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的后院很安静,地上的雪还未被扫开,雪的寒香映着缭绕的佛香混杂着,显得分外宁静。
偶尔有琴音传出,就算隔着很远也能听到。
琴音清冽高洁,饶是陆迎酒这样眼界奇高的皇族贵胄也忍不住心中一动,小心地朝着琴音的方向走去。
绕过被踩踏出来的小道,尽头是一处偏僻的小屋,木窗被两根竹子支起,只余两扇里窗,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映在白色干净的窗纸上,纤细修长,像是青山翠竹,苍山白雪。
小屋坐北朝南,窗户外是一圈矮矮的小栅栏,圈在小屋周围,留下了一大片未被踩踏的雪地。
断断续续的琴音被落在雪地上,孤高中无端被添上了一丝凄厉的味道。
陆迎酒的目光落在了那一片雪地上,眼睛略带狡黠地眨了眨,抬腿就越过了矮栅栏。
脚步落在松散的雪地上,发出轻轻的挤压声。
身后又留下一串歪七扭八的脚印。
已经在整个寒山寺的白雪上踩过一圈儿的陆小王爷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
“谁?”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琴音微微一顿,一道冷冷淡淡地声音从房中传出。
陆迎酒还未来得及回答,就有一道寒光从窗子飞射而出。
那道寒光又快又急,目标却不是杀人,只是警告。
陆迎酒心中一惊,只来得及侧身躲过,就听到噗的一声,破窗飞出的银针直直地钉入后面的树干中。
“远来是客,不如进来喝杯热茶?”房中人微微侧耳,却未听到熟悉的声音,微微蹙起眉。
“在下并非有意叨扰。”陆迎酒轻轻扣了扣窗子,微微蹙眉:“只是阁下的欢迎仪式……好生特别。”
房间中里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窗户被人轻轻推开了。
开窗的是一个蓝衣青年,身上披着一层厚厚的狐裘,上半张脸被一道三指宽的白纱遮住,只露出了两片薄薄的冷粉色从唇瓣和半截精巧苍白的下巴。
像是冰雪雕的神仙。
陆迎酒看不到面前人的脸,却本能地觉得这人一定是个美人。
忽然就觉得自己刚刚有些失礼了。
“你的眼睛……”陆迎酒顿了顿,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是个瞎子。”青年却并不在意他的冒昧,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丝歉意,“抱歉,我以为以为是故人来访,并非有意伤人。”
说到这里,青年微微顿了顿,少见的有些跑神,又忍不住侧脸去看他。
虽然看不到面前人的长相,可那短短几句话,就已经足够他猜出面前人身份的了。
陆迎酒,陆小王爷。
确实是故人,不过是上一世的……但见到却也是让人欢喜的。
因此祁白的态度是少见的温和。
陆迎酒本来颇为没有好气,但见到青年这样竟也升不起气来,只能微微勾起唇,“并未伤到我,公子不必如此。”
祁白脸上愧疚更甚,再次欠身,却被陆迎酒隔着窗户搀扶住了,“是我贸然前来偷听,打扰了公子才是。”
祁白看不见他的脸色,却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到了善意的揶揄,因此也跟着一笑,后退几步。
“既如此,阁下想听什么?我弹与阁下听。”祁白对陆迎酒,向来是好脾气的。
陆迎酒也不客气,双臂一撑就翻了进来。
还顺手给他重新带住了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寒气。
厢房不大,却被人精心打理过,和整个寺院的厢房都有些格格不入。
左侧放着一架古琴,旁边则是待客的地方,上面正温着一壶热水。
祁白目不能视物,却行云流水般地给他泡上了一杯清茶。
“阁下是寒山寺的香客?”陆迎酒将茶杯捧到手里,低头轻轻啜了一口。
“嗯。”祁白颔首,“寒山寺与师兄有些渊源,因此愿意留我在此处清修。”
只是没想到都已经躲到角落了,还是遇到了陆迎酒这个浪荡子。
倒也是缘分。
“我们在哪里见过么?”陆迎酒眯着眼睛看他,半响才放缓了声音问。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失礼,低头摸着鼻子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在哪里见过。”
不然他怎么会觉得这人这么熟悉?
陆迎酒出身好,性格好,长得也好。
只是看着咱们这位陆小王爷是对谁都谦虚有礼的乖孩子,实际上性子傲的很。
纵然贵如太子之流在他这里与贩夫走卒也并无差别,这是这人……
陆迎酒垂下眸子,手指轻轻摩挲着,他也是第一次对一个从未相识的人升起这样近乎本能的亲近之感。
“可能是上一世见过吧。”闻言,祁白一愣,微微勾唇,又忍不住侧身轻咳了一声。
似乎是刚才受了寒气。
陆迎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房间里放了两个暖炉,温度比外面高上不少。
可面前的人身上依然裹着一层厚厚的狐裘,似乎极其畏寒。
但他们刚刚相识,再问就有揭人伤疤的嫌疑了。
陆迎酒确实有些好奇,却是还是什么都没有问,顺势提起了最近与南越联姻的事情。
祁白并不健谈,大多数时候都是陆迎酒在说。
陆迎酒大概也是被他蛊惑了,竟然对他这样一个首次见面的人吐露了心声。
最近最大的一件事儿就是和南越联姻,南越使者不日就要到达京城,这件事儿祁白也有所耳闻。
只是他只想快些摆脱太傅这个身份,对这件事实在是有些分身乏术。
恰好皇帝膝下有一个适龄的女儿,满朝文武都对联姻这件事儿举双手双脚赞成。
除了陆迎酒。
陆迎酒的父亲是威震南疆十几年的定国王。
换句话说,陆小王爷对求和这种事儿深恶痛绝。
但自从老王爷去世之后,边疆越发不稳定,现在竟然沦落到与南越联姻的境地。
这让陆迎酒这个小王爷如何接受。
前些日子南越使团入京,陆迎酒连上十二道奏折请战,但都被陛下驳回来了。
陛下说他年少轻狂,将他的作战计划给生生压了下来。
事后又哄着他不要乱来。
不然……陆迎酒也不会这个时候跑到寒山寺来,说是为了游玩,实际上就是来寒山寺散心。
祁白看不见他的神色,但却做出了侧耳倾听的姿态,只是大多数时候并不会应和。
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认真听,相反,他很认真,会在关键之处提出一针见血的建议。
“公子真的是……陆某的……知己。”接过祁白给他递过来的茶,陆迎酒定苦笑一声。
他与这人不过第一日见面,却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只有这人看到了他看到的东西,为他的忧虑担忧。
这次与南越是联姻,之后呢?要向南越俯首称臣么?
现在他们尚且能够凭借着国库充盈与南越坐在一个谈判桌上,之后呢?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无异于抱薪救火。
薪不尽火不灭,抬眼再看,身边的病猫已经变成了恶虎。
到那个时候,就算他爹还活着,也只能看着这群草原恶虎踏破国门。
这是血淋淋的未来。
可其他人看不到!
“喝茶吧。”祁白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轻声开口:“小王爷天生富贵,所求必会应验。”
祁白声音很轻,像是在安慰,又像是许诺。
陆迎酒回过神来,掩饰似地低头喝了一口清茶,将内心翻涌的怒意强压下去,“倒是在公子这里……失礼了。”
陆迎酒拱了拱手,露出一抹苦笑。
祁白见他难过,刚准备开口安慰他,就听见了对面笑嘻嘻的声音,“一定是因为公子蛊惑了我,才让我说出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公子要对我负责啊……”
陆迎酒身后去勾他的肩膀,又贱兮兮地开口:“这样吧,如果公子以身相许……我就不计较了。”
如果对面是个真正的漂亮姑娘,陆迎酒反倒不会说这些,毕竟这个世道对女孩子苛责颇多,他怕因为自己一句话毁了人家的清誉。
也怕一个真的惹了女孩子的心事。
陆迎酒自诩风流,但玩弄女孩子感情这种下流事他是万万不做的。
好在面前的是个男人,而且长得顶顶好看,看上去也顶顶地乖巧。
陆迎酒勉强藏住的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摇头晃脑地想要犯点贱。
陆迎酒已经做好被嫌弃的准备了。
但祁白却没有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又纵容地吐出两个字,“惫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