再问下一家。保镖们面面相觑,阿耿大着胆子说:“没了,这是最后一户。”
  陈嘉扬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过了几分钟,说:“行。回吧。”
  郑寄岚在别处找,阿耿不敢问明天什么打算,连忙跑去开车。回珑璧别墅的路途不近,阿耿一路小心看陈嘉扬脸色,他坐在车后座吹风,神情漠然。车停在门外,佣人过来开门,他下了车,站在门边没动弹。
  阿耿问:“……陈哥?”
  陈嘉扬冷不丁说:“刚才那村里都是捕蛇的。”
  保镖应了,陈嘉扬接着说:“最后那户不对劲。去捕蛇怎么不带家伙?那孩子话都还说不利索,当父母的怎么放心他一个人在家?”
  保镖回想不起来,阿耿细致,一拍脑门,“是,篓子叉子都堆在门外,没准压根不是去捕蛇,或许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去办,才不得不把孩子单独留在家!而且那孩子说话语调有毛病,怎么听怎么像背下来的!”
  郑寄岚在一旁磨灭烟头,看他们在脑内编撰侦探小说,不知道要这么疑神疑鬼找到什么时候,又不能劝,只好奉陪。陈嘉扬夹着烟敲敲车顶,示意司机回来开车,司机连忙回来,家里的女佣探头喊:“先生,有电话找您!”
  猎户人家的古怪让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岸边的草,陈嘉扬心脏都要跳出来,来不及理会,拉开门就要走。女佣跟着跑出来,“是安小姐!”
  院内的沉默维持了一霎,陈嘉扬把门一甩,大步回家,劈手拿起电话,听见自己脱口而出的嗓音哑得不成话,“盛实安?”
  “……”电话那边是个冷淡的男声,“我是陈轲。”
  陈嘉扬笔直站在案边,紧握话筒听着。陈轲说:“她在我这里。”
  盛实安被桥下水流冲到下游,冰水泡得伤筋动骨,所幸唐林苑带她上过游泳课程,更所幸大桥在市郊,地势起伏,紧邻弯弯绕绕河岸,她在河水转弯时爬上岸,晕头转向走了不知多久,脚一崴又再次落水,这次幸运得多,水流不急,她手臂被礁石一挂,磕出个血口子,披肩也被撞散,疼痛驱使下,本能地伸出手,用力抓住了礁石。
  清晨蒙蒙亮,猎户妻子出门打水,低头看见河里泡着一个人,一发善心,捞回家去,谁知她始终牙关紧闭,水喝不进,饭不肯吃,浑身冰凉,眼见得呼吸都要停,偶尔清醒时像被噩梦魇住似的,胡乱叫人,熬了一宿,索性连话都不会说,挣扎着不要人碰。
  猎户妻子老实,拿碎米熬粥,打算多少喂一点给她。猎户寡言,不甚关心妻子找的麻烦,抽着旱烟在村头听人议论村头那家把女儿卖了,换了不小的一笔钱,给儿子贴补彩礼,再回来时,又看见地上炉边那个被子卷。
  他起了兴趣,拉开被子,看看盛实安的样子,告诉妻子,“这丫头八成能赚钱。你治不好,送去城里,那些地方请得起大夫。”
  毕竟不是光彩事,夫妻俩当夜把人弄上板车进了城。车子颠簸,盛实安被捂着头脸,却被渐渐热起来的日光照出一分暖意,半睁开眼睛,听夫妻俩议论拿到钱后要送孩子去读书,心急如焚,却说不出话。鼻子里被灌满甜面酱和鸡蛋的香气,她歪了歪头,模糊看见“南开”两个字。
  她抬手拉了一下车边女人的袖子,女人弯下腰凑近,她干裂的嘴唇在沙哑地喃喃:“宏林、宏林旅社。我给你十倍。求求你,很近的,不、不费事。求求你。”
  陈轲和李钧安不在旅社,两个年轻人在大学养成的生活习惯良好,早起晨跑,迎着晨光打量这所开设不到十年的新学校,忖度教育事业值得自己付出多少青春的热力。李钧安的打算是就在此任教,早日立业,才好接得住谢馥甯,陈轲则不然,母亲还寡居在北平,并且偏安一隅的生活填不满蔚然嚣然的欲望,与副院长洽谈几次,还是决定回北平去。两人谈着话走回旅社,店小二说:“二位回来了?有人找你们,说是你们的学生,在房间里。”
  李钧安以为是谢馥甯来给他惊喜,三步并作两步跳进门,陈轲慢吞吞走回去,一眼就看见里头的聪明学生。
  惊愕不止一瞬,陈轲下意识地扯来一条挂在门后的大围巾,上前弯腰,要裹住她衣着单薄瑟瑟发抖的身体。盛实安坐在床沿,陡然受惊似的向后躲去,直躲得蜷进床边墙角,埋起脑袋,像只落水的鹌鹑。
  如此脆弱,如此美丽,如曹禺戏里的美人一般风流而神经质,但可惜是来找他救命,不是找他同情。
  猎户夫妇要的无非是钱。陈轲本能地先摸钱夹,预备给他们,等到对方吐出数字,穷学生的手指头一停,看向李钧安,“你有多少?”
  李钧安也听傻了,一个还没两袋面重的小丫头,谁知道能值这么多钱?
  猎户夫妇看他们出不起,二话不说就要拉盛实安走。陈轲迈了一步,挡住落汤鸡似的家教学生,叫店小二去拿电话,请珑璧别墅转告北平的荔山公馆。
  其实心里打鼓,荔山公馆的威势他知道,但盛实安眼下是一个人在天津,而他毕竟人生地不熟,谁知道能不能守得住?
  谁料接电话的就是陈嘉扬。
  陈嘉扬一把推开旅社窄小破旧的木门,简陋的房间无窗却漏光,光线勾勒出墙角里的人影,缩得极小。他嗓子眼冒火,也不管两位救命恩人站在旁边,更不管地上杂物乱堆,叮咣踢开走向那只落汤鸡。
  陈轲伸手一挡,“先别过去,不让人碰。”
  陈嘉扬哪里理会,推开那只手,掐着下巴把她脑袋抬起来,“盛实安?”
  的确是盛实安,却只不过是认得出,完全不像,瘦得脸颊脱了相,眼下一圈病态的红,脸色竟汗淋淋的煞白,被他一碰,蓦地剧烈打起了抖,惊惶地把头向膝盖里缩去。陈嘉扬伸手抓去,只听见她牙关打颤,咯咯的声音格外骇人,他喉结一滚,又叫一声:“盛实安。”
  他今天像中了邪,来来回回喊这三个字,盛实安也像中了邪,别说认出他是谁,连自己的名字都听不出,仿佛他是骇人的怪兽,手臂环抱,手指尖陷进自己胳膊上薄薄的肉里,碰到伤口,几乎要抠出血来,却像不知道疼。陈嘉扬先是看见她苍白的小脚躲进脏兮兮的洋装裙摆,又看见裙摆上有干涸的血,脑子里霎时炸出一片嗡鸣,劈手攥住她脚腕,“怎么回事?盛实安,说话?!”
  盛实安只见鬼似的用力缩起来躲避每一点皮肤接触,眼睛连看人都不敢。陈嘉扬用蛮力拽住她的小腿,一寸寸查看,顺着血迹向上,直到看见腿肚上星星点点的血孔。
  墙角里两人僵持不下,李钧安说:“……你别折腾她了,我找件衣服给她披着吧……”
  陈轲不作声,脑中闪过数月前大雨中倨傲的陈先生和机灵的安小姐,也想起这两人在濠濮间打过的嘴仗。无意义的片段滚过脑海,他从斗室的另一个墙角皱着眉看聪明的学生被粗暴地捏着下巴,胸中涌起诸多“倘若”——倘若这位权势滔天的人物有心回护,会容许“安小姐”受这般委屈?倘若盛实安当真缺心眼,会容许自己被放到这般境地?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不需要琢磨清楚自己胸口丝丝缕缕的焦灼钝痛是不是名叫“不甘心”,只需冷眼旁观,因为一切是她咎由自取,愿打愿挨。
  陈嘉扬终于松开盛实安,到门外抽一支烟。猎户夫妇正蹲在墙边蘸唾沫数钱,郑寄岚已经把话问清楚,告诉他:“她不知怎么掉下河里的,后来大概走迷了路,越走越偏,被蛇咬了。”
  陈嘉扬衔着滤嘴,神情僵硬地看他,像是听不懂。郑寄岚忙说:“没毒,就是吓着了,流了点血,伤口发炎,脑子糊涂。先带回家再说吧。”
  他点点头,吞云吐雾完,碾灭烟嘴,又推门进去。盛实安一动没动,他走上前蹲跪下去,又把她下巴抬起来,“是我。”
  盛实安剧烈一抖,蓦地伸出手来推他,惶急而惊悸,陈嘉扬脖子里一溜剧痛,手上不松,靠近逼问:“是我,认不认得?”
  盛实安手脚并用地踢打,喉咙里发出呜咽细微的声音。陈嘉扬钳住她下巴的手指像混凝土浇铸品,她躲不开逃不掉,被那只手强迫着抬起头面对他,被另一只手轻轻拂开满脸碎发与冷汗,“盛实安,是我,陈嘉扬。起来。”
  她叫过太多次这个名字,总是叫不来,到最后都忘了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眼下听到,只觉得像听到任何风吹草动一样惧怕,喉咙绷紧,发出茫然局促的尖叫。周遭人影全化作妖魔,被幢幢灯影拉成乱舞的影子,她几乎又回到人贩子关人的后院,满院子女孩越来越少,最后轮到她,几个人拿绳子来绑她,她觉得自己仿佛被点化成任人宰割的猪狗动物,喉咙间也确乎只能发出动物的声音。
  盛实安奋力一推,陈嘉扬不躲,倾身过来,遮掉全部光线,伸出左手要揽后腰抱她起来。她躲无可躲,在漆黑的影子生出动物本能,尖叫挣扎踢打全都无用,张口便咬,咬住他右手虎口不松,裙子上倏地滴了一串血珠。陈嘉扬仍旧没放开,咬紧牙关咬得青筋突出,却逼得更近,手指箍住她的脸,强迫她抬起头,让他在皱起的雪白眉心里落下吻,咬开她皱起的眉头,舐干她眉间的汗珠。
  眉心里是冰凉粗砺的触感,令人回想起小时候生水痘,唐林苑急得直哭,熬了一宿,还以为小丫头要不成了,也是这么亲她的脸。她只知道躲,因为唐林苑的嘴唇干得爆了皮,亲得并不舒服。
  陈轲与郑寄岚等人在一旁看着,李钧安只觉得这位陈先生对待女士实在粗暴,搓着手酝酿劝解,却见床边发抖尖叫的盛实安渐渐安静下来,渐渐松开牙关,被圈在窄小的空间中,直愣愣看着近在咫尺落魄潦倒的陈嘉扬。
  陈嘉扬另一手捏捏她的脸,“我是谁?”
  她不曾出声,茫然地睁着被汗水蜇得又红又肿的眼,忘记该怎么拼凑那向来只有她叫的、理直气壮娇纵蛮横的三个字。
  陈嘉扬说:“说句话。”
  盛实安的手还推在他胸口,慢慢卸了力气,终于找回语言能力,嘶哑轻飘而吝啬笨拙地吐两个字:“回家。”
  陈嘉扬手臂穿过她膝弯,打横抱起,默不作声地走出狭小阴暗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