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天，凉爽宜人，像色彩明丽斑斓的鎏金扇面，边缘染上淡金色，晨光熹微破晓，淡蓝和紫色交错的天边泛着鱼肚白。
        明明如今还是九月开学季，盛夏的暑气却已经在曦城消散了大半了，在曦城这个临海的城市，九月的初秋在这里冷的快。
        薄昼拢了拢身上的秋装外套，外套半新不旧的，但是整洁干净，散发着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那落在扣子上的手指白皙如玉，纤细修长，晨晖留在手指上，仿佛点缀着光斑。
        他看了一眼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酒气的薄鑫，那一眼冷冷的，不带着一丝感情，全然不像是在看着跟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父亲一样。
        这个男人变成这样嗜酒好赌的烂人，全是自己活该。
        他将那长袖往底下扯了扯，努力遮住手臂上被摔出来的青紫。
        薄鑫喝了酒就爱打人，上次额角被酒瓶砸碎的伤还没好，这次手臂上又被踹的青紫，看得叫人触目惊心。
        他真的不想被同学看到，哪怕大家都已经知道他有个嗜酒如命，对他动手的父亲，他也像是个自欺欺人的小丑一样掩盖住痕迹，不想看到那种同情怜悯甚至带着讥讽的目光。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尊心，不愿意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
        他不是没有像派出所求助过，但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唯一一个用处好像将那些骇人发指的暴力行径美化，将其合理化，给人营造出一种家庭温暖幸福的假象。派出所也只是劝了劝薄鑫，薄鑫表面上悔恨不已，等警察一走，就将他狠狠踹到地上，用力的，狠命的打他。
        那一个个拳头落下，变成那白皙皮肉上的青紫伤痕，遍体鳞伤，口鼻处满是血污，那火燎的痛感让他喉咙溢出压抑痛苦的呜咽声，像一个可笑的蛆虫一样在暴行中挪动。
        那粗鲁的腌脏话还在耳边久久回荡：
        “你就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老子他妈的养了你那么久，你还去向外人告老子！看老子今天不把你这个小瘪三打死！”
        “果然就是婊.子生的小杂种！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贱种！”
        ……
        他那双眼眸含着绝望和无助，难以遏制的发出细微的哭喊，浓烈的铁锈味窜到鼻腔内，身上的伤痕火辣辣的疼，甚至到了最后谩骂和殴打变得麻木，他感觉自己的痛感甚至消失了，自暴自弃的想着也许就这样会被打死。
        但也许他这条贱命连老天爷都不愿意收，他到底还是活下来了，从那场几乎致死的暴虐中活下来了。
        他的手指为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沉默良久，看着简陋的洗手台上那面灰蒙蒙的镜子。
        少年生的清冷漂亮，五官精致，一双乌黑的眼眸犹如浸着冰，冷冷的，寒冷砭骨，皮肤细腻莹润，白皙如玉，水珠顺着手指滴落眉间，又淌到衣领处，潮湿冰凉，
        任谁看这都是一个漂亮到甚至有些雌雄莫辨的干净少年。
        只是那双眼眸像是被镜子的灰尘罩着，蒙上一层如同雾霭一样灰蒙蒙的光。
        但不是没有办法的。
        他冷静的想着。
        他现在刚刚成年了，等考上一个远离这里的大学，就带着冯爷爷来到一个适合居住，春暖花开的地方，每月给薄鑫打点钱算尽了义务，剩下的就留给爷爷花。
        他渴望着自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成为初升的晨昼，自由明亮，像一个正常人活着，没有谩骂，没有殴打，没有歧视，这样的愿望甚至成为他的执念，这样一个正常人的普通小康的生活对他来说就已经是奢望了。
        他沉了沉心神，走出洗手间，将东西整理了一下，就准备出门。他没急着下楼，而是跑到这层最偏的房间敲了敲，道了声早安，确认冯爷爷的声音跟往常一样没什么问题才下楼。
        如果没有冯爷爷，也许他可能真的不想活下去了。
        冯爷爷的儿子儿媳和小孙女死在一场剧烈的地震中，远在老家的冯爷爷逃过一劫，活了下来，靠着养老金度日，形单影只，身子骨也越来越不好，似乎生了一场慢性疾病。
        也许是这样，看到他搬过来的第一眼，那双混浊苍老的眼睛溢出泪水，灰白干涩的双唇不断抖动，念叨着，“要是囡囡也活下来了，应该也有这么大了啊……”
        这个老人将他看成自己的孩子一般，总是护着他，当薄鑫喝了酒想要打人，冯爷爷总会将他往自己家里赶。
        虽说薄鑫喝了酒脾气上来会打人，但冯爷爷是老教师，一些大婶爱把自己的孩子往冯爷爷家里拉，叫冯爷爷多教教孩子们学习，因此在这一带也是颇为德高望重的。
        薄鑫不敢触霉头，只能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的走了。
        幸亏有冯爷爷在，害他少受了很多皮肉之苦，不然他在这之前一定会被薄鑫活活打死的。
        冯爷爷行动缓慢，上次一时晕倒，要不是薄昼发现的及时，送到医院，还真不知道会出什么意外。从今以后，薄昼就养成了早晨敲门的习惯。
        成明小区位于曦城最偏远的地方，破败不堪的居民楼，狭窄的巷道里黑漆漆的，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时不时跌倒了醉酒的人惹来一阵粗俗的谩骂，墙角总会布满痰液和某些粘稠的不明物体，散发着腐烂的鱼腥味和剩菜的味道。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几只飞蛾和苍蝇扑闪着，旁边的角落还织着摇摇欲坠的蜘蛛网，清晨笼罩在这片贫民窟内，不时传来隔壁小孩的哭声，嗑瓜子和电视的声音，大妈憋着劲儿的互骂闲谈以及燃起的油烟味儿迅速席卷了整个贫民窟。
        薄昼走到一家早餐摊，买了两个茶叶蛋，一边等着刚出锅的茶叶蛋凉下来，一边默默的走着。
        他走在偏僻的角落，希望那些人不要议论他。
        但这是徒劳的，早餐摊的老板娘看到他，接了钱，撇了撇嘴，没说什么，但目光却是带着同情怜悯甚至嫉妒的。
        整个贫民窟的人都知道薄昼有个人渣爹，不断寻滋闹事，喝酒赌博，骗着周遭邻居的钱，拿着儿子上学的钱去赌，导致儿子比同龄人晚了一年上学，整个贫民窟除了冯爷爷没人愿意与他们深交。
        更别提与他同龄的孩子了。
        他咬了咬茶叶蛋，被茶水煮出来的鸡蛋色泽均匀，香气四溢，那灰褐色的汁水顺着手指流到腕间，他皮肤太白了，那汁水像是将那处皮肤染脏。
        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那些嘴碎的大婶谈到他，他成为了整个成明区里的谈资，用她们的话来说就是可怜的娃，妈走了，爹又打又骂的。
        她们嘴上说着怜悯，但磕着瓜子，全是事不关己冷漠的模样。舌头卷动着瓜子仁，吐出一颗颗碎掉的黑壳。
        “可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说不准那娃也学着他爹，也爱打人，也爱生事，我得叫我家孩子别跟他玩，免得懂事的孩子也给学坏了。”
        她们就这么怜悯着，又冷漠着。直到薄昼考上了曦城最好的一中——曦城一中。
        于是风向又变了，说什么“英雄出少年”“后浪推前浪”“我从小看着这孩子，机灵，脑子灵光得很，跟他爹一点儿都不一样”之类的。
        那些人说起夸赞的话语来，全然忘了之前怎样对这个孩子冷漠的，不过那些大婶想到自己宝贝的儿子没有这么好的成绩，而这个人渣生出来的儿子却能考上曦城一中，提起薄昼时都是既羡慕又嫉妒，恨不得薄昼是她们儿子一样。
        薄昼生的好看，个子也高，成绩又好，可惜有了薄鑫这样的污点，将他原本光辉灿烂的人生变得污秽不堪。
        好像有了薄鑫，她们家的孩子也没比薄昼差不少，有这么一个爹，往后的日子可长着，得过一辈子哩。
        她们自己这么安慰着自己。
        薄昼没理她们的想法，沉默的走着路，那处角落像是为他专门留得，没有人愿意靠近他，这个人渣败类的儿子。
        不过好在，到了学校就好了。
        至少学校不会那么明目张胆的讨论他。
        大家彼此都会留着一点薄面，不愿意撕下脸皮。
        之前薄昼不愿意回家，执意在学校住了几晚，薄鑫就找上学校，大吵大闹，当着老师学生的面向他动手，生拉硬拽将他弄回去。
        很快，这事就像是一阵风席卷了整个曦城一中，大家都知道曦城一中重点班长相优越的学霸原来有一个这么不成样子的爹。
        就好像他在万人瞩目中被拉下了神坛，被众人怜悯的目光踩成了一摊烂泥碎絮。
        薄昼进到教室，看到自己旁边的桌子上贴了标签，上面写着“江池”两个字。
        由于薄昼为人比较内向高冷，不跟人搭话，又因为有个渣爹，没人愿意跟他坐一块儿，所以他旁边的位置一直都是空的。
        是有新来的同桌吗？
        薄昼脑海中刚浮现出疑惑，耳畔就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薄同学，今天有新的转校生来，所以老师安排在你旁边。”
        安秋是他们班的班长，为人诚恳善良，漂亮大方，学习成绩又好，家境也好，很受男生欢迎，是不少男生心目中的女神。
        安秋不像其他人那样对他避之不及，反而对他一直都很好，甚至在薄昼没有人跟他一起坐的时候也是安秋主动提出坐过来，不过后来被老师给拒绝了。
        江池？
        薄昼心里念了念这个名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窜，隐约的不安感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自己这是昨晚太晚睡了出幻觉了吧。
        薄昼暗自苦笑，点点头，朝安秋笑了笑，那抹浅笑落入那双黑漆漆的眼眸。
        薄昼还不知道，正是这双眼眸，那个名字的主人，将他原本好不容易攥紧的晨光白昼搅的七零八落，让他跌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