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书名:成缺 作者:一厢川流 本章字数:4068 下载APP
  繁华看尽,又是一个隆冬。新雪覆了旧雪,冬风吹不尽汽车扬起的灰尘,不知新人可否覆得过旧气象?

  天是越来越凉了。秦霁渊坐在车里,冷眼看着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街景:老张叔的铺子一如既往地热闹,锅炉里升腾起热气,在冬日里更是兴旺;街角的百货换了个名字,他曾最喜欢来这里,大手大脚地买上一堆货品搏美人一笑。开了好几家新舞场,不知道舞女中还有几个记得起他。久久未归,心中竟没有怀念,更没有欣喜,也不是“近乡情更怯”式的迷茫。是平静,同这个年纪不匹配的平静,没有生气的、死一样的平静。

  直到汽车停在全上海最大的饭店——岁荣饭店。跟着他的家仆为他打开车门,凛冽的寒风同他打了个照面,他抬手将围巾向上提了提,迈步走进这个新世界,这个被分裂的,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新世界。

  其他人都早已到了,做东那个见他来了,赶紧站起来请他落座,给其他人介绍起他:“真是不容易呀,秦大少爷一回国就赏光来我们这样的小宴。各位,虽说用不着我多介绍,大家一定也认得他,但我这个做东的总要尽了做东的本分,大家呢也就听我多啰嗦两句。简单介绍下,这位是秦霁渊,商协秦会长家的大少爷,赴法留学三年,这两天才回的上海,主修……主修什么来着,应该是经济吧……”

  “梁叔,是法学。您还是别叫我什么秦大少爷,同先前一样,叫我霁渊就行。”秦霁渊很懂礼数地挂出一个客套笑容。

  “哦哦,瞧我这记性,让大家见笑了。”桌前统共四人,梁浮很有一一介绍下去的兴致,“诶霁渊,我给你介绍一下啊,这位是赵孙齐赵老板。你走了三年不知道,赵老板在我们这上海的商业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专管进出口的,要我说,可不见得比你爹差啊。”

  赵孙齐满面油光,挺着个大肚腩,穿着最新款的皮草,戴着个小帽,收拾得倒是人模狗样,典型的暴发户打扮。秦霁渊笑了笑,同赵孙齐握了握手:“赵叔好。赵叔的名号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我这刚回家没几天,家父就总和我提起您,说您天生是干这行的料,有着大智慧呢。我也是刚回上海,做生意这些事一向不擅长,背地里不知道被骂了多少回败家了。今后还指望赵叔多指点指点,引我上道啊。”

  秦霁渊连上海这座城市都还没重新混熟,就已经能熟络地说出一长串套话了。说到底他爹秦因藤有没有和他提过赵孙齐不重要,反正到了他嘴里全都是比蜜还甜的话。他在巴结人这方面似乎有与生俱来的天赋,一开口就是一套一套的。

  “呵,谁不知道你爹和我最近在抢那个大单子,你爹还和你夸我?真不知道是秦会长肚量大,还是小秦你说的话里没半句可信啊!”说着赵孙齐翘起了二郎腿,撇了撇嘴。他向来看不惯秦家这套垄断的做法,更看不起这个娇生惯养的秦少爷。

  梁浮闻到点硝烟味儿,忙出来打圆场,东一嘴西一嘴地说了不少体面话。

  “赵叔你这就错怪我了,这生意是生意,人是人。虽说您和家父在生意上有些矛盾,可这不能否认家父对您的认可呀。您想想,我爹当这会长也有五个年头了吧,我去留学前可没见有谁能和我爹碰一碰的,这回来了就见着您。您这水准不用我爹多说,大家都能看得出来。我这话可是句句属实,忠心可鉴啊。”秦霁渊说这段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些谄媚过头,以至于好笑起来。后两句听起来怎么也不像好话,倒像极讽刺才对,也不知赵孙齐听得出几分。

  “你倒是嘴甜,这点比你爹强了不知道几倍了。”

  很显然,赵孙齐听不出。

  跟不聪明的人就没必要动脑了,秦霁渊本能性地接上两句:“您也知道,留学生在国外都干些什么,这嘴甜的本事也算是我留洋的成果了,谢谢赵叔的肯定。”话毕,秦霁渊端起酒,自罚三杯,说的是来晚了请各位多担待。

  赵孙齐的旁边坐了个身形娇小的女子,身着白色蕾丝花边的改良旗袍,围着白狐狸毛皮草,颈上环了几圈成色极好的珍珠,百合香水味稍有些刺鼻。见秦霁渊喝完了酒,自己站了起来:“我是俗人,比不得找赵老板家财万贯的,不敢劳烦梁馆长介绍,我自己来吧。”她微微鞠躬,“我叫周林,也可以叫我黄鹂,百老汇的一名小小歌女罢了。今日有幸认识秦少爷,可算是我修来的福分呢。”

  见人下菜碟,秦霁渊行了个吻手礼:“姑娘谦虚了。我这还没回国,就常听后面赴法的学弟提起黄鹂小姐,那可是一曲动魄,勾人心弦,回味无穷啊。不知哪日有幸得亲自听上一曲。”

  “还真是给你赶巧了,周小姐后天就有个重要表演。”梁浮笑吟吟的。

  秦霁渊顺着梁浮的话往下说,叫周林无论如何记得给他留个位置,他要备厚礼恭贺她演出成功。秦霁渊泡在舞场里好些年,自以为舞场里的姑娘想听什么话自己再清楚不过。

  梁叔接着介绍:“这位,警察局局长钱照益,身手不凡,治人有方。你可得好好和钱局学学怎么管人,将来你慢慢接手你爹的产业时也不至于叫底下人欺负。”

  秦霁渊照例同他握了握手,说了几句好听的客套话。

  最后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山装,手里拿着本厚厚的外文书,正做着批注,面前的碗筷全然没有动过的痕迹,不等梁浮介绍便先开了口:“郑时朗,《沪上新刊》主编。”

  他甚至连头都没抬。

  照理说梁浮这时候是该打圆场的,但看过《沪上新刊》的人都明白,郑时朗是出了名的冷淡,也不需要过多解释了。他针砭时弊时针针见血,字字诛心。也正因如此,《沪上新刊》作为时事报,竟和销量榜首时尚杂志《时苑佳人》的销量差不多。说的话毒了,自然也有不少抨击他的,这又带火了另一家《月月评报》。出了什么事,郑时朗写了时评,《月月评报》的人又赶着写一篇文章来批驳郑时朗,这一来一往,热度也就带了上去。

  秦霁渊感觉有点意思,这席上之人,皆非我类,唯有此人绝非碌碌之辈。他本着打好关系的初心走程序准备说几句客套话:“郑先生的文章我拜读了几篇,写得真是……”

  不等他说完,郑时朗就生硬地打断了他:“谢谢。”

  秦霁渊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这位仁兄的文章他还真没看过,要是郑时朗追问起来,他恐怕很难圆过这个慌。还好郑时朗全无搭理他的兴致,轻易放过了他。
 
  好不容易熬过冗长的客套环节,秦霁渊终于有机会坐下。梁浮作为东家,自然还有许多话要说的。这组的是一个以书会友的局,在座各位都是爱书之人,所以才给他这小小图书馆馆长面子,一同来吃了这顿饭。除去对吃饭毫无兴趣的郑时朗,大家都还算尽兴,赵孙齐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周林的大腿,趁着酒兴越摸越上。周林脸色很难看,找了个通风醒酒的借口逃出了包厢。

  没过多久,赵孙齐也借解手出了包厢。赵孙齐刚出去,周林就进来了,满脸通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几个人说着些有的没的,钱照益话很少,只是喝酒,喝得越多眉头越皱。突然一拍桌子就出了包厢,想来是喝多上头了,梁浮也就没管他,任他去了。

  郑时朗还是看着那本外文书,字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表情和秦霁渊看到他的第一眼一样——没什么表情。桌上的饭菜酒水,一口都没动过。

  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梁浮也拉着秦霁渊出了包厢,在走廊找了个人少又能望见街景的窗。

  梁浮:“霁渊啊,你爹和我也是老朋友了,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组这个局吗?”

  秦霁渊知道他不该懂。

  “这几个人说着都是爱书之人,和书的关系也就那样。赵孙齐压根不是什么看书的人,也就是之前我同他有过过命的交情,他才肯赏光来一趟。近年你也知道,图书馆不太景气,都靠他资助才勉强维持了个光鲜门面。反正也没人看,谁知道里头的书多久没换了。周林和钱照益倒是看书的人,周林尤其爱看诗集,钱照益呢,就喜欢看点《孙子兵法》之类的排兵布阵的书,说到底也是工作需要。真要论爱书的,也就那个郑时朗。想请他吃顿饭可难了,天天就埋在书里头。好不容易请来了,筷子也不动一下,好像我能给他下毒似的,颇不讲人情。”

  三两句话能介绍清这几人的身份,但是他们里头的关系就不是三两句说得清的了。周林是赵孙齐养在外头的小情人,赵夫人是钱照益的姐姐。今天这事儿,钱照益一个做弟弟的,能不替他姐生气吗。但他也没法儿,赵孙齐那里有他的把柄,他也就只能喝闷酒自己跟自己生气较劲。

  其实现在没有人告诉钱照益姐姐这事,大家都还算安稳。只怕一时东窗事发,好端端的一个美人也免不了哭成泪人了。

  郑时朗倒是和其他人都没什么关系,干净得很。也恰恰是太干净,和众人格格不入。梁浮说他过刚易折,秦霁渊不置可否,他只觉得好笑,你明知他们关系绕成这样,还是组了这个局,难道不是成心搅混水吗。唯独郑时朗还算清白:“这样看,郑先生才是正人君子。”

  梁浮一脸嫌弃,看不出什么对正人君子的敬仰:“这才不好呢,油盐不进,到时候你怎么利用他?我组这局,是教你多认些势力。赵孙齐自不必说了,他现在在商业界也算半边天,而且没人敢去分他那杯羹。这人做黑社会起家的,出了名的暴戾不好惹,你要能和他搭上点关系,再加上你爹的势力,这上海商界你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你也别小看周林,这些风流女人可都是最好的间谍。有什么话,她们甜言蜜语地都给骗出来了,这以后市场动向,你还真不一定比她们懂。钱照益呢,他是警察局局长,你这商界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买卖啊,闹事啊,都得靠他摆平。郑时朗,控制舆论导向的一把好手。这四个人就是四把刀,用得好了,你这辈子钱、色、权、名什么都有了。你也是聪明人,我就点你到这里,接下来怎么做,就靠你的造化了。”

  梁浮很有大家长的做派,一口气说教了许多。秦霁渊自然不能驳他面子,无论他说什么都只能接着。然而这样的对话他实在没有继续的兴致,只好又搬出他的客套话,意欲早点结束这场冗长的对话:“谢谢梁叔。我有些从国外带回来的礼物,一路念着要给您。这顿饭后我叫人送去您府上,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他的客套话很受用。看着时候也不早了,两个人便返回包厢。赵孙齐和钱照益也都回来了,包厢里人都齐了,大家又开始聊些有的没的,颇有些没话找话的感觉。几个人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自然也没什么共同话题。郑时朗始终不参与讨论,那本厚厚的书又翻过去几页。

  这种难忍的祥和很快被打破,一众警察冲了进来:“隔壁包厢的柳琴小姐被杀害了,这里的人全部带走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