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书名:玫瑰将落 作者:念岁 本章字数:3168 下载APP
“听说杜家商行的杜宴川少爷家里养了一只雀儿。”那女人豆红般艳色的指甲间捏着做工精巧的咖啡匙在咖啡杯内搅动着,眉眼微挑带着十足十的媚态。
“依猜一下,”她涂着上好口脂的小嘴一张一合:“是哪位可人...啊”
故意拖长的尾音引得在场各位浮想联翩,心中好似猫抓般急不可待的想知晓。
银铃般的笑声在场中回响,“现在可不能这样说了,倒是我说错了话,...男人怎么能是可人呢。”
女人拿起了水烟袋,吞息吐云,手腕上的双钏手镯撞的叮当作响,赌坊内一阵低声簌语,讲的尽是着沪圈内的艳史。
“杜家那小少爷向来是眼高于顶的,就连那沈家大小姐留洋归来长得更是俏他都瞧不上,可见他这只雀儿是艳的很啊。”
四下烟雾沉沉,娇笑声于赌坊内的牌响声混作一团,酒杯被香槟润出金泽,四溢醉人。
“巧姐儿,别卖关子了。”众人打着哈哈追问,“说说看......到底是谁。”
红纱幔帐内的女人敲了敲她的水烟袋,声音也压得低低的。
“丹青府商家的少爷,商时序。”
杜府内离得稍近一些就能听见楼上传来的摔骂声,楼下的佣人纷纷抬头看了一眼,复又低头走到一处小声嘀咕起来。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五次了,商少爷也真是有够坚持。”
众人都是摇摇头各干各的活去了。
楼上的杜宴川劈手夺下直愣愣捅向自己的水果刀,反手扎进了一旁的木头柱子中。
“这个月第五次了,你就那么想取我的性命?”
杜宴川眼中带着一丝落寞,看向瘫坐在地毯上的商时序。
商时序脑子很乱,他也不想要杜宴川的命,可是他父亲杀了他父亲,母亲又因为父亲的死殉情了。
他俩之间隔着父母的命,他想要杀他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不都是父债子偿的吗?
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杜家人的为人他都是看在眼里清楚感受过的。
但为什么?为什么父亲就偏偏是杜父杀的。
当时那满地的鲜血和被握在人手中的匕首明晃晃的指认着呆站在房间内的杜鸣。
每每一回响当时的场景,商时序就胸口一疼,眼里的泪水抑制不住的一滴滴滴落于地毯上,不消片刻毛顺的地毯已经被眼泪打湿了一大块。
房间内的钟摆哒哒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杜宴川不言语也没离开就一直静静陪着商时序,等人彻底平静下来才蹲下身子要同商时序谈一谈。
还未开口商时序手中就掏出了一把匕首直直的插进了杜宴川的腹部,事情发生的太快还没等杜宴川反应过来,鲜血就已经浸透出来。
“时序...?”
“你父亲杀了我父亲,我自是要杀你的。”
商时序看着鲜血已经顺着杜宴川常穿的棉质衬衫褶皱流淌出来,眼中没有一丝眷恋,抬腿作势就要往外走。
杜宴川手疾眼快伸手抓住人胳膊,伤口因此被撕扯了下,痛的杜宴川轻哧了一声。
可他哪里来得及管这些,立马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向来是个有话就要说,不管你听不听的主。
之前因着一时伤痛没缓过来,不知如何开口,好不容易想说又被捅了一刀。
无妨,今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得把话说了。
“商时序...”商时序看着杜宴川一脸认真的模样,忍不住也认真了起来。“你信我,商老爷绝不是我父亲杀的,我可以给你找出证据,如果最后查出真是我父亲杀的,我这条命赔给你就是了。”
我不骗你,四个字被杜宴川很郑重的说出口。
这话倒也是没错,杜宴川确实从未骗过自己。
1943年初夏,此时道路两侧的迎春花已经开到了尾声,可它还像是不肯就这样黯然退场似的,在满城蓄势待发的盎然绿意中,于最后几天卯足了劲地轰轰烈烈开了一场,又被带着凉意的风裹下枝头,碎金似地撒了一路。
20岁的杜宴川几步跃下家门前的台阶,把自行车从旁边拖出来就要往外走。
杜宴礼从他没关好的大门里追出来,在他身后喊:“你又要去哪里,晚上爹要请谈局长一家吃饭,你别忘了!”
杜宴川跨上自行车,浑不在意地说:“你们吃你们的,我约了肖然他们踢球。”
杜宴礼快步走下台阶,把一包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刚好你要出门,顺道帮我把这个给人送去。”
杜宴川接过来一看,几个纸包的玩意儿,看不出是什么。
他不乐意道:“干嘛使唤我,这么点东西你随便找个人去送不就完了。”
“收件人叫商纪衡,是爹以前在北平的熟人。”
杜宴礼不理会杜宴川的抗议,自顾自地道:“商先生当年在艺术界享有盛名,这几年因为妻子身体有恙需要照顾,是以不太画了。他一家刚从北平迁过来,爹娘还没抽出时间探望,所以让你把给他妻子的药材先带过去打声招呼。亲自去,放尊重点,这位是德高望重的长辈。”
“——让你送去。”杜宴川指指自己哥哥,又指指自己:“不是我。”
杜宴礼扬起眉:“你去不去?”
杜宴川撇撇嘴,把东西扔进车前的篮子里,一拧车头就把车子蹬了出去。
杜宴礼在后头喊了他一声。
但这混账毫不理会,反倒还用力蹬了几下,迎着前头的阳光和风就飞速地骑了出去。
杜宴川抄着小路朝离家最近的圣玛丽教堂赶去,一路灵巧地绕过街上的小摊贩和来往车辆。他在风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没束好的衬衣衣角随风扬起,像白鸽扑扇的羽翅,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模样。
但这几年时局不稳,眼见着这教堂是越来越荒,来做礼拜的人也越来越少。
也就杜宴川他们几个混小子贪近,天天偷摸着来这里踢球,那老嬷嬷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杜宴川把单车往教堂里一停,轻车熟路地就往后院跑去,正好碰见等在那里的肖然和其他几个男生。
肖然一见他,大喊道:“你可来了少爷,出一趟门就这么难?”
“少废话,”杜宴川笑着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快点快点,谁开球?”
这几人在太阳底下又玩又闹跑出一身汗,直到听见教堂里头传来细碎的说话声,知道是那边的祷告做完了,这才停下。
杜宴川足尖一勾,把足球挑进自己怀里,朝教堂墙壁下的阴影扬扬下巴:“去躲一会,热死我了。”
于是这一帮人稀稀拉拉地拖着脚步过去,在墙壁阴影下站成了歪七扭八的一排。
“还没恭喜你啊,杜宴川。”有个人忽然道:“听说你过了同济的入学考试?”
杜宴川后脑勺抵着冰凉的石壁,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肖然蹲在地上说:“诶,但你爹真让你去上大学啊,你不跟他学做生意啦?”
杜宴川有些烦躁地踢了下旁边的小石子:“不学。”
肖然盯着那颗遭受了无妄之灾的小石头,看着它滚进那一片阳光下,说道:“那你大学毕业以后要做什么?你早晚要接手他生意的嘛。”
杜宴川抬头看着天上缓缓飘过的白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知道,没想好。”
杜宴川被汗湿透了的衬衣被风一吹,凉津津地贴在他身上。
让刚才发热的头脑都冷静下来,对未来的迷茫从心底重新泛起来。
杜家早年从北平迁来上海做生意,后来靠着实业发家,成了当地有名的大商户。
当年杜宴川他爹杜鸣带着一大家子人在上海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又在本地商会的排挤下挣出这块天地,这份心血总要有人继承。
可杜宴川实在不是这块料。
他很聪明,却不愿意拘着自己躲在办公室里算账。
他的目光穿透了四周高高的围墙,想要落到更远的地方去。
杜宴川突然心里一动,一件被他遗忘了一下午的事袭上心头。
他脱口而出:“完了。”
肖然迷惑地看着他:“什么完了?”
杜宴川汗都吓出来了:“我哥让我送东西,我给搞忘了。”
他心里剩下的四五分少年烦恼被名为杜宴礼的威慑力直接撞了个烟消云散,可见再纠结的未来也不如当下亲哥哥的一顿揍来得让人害怕。
杜宴川一把甩开肖然的手,把足球扔进对方怀里,撒开腿就往门口跑。
肖然在他身后扯着嗓子问:“你急什么……他们住哪儿?!”
杜宴川的声音远远地传回来:“川草堂巷!”
肖然愣了一下,继而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你完了你,等你回来天都黑透了!”
杜宴川懒得理他,跨上自行车就跟风一样地消失了。
川草堂巷在公共租界,离法租界隔了不少距离。
杜宴川一路上骑得汗流浃背,总算在天色将暗前赶到了目的地。
跟杜宴川自己家的独栋小洋楼不同,这边都是成片的弄堂。
灰色的砖墙围出了一个小世界。今天没有夕日可看,随着太阳落山,天空泛起温柔的灰意,万家灯火星星点点般亮起,饭菜香从弄堂里各家各户的小窗中飘出来,间或夹杂着几声唤人回家吃饭的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