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庄王十五年,隆冬,陈京一片火海。
这一夜飘了雪,国师沈望舒散发披襟,站在高耸的观星亭中,静静观看脚下的厮杀与混战。道童爬上亭子,声音微颤道:“国师大人,楚王已攻下大殿,陛下自焚。”
“楚王素来对国师心怀仇隙,还请国师速速离宫。”道童劝道。
夜风习习,沈望舒的青丝飞散如雾。他缓缓回过身,淡淡微笑道:“童儿,你看这宫里四面火海,我还能逃到哪去?”
话音未落,嘈杂的兵刃声与橐橐的靴声就涌上了亭中。
为首的大官冷笑道:“妖道,你也有今日!待我挑断你的手脚筋,献给楚王殿下!”
童子呵斥道:“逆贼,你受陈庄王王陛
下恩宠,却暗中与楚王勾结!今日你
敢动国师一下,我与你拼了!”
沈望舒眼中倒映着宫中火光,流波回转,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骤然面色一沉:“竖子,谁允你顶撞张大人!”话音未落竟将他推下了山亭。
听着道童的惊叫,他心底叹了口气,终于放下心。道童跟随他多年,唯有此举,才能助他逃脱一命。
随即他讨好地笑笑:“张大人英明
威武,贫道已教训了那狗奴才,还望
大人看在同朝为官多年的份上,饶我一回。”
姓张的官吏阴恻恻道:“妖道果真
心狠手辣,连多年的贴身仆从也下得去杀手!我若饶了你,天理不容!”
沈望舒了解张浩的为人,知道他越是求饶,此人便越要作践他。他一生
工于算计,这一次却因楚王失算,其
中也有这个佞臣迷惑陈庄王王的缘由。思忖此番若要保命,唯有买个苦肉计给阿清,手筋脚筋是万万不可断的,只好这样了。
沈望舒沉思一下,计上心头。
张浩果然狞笑,朝他举起了刀......
楚清骑着青鬃马飞驰在陈京内,耳边风声呼啸,鬓发齐飞。夜幕下的陈京,宛若幽黑的磐石。多少年来这块巨石一直压在楚清的胸口。
而如今殿宇焚烧,火光冲天,他方觉心中的气第一次出畅快了。
楚国大将魏正、吴向在九霄宝殿外恭迎楚清下马入殿。
楚清提着宝剑迈入殿中,仰首望着九级丹墀之上的宝座,心中忽然飘过一片复杂的思绪。
多年前他来陈国,坐在堂下,宝座上陈庄王目中无人,肆意与旁边阴沉木椅上倚坐的那人谈笑风生。那人一身蓝袍,顾盼生姿,惊艳慑人,虽是如此,他却正是楚清此生最恨之人。
恨不得把他拉下丹墀,狠狠践踏!恨不得让他生不如死!
是故此刻,楚清总觉得这胜利中缺少点什么。
忽然殿外一片骚动,昔日陈庄王王宠臣张浩大步走进,面上洋洋得意,禀道:“楚王殿下,微臣抓到了一个人,殿下得之,必然欢喜!”
“哦?什么人?”楚清饶有兴致问。
张浩一挥手,吼道:“带他进来!”
殿外两个士兵架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男人十分瘦高,两条长腿无力地拖在地上,乌黑的长发垂在胸前,不辨眉眼,拖行的路上,滴滴嗒嗒落满了血迹。
楚清见了他,浑身猛然一震。
他几步奔过去,一把揪起那男人的头发。男人被迫扬起脸,面色苍白,一双黝黑的桃花眼直勾勾看进楚清心底。
楚清素来淡漠无痕的脸,首次露出狠戾之色,“沈望舒?沈望舒!你终于落到我手里了!”
张浩一旁道:“此妖道天理不容,对自己的贴身小道童都下毒手,微臣本想挑断他手筋脚筋,但是这妖道自己捅了自己一刀。”
陆长卿一愣,“他捅了自己一刀?”说着低头往下看,果不其然,男人瘦长的手脚都勉力站住,细瘦的腰身上有一个血口还在滴答涌出鲜血,沈望舒脸色也更加苍白。
楚清一瞬心中百味陈杂,一股剧烈的心痛感涌上心头,却笑着挖苦道:“国师,你一向会算计,可曾算到自己有一天竟成这样?这也是你的报应!”
沈望舒费力地仰着苍白的脸,弯起唇微笑:“阿清说的对,确是我的报应。”
楚清一心想看他忿恨、看他崩溃的模样,却没料到他竟然是这种态度。这样的态度,根本不足以让楚清尽兴,他曾无数次梦到的复仇,现实中却如此单调乏味。
“沈望舒,你说说,我该怎么‘报答'你?”楚清幽黑的瞳中露出一丝
狂意,挑起男人瘦削的下巴,轻轻笑道。
“楚王,贫道既精通天象占星之术,又懂岐黄布阵之理,你留下我大有用处。何况如今我身受重伤,更不能对你有何威胁……”沈望舒说话的声音很柔和,即便是说着如此不堪地摇尾乞怜的话,也如春风拂柳般动
听。
只是这声音十分虚弱,话到最后,断断续续。
楚清冷笑一声,突然一脚将他踢倒。沈望舒一下子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腰腹,鲜血顺着指缝流淌,沈望舒闷哼了一声,额上瞬时冒出一层冷汗。
楚清面色阴沉,眼睛死死的盯着地上颤抖的蓝色身影。
“啊!”沈望舒低呼一声,又忙咬住嘴唇,将痛呼咽下,整个身子蜷缩起来,簌簌发抖。
他不动如山,看着沈望舒缓缓地坐起身。乌黑的鬓发凌乱地黏在脸颊,脸色已是惨白如纸。
“沈望舒,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在我眼里,连狗都不如!”楚清终于痛快地嘶吼出来,“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废物!你再摆出高贵的样子啊?你再祸乱朝纲啊?我看现在还有谁买你的帐!”
沈望舒抬眸望着楚清,淡淡道:“那就求楚王殿下饶我一条狗命。
被这双深黑的眼睛凝视,楚清狂躁的心忽然清明了几分。那个总是高贵美丽的男人,何时这么低声下气过呢?
如今,当真是把他从神座上拉下来,摔在地上随意践踏了。
楚清坐在王座上,俯瞰着重伤虚弱的男人,道:“沈望舒,你想活命?
那就过来舔我的靴子。你舔干净了,
我就饶你性命,让你做我的狗。”
沈望舒闻言身子一僵,连嘴唇都变得苍白。他趴在地上不动,楚清以为他要拒绝之时,他忽然弓起了背,向前挪了一寸。
楚清只是戏言,他本没料到这男人真的怕死怕到这个地步。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破碎,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男人。
周围的士兵发出嘲笑,骂出难听的话。男人充耳不闻般,费力地屈伸着无力的手脚,一点点朝楚清脚下爬去。
那高贵典雅的蓝色道袍,此刻肮脏扭曲,不复原样。
好丑陋、好丑陋,原来这个人也可以这么丑陋…..
沈望终于爬到了楚清脚下,他慢慢抬起头,把脸凑近楚清的鞋面。楚清突然觉得畏惧,他想把脚收回来。
一旦人变成了狗,就再也不会变回人了吧。难道他所想要的,就仅仅是报复折辱这个男人吗?
沈望舒胸口忽然发痛,他忍耐着这股剧痛。
他忽然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咳着咳着,觉得嘴里甜腥腥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纷纷滴落在楚清的鞋面上。
楚清一瞬间面色僵了。
沈望舒捕捉到了他的神色,喘咳中柔声道:“对不起,阿清,我弄脏了你的鞋,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他说着低下头,乌黑的长发随着伏身的动作一晃一晃,白皙的后颈从发丝间露出,弯垂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这一声“阿清”让楚清宛如利剑穿心。
他猛然收回了脚,抓起沈望舒的头发,恨声吼道:“我不准你再叫这个名字!”
沈望舒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随后双目紧闭,进得气少出得气多,竟透出一股死相。楚清心中一痛,颤抖着手伸向已然晕过去的沈望舒,后在将要碰到之时又迅速撤了回来,他压抑住内心的情绪,抱起沈望舒,朝众将道:
“孤王今日得获仇人,驱逐昏君,大仇得报,诸位有功!”
众将纷纷跪地,山呼万岁。高亢的声音回荡在王城的烈焰中,久久不绝绝。
庆侯攻陷王城,一夜之间政局陡变。
国师沈望善观星象,贪狼于北方夜空耀眼异常,弓矢黯淡欲坠,已是天下兵戎将起的征象。
这一次沈望舒睁开眼,浑身剧痛,眼前发黑,却并没有睡在自己熟悉的华丽阁床上。
他试图抬手,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一股清冽如溪水流淌,厚重如山似海的香气。
水松香!
沈望舒心中一痛,头痛欲裂,恍惚中忆起过去与楚清一起制作水松香的事情。
“望舒,我知你喜清雅,特将溪边生长的溪草晾干,再将山上最高的松树枝叶混合,就制成了这水松香!”
沈望舒刚刚忙完一大堆事物,看着楚清亮晶晶的眼睛,摸摸他的头。
“我很喜欢,谢谢阿清。”
于是沈望舒将头轻轻依偎在他身上,看着楚地的青山绿水,头却越来越沉,在意识混沌之际,似乎听见阿清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