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乍见翻疑梦(一)

书名:霜天晓角 作者:我不吃生姜 本章字数:3667 下载APP
宣统三十六年,天大寒。
 
今年的气候比往常冷些,街道被寒风裹挟着吹成素白。城墙顶上铺满积雪,散发着刺骨冰凉的寒气。恢弘高大的城门在几队巡哨的指挥下缓缓降下,烈烈的风猛然从外面涌进来,激得人打了个寒颤。
 
“顾斩!你他娘的别踹小爷,哎哎哎!快掉下去了!”本来是严肃齐整的队伍,蓦然传来一声鬼哭狼嚎。
 
在队伍前端骑马的将领额头青筋跳了跳,刚把头扭过去,就看见一身狐皮大氅的青年似乎是因为穿得太厚行动不便,半个身体都悬在马外边,脚蹬不堪重负的嘎吱几声。
 
“沈祸,又干什么呢?这都到涠都了,你嚎一路了能不能消停会?别在外面丢人现眼的!”
 
小个子青年好不容易才扯着缰绳坐好,脸都憋红了,才咂摸过味儿来自己这是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顿时震惊的睁大眼,“不是我,明明是他……”
 
他的辩解实在太过苍白无力,连一句话都没说完整,就见那将领留给他一个发丝飞扬的后脑勺,于是本来到了嘴边的千字控诉变成饱含怒意的名字,“顾斩!”
 
罪魁祸首老神在在的骑着马,闻言拿出十二分的无辜,脑门上就差顶着几个大字,有种咬我。
 
“看我干嘛?叫你好好骑马,别丢人,显眼。”此人断句的十分有水平,把沈祸气得七窍生烟,差点跳下马跟他拼了。
 
这支队伍就是刚击退铁勒,凯旋归来准备进宫受封的祁军,坐在马上说话呛人那位,是薨逝的定北侯留下的独苗,如今的常胜将军,顾斩。
 
不过常胜将军并不像传闻中的文韬武略,谦谦君子,常常满嘴炮仗,无差别伤害每一个看不顺眼的人,血都能溅二里地。
 
而沈祸,就是顾斩攻击范围的其中之一,这货是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拼爹拼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咬牙切齿,脸上又青又绿,堪比精彩纷呈的脸谱。
 
好歹是顾及面子,不然涠都的街坊传说又得添上一笔,说顾斩顾将军凯旋归来之时,与营中校尉当街斗殴,似是二男争一女,为博得红颜一笑。
 
定北侯府就在涠都的西南角,顾斩先跟着队伍去庙堂拜了先祖,行了军礼。但他的礼仪也仅限于此了,接下来的什么焚香沐浴,等到回过头来找人的时候,这厮已经跑得人影都没见了。
 
顾将军从来不认识规矩两个字。
 
在被耳提面命的那些年里,顾斩摇身一变,成就一副跟他爹相去十万八千里的混球样。除了天地王法不许,竟然也没合过什么规矩。
 
带兵打仗他行,好吃懒做他也在行。
 
这人哼着小曲溜着弯,紧接着脚就迈进了定北侯府。他八百年不回来一次,但院中的花花草草倒是被老管家侍弄的挺好,一眼没见,树都长得有两个他那么高。
 
“老福,我回来了。”顾斩在门边喊了两声,门就吱呀一声开了,老福手里都还拿着铲子,满脸的土,活像个要上绞刑的嫌犯,把顾斩震得后退两步。
 
老福把铲子一扔,扯着顾斩的袖子把人上下检查了好几遍,“小侯爷回来了?瘦了,脸都小了一圈。”
 
顾斩挑起半边眉毛,脸上带出一抹笑来,有些吊儿郎当,“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不说这个,您老人家这大早上的干嘛呢,弄得这一身土。”
 
他一边推着老福进门,一边拍着他身上的土,老福指了指院子里那棵桃树,这会地上的土都被翻起来了,桃树盘根错节的根茎露在外面,泛着一股土腥味。
 
“给这桃树换个地,墙角那儿照不到光。”
 
顾斩给老福理了理衣服,才说,“您老人家好好歇着,放着我来,留心再把腰给闪了。这院子就这么放着也罢,反正没人来,没事就别捣鼓了,出去听听小曲,说不定哪天给我找个姨婆回来。”
 
老福怎么了,老福再老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什么玩笑开不得,顾将军的嘴什么时候能说几回正经话,都是祖坟上冒青烟。
 
“小侯爷,您还是少说两句。”老福一大把年纪被说的为老不尊,颇有些无奈的摇头,随后就去后厨备菜了。
 
今年的雪下得大了些,顾斩扛着树在院子里走动,都快把自己埋成了个雪人,着凉倒是没有,热了一身的汗。侯府本来有下人在,顾斩倒也沦落不到亲自打下手的地步,只是定北侯死后,这人遣散了好多女眷侍从,偌大个府邸就剩下老福还有小一小二两个个不愿意走的小屁孩。
 
这晌顾斩拿着帕子擦汗,都还没来得及歇会,背上就一左一右挂了俩人,他被压得微微弯腰,“哟,这是外面野回来了就逮着我消遣呢?”
 
“哥,跟咱说说呗,外面打仗有啥好玩的?”小一年纪稍长,古灵精怪的可爱,眼睛圆润润。
“大将军不都是有撒子神兵利器,刀一挥那些龟儿子就跪下了,快给我们讲一下你是咋个吓跑他们的!还有玄寂营那些什么铁腕扣啊,袖箭啊,是不是厉害得很!”小二一边绘声绘色的比划,操着不太纯正的中原话就往顾斩耳朵里砸。
 
顾斩把两个人从背上掀下来,看着两个眼巴巴盯着他的小屁孩,嘴角一咧,有些吊儿郎当的贱兮兮劲,“想知道啊?”
 
小一小二站得端端正正,一齐儿狂点头,然后就见他们神武不凡的顾将军抬起手,一人给了一个暴栗,“小小年纪问那么多,不就是想要我带回来那个袖箭,不给,没门。”
 
两小孩嘴一瘪,一溜烟往后厨跑,小二嗓门大得很,一边干嚎一边告状,“福爷爷!小侯爷又欺负我们!”顾斩在身后笑得张狂。
 
这姓顾的混账闲下来没事就爱消遣人,哪怕是小毛孩子也从不放过,丝毫没有什么稳重的美德,若是他爹泉下有知,棺材板也是要压不住的。
 
庆功宴要到晚上才开始,顾斩在侯府过午,四个人热热闹闹吃了顿团圆饭,等到小一小二都跑出去撒欢了,老福才从怀里摸出来个木头簪子递给顾斩。
 
“小侯爷,这簪子是在那棵桃树下面挖出来的,我看着有点眼熟,像是您的东西。”
 
顾斩愣了一下,把簪子接过来,这簪子油光发亮的,埋在土里这么久也没被虫给蛀了,头上雕着朵歪七扭八的花,可见雕这簪子的人水平实在不怎地,一朵好好的花雕得像群魔乱舞的蚯蚓,辣眼睛。
 
是顾将军本人的大手笔。
 
他无故觉得烫手,渐渐收紧掌心,挪开视线才从面上显出一抹笑,“是我的,小时候雕得太丑没送出去,一生气给埋土里了。”
 
老福想起来什么似的:“小侯爷,您小时候经常来侯府做客的小公子不就爱往头发上插簪子么,那也是个好孩子,怎么后来也不往来了?”
 
小公子?顾斩顿了一下,默然从心底挖出些记忆,似乎在他刻意遗忘的年岁里,他是牵着什么人东走西窜,满心欢喜又心怀忐忑。
 
顾斩此人小时候狂到连国子监里皇家御赐的香杉都敢霍霍,什么皇亲国戚一概而论,吵嚷的鸡飞狗跳。
 
但又奇特的在老福口中那个“小公子”身边安静如鸡,频献殷勤。
 
顾斩一向看那些娇蛮任性的公主小姐的脸就当是眉毛下面挂俩蛋,大家都一样。
 
偏偏就是觉得“小公子”乖顺又可爱,谁都不能与之相比。
 
顾斩匆匆收了桌上的碗,一站起来都比老福高了一个头,那双眼睛黑漆漆的瞧人,反而没了平日的随和轻佻。他张嘴,本来要说些什么,却好像被堵住了嘴,只发出来干巴巴的一个音,“他……”
 
“他好像是进宫当官了吧,这么多年没联系,我也不清楚。”顾将军一气儿说了好多话,有种急于撇开关系的迫切,掩饰得狼狈又无措。“我先去洗碗了,晚上还得进宫,老福你今晚就早些睡,我回来肯定都晚了。”
 
然后他都没再看老福一眼,逃也似的从门内出去了。
 
深冬之时,天黑得愈加早,不过酉时天色就渐渐暗下来。顾斩早牵了马往宫里赶,这人不爱坐马车,老觉得那些皇宫贵族太过娇贵,坐马车的功夫他都能跑三里地了。
 
右掖门的宫墙修的高大,白石被灯光一照,泛着融融的暖光,官员已经排了长队,等着开宫门。沈祸在门的角落站着,旁边还有个穿着官服站得板正的青年。
 
“办个宫宴可真烧钱,请这么多人……小爷我什么时候能有这个待遇?”沈祸实在站累了,刚准备蹲下,被一把揪起来站直。
 
在他旁边的青年撇撇嘴,已经把嫌弃两个字刻在脸上了,“瞧你那点出息。”出声这人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名字叫林易生,在家里排行老二,早些年凭着他爹的官位跑到军营当了个参军。他从小到大不过念些忠孝礼义的经书,整个人一派正气,最见不得谁放荡孟浪。
 
所幸这人一向在军营里忙得脚不沾地,也没什么时间来数落这些满嘴放炮的军痞子,不然那营帐大门一关,干脆改名叫男德营算了。
 
沈祸额头上的小青筋突了突,他凭借从顾斩那里锻炼来的臭不要脸,当即嘴角一扯,当即就要讽刺人,这晌嘴还没张莫名其妙被踹了一脚。
 
顾斩披着大氅,几股细辫同墨发一齐高高束起,眼神斜斜看过来,沈祸打着哈哈悄悄退了几步,要是往日他早就冲上去拼命了,但顾斩这会明显心情不佳。
 
林易生在旁边喊将军,顾斩应了声,才被拉住,这人声音压低不少,“你进了宫便少说两句,老东西现在是春风得意,针对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更何况他还跟太子少傅关系匪浅。你这背后没个靠山,多说多错。”
 
顾斩一向在境外打仗,不了解宫中局势,什么官位变动反正他每次早朝的时候都见着不少新面孔。
“太子少傅?”
 
沈祸呆在边境的时候,也爱听些小道消息,林易生一说他马上懂的差不多,就跳脚起来,总算找到技压顾斩一头的地方,“你这都不知……”
 
林易生的声音就盖过了他,“就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科举连中三甲,拔得头筹的宋毓。”

【小剧场】
小公子:知人知面不知心。
顾将军:我管呢,就喜欢你长得盘条靓顺得招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