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军已经拿下新罗北部重镇本加耶,距离新罗都城金城只有五十里地。大对卢,再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保证拿下金城!”
泉男皂站在高台上,对坐在龙椅下首的乙宏安颔首。她又恢复成了那个盛气凌人的女将军。
内政大臣乌斗是个小个子,有一双贼亮的小眼睛。他从众臣中站出,话语盛气凌人:“震霞将军,我军孤军深入,补给困难,还有被敌人围歼的风险。”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次如不顺势而为,以后不会有这么好的时机了。”泉男皂回答。
乙天卓看到父亲沉吟不语,会庆殿内除了女将军的洪亮嗓音,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
过了许久,在龙椅下首端坐的乙宏安皱了皱眉头,说道:“诸位大臣难道没有一些真知灼见?”
太监克平肥大的身躯从人群中钻出,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大对卢,新罗勾结中国,屡次派兵入我大丽境内,偷袭我南部臣民。这次震霞将军五战五捷,当乘胜追击,将其赶尽杀绝。”
小个子乌斗眨巴着眼睛说道:“说话怎能如此儿戏?三韩人充斥半岛,如何能赶尽杀绝,灭掉他们的国家?”
阳光洒进会庆殿,泉男皂一身金黄的戎装闪闪发光,却仍不及她的一双金黄眼眸明亮。“乌斗,你是要让我放弃攻打金城?放弃二十年来最好的机会?”
“震霞将军,我没那个意思。”乌斗耸耸肩膀说,“战争是黄金都填不满的黑窟窿。这次征战让民众怨声载道。我们要为整个大丽的安危考虑,而不是为自己家族的利益。”
震霞将军娇喝一声:“乌斗,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们泉家虽然占着南部,但这次征战完全是为了大丽。”
乙宏安站了起来,在高台上来回走动。“震霞将军忠心为国,乌斗不可妄言。不过,郭子奢把情况报给大唐后,我接到了贞观帝的申饬,让我们停止进攻新罗,并且交出所占领土。”
太监克平回道:“大对卢,震霞将军奋勇攻击,占据天时、地利,如果一鼓作气,当真有攻下金城的可能。即使不能完全占领新罗全境,对三韩人也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只有把他们打疼了,才能打消他们的进犯之心。”
乙宏安问道:“如果大唐发兵来攻,我们是否有足够的兵马应对?”
泉男皂道:“回大对卢,大唐已调集府兵三万,由李靖统领,另率胡军五万,本月就要开赴草原去征西突厥。唐军在辽东的兵马薄弱,守城尚可,不可能抽出兵力打击我大丽。大对卢,咱们一定不能错过时机!”
乙宏安对高建鲁王爷说道:“王爷,您从春州赶来。春州与新罗搭界,您怎么看震霞将军的提议?”
高建鲁是荣留王的三弟。他有铁匠般宽阔的肩膀,还有高家人强壮的身体。王爷微微颔首:“震霞将军在新罗势如破竹。这战打得好,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半岛问题。”
乙宏安问道:“那王爷您是也支持了?”
高建鲁声若洪钟:“三韩人阴晴不定,反复无常。他们在我大丽境内烧杀抢掠,干尽了坏事。如果能一次打他们个落花流水,让他们不敢来犯,本王爷支持。”
乙宏安抚须沉思。过了一会儿,他下了命令:“震霞将军,以荣留王的名义,本官准许你进击金城。不过,一旦唐军来犯,你要马上带兵撤回,不得延误!”
乌斗异常焦躁,双眉紧绷在一起,大不同于往常。“大对卢,这万万不可,如果惊动大唐来攻,我大丽危矣!”
乙宏安给了小个子一个冷绝的眼光。“乌斗,作为大对卢,我谢谢你的建议。不过我意已决,无须你在这里屡次提醒。”说完眼光随即停留在泉男皂身上,“震霞将军,你要多少兵马?”
“除了我现在的兵马,我希望您把镇军大营归我节制。”
乙宏安迟疑了下:“这个恐不方便。镇军大营担负着守卫平壤都的重任。不过,我会请荣留王下旨,将春州的三万兵马归你节制。你看如何?”
“谢大对卢!”
克平细细的嗓音再次响起:“大对卢,新罗国王金春秋懦弱无比,只有那个汉人大臣一清宰相有些能耐,其他人微不足道。震霞将军这次出击,必定会得胜而归。”
退朝后,泉男皂单独来到乙天卓跟前。女将军眼中闪过一道光彩。他连忙避开她炽热的眼神,鞠躬问道:“震霞将军何日开拔?我、方草娣和裴元庆当为你送行。”
“不用了。上次我给你的蓝宝石手环你喜欢吗?它特别配你的肤色。”泉男皂肆无忌惮地问道。
“上次的珠子?哦,我阿妹乙奴非常喜欢。”
“怎么,你给了你妹妹?”
“是啊,当时你不是说给我阿妹吗?”
泉男皂低下了头,竟然羞红了脸,过了良久方说道:“笨鹿!那是人家做给你的,给你妹妹只是一个借口。我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直接给你。”
他顿时觉得尴尬无比。“啊!是这样啊,真是抱歉!这——要不我要回来?”
泉男皂忸怩了半天。“算了,别要了,怪不好意思的。我要走了,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女将军热情满满,乙天卓几乎招架不住。他连忙客气地应答:“您一定能凯旋归来的,震霞将军,我们都渴望和你重新团聚。”
震霞将军有些生气地道:“卓,你在撒谎。”
“这如何能看得出?”他无力地辩驳。
“有人说谎时会眨眼睛,或者把视线转向左边,还有人撒谎前会捂嘴。”
“那我撒谎时是什么表情?”他无奈地问。
她兴趣盎然地看着他。“你更明显——脚在动。”她走近他,嘴巴凑向他的耳朵,“卓,你这头笨鹿!”
乙天卓离开了会庆殿。他今日约了裴元庆、方草娣在南城吃饭。出了安鹤宫,他步行前往普通江江畔的酒肆。半路上,他变了主意,决定在大唐馆驿旁的“紫米阁”用餐。这样一来可以带两位朋友品尝下大丽的特色菜品,二来也离家近些,省得让父亲担心。
他吩咐乔黄去请二人,自己翻身上马,很快就来到了“紫米阁”。拴好马后,他进入店内。
酒馆里坐满了人。他找了位于里面靠墙的桌子坐下,安心等待二人的到来。在他前方,有个五扇相连的屏风,帛丝上绣着斧纹,屏风后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乙天卓呷了口茶,正寻思着震霞将军的征战,却听见一阵轻如耳语的声音。
“乙宏安有点顾虑攻击新罗。”屏风后有一人开口道。乙天卓没想到对方竟然是在议论自己的父亲。从身形来看,说话者似乎是个熟人。乙天卓心中大为疑惑,便转过脸凝神倾听。
“大唐正忙着和突厥的战争,不会投放一兵一卒到半岛的。我们只能靠自己。”正对乙天卓的人身材微胖,留着八字胡,披着黑色的斗篷。他头戴兜帽,乙天卓看不清楚其脸面。“为什么不在老地方见?”八字胡对这里的安全性不太满意。
“那里人太多,这里更安全。”神秘人说道,“泉男皂力排众议,发兵新罗。大唐征西突厥,不能来救。难道我新罗金城要被高丽奴攻破?”
“唯一的办法是拿掉主将,蛇无头不行。”戴兜帽的八字胡回答。
“这样他们就会群龙无首,这是唯一的办法。”神秘人用熟悉的嗓音附和。
“如何做?”八字胡轻声问道。
“乙天卓。”
后面的乙天卓大惊,没想到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两人的对话中。他侧过身去,背对他们,屏住了呼吸。
“好戏快上演了。我的小鸟儿们已探明他们在哪里相聚、唱的什么歌、跳的什么舞,还有害羞的脸庞和正在萌生的爱情。”神秘人自信地说。
“爱情能让男人疯魔,让女人死去。”八字胡附和。
“即使她穿上盔甲,拿起长剑统领大军,她仍然是个女人。无论是十七岁的少女,还是七十岁的老太,都是感情的奴隶。”乙天卓确信自己见过这个神秘人,但就是想不出此人的身份。
“而非将军。”八字胡再次附和。
“盖苏文会不会参加大丽婚典?”神秘人问他的同伙。
“会的。还会带着惊喜。”八字胡回答。
“我们一阳一阴。”神秘人说。
“一明一暗。”八字胡附和。
“注意安全,胜利是我们的,吾王是我们的恩人!”神秘人说。
“吾王是我们的恩人!”八字胡点头。
八字胡先行离去。等他走后,神秘人也结算了银钱,迅速离去。
乙天卓看着神秘人的背影,大为不解,准备晚上将这桩怪事禀报给父亲。又等了一柱香的功夫,裴元庆和方草娣终于进入店内。
三人坐定后,方草娣一脸坏笑地望向他。“在汉风苑,兄长与震霞将军眉来眼去,你们一定私换信物了。快拿出来看看!” 她说完便要搜身。
乙天卓摇晃着身体,一边躲一边笑道:“娣妹,真的没有!”
各色佳肴被端了上来,有老桑芹、狍子肉灌制的香肠、驯鹿奶酪和烤鱼片。戴着折风帽的店小二又端上烤熊肉。“这是本店的招牌。选用熊背脊上最嫩的肉做的,特别好嚼,再洒上大唐的蜀椒除去熊膻味。各位请品尝。”小二熟练地挥舞短刀,割开熊肉,分给他们。
乙天卓尝了些熊肉,鲜美无比。店小二又端上双耳陶盆,里面是用大麦炖的鹿肉。裴元庆和方草娣尝过之后都大为赞叹。
乙天卓夹起一块鹿肉刚要放入口中,一道银光从他的眼前闪过。店小二手中的短刀猛地挥下,刺在裴元庆左胸口上。
乙天卓呆住了。他刚要起身,几道光飞来,他本能地躲闪——飞刀“铛铛”插在他身后座椅的靠背上。
乙天卓拔剑砍向店小二,却被他手中的一对匕首挡住。乙天卓的剑划下,劈刺,都被店小二躲开了。
店小二拔腿便跑。他刚要追,才发觉大腿和胸口上各中了一刀,血把裤腿染成了暗红色。
“卓,过来!”方草娣哭喊。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桌旁,裴元庆沐浴在血泊中。他蹲下握住裴兄的手。方草娣在旁边哭出了声。裴元庆努力想发出声音,血从他嘴里汩汩流出。
他松开左手,手掌上是块光彩照人的红玉。裴元庆用尽全身的力气只说出两个字“祖母……”。
乙天卓流着泪点头。“兄长放心,我定会交给祖母。”
裴兄剧烈挣扎了几下,再也没了动静,睁眼而逝。
腿上的剧痛袭来,乙天卓呻吟着倒下。方草娣把他的大腿放平,扯下披帛绕在他腿上,使劲一扎……疼痛如针扎般传遍乙天卓全身……黑暗笼罩了他……
……模糊中,一道柔和的光线从云彩中射出,一个女人从阴影中缓缓向他走来。
“奴妹?”乙天卓问。
女人对他浅笑,却不答话。
不,她不是乙奴,是戴着鹰徽紫晶的女人。
“又是你?”他站起来,发现自己踩在一片云彩上,耳边是“嗖嗖”的风声。“你是谁?难道你要夺走我的性命?”
她全身被灰衣罩住,兜帽与面纱遮住面容,却没掩盖肩上的卷发。
“又是我,天卓,”她用苍白柔软的手掀开兜帽,“我们见过多次了。”
“只是在梦中……我根本不认识你……”他想说但说不出口。她有着乙奴一般的身材和卷发,面容缥缈。他辨不出她的年纪。十五岁?还是五十岁?她脚下的粉红色云彩轻轻移动,飘至他面前。“不要再怀疑,你就是乙支家的孩子。”
“那你又是谁?”
“这只是一个梦。”她浅浅地笑道,“看看你的腿。”
没有血迹,完好无损。
“你是乙支家的雄鹰,所以你要经历万千苦难。”晶莹的泪珠滚过她的脸颊。女人重新戴上兜帽,挥动手臂,驾着云彩离去。
他在身后呼唤她,她充耳不闻,渐行渐远。
乙天卓在光亮中醒来。卧室像大丽的冬天一般寒冷。他呻吟着睁开眼睛。
“卓儿?”床边有好多影子。
“大阿兄!”他听到了乙奴的哭声。
他奋力睁大眼睛,这样的努力带来了头部的疼痛。模糊中,他看到了父亲、阿妹,还看到了荣留王。
他的腿被夹板固定着,腿上和胸部传来一阵阵剧痛。医师端来一盆温水,扯开他胸部的伤口,轻轻擦拭。尽管医师动作轻柔,但哪怕是最轻微的触碰也引起了他的咒骂。
擦拭完胸部的刀伤后,医师拿过一把烧得通红的小刀,对乙宏安等人说:“按住他,别让他动弹。”
乙宏安和另外一人按住了乙天卓的手脚。
“我不会尖叫的。”看到被烧得通红的小刀时,乙天卓信誓旦旦地告诫自己。可惜他错了。疼痛如此剧烈,他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烤焦的皮肉发出的臭味充斥了他的鼻腔,尖叫声不绝于耳。他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发现大腿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全身无法动弹。
他耳边响起了轻柔的歌声:
“我的阿兄,我生命的源泉,
请你听到我的吟唱,
保佑你的阿妹穿越苦难,
挡住饥寒,找到温暖,
让阿妹再次凝视你的双眼……”
他在温柔的歌声中再次入睡……
再次醒来时,乙天卓看到父亲靠着床头睡着了。乙奴则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托着下巴,昏昏欲睡。
“奴妹……”他虚弱地问。
乙奴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脸色分外憔悴。
“渴……”
温水流入嘴巴,他努力咽下去。伴随着阿妹温柔的歌声,他再次进入梦境。
他在梦中回到了冬比忽城,回到了家中。在后花园的黄檗树下,在水塘中……
乙奴站在岸上,而身材丰满的泉男皂在他身边。
泉男皂散着长发,脱光了衣服。她露出了高挺的胸脯和紧致浑圆的臀部。她冲他开心地笑,让他下体坚硬,情欲激昂。
泉男皂牵住了他的手。他没有阻挡,但用右手挡住了她丰满的嘴唇。
他要和奴妹在一起,没有什么能把他和奴妹分开。他推开泉男皂的胴体,从水池中站起,慢慢走向对他微笑的乙奴。
“卓,你这头笨鹿……”泉男皂幽幽地抱怨。
他回头,泉男皂的嘴巴、眼睛、耳朵里涌出鲜血。下一刻,她的皮肉脱落,丰饶的身体消逝,露出一具骷髅,染红了整个水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