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将死
死亡并不恐怖,也不可悲。可悲的是有些人纵然活着,但生不如死,活不如灭,他们活着也只是活在痛苦的深渊里,毫无意识。
——古龙
由于此次统一行动抓获人员众多,看守所再度繁忙起来。
我赶回看守所,准备接陈拒收的班,让他下班休息。陈拒收却坚持陪我完成所有嫌疑人的收监工作。我注意到陈拒收额前渗出一排汗珠,挂在发颤的眉毛上,便再次劝他休息。陈拒收抿着嘴,罕见地厉声道:“这么多人都拥在收押区,风险隐患有多大,你不清楚吗?”
我的这位师傅平时温温暾暾的,没想到严肃起来还真像一只睡醒的老虎。我不敢再马虎,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开始了听诊、看片、撰写报告等一系列入所体检的工作。
不觉间已经到了午后一点,所有人员直到此时才收监完毕,只剩下手续文书还待完善。我去食堂取回为我和陈拒收预留的饭菜,回到收押室却没看见陈拒收的人影,用对讲机呼叫也没人应答。
我将餐盘放下,想到了整个上午陈拒收勉为坚持的神情,我的心提了起来。我找了一圈才在厕所的隔间里找到陈拒收,只见他坐在马桶盖上,两眼失神,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我喊了他两声,陈拒收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干涩地笑了笑,然后伸出一只手,要我把他搀扶起来。
握住陈拒收手的那一刻,我感到那双手干燥、僵硬,没有任何温度,就像一把干枯的树枝,稍微用劲便会被折断。我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回到收押室。好心的同事已经将饭菜重新加热,飘散的香味撩拨着我饥饿的肠胃。但再瞧陈拒收,他的喉咙在艰难地起伏,看上去非常痛苦。最终,陈拒收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将挎包斜背在身上,摆摆手出了监区。他决定下班了。
望着那扇合上的铁门,我有些失神。我看过陈拒收年轻时候的照片,虽然很瘦,但那时他是精瘦,不是如今这种干枯。时光是把杀猪刀,先把人催肥,令其背上肥肉这沉重的负担,然后再用小刀子一刀接一刀地给人慢慢放血,最后让人千疮百孔,无力回天。这话是我在医院的重症病房实习时主任说的。即便几乎每天都要向死神送人头,他也没有丝毫警醒,注意下自己的身体健康,仍然一包又一包地猛抽香烟,然后熬最深的夜,做最漫长的手术,把每天都过得像是生命的最后一天。这位主任曾戏说他家有癌症基因,自己根本没打算活过退休,所以无所谓岁月静好、细水长流。如今,在陈拒收身上,我隐约看到了相似的疯狂,一种对工作全力以赴、不计后果的疯狂。只要是周末,或忙得需要加班的时候,陈拒收都会一马当先地顶上去,把调休的机会让给我。我原以为他这样做是为了多赚些加班费,毕竟陈拒收的妻子只是一名环卫工,家庭开支主要靠陈拒收贴补。但联想到陈拒收近来的身体状况,我突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我觉得有必要就陈拒收的状态和衢八两好好聊聊。我正琢磨该如何开口时,衢八两戴着口罩进了收押室。还没等我说话,他就递过来一个口罩,让我先戴上。接着,两名同样戴口罩的民警进入收押室,其中一人背着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老头儿,另一人拎着一对铁拐杖。三人后面还跟着大名鼎鼎的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李石。我心里一沉,暗想,这个老头儿肯定来头不小。
从送押民警递来的收押单上,我得知老头儿叫周明生,六十三岁,外号一栏填着“铁拐周”,是昨夜统一行动时抓获的团伙主犯。我又看了医院出具的体检报告单,外科那一页显示周明生左腿残疾,右手食指、中指缺失,左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缺失,看样子老头儿年轻时没少挨刀。再看内科报告,诊断结果显示老头儿有重度哮喘。结合CT光片,我发现他的两肺糟糕得就像核爆炸后的现场,一片狼藉。
与此同时,我的头顶传来一阵悠长的喘息,然后细弱的声音响起:“得过肺结核,没好好治,留下了病根。”
我抬起头,发现铁拐周正对我讲话。话音落了,老头儿用右手理了理口罩绑带,缺失的手指让他的行为看着就像是跷起了兰花指。
他的话让我再次低头细细看了那张CT光片。在弥散的“废墟”中,我看到星星点点集聚的阴影,这可不是老头儿口中的“病根”那么简单。我看向衢八两,接着又转向李石。在我目光的穿针引线下,衢八两和李石用眼神交流了一番。半晌,衢八两开口道:“非关不可?”
李石皱着眉头:“事关重大,必须关。”
衢八两点头:“好的,一定保障到位。”
这时,铁拐周摊摊手:“看来又得劳烦二位把我背到号房了。”
衢八两没再辛苦送押的两位警官,而是安排管教推着小推车把铁拐李送进了单人号房,也就是爬虫先前待过的那一间。他的一对铁拐没有被带进监室,静静地靠墙摆在收押室。衢八两举起一根拐杖掂了掂分量,感慨道:“一个瘸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李石平静地说:“在他的故乡,这对铁拐可是赫赫有名的品牌,就像国王的权杖一样。”
“有这么大影响力?”
“原来有。不过,时代在变,他也老了,有些力不从心了。”
“可你们还是想从他身上寻找突破口,对不对?”
李石点了点头:“先前审讯爬虫的那间审讯室还没撤吧,这次又得派上用场了。”
衢八两拍了拍胸脯:“说过了,你们刑侦办大案子,咱们狱侦一定保障到位。”
直到李石离开,我才问衢八两刚才那段云山雾罩的对话是什么意思。衢八两告诉我:“铁拐周正是警方突袭的那家废品收购厂的厂长。这个收购厂藏污纳垢,不仅和小葫芦以及她母亲的案子有关,还涉及很多需要深挖的犯罪。可以说,能把铁拐周抓捕归案,相当于捞起了一个宝盒。里面究竟有多少宝贝,就看李石等人怎么把这个宝盒打开了。”
“你是说,铁拐周是许多犯罪的幕后黑手?”
“也不一定,但他是资历最老的一位,很多事情他应该都知情。”
“可是,铁拐周的身体堪忧啊。”
衢八两沉吟片刻说:“从今天起,你就负责监护铁拐周的身体状况,一直到李石他们讯问结束。”
“那其他在押人员呢?”
“不还有陈拒收嘛,他主动提出这两个月都不休班了。”
“啊?”
“他快退休了,对这份工作挺眷恋的。再说了,加班费也不少呢。”
我本想把陈拒收的身体状况向衢八两汇报,对讲机里却传来红鼻子管教的呼叫,让他去那间为铁拐周预留的审讯室检查一下设施、设备。衢八两没再和我啰唆,掉头离开了收押室。
次日清晨,铁拐周被带进了审讯室。他要面对的,是负责审讯的李石和曹大牙,还有在角落里坐着、随时提供医疗救援的我。
曹大牙开门见山:“你有很多老乡现在都关在看守所里。”
铁拐周点头。
“不知道你会不会惋惜?”曹大牙接着说。
“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切都是我的错。”
“一切?一切指的是什么?”曹大牙逼问了一句。
铁拐周的眼皮抬了抬,没有说话。
李石接过话头:“我听说,你在老家的辈分很高,不管年老年少,都喊你拐叔。”
铁拐周摇了摇头:“可惜我把他们都带偏了,拐来拐去,都拐进沟里了。”说着,铁拐周猛咳了一分钟,几乎要把肺给咳出来。
我赶忙上前想帮他止咳,却见铁拐周伸出两根指头比画着。身后,曹大牙点燃一支香烟,递到铁拐周的两指间。铁拐周颤巍巍地抽了一口,然后叹口气道:“快废的人了,还靠这玩意儿续一口气。”
李石说:“你不是废人。这么多年来,你的那些老乡都指望着你,你是一个大家长。”
铁拐周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说:“这话要是放在十来年前,还有些道理,但现在世界变化得太快了。当年那些娃娃都长大了,一个个都长成了歪脖子树,扭也扭不过来。”
李石和曹大牙对视一眼,我暗暗揣测铁拐周这话背后的意思。李石把话题往回拉了拉:“你是哪年来凡城的,刚来时都做什么营生?”
铁拐周眯缝起眼:“说起来很早了,应该是1991年吧。那年老家发大水,庄稼都被淹了,我和老乡就到城里讨生活。男人做废品生意,女人带着孩子在街上乞讨。起初那些年很难,不仅挨饿,治安也不好,经常被人欺负。好在我们都熬过来了。后来投亲靠友的越来越多,我们就占了一片地儿,一直做废品回收生意,一直到现在。”
李石说:“算起来也快三十年了,你们怎么就一直做废品买卖,没想过干其他生意吗,比如更体面点的?”
“赚的都是辛苦钱,没有什么体面不体面的。”铁拐周淡淡地回答。
“可后来加入你们的那些年轻人不这么看。”
铁拐周的呼吸停了五秒,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是啊,那些年轻人来了。”
曹大牙插话道:“年轻人心野,想赚大钱、赚快钱,你经营的废品收购生意虽然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却成了他们实施犯罪的大本营。”
此刻,铁拐周的头如有千钧重,低悬在那儿,久久未动。
曹大牙说着拍了拍桌上的一沓卷宗:“既然你已经无法管束那些年轻的同乡,就让法律来制裁他们吧。毕竟他们还年轻,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敲打敲打对他们有好处。”
“我知道你很痛心,但是,还有更令人痛心的事情,”李石向前探出身子,死死盯着铁拐周那副苍老的面孔,“孩子,那些无辜的、走入歧途的孩子。”
铁拐周右手的小拇指明显颤抖了一下。
李石接着说:“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小葫芦,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你能告诉我,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铁拐周缓缓地摇了摇头。
李石又说:“我们可以提取胚胎的DNA,那里有凶手一半的基因。”
这句话把铁拐周逼到了死角,逼得他不得不做困兽般的反抗:“那个孩子是犯了错,就让我替他承担这份过错吧!”
曹大牙说:“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应该你承担的,一件都不会少,不应该你承担的——”
李石按住了曹大牙的手腕,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打算如何承担这份过错?”
铁拐周犹豫了许久,才字斟句酌地回答:“我们给了小葫芦的母亲一份工作,并承诺会照顾小葫芦一辈子。为此,我们给她们提供了住处,还有一笔钱。”铁拐周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李石又问:“肚子里的孩子呢,为什么你要让小葫芦把孩子生下来?”
铁拐周的面色由白转灰,像是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在一边旁听的我,瞬间意识到这才是本场审讯的关键。
此时,李石回撤了一步:“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包庇那个犯了错的男青年,会让他的同龄人产生什么样的想法?做了错事不用负责?有老一辈在那儿兜着?是这样吗?但你又能担多久呢?”
此时,李石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是一张铅笔素描画。画面中,一个男青年正瞪大双眼,厚厚的镜片挡不住他目光中的迷惘。铁拐周浑身颤了一下。
李石说:“你包庇的就是他吧,你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他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成绩优异,正在申请保研。你不想毁了他的未来。”
铁拐周的身体如一座崩塌的大山,慢慢瘫在审讯椅上。
李石示意我去检查一下铁拐周的身体状况。我将电子血压计的绑带绑在铁拐周的胳膊上,数字先是迅速飙升,之后却没有降下来多少,最终定格在高压210、低压150的恐怖数字上。我用手指探了探铁拐周的脉搏,他的心率十分不规律。我不敢马虎,立即为他服下一粒降压药,又将一粒速效救心丸压在他的舌下。等铁拐周的呼吸渐渐平缓后,我才向李石和曹大牙摇了摇头。
李石的脸上明显流露出不甘的神色,无可奈何地宣布:“问话就先到这里吧。”
为了让铁拐周的气能更顺点,我让监区的工勤人员推了一辆板车过来,让他平躺在板车上,推着他往监区走。走到分隔讯问区和监区的那扇大铁门前面时,铁拐周试图起身,想从大门洞边上那扇窄门进入。我制止了他,用对讲机呼叫调度室打开那扇大铁门。看着铁门徐徐打开,铁拐周竟幽幽地哼唱道:“大路不走草成窝,山歌不唱忧愁多……”
休息了一个下午,铁拐周的身体状态有了明显改善。李石和曹大牙继续他们的审讯,只不过这次审讯地点换成了医务室——各种急救设备齐全,方便第一时间处置。我还是在边上守着,为铁拐周提供全程医疗保障。
“那个犯了迷糊的大学生已经被关进看守所了,离你不算远。”李石如此开场。
铁拐周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不管怎样,他接受了这个事实。
李石又说:“我也很惋惜,他本该有很光明的前途。但刑罚的目的不是要毁掉某一个人,而是要惩前毖后,不让类似的错误一再发生。比如,我们这次抓了很多吸毒、贩毒的青年,那么更小的孩子以及他们的父母就会受到触动,不会再轻易走上错误的道路。好吧,小葫芦的事情,咱们就先聊到这里。我想和你聊聊第二个孩子,小葫芦肚子里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对于他,你是怎么安排的?”
铁拐周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盯着李石。
“这么多年来,那些妇女组成的乞讨团伙里不停地有孩子来了又走,他们都去了哪里?如果小葫芦的孩子出生了,将会被送去哪里?”
我注意到,细密的汗珠出现在铁拐周的额头上。
李石又抽出先前的那张素描画,问道:“你知道是谁画的吗?”
铁拐周犹豫了一下,缓缓地开口:“是傻大个儿。”
“对,就是那个负责看守小葫芦和她母亲的傻大个儿。”顿了顿,李石又说,“这个傻大个儿原本并不傻,只是小时候脑袋受了伤,变傻了。那时傻大个儿还不到五岁,曾消失过一段时间。不过,后来他又回到了废品收购厂。有流言说,傻大个儿是被人‘退货’了。”
“退货”两个字让铁拐周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被退货后,傻孩子一直留在收购厂里,后来长成了傻大个儿。虽然他啥都不会,但身子骨看起来很唬人。于是,他就被你们派去看人,防止其他的‘货’自己长腿跑了。可是,或许是老天怜悯,赋予了傻大个儿一项特殊的本领。他不仅过目不忘,还有绘画天赋,能用笔把那些被他看管过的孩子都画出来。”说着,李石又从文件夹里拿出几张素描画,“你看,这些都是傻大个儿的作品。”
就在铁拐周的目光在那一张张素描画上艰难挪动时,曹大牙清了清嗓子:“我们怀疑你所经营的废品收购厂是拐卖儿童链条中的中间环节,或许用‘中转站’来形容更为合适。我希望你能好好地考虑一下,把这个犯罪链条的上下游都说清楚,把那些可怜的孩子都找回来。”
李石接着补充道:“或许你认为那些孩子离开了贫困、没有爱的家庭,通过你们去了经济条件更好、更有爱的家庭。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我们从公开的资料里整理了一些拐卖婴儿犯罪团伙的资料,装订成了册子,希望你回去能好好看看册子里那些被拐卖的孩子的命运。看看他们是得到了重生,还是跌入了更深的地狱!”
李石的话突然让我想起了韩江雪和她的双胞胎姐妹顾竹雪。这是某种相似的悲剧吗?又或者其中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正犹疑间,我看到李石起身,将那本小册子放在了铁拐周的面前,然后向我点点头:“今天的审讯就到此为止吧。”
铁拐周一被带出医务室,我就抢前一步拦住了要离开的李石,提出要看一看傻大个儿画的那些画。李石一愣,反问我这样做的原因。
我在犹豫要不要把韩江雪的那段身世说出来。好在李石没有再追问什么,而是将那些素描一张张地摊在桌面上,一共五张,有男有女。每一幅画的线条都很简洁,没有任何涂抹的痕迹,可以看出傻大个儿笔法的熟稔。此外,虽然五官并没有特别着墨,人物的特点却非常清晰,黑痣的位置、眉梢的走向、鼻子的坚挺,都在寥寥数笔间被反映出来。更为难得的是,所画人物特别传神。在小葫芦的画像上,我看到了无知和天真,她母亲的画像上则是纠结与懊悔。另外三幅画的都是婴儿。看了许久,我仍想象不出他们现在的模样,甚至辨别不出他们的性别。
李石在边上问:“有什么发现吗?”
我反问:“这三个孩子都是傻大个儿看管过的吗,他们是谁?”
李石瞥了曹大牙一眼,接着又转向我道:“或许,你可以说一说你那个女朋友潜伏进乞讨团伙的事情。”
我一愣,这才明白他埋伏在这儿。看样子也不能再隐瞒了,我便把韩江雪的身世,还有她为了寻亲所付出的努力,全部说了出来。
曹大牙断言道:“这个叫韩江雪的女孩不是来寻亲的,她是来寻找真相的。”
李石则缓缓地说:“你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侦查渠道,里面有许多可以不断挖掘的线索。对了,你刚才还提到了韩江雪的双胞胎姐妹?”
我点头:“是的,她叫顾竹雪,是马克刘的养女,现在在市郊经营一家养生会所。”
曹大牙猛地摇摇头:“这两个女孩可都是人精啊,你可千万注意,不要被她们给耍了。”
这句话让我如鲠在喉,不知该如何回应。曹大牙的确触及了我内心深处的困惑和纠结。
“不用担心,毕竟还有我们在呢。” 李石拍了拍我的肩膀,宽慰道,“我看有必要和这对双胞胎接触一下。不过,既然话都摊开说了,我还是先带你去见一见那个神奇的傻大个儿吧。”
“傻大个儿”三个字本就有很强的画面感,但我第一次看到本尊,视觉上还是受到了很强的冲击。透过留置室的单透玻璃,我看到一个体积庞大的肉团堆在门边的地板上,少说也得有两百多斤。“肉团”前面摆放着一张小桌,桌面上摊着一张白纸。我将脸贴到玻璃上才看清有人拿着一个蜡笔头在纸上来回画着,涂抹出一个女人的肖像。
一个女声回答了我的困惑:“看着还挺像我的。”
我回头,看到先前为爬虫测谎的冷酷姐正站在我的身后。李石介绍道:“这是封警官,犯罪心理方面的专家,专门来协助咱们破案的。”
我伸出手,打趣地说:“封警官,我是兽医,看守所的医生。”
封警官碰了碰我的手指,冷冷地说:“喊我姐就好。”
我有点尴尬,便找话问:“这个傻大个儿画得是挺像的。”
“其实他只见过我一面,就在被关进留置室的前一秒,却把我这张脸拍进他的脑袋里了。”
我又问:“抓他的时候费了不少力气吧?”
李石答道:“特警破门时他就堵在门口,警察怎么都进不去,就差把门框卸了。后来,特警从屋顶的天窗翻了进去,本以为会有一场恶仗,没想到傻大个儿一点都没反抗。他很听警察的话。”
“别看他个儿头大,心理还停留在小时候,画画的爱好也是从小保持到大的,这些都是他刚画出来的。”封警官说着递过来几张蜡笔画。它们乍一看像是胡乱涂抹,但细细再看,便能分辨出其中的线条,还有大团不着颜料的留白,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这些都是即兴创作的吗?”
“是啊,神奇的‘垃圾场毕加索’。”封警官笑笑说,“你从这些蜡笔画中能够看到什么?”
我再次将目光聚焦到那些乍看上去杂乱无章的点和线上,很快就发现了隐藏其中的眼睛。有的圆睁着,有的眯缝着,一只又一只,似在躲闪,却又观察着平面之外的世界。我问道:“这些眼睛有什么意义吗?”
“我想,他大概在寻找。”
“寻找什么呢?”
封警官犹豫了两秒才说:“我想他也不知道要寻找什么,所以才会去寻找。”
“听着够玄乎的。”
“人心似海嘛!”
众人沉默片刻,这时李石的手机响了,是微信新消息。李石打开手机瞄了一眼,便把手机屏幕侧向了我。屏幕上是一个人硕大的肩膀,上面有三个暗红色的斑点。我一愣,问道:“这是……?”
李石点头:“是傻大个儿肩膀的照片,同样的斑点,其他乞讨儿童身上也有。”李石转向封警官:“有一对双胞胎,是我们这位兽医的朋友,这个傻大个儿可能接触过。不过时间很久了,少说也有二十年了,能帮忙让傻大个儿回忆一下吗?”
封警官问我:“有双胞胎小时候的照片吗?”
我摇头:“只有现在的。”说着,我将韩江雪近期的自拍照展示给封警官看。
封警官抿了抿嘴:“女大十八变,我试试吧。”
封警官拿着我的手机进入留置室,席地坐在傻大个儿对面,低声对他说了什么。傻大个儿放下笔,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这位女警官。慢慢地,傻大个儿的眼神开始涣散,身体却坐得更直了。
“这是在干吗?”房间外,我问李石。
李石压低声音说:“在催眠吧。”
“啊?”
“早年的回忆肯定淡忘了,只能靠催眠……嘘!”
房间里,封警官将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递到傻大个儿手上,然后把手机上韩江雪的照片展示给了傻大个儿。傻大个儿看了许久后拿起铅笔,开始在纸上画了起来。起初,傻大个儿下笔很犹豫,慢慢地,他的笔触变得轻快。五分钟后,一个女童的面孔便出现在画纸上。接着,傻大个儿开始画另一个女童。这次他笔走龙蛇,只用了两分钟,另一个女童的脸便跃然纸上。封警官把那两幅画交到了我和李石的手上。李石瞥了一眼,对封警官说:“能让他把这两个女童的父母,或者相关联的人画出来吗?”
封警官转身回到傻大个儿身旁。李石将画交给我:“拍照给你的女朋友看一看,辨认一下。”
我按照李石的要求做了。不到一分钟,韩江雪便打来了电话,她的声音很激动:“这是我,一定是我。”
“为什么这么确定?”
“图画里女孩右眼角有颗很小的脂肪粒,我小时候眼角就有这么一颗脂肪粒,上大学后我才做微创手术把它切了。”
“那么另一张画的就是顾竹雪了。”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突然问我:“是不是发现什么关键线索了?”
我抬眼看向李石。李石向我摇了摇头。我说:“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说。”
“明白,你有你的工作纪律。但我也算是案件的当事人,享有知情权,对不对?”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这时,封警官再次从房间内出来,将一张男子的画像递了过来。李石仅瞥了一眼,脸色就变了。他从我的手中接过电话:“我是李石,市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我们见过。”
“哦,你好,李队——”
“你现在在哪儿,能赶到市殡仪馆一趟吗?”
电话里的韩江雪和我均哑巴了两秒。很快,韩江雪干脆地应道:“一小时之内赶到。”
去往殡仪馆的路上虽是李石开车,但握着方向盘的他像是陷入了深层的思考,只留我一个人在迷惘中不知所以。直到车子开出市区,向位于市郊的殡仪馆进发时,李石才缓缓地问我:“知道画像里的那个男人是谁吗?”
我摇了摇头。
李石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个男人正在殡仪馆的冰柜里躺着呢。”
“啊?!”瞬间,我想起韩江雪说过,她来凡城是因为凡城警方将一名死在宾馆风道里的男人的DNA和她的DNA匹配上了。也就是说,这个躺在冰柜里的人就是韩江雪的父亲。
李石接着说:“这个案子一直挂在重案大队没有破,没想到居然在傻大个儿的画中找到了线索。”
李石点燃了一支烟,接着打开车窗玻璃,让烟气随风散去,然后问我:你们医生是不抽烟的吧?”
“我不抽烟,但很多医生抽得很凶。”
“对了,那个陈拒收原来抽烟就抽得很凶。现在他戒了,想养好身体退休去旅游。”
李石的话让我想起了陈拒收近来孱弱的身体。
“你为什么学医当医生?”
“家里安排的,他们替我报的大学志愿。”
“当警察前,真在医院待过?”
我“嗯”了一声:“轮了几个科室。”
“有件事情还真抱歉。”李石说,“但我必须向你承认,因为市局只招一个法医,所以我疏通了关系,安排我儿子去当了法医。自然而然,你就被分配到了看守所当驻所医生。”
面对如此直白的道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李石又说:“我这个儿子小时候被保护得好,思想很简单,不一定能适应看守所里那种复杂的环境,倒不如让他天天对着死人,工作倒也简单。说实话,我也不盼着他以后升官发财,他能把手头工作做好就行。”
我附和道:“他的专业知识很扎实的。”
李石“哼”了一声。
沉默了会儿,我反问李石:“你当初为什么要当警察?”
“我爸就是当警察的。”
“警察世家啊。”我感慨道。
李石呵呵笑了一下:“年轻嘛,总想弄懂眼前的世界,所以就当了警察。”
“弄清楚了吗?”
李石摇摇头:“越来越糊涂了。”
“为什么呢?”
李石想了想:“那个封警官怎么说的,人心似海嘛!”
李石说完舌头一卷,燃烧的烟屁股就进到了他的口腔里。接着,李石屏住呼吸,淡淡的烟气居然从他的耳朵里冒了出来。当李石再展开舌头时,烟头已经灭了。李石将烟头放进车载烟灰缸,笑着说:“我也是有特殊技能的。”
我跟着笑了笑。
李石语气轻松地说:“我儿子谈的那个小女友,指挥中心的辅警,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李石是在试探还是真掌握了什么消息,便支吾着不说话。
“这小子!”李石哼笑了一声,“想瞒他当了二十六年刑警的爹,道行还浅了些。”
我尴尬地笑笑。
“我知道那女孩,虽然不是正式工,但人老实,做事也踏实。有空你给我儿子吹吹耳边风,让他找机会把女孩带给我和他妈见见。”
我说了声“好”。
“倒是你。”李石话锋一转,“从上次爬虫的案子起,这个韩江雪就有意无意地参与了进来。坦白说,这个女孩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绝非等闲之辈,或许会给你的小世界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道你能不能受得了。”
我又哑然了。
“有的人就像鲨鱼,一辈子都要四处游走,绝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想必你也不甘于当一条寄生在鲨鱼腹下的鱼吧?”
李石点到为止,并没在韩江雪的话题上多说什么。很快,汽车驶入了殡仪馆,偌大的停车场内只有一辆红色的本田思域,韩江雪正靠车头站着。我下车,眼神瞟向车子。韩江雪举重若轻地说:“车子性能不错,跑得飞快,让我能赶上案子的进度。”说完,她的目光瞥向了李石。
李石只是淡淡地说:“走,咱们去实验室看看吧。”
李庸医早已在实验室里静候我们。他的手上是一沓尸检报告,他的身前则躺着一具青白色的男性尸体,想必正是韩江雪的亲生父亲。我偷看了韩江雪一眼,她的脸色和尸体的颜色一样青白。
李石将他儿子手中的尸检报告接过去,认认真真地看了约莫十分钟,然后把报告连同傻大个儿的那张素描画递到了韩江雪的手上。韩江雪小声读着尸检报告的内容:“羟基丁酸、手腕勒痕、颈部勒痕,多处软组织挫伤,舌骨完好,肺泡、窒息……”接着,韩江雪举起那张素描看了许久,然后问李石:这幅画是谁画的?”
李石说:“等等,我想先听一听你的判断。”
韩江雪的指尖划过素描画上男人尚属年轻的面孔,犹豫了一会儿。“男人死前曾被迷晕,然后遭受了虐待,最后被处决。”顿了顿,韩江雪坚定地说,是熟人作案,我的亲生父亲和拐卖团伙的成员一定认识。”
李石感慨:“你真是干侦探的料。”
韩江雪虚弱地笑笑:“我只是太弱小了,所以脑子才要转得快一些。好吧,现在可以告诉我这幅画的由来了吧?”
李石冲我点头:“你们是一对儿,还是你来说吧。”
接下来,我便把案子的侦查现况告诉了韩江雪,这起疑似系列拐卖儿童案件的当事人之一。
韩江雪沉默了会儿缓缓地说:“我想不起那个傻大个儿了,我甚至想不起同时被看管的双胞胎姐妹顾竹雪,那时我们一定是太小了。”
李石答道:“傻大个儿只是用绘画这种特殊方式把本不相关的线索串了起来。现在的关键,还是让铁拐周开口,毕竟他经营这个废品收购厂三十多年了。”
正说着李石的电话响了,彩铃是雄壮激昂的《人民警察之歌》,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挂掉电话后,李石忧心忡忡地说:“铁拐周打算摊牌了。不过,他应该撑不过今晚了。”
我们三人把李庸医丢在殡仪馆,火速赶往第一人民医院,正巧在一楼大厅遇到了一脸愁容的曹大牙。
还没等我们开口,曹大牙便摇头说:“双肺已经坏死了,现在只能出气,没有进气了。”
“人在哪儿?”李石问。
“留观室,等着咽气。”
我们立即随曹大牙往留观室赶。路上,曹大牙对我们说了铁拐周的详细情况。原来,在来医院的急救车上,铁拐周就开始对急救医生坦白了。他说,自己的废品收购厂曾被用作那些被拐卖孩子的转运地。他还说到了傻大个儿这个最早被“寄存”在废品收购厂的“人货”。“寄存”期间,傻大个儿爬到报废的卡车顶上玩,摔了一跤,结果后脑壳被撞掉一块,成了傻子。因此,他被好几个买家退了货,这么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收购厂里。
李石问:“他有没有说是谁把孩子送到收购厂的,又是谁把孩子带走的?”
曹大牙摇头:“他只说到这里人就不行了。别说是一句话,就连一个字他都吐不出来了。我觉得,他这是回光返照。”
说话间我们赶到了留观室,衢八两正和医生讨论铁拐周的病情。医生很坦诚地说:“即便不撤呼吸机,他的生命最多也就只剩半小时。”
大家的目光聚集在衢八两的身上,仿佛在发问:“这是看守所关押的在押人员,现在该怎么办?”
抛开纪检监察和检察院对看守所内部出现在押人员死亡问题的追究不谈,这毕竟是一条人命。现在担在衢八两的肩上,想必异常沉重。我以为他会打电话向上级请示,可衢八两只是问医生:“病人是否还有意识?”
医生点头说“有”。
衢八两稍稍调整了下夹在警衔上的执法记录仪镜头,随即走进了留观室。李石和我紧随其后。韩江雪也想进去,被曹大牙拦在了门外。
不知怎的,看到躺在床上的铁拐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往事,时间并不久远,都发生在我实习时的医院。我不敢陷入回忆,将注意力放回到衢八两身上。只见衢八两开始对铁拐周说话,声音极其平静和克制:“医生已经介绍了你的病情,你的生命很快就要终结。如果你想平静地离去,我们不会打扰,你只要眨两下眼睛就行;如果你想把那些真相告诉办案的警官,挽救更多的人,就眨一下眼睛。”
在一片死寂中,铁拐周眨了一下眼睛,停了一秒,他又眨了一下。
“你要最后的平静?”衢八两继续确认。
铁拐周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衢八两看了眼李石,似乎在向他发问。
李石叹口气说:“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就让他去吧。”
衢八两转向医生:“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了。”
医生说了声“好”。
就在我们要转身撤出房间时,铁拐周的胳膊突然微微抬起,他的目光中再次有了光亮。循着他的目光,我看到韩江雪正站在门外高举着那张傻大个儿手绘的她亲生父亲的画像,高声质问:“他是谁?我死去的爸爸到底是谁?”
一阵低沉且恐怖的声响从铁拐周的体内传出,一旁的呼吸科医生听后肩膀不自主地颤了一下。李石知道铁拐周已经说不出话了,便立即将夹在医生白大褂口袋上的水笔夺了过去,夹在铁拐周的大拇指和食指间,又帮他把笔杆握紧,并将一块塑料板垫在了图纸背面。只见铁拐周一厘米又一厘米地抬起胳膊,在画像中男人的身体上歪歪扭扭地写下“朱大可”三个字。这三个字是一笔写完的。当他再次抬起笔尖,那口一直含着的气被缓缓吐了出来,然后他手指一松,笔掉在了床上,胳膊随之滑落。与此同时,一滴眼泪从铁拐周的眼眶慢慢流了出来。
那是忏悔的泪水吧,我暗想,希望他已经得到了上天的宽恕。
衢八两将执法记录仪的镜头对准自己,用略发颤的嗓音说:“北京时间二十二点二十二分,犯罪嫌疑人周明生死亡。”说完他便大步走出了留观室。李石愣了几秒,然后将铁拐周的绝笔交给了曹大牙,要他立即在全国人口系统库内寻找名叫朱大可的男人。接着,李石走到走廊的尽头,向医院中庭的花园走去,和衢八两一同抽烟去了。
我正望着两名老警探有些落寞的背影发呆,韩江雪拍了下我的肩膀,吓了我一跳。
“怎么?你也想去抽一根?”
“不想。”
韩江雪笑着说:“真是模范生。”
我看着韩江雪的脸问道:“一个人死在你的面前,你似乎不是很困扰。”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顿了顿,韩江雪又说,“再说了,如果不是他,我的命运或许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或许他只是一个见证人,没有直接参与拐卖儿童的案件。”
韩江雪摇摇头:“沉默的旁观者也是帮凶。”
或许我本就是一个愿意原谅一切的人,又或许因为我不是韩江雪,无法感受她那切齿的恨,因此再争论孰是孰非的问题想必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我故作轻松地问:“朱大可,不知道全国有多少个朱大可?”
韩江雪努努嘴:“你问他咯。”
只见曹大牙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显然,他是冲中庭花园里的李石去的。韩江雪拦住了曹大牙:“曹警官,查到朱大可是谁了吗?”
曹大牙不满地瞥了我一眼,拇指顺势关闭了电子警务终端的屏幕,然后对韩江雪说:“不要刺探警务工作的秘密。”
韩江雪立刻反驳:“我是朱大可的女儿,我有权知道有关他的信息。”
曹大牙不想和她纠缠,错身想走,却又被韩江雪拦住了去路。两边僵持间,李石从中庭返回走廊,见状很快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没有避讳韩江雪,直接向曹大牙询问核查的情况。
曹大牙摇摇头:“我把朱大可的年龄限定在四十岁到七十岁,全国人口系统中同名的人一共有2537个人。我又把死者的照片和这2573个人进行了人脸比对,一个也没有比中。”
韩江雪立即插话:“是什么原因?难道这个朱大可是黑户?”
曹大牙不满地说:“你懂得挺多的啊。”
我拽了一把韩江雪,想让她安静些。李石突然转向韩江雪:“恐怕我要和你的家人见一见了。”
韩江雪一激灵:“你要和谁见见?等等,应该不是我的养父母。没准儿他们和人贩子认识,你应该不想这么早打草惊蛇。”
李石点头:“你的养父母,我已经派人暗中调查了,目前还不会直接接触。”
“那么,你就是要见顾竹雪了?”韩江雪说。
李石、韩江雪与我三人驾车驶入城郊层峦的山丘间,向着顾竹雪常住的那座叫平山堂的庄园进发。我们才刚看到会所外石塔的塔尖,一名飒爽的女保安就把我们拦了下来。后座的车窗玻璃被打开,韩江雪探出脑袋,什么也没说。
女保安一怔,然后毕恭毕敬地喊了声“顾总好”。
韩江雪关上车窗玻璃,冲我莞尔一笑。李石驾车驶进了庄园。
一名穿着西装的女管家正在庄园的门外等待,她准确地喊出了李石警官的名字,随后又看向韩江雪,低声惊叹:“果然很像啊。”
韩江雪“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女管家最后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以为她也会喊出我的名字,可她又转向李石说:“顾总正在湖心岛上清修,平日里不会客,但她料到你们会来,就特别安排我来迎接。”说着,她转身领着我们进入庄园,穿过中轴线上一间又一间古朴、自然的厅堂,来到庄园的后门。
后门另一侧有一片狭长的湖泊,几座小岛点缀近处,远处则被升腾的水汽遮掩,看不清对岸,当然也就不知道这片湖泊有多大。女管家此时已经披上了蓑衣,戴上了斗笠。她撑一杆竹篙,跳到了一叶扁舟上。韩江雪从包里掏出一把折叠伞,撑起后跳到了船上。我和李石面面相觑,只得无遮无挡地上了船。
密密匝匝的浮萍笼罩了靠近岸边的湖水,船头稍稍打破浮萍的禁锢,待船离开后,浮萍很快又合成了碧绿的一片。不知怎的,一句古诗从我的口中冒了出来:“一叶浮萍归大海。”韩江雪笑着接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看向韩江雪,低声说:“此情此景,很奇妙啊。”
韩江雪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就在此时,船头的女管家兀自唱起了歌。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女管家的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音墙,笼罩着整个船身,送我们抵达岸边。
下了船,女管家领我们穿过层层落叶铺就的小径,来到了顾竹雪清修的地方。我本以为这会是个多么高端典雅的地方,没想到只是一间小木屋,由桦木或柏木或其他我不认识的木头垒成。房子的角落有一台发电机,门外垒了一个灶台,灶台上搭着一口小锅。
顾竹雪从屋后绕了过来,拿着四张木头凳子放在草地上,请我们围坐在一小团篝火前。
韩江雪似乎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她说:“亲爱的姐姐,你这是在过世外桃源的生活吗,还是像网上那些拍视频的,只是做做样子?”
顾竹雪说:“这里没有手机信号。再说了,我们到底谁出生在前、谁出生在后还没确定呢。好吧,既然你喊我姐,我就算是姐了。”
李石问:“你知道我们要来?”
“当然,铁拐周已去世,你们也该来找我了。”
李石一怔,然后感慨道:“资本的力量啊。”
顾竹雪淡淡地说:“只是各路朋友多了些、情报灵通一点罢了。”
李石问道:“你见过铁拐周吗?或者,你的记忆里有铁拐周这个人吗?”
顾竹雪摇了摇头,然后拿木棍拨了拨烧着的柴火,一些草木灰随即向上蹿升,并在半空中不断解体,化为乌有。顾竹雪说:“我的这位妹妹知道,我对这些都无所谓的。”
“包括那个叫朱大可的、在殡仪馆冰柜里躺着的亲生父亲?”
顾竹雪手上的动作停了片刻,然后说:“别人无情,我干吗有义呢?”
“你的意思是?”
“当年我们姐妹俩被卖掉,我的这位父亲肯定脱不了干系。”
李石转向韩江雪:“你怎么看?”
韩江雪耸耸肩:“虽然我和我这位姐姐有很多地方不同,但仅在这一点上,我同意她的判断。”
李石用指头指着韩江雪:“你被卖给了一对山里的夫妇,本来的命运是做一个山里姑娘,结果实现逆袭,成了高学历人才。”接着,他用指头指着顾竹雪:“你呢,被卖到了一家娱乐会所里,本来的命运是做按摩小姐,结果实现逆袭,有了这份家业。”
双胞胎姐妹均是鼻子一“哼”,表示不屑一顾。
李石接着对顾竹雪道:“我此次来,是想了解当年是谁把你卖给了马克刘名下的娱乐会所。”
马克刘的名字让顾竹雪的肩膀轻轻颤了颤。顾竹雪平复了下心情:“我不想提这件事了。”
“为什么?”
顾竹雪犹豫了片刻,道:“我不会做任何不利于马克刘的事情。”
“你是担心他会被追加罪名?”李石说,“有趣的是,同样的问题,我们在看守所里也问了马克刘。他的回答是,没有你的同意,他不会说出那两个人的名字。”
顾竹雪仍在犹豫。
李石又说:“你的养父马克刘是真心想对你好的。再退一步说,如果马克刘能够协助公安机关破获这个潜伏多年的拐卖团伙,对他的减刑也是有好处的。”
顾竹雪还含着一口气,真相看样子就要脱口而出。
韩江雪起身来到顾竹雪面前。“我的姐姐,你跑到这个小岛上搞这套什么清修,不还是想舔舐伤口吗?我劝你就别这么消极了,和我一起努力改变些什么吧。”说着,韩江雪攥了攥顾竹雪的手,“我们是亲姐妹啊!”
或许韩江雪的这一攥给了顾竹雪力量,她起身对李石道:“能够安排我和马克刘见一面吗?”
由于马克刘的案子事关重大,他被厅里直接异地关押到了邻市的看守所,办理提审手续颇费了些周折。
等待马克刘被押解进会见室时,衢八两在调度室看着视频画面偷偷告诉我:“马克刘的初审已经下来了,死刑,他没有上诉。”
“啊?没机会了?”
衢八两平静地说:“人生最精彩的部分都活过了,再往后就是下坡路了。马克刘可不想结局太不堪。”
马克刘刚进会见室时,我几乎没有认出他。他因为有糖尿病,先前非常清瘦、苍白,如今却胖了不少,面色也红润了许多。
顾竹雪愣了片刻,然后抽动着肩膀默默地哭了起来。马克刘走上前,隔着铁栅栏抚摩顾竹雪的头发,轻声安慰她。
衢八两继续他的旁白:“自从被判刑后,这还是第一个来会见马克刘的人。唉,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啊。”
我评价道:“他们俩的关系不像是养父女,更像是导师和学徒。”
衢八两叹口气说:“人生难得一知己啊。”
我打趣道:“就像你的红歌和姜高音的美声从来都合不到一起一样。”
衢八两撇撇嘴:“求同存异嘛!”
过了两分钟,顾竹雪和马克刘隔着铁栅栏分别坐下。马克刘清了清嗓子:你能来见我一面,我就满足了,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顾竹雪的腮帮动了动,但没说出话来。
马克刘说:“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把过去锁在一口石头棺材里,深深地埋在地下,以为这样就可以面对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可我这个将死之人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所谓的放手是多么困难啊,在最后的时刻来临前,人最想做的就是把真相弄清、把悔恨填补。有些事情看起来是绕过去了,但绕来绕去还会绕回来的。所以,即便你不同意,我也要把当年把你卖给我的夫妇俩的名字告诉警察。”
顾竹雪将手伸过栏杆,握住马克刘的手说:“你说要听我的意见,实际上是我想听你的意见。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马克刘满意地点点头:“好闺女,不枉我这么多年对你的培育。”接着,他在桌上的白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两个名字。写完后,马克刘站起身:“那么,再见吧。”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会见室。
望着马克刘的背影,顾竹雪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响。等到马克刘离开会见区,回到监区后,顾竹雪才撕心裂肺地吼道:“老马,我爱你,你听见了吗?我爱你,下辈子我要做你的女人!”
通过视频监控,我看到马克刘的脚步明显停了一秒,肩膀在微微颤抖,但最后他没有转身,而是像无数赴死的人一样,沉默地返回他所在的监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