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昶婚宴当天，沈青折来到时旭东下榻的宾馆，敲响他的门。

时旭东显得很意外，请这位过于年轻的历史学教授进来。

越昶是沈青折的前男友。而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暗恋者。

沈青折找自己是为了向暗恋者诉说自己的苦闷，还是为了……为了他回头呢？

他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又很快压下去。

他和沈青折之间横亘着太多的“不可以”。

沈青折偏瘦，垂下的眼睫纤长，在酒店的灯光下扑出一片阴影。

他说：“我杀了越昶的父亲。”

“在哪儿？还有别人知道吗？”

沈青折一愣，没有料想到是这个问题：

“应该没有别人。在他城郊的别墅。”

时旭东深深看了他一眼，重新把防盗链放下，捞起自己的外套，压着自己的火气道：“在这里呆着，哪里都不要去。”

沈青折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怔怔出神。

他不知道维持了这样的姿势多久，心里是一片麻木的平静，许久，才把那把黑色的手枪放在了茶几上，长久沉默着。

时旭东过了几个小时才回来。

他换了一套黑色夹克，面色阴沉，一进门，便开口道：“沈青折，为什么要杀人？”

沈青折说：“抱歉。”

时旭东胸膛起伏，深呼吸了几口。

他拉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紧闭了下眼，缓了缓，这才继续道：“现场已经处理好了……这是凶器？”

他指着茶几上的手枪。

沈青折点头：“开了两枪，一枪打中了腿弯，一枪在腹部。应该是大出血致死。”

和时旭东现场看到的一致。

“枪是哪里来的？”

沈青折不说话。

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时旭东也有些窝火，刚要再质问一番，电子手环震了一下。

他抬腕，是新消息进线，尸体已经处理好了。

时旭东盯着那条消息，盯了几秒，忽然从内心涌上来一股无力。

事已至此，他都帮沈青折处理了尸体，还有什么好说的。

狼狈为奸、同流合污，不外如是。

——

时旭东第一次见沈青折，是在去年的一次学术会议上。

时旭东退伍后在大学做战略战术研究，年纪轻轻评上了副教授的职称，整日飞到外地开会，枯燥无趣而成功，唯一的乐趣就是会间的茶歇。

他就是在茶歇时看到了沈青折。

川大的会议室外有大片窗户，沈青折抱着手臂冷冷淡淡的模样，靠在窗边抽烟，侧脸在下午四点的阳光里又显出几分柔和。

他身上有种格外矛盾的气质，又脆弱，又冷硬。

他转过点头来。时旭东心里忽然一跳。

陪同的本校老师在旁边啧啧啧：“那是沈教授——沈青折。同学们给他起外号，说是我们校花。”

沈青折……时旭东把人名咀嚼一遍，“沈——青——折”，光是读出来就有种暗香浮动的氛围，柔软得过分。

时旭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就走过去，伸出手说：“国防大学，时旭东。”

他说：“沈青折。”

他的声音也格外好听。时旭东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酥酥麻麻起来，垂着眼，发出自己毕生最柔和的声音：“沈教授是做什么方面的研究，或许可以交流探讨一下。”

“唐史，”他微微侧头，把烟按灭，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我要作报告了，再会。”

“再会。”

他看着沈青折的背影，内心有种柔软的怅惘，站在原地片刻。

鬼使神差的，他拾起那半根还未完全熄灭的烟，自己抽了起来。

——

第二次见面，时旭东知道了他和越昶的关系。

他专门蹭了次开在成都的会，偷偷绕到川大去看他。

时旭东绕了一圈，没有见到沈青折的人，略微发挥了一些刑侦技巧，在一处隐蔽的街道发现了沈青折。

他在和一个陌生男人吵架。

那个人叫越昶，富二代，背景雄厚——这是时旭东后来才查到的事情。

他还靠关系查清楚了沈青折的资料，父母双亡，都是意外，他一个人孤苦无依地长大。

他把车悄悄停在路边，过人的听力让他把吵架的内容尽收入耳。吵到最后，越昶冷着脸走开，沈青折疲惫不堪，扶着路边的墙，一声声干呕起来。

“——谁？”

沈青折像一只颇具戒心的小猫，弓起背警惕地盯着来人，只是满脸的泪，有种摇撼人心的美丽。

“沈教授？”时旭东故意疑惑道，“我们见过一面，我叫时……”

“时旭东？”他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你来开会？”

时旭东只是问：“你还好么？”

他努力撑着墙站直，闭了下眼：“我缓一缓就好……抱歉。”

时旭东送了他一段路，记住了他家的地址，想着什么时候偷偷溜进去……他们吵成那样子，对方又要结婚了，那么他很快就可以趁虚而入……

不能再想了。

不正确，不道德，可是他克制不住自己想要靠近的冲动。

——

再次见面，又是开会。时旭东找机会在茶歇的时候跟他说上了话，发现他捡着最甜的奶油小蛋糕吃，动作优雅迅速，让人担心他的血糖水平。

沈青折的同事过来，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甜品盘，说他是学术蝗虫，沈青折就笑起来：“谁也别说谁，学术咸鱼。”

他笑起来那样生动漂亮，时旭东心里软乎乎的。沈青折的同事伸手：“你好，我叫余闲，你就是猫猫传说中的男朋友？”

他的小名叫猫猫……

时旭东很想顺杆爬，可是沈青折否认得很干脆：“不是。”

不是……

未来会是的。

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第七次见面，他在酒吧逮住了喝醉的沈青折。

正好是关灯接吻游戏，他在昏暗闪烁的灯光里滋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冲动，按着沈青折的腰把他推到座位上，开始亲他，压向他的唇不得章法地舔咬，好像要把心里的郁闷都发泄出来。但是沈青折又太乖了，承受着他的吻，腰肢软在他的手里，肌肤凉到好像是要化在手心的薄冰，让人觉得好像完全掌控着他一样。

但那永远只是错觉。沈青折无法被掌控，更无法被拥有。

他是天上的云，水中的月，抓不住也留不住。

时旭东慢慢停了这个吻，有些沮丧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沈青折剔透的眼睛里映着他的懊丧：“不知道……”

“时旭东，我是时旭东。”

他似乎试图从光暗间错的混乱霓虹里辨明眼前的人：“……时旭东才不会这样亲我。”

时旭东沉默了片刻，挨着喝醉的人坐下，问他：“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他喜欢你吗？”

“总之……不是这么主动的人。”

时旭东：“……不是吗？”

“他面对很喜欢的人会很主动的，”时旭东为自己声张正义，“又不是性冷淡。”

“看着像是。”

时旭东备受打击：“为什么？”

“一般……如果对我有意思的话，”沈青折慢慢地说，“一见钟情，第二次开始表达好感，基本上第三次就试图约我了。时旭东那个人太……”

沈青折想了半天措辞，最终说：“老派。”

“不好吗？”

“不是不好，不适应。”沈青折说，“就是那种睡了得对他负责的感觉。”

时旭东指责他：“渣猫！”

沈青折笑起来，点头：“对啊。”

他笑完，又缓缓地说：“他应该有更好的人生。”

就像是越昶……本来应该有的锦绣前程，本来应该有的美满家庭，凭什么被他生生阻断呢？

他知道自己卑劣，他实在是太苦，就从另一个人的痛苦里汲取一点甜蜜。两个悲哀的灵魂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时至今日，总算是无所挂念，他也该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了。

沈青折缓慢闭上眼，挨上身边陌生的肩头。

时旭东冷冰冰道：“你怎么知道没有你的人生就是更好的？”

可是沈青折已经靠着他的肩头睡着了，颊边垂着一滴泪。

——

第八次见面，就是现在。

时旭东听说了白日越昶婚宴上发生的事——新郎的父亲突然失踪，下落不明，婚礼现场一片混乱。

竟然是沈青折……可是为什么？就算他要动手，不应该把越昶除去吗？

沈青折被他关在酒店房间里，反复想要寻死，时旭东却一遍又一遍把他救回来，对他发火，那样子其实很吓人。

可是他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时旭东没收了一切利器绳索，把房间里的拐角处都包上海绵，封上门窗。做这些的时候都没有避着他。

“在我查明真相之前，我不会允许你擅自结束自己的生命。”

“什么真相？”沈青折装傻。

“你杀人的真相。”他说，“沈青折，你总要有理由的。”

沈青折笑了笑：“那个真相，没人在乎过。”

“我很在乎。”

时旭东说得很郑重。

——

时旭东没给他留带鞋带的鞋子，怕他抽出来鞋带勒死自己。还试图抽走枕头，为了防止他自己闷死自己。

沈青折说：“闷死不好看，我是不会闷死的。”

时旭东沉默着，依旧收走了所有枕头。

“枕头其实很有用，”沈青折抱着手臂，站在床边，“垫在腰下面，能抬高一点，方便你，我也省力，还不会打湿床单。”

时旭东冷冰冰的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沈青折叹气：“而且我不睡枕头就算了，你也不睡？”

“我睡沙发。”

——

他晚上抱着手臂坐在小沙发上打盹，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睁眼，看着沈青折，像是守着财宝的恶龙。

沈青折说：“你盯着我，睡不着。”

“你要什么？安眠药？”

沈青折于是道：“不是寻死，我是真的睡不着，睡着了也会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