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与白昼等长。太阳越过天秤座,九月的月亮细淡成一丝微影。潮水灌入海入口,冲向港湾时,尖叫着击打岩石,退下来,又返回它所来自的大海。日复一日,它带走越来越多的港湾小鱼。终于有一夜,大潮激发幼鲭史康波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不安。那晚的退潮便携同它出了海。不只是它,在港中度过夏末的许多鲭鱼都一起走了:一队几百条,全都长逾人掌,身材壮实。将港湾的快乐生活抛诸脑后,自今至死,它们将悠游大海,四处为家。
海中新生活
鲭鱼随退潮出海入口,一阵急流冲刷,便过了港口的岩石区。水变得咸得涩口,既清又冷;因为翻滚过岩石和沙洲时碎裂成水屑,表层含氧丰富。鲭鱼便在这一水层中欢喜跳跃,从鼻尖到尾鳍都兴奋得颤抖——它们急切地要进入新生活。在海入口,鲭鱼群经过海鲈黝黑的身躯。海鲈在潮中寻觅,要捕食被浪头打下岩石的小甲壳,或冲出洞穴的沙蚕。鲭鱼急奔而过,银光闪动,溜过它黑壮的身影。
出得港来,潮水的脉动稳定些,也沉重些,把鲭鱼带入较深的海域。从这里开始,海阶一大步一大步,降入深海的大盆地。鲭鱼在沙洲或礁石附近游动时,常会察觉身下的水流在拉扯它们;可是水越深,海底离它们越远,水流过沙地,贝壳或岩石的波动与它们不相干。它们听到的声音全来自近旁的水,没有别的。
幼鲭整队行动,犹如一体。没有领队,可是个个都清楚知道队友的存在与行动。游在队伍边缘的鲭如果向左或向右移,或加快或减慢速度,全队的鲭也会跟着做。
当渔船的阴影突然横在它们的前方,它们会受惊而猛地转弯。不止一次,它们碰上插在潮中的渔网,吓得一阵乱跳,幸而它们还小,网孔留不住它们。有时黑夜下水中冒出暗影,有一次,一只本来在捕食鲱鱼的大乌贼发现了它们,展开了一场大追逐,双方在那群吓坏的两岁鲱中间钻进钻出好一阵子。
出港约三英里处,鲭鱼意识到身下的水变浅了:它们游近了一座岛。这岛被海鸟占据着,燕鸥在沙滩上筑巢,鲱鸥在李子与杨梅丛下,在俯瞰大海的平岩上育雏。水底的一长条暗礁,自小岛延伸出海,渔人称之“波纹礁”,海水在此破裂成浪,粉碎成沫。鲭鱼由此经过时,几十尾青鳕正在潮中追逐嬉闹,它们的身体在初升的新月下倒映出白光。
遭遇鼠海豚
小岛与暗礁都渐渐远去,鲭鱼群忽地一阵慌乱,原来是五六只鼠海豚浮到水面来换气,恰好钻进了鲭鱼队伍中间。鼠海豚本在海底沙地,翻掘藏在里面的玉筋鱼为食,它们一发现自己钻进了鲭鱼队,立即噘起尖嘴,冲向这些小鱼,轻易便捉住了几条。但整队鲭鱼迅即惊走,鼠海豚并未追赶,它们已经吃饱了,饱得不想跑了。
曙光微露时,鲭鱼队已出海口好几英里远,它们首次遇上比较大的同种鱼——一队成鲭在海面迅速游动,激起重重涟漪。它们用口鼻破浪,眼睛则急切地观察水与天之间的世界。成鲭与幼鲭,两支队伍行进路线交叉之时,一度混成一体,但随即分道扬镳,各奔海中前程。
沙鸥早早起身,自沿岸小岛的居处前来巡游大海。水面发生的事情固然逃不过它们的眼睛,等太阳升高,不再有水平的光线在水上反光之后,它们更能看穿水下。这会儿,它们便看见幼鲭队伍在水下一英尺处游动。再朝东,五六波浪峰之遥,它们见有两面黑鳍,镰刀似的破水而出。居高临下的沙鸥,看得出那是水下一条大鱼露出的背鳍与尾鳍。是一条旗鱼,长剑似的嘴尖到尾巴全长十一英尺。这鱼常在水面下静止不动,可能是拿它旗帜一样的背鳍测试海面波浪,以决定随风游动。这样,它就一定可以遇上顺风漂流的浮游生物群以及与它们同行、以它们为食的鱼群。
自空中俯瞰旗鱼和鲭鱼群的沙鸥,又看见东南方一阵大骚乱由远及近。一大群大眼虾乘大潮而来,因向陆地袭来的风的助长,潮流来势汹汹。沙鸥常见大眼虾追击更小的浮游生物,现在却并无这类生物在前,可虾们也不是随波悠游,它们在逃避水中什么东西的追击,这东西张着大嘴,样貌可怖。原来是一队鲱鱼,跟在后面捕食虾群。虾们使出全力,拼命地游,但追击者与逃亡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一条鲱张嘴要吞前面的虾,那虾却鼓起透明身躯,使出余力,纵出水面。鲱紧追不舍,虾虽再三纵跳,终难逃已圈定目标的鲱之吻。
旗鱼长剑
随波逐流,虾与鲱都向陆地游去。鲭鱼自东北与它们迎面碰上,更有旗鱼,自西北蹑足贴近。大眼虾队的边缘虾遇上幼鲭,鲭即忙不迭地吞食起来。这食物比它们以前在港湾里吃的要大。可是不一会儿,它们发现自己处于鲱群之中。比它们大的鲱疾疾而行,吓着了它们,它们遂匆匆沉入深层水中。
沙鸥看见那两片黑鳍沉入水下,也看见那旗鱼的身影在鲱群下方移动。接下来发生的事,由于四溅的浪花遮挡,沙鸥看不清楚,却也知道是杀戮。它们降低高度,翅膀短击,看到黑沉的一大片影子,在密集的鲱鱼群中打转、冲刺、猛攻。海水起泡、泛白,又趋于平静,水面浮出十几二十条鲱鱼,全断了背脊骨,还有许多鲱鱼有气无力、歪歪斜斜地游动,好像被旗鱼的“长剑”划伤了。那大鱼此时不慌不忙地,拿它不大却有力的下腭,轻松捞起这些鲱,不过还是遗漏了很多死鲱,便宜了扑身而下捡现成的沙鸥。
那大鱼宰杀够了、吃撑了之后,浮上水面,被太阳晒暖的海水泡得它打起了瞌睡。鲱群已逃至较深海域,沙鸥远飞到更开阔的大海上,看看有什么东西自海中升起。
五英寻深处,幼鲭群遇上一大片红云,是几百万只深红色的小桡足类,在潮流中载浮载沉。这种小桡足类,名叫哲水蚤,鲭鱼最爱吃。等潮流缓了、弱了,承载不动这些浮游生物了,那片红色的云便沉下去,鲭鱼也跟着,进入较深的水层。
不过是一百英尺深,鲭鱼发现已触及布满碎石的海底。原来是海底山脉的山顶平台,或者说是高原地带。这山脉蜿蜒向南,与自西而来的另一条山脉在此相遇,形成一道半圆形的脊岭,中间包裹着深水。渔人因其形状,称之为“马蹄滩”,就在此安置排钩[85],钓捕黑线鳕[86]、单鳍鳕等,有时也用渔船拖着渔网越滩而过。
海沟边缘
鲭鱼过了浅滩,发现身下的海底缓缓下降,下方大约五十英尺处便是中央海沟的边缘。这里下去三百英尺深处的沟底,再不见碎石和破贝壳,而是软黏的泥。很多叫作无须鳕[87]的鱼住在沟底,摸黑捕食,在泥涂中拖曳它们敏感的长鳍前行。鲭鱼本能地避开深水区,转身攀坡而上浅滩,探索这个新奇的世界。
鲭鱼不知,它们游过浅滩时,许多双眼睛在沙底注视着,是鲽鱼[88],或称比目鱼,扁平的灰色身躯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沙,想吃它的大鱼看不见它,它想吃的虾和蟹也看不见它。当虾蟹等物疾疾游过海底时,很容易落入它的口中。比目鱼的大嘴巴里长满尖牙,它有时也吃鱼类,但鲭鱼太灵活,它们懒得从隐藏得那么好的地方爬起来追。
幼鲭在浅滩上活动时,常有一条壮硕的大鱼划动它高而尖的背鳍,机警地游近,一闪而过,又消失在幽暗之中,是黑线鳕。马蹄滩富产贝类、棘皮动物和穴居的蠕虫等,都是黑线鳕爱吃的东西,所以这里的黑线鳕很多。鲭鱼常看见十几二十条黑线鳕像猪似的用口鼻挖掘沙地,是在挖掘沙蚕,它们肩上有“魔鬼记号”之称的黑斑与侧腹的黑条纹在微光中特别醒目。幼鲭慌慌张张从它们身边逃过去时,它们只管挖沙,理也不理,因为只要沙底动物够吃,它们魟少吃鱼。
一次,一个蝙蝠样、足有九英尺宽的大东西自沙底现身,贴着地拍打它薄薄的身体。那模样太邪恶、太恐怖了,幼鲭吓得急忙往上升了几英寻,直到看不见那名叫刺[89]的东西为止。
铁钩上的鲱鱼碎片
在一片陡峭的岩礁前,它们遇见一种陌生动物在水中摇摆。它随潮漂移,没有自主行动的能力,可是它散入海中的气息又分明说明它是鱼类。史康波凑近了去嗅(是挂在大铁钩上的鲱鱼碎片),吓跑了本在啃食这鱼饵的几条小杜父鱼[90]——鱼饵太大,小杜父鱼吞不下。铁钩上,一根细黑线牵着更长的一根线,自一英里外水平延伸过来。史康波和同伴在海底高原巡游时,见过很多这种带饵的钩,都是短线上接拖网[91]绳。有些钩上挂住了黑线鳕之类的大鱼,在那里缓缓翻滚扭动。有个钩子挂住了一条大单鳍鳕,这三英尺长的鱼强壮结实,一直在浅滩上独居,多半时间藏身浅滩外缘岩石上的水草丛间,鲱鱼饵的气味吸引它出来觅食,吞下了钩。挣扎中,单鳍鳕绕钓线纵跳了好几个来回。
幼鲭逃离了这怪异的场景,单鳍鳕则被缓缓往上拉,拉向靠近水面上的一个模糊的影子,就像水面上有一条可怕的怪鱼。渔人在收线,划着船一根一根地收。如果钩上有鱼,他们便用一根短棒一打,把那可卖钱的鱼打落船底,不能卖的鱼则被丢进海中。潮水已经回涨一小时了,有些渔线虽才放入水中两小时,但必须赶快收起。马蹄滩附近水流强劲,只能在潮弱时设钩和收线。
鲭鱼来到浅滩靠海的边缘,岩壁自此陡落至五百英尺以下的海底。这滩的外缘全是坚固的岩石,经得起大洋海水的冲撞。史康波经过岩壁边缘,在深蓝的海水中,发现岩壁距顶端二十英尺处有一片横伸出来的裂岩,棕色皮革似的海带生长在缝隙间,缎带似的叶片直伸出二十英尺以外,在遭岩石阻挡而更显强劲的水流中晃荡。史康波在海带叶片间嗅着前进,把藏在岩缝内的一只龙虾吓了一跳:本来它躲在海带间,过往的鱼看不见它。它的身下,腿脚纤毛上携了几千枚卵,要到来年春天才会孵化,因此,这段时间它要严防饥饿好事的鳗或青鲈寻到它,剥下它腿上的卵。
岩隙鳕鱼精
顺着裂岩走,史康波忽然碰见一条六英尺长的岩鳕——重两百磅,简直成了鳕鱼精。它住在狭道中、海带间,凭着机智,活到这么老,长到这么大。
好几年前,它就发现了这深海中的裂岩缝隙,直觉告诉它这是猎食的好地点,于是据为己有,凶恶地赶走了其他鳕鱼。它多半时间躺在裂岩上,那儿一过正午,就会出现深紫色的阴影。它伏在阴影中,别的鱼一游近岩壁,它便一跃而出,逮住它们。许多鱼都葬身于它的齿下,其中有青鳕,有尖耳朵的杜父鱼,有海乌鸦[92]、比目鱼、鲂鮄[93]、鳚鱼,还有鳐。
看见这幼鲭,巨鳕从半昏睡状态清醒过来。自上次捕食以来,它一直昏昏沉沉,如今醒来,顿感腹中饥饿难耐。它摇摆沉重的身体,从裂岩往上升,来到浅滩。史康波在它前面奔逃。一伙鲭鱼正随着一股水流上升,史康波重返队伍,它们立刻察觉到了危险,巨鳕的黑影一出现在岩壁边,鲭鱼群就已经逃到浅滩那边去了。
巨鳕在马蹄滩上东悠西转,捕食住在海底或路过海底的任何小东西,不管它有壳没壳。它惊起躺在沙底的比目鱼,吓得它们急忙逃窜,它便在后紧追。它也吃同类的幼鱼,这些幼鳕刚刚结束在水面的生活期,降至海底展开成鳕的底栖生涯。它还吃了几十个大海蛤,壳也不吐地吞下——蛤肉消化后,它会排出蛤壳。不过它腹中常常积存十几个大蛤壳,整整齐齐堆成一摞,好几天不能排出。找不到海蛤可吃了,它便钻进厚垫如茵的角叉菜中,搜寻深藏在它弯曲叶片间的蟹。
拖 网
一英里外,马蹄滩的另一边,鲭鱼队发现水中有一种奇异的搅动,是它们在港湾或更早的生命中未曾经历的。这震动像是重击,沿着它们敏感的侧腹传来,不像水击岩壁,不像浪击潮峰,但幼鲭在它的经验里寻不出更相似的情况。
搅动越来越激烈,一小队鳕鱼匆匆而来,朝浅滩外缘游去。其他的鱼,先是一条一条,然后一小队一小队,纷纷游过来了——蝙蝠似的大刺、黑线鳕、岩鳕、比目鱼、大比目鱼,全朝着海沟边游去,逃离那搅动的中心。
一个巨大、黑沉,像巨型怪鱼的东西,前端是一张张开的大口,出现在海中。一看到这圆锥形的网,原本被那震动和鱼群吓呆了的鲭鱼队,突然整体一致行动,转身,穿透渐清渐白的水,把浅滩那幽暗奇特的世界抛在脑后,回到属于它们的表层海域。
至于浅滩的鱼,它们没有这样的本能引导它们逃向阳光充沛的水层。拖网拖过马蹄滩,网住几千磅可食用的鱼,也网住好多海星、明虾、螃蟹、贻贝、海参[94]以及白沙蚕。
裂岩上的那条老巨鳕,在拖网正前方移动。拖网这东西,老巨鳕见过不止一次——不止一百次。网的巨口紧跟在它身后,收口的缆绳直伸出水面,伸向网上方一千英尺高处的一艘船。
鳕鱼笨重的身躯在海底轻快地游着,眼见前方的水色变深,表示深沟就要到了,也就是它所居住的深沟上方的裂隙已在眼前。拖网的网口摩擦着它的尾鳍,它用尽全身之力,一跃而下那一片蓝色空无,正落在二十英尺下的突出裂岩上。
老巨鳕穿过海带摇摆的棕色叶片间,感觉到身下岩片表面的光滑。电光石火间,拖网刮过海沟边缘,跌落深沟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