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场航站楼离开时,许星叶终于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这场台风的影响力。
眼前的雨用“落”字形容太过柔和,用“砸”字形容并不为过,她无法想象受这场台风影响最为严重的O市此刻是什么模样。
万少南撑着一把与穿搭极为相符的纯黑色大伞朝她走来,走到她身边时,以略带失落的语气对她说,“许小姐,航班取消了,今天我们没有办法回去,许先生已经为我们订好了酒店。”
“嗯。”许星叶走到伞下,习惯性地挽起万少南的手臂,“哥哥没事吧?”
万少南回答道,“没事。许先生从接到台风预报后便一直在家中,家里的粮食已经让人准备好;集团那边在做好相应措施后,全体放假。”
雨滴敲击着坚固的大伞。两人小心翼翼地穿过熙来攘来的人群,走向的士停靠的打车点。
周围太过喧哗,以至于万少南没有听见许星叶说了句,“嗯,那就好。”
万少南拦了辆的士,的士随着车流驶入外环。
坐在车内,许星叶透过窗子朝外望去:雨夜的公路上车辆如织,繁华装饰着这个城市,眼前满满的霓虹点缀,行人如同池中的鱼,摇着尾巴,漫无目的。
“许小姐,您可以眯一会儿,等到达酒店了我再叫您起来。”万少南拿起纸巾递给许星叶,自己也取了几张擦拭身上的雨水。
许星叶接过纸巾,“我不困,你要是乏了可以歇会儿。” 航班临时取消,天气又让人难以出行,这天时地利人和加上许奥阳为她预定的度假酒店,似乎都在劝她好好休息一场。
万少南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歇息。
汽车驶上拐角后的街道,路灯越来越密集,倾泻到车内的光扎得许星叶的眼睛有些疼,她索性闭上双眼,静谧的黑色包裹中,唯独有一粒星辰未眠。
这粒星辰总促使着许星叶回想起八岁那场导致失明的大火。
命运的安排,她猜不透。
父母花了数年时间想找一位能够拯救她那双眼睛的医师,却如同大海捞针,迟迟无法实现。十五岁那年,父母将一切积蓄交给一名江湖医师,这位江湖医师为她在一间破旧废弃的森林小木屋里进行生平第一场眼部手术,据说是什么芯片技术。那是她多年来最接近光明的一次,虽然不是那么的顺利,光明的眼前覆盖着层叠的模糊,像是高度近视,那时的她想,也许这就是宿命,总好过一无所有吧?却在短暂的一刻钟后,她眼前的光明熄灭,世界再度陷入黑暗。
伴随着黑暗的包裹,她意识到手术失败了。
后来,那位江湖医师取走了芯片,声称拿回实验室改良,此后杳无音讯。
再后来,父母将兄妹两人送到了孤儿院,称要离开一段时间,据说是到外地工作筹钱。
发生在他们离开路线上的暴雨、泥石流新闻,从孤儿院餐厅小巧便捷的收音机中娓娓传出,这场灾难让经过的人无一幸免。
那天,她咬了一口碗里的鸡腿肉,又将它递给许奥阳,“他们会回来的,对吧?”
他说,“对,还会给你带来星星。”他将鸡腿肉放回她的碗中,对她说,“小叶子,哥哥碗里有好多鸡腿,你把你自己的这份吃完。”他低下头,将碗里仅剩的几粒米放入嘴中。孤儿院的孩子们常笑他,“瘦皮猴”,还闹着他说,“羞羞脸,喜欢许星叶。”这些他都不在乎,别看他身形如此,他的灵活度在众孩子之上。当有人胆敢挑战他的底限,例如说“许奥阳喜欢那个叫许星叶的瞎子。”时,“瞎子”二字一出,他便会将对方按倒在地,直到对方道歉并哀声求饶。
没有人可以嘲笑他的妹妹。在他心里,她是不可玷污的皎洁月光。
许星叶蓦然想起昨夜经过院长办公室时听见的对白:
“许家的父母真打算不要他们了呀?”
“不然呢?随随便便扔下两个孩子在这里,还好许星叶有许奥阳这个哥哥陪她,不然这孩子真是太可怜了……”
“她这哥哥对她可真好,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保证妹妹的需要,自己饿肚子、被欺负都独自往肚子里吞苦水,小孩子之间,这样的感情真是难得。”
“哎,说实话,我觉得许奥阳对许星叶那是愧疚,你不知道许星叶就是为了救许奥阳瞎的吗?”
……
道路上两排灯光在黑夜的映衬下更加绚烂地扫过车窗,汽车就快到达度假酒店了,许星叶缓缓地睁开双眼,眼前的星辰旋即消散了。
那段时间,市面上公开存在的治疗特定视网膜疾病的方法,对于她而言都没有任何作用。好在后来枯木逢春,风靡各大洲的国际知名品牌MAG-FACT,以脱离芯片技术,横跨编码植入、模型设计加入救援市场,他们的手法不单纯是医疗技术,更是科技改造的升华,通过内置信号主动感应外界,一切信号源,正是她眼前那块零碎的星辰。
那时,许奥阳已经拥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为她购买了这枚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信号——沧子。
度假酒店门外,两只雄狮屹立在苍翠的栾树边,两人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厅,左边宴客室正上演着一场衣香鬓影的晚会,因为有许奥阳提前下达的命令,前台迅疾帮两人安排好两间邻近的高级套房,并亲自将她们送往电梯口。
她们到达三楼,走上红色地毯,找到与门卡对应号码的房间。许星叶正要开门时,耳边忽然传来一行趵趵的脚步声。
她曾是个长时间被黑暗包裹的人,最善于以声音判断安危,即使那声音与她有着不近的距离。听见的脚步声内混合着一抹熟悉感浇淋于她的耳中,这世上能够让她感受如此的人不多,她陡然有种预感,许奥阳来了。
天啊,她这哥哥是不是不要命了,在这种天气出现?不对,难道他一路都跟着自己,只是欺骗了她?
她骤然转过头,望向声音来源。可所见的是一行模样陌生的男人,其中并没有包括许奥阳。
那些人中为首的模样俊俏的男子像是感觉到她的注视,转过头望了她一眼。许星叶望着那黑得幽深的双眸,它们就像包裹幽秘的迷宫,叫人无法找到入口,更别提要通关。
她有些尴尬于自己的唐突,赶紧别过头,推开门,匆匆钻入室内。
万少南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留下了一句,“许小姐,有任何事随时联系我。”后,便为她关上了房门,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没有人可以理解她心底的失落,她也不需要任何理解。
进门后,许星叶将行李随手一摆,沐浴完毕后换上舒适的睡衣,四脚朝天躺在床面,双眼盯着花白的天花板中间那盏明亮的吊灯发呆,只拾了被子一角覆盖在身上。
许奥阳来了电话,闲聊几句后,他说“小叶子,别折磨自己,好好休息。”
她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嬉笑女声,她轻叹了口气。
许奥阳是她的亲哥哥,也是她曾经的人生中唯一的希望。他心太狠,又或许因为本来就一无所有,没有后顾之忧,属于他们脚下的土地只有这么一丁点,他要自己站好,等着他凯旋归来。
他做到了。
大学开始,许奥阳努力挤入掮客队伍,利用各种手段赚钱,广交益友,毕业那年,审时度势,瞄准房地产,怂恿几个狐朋狗友购买房屋,赚取中间差价,自己也跟风买了一套,那段时间,房产价格突然陷入萎靡,朋友们纷纷要抛,他别无退路,抛下,价值永远固定,守住还有无限的希望,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冒险,最终,他咬咬牙孤注一掷,承载巨大压力借款贷款,保留房屋同时将朋友的房子低价购买……
后来,当那条价格曲线直上青天的时候,他从因为准备躲债而屈居的地下库搬到了其中一栋装修典雅的双层楼,并将妹妹送到这里。
从那时起,许奥阳告诉许星叶,凋敝的人生部门已经剧终,他会保证她余生锦衣玉食,无需奔波。
如同涸辙之鲋,重新回到生机的汪洋,许奥阳手中捧着红色钞票,脚下踩着坚实的地砖,他的事业一路顺畅发展,后来成立了奥僕集团。从买卖房屋开始,前几年他瞄准旅游这条线路,先在本地进行度假酒店经营的试验,视野随着资本积累而扩大,逐年面向全国。
直到今日,一切依旧顺利。
挂掉电话后,许星叶闭上了双眼。
窗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
刚刚那一行人散了,各自返回自己的房中,仅留下两个男人停在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前。
严辰一打开门,卫皓便溜入室内,奔往大厅内看上去最柔软的沙发,将自己陷入其中,并重重地松了口气,“哇,舒服。”
严辰则面无表情地径直走向笔记本电脑前,将U盘插入电脑,打开一份文件。
密密麻麻的文字出现在屏幕上。
“严哥,休息一下呗,干嘛把自己崩那么紧?虽然说是来工作的,但合同也跟他们谈好了,干嘛不放松一下?”卫皓挑了挑眉毛,眨了眨眼睛,“喂,刚才我可是看到你和那个女孩对视了哦,眼里居然还流露出了那种我从没看过的‘深情’,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严辰没有理会他,双眼依旧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
可卫皓并没有因此选择终结话题,“长夜漫漫啊,严哥,要不要我帮你想点办法?我知道这栋楼每个房间都有电脑,你想不想借机潜入她的电脑,利用摄像头偷窥她在干嘛?”
“下个月MAG-FACT面世计划表里的产品开始做试用了吗?”严辰虽然开口了,却依旧没有进入他感兴趣的话题。
“这些都安排好了,试用报告什么的都收集完成了,你别岔开话题啊……”卫皓显然不想在这个美好的夜晚被工作埋没,“反正你也还没找到沧子的主人,不如趁这个机会放松一下?你刚才眼里写的根本就不是现在的冷淡,难道……”卫皓皱了皱眉头,突然瞪大双眼,指着他,“你是不是自己下手了?我就知道只要有智能产品的地方就是你的天下,你肯定已经掌握了她的一举一动,是不是打算等我走后自己欣赏?”
严辰将文件审核完毕,关闭了窗口,却依旧一脸冷淡地坐在电脑前。
等了片刻,他才缓缓说道,“她就是沧子的主人许星叶。”
卫皓目长口呆了片刻,才平静下来,“我就说嘛,你怎么会突然主动要求到这家酒店来住,平时不都是任凭下面的人安排,原来你早就知道她住在这里。那么,严哥,怎么样,今晚就行动?我来把风,你潜入她的房间,把她……”
门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卫皓脑海中对计划的幻想。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先从猫眼往外看了一眼,“严哥,是送餐的。”
说罢,他打开门。
两位服务员走入门内,一位推着餐车,一位负责将菜从餐车取到餐桌上。
“两位慢用。” 负责端菜的女服务员紧张地微抬起头,柔声地留下这句话后,关上了门。
门关上后,两位服务员朝着电梯处走去。
推餐车的男服务员问身旁的女人,“刚才那个坐在电脑前的男人就是MAG-FACT的创始人严辰吗?”
女服务员脸上满是羞涩的笑容,“对啊,比我想象中还年轻帅气,听说他还未婚,真是广大单身女同胞的梦中男神啊,要是能和这样的人物有一段感情,就不枉来这个世界一趟了……”
男服务员瘪了瘪嘴,“小心点吧你,别被外表骗咯,未婚不代表单身,没准他交往过的女人是以打为单位的,他就是整那些假新闻骗骗你们这种无知的少女,一个个二话不说往上扑,还自以为是什么荣耀。”
女服务员白了他一眼,“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两人走到了电梯前。女服务员不耐烦地反复按了几遍向下键。
男服务员继续劝说道,“真的,别相信那些新闻,反正我就不信一个人能有那么大能耐,还什么‘阴谋种子计划’。他们公司那些产品我是不会去用的,现在这个智能那个智能的,我都不需要。”他一副骄傲的模样。
电梯门打开了,女服务员侧过身让餐车与男服务员先进去,随后才跟了上。
走廊恢复了如初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