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台上，寒风呼啸，一袭绛红孑然立于万军之中，金线勾勒出的沧海龙腾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冷冽光泽，脚边一圈猩红，剑尖淌血，与这银白世界格格不入。
　　高台之下，黑云压城，为首的白衣男子长身鹤立，神情自若；身侧着甲将军五指攥紧剑柄，似乎台上人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会毫不留情地出手。
　　虞时归双目如谭，缓缓扫过所有人：驸马谢斯南、镇国将军左颐安……以及身后大小官宦士兵。持剑的右手止不住颤抖，经过一天一夜的厮杀，鲜血染红了白袍，顺着衣摆滴落，虞时归咬紧牙关，平日里温和的眉目此刻拧在一起。
　　回想毕生功绩，如鲠在喉，实在好笑。
　　谢斯南目露悲悯，语气轻傲：“太子殿下，先帝已亡，微臣劝你还是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皇姐呢？”虞时归强撑着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公主是臣妻，殿下不必忧心。”
　　闻言，虞时归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仰天大笑，“哈哈哈……谢斯南，孤的好姐夫、好老师，大虞的好驸马啊！”
　　谢斯南眼眸微微一动，似是不忍，他道：“殿下，降了吧。看在公主的面子上，微臣会留你一命。”
　　降？
　　亡国太子的命运会如何？像那任人践踏的淤泥一样苟活于世吗？
　　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所有“前朝余孽”被斩于铡刀之下，以儆效尤？
　　虞时归闭上眼，任由银雪落下。少顷，他抬眸，重新攥紧剑柄，一字一句道：“宁死不降。”
　　与此同时，宫外传来一声嘈杂，宦官慌乱尖细的声音夹杂着嘶哑又绝望的叫喊。
　　隐约间还是能听清——将军。应该是谢斯南在宫外的人吧。
　　愣神间，银光划破天空，带走些许银白，下一瞬，白皙如玉的脖颈上多了一抹血色，虞时归瞳孔骤缩，还未有任何动作，便听到利剑收鞘的摩擦声。
　　一个极冷的声音随之响起：“亡国之子，废话真多。”
　　
　　天启十八年冬，驸马谢斯南起兵造反，携镇国将军左颐安成功推翻虞氏皇朝。同年登基上位，开启永和年。
　　
　　永和五年冬。钱庄。
　　“去去去！臭乞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就来？！”一名小厮装扮的男子拿着扫帚驱赶，神色尽是不耐。
　　被驱赶的少年粗布打扮，连连后退。道：“我真有事，我找玉玲珑……”
　　小厮哼道：“你能有什么事？我们掌柜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看你这打扮，是郿县逃命来的吧！我给你些吃食，你快走！别在这砸我们的招牌！”
　　说罢进去拿了几块饼子和馒头就塞给虞时归，虞时归看着手上多出来的食物，眨了眨眼。
　　他确实是从郿县来的。话说到现在虞时归才确定了自己五年后又活过来这件事。
　　是的，他没死。
　　不是话本里说的那样重生在别人身上。
　　这就是他的身体。
　　虞时归咬了口馒头，坐在阶梯边上，想着自己没死这件事，觉得不可思议。
　　他是在一副水晶棺内醒来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棺盖打开，就看到洞内画着某种阵法，看起来像招魂的，空气中隐约弥漫着血腥，最上方一尊烛台金器，里面凝着红蜡。
虞时归看的不太真切，越是靠近烛台，血腥味越浓烈，定睛一看，里面根本不是什么红蜡，而是血。
　　虞时归差点以为是谁要把他炼化成僵尸，像话本里那样。
　　不过他看了看那副水晶棺，打消了这个想法。晶身透明细腻，质地温润，这样的品质在皇宫都不多见，更何况这么大的一副晶棺，更是珍稀。
　　他好不容易下山，遇到流民暴动，人头攒动，原本和流民走的相反方向，但差点被人踩死，身上的衣服也被人扒的破破烂烂。不得已跟着走了几天，一抬头却发现到了皇城脚下。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虞时归合手哈了口气。
　　“这鬼天气……你怎么还在这里？”小厮再次出来，手中拿着扫帚。
　　今天雪下的格外大，门前积雪，防止行人滑倒，隔一会儿就要扫雪。
　　虞时归又哈了口气，抬眼看着马背上远去的人。
　　“你那是什么眼神？你知道那是谁吗？那可是奉国将军——左珩！你这眼神他看见了非剜下来不可。”
　　小厮喋喋不休道：“你还在看？你真是不怕死啊？你知不知道将军府发生了什么事？前段时间几名贼人入室盗窃，不过说真的这些小贼真是有胆色，敢在老虎屁股拔毛。这还不算完，你猜怎么着，将军府居然没抓到这些人！你说神奇不神奇？堂堂将军府，守卫森严，却如无人之境般让小偷来去自如。”小厮嘴上手上都没闲着。
　　虞时归阖眼，听到左珩在民间居然是这样的评价，并不意外。
　　这人在少时就喜欢和他对着干，拿他取乐。
　　一国太子都敢这样对待，何况是平民。
　　倒是对将军府遭人盗窃一事觉得稀奇。
　　他缩着手吐气对问小厮：“你们掌柜还没来吗？”
　　“我都说了，我们掌柜忙的很，哪里有时间天天来店里。……算了你进来避一避吧，这大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别冻死在门口了，影响我们家生意。”小厮咕哝间，余光瞥见虞时归脸色发白、唇色发紫，连忙丢下扫把将人扶进去，打了一碗热汤递给他。
　　过了许久，虞时归几乎僵硬的四肢慢慢感知到温度，他缓缓看向小厮，展颜道：“谢谢。”
覆在长睫上的银雪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黑眸似骄阳映潭，熠熠生辉。
　　一双眼睛过于真诚，闻舟连连挥手，眼神闪烁，想到自己把他晾在外面这么久，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我、我……”支支吾吾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下文。
　　他偷偷打量虞时归，觉得这少年虽粗布在身，面容却如玉般细腻，根本不像是难民，更像是哪家落难公子。
　　闻舟道：“玉掌柜今天应该是不来了，公子你……”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娇媚的声音。
　　“什么我不来了？小闻舟背着我干什么了？”
　　来人眉间一点红，如瀑黑丝松松垮垮地用一根玉簪挽起，手里拿着一把伞。闻舟迎上去替他拍了拍身上的落雪。
　　“您都好几天没来巡查了，我看这天气是在冷得很，还以为您今天也不来了。”闻舟幽怨道。
　　玉玲珑笑道：“瞧瞧，小闻舟脾气越发大了，现在还会数落我了。哎呀，再久点怕不是要凶我啦？”
　　闻舟噎住，以为玉玲珑恼了，一抬头对上其戏谑的双眸，脸红了红，“您又取笑我！”
　　玉玲珑哈哈一笑，目光落在那名衣衫褴褛的少年身上，闻舟立刻会意：“掌柜，这位公子找你。”
　　“找我？”玉玲珑手指分出一缕黑发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道：“这位小公子找我何事呢？”
　　虞时归双腿被冻麻了，缓了一会儿才站起来道：“玲珑，好久不见。”
　　少年目光灼灼，玉玲珑愣怔了一下。
　　半响，他冷冷道：“原来是云小公子。”
　　虞时归：“……？”
　　一旁闻舟一听，眉头顿时皱起来，他凑近一看，惊呼道：“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这不是云遮吗？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为什么没回相府？哦我懂了，你残害亲兄，哪敢回去。”
　　一连串的问题砸地虞时归脑子差点晕过去。
　　云遮？相国公子？残害亲兄？他？
　　虞时归将这几句话捋了一下，大概知道了这皇城里有一个跟他长相相似的相府公子。
　　“不是，我……”虞时归正要开口，玉玲珑直接转身道：“闻舟，送客。以后不要什么阿猫阿狗都留在庄子里。”
　　闻舟看看虞时归，又望望窗外大雪，道：“掌柜的，我们去通知相府的人过来吧？雪下的这样大，相府离我们钱庄又远，他这么回去会冻晕在路上的。”
　　“随便。以后不要让他进我们钱庄半步，还有玉氏其他的产业也说一下，禁止他入内。”冰冷的声音不似起初那般笑意盈盈。
　　虞时归扶额，以往玉玲珑在他面前都是低眉敛目，轻声细语。第一次知道玉玲珑的脾气这么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产业应该姓虞，而不是玉吧？”八年前为了制衡世家垄断，他便以皇家姓在民间置办数条产业，不为盈利，只为造福百姓。
　　而如今却改为玉姓。
　　玉玲珑神色微凝，“云小公子这话什么意思？我是这儿的掌柜，这钱庄自然随我姓。”他话锋一转，哼道：“你还是做好你自己，好生等相府的人接你回去吧。”
　　话语间尽是对相府的嘲弄。
　　虞时归道：“你头上那木兰玉簪是我当初送你的见面礼吧？”不等他反应过来，又问：“你要不再看看我是谁呢？玲珑。”
　　玉玲珑内心猛然一跳，一双美眸微微颤动，他抬步上楼，放低了姿态，“公子请随我来。”
　　虞时归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门口甫一关上就听到身后“扑通”一声。
　　厢房内，一立一跪。
　　玉玲珑跪的笔直，双拳攥紧，肩扇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