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书名:死生 作者:童庭猫宴 本章字数:4115 下载APP
  “姓陆的!”
  
  有伙计见陆照阳来了,便开口高喊道:“你那小孩呢?”
  
  “他日日夜夜地跟你,可累坏了人,你怎么就舍得那一身细皮嫩肉,你好歹给一句话,怜惜一下,要不然——”
  
  “怕是和别的人跑了!”
  
  “诶哟!是这个理!”
  
  说道完,全都混账般哄堂大笑。
  
  这些浑人瞧不得陆照阳这样的人,皆因他们是泥里跑出来的糙人,最嫌那陆照阳不搭眼的高傲气,像面镜子,倒把他们映衬得入不得寻常人的眼。于是便绞尽脑汁地想,这陆照阳凭什么瞧不起人?凭什么与他们不同?
  
  想着想着,他们便死心塌地地觉得同样烟熏火燎、满泥臭汗的人,论高贵,那是都城里贵人们的事,便是高贵,那也要看天高不高兴,免得高贵到了头,就到了泥潭里。
  
  人。
  
  该认命——挣不上几分银钱,挣挣扎扎一辈子,或许能讨得个舒心的媳妇,传宗接代,方不辜负投胎来的人道,在世上走上一回。
  
  这陆照阳就理不通,是傻人,很不得人喜欢。
  
  陆照阳面无表情地顺了他们一眼,只管往里去。这时听得外头一声惊呼,他的小孩——伙计们嘲讽的——就从外面探了个脑袋出来,被最壮的揪着拉了进来。
  
  小孩瘦弱,被风吹得像片落在人们眉梢上的不起眼的雪粒,流落到了镇上。穿的是衣裳,却不得体,光脚,白晃晃般亮的肉,跟妓馆女人的细肉有得比。
  
  镇上的人交头接耳,因此得出个高深的结果:这样的白腻若没个金银珠宝,上好脂香来养个十年八年,可不得这些勾人的颜色。
  
  高门大户果真与平头百姓不同,养的玩意都比村头的癞头狗金贵。——他们笑了。
  
  伙计存着要陆照阳难堪的意思,这小孩离了人,就活不下去,所以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狐媚法子,纠缠住了陆照阳,才没被赶走。
  
  小孩呼痛,眼里噙了怯怯嗒嗒的泪水,抓着他的伙计心道乖乖,这哪像个男人,倒成了个小娘子了。
  
  手抓的细腕子上冒出点红的,那伙计唬了一跳,改抓为拎,可怕这一碰可别染上什么不干净的病。纵然鬼迷心窍,舍不得那细滑的手感。
  
  高壮伙计假意问小孩叫什么名。
  
  小孩抬头先见了眼在那的陆照阳,随后轻声细语地如实道:“阿雪。”
  
  高壮伙计酸倒了牙,又问年岁,阿雪说二十了,说完又低下了脑袋。
  
  “这可不像二十的,倒像十三四的。”
  
  余下的人围过来,阿雪往后退了一步,说:“奴……我真的二十了。”说完看了陆照阳一眼,不知听没听到,这陆照阳十分厌烦阿雪自称奴,打从第一次听到,只要他说一次便抽一下手心,最严重的一次,阿雪手心皮肉红肿,只能夜里躲一旁呼着手哭上一会。
  
  到这才知不是什么狐媚法子,不过是着人厌烦的跟踪乞求,陆照阳一时心软,由着心里那股怜悯,才收留了他。可怜悯心不易得,阿雪哭哭啼啼的作样,早已惹了陆照阳厌烦不已,只差某日发作起来,将人彻底赶出去。
  
  这些人见陆照阳不管不问,算盘打错,面上过不去,心里也过不去,皆像是被陆照阳羞辱了一番,对阿雪立马换了方才那些劲,眼里浮现的那些厌比之陆照阳有过之而无不及,阿雪心思细弱胆怯,低头怕极,更有一人手脚不干净,将阿雪看作那妓馆里的女人,可随意拿捏,掐在了屁股上。
  
  阿雪惊怕地泪水漫上来,低头不敢动,这里的人,包括陆照阳,都冷漠可怕得很,哪里愿意帮他一句话,连个动作也不肯。阿雪不敢说,因他没读过书,一个字都不曾识过,所以世上有比常人还要多怕的良多许种。
  
  到底不是个正常人。
  
  阿雪屏息忍耐,等那人摸了许久,心满意足了,他才敢逃跑,他狼狈地摔在地上,连头也不敢回。
  
  他只听铺子里的嘲笑声传了很远,直至有个声音呵斥他们。
  
  阿雪闷头跑,被人撞到,被骂了声不长眼,好大的声响,引了别人来张望是谁这般倒霉,拦了一顿臭骂。
  
  不讲理的人要抓住人骂出个道理来,临到头又万分嫌恶,高高的牌坊在心中立着。
  
  有人怪觉得可怜,略劝了几句,说这孩子瘦弱不堪,少说上一句,和和气气便得了。
  
  嘿哟!我呸!我家那几个小泼辣就是小,也知道撞了人该说声对不住!只有那外头来的——她上下横了一眼阿雪,“没爹没娘的才不会对不住。”
  
  哦哟哟,越说你越得劲了,诶,你快道个歉,这事就这么完了。
  
  阿雪木愣愣的,什么话也不说,给人急得再三催促:“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说对不起,赶紧走了?”
  
  他脸一白,喃喃说了声道歉,十分拿不出手,这骂人的也顿时提不起劲了,嘀咕几句,越想越气。
  
  阿雪走远了还能听到劝她的——你生个什么气,那样地方出来的,无人教养,还指望是个什么人才不成,到我们这村上别添惹出什么风流事来,便是烧高香,祖上保佑了!
  
  哼,依我看就该赶出去才罢,那姓陆的居然还要给他添户籍,咱们这地虽小,但就一样清白,百年没出过这样的人!
  
  嘿哟哟,瞧你这说的,镇上那妓馆你还能烧了不成?
  
  女人们碎嘴了几句,阿雪静静听了片刻,面红耳赤,双腿乏软,便避着人往无人的小道上走。他走出经验来了,大路人多,回头指指点点他的人也多,回头望望,再露出指点后的笑。
  
  后来连院子篱笆外都有小孩好奇地张望,不过是东西倒地的声响,明儿就传出那陆照阳和新来的那个在屋子里颠鸾倒凤,白日宣淫。
  
  话尽是让他们都说全了,说过瘾了。
  
  阿雪是个新鲜物什,突然到了这太平小村里,夹着不堪的惊天过往,突兀给人一个棒槌。
  
  怎么就会有他那样被调教出来的玩意。
  
  又嫌又恶,又奇又惊,干净的儿郎们多看一眼,家中父母就要尖叫训斥起来,女郎们躲在门帘后,帮了下忙,那手帕子必定立马要烧个干净,同时要对神仙念上几句保佑,好像是乱了朝纲的妖精,只是这里不敢称朝纲,也没妖精,是一块再正常不过的小地方。
  
  阿雪进了篱笆门,房子很小,陆照阳分了他一半的床,平日里两个人挤挤挨挨,往往要陆照阳让出大半的位置来,可怜他那高个,要让给阿雪。
  
  他歪在床上,身体乏累,心道只睡一小会,待睁开眼睛,已是满堂霞夕,阿雪一惊,从床上滚下来,慌张站起来,才想起惊恐失落下还有一份事要做。他今儿合计着出去再试着找点事做,陆照阳要他有自力更生的本事,因此这些时日他都去镇上转转,可有什么活要他的。
  
  只是成效不好,此间种种阿雪不想回忆,每晚躲着人,一想到那些话,就哭了几次,几次三番下来,找不到能干的,就跟着陆照阳,远巴巴缀着。
  
  这些时候他总从陆照阳黑沉的眼里看到些不明。可恨他没读过书,不识字,又不机灵,这些光怪陆离的东西,叫他一脚踏进来,沾了满身的腥,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这话是如何意思,那些话又是如何的,他已然招架不住,兜来兜去,被撞来撞去,早看不见那眼神中的失望了。
  
  陆照阳再不喜,但却恪守承诺——既答应了人,留他下来,便不反悔,只有一样,求这人不要添麻烦,也不要一件事也做不好。
  
  可偏偏今日,阿雪既没帮忙烧个水,甚至外头晾晒的衣服也没收,这全是陆照阳嘱咐过的,若他回来了,能做的便帮忙做了。
  
  他白着张脸,急匆匆收了衣服,不会叠,一股脑地塞进木柜子中,心想着藏起来,待明日等他去了铺子,再拿出来叠。
  
  说到烧水,又不知怎么办了,愣了半时,才想起该去舀水,可水缸中水没了,要去外头打水,村口有口井,家家都去,又能顺带着聊聊,井边最多的就是各家的娘子们,一个个气也不喘,通通两下,扁担一抬,健步走了。
  
  阿雪娇,却又不是正当的娇,是一身好皮肉的娇。
  
  打水的事是怎么也不肯干的,稍稍一想,井边的那些人,是吃人的怪物,他就再也不想出这门了。
  
  也许他该雇个人,帮忙打个水,只要给钱就行了,只要给了钱,何愁没人去做这些事?
  
  阿雪急忙去屋里翻出自个身上那点碎银子,这是他身上唯一的一点家当,他都拿了起来,藏进袖子里。
  
  他提着桶,茫然地望着,事实上,也并没有很多人一直关注着阿雪,有些甚至连看也不看,是他终于鼓着勇气叫了几声,如同猫叫,那几个大汉回头啊了一声,他倒把自个吓了一跳。
  
  阿雪磕磕绊绊地说,其中一名汉子问那你要给多少?
  
  他不知,没数,实话说了,他总低着头,那汉子明显也不知这人如此,阿雪以为对方不耐,可再不打水回去,怕是陆照阳就要回来了。
  
  他说就只有这些钱。
  
  那汉子一瞧,便道:“咱们帮你打水,干的可是力气活,再者谁家的水缸是一回就打得满的,你这点钱可不够使。”
  
  “那……”阿雪皱着眉,他只有这么点钱了,不能花陆照阳的。
  
  “你没钱,咱们可是不干的。”
  
  “不要打满,只半缸,这点钱也不成么?”阿雪盯着手里的银子,急切地问,心里却有些不舍,若他能以己力打上水,这些银子就能留下来。
  
  “行了,逗他做什么,吃酒赌钱输了,打别人银子的主意了?”
  
  “这不是逗逗他,谁曾想真信了我们的话,这也太好骗了。”
  
  阿雪抬头,瞧见是其中一斯文人,见他瞧过来,便笑了笑,“你别在意,这伙人见你好欺负,说浑话,也不要什么钱,我替你打了去。”
  
  汉子们说:“不愧是读书人,就比咱们会讲道理。小郎君,咱们说笑的,你可别往心里去!”
  
  斯文人让他们快滚,那些汉子嘻嘻哈哈,闹将跑了。
  
  阿雪听到别人口中说他是读书人,心里便觉得读书人果真都是好的,他没读过书,但干过藏过小书的事,他原本也是个想读书的人,只是院子的主人不准他们识字读书,他便只能看话本上的画,有的只画了胡子的士人,又有画美丽的神女的,他就盯着那些画,梦里都笑起来。
  
  斯文汉子说自个姓陈,阿雪叫了声陈郎君。
  
  陈郎君问他叫什么名字,阿雪回了。
  
  陈郎君说:“你只有名字?姓什么?”
  
  阿雪说没有姓。
  
  不过倒很想说上一句想姓陆。
  
  他怕陆照阳,却天生就依赖上了人家,因此有时还有委屈生气,阿雪也不知道这死心塌地的由来,愚笨的脑子里只能尽力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