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程宴,转头

书名:病骨 作者:玄悯 本章字数:6691 下载APP
年关刚过,火车站人挤人,各种方言和小孩儿的哭闹不绝于耳。

边允握住一只瘦小的手,低头看着这个浑身脏兮兮眼神尖锐的小孩儿, “小朋友,偷是不对的”。

他一手拎着大包一手拎着那小孩儿的领子,完全不顾他的挣扎,往警察局一丢就潇洒离开。

穿过拉客的司机,他把布包放到地上,嘴里叼着烟,一手挡风一手点火。

他脚下这东西,在火车上就不少扒手盯着,下了车更是。一个个子不高,瘦猴一样的男人正贼眉鼠眼的盯着边允的包,刚出站就注意到他了,还真是执着。

边允拿着包走到厕所,故意把包放在洗手台上。果真那男人也跟了进来,左看看右看看,确保没人了才敢去拿包。

但是这包不像他想的那么轻,正在他呲牙咧嘴拎包的时候。站在门后的边允走了出来,“要不要我帮忙?”

关门声“砰”的一下,男人看着镜子中身后的背影,不由的脊背发凉。

五分钟后,边允的身影出现在公交站台。他往公交车里看了两眼,还没等他想迈步子上去,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

然后乌泱泱的人拎着大包小包往上涌。等他反应过来,司机已经开车离开,留下的只剩汽车尾气。

心情突然变得很糟糕,他蹲在地上抽烟,看着面前的布包。

一个星期前他和另外两个同伙去抢银行,但另两个人像个傻蛋一样,钱都到手了还要开枪袭警。

当晚他们俩就被抓,边允就拎着抢来的钱坐上火车往南跑。他中途就下车了,因为终点站是苏州,人员密集的发达城市。越往人多的地方跑越不安全。

反倒是面前这个连摩托车都不多见的小县城才是个不错的选择。

一辆警车从他面前驶过,停留在身后的火车站。边允站起身用手指捻灭烟头,坐上了随之而来的公交车。

边允往投币箱里投了几张纸钞,这是他仅存的零钱,当初跑的太急,零钱没来得及换。

他坐到最后一排,行李包占了一个位置。

车子停靠在下一站的时候人突然多了起来 ,一个抱着孩子的妈妈站在边允面前。边允看了她一眼拿起座位上的行李包放到脚下。

那位妈妈还没刚坐下,怀里的孩子就开始哭。吵得边允太阳穴直突突,他真想伸手掐过去。

然后就是那位妈妈在众目睽睽之下喂奶,边允也不知道往什么地方看,往左是在喂奶,往右是在抠脚的大爷,往前看是一个直直瞪着他的男人。

长得倒是好看,就是不太礼貌。边允想开口提醒他管好自己的眼睛,低头一瞬间就看到他身上的导盲杖。

他试探性把手往他面前挥挥,没反应,边允确定面前这人是个瞎子。

右边这大爷一看有脚气,味道大不说,抠下来的脚皮都够小孩儿堆雪人了。

看到对面小瞎子下车,边允也拎起包跟下去,临走还不忘带走大爷的一只鞋。

停车的地方是条小街,人流量不算太多。

“小瞎子,小瞎子”。边允正环顾四周看有没有可以暂住的地方时,听见不远处一群小孩

儿围着小瞎子不让他走。

这小瞎子也真是好脾气,就这样还一脸笑意的好言劝着他们。

边允突然正义感爆棚,走过去拍了一个小孩儿的脑袋瓜子, “你妈叫你回家吃饭呢”。

几个小孩儿看他穿着皮夹一脸不屑,知道这人不好惹,齐刷刷扭头跑开。

程宴循着声音看向边允, “谢谢你”。

“不客气”。

看着这个小瞎子走远,又停住,他好奇的顺着店门往上看,什么什么书店。他没读过几年书,字也认不全。书店里还有一个年轻人,个

子高高的,看起来也壮实。边允想如果自己准备在这里抢银行,这个人倒是个不错的同伙。

他往对面看去,望见一个旅馆。走过马路往旅馆里去,他现在还不知道能在这个地方呆多长时间,就蹲下身子从包里抽出三百块钱。

他起身的时候正发现老板的上半身从柜台上缩回去。“想看啊? ”

老板点点头。

“不给你看”。把钱放在桌上,拿起钥匙就上楼。

这旅馆年久失修,门都得踹才能开。一开门就是一股霉味儿,小旅馆背着阳光,几年也见不

着一次太阳,地板墙壁都发霉了。

边允把包往床上一丢,重力压的床板吱吱作响,他赶紧把包拿下来,检查一下床板,他怕床板真被压坏了,要真是这样,那自己之后几天怕是要睡地板了。

确认床板没事,边允打开灯,推开窗透气。从他这个位置倒是刚好能看见小瞎子的店。

他走的匆忙也没带衣服,加上肚子咕咕叫。就拿出几张红票子出门,准备吃点饭在去买几件衣服。

下楼的时候他就发现老板一直在看他,但只要一对视上又躲闪开。

看边允出门,老板把手里的瓜子一扔,拿出

一串钥匙上楼。打开边允住的房间,四处翻找着那行李包。

刚刚边允蹲地上拿钱的时候他看见了,看见包里全是红钞票。

就在他把放在床底下的行李包翻出来准备拉开的时候,边允又折返回来,靠在门框上嗑着从柜台拿的瓜子。

“咯哒”一声听的老板心里也“咯哒”一下,他浑身冒着冷汗,回头讪讪一笑, “小兄弟回来了?”

边允把瓜子放进口袋里,走到老板身边搂着他,老板吓得差点尿出来。

边允拉开拉链给老板看,“家里老爷子没了,分了些遗产”。

老板吓得三魂丢了七魄,看着眼前的票子就像自己血一样。

老板走后边允看着这堆钱犯起了难,现在这里是不安全了,但是自己能去哪儿,拎着这么一个大包走哪儿都很显眼,更何况这包也快不堪重负的裂开。

他把门重新锁好,外加了一个从隔壁百货店买来的新锁。

老板显然是吓的不轻,现在还眼神飘忽。

边允没空管他,到对面面店吃了点面就去找卖行李箱的地方。

这个小地方没有大商超,只有这种平常小店。

边允买了一个黑色行李箱,又买了几身衣服,走到一家高档服装店时看到橱窗里挂的西服。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走进去指着这件黑西服要买。

上身效果还不错,他一出来那些售货员眼都直了。

“多少钱? ”

“150”。

边允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递到店主面前,“不用找了”。

店主以为自己听错了,想再确认一下时发现边允已经走远了。

店里面的人都说是遇到大老板了。要知道现在人工资一个月也才一千出头,买个二十块钱的衣服都得还价。边允这种出手阔绰的还是头一次见。

他回到旅馆把钱都放到行李箱里,枪压在最下面。还好箱子买的够大,把衣服往上一铺倒真像是个普通行李箱。

弄好这一切,他站在窗户前抽烟,看着坐在书店柜台前的小瞎子。他突然想去转转,身体比脑子快,等他想反悔时已经站在书店门口了。

他走进去时,小瞎子突然说了声, “欢迎光临”。

他被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人瞎,耳朵还挺灵敏。那个正在整理书的少年也回头,“欢迎光临 , 随便看”。

边允正在随意翻着书,电视上突然出现一篇报道。

“就在上个星期的大年初三,江市发生了一起性质恶劣的持枪抢劫案,据目击者称三名劫匪均带着黑色头套······目前三名劫匪已抓住两名,还有一名在外潜逃。据被抓绑匪给出的信息,此人身材消瘦,身高大概在一米八左右,年龄大概在二十到二十五之间······”

他跟另外两个同伙是临时组的,从头到尾他都带着墨镜帽子,与他们也都是在黑天会面。唯一一次白天见面还是抢银行的时候,但也都带着头套,蒙的亲妈都认不出来。

边允随手拿了一本去结账, “多少钱?”

“凌俞”。程宴叫来凌俞。

边允掏钱的手一顿,他忘了面前人是个瞎子。

“两块五”。凌俞说。

边允掏出吃饭时找的零钱给他。拿着书出门的时候他皱了下眉,连书名都不认识,自己买它干嘛。

但是想着钱都花了,凑合着看吧。

晚上睡不着觉,边允就看书,一看书他就困。因为这个原因,他二年级没读完就跟着男

人去抢劫。

他们辗转过很多地方,那时候飞车党很猖狂,男人就带着他干这行。男人负责开车,小弟负责抢,他被夹在两个人之间。

他曾亲眼看到他们把一个老太太耳朵上的金耳环扯下来,带着血的。还有不愿意给的酒后被摩托车拖着走,带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那时候什么砍手割耳朵都不是新鲜事。更有人因为抢生意被活活打死的,活埋的,砍手砍脚都有。

每一帧血腥都历历在目,那时候男人威胁说如果马嘉祺不听他的,下场就跟这些人一样。

边允第一次摸枪是跟男人劫运钞车,他被推在最前面给所有人当挡箭牌。

后来男人被抓了,边允也成功逃出来。为了温饱他会选择偷人家吃的,每次都会被主人打骂。有一次他爆发了,拿出随身带着的刀捅死了人,然后他就跑。

道上的都听过他的名字,但是见过他的不多,因为边允不经常出面。

自从那天去了小瞎子的书店,边允算是找到个好玩儿地方。现在他有事没事就往哪跑,躺在藤椅上把书盖在脸上睡觉。这里没有旅馆的霉味儿,也没那么重的潮湿感。

凌俞学校开学,店里没人帮忙,程宴正愁该上哪招人。躺在藤椅上的边允让他有了想法, “小兄弟,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边允把书拿下来, “什么事儿? ”

“你能在书店帮忙吗?我给你开工资”。

“工资就算了,我这人天生助人为乐”。正巧他也没事干,反正就是搬搬书,这可比杀人轻松多了。

_

程宴笑着说: “谢谢你啊,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边允”。

“我叫程宴,你住哪儿啊? ”

边允被问的有些烦,直接脱口而出一句,“睡大街”。

听到回答,程宴有些沉默,“要不你来我家住吧,刚好还有空房间”。

边允把书合起来放在一边,或许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与其每天担心那个傻蛋老板会不会进自己房间翻钱,搬进程宴家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反正那人是个瞎子,他就是把钱放到地上他也看不见。

“行啊”。

晚上关店,边允也从旅馆拿出自己行李。他能明显感觉到当自己把行李拿出来的时候,老板长舒了一口气。

行李箱轮子在地上“咕噜咕噜”转,程宴听出来了,“你用的是行李箱啊? ”

_

“你怎么知道? ”

“我听过声音”。

都说人失去一种感官后,其他感官都会变得非常灵敏。

边允看程宴拐杖在地上摸索觉得很麻烦,拿起拐杖底部,“你跟我说,我带你走”。

程宴笑答: “好”。

“左拐”。

“进巷子”。

“左拐走五十米就到了”。

边允看着面前的老居民楼问他, “几层几号? ”

“二零三”。

边允一边拎着箱子一边在心底默默想着“还好楼层不高,要不然自己能累死”。

“哎,你不是拎着箱子吗,上楼梯不方便,我帮你吧。”程宴的手搭在他的箱子上,边允想拒绝都不能。

两人一前一后抬着,边允时不时往后看看,生怕程宴摔了,连带着自己一箱子钱一块儿飘出来。

停在家门口,程宴摸索着钥匙开门。

屋子很整洁,桌椅也都摆放的整整齐齐。阳台还晾着几件衣服。

程宴将边允带到次卧,“这房间一直空着,你住吧,棉被都在柜子里”。

屋子不大,但是采光好。

不一会儿,程宴又拿着东西走过来,“这些是新的牙刷牙缸。包巾洗脸盆都在卫生间”。

“你一个人住,哪来的两份东西?”

“怕麻烦,所以就都多买了一份”。

边允把箱子一放,走进卫生间, “热水器能用吗?”

“能”。

他从行李箱里拿出换洗的衣物,在旅馆住的这几天他人都要跟着发霉了。

洗完澡后清清爽爽的出来,突然闻到一股香味,顺着味道找去是程宴在厨房烧饭。

“没想到你还会做饭”。边允突然开口,吓了程宴一跳。

“我只是看不见,不是生活不能自理”。

吃饭的时候边允一直盯程宴的眼睛,明明眼睛这么好看,怎么就瞎了呢。其实瞎了也好,世间所有罪恶就都看不见了,聋了也好,什么都听不见了,不管好的坏的。

今天晚上边允难得睡个安稳觉,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他醒的时候程宴已经不在了,桌上留了饭,他吃完就去书店。

程宴正在看电视,准确说是听,他想悄摸摸走进去,但还是被他发现。

“你怎么知道是我? ”边允问。

“洗发水的味道”。程宴答。

边允: “鼻子这么灵”。

这段时间安静的边允都觉得恍惚,本来没想在这待多长时间的,这一下子又想再拖一拖。

每天电视看腻了,边允就想看看书,遇到不会的字就查字典,一个星期下来他就认识不少字。

他之前只知道自己叫边允,但不知道怎么写,现在学会了,才发觉自己名字笔画这么多。

他在纸上像模像样的写下自己和程宴的名字,旋念间他知道了书店前面两个字怎么念了,宴书店。

边允把写好的名字拿到程宴面前问他,

“怎么样?好不好看? ”

“好看”。程宴也不知道纸具体在哪,只知道在自己前面。

边允经常忘记程宴看不见。现在他字认识的多了,总是想要给程宴读书上的故事。

他要是有读错的地方,程宴还会挑出来。他也不问程宴怎么知道的,就当他会魔法吧。

他每天都牵着程宴的导盲杖回家又回书店,对此他也感觉乐此不疲。边允甚至都恍惚的觉得,这才是他真正的生活,仿佛先前那些都是演戏。

他最近入手了一个相机,所以他有事没事就会拿出来录视频,大多都是程宴出镜。

边允手举着相机走进厨房,站在一旁,“你在做什么? ”

“糖醋鱼”。

_

程宴对厨房的一切都很熟悉,对于放材料的多少也都很精确。

边允就举着相机跟在程宴后面,两个人偶尔说几句话。

吃饭的时候边允把相机关上。

两个人吃饭的时候也都很安静,只是边允偶尔会给程宴夹菜。

吃完饭边允刷碗,程宴洗衣服。洗衣机在阳台“呼通呼通”的响。

“洗衣机坏了,要换新的了”。程宴嘴里念叨着。

边允买了两张电影票,拉着程宴要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出来又拉着他去舞厅跳舞,程宴不会,就顺着边允的步子走。

“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子”。程宴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

边允拿过他的手摸在自己脸上,从轮廓到眼睛, 鼻子, 嘴巴, 耳朵。

“你太瘦了”。程宴说。

边允半开玩笑的说: “那你把我养胖点”。

程宴似乎红了脸,低头笑笑。他们在优美的音乐声中继续起舞。

“你说坏人一定要受到处罚吗? ”边允突然开口。

春天的风吹在脸上温温柔柔的。

“做了坏事就一定会得到惩罚”。程宴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边允的步伐,那人似乎停了下来。

边允转身与程宴对视,即使他知道程宴看不到自己,“如果我是那个坏人呢?”

“你不会”。

“如果我是那个坏人,你会怎么样? ”边允又重新问了一遍,他的语气笃定了要一个答案。

程宴: “那我会报警”。

他不知道边允为什么这么问自己,也看不到

他的情绪,他只能感觉边允细微的失落 ,又仿佛是有两个灵魂在他的体内撕扯着。

拐杖重新动了起来,两个人沉默着回到家。

边允翻出行李箱底下的枪,他之前有想过拿着枪抵在程宴的额头上。

他看着相机中自己无数次举起枪又无数次放下去,他第一次动摇了。

他之前曾问过程宴,我算是你的家人吗?

程宴的回答毫不犹豫,当然算。

这个晚上,是他来到程宴家里第一个失眠的夜晚。

第二天他拿着钱去买了一个新的洗衣机,把那个旧的换了下来。程宴洗衣服的时候发现这不是之前的洗衣机, “你买了新的吗? ”

“嗯,旧的不能用了”。

边允看着房间里散落一地的钱,他之前最想要的就是钱,花不完的钱。但是现在似乎变了,变成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把钱装进箱子里拖到阳台上,拿了一个瓷盆,把钱放在里面,然后看着他们缓缓升出火焰。

“你在干什么?烧纸吗?”程宴从房间里摸索着出来,他正在睡觉,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儿。

边允淡淡的看着他走过来,然后在自己面前蹲下。中间的火光隔绝着他们,边允还在不停的往那个里面加。

程宴的脸被火光照亮,边允又一次看清了他的轮廓。

“给你讲过故事”。边允开口,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儿,他的父亲是个酒鬼,母亲是个懦弱的女人。他的父亲一喝醉就会打他,母亲只是坐在一旁织毛衣,织好的毛衣留给他冬天穿,后来在一次家暴中,小男孩儿还手推了父亲一把,父亲死了”。往瓷盆加钱的手依旧没停。“母亲把织好的毛衣拿给他,让他离开。后来小男孩儿走了,在孤儿院里遇到了收养他的养父,养父也不是个好人。他也经常打骂小男孩儿,但是养父有一点好,给他吃的,会让他吃饱。”

“后来小男孩儿随着养父去往别的城市生活,养父带他去抢劫,杀人”。边允的手停了下来,他开始看程宴的眼睛,“最后养父进了监狱,小男孩儿就又开始漂泊不定的生活”。

“你知道他最后怎么样了吗?”边允问。

“他最后成为了恶鬼”。程宴答。

“对”。

摇曳的火光扑在两个人的身上,外面的风吹着树梢。

边允抱着程宴入睡,不知道多久,程宴

拉开边允的手走出房间。

边允睁开眼,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了买来的西服。

他坐在床边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警笛声响彻云霄。警察冲进门带走边允的时候,程宴正站在阳台,他看不到,但也不敢直视边允的眼睛。

边允被带上了警车,上车前他抬头看了眼阳台上的程宴。日出升起,第一缕阳光落在程宴的身上。

他没有见过边允的样子,也永远都看不到。

“程宴,转头”。相机里传来边允的声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