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落在想吃之人的口中。”
——《那鸿书》3:12
那次万圣节之后,我叠好袍子,把它藏在阁楼的角落里。二月,我年满八岁了,我吹灭蜡烛,希望这件袍子能变成一件比露西丝的裙子更漂亮的公主裙。我跑上阁楼去看,但袍子没有变化。我抓起一只袖子,拖着袍子走出了房子。我走进树林,选择了落叶最多的小径。袍子一路卷起落叶,直到看上去不过是我攥在手里的一根落地的树枝。当我觉得自己走得足够久了,我一口啐在袍子上,诅咒它,然后把它烧掉,埋在了一个无名的坟墓里。
“贝蒂,你不应该在你脏兮兮的袍子上浪费愿望,”弗洛茜说,“你应该许愿给我一件胸罩。”
自从年满十一岁,一件胸罩就成了弗洛茜最想要的东西。她仍旧没有通过笔试考试,但还是恳求母亲给她买一件少女胸罩。
“哦,拜托了,妈妈。”弗洛茜双手合十,“如果我得不到一件,我会死的。”
“你的胸还没有大到需要戴胸罩。”母亲告诉她。
“我也一直在求它们长大。”弗洛茜回答。
“别在你准备好承担之前,给自己多许愿一磅肉了。”母亲说。
弗洛茜的祈祷终于在她床上的一个包裹中应验了,她立刻撕开了它。
“太美了。”她对着她手里的胸罩咧嘴大笑,我以为她要把它吃了。
“高兴了?”母亲站在我们身后的门口。
“我好喜欢。”弗洛茜脱掉衬衫,穿上胸罩。她抚摸罩杯铁丝中间小小的奶油色蝴蝶结,但罩杯太大了。
“我会长到这么大的。”我还没说什么,她就说道。
母亲摇了摇头,下了楼。
“我要给菲雅看看。”弗洛茜飞快地穿过走廊,跑进菲雅的房间。
菲雅拿着她的日记本坐在床上,我可以看见她在那页纸上草草写下的音符。她试图让自己的歌声与每一个音符对应起来。
“看,菲雅。”弗洛茜在房间里旋转,“很漂亮吧?”
“你不能穿着胸罩到处走,弗洛茜。”菲雅说道,“你的兄弟们会看到的。”
“那又怎样?”弗洛茜扯了扯她的肩带,露出一丝不悦。
“永远不要让你的兄弟们看到你半裸的样子,”菲雅说,“这是罪恶。你会让上帝抓挠他的眼睛,直到他永远失明。”
“这附近没有兄弟。”弗洛茜说。
菲雅指着林特从她床下伸出的脚。我弯下腰,看到林特在地板上摆石头。
“林特不算。”弗洛茜说着,在梳妆镜前看着自己,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然后倾身去亲吻镜子中的自己。
从那年冬天到来年春天,胸罩成了弗洛茜的道具。当她重现电影中的场景时,她会脱下胸罩,用胸罩扇她想象中的男主角的脸。三月天气一转暖,她会躺在“遥远之地”,穿着胸罩和短裤晒日光浴。每次菲雅告诉弗洛茜这样穿不得体时,弗洛茜都会翻白眼说:“胸罩就像泳衣上装。老天,菲雅,我感觉你有一百岁了。”
那天晚些时候,弗洛茜在晒太阳,我坐在舞台上,手里拿着一张小小的纸,写着一个关于菲雅走进树林的故事。
女孩走了,我写道,没人知道去哪里和为什么。她只是走进树林,消失在树影后,直到我再也看不见她和她的蓝裙子。
当我翻身趴在舞台上时,我的短裤被扯了下来。我转过头,看到弗洛茜咧嘴大笑的脸。
“你在干什么?”我提起短裤。
“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尾巴。”弗洛茜说。
“你知道我没有。再说了,如果我有尾巴,你也会有的。我们是姐妹,弗洛茜。”
“我们看起来可不像。”她捏住一绺浅棕色的头发,捻弄着它们,“他们说你的爸爸是黑人。”
“他也是你的爸爸,笨蛋。”
“这谁知道。”她说,“我的绿眼睛可能来自一个有着电影明星肌肤和绿宝石金库的男人。”
她穿好衬衫,跳下舞台。她说她要进城和几个女孩在电影院碰面。她没有问我想不想去,她只要是和她的朋友们在一起就从来不问我。
她一走,我就进屋去拿母亲早先做的饼干。厨房的台子上放着一堆柠檬果肉,但没有柠檬皮。我在冰箱里只找到了一个空罐子。
“妈妈,柠檬水在哪儿?”我朝整座屋子喊。
只有头顶嘎吱作响的地板回答了我。我抓起一块饼干,走上楼梯。我发现母亲从未如此笔直地坐在床沿,她的脚和腿紧紧地夹在一起。楼下缺失的柠檬皮用别针固定在她淡蓝色裙子的柠檬图案上。她的头上戴着亮黄色的玻璃纸,和我们每年都用来包装春季礼品篮的玻璃纸一样。玻璃纸包在她的头上,整齐地系在她的脖子前面,就像她去镇子想让自己看起来特别漂亮时会戴的小围巾。
透过透明的包装,我可以看到她的脸。她的妆容很滑稽——明红色的口红,厚重的睫毛膏,脸颊上的两圈腮红映衬着白色的粉底,像两轮明月。这一切都被赋予了一种色泽,仿佛玻璃纸里面有一盏灯,把我的母亲染成了黄色。看到她头上戴着玻璃纸,我一点也不吃惊。我已经习惯了她在浴缸里灌满水,然后说她宁愿淹死也不愿活了;习惯了她拔下一盏灯的插头,把灯绳绕在脖子上,说这就是她的死期。父亲告诉我们她不是认真的。我们认为他是对的,因为她从来没有坚持到底。浴缸里的水会被排干,灯会被重新插紧,她会继续做她在寻短见之前一直在做的事情。
我吃掉最后一块饼干,看着她在玻璃纸里吞吐雾气。
“我不知道你在里面怎么呼吸。”我站得近了一些。
我以为她没听见,于是我说得更大声,但她还是没有回答。
“好吧,如果我把你这样留在这里,爸爸会生气的。”我说。
我解开她脖子上的结,把玻璃纸从她头上摘了下来。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墙壁,仿佛墙壁和她之间系着一根线。
当我转身离开时,我听到了她的声音,但我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妈妈,你说什么?”我问。
“那个黄色的世界实在是太美了。”
我等着她再说些什么,但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什么其他异样。
来到走廊,我把玻璃纸举到眼前。从木质地板到父亲挂在墙上的崔斯汀的炭笔画,一切都是黄色的。我透过黄色凝视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发现这些东西在逐渐消失,直到我站在一片高高的黄色草地上,微风拂过,草儿轻轻地弯下腰。这仿佛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一个甜蜜而温柔的梦。
“这个黄色的世界实在是太美了。”我说道,然后母亲的尖叫声刺穿了我的耳朵。
我跑回她的房间。我先看到了血,然后我看到她躺在地板上,身旁是一把锋利的菜刀。
“妈妈,你做了什么?”
她的手腕被割开了。她颤抖着,蜷缩成一团。尽管她想以各种方式结束生命,但她绝对害怕死亡。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死亡意味着什么?也许就在那一刻,离死亡如此之近,她害怕死亡会一次又一次地降临在她的身上。她缩进自己的身体里,直到她能尝到自己的乳房,在自己的大腿里窒息。
我踩在血上滑了一跤,跌进了一摊血水里。我丢下玻璃纸,抓住她的手臂。她的手看起来很脆弱,像布娃娃的手。我把她的手腕按在我的胸前。我能感觉到她温暖的血液浸透了我的衬衫,她的眼睛向上翻,她的头歪向一边。
“黄色去哪里了?”她问。
我捡起玻璃纸,盖在她的眼睛上,这样她的世界又能变得美丽了。
“我会回来的。”我起身说。我想她理应知道我不是只想逃跑。
早些时候,父亲带着崔斯汀和林特去河边钓鱼。我跑过树林的灌木丛,踩过树枝和松果。我能想到的只有母亲血的颜色,它让我想起那天早上她让我去采摘的甜菜。她给我一个黄色的大碗,告诉我把碗装满第一批春季作物。但我还没走进菜园,她就大喊让我回来。
“但我还没摘到甜菜呢。”我告诉她。
“回来。”她又说。
我回去了,给她看空空的碗,她扇了我一巴掌。
“我告诉过你把它装满。”她说。
“我在努力,妈妈,是你叫我回来的。”
她用手抽了我一下,又差我出去了。她再次喊我。
“回来,贝蒂。”
当我转过身时,她已经不见了。我在碗里装满了甜菜,直到它们溢出来。
“回来。”我飞快地穿过树林。
当我来到河边时,我闻到了烟味。我循着烟味逆流而上,找到了父亲。他正在朝一小堆火里丢鱼肉。
“我们把一部分鱼肉献给火。”他正在告诉我的兄弟们,而兄弟们看着我来的方向,盯着我,“火焰会平息死去动物灵魂的愤怒。如果你不安抚灵魂,它就会复仇,从洒出的血中幻化出新的形状。”
“像她这样吗?”崔斯汀指向我。
父亲转过身,看到我的时候吓了一跳。
“贝蒂,你伤到哪里了?”他用手上下摸着我的胳膊,疯狂地寻找伤口。
“不是我的血,”我指着家的方向,“是妈妈的。”
父亲从我身边挤过去,喊我们往火上撒土。我们迅速各自抓起一把土,扑灭了火焰。
“快点,”我告诉弟弟们,“我们得去帮助爸爸拯救我们的家人。”
我们三个拼命奔跑。
“等……等……等我。”林特说。崔斯汀跑回去,抓住林特的手,拉着他跑得飞快。为了追上父亲,我丢下了他们两个。
“阿尔卡?我来了。”穿过树林时,他一直大喊她的名字,仿佛她能听见他的声音似的。
我们一到家,他一步三个台阶地上了楼。
他发现母亲昏倒在他们卧室的地板上。父亲滑倒在血泊中,跪在地上,一路爬到她身边。我的弟弟们在我身后停下来。林特开始颤抖和哭泣,于是崔斯汀把他拉回走廊。
“没事的,林特。”我能听到崔斯汀说,“你为什么不给我看看你口袋里有什么新石头呢?”
我看着父亲把手按在母亲的伤口上,血从他的指缝渗出来。
“别那样挤她的皮肤,爸爸。”我告诉他,“你把血越挤越多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但他的手在挤压她,像在挤压一团海绵。
“打给拉德医生,贝蒂。”他说。
我没有去打电话,而是把母亲的凳子拖到了房间右后方的角落,那里有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贝蒂,你在干什么?”父亲问,“去叫医生。”
“我在取蜘蛛网。记得吗?”我爬到凳子上,把手伸向角落,但我离蜘蛛网有几英尺远,“你说过可以用蜘蛛网止血。”
“该死的,贝蒂。打给拉德医生。快点!”他猛地扯下床单,裹在母亲的手腕上。
我跳下凳子,从走廊里弟弟们的身边飞奔而过。我跑下楼时,可以听见林特在呜咽。我抓起电话旁的便笺本。我在母亲手写的姓名和电话号码里搜寻着。当我找到拉德医生的名字时,我把手指放在拨号盘上,计算着转盘旋转所需的折磨人的几秒钟。
“妈妈割伤了自己,”当拉德医生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立刻说,“到处都是红色。爸爸把床单扯下来包住了她的手腕,等她好起来,她一定会很生气的,气他毁了这张好床单。”
“我在电话里听到的是兰登·卡彭特的声音吗?”拉德医生问。
“是的,那是我爸爸。”我说,“他在喊你最好带上能救她的东西,因为他觉得他做不到。”
“是在林荫巷吗?”
“是的。”
“我马上就到。”
等候拉德医生的时候,父亲叫我和弟弟们到外面去。
“你们不应该看到这个。”他说。
林特一直跑,直到跑出房子。在院子里,他用手抚摸着草的叶片。而崔斯汀一直用手指在胳膊上画旋涡,仿佛他正在画一些符号用来驱逐恶灵,或者至少阻止恶灵在这一刻进入他的灵魂。
尽管拉德医生还没有出现,但我已经跑到小巷,挥舞起双臂。没过多久,我就看到了一辆车的车头。我跳了起来,更用力地挥手。他开得太快了,当他拐进我们住的小巷时,岩石从后轮胎下飞溅出来。
“她在楼上,她在楼上。”拉德医生拿着他的大黑包走下车时,我不停地喊。他朝房子跑去,我跟着他跑。“她在楼上,她在楼上。”我不停地说。
我停在了门廊的台阶下,仿佛那是我无法逾越的门槛,而拉德医生跑进房子里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小心,里面有刀子怪……怪……怪物。”林特在他身后说。
我的弟弟们紧紧靠在我的身侧,我们三个盯着房子,等待着。
“他们在上面干什么呢?”我问。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一阵下楼梯时沉重的脚步声。
纱门突然打开,父亲抱着母亲走了出来。拉德医生走在他们前面,为他们打开车子后门。他们走过时,我凝视着母亲。她闭着眼睛,双腿毫无生气地晃动着。
“你们去哪儿?”崔斯汀问他们。
起初,他们似乎要一起离开。拉德医生坐到驾驶座,父亲小心翼翼地把母亲放在后座。但父亲关上门,从车里退了出来。
“拉德医生没有给我们棒……棒……棒棒糖。”林特说,“他总是给……给……给我们棒棒糖。他生我们的气了吗,因为血……血……血?”
崔斯汀用胳膊搂住林特,我们看着拉德医生载着母亲离开。
车子一消失在视线中,父亲就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们三个。我们能做的只有盯着他身上沾的母亲的血。
“她死了吗?”崔斯汀问。
“没有。”父亲迅速向我们走来,把我们一个个拉入他的怀中,“她没有死。关于这一天,你们只需要记住你们的妈妈在腌甜菜。甜菜汁弄得她满手腕都是。这就是那些红色的东西,孩子们,只是甜菜汁。她会好起来的。”
那一夜,我和弟弟们说起父亲是如何在“好”这个字上破音的。
父亲没有睡觉,他开始打扫房子。丈夫们总是这样做,他们认为只要房子干净了,家务做完了,他们的妻子就会高兴,仿佛生命中所有的快乐都汇聚在洗过的地板上。接下来的几天,父亲做完了几件正在制作的家具,将它们摆在家里,直到房间看上去像一个典型的乡村小屋。他为母亲造了一个小小的梳妆台,告诉我们,当母亲回来的时候,不要刺激她。如果盘子脏了,我们要负责洗。如果地板上有泥巴,我们要立刻擦。我们要做安静的小孩,不去烦母亲,仿佛这样就足够了。
“妈妈什么时候回……回……回来?”林特问。
父亲从来都没有给出答案,他总是说:“很快,儿子,很快。”
母亲不在的时候,菲雅辍学了。父亲非常失落,他将前门廊顶层的台阶刷成了黑色。
“因为一级台阶在这里死去了。”他告诉菲雅。
“台阶不会死的,爸爸。”她说。
“它死了,菲雅,因为你不再迈向更好的生活了。”
“它们只是门廊的台阶,爸爸。它们只是让我们进出房子而已。”
“大家伙儿说我是蠢货,”他说,“你不知道我能感觉到吗?全是因为我是个只上过三年学的成年人。底层的台阶是个苦涩的地方,菲雅,我很清楚。我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只能仰望上面的台阶。你知道上面的台阶有什么吗?”
“有什么?”菲雅问。
“那里能让你好好地看这个世界。”他说,“你能看到世界的全部。从那里,你能决定这个伟大的世界的哪一部分是上帝专门为你创造的。但辍学之后,菲雅,你就永远无法攀登到上面的台阶,过更好的生活。你本该是我们家族里第一个能说自己是受过教育的人。你不需要离开学校,这不是你妈妈对你的期待。你还可以回去。我可以再把台阶刷成白色,复活它,台阶不需要永远死去。”
“由我来承担更多的家庭责任非常重要。”菲雅说,“爸爸,妈妈现在需要帮助,你不觉得吗?”她垂下头看着黑色的台阶,“反正这级台阶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活的。”
菲雅毫不费力地扮演了母亲不在时的角色。她穿着母亲的围裙,手里拿着一块布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就好像她是一名参加反尘埃战争的新兵。父亲做了大部分的饭菜,但是厨房里的菲雅让人感觉是她做了所有的工作——她用长柄勺把热汤舀到我们碗里,她把刚出炉的热面包端上餐桌。在做所有这些事的空当,她照顾林特,仿佛她体内的母性本能比她这辈子需要的还多。
“我觉得你根本不想要妈妈回来。”有一天,我们三个站在厨房里,弗洛茜对菲雅说,“我觉得你只是想当我们每个人的妈妈。”
菲雅脱下母亲的围裙,拿起母亲用来割腕的刀,她走出了纱门。我跟上去,但弗洛茜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疯了吗?”弗洛茜说,“她会用那把刀杀了我们。我们的血大概会成为她对某个神明的献祭,用来交换一条黄金的围裙。”
“别傻了。”我回答,“她是菲雅,她不会伤害我们的。”
我跑出门去追菲雅。弗洛茜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也跟了上来。当我们来到“遥远之地”时,菲雅已经盘腿坐在舞台上了。
“你们怎么这么久才来?”她问。
“弗洛茜觉得你会捅我们。”我坐在菲雅身边告诉她。
“当姑娘们拿着刀,这样想是很正常的。”弗洛茜说着,也扑通坐下。
“你认为我会杀了你,是吧?”菲雅问弗洛茜,然后把刀刺进了舞台。
弗洛茜吓了一跳。菲雅看了她一眼,在木头上割了一道狭长的口子,接着又一道、又一道。
“它们是和妈妈的手腕相通的伤口。”她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在舞台上切开这些伤口,妈妈的伤口会愈合得更快。”
我和弗洛茜看着菲雅用刀在木头上切得越来越深。弗洛茜说:“我在想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做。”
“深陷抑郁。”菲雅耸耸肩说。
“妈妈是这样吗?”弗洛茜问,“深陷抑郁?”
“利兰说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的。”菲雅抬头看着我们,“但他通常对所有事情的看法都是错的。”
菲雅把刀放在了舞台旁边。
“现在我们把伤口留在这里,手腕上的伤口便别无选择,只能愈合。”
弗洛茜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嘲笑菲雅,甚至在菲雅要我们和她一样把手放在伤口上面时也没有。她毫不犹豫地照做了。当我和弗洛茜注意到菲雅的手指在颤抖时,我们以为这是力量的一部分,所以我们也颤抖手指。
“我想要妈妈回来。”菲雅直接对弗洛茜说,“我只是帮忙打理家务,不代表我想要取代她。难道她不比家务意味的更多,不比桌上的食物意味的更多吗?我做这些事不代表我要成为妈妈,因为成为她是一件只有她自己能做到的事。”
菲雅开始唱歌,我和弗洛茜加入了合唱。
“妈妈,回家吧,我们如此爱你。没有你,家是冷的,花儿不再生长。我们深深地想念你,我们送你一个吻。妈妈,回家吧,我们如此爱你。”
我唱得很大声,唱得都跑调了。那些我和弗洛茜无意间编造出的歌词,覆盖了彼此的声音。
那一夜之后,我们不断地来到“遥远之地”,在伤口上唱歌。像母亲一样,我们也需要好起来。我们以为我们的努力奏效了,因为母亲回家以后,我们没有看见她手腕上的伤口,它们在明亮的白色绷带后面。
“它们愈合了,”菲雅告诉我和弗洛茜,“伤口离开了。绷带只是为遮挡阳光,这样伤疤就不会因晒到太阳而再次开裂。我们必须确保妈妈不会再尝试伤害自己。我们每天继续在伤口上唱歌,这是我们作为女儿的责任。”
我们希望凭借我们的力量,能让母亲的绷带被摘下。但是当利兰出现在我们家门口,说他被军队开除的时候,绷带依然还在。
“他们非得说我拿了不属于我的东西。”利兰说,“但是他们没有证据,他们最多只能把我撵走。我想我能在这儿待一段时间。”
他把阁楼当成了自己的卧室,除了用嚼过的口香糖粘墙上的虫子之外,什么都不做。
一家人聚齐了,父亲决定举行一次家庭野餐,驱散笼罩在一切之上的阴影。他快活地领我们穿过房子后面的树林。父亲一只手牵着母亲软绵绵的手,另一只手摇晃着篮子,而我们跟在他后面走。
在路上,林特收集了太多的石头,他的口袋没有地方放了,于是他开始往我、菲雅和父亲的口袋里丢石头。他也丢了一些在弗洛茜的口袋里。但弗洛茜趁他不注意,把它们都掏出来扔掉了。
父亲为我们的野餐选了一个好位置。他铺开一条白色的棉毯,把食物放在母亲的盘子里,但我看到她只吃了一小块饼干。
“真好看,崔斯汀。”菲雅看到崔斯汀正在描绘的画时说。他的画是野餐静态的生命。为了给画着色,他拔起草叶,在纸上摩擦,直到纸染上绿色。
“我看起来适……适……适合野餐吗?”林特没有特地问我们中的某个人,他在衬衫上滚着一块石头。
每次母亲一动,弗洛茜都会用手肘推我。
“你敢不敢赌她会在其中一棵树上上吊?”她对我耳语,“还是说你认为她会用叉子插进自己的喉咙?”
我转过身,看到利兰把父亲做的一块珠宝馅饼递给菲雅。
“想要点馅饼吗?”他问她。
馅饼切开时会露出裹在粉红色明胶中的五光十色的明胶块。这道甜点是菲雅的最爱。她总是先吃明胶块周围的饼皮,然后把明胶块排列在盘子里。
“多么美丽的珠宝啊。”她会说,然后把明胶块迅速倒进嘴里,整个吞下去,仿佛她的身体是守护蓝宝石、绿宝石和红宝石的金库。
她从未拒绝过一块这样的馅饼,但当利兰递给她的时候,她说她已经吃饱了。他盯着馅饼看了一会儿,然后自己吃了下去。
我突然感觉身侧被捅了一下,弗洛茜用手肘挤着我。她朝母亲点点头,她正在拾起一罐腌甜菜。
母亲转动罐子,读着标签上的生产日期。她毫无征兆地把甜菜和汁水倒在了毯子上。我从来不知道白色棉花被染色的样子,是那么迅速而美丽。
父亲把母亲扶起来,说我们要一起去散步。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我们在树荫下越走越远。
“抬头。”他说。
当我们抬起眼睛,看到了柠檬。
“哦,我的天。”母亲笑了,“你把美丽的黄色世界给了我。”
柠檬垂挂在枫树、橡树、梧桐树、榆树、胡桃树和松树上。这些树一生都未曾结出这些金黄的果实。树木上的颜色是如此宏丽,很容易把柠檬看作某种宝石。这就像一场梦。我想要尽情享受这一切,我用眼睛去追寻柠檬的边缘。黄色在蓝天的衬托下是那么明亮,那些柠檬就像太阳分裂出来的小球,似乎在自己发光。
当然没有那么多的柠檬,可是我感觉像是我的父亲把林子里的所有树都召唤过来,并且在每棵树上都留下了寄语。
我朝其中一颗柠檬伸出手。我想采摘它,又怕它们会全部掉下来,仿佛它们都连着同一株茎、同一个梦,同一个我不想要结束的甜蜜时刻。
“但它们为什么在这里?”菲雅问。
“因为很久以前,”父亲说,“一个女孩曾经告诉我,如果能够拥有一片柠檬树林,那该多好。”他冲母亲笑着。“我找到你的柠檬树林了。”他告诉她。
我不知道父亲买这么多柠檬花了多少钱,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他的膝盖剧痛的情况下把这些柠檬挂上去的,但我知道这些事只会摧毁这场美梦。这些细节对母亲来说也无关紧要,她紧紧贴在他的身侧,直到我再也看不见她的手腕。
在柠檬的后面,一只红色气球飞上天空。
“老科顿不会漏掉任何一封信。”父亲说了我们都想说的话。
一九三五年,科顿的妻子维克托里被殴打并绞死在呼吸镇边缘的一棵皂荚树上。维克托里被皂荚的刺刺穿了,她的双臂被迫伸出,仿佛她只是又一个周日晚上的十字架。我们在柠檬树下散步的时候,她已经被绞死几十年了。从那以后,科顿每天至少给她寄一封信。他会卷起信纸,放进一只充满氦气的气球里,然后释放它。
有一次,我在地上找到了一只泄气的气球。在科顿的信中,维克托里仿佛从来没有被谋杀。他会写他们从未拥有过的孩子,写他们从未能拥有的人生:
我依依摇曳的维克托里树儿(1):
今天,我们最小的孩子站在牧师面前,站在爷爷的木兰树下。我们的儿子娶了一个好姑娘,你觉得呢?你哭得这样凶,肯定会让他尴尬的。你把我的手帕弄得这么湿,我都以为它要烂了,完全烂了。你烤了我们的儿子最爱的蛋糕作为婚礼蛋糕。令人垂涎欲滴的柠檬蛋糕配上覆盆子奶霜,尝起来是多么甜蜜呀。不过,这可让我们花了好长时间来驱赶蜜蜂。
你让我的脚跳了那么多的舞蹈,它们可愤怒了,但我的心里绝对没有丝毫怒火。为什么这么多年后你还是选择跟我一起跳舞?我永远不会知道了。我害怕,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天堂。你会问我,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在那儿邀请我跳舞。不,你会和希帕蒂娅(2)或萨福(3)一起跳舞,和诗人、哲学家以及上帝一起。他们都是你的最爱。我会在角落里安静地愤愤不平。我身处天堂但如同身处地狱。但至少现在,我拥有你。我拥有你,至少现在。今晚,我们会做爱,分享同一个梦。明天到来,我们会赖床,会开车到呼吸镇的边缘兜风。你会在那里吗?求你了,在那里吧。我要疯了。
我给你心上的一吻,
你的一片棉花(4)
有了维克托里身上刻下的种族歧视言论,她的死因是无疑的。科顿生于呼吸镇,长在呼吸镇,他的肤色和他的名字一样洁白。或许这就是他们没把他一起绞死在那棵树上的原因,又或者是因为绞死一个男人不像绞死一个女人那样刺激。
“如果她还活着,他不会给她写一封信的。”母亲说,她已经不再和父亲靠得那样近了,“我们认为他们非常相爱,是因为她在相爱的中途死去了。但如果她活着,他们要么离婚,要么拥有不幸的婚姻。他们一定不会生活在爱情里。”
我想就是在那一刻,所有的柠檬都从树上掉了下来。我们看上去就像陌生人,对彼此没有任何意义。
(1)原文为MyHickory,Vickorytree,化用英文儿歌HickoryDickoryDock(《嘀嗒嘀嗒钟儿响》)。
(2)希帕蒂娅:古埃及著名数学家、天文学家和哲学家,世界上第一位女数学家。
(3)萨福:古希腊著名的女抒情诗人。
(4)科顿(Cotton)与棉花(cotton)在英文中拼写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