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冲天，林汐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张近在咫尺的人脸。那张脸上满是血污，沉重的身子压着她。身下垫着的人的盔甲硌得她腰背生疼，身上叠着五六个甚至更多个大汉的重量让她也喘不上气来。

四周的喊杀声和脚步声都消失了，唯有火焰燃起木屑的噼啪。

林汐因为害怕而咬着的唇轻颤着，眼角流出的泪水滑进鬓发中。她急促地呼吸，但是却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她一次次挤压胸腔中的空气。

面前的人还有着微弱的呼吸，林汐别开脸，她不认识这个人，但他一定不是黑羽军的将士。

眼前垂下的一只手吸引了林汐的注意，那只手的腕子上滑出了一条手链。一条银色的九瓣莲手链。

林汐开始用力推着身上压着的尸体们，每用力一下，身上的伤口都扯着她，那种疼痛和在山上学艺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但她不敢哭出声，唯有空气划过颤抖的喉咙的声音。

从尸堆里爬出来，林汐解下了那条手链揣进了怀里，然后又在地上捡了把刀，送那个刚刚与她面对面的人最后一程。

刀尖上还在淌血，一滴滴掉在地上。林汐用刀撑着身子站稳，环视着四周，终于看到了远处的一个人。那个人似乎是不同的，他躺在一片空地上，安静又安详。

男人平静地躺在那里，脸上的血污混着泥土。胸口处密密麻麻插着足足有八支箭，亮银的盔甲和护心镜已经被染成了红色。

林汐腿一软当即跪在了地上，她的手在抖着，身子也像是筛糠一般。她跪爬着挪到了那人身旁，嘴唇抖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大哥……”

远处马蹄声传来，地上砂石都被带得震动起来。林汐猛地一个激灵向远处望去，入眼却是自己床上的纱帐。

她醒了。

一家酒楼里，三三两两的客人们坐在一起闲谈。

“听说了吗，戍边王和昭阳郡主的婚期就是明日了。”

“是嘛，这事儿来的可真突然，我还以为只是传言呢。没想到真成了啊。”

“不讨喜的皇子和药罐子郡主，可不就是绝配吗。他俩这事儿，皇上这是一起处理呢。”

“翠柳，再添点儿酒。”一个男人喊着老板娘，似是相熟。

“说起来这皇上，是真疼昭阳郡主啊，都病成那个样子了，当时满城公子们谁还会娶她。竟是指给了个皇子。再不讨喜的皇子也终究是皇子啊，嫁过去就是个正儿八经的王妃，也算是一生无忧了。”

“要我说这药罐子也是自己作死，放着好好的郡主不当非要去什么闯荡江湖，你说说，被仇家算计成了这样，连累的不还是老王爷。”

“我要是她，能得到这门亲事，真要烧高香喽。”

老板娘这时候走过来，给男人们添了坛酒、上了盘花生，道：“那戍边王进城的时候我可看见了，虽说在西北驻守了这么些年，可还是细皮嫩肉的。要说这皇亲贵胄就是不一样，模样生得可是好看呢。”

刚才叫她的男人道：“女人家懂什么，快去忙吧。这小王爷生的再好看也没用喽，被药罐子绑上，现在指不定怎么愁呢。”

“估计药罐子郡主现在正在王府里偷着乐呢哈哈哈哈哈。”

大家口中的药罐子郡主，林汐，此刻正在镇南王府中的一处小院，里面算是半个祠堂。

林汐让人都退到了院外，自己关上了门。

她找了个蒲团，对着林棠的牌位盘腿坐下，开口道：“大哥，以后不能常来看你了，今天就来跟你们说说话。皇上把我指给了戍边王，也不知道你认不认得。当年在鸣风谷，请过来的援军是他，就是他把我救出去的。”

林汐用一只手拄着腿，托着腮接着说：“我这两年确实不太好，报仇的事也一拖再拖，是我没本事。不过他是太子也好，是皇帝也罢，总有一天，鸣风谷的火要烧到京城的。”

林汐又细细碎碎的跟林棠和林槐说了好久，讲了这几日的趣事，京城又开了好吃的酒楼如此云云。

最后说完，她用手撑地想要站起来，竟是一下没成功。她又试了两次，胳膊发软，用不上力，腿也麻了。

站不起来的林汐有些生气。

她索性把腿伸直，自己一边揉揉胳膊揉揉腿，一边对着空气说道：“师兄，来都来了，不能出来拉我一把吗？”

屋子中无人回应。

她没好气的接着说：“你还来江湖这套，故意气我不成？”

还是没有声音。

林汐火大了，“周南旌你快下来！”

啪地一声，有些土块掉了下来。

林汐听见这响动，话中带着火气，“你信不信我去师傅那里告状。”

这时房梁上有人说话了，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委屈，“师妹，你这样，我哪儿还敢下去啊。”

萧白礼坐在自己府中难得清闲，他十四岁便去了西北，算起来已然在外漂泊了十一年之久，今日奉召回来，竟然是为了娶妃。

萧白礼在府中湖边的榻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盘算着。

这位小郡主现在也都有二十二岁了，建安帝下旨把她指给自己，她竟然一声没吭地接受了，怎么听，都和当初在江湖上不分青红皂白就砍人的女疯子沾不上边。

倘若自己是那个小郡主，要么就从家里跑了，要么就和家里哭闹，凭着建安帝对她的喜爱，若是再加上镇南王的请命，没准真能再找个别人指给她。

但自己的父亲宠爱谁从来没人说得清，或许是真的为小郡主考虑，选了自己这唯一没有娶妃的儿子，又或许是希望镇南王出面求情收回成命，日后对镇南王府更好拿捏。

想到这儿，萧白礼睁开眼睛，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白苏，问道：“那昭阳郡主，当真是应下了这门亲事？她没偷偷跑掉？”

“打听来的说辞是，门都很少出。”站在一旁的白苏搭话道。

“你不觉得这听起来，和之前的绕指柔一点儿都不沾边吗？”萧白礼直了直身子。

白苏点了点头，然后似是想起什么，问道：“王爷准备何时回去？”

“两日之后吧。”他看了一眼白苏一脸别扭的表情接着说：“她若是愿意跟去就跟去，不去就住在这里。”

看着白苏欲言又止的表情，萧白礼看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话要说就直说，别扭扭捏捏的。”

“王爷，据说，那昭阳郡主不仅心狠手辣，而且生性骄横。这也就罢了，主要听说是长得……不太雅观。要不然怎么会到二十二岁还一个提亲的都没有呢。虽说镇南王府从骠骑将军战死后日渐式微，但是镇南王在南境的威信还是有的，况且，镇南王府有钱啊。就算是她不愿意做妾或者侧妃，也应当有人先提亲，她家里再回绝啊。你看，连个提亲的人都没有啊。”

萧白礼听他分析完这一大堆，“你说了这么多，是有什么想法？”

“王爷，”白苏四下看了看，弯下腰来，压低了声音，“要不咱跑吧。今天就走，就说紧急军务，马上回西北去。再躲上个几年，没准她忍不住就嫁给别人了呢。”

萧白礼听了噗地笑了出来，“跑什么啊，你这么大了没媳妇不着急，我可着急。再说了，你又不是没见过她。我倒想看看七年过去了，我这媳妇，能长成什么样子。”

又对王妃不太上心，跟不跟着去西北都行。可又坚持要娶人家，白苏一时间摸不到头脑。

“那我先去准备一下了，明日估计是没空收拾的。”白苏说完就往前院走，边走边自言自语，“听说王妃身子骨很差，是得好好准备一下。”

萧白礼看着白苏出门的背影，一招手，一个影卫出现在了他身旁。“两日后启程，你去打点一下。这次，我猜她肯定要跟来。功夫废了性子变不了，她肯这么安安静静地嫁我一定有她自己的打算。”

那影卫点头消失了。这次萧白礼终于又躺了回去，把书盖在脸上，晒着太阳休息去了。

周南旌像是片树叶一般落在了地上，他走到林汐身旁，非但没有把她拽起来，反而也伸手扯了个蒲团坐下了。

“跟我投石问路，还要问两遍，可以啊师兄。”林汐的气还没消下去，“我看你就是故意气我，我现在废了，做不得江湖那套了。想当初我给你送饭的时候也应该多问几遍。”

周南旌见她这么说也不生气，“哎呀师妹你别生气了，我真不是故意的。今日我本想四处逛逛的，但是听到有人在讨论你和戍边王的婚事，便来了府里，想跟你说说话，于是就来碰碰运气。正巧看见你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我也不好打搅你，就自作主张在屋中等着了。”

周南旌嘿嘿一笑，“你倒也是真能说，絮絮叨叨一大堆，我在房梁上一个没注意睡着了。你猛地喊了我一嗓子才吓醒，碰掉了一个土块，并非要故意跟你玩江湖把戏。”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林汐话峰一转，说到了正事上，“说起来，你与戍边王私交如何。”

周南旌想了想，“几年前在西北叨扰过他一阵，算不上什么交集。”

“嗯。往后师兄若是来到西北，记得差人支会我一声，我也算是尽尽地主之谊。”林汐说着便收腿要起来。

周南旌率先站了起来，又把她扶了起来，“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就是了。不必跟我客气。什么时候去？”

“估计过不了几日吧。”林汐绕到屋中后堂，边走边说道：“我知道师兄的身份尴尬，若是日后有什么不便之处，师兄也直说就好。”

周南旌明白林汐话有所指，“师妹，天机阁有愧于你，我会尽力弥补的。”

说完竟是正正重重地行了个礼。

林汐回礼道：“谢过少阁主。”待到周南旌离去，她才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