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东京飘游

书名:万人如海一身藏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7709 下载APP
一个地方,如果你去的次数足够多,你可能反而会不知道该怎么讲述它。
  就像你在最爱一个人的时候,半夜醒来,会突然记不得他的脸。
  
  在我动完第二次手术醒来的那个清早,L送早餐来病房给我,是前一天晚上去餐厅里打包的鸭油烧麦和牛奶山药粥。忍着伤口的剧痛和全麻过后的晕眩,我竟然全吃完了。
“胃口还是蛮好的啊。”他说。
“30多个小时没吃饭没喝水咯,”我示意他扶我起来走走,稍微活动一下:“麻药还没代谢干净,头好疼。”
  
早上六点多,住院部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清洁工刚刚拖过地,大理石地面光滑得让人不敢迈大步子。玻璃窗外,是刚从睡梦中苏醒的北京,空气里还没有太多杂质,很清透,也很温柔。
  他问我:“你出院以后想做什么?”
  我看着三环的方向,国贸那几栋楼真高,看起来像是擦着天空一般,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委屈:“我想去旅行。”
  “想去哪儿?”
  想去一个没有危险的、距离近一点儿的、不用坐十几二十个小时长途飞机的地方,想去一个吃得好、住得好,还能逛逛街买买小东西,拍点好看的照片的地方。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的瞬间,“东京”这个地名,已经准确的出现在我脑海中,它符合我预设的一切标准。
  它就是那个答案。
  
  而等我真正去到东京时,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后了。
  在这期间,伤口的表皮虽然已经愈合,但里面还是隐隐作痛。为了洗头方便一点儿,我把头发剪短到了前所未有的长度,心里很不舍得,但没有办法。
  这趟旅行,很大程度上是我其实是想安慰自己。
  
  在羽田机场落地,走出机舱,看到停机坪里有一架飞机,机身布满了巨大的hellokitty图案,我虽然并不喜欢kitty,但看到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轻轻的“哇”了一声,觉得非常新奇。
  那是一个雨天,天色阴沉,我们拖着箱子坐机场快线去品川,坐了半个多小时候之后,L跟我讲:“我们坐反了……”
  只好下车,换到对面站台,重新等车。
  奇怪的是,从前最急性子的我,遇到这种事情竟然没有着急,也不觉得生气,一场病好像带走了我一部分的坏脾气。
  等车的间隙,我去车站的小便利店里买了乌龙茶和明太子饭团,惊讶的发现那个像冰柜一样的小箱子里,上半部分的饮品都是冰的,下面两排竟然是热的。
  喝下温热的乌龙茶,感觉像一只温柔的手轻抚过饥饿的胃,我坐在木头长椅上耐心的等着下一班电车,雨水从车站的屋檐上落下来,那个画面是无比的安静。
  
  回想起来,我正是这样从一点一滴的细枝末节里慢慢的认识了东京。
  
  头几次去,都是住在新宿站附近的哥斯拉酒店,它位于著名的新宿歌舞伎町附近,大楼的外观有一只巨型哥斯拉模型。地图上显示,从JR新宿站出来步行十分钟左右就到,我想当然的认为,那一定很好找。
  关键就在于,你一定要从车站正确的出口出去。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走在JR新宿车站里时的情形,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八岁——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没有见过花花世界,那种“轰隆”一声,狭窄的视野被炸出一片天的感觉,又回到我的身体里。
  
  我从来,从来,没有在一个车站里看到过那么多人——更没有见过的是,那么多人,却一点也不乱——每个人都走在自己应在的轨迹里,像一个巨大的机器设定好的精细零件。
  我顺着人潮不停的兜来转去,绕疯了也没找出个方向来。它的复杂程度超过我过去去过的所有车站的总和。你必须紧紧的跟着指路标识走,每一个岔口都不能够掉以轻心,否则你就会陷入一种“我是不是永远都要被困在这里了”的慌恐。
  “新宿站共有178个出口,是世界上出口数量最多,换乘最复杂的车站。”
  后来查资料时看到这句话,我立刻就想起了自己拖着箱子在车站里转圈圈的窘迫模样。
  比这件事印象更深的,是我那天穿了一双新的白色球鞋,在雨天走了那么久以后,鞋底竟然还是白的。
  
  看得见的“干净”和看不见的“秩序”是我对于东京最初的印象。
  
  白天,即便是在人流量最大的车站站台前,也能看到所有乘客都依次排着队,没有拥挤和推搡,更没有无礼的插队。从佝偻得直不起腰来的的老先生老太太到戴着圆圆黄帽子的小学生,无一例外。
  他们恪守着的某种无形的纪律,令我们这些外族人感到即便不能理解,也应当遵循。
  夜晚的时候,在只有两三个人、一两辆车的路口,红绿灯也没有失去它的意义,无论是行人还是车辆,都会等到绿灯亮起才行动。
  我曾对此感到不解。
  如果仅仅是单独个体的道德操守要达到这个程度,似乎也并不稀奇,但他们是如何做到将这些行为推及成为一种社会共识的呢?
  和在日本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朋友聊到这个,他笑着说,你别看日本人平时西装革履,彬彬有礼,讲话轻声细语,其实这个民族是很压抑的。你晚上去居酒屋看看,很多上班族,脱了外套,一边喝酒一边哇哇大叫,醉得站都站不稳。
  “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就像《蜡笔小新》里新酱的爸爸野原广志一样嘛。”
  朋友哈哈大笑:“你还看《蜡笔小新》啊?”
  
  他们未必能够理解,在我一切都闭塞的年纪,漫画、电影和音乐,是我贫乏生活里的一扇扇窗户,通过它们,我的目光才能投射到自己房间以外的世界。
  听港乐长大的人,到东京旅行,不可能不去新宿二丁目感受一下“满街脚步突然静了,满天柏树突然没有动摇。”
  1997年,林夕为年轻的杨千嬅写了《再见二丁目》,这首歌很快成为了她的成名曲和代表作,直到现在依然是传唱度最高的粤语歌之一。
  
  原来过得不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
  如何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裳薄。
  
  这几句歌词,在初时听我根本领悟不到什么。想来也正常,没有爱过,没有失落过,没有自我解困过,如何能明白情歌里的百转千回和患得患失。
  在用随身听播放卡带的上个世纪,我也不过是小小女孩,只是单纯的喜欢杨千嬅而已,至于二丁目是什么,自己以后去不去得了东京——根本没有想过。
  等到很多很多年后,某个下午,音乐播放器自动放到这首歌。已经听过千百次了的歌词,就像水落石出一样,在我的认知里彰显出它的深意来。
  我坐在椅子上,安静的听完它,久久不能回神,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
  我只去过一次新宿二丁目,是在我第一次去东京的第一个晚上。吃过晚餐之后,我对L提出说去那里走一走。
  他问我:“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吧?”
  “啊?我不知道啊。”
  “噢,没关系,去看看就知道了。”
  
  到了那里,我明白了。
  一条声色浮动的街,全是酒吧,每个酒吧的人都很多。好些画着浓妆的男生,穿着性感的露背裙站在街边抽烟,跟人聊天,没有丝毫扭捏,是非常松弛又自然的样子。
  路过其中一间酒吧,门口站了二三十位男士,他们握着酒瓶子,欢笑,拍肩,姿态亲密,充满动人的快乐的气氛。
  
  “我们走吧,”我说:“来看过,感受过,以后再听二丁目,我的脑子里就会有画面了。”
   很久以前,看《迷失东京》。
  那时的斯嘉丽约翰逊还不是漫威宇宙里的身手敏捷的黑寡妇,十九岁的她青春逼人,饱满的少女容颜,脸上总是一种若有所思的游离感,独自坐在酒店玻璃窗前,寂寥的气氛从屏幕里面漫溢出来,她撑着透明的塑料伞走在下着雨的东京的街头——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觉得,如果有机会去东京的话,我也要去买一把透明的伞。
  整个东京都,我最先熟悉的地方,就是新宿,而最快认识它的方式,就是买东西。
  同样是以购物圣地为人所知,银座的高级奢华同时意味着价格昂贵、涩谷和原宿的夸张另类又只适合个性张扬的年轻人,与它们相比,新宿的优势是它包罗万象的丰富性:简直涵盖了从低到高、从吃到用的所有的消费需求。
  
  “以前签证没放这么开的时候,国内的游客来日本都是跟团,导游会把一整团的人都带到银座买去东西,”朋友说:“现在都很方便了,很多商店和药妆都支持使用微信和支付宝,还有中文导购,国内的年轻人过来玩基本已经没有障碍。”
  我表示赞同:“新宿还是最好逛的,什么都有,丰俭由人。”
  贵妇们爱去的伊势丹,从服装到珠宝都是最高端的品牌,每个彩妆盒护肤品专柜都配有会讲中文的柜员;性价比高、风格多变、适合年轻女孩消费的LUMINE就有三家,可以从1逛到2再逛到EST;爱好文艺清淡和独立设计、讨厌人多的小资女性们通常会选择NEWWOMEN,购物之前,要先在一层的bluebottle排队买一杯手冲咖啡。
  如果这不够尽兴,新宿还有满大街的杂货店、药妆店和中古店……很难有女生能抵抗得了这些。
  
  东京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擅长引诱物欲的城市。比起欧洲那种故意端着的老式矜持和傲慢,它以一种最现代、最直接、也最体贴的方式呈现给你看:所有你能想到的你没想到的,这里都有。
  有很多次,我自己买的东西加上帮闺蜜朋友们带的东西,多到箱子根本关不上,我一边哀嚎着“这可怎么弄回国去啊”,一边跑去买了两只可折叠的行李袋,没想到装完之后发现空间还有富余,鬼使神差一般,又接着出去买了一轮。
  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心里有一只饕餮被唤醒了。
  
  你知道,你真正需要的并没有那么多,可是你想要的,实在是太多了。
  
  除了新宿之外,最常去的另一个热闹的地方是涩谷。因为换乘很方便,所以经常会跟女朋友们约在涩谷车站碰面,一起去LOFT看看手帐周边、卡通胸针之类的小女生喜欢的玩意儿。
  每一次逛文具店,买花花绿绿的胶带、贴纸,颜色美得像颜料一样的钢笔墨水,我感觉都像是在弥补少年时代的自己。
  
  涩谷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放大了很多倍的三里屯,无论白天夜晚都熙熙攘攘,密不透风。涩谷站前著名的三角路口,永远有外国游客站在车站二楼驾着相机,等着绿灯亮起时拍下数百人从三条人行道分别过马路的盛况。
  那是由“人”构成的森林,待的时间长了,会感觉喘不上气来,莫名的难过。
  买东西当然是痛快的,但当物欲退潮之后,理性重新归位,还是会感到自责和空虚,这些情绪和金钱无关。
  只是当你沉沦在一个似乎什么都有,什么都能给你的地方,到最后反而会有一种可能,就是你什么也不想要了。
  这个过程好像是某种意义上的修行:如果你不试着去探入,就永远也不会知道心里那个黑洞要塞多少东西才能够感到满足,而当你真正尝试过要去填满它,才会知道,它永远也不可能被填满。
   平安夜的晚上,在新宿的粉色的灯光秀里,我坐在广场的石凳上,脚边是已经重得拎不起来的购物纸袋,我突然想明白了这个东西——它就是这么矛盾而实际的扎根在我的个性里。不管我如何找理由开解,说是童年匮乏也好、说是生过病吃过苦所以要加倍补偿自己也好——那个时刻,我认识到——企图用物质填补的空虚,最终也将会被物质反噬。
   过多的攫取,其实是一种无声的自我消耗。因为这件事情里没有灵魂,完全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
  只有一次,我去一家中古店帮朋友找一款二手包,出来的时候,发现外面突然下雨了。
  我没有伞,于是拉紧了外套,一头栽进雨中。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涩谷依然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涩谷,但眼前却是一副冷色调的画面,它被笼罩在烟雨蒙蒙的青灰色里。
  比天还要厚重的孤独,蔓延在每一条街道、漂浮在每一把透明雨伞的伞尖上。三角路口的任何一边都站满了人,层层叠叠的人,那么多年轻鲜活、美丽的女生,那样多色彩缤纷的巨幅广告牌,凝成了一场奢靡而华丽的幻觉。
  所有的声响都化为静音,楼宇之间似乎已经被人和现代化的一切塞满了,可是闭上眼睛,你什么也听不见,仿佛一无所有,空寂而荒芜。
  这种冰冷的热闹,只在东京能感觉到。
  
  绿灯亮起,我汇入三角路口的人海里,就像走进了虚无里。
  那是我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觉到“万人如海一身藏”是什么意思,就像一滴水消失于雨水,一个人的虚无消失于世间更大的虚无,孤独感紧紧裹住我像一件扯不下来的雨衣,在那个瞬间,没有来由的,我想要大哭一场。
  在那个湿漉漉的场景里,我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托住了我。
  
  那是来自神的拥抱。
在东京,有几个地方是我每次都必须去的。如果时间很紧,宁可放弃发掘新乐趣,也要从这几处里面挑两三个去看看。
   
   
   吉祥寺
   
   第一次只是路过,为了去三鹰的吉卜力美术馆,中午在吉祥寺休息一会儿,找地方吃午饭。有别于东京市区的喧闹嘈杂,这里街道和商店都是小小的、窄窄的,很安静,周围连一个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
   地名也让人喜欢,吉祥寺,听起来就很祥瑞。
   
   后来我在无意中看到了一个日剧,叫《只有吉祥寺是想住的街道吗》。
   很轻松的一个剧集,不用动脑子,特别适合一个人吃饭的时候看。两位胖胖的女生扮演租房中介,每集都有不同的客人上门,表示自己想住在吉祥寺周围,然后她们就会问:是吗?只有吉祥寺是想住的地方吗?
   接下来,她们会带客人去别的地方看看房子,找找好吃的,彼此随意的聊聊天,租客们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有些很沮丧,有些很温馨,有些又很好笑。故事一讲完,她们就会很确切的知道要推荐哪里的房子给客人了。
   总的来说,虽然剧名叫吉祥寺,但主旨其实是“东京值得居住的地方太多了”。
   
   每次去都有一些收获。
   初冬的早晨,在一家木艺小店门口看老板做木工活儿,又轻又巧,我看得入了神,直到老板抬起头,很不好意思的一边鞠躬一边笑,我才想起要进去看看。
   在他家挑了三个很精巧的木头花器,只比手指粗一圈,木头里嵌入非常薄的玻璃圆管,很适合用来养纤细的水培植物,都是手工制作而成。
   我把它们带回北京,剪了三枝绿萝插在里面。
   
   还在一家二手店里淘到一件中性夹克,像是从两件夹克上分别裁了一半拼成一件,左边是藏青色,右边是苔藓绿。
   店主是位很精神的老先生,脊背挺得笔直,身上有种辛勤工作了一生的尊严感,英语讲得很流利。听我说来自中国,他笑着讲:“我去过上海。”
   临走时,他给了我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这小店的ins账号。
   
   自由之丘
   
   原本只是常去逛逛杂货店的一站,因为带妈妈过去一家名为古桑庵的茶室喝过茶,自由之丘成为了人生里一个特别的注脚。
  
  那是一个五月的下午,离母亲节还有几天时间。跟着电子地图,我顺利的找到了古桑庵。
  从外观上看,它像是一座小小的庙宇,门口树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店名,从木头的颜色看来,时间已经不短了。往里走便是一间典型的日式庭院,面积不大,松紧有度,载了一棵枫树,周围辅以吊兰和竹芋之类的小型盆栽。
  我们去到的时候正逢客满,穿着和服的女招待示意我们在门口的木凳上等待。过了几分钟,又有一对年轻的韩国情侣进来,在我们旁边坐下。
  妈妈说:“我蛮喜欢这个地方。”
  
  没有等太久便轮到我们进去,在门口脱下鞋子,整整齐齐放好。茶室里客人很多,尽管略显局促,但每一桌之间都拉开了一定的距离,确保客人们互不影响。
  我们的位置靠窗,竹帘放到一半的位置,刚好遮住阳光而又不妨碍观赏庭院的园艺,细节之处的妥帖让人印象深刻。
  菜单上有四组套餐,都是简单的日语。我自己要了日式抹茶和小丸子,给妈妈要了抹茶和红豆大福。
  
  时至今日,我已经记不得我们当时聊了些什么,只记得那个小小的院子,那张小小的方桌,我们盘腿而坐,看向院子里那棵长满新绿的枫树。
  “等到秋天的时候,叶子就全红了,到时候我们再来吧。”我说。
  “你自己来就要得了咯,带我来又要多花钱,我来一次就可以啦。”
  
  这是我唯一能够想起来的我们的对话——在那样文艺幽静的环境中,我们说的也不过是这样平淡的家常。
  更深沉或是更有水准的对话,大概永远也不会发生在我们之间,
  
  一个从十几岁开始就和文字结缘的人,写过那么多小说,编排过那么多角色的故事,我经常会想:一个人的命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我不是妈妈的女儿,而是另外什么人的孩子,想必人生一定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吧。但会是哪种不一样呢,更好还是更坏,会是一个优秀的、杰出的人吗?还是比现在更糊涂,更没出息呢?
  而这一切都无从知道了。
  
  在那之后很久,有一次我从湖南回北京,在飞机上读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当初看电影时我还还差点因为太过平淡而中途关掉,可是文字的版本却令我深切的浸入了像海一样深的悲伤。
  她每次见到我都要担心我的牙齿。有一次过年回家,我睡到一半的时候,还因为被母亲撬开嘴巴而吓醒过。当时母亲一边在枕头旁俯视我,一边笑着说,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蛀牙而已啦。
  
  “要去看牙齿哦。”
  并肩站在站牌等公交车的母亲又重复着同样的对话。从昨天起已经是第二次了。
  
  “记得当母亲住院时,我去探望她,她反而还担心起我的牙齿。
  ……
  当我无法再跟她继续对话时,忽然灵光乍现,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凑近病床的母亲。
  “我最近好像有蛀牙呢”。
  听到这个的母亲忽然恢复正常是的皱起眉头。
  ‘’要快去看牙医啊。等到非拔不可才去就太迟了。一颗牙齿蛀掉的话,隔壁那颗也很快就不行了。”
  母亲把以前对我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又说了一遍。
  在小说里,母亲叮嘱良多一定要去看牙齿这个情节反复穿插着,从回家到送别,一直到母亲病重,躺在病床上,神志不清之际,仍然记挂着这样微小的一件事。
  年少时读书,记忆最深的通常都是关于爱情的部分,尤其是那些双方最后没有能够在一起,天各一方两两相望的爱情。可是随着年纪增长,读到亲人之间的互相不理解、两代人的观念的冲突与隔阂,和终将面临的生离死别,我往往会难以抑制悲伤。
  这一切大概是因为,我早已经能够接受爱情里的分别,却始终没有勇气面对后者。
  那些生命中被刻意回避的事,数十年如鲠在喉的事,无数次想书写却无从落笔的事,随着你的经历、你的痛苦和挫败,渐渐凸显出了它们独有的意义。
  你真的以为,你和死亡之间的屏障仅仅是疾病和时间吗?
  
  一位比我年长的朋友曾跟我讲:“父母是挡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一座高山,等他们走了,就轮到我们了。”
  
  “再过一阵子,对,明年母亲的祭日,我想一家四口去那个看得到海的墓地……然后想起母亲,可能会哭,也可能会笑吧。”
  
  在飞机上读到书的最后一页,我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究还是流淌下来,难以相信,竟然用这样清淡小调的文字,写出了生命中至沉至痛的事情。
  我想,等到很多很多年后,我也成了一个老太太,下雨天会关节疼,每个月都要染一次白头发,手机的字号要调到最大,每天晚上都要用热水泡脚,也许有儿女也许没有,我可能还会养花草,但或许不会再去想环游世界了,说不定也已经忘了年轻时看过的沙漠、大海和银河,但到了那个时候,我肯定还会记得自由之丘。
  还会记得,那个五月的下午,我穿着泛旧的蓝色的裙子,妈妈穿着白衬衣和苔藓绿色的裤子。
  还会记得,我们坐在古桑庵的窗边,喝滚烫的抹茶,说了很多家长里短。
  
  一生中,爱情来来去去,朋友聚聚散散,而妈妈永远是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