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谁家年少足风流

书名:江河万里不及你 作者:晋馨 本章字数:31637 下载APP
人悄悄,漏迢迢,天淡如水,月光似银。窗外冷枫败叶,静夜凄凄寒。
江南的秋,一定更浓了。
我站在窗前,久久未动,不知何时,天空已泛起了鱼肚白,我抬头望了望破晓的天际,心里不由感叹着,这夜竟过得比想象中快。
飕飕作响的西风卷起帘帷,一阵沉稳轻迈的脚步声传入耳中霎时让我回过神。
我下意识回头,他就这样站在那里,见我直直瞅着他,薄唇轻轻上翘,泛起一丝宽慰的笑容。薄薄的晨光慷慨的倾洒而下,俊逸而不失英挺的他如玉人般剔透晶莹,纵是巧夺天工的神匠也难以将其雕刻成形。
我望着他,突然间想,或许那些美丽骄傲的贵族少女们,对他的迷恋不仅仅是他无人可敌的剑,不仅仅是他可踏碎山河的铁骑,不仅仅是他身上如神般耀眼的光芒,更多的是他俊美到极致的脸庞上偶尔的一个浅笑,更多的是他可冷可暖的明眸里流转万千的无尽光华。
他走上前,瞥了一眼桌上放着的紫绡涟漪镶玉罗禅裙,拉过我手,轻轻放在心口上,明亮如璀星的黑眸里光影流转间荡漾着一丝轻笑:“执子之手,莫不静好。在我百年之前,一定要嘱咐史官将这句载入我和你的史册。”他嘴角不由得微微轻翘,如孩童般狡黠而得意。当年他赠我这罗禅裙时还附着一张纸条,有他清逸飘洒的字样:今日罗禅裙,他日凤纹衣。执子之手,莫不静好。
我微微一笑,揽上他的颈项,不言不语,只是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也曾娇痴嗔怪,喜怒形于色,肆意妄为,对这浩瀚山河豪情言笑,对这如画江山倾付一身柔情。
也曾站在寒冬里最温暖的阳光处,由着北国的阳光偶尔洒落在手心上,像独立顽强的乔木一样,也无风雨也无晴。
也曾想要策马驰骋,快意江湖,在云蒸雾蔚的西南花海自饮自酌,在北国大漠的迷幻蜃楼前和声高歌,在烟波画船里畅游江都夜景,无拘无绊。
只是再回首,斗转星移星移斗转,黛绿年华,烟汀雨过,不过朗月映花,稍纵即逝。
我的头一直枕在他的肩上,看着翠影红霞里朝日冉冉升起,看着素飙漾碧,云海尘清下江流宛转。岁月静好,时光冉冉,我曾经的心上人,他又去了哪里?
一辈子只躺在一个人身旁,一世只爱一个人。他现在一定忘了这一句。
少女绮梦,梦醒时分,我却依然还在沉醉。
日光酣酣,穿透薄云,射出夺目的光亮。烟水变得微茫,远处青山逶迤,似迫不及待踊跃出发的奔腾万马,终于盼到了天晴的日子。
街道上车马辚辚,行人熙熙攘攘,大商小贩在大声吆喝,各家商铺进出的客人络绎不绝。
我在凤都里溜达了很多天,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目标。
本小贼的下手对象,无一例外,都是些肥头大脑,眼睛鼓鼓,一看就是钱多不怕掉的主儿。
只是最近许是年关将近,一些油头肥脑的商贾加紧了防范,身边无一不是跟着三五个浓眉大眼的粗壮大汉。我只怕还未近身,已被扔出十里开外远了。
我蹲在城门口的墙根处瞅着往来过客,虽说盗亦有道,可这样下去,再溜达半个月也未见得有何收获。
这样想着,不由走上前,瞅准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像所有的惯偷一样,看似不经意地撞了下他的肩,手却往他腰间偷偷摸去。我在他腰间飞快摸了两把,未摸得半绽银两。不甘心地又往回走了一遍,故技重施,又撞了下这书生的肩,手往他腰间摸去,未摸到银两,却摸到了这书生腰间悬挂的玉坠。但这时,书生身后的书童眼明手快地握住了我的肩。
我心戚戚然,只叹命苦不能怨父母,点背不能赖上天。盗贼这一行,拼得是胆大心细身手敏捷眼神好,结果却常常要看运气。
“喂,你这小孩走路当心点,撞了人也不知道道声歉。”我抬头,见一面容粗犷的大汉横起冷眉对我喝了一声。这年头,书童也长得这样彪悍。可知如今世事有多艰,小小书童,在家既要研得了磨,出外亦要护得了主。
“知道知道,对不住了对不住了。”我忙不迭地点着头,握紧手心中的玉坠,从书童身旁飞快跑开。
“这小孩真奇怪……”
身后还隐隐传来书童的感慨声,我已拔起腿跑进了旁边的小巷。把这玉坠拿去熟门熟路的当铺典当了十两银子,将城中的大夫请到城郊的土地庙,看着大夫给病倒在茅草堆上的阿爷把脉开药,我顿时松了一口气。生活总是如此多艰!
“阿眠,你这又是从哪儿弄来的银两?”阿爷微阖着眼问我。
“天掉白痴,嘿嘿。”我得意地笑道,摸了那书生几把都没有察觉,书呆子就是迟钝。
“阿眠,千万不能为了我干坏事啊,我死了黄土一埋便是了,可你还小。”阿爷叹了一口气,他今儿的气色比以往好了很多。
“阿爷,乱说些什么呢,等你病好了,阿眠立刻送你回南璃江都。”阿爷并不是我的亲爷爷,滚滚凤水波涛卷岸自西流向东,找寻孙女的阿爷在江边不休不眠,未寻来孙女,却等来河面漂浮而来的我。
说起阿爷的亲孙女,真心是一个辛酸事。他从南璃国带孙女来探亲,亲戚不知搬去了何处,途中孙女却被人拐进了烟花地,最终孙女从青楼的窗子一跃而下,掉入凤都浩荡东流的清寒凤江水后再无所踪。
我醒来时,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更不记得家在何处家有何人。阿爷说他救了我后,我睡了很久才醒,就叫我阿眠好了。
在土地庙躺了一会儿,我又回到凤都里的墙根蹲着,只不过,这一次,换了一条街。
南璃国的江都啊,离这北阳国的凤都千里之远。俗话说啊,在家靠亲朋,出门靠银两,没有足够的盘缠,回南国江都不过是一纸空话。
前方一油光满面的胖子正揽着一浓妆艳抹的女子走来,他身着上好的绸缎,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腰间鼓鼓的钱袋晃啊晃,袋里相互碰撞的银两发出清脆的声响。
时来运转,我走上前,和胖子擦肩而过时,手方触到他那腰间的钱袋,手腕立刻被人给抓住。我猛一抬头,竟是今儿清晨那书童。
“这下可被我逮到了。”此彪悍书童一脸凛然地瞪着我,“把公子的玉坠交出来就放了你。”
我另一只未被束缚的手迅速地扯下胖子的钱袋,塞到书童手上,大喊了一句:“抓贼啊,有人要偷钱啊!”
正揽着美人的胖子立刻伸手摸了下腰间,腰间空空如也,抬头时却见腰间的钱袋在别人手中,立马上前揪住了书童的衣领。
料这书童未想到我会贼喊捉贼,神色之惊诧气愤无语足可以令草木皆为之动容。
“竟敢偷本大爷的钱,简直活腻了!看本大爷不把你送去衙门把牢底坐穿!”胖子揪着书童的衣领火冒三丈,嚷嚷着要送官。我趁机挣开书童的手,往人多处拔腿狂奔。
今儿真是虚惊两场,整整跑完一条街,我掂了掂手中钱袋的分量,至少有五六十两。回南国江都的路费总算有了。刚刚跑路时,我顺手摸走了书童腰间的银两。
还未来得及缓口气,身后又穿来一阵大喝声,我一个冷颤,回过头,见刚刚那书童竟已站在我几尺之外。
我攥着钱袋没命地往前跑着,迎头撞向了一列迎亲队伍,差点把花轿旁的喜娘撞飞。
“哎哟,我的腰啊,我的老腰,哪个不长眼的毛头小子,老娘的腰都要被撞断了。”喜娘扶着腰叫个不停,我回头见那书童已离我不远,忙对喜娘说道,“这位大娘……不……这位姐姐,后面那个人要来劫亲,小心你家的新娘子啊。”喜娘一个激灵,立刻捏着帕子迎了上去,把书童给拦住,我趁机躲在喜娘身后,偷偷钻进了花轿里。
“大娘,我抓下小贼,麻烦……”花轿外传来书童的声音。
“大娘?”我偷偷掀开花轿窗帘一角,见喜娘愤愤然地问道,“大娘,你叫谁大娘呢?这里哪儿有大娘?”
“大……大……”书童面露恼色,又说,“请姑娘让一下,有小贼潜入了你的迎亲队伍里。” 
“这位小哥,请离远一些,我们这儿可没有什么小贼。”喜娘拦住书童,高声说道,“今儿可是锦王爷娶儿媳,触了锦王爷霉头你可担待不起。”
“这是锦王爷的迎亲队伍?”书童的目光朝迎亲队伍里搜寻了一遍,见无果后自行转身离开。
上天可怜,又躲过了一劫!虽然我人小腿短,身手敏捷,可也禁不起这样追赶啊。我抚了抚胸口,身旁却响起一女子的声音,这才想起花轿里还有新娘。
“你这小丫头偷了刚刚那男子的银两?”我回过身,见花轿里凤冠霞帔的新娘正盯着我手里的钱袋。
“没……没有……姐姐真是好眼力,竟然看出了我是女儿身。”我在花轿的地板上坐下,抿唇笑了笑,“只是借用一下他的银两,有机会再还回去。今儿姐姐出嫁,祝姐姐和新郎百年好合,将来子孙满堂。”亏得这新娘刚刚没有把我拎出去,我自然得恭贺人家几句。
这新娘听此却冷嗤了一声,说:“百年好合又如何,那锦王爷的儿子已经妻妾成群了,我再嫁过去不过是他再添一件衣裳罢了。”说着她眸光一转,拉起我跟她一块坐,说道,“倒是你这小丫头,模样也不错的,要是嫁去了王府,虽然只是妾,但以后锦衣玉食,一生倒是不用愁了,哪还需要这样做小贼。”她立刻心生一计,又说,“待会我把这身上喜服换与你穿如何,我和锦王世子未曾谋面,他一定不会识破你。”
我忙摆手,对此敬谢不敏:“小贼有小贼的惬意,我只是暂且借有钱人的钱救下急。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新娘子听此脸却一拉,冷冷说道:“你这偷人钱财可是犯了法,待会我只能叫喜娘把你送去见官了。”
说着她作势要起身去掀开帘子,我忙拉住她的袖子,心知自个今儿算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了。
幸亏这锦王爷的儿子只是娶妾,这喜轿从后门抬进府邸,直接把我送入了洞房。
房间的香炉里龙涎香袅袅升起,大红喜烛微弱的烛光在漫漫烟雾中忽明忽暗,此时的我头盖喜帕,坐在床沿,听着房外传来的管弦歌韵及觥筹交错声,心焦如焚。
“新娘子啊,我先出去了,待会新郎官就进来了哦。”趁喜娘转身出门之际,我从床上猛地跃起,抄起地上的椅子,飞快将她敲晕。
“这位大娘,得罪了得罪了。”朝地上昏睡过去的喜娘鞠了几躬,我将她身上的衣服扒下,换下了自己身上的喜服。
顺利地逃出了洞房,可这锦王府邸之大,却着实让我晕了头,不知往哪走才是出口。
“默澜啊默澜,枉你在战场上挥军斩将,纵横南北两国,今儿回了凤都却被一小丫头片子一欺再欺。”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是个小丫头片子?”一个略带熟悉的声音诧异地回道,“末将还以为是个毛头小子,未曾想这样机灵。”
“默澜你这次回来,南国公主的下落有何线索?”男子声音忽然变得清冷,“已经两个多月了。”
“末将寻遍了北国与南国的交界地秦州,及秦州周边的州县,均未发现南国公主的下落。只怕南国公主已经……”这个叫默澜的男子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再找找吧,实在没有,也只能派人向南国王后负荆请罪了。这么晚了,你先回房休息吧。”
“是,末将告退。”
庭院里只剩下一个男子负手立于月下,月冷花落,风动翠幕,男子的周遭泛着一阵寒意。不知是月清冷了他,还是他清冷了月。
“出来。”他不知对谁喊了一句。
我躲在假山石堆后,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出来。”他又对着空中喊了一句,“假山石后,不要让我亲自动手。”
话已如此明显,我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无论如何,我可不会承认我是今天的新娘子。
眼前这男子神色严峻地瞥向我,待我走近,看清我的脸庞时,眉梢间闪过一丝疑惑:“是你?”他打量着我全身上下。
“你认得我?”我惊讶地问道,心头来不及雀跃,却在下一瞬瞥见他那腰间的黄色绸带时,瞬间暗了下去。我认得这腰带,上面绣着展翅欲翔的飞龙,今早我方从这腰带里偷了他玉坠……此时,我欲哭无泪,“公子,你怕是认错人了吧,我不记得……”
这时,假山的另一端传来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只见人影幢幢,一群家丁正举着火把往这边快步走来,只听有人喊道:“就剩假山这块地没找了,大家好好找一找,找到了新娘子世子有赏。”
“你到底是谁?”这年轻男子瞅了一眼那些家丁,目光深邃地审视着我,眸里是掩不住的锐利。
“我是谁关你什么事儿啊!”环顾四周不见可躲藏之处,而家丁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急得要跳脚了,却忽地有人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闪进了角落里一处厢房。
 “总管大人,这边也没有,需要搜查厢房么?”
“这边厢房住着贵客,王爷说了不能打扰,大家再仔细点儿,要是没有就去前院看看。”
窗外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在昏暗中特别耀眼,那些家丁找寻了半晌后又立刻去了别处。
“又是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啊!”万籁恢复了寂静,站在门边的我深呼了一口气,全然忘了手腕还被人抓着。
“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手腕被人放开,方才救我于危难时刻的人正是这被本小贼又偷又吼的书生,不,眼前这人,全然不是今早书生的装扮。此时的他身着云龙花纹式的淡青色锦袍,玉冠束发,黑亮的长发绾梳的一丝不苟、整整齐齐。
我抬起头,学着他一开始打量我的表情,上上下下大大方方地打量了他一番,一本正经地说:“公子真是既有君子之貌又有君子之心,公子想知道什么,在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我彼时年幼的心灵里,能这样以德报怨,不眦睚必报的人,实属小人中的大君子,君子中的真君子!
这人听此形容嘴角貌似抽了抽,无语地顿了半晌,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阿眠。”我爽快地回道。
“你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为何要四处行窃?”
“呃……说来话长,公子你确定你要听?”我疑惑地抬眼望他。
“长话短说。”
“我家住南璃国江都的大桥乡的大桥村的大桥边,因跟随家中相依为命的爷爷来北阳国凤都探亲但丢失盘缠无法回家故求不义之财。”冗长的一句话我一口气说完,暂且借了这萍水相逢的阿爷的身家背景一用。不然在君子面前一问三不知实在太没诚意太没面子了。
他听此蹙了蹙眉,又是以一种探寻的眼神瞅我:“那你愿意随我回去,进府当丫头吗?” 
“不愿意。”我立马摇头拒绝。
说书先生里常说的一个典故便是英雄救美,救美之后美人对英雄一见倾心再见倾身。对方是不是英雄我不清楚,此时的我若硬要和美人扯上边,那一定是美人身边的丫头,而且是情窦未开对男女性别无感不知道关键时刻就得倾心倾身的小丫头。
“为何?”
“我不喜欢伺候人。”
“那你喜欢什么?”
“玩啊,游山玩水,玩遍五湖四海,游遍南北两国神州大地。”我两眼放光,无限憧憬地说。本人心怀远大志向,岂能为了五斗小米折了小腰,在一小小府邸当一逆来顺受的丫头。
“你今年几岁啊?”他似乎笑了笑,可抬头瞅他表情,却是平淡一片。
“呃……十三。”阿爷说我看起来和他十三岁的孙女差不多大,那就暂且当我十三岁吧。
“倒还真是个天真的小孩。”他似乎沉吟一会儿,说,“你不是想要四处游玩吗?北阳南璃,我常年游走各地,你要是追随了我,没有哪里是去不了的,也不必餐风饮露,以行窃为生。”
“这不是窃,是借,有朝一日我总是能归还的。”待我他日发达了再去帮助贫苦的人,那即是归还。我纠正他的用词,撑着下巴仔细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有些理,便问,“你家有几口人,家里有几亩田,田里又有几头牛啊?”虽然这样问也忒俗气了些,可为了衡量他所说是否如实,我也俗气了一把。
他听此瞅我一眼,见我很认真地静待他回答,说,“家里人口很多,田和牛不知有多少,但多养一个丫头不在话下。”
“哦。”方才有家丁说这厢房住着锦王爷的贵客,既是贵客,想来他也不会是拐卖人口的人贩子,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我跟着你好像也不错……咦,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湛成淮。”
“湛成淮啊……好名字!”
“有多好?”
“非常好!”
“……”
我在湛成淮的厢房里夜宿了一晚,他一整夜都在看书。彼时实在是年幼,因无知而无畏的我想着他是我心目中的真君子,便肆意地占了他宽敞的床铺,呼呼大睡。直至天明,他叫我起来时,我还在梦中呓语:“母亲,母亲,再让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不是你母亲。”听到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意识瞬间恢复清明,我猛地睁开眼坐起,见湛成淮正定定地望着我,目光深不见底,不知在看什么。
“哎呀呀,睡得有些糊涂了。”怪丢人的,我忙起来找鞋穿,却见床头放着一套男子的衣物,正要询问,只听湛成淮说道,“换上这套衣服,待会回府了。”他站起,步履悠然地迈出了厢房。
出了锦王府,一路到达湛成淮的府邸,我猜想过他的很多种身份,却没有想过他竟然是北阳国的太子。怪只怪我对这前十几年的记忆实在稀薄,对这世间的人和事几乎一无所知。
“阿嬷,这孩子孤零零在外,靠着些旁门左道为生,我看着聪明机灵,就带回府了。只是这孩子有些顽劣,你好好教一教,不然以后误入歧途就可惜了。”一个老阿嬷出来迎接他时,湛成淮特意把那阿嬷叫到一旁讲话,显然不想让我听到,可是耳尖这种事情也不是我刻意为之的。
“殿下放心,阿嬷一定好好管教这孩子。殿下今儿是在府里住,还是要回宫里去?”阿嬷对湛成淮的态度似乎少了一分奴仆对主人的恭敬,却多了一分老人对孙儿的亲厚。
“最近南北多事,我还得赶回宫里去,过些日子再回……”成淮话还没说完,我连忙跑了过去,插话道,“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可我谁都不认识啊,我只认识你啊。”我急忙道,想要他带着我一起回去。
“你这丫头,对太子殿下怎能这般无礼?”老阿嬷听此顿时面色不悦地呵斥我。
“可昨晚之前,你也不认识我啊。”多么难得,湛成淮听此竟然展颜笑了下,说,“你先在这儿住着,过几日我若要出门,必会过来带上你。”
“好吧……”我低下头看着脚上的青纹鞋面,心里有些失落之际忽然又想起还在城郊等着我的阿爷,“太子殿下,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的阿爷还在城郊的土地庙等我回南璃江都,你能否派一个人替我送他回去?他这么老了,身体也不好,还没有盘缠,我断是不能让他这样一个人回去的。”
湛成淮点点头,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随后带着侍从离开了太子府。
这太子府邸,虽然是湛成淮的父亲北阳国君赐予他的,他自己却常年居于王宫,只有出宫时才会在这小住几天。
我怅然地被留在了府邸里,还未等来湛成淮,就已经开始想着该如何逃出太子府了。
此时我正头顶一盛满清水的青花碗,手握着毛笔,一个人跪在前院的一排花圃前默默抄着屈子的《离骚》。
朝跪王府夕跪佛,长太息以掩涕兮,哀王府之多艰,叹人心之多险。哎!我长叹了一口气,头不由得一晃,头顶的一碗水啪得一声摔在了地上。
水撒了,碗碎了……又得重新抄一遍《离骚》!
我站起身,动了动颈脖子,干脆在地上伸开四肢懒懒躺下。
说来辛酸,这老阿嬷,初见时还以为是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再见时却如说书先生里专门欺负小媳妇的恶婆婆般可恶。
我不过是闲着无聊,拔去了她前院每枝秋海棠的绿叶,把她种的水仙花鲜白的花瓣用墨汁涂成黑色,在后院里扔过几次鞭炮,那后院畜生栏里的鸡和狗跑进了她的屋子,跳上了她的桌爬上了她的床而已。
她就这样惩罚我,跪海棠花,跪佛祖,抄《三字经》,抄《千字文》,抄《离骚》……人们都爱说,宁愿得罪君子也不要得罪小人,可我现在只觉得,宁愿得罪小人也不要得罪女人,特别是老阿嬷这种老女人!
“大白日躺在地上作甚么?”耳旁突然有人问道。
“睡觉呗!”我没好气地回道,可话一说完,立马听出了这问话的人是谁。
“你终于回来了!”我从地上跃起,见到眼前的来人,顿时泫然欲泣,泪眼婆娑地往他身上扑去,“太子殿下,你总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死在这儿了。”努力地想要憋出一些眼泪,可眼里却怎么都出不来泪水。
“这么夸张,那我真不该这么快回来。”他看着我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凝着眉很认真地说。
“原来你带我回来其实只是想我死啊……”他在我心目中的高大的正人君子形象顷刻蒙上了一层灰。
湛成淮听此还欲说些什么,突然一个小孩的惊奇的叫声响起:“哥哥,你府里竟然种有奇葩!”
我寻声望去,见一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正探头研究着这花圃里的水仙花:“我倒听说南方有树叶子轻轻一掐会出白色乳汁,倒从没听过还会出墨汁的水仙花。”这身穿黄马甲脚蹬青底黑靴的小孩摘了一朵水仙花欢快地跑来,递给湛成淮,“哥哥,这花儿能让我带一株回宫里去种吗?”
湛成淮接过这朵水仙花,放在鼻尖闻了一闻,蹙起眉望向了我,我连忙目光看向了别处,心虚的厉害。
“这花和宫里的花是一样的,上面的墨汁是别人涂上去的。”湛成淮把手里的花还回给身边的小男孩,
这小男孩“呀”了一声,又下定论:“原来哥哥府里不是种有奇葩,而是哥哥府里的人奇葩呀!”
我瞬间很想把这小孩给胖揍一顿!正琢磨着该如何找机会把这小孩给揍了,眼底突然出现一双绣着龙纹的青丝靴。
“看来这段时间,你在这儿的日子过得很多彩嘛。”眼前这人眉宇间飘过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旋即恢复了冷然的模样,“我要去秦州暗访南国公主失踪一事,你回房好好收拾一下,后天和我出发吧。”
“要去秦州?真的吗?我没什么可收拾的,一人一马走天下。”我自以为潇洒地扬了扬眉,不免好奇地问道,“可这南国的公主失踪了,为何要你北国的太子去找啊?”
“当然要去找了!”小男孩很不屑地瞥我一眼,我在他眼里清晰地看到“无知”两个字,“南国公主跟着姑姑来我北国省亲,是在我北国境内被掳走,我北国难逃其责。更何况,她还是我未来的嫂嫂,是我北阳国未来的王后。”说及此,这小孩眉飞色舞,连神采都在飞扬。我真心纳闷了,南国公主又不是要嫁给他,他一小破孩得意个什么劲儿啊。
不过也因他这番话,我才隐约想起,似乎有人和我说过:南北两国,世代交好,任何一国的王后生得第一个儿子会是本国未来的国君,生得第一个女儿会是另一国的王后,王后的子嗣,世世代代,都会相继为王为后。正如现在的北阳王后是南璃国君的姐姐,而南璃王后是北阳国君的妹妹。
“这样啊,那是得好好找找啊。”我微微蹲下身子,拍拍这小黄马甲的肩,很了然地说,“幸好这南国公主是嫁给你哥哥,要是嫁给你,晚上岂不是还得起来给你换尿布啊!”
这小黄马甲的小脸一下红了,顿时又怒又气,说:“你才是晚上要换尿布,你是哪里来的黄毛丫头,在我哥哥府里这么没规矩!哥哥,你后天去秦州真要带着这个丫头吗?你真的宁愿带她去也不带我去吗?”他抬头找身边的太子哥哥,却见身旁早已无一人。
是夜,我被湛成淮唤去了书房。
“太子殿下,请问找我有何事?”屋内灯黄影暗,暖香弥漫,可我心却显料峭。这是要来和我算总账来了吗?我就知道这老阿嬷不会轻易放过我。
果不其然,坐在案台前看公文的湛成淮,一边批着公文,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听说你这些日子白天在前院跪着,晚上在后院佛堂跪着?滋味如何?”
“冷!麻!又冷又麻!”我极度郁闷地答道。
“知道又冷又麻为何屡教不改如此顽劣?”他抬起头,皱着眉望我,目光冷冷。
“这府里既无聊又无趣,我只是想找些有趣的事儿来玩一玩啊。”我诚实作答。
“可这世上不是任何事情都得是有趣的。”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蹲下身,目光和我平视,“被你用墨染黑的花并不是水仙花,而是一种用来治疗风湿和疮痈肿痛的良药,府里很多年龄大的下人都得靠这种花药才能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冬。”他见我面露诧异,又说,“你在这儿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值得尊重的,他们年纪很小的时候,甚至是和你现在一样大就上了战场,还未来得及娶妻生子,却已负了一身的伤回来。如今年龄大了,年轻时落下的伤处在冬天开始变得疼痛难捱,只能靠这种花瓣鼓捣成药缓解疼痛。你说,你为了一时的乐趣把这些花都毁了,他们又该如何扛过这个寒冬?”
“我……我不知道是这样……”我小声嗫嚅着,满心的惭愧,“那怎么办啊?有什么我可以补救吗?”
湛成淮听此伸手将我耳畔垂下的青丝绕到耳后,站起身回到案台前:“凡事三思而后行,要是什么都由着自己喜乐来,终究有一天得吃大亏。”他见我杵在原地不说话,又说道,“罢了,你回房吧,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翌日一早,小黄马甲又在前院里对着花圃的花大惊小怪:“呀!这些水仙花又一夜变成白色了!”
正路过前院的我听此连忙冲上去捂住小黄马甲的嘴:“说小声一些你会死吗会死吗会死吗?”
“你再捂着我的嘴我一定会死!”小黄马甲用力掰下我的手,瞪我一眼,说道,“这些花都是你搞得鬼?你也是身体有疾吗?”
“什么身体有疾?你才身体有疾。”我朝他翻了个大白眼。
“哦,我懂了!”小黄马甲恍然大悟,对着我说,“你一定是大脑有疾,太子哥哥的府邸总是收留一些有残疾的做下人。”
“……”
临去秦州当日,我在太子府见到了那日跟在湛成淮身后的书童。其实他不是书童,他出生名门高辛氏,高辛家在北阳国世代为将,他自己亦是一名大将,名号为默澜。
“真得带我出去玩吗?”由于是暗访,除了高辛默澜,湛成淮另只带了两名随从。身穿男装的我围着马夫牵出的马匹很开心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在湛成淮的面前蹦来跳去,“我可以骑马了,真是开心。”
“以前没有骑过马?”湛成淮瞅了我一眼,动作飞快地跃上他的专骑,声音不咸不淡,“骑马可不是件好玩的事,到时候别哭着要回家。”
“还哭着回家,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摇摇头,走到牵给我的一匹小白驹前,踩着上马石,本以为可以像湛成淮一样风姿翩翩地跃上马背,可惜自个腿太短了,无论如何都够不着马背,只能一下又一下地从马背滑下。
我还在努力着爬上马背,只听湛成淮喊了一句“默澜”,高辛默澜便走上前把我抱上了马背。
我说了声“谢谢”, 在马背上坐定,却见周围的众人已经低头偷笑了起来。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每个人都有人小腿短的时候,这有什么好笑的。”我义正言辞地说道,“殿下,您说是吗?”我又看向湛成淮。
马背上的湛成淮听此似笑非笑地瞅着我,也不搭我的话。只见他又拿眼睨了四周一圈,随后朝高辛默澜点了点头。高辛默澜立刻会意地喊了声“出发”,一个侍从立刻领先在前面开了路。
秦州位于南北两国交界处,为北阳国国土以南的冲要之地,它控长江之上游,吐纳洞庭,依附衡岳,亦是北国屏障,据说南璃国公主跟着南璃王后来北国省亲即是在秦州被歹人掳走。
“殿下,你说这南璃国公主会不会已经被那个了……”此时我们三人正坐在秦州最盛名的迎宾酒楼上,这儿多两国来往旅客,也是秦州消息最灵通之处。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我们已经来了秦州多日,可对南璃国公主的下落依旧一无所获。
“生死由天,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高辛默澜毫无感情地说,“南璃宫廷内斗祸及北国,如果南璃王一定要借此怪罪于北国,发兵征讨,我北国男儿定当在战场上全力以赴。”
湛成淮总是甚少开口说话,每次都只有高辛默澜搭理我。
我兴致来了,好奇心顿起,不免多问了几句:“你的意思是南璃宫廷里的人害了那公主?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掳走一个小小公主啊?”
“南璃公主是南璃王后最宠爱的女儿,也是除南璃太子外,唯一的女儿。南璃王夫妇自小娇惯这个女儿,小小公主骄纵任性,在王宫里任谁都怕她,据传当年南璃王宫即将临盆的一个妃子就是因这个小公主的恶作剧而早产夭折了肚中的孩子。”高辛默澜很有耐心地解释给我听。
我撑了撑颔,明白了很多:“那么,有可能是那个妃子派人掳走了南璃公主?”
高辛默澜正要回答,湛成淮看了他一眼,高辛默澜立刻噤了声。
“过几日我和默澜要召见秦州各州县县官,白日里你带上玄影和青羽自个四处玩吧。”玄影和青羽是湛成淮这次暗访带的两个随从,此时这两人正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另一张桌子旁喝酒。
我摆摆手,对湛成淮的话不以为然:“我还带什么随从啊,一个人走走玩玩,天色暗了就回客栈了,殿下你们办正事才要带上随从。”
“为避免不必要的事端,你要出门必须带上玄影和青羽。”湛成淮脸色冷了冷,不容置喙地说。
“我能生什么事端啊……”我撇了撇嘴,心里虽不满,但见他脸色冷了下来,便不敢再说下去。
时值柳细蒲新,兰麝逐风,秦州的街道虽比不上北阳国国都凤都繁华大气,可虹梁水陌里鱼浪吹香,亦别有一番悠远清静的风情。
我在街上走走停停,每见到一新奇的事都跑去和刻意离我三尺之远的玄影和青羽两人分享时,这两人不是低头一笑,就是相互看一眼再低头一笑,令人只觉非常呆板加无趣!
街上有一个老人带着小孙子卖用彩色的羽毛做成的口哨,这种口哨轻轻一吹,发出袅袅的夜鸟轻鸣声,而哨子尾部的羽毛则展翅欲飞,分外可爱。
“老阿爷,给我挑一个绿色的哨子,我要那个长羽毛的。”长长的木竿子上插满了颜色鲜艳的口哨,我踮起脚尖指了指最上面用绿色羽毛做成的一个口哨。
“好嘞。”老人拔下我挑的那个口哨,递给我,“姑娘,五文钱。”
我掏出几个铜板,放到老人手心,转身正要离开,几个彪悍大汉气势汹汹地走来,一把将站在老人跟前正欲离开的我推到一旁:“买完了赶紧滚!”领头的大汉凶神恶煞地瞪我一眼。
我被推得差点跌坐在地上,幸好玄影和青羽及时上前扶住了我。
“老头,你家孙女今儿怎么没来卖口哨了?”只见一个公子哥模样的男人从这些大汉身后走出,“本少爷每天都等着你们上街卖口哨,今儿可逮到你了。”
“李少爷,我家孙女已经许配去隔壁村了,求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吧。”老人忙不迭地作着揖乞求眼前的男人,他身旁的孙儿则躲在了爷爷的身后。
眼前叫李少爷的男人听此圆眼一瞪,怒道:“我看你们是活得太不耐烦了!你打听打听,这方圆十里,谁家的女儿不想嫁入我们李府!真是给脸不要脸!”这男人上前恶狠狠地踹了一脚卖口哨的老人,老人跌倒在地上,手里的木竿子上颜色各异的口哨立刻撒了一地,他身后的孙儿则大哭了起来。
一种愤怒顿时油然而生,我正要冲上前,却被玄影和青羽紧紧拉住手臂。
“阿眠姑娘,别忘了殿下的叮嘱。”玄影低声说。
“阿眠姑娘,勿生事端。”青羽跟着说道。
只见那个李少爷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脚使劲踩着地上的口哨,并时不时踹地上的老人几脚,老人的孙儿见爷爷挨打哭着跑到了爷爷前面,跟着受了李少爷几脚。
我一时心急,也未多想,低下头咬了玄影和青羽的手一口,飞快冲到了老人和小孩跟前。
“你是谁家的疯狗放出来乱咬人啊?”我大声怒喝道,怒从心来,大脑还未来得及反应,手已经伸出狠狠地扇了这个恶霸一巴掌。顿时间,我的手心火辣辣地疼。
李恶霸显然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扇懵了,他满脸震惊地瞪着我,半天吐出一句话:“今天本少爷不把你打残就不姓李!” 
“你当然不姓李,你姓王,叫王八!”我接口回道,见玄影和青羽已经护到了我跟前,瞬间安心了很多。
“给我打!”李恶霸招了招手,他身后的几个家丁一拥而上,玄影和青羽立刻拔出剑迎战。
现场一片混乱,我连忙扶起地上的老人和小孩:“老阿爷,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多谢公子相救,老朽没事,只是今日公子你这样贸然打了县太爷家的李少爷,只怕会后患无穷啊。”老人扶着孙儿颤颤巍巍地站起,拂起衣袖抹了抹唇角渗着鲜血的伤口。
“不用担心我,我今天就把这王八少爷打得满地找牙,以后他也不敢再找你们麻烦!”我摸了摸老人的小孙儿的头,“快扶你爷爷回家去吧。”我略一思索,从腰间里摸出银袋,拿出一两银子待会逛街用,再把银袋塞给眼前这个鼻涕眼泪还没擦干净的小孩,“再给爷爷找一个大夫看一看,看看有没有哪儿伤着了。”
老人见此拉着孙儿连忙想要跪下向我道谢,我赶紧扶住他们爷孙俩,叫他俩快离开。
“公子今日大恩,老朽来生衔草也无以为报,只求公子一切安好珍重。”场面越来越混乱,打斗声一阵盖过一阵,和我告别后,老人牵着孙儿匆匆离开。
待老人和他的孙儿走远,我方要转身看玄影和青羽是否吃亏了,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似乎有硬物对着我的头重重敲下。我转过身,见李恶霸手持着一根木棍,笑得分外猖狂,不待我开口说话,我的眼前突然一黑……
头一直沉得厉害,不知睡了多久,不知现在是黑夜还是白日,只听两个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
“殿下,如何处置玄影和青羽?”
“各自鞭五十,回凤都再领罚罢。”
“是,那阿眠姑娘是送回凤都,还是继续跟着我们留在秦州?”
“她的顽劣心实在太重,送回去只怕她会半路溜走。”
“默澜斗胆问一句,殿下当初为何要收留阿眠,还让她和我们一起随行秦州?”
四周忽然安静了起来,好一会儿,高辛默澜的问话才得到湛成淮的回应。
“当日只是怜她伶俐可爱,四处偷窃实在可惜,便应下带着她游走各地。”湛成淮叹了一口气,声音一如他整个人一样清冷,“早知她会如今日这样好生事端,当初我就不该起怜悯之心的,由着她自生自灭。”
湛成淮的话才落地,我睁开眼,本有些模糊的意识顿时清醒了起来。怜悯之心,自生自灭,刺耳的两个词眼传入耳中,我的心底忽然莫名难过了起来。
耳边又传来开门的声音,我赶紧闭上眼,只听一前一后的脚步走进。我一直闭着眼,只等又听到关门声以及离开房间的脚步声,方才睁开眼。
我阿眠,虽然无家可归,身无一物,可最不缺的就是别人的怜悯!
豆蔻梢头春色无极,阳光在花草间调皮的跳跃,微风轻拂,暗香隐隐。此时的我正站在秦州城门口,一个人收拾了行李悄悄离开了客栈。我想去一年四季都暖意盎然的南璃国,北阳国的冬季总是那么长那么冷,我实在是不喜欢。
“真是冤家路窄,小子,这是要一个人去哪儿啊!”我寻声望去,见带着三两个家丁的李恶霸正在距我三尺之远处站定。此时李恶霸脸上的手指印依旧清晰可见。
我不理会眼前这些人,转身想要离开,却被上前的李恶霸挡住去路:“这次,我看还有谁能救得了你。”他在我耳边硬声硬气的说。
我被李恶霸绑成了一个粽子,他带着手下将我扔在了秦州城郊野树林的一个山洞里。
“过三日我会来看你的,看你是饿死了还是被野兽吃剩得只留一把骨头了。”李恶霸用布条封住我的嘴,带着手下心满意足地悠然离开。
我一个人在山洞,手脚动弹不得,只觉满心的悲凄。就算湛成淮愿意救我,他现在又是否知道我被丢在了这个山洞里。只怕他见我收拾了行李悄悄离开,便真的由我自生自灭了吧。
洞里的光线愈来愈稀薄,洞外猿啼不断,唬人心悬,我浑身又冷又饿,昏沉沉地靠在山洞的石壁上,脑海里不断出现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
“王上,朝夕公主是您的女儿,可臣妾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您的孩儿啊!王上您这回可一定要给臣妾做主。”梦里一个穿着白色丧服的女子趴在地上,她哭成了泪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你胡说,我没有害死你肚里的胎儿,我只是溜进你宫殿看看有没有好玩的东西,并没有在你的汤里放打胎药。”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女孩跪在亮堂的大殿上,小小的脸上尽是委屈,“本公主敢作敢当,再说我为何要在你汤里放药啊!”
一阵风吹过,我发现自己忽然又置身于凤水江边,江水滚滚,雷声阵阵,一群黑衣歹人正追着之前跪在大殿上的小女孩。
“朝夕公主,你是宁愿死在我们的剑下,还是自己跳河自尽?”为首的黑衣人步步逼近,那个小女孩站在凤水江边,风吹动着她的衣摆,她瞪大了眼睛一边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不断靠近,一边回头望着凤水,似乎在考虑着何时跳下凤水。我伸手想要去拉住这个小女孩,可手还未触碰到她,她却已经毅然转身跳下了凤水。
我望着波涛拍岸的凤水心里正难过着,远处却传来一阵又一阵唤我“阿眠”的声音。我被唤得有些神思混乱,浑身打了一个寒颤,顿时惊醒了。
“阿眠,你在里面吗?”湛成淮的声音不时从洞外传来,无奈我的嘴巴被布条封住,只能静坐在山洞里。
湛成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他高大的身姿霎时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眼里有泪要落下。
湛成淮见我靠在山洞的石壁上,快步走上前,抽出剑划得一声解开我身上的绳索,然后伸出手拆掉封住我嘴巴的布条。
“阿眠,没事吧?”他扶住我,想要扶我起来,我推开他,扶着石壁慢慢往洞口走去。
我走出洞口,高辛默澜带着玄影和青羽举着火把站在外面,地上还有捆着的李恶霸。
我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湛成淮在身后又叫了我一句:“阿眠,站住。”
我顿住脚步,也未回头,只说:“殿下,你是一个好人,我很感激你收留了我,也很感激你现在救了我,可是我不喜欢束缚,我想,我还是更适合一个人流浪在外。”
“这世上没有谁是不受束缚的,既然活在世上,就要适应这些束缚。”湛成淮清冷的声音在夜空中铿锵有力,“你这样任性,迟早要出事。”
圆月高悬,夜风微凉,我看他一眼,不说话,只是径直往前走,心底也不知道在别扭些什么,只觉得委屈。
我越走越远,身后没有人追来的脚步声,我心里砰砰作响,心跳得厉害,害怕突然有猛兽冒出。
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这片树林却像是没有边际般,一直看不到出口。一天没有进食,我一身的疲惫,越走越无力时,脚底却突然一空,待我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坠入一个深坑里。
“阿眠!”一个惊呼声从上空传来,我跌坐在地上,腿疼得厉害,根本动弹不得。眼泪开始不断在眼眶里打转,我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再睁眼,湛成淮却从上空跳了下来。
他见我满脸是泪,表情略略吃了一惊:“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他忽然笑了起来,嘴角微微翘起,眸里光华流转,仿佛比夜里的繁星还更亮灿,“人还这么小,脾气倒比谁都大。”见我不说话,他又道,“我令玄影和青羽跟着你就是怕你生事,你倒总是不负我所望!”
“李恶霸仗着自己是县太爷的儿子,欺老凌弱,是个人就该出手相救。”我说。
“你的出手相救就是你打他一巴掌,他再敲你一棍?”他的话比平时温和了许多,“救人的方法有很多,在敌多我寡的情况下大打出手是最不明智的一种。”
我低下了头,默默地看着别处,没有再答他。
“这儿还疼吗?”湛成淮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后脑勺,又笑说:“打扮成男儿装,还真把自己当成是男孩子了。”他见我手一直放在右腿脚踝处,又掀开我的裤腿,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伤到了脚踝,只怕这段时间你是走不了路了。”
我依旧沉默,他在我面前蹲下,背对着我,说:“阿眠上来,我背你上去。”
我内心纠结了一会儿,最终慢腾腾地爬上了他的背:“是你自己要救我的。”
“是,是我自己要救你的,我的日子实在是太悠闲。”湛成淮长叹了一口气。
“你随时可以让我自生自灭。”我又说。
湛成淮似乎对我会如此一说并不惊讶,想必猜到了我之前听到了他和高辛默澜的谈话。
“是,我随时可以让你自生自灭。”湛成淮顿了顿,又说,“阿眠,我真好奇,这些年你是怎样生存下来的。”说完,他腾空跃起,一口气跳上了深坑。
原来湛成淮会在山洞找到我是他发现我不见后,盘问了秦州城门的守卫才知我被李恶霸带走。李恶霸因多年来在秦州霸道横行牵连了他当县官的父亲,据说他的父亲在秦州是一还算清廉的好官,但他自知没有管教好儿子,自行引咎辞了官。
我的脚踝因严重扭伤,每日只能在客栈卧床不起,而这些日子湛成淮和高辛默澜倒不是真的一无所获,他们掌握了南璃王身边的妃嫔谋杀南璃公主的证据,回到凤都后即可以派人向南璃王交差,从而证明此事与北阳国毫无关联。
“你脚还未痊愈一个人可骑不了马,你明日就坐轿回吧。”临行前一晚,湛成淮对我说道。
我摆手,当即不愿意了:“我已经在客栈闷了这么多天了,再一个人坐轿多无趣啊,还未回到凤都,我都先闷死了。”我看了看他身旁的高辛默澜,计从心上来,“可以让默澜将军骑马带我。”
湛成淮瞅我一眼,抬头静待高辛默澜的意见。
高辛默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湛成淮看向自己,又看看我,只说:“末将怎样都可以。”
湛成淮了然于心地点点头,说:“那就这样安排吧。”
其实我很是喜欢和高辛默澜说话的,他什么都会对我如实相告,即使是一些关于南北两国内廷要事,只要我问了,他也会让我知道些许内情。
“你和殿下不打算再找南璃公主了吗?”回去的路上,我一直都追着高辛默澜问这问那的,“虽然说现在北国推脱了责任,可南璃公主毕竟也是殿下的未婚妻啊。”
高辛默澜听到这话正了正色,面容肃然:“南璃公主,我北阳国未来的王后,王后母仪天下,善恶由之,南璃王虽然是一代明君,可女儿骄纵成性,为所欲为,这次不知所踪,不失为北阳未来之大幸。”
见高辛默澜突然如此严肃,我吐了吐舌,不由得感慨道:“那个小公主真可怜,你们竟然这样嫌弃人家,倘若真得嫁来了北阳国,真不知要吃些什么苦头。”
“能吃什么苦头啊,真要吃苦头只怕是咱们殿下头几年要吃些苦头,待殿下来日登了基,南璃公主最多不过是打入冷宫罢了。”高辛默澜略带不屑地说。
“打入冷宫?”我愣住了,“未想这么远的事情你们都算计好了,可捧得越高摔得越疼,幸好这小公主失踪了,也不失为她的一件幸事。”我摇摇头,为那个未曾谋面的南璃公主可惜。
高辛默澜对我的话似乎不是很能领会,他只说:“所以为免多生事端,殿下吩咐了人在秦州及周边各州县继续寻找南璃公主,我们只要见到尸首即可。”
尸首?我心里泛起一阵寒意,不敢再问下去了,害怕知道了太多,他们有一天突然对我说,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经过不分昼夜的奔波,我们一行人回到凤都已是数日之后。我的脚几乎好得差不多了,可现在我只觉腰都得折了,骑马是一件有趣的事儿,但没日没夜的骑马真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要回房睡觉了,我要在床上躺上一天一夜,你们谁都别来叫我。”回到湛成淮的府邸门口,太子府门正好大敞,我一跳下马,也不管身后的湛成淮和高辛默澜,拔腿往太子府里跑去。穿过池沼亭轩,在重叠的假山转角处,眼看后院就要到了,一个金黄色的身影突然从拐角处冒出,正好和我撞了个满怀。
我的额头撞上了一个璎珞之类的硬物,额角处顿时疼得厉害,我嘶得一声倒吸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抬头,耳边已响起一个女孩尖锐的呵斥声。
“大胆,那儿来的奴才这么莽撞,见到王后娘娘还不赶快下跪道歉。”
我一边摸着额角上被撞处,一边抬起眸看眼前的人。只见一个身穿织金凤纹袍的女子正带着审视的目光望向我,她额间贴着一片鲜薄的牡丹花钿,分外明艳耀目。而她身边的一位少女则是一脸的不悦。这个女孩下着兰色花间长裙,上穿缀有金叶银花的紫绫袍,看起来和我年龄不相上下。
“拜见王后娘娘。”明明是你撞疼了我,还要我道歉。心底嘀咕了一句,我缓缓屈膝跪下,石子小路的冰凉顿时向膝盖袭来。
“不乐意?”这位雍容华贵的北阳王后在我跪下后,打量了我半晌,好一会儿才开了口,“你刚和太子殿下从秦州回来?”
我迎着北阳王后探寻的目光,想了想,目不转睛地回道:“回王后娘娘,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不乐意还是没有和太子殿下从秦州回来?”北阳王后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似乎特别在意我的回答。
“都没有。”不知为何,我心底隐隐觉得,要是这次我承认去了秦州,下次就不可能追随着湛成淮和高辛默澜游走各地了。
北阳王后似乎在思忖着我的回答真实与否,她身边的这个紫绫袍女孩却开口说道:“没有去秦州,那你为何女扮男装啊?”
我语塞,正不知如何作答,身后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紫绫袍女孩看向我身后时眼里突然亮起了一道光。
“太子殿下,哥哥!”她的声音比刚刚柔润了许多,只见她拉起拖曳在地的裙裾飞快朝我身后跑去。
“母后。”只听湛成淮朗悦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他已经站在了北阳王后的跟前,“儿臣方从下人口中得知母后来了府里,儿臣有失远迎,还望母后恕罪。”
北阳王后伸手轻轻抚上湛成淮的脸,声音轻柔暖人:“淮儿,又瘦了,去秦州的一路都还顺利吗?”
湛成淮点了点头,伸手握住北阳王后的手,面色沉重:“母后,朝夕公主依旧杳无音信。”
北阳王后听此神色顿时黯淡了许多:“夕儿还这么小就遭人掳走,只怕早已祸多福少了,哥哥和嫂嫂现在一定伤了神。”她长叹了一口气,转念好似方想起什么,又看向地上的我,“淮儿,你这次去秦州也带上了地上这个奴才吗?”
我的心霎时砰砰地加速跳着,担心湛成淮的回答立刻让我刚刚的话露陷。
只见湛成淮回过头,淡淡扫我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母后,这只是府里的一个丫头,儿臣怎会带一个丫头出访。”顿了顿,湛成淮又补充说,“如果母后不信,可以再问问默澜。”
北阳王后看了一眼湛成淮身后毕恭毕敬低着头的高辛默澜,又看向我,说道:“这丫头的眼里可看不到一个奴才该有的谦卑,淮儿,让张阿嬷找户好人家把这丫头尽快给许配了吧。”
“儿臣知道了。”闻此湛成淮面容平淡,未有任何起伏,只听他又问:“母后,您今晚是在儿臣府里安歇吗?”
北阳王后微微摇头,说道:“不了,今儿母后听说淮儿你会回来,便先来瞅一瞅你罢了。”她转身,往王府的前院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声音掷地有声,“淮儿,你要记住,你未来的王后无论是不是朝夕公主,必定是南璃的公主,你未来的王妃无论是谁,必定是来自我朝的大族之后,望门之家。”她回眸,目光在我身上轻轻扫过,明明是温和的,却带着说不出意味,“这个丫头就让她两个时辰后再起身吧。”
夜色澄鲜,绛河清浅,皎月当空,漏声迢迢传递太子府,数只流萤翩然飞舞,光影绰约。自湛成淮一行人都随着北阳王后离开,假山石下,池沼亭旁,只余我一人仍跪在冷寒的鹅卵石路上。
夜风暗凄,我跪了许久,身体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几乎快要一头栽倒在地上时,府里的老阿嬷走来对我说王后娘娘叫我可以起身了。
此时我的两条腿完全冻麻了,根本无法独自站起,最后依赖着老阿嬷的搀扶才勉强站立。
老阿嬷一边搀扶着我往我的屋子走去,一边喃喃自语,“这王后娘娘疑心也太重了,这还是一个孩子呢,太子殿下怎么可能……”老阿嬷瞅我一眼,没有说下去,待送我进屋时,却又语重心长,“阿眠,虽然太子殿下多居于王宫,但王上和王后娘娘亦是时常会来太子府邸探望太子殿下,可你……”她看着我,摇摇头,颇有感概,“你性子顽劣,又浮躁贪玩,如果在王上面前惹出事儿可就不只是罚跪两个时辰了。可要是真这么快把你许配给了人家,只怕到了婆家也是只有挨打的份儿。”阿嬷长叹了一口气,似有不忍。
“阿嬷,在你们眼中我就这么欠打吗?”我心情闷闷的,难道我真的这么讨人厌?可在这王府里我自觉从未干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儿。
阿嬷听此笑了,额头上的皱纹深一道浅一道:“阿眠啊,你初进府时阿嬷虽然经常处罚你,可你在阿嬷心中一直都是个善良天真的孩子,阿嬷可一直记得花圃里那些一夜间恢复了原样的花药。”阿嬷轻轻抚了抚我的头,说,“快进屋吧,我待会让人熬一些姜汤给你送来。”
阿嬷走后,我在床上抱膝坐着,莫名地沮丧了起来,会不会有一天,我真的被北阳王后许配给了一个我未曾谋面的男人,无论是否情投意合,无论是否两情相悦。
蔷薇影暗,屋内烛火摇曳,窗户外遥远的寂空传来似有似无的蝉鸣声,冷香淡淡弥漫,只听门外忽地响起一个轻重有度地叩门声。
只见湛成淮走进,他身后还跟着端了姜汤的绛雪,绛雪是张阿嬷的孙女,前不久才进府,现在跟着张阿嬷一起服侍于太子府。
在雕花红木桌上小心翼翼地放下姜汤,绛雪很快就退下了,屋子里除了坐在床上的我仅剩湛成淮一人。
想起北阳王后处罚我时,竟然未有任何一人替我说话,我的心底突然有些难过,不知不觉地低着头刻意不去看站在屋子里的湛成淮。
眼前突然一片阴影,却见湛成淮在床沿边坐下,挡住了烛火带来的大半光亮。我诧异地抬眸看向他。
“膝盖疼吗?”他伸手轻轻抚了抚我酸疼难耐的膝盖,对上我的眼眸时,眼里多了几份无奈。
我把头偏向一边,还是不想和他说话,眼睛只盯着地面看。
湛成淮见此却轻轻笑了起来,眼里的光明亮灼人,他伸过手把我的双腿靠放在他的膝上,轻轻地揉着:“阿眠啊,你的父母一定把你当公主般得宠爱。但你这脾性啊,可比公主还更倔强。”他唇角微翘,凝眸瞅着我,似有戏谑,似真似假,“有时候,真想筑一间金屋子将阿眠你藏起来。”
“像笼子里的金丝雀那样?”我忍不住回道,心里更不悦了,“我不是太子殿下您圈养的小鸟,太子殿下要是认为我好生事端,叫我离开便是了。”虽然在太子府的生活可谓锦衣玉食,可我亦不是没脸没皮的无赖,我随时都可以离开。
湛成淮听此抿了抿唇,似乎想解释些什么,但见他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琢有五爪黄龙的美玉。
“这个……”见到这块玉佩,我心有惭愧,头低了低。眼前这块温润透亮的美玉正是当日我从他身上窃去的那块。 
“府里的下人用十五两银子从店铺赎回的。”穿有一条双色金银丝线的玉佩在或明或暗的烛光里透着璀璨迷离的光,湛成淮眼里蕴了几分笑意,“有人费尽心思拿去,却只当了十两银子。”他突然朝我倾过身子,我的颈项间蓦然多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他又轻轻提了提我的衣领,遮住他给我戴上的美玉。
“送给我?”我隔着衣襟摸着颈项下方的美玉,讶然问道,“这么名贵的玉送给我吗?”
湛成淮听此眉头微微蹙起:“阿眠你识得这玉?”
我摇摇头,认真解释说:“本来不知道,但既然是太子殿下您的随身物品,想来自然是名贵的。”
“你戴着便是了,可不要信口便说要离开的话。”湛成淮起身将姜汤端来给我,“快喝了,凉了就不好了。”他的眼里带着暖意,漂亮深邃的瞳仁里恍惚间还带有几分温柔,不见平日里的冷峻与漠然,“阿眠,你终究还是个天真的孩子,我不该对你要求太多。”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无论如何,我总归能护你周全。”
 我伸手捧过湛成淮手中的云纹霁青瓷碗,一口饮尽了碗里的姜汤。暖热的姜汤从喉咙滑过,暖到了我的心底,眼前的人见此清亮的眼眸里亦蕴着欣慰的笑意。我突然间很想就这样一直留在他的身边。
自北阳王后亲临太子府后,太子府里没过几日即多了几名年龄和我相仿的婢女,全是由府里的管家张罗而来。在这之前,府里干活的下人除了张阿嬷前不久才进府的的孙女绛雪,均是年老病残者。而本和祖母张阿嬷住在一块的绛雪搬到了我的隔壁屋子。
“绛雪姐姐,你的手艺真好,这么快就把这堆头发编出了这样好看的花样。”绛雪每日都会打好梳洗的水送入我的屋子,而且还会为我编垂髻。在这之前,我的青发要么直接堆于两旁,要么全部团起再戴上男子的黑色漆纱笼冠。
绛雪轻轻地笑了笑,一边为我梳着发尾,说:“不是我编得好看,是阿眠你实在太不会装扮自个了,整天穿得像个假小子般。”
我叹了一口气,撑着颔:“我要是男子就好了,我平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赏天下美景,阅九州人情,观宇宙之浩瀚,一人一马,快意江湖。”
绛雪却不以为然:“一个人的江湖又能有多快意,只怕几多孤独几多落寞,倒不如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未有太多波折,一世平安。”
“可是这样的日子很无趣啊,太平淡了,实在令人喜欢不起来。”雪雪这种小女儿情怀,我可不敢苟同。
“怎会无趣呢?这就是生活啊,更何况以后咱们女子嫁人了有了孩子,照顾孩子都忙不过来,哪有这么多风花雪月的想法。”绛雪那纤细如削葱根的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又说,“阿眠你啊,就是太天真了,以后怎么和太子妃、太子良娣争宠啊?”
我对绛雪的话怔了怔,半晌后才回道:“争什么宠啊?我又不一定会嫁给太子殿下。”江山如此大,我的梦想还未实现,要是就这样嫁了人,只为了男子一颗飘忽不定的心在高墙大院里尔虞我诈,我一定得郁郁而终了。
绛雪愣了楞,见我反应强烈,似乎也自觉失言了,忙说起了其他琐事。
从春分到夏至,天气慢慢炎热了起来,蝉鸣闹个不停,北阳王夫妇去了行宫避暑,留了太子在凤都监国。繁重的政务缠身,湛成淮虽然几日方回一次府邸,可亦是匆匆来匆匆去。而我自某一日好奇闯入太子府里的藏书阁,见到了很多我从未见过的兵书奇书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天天跑去藏书阁,可谓一入书阁深似海,从此日子不烦闷。
《太白阴经》里说,善于攻城的人应该让敌方不知道该如何守城,善于守城的人应该让敌方不知道该如何攻城,这才是真正的攻守之道。我正为这攻城守城之论暗暗叫绝时,兀然间听到衣衫环佩的玎珰声,只听一个醇厚而又清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抬眸望去,不是北国的太子湛成淮,又还会是谁?
“听下人说这些日子你最爱来这里,果然是在认真地看书而不是把这些书都拿去烤地瓜了。”他走近我,懒懒的靠在墙上,抱臂环胸,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熠熠生辉的明眸比初晨升起的朝阳还更灼灼,比十五初挂的满月还要更明透与光润。
他总是很少笑,可是这些日子,却对我笑了最多。
“太子殿下,您真是太了解我了,待我看完这些书,就把它们拿去后院和雪雪一起烤地瓜。”夕阳斜落,流霞飞洒,霞光如绮罗般铺在天地之间。我仰头望着映在霞光里的湛成淮,颇为赞赏地点点头。
湛成淮听此了然地眨了眨眼,又走近了几步,飞快地瞥了一眼我手中的《太白阴经》,笑问:“难得你一小姑娘家家却好看兵书,不觉得枯燥烦闷吗?”
“这些书里的奇招妙计令人叹为观止,我惊叹还来不及,哪会枯燥烦闷。”我扬了扬手中的书,又好奇地问,“殿下,你征战北阳的众多属国时,都是用书里的计谋吗?你一定很喜欢阅读这些兵书。以后我要是能跟随太子殿下上战场就好了。” 北阳多属国,这些属国多动乱,北阳国时常需要派兵去某个属国平息动乱。北阳国当今的大将虽然是高辛家族的后裔,可人们谈论起北阳国第一名将的赫赫功勋时,往往提起的是北阳国的太子湛成淮。
     
湛成淮是在史书上那起曾惊动天下的“十国祸乱”里一战成名。
当年北阳的十个属国密谋叛离北阳,正值十五岁的湛成淮以三万雄兵第一次替父平叛,不仅扫除了外忧,更大大震慑了北阳周边其他蠢蠢欲动的属国。自此湛成淮愈战愈勇,每一出征,必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天下的百姓人人都爱说北阳太子神武非凡,即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又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谋。
湛成淮摇头,目光深远:“这些兵书虽然写得妙不可言,但都很少谈及“仁义”二字,我不是那么喜欢。战争不是为战而战,杀人不是为杀人而杀人。战争是以战止战,为救更多的人而杀少数的人。”他牵我到窗前,指着天上的北辰之位,说“虽然现在天下南北两分,神州大地看起来一派祥和。可这个星位一直无主,南北两国的边境处依旧战乱不息。只有北辰之主出现了,天下一统,五湖四海合为一家,天下才算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我望着眼前这个不过弱冠之龄的男子,有些怔然,他身上那欲大展身手、将天下运握于掌的雄心,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展露在我面前。
他见我眼神直直地望着他,摇头轻笑,眉间掠过一抹耐人寻味的深意,“阿眠,你能听懂我说得话吗?你还这么小,要你理解这些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我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又立刻点点头,只说:“是不是你统一了天下,就可以不用娶南璃的公主了?”
湛成淮神色微微一愣,似乎有些意外我会这样问:“阿眠对我娶南璃的公主有何看法吗?”
我撑了撑颔,略一思索,说:“我只是觉得南璃公主是个可怜的人儿,你并不爱她,却要娶她。”
“我可以娶了她后,待时机成熟时任凭她改嫁。”他说得轻描淡写,眼里却是掩不住的决然。
我抿了抿唇,看着湛成淮藏在眼底的锋芒,一股莫名的悲伤霎时溢满心间。
槁叶微下,斜阳半明,峭寒暗生。我坐在后院屋子门口的台阶上,把藏书阁里抱出的一堆书放置一旁,看着双手摆弄出的各种姿势在斜阳阴影下映照成惟妙惟肖的飞鸟。
这些日子,从八阵法、六韬、阴符经……到尉缭子,明慧强识的湛成淮闻而不忘,无论何书均有涉猎。只要他回了府邸,我便缠着他给我讲圣人留下的兵书,讲战场上的奇招妙计,偶尔也想象着他戎马倥偬时挥斥三军的飒飒英姿,不禁心向往之。
“向来没心没肺的阿眠竟然也有心事了,来,给雪雪说说。”不知何时绛雪走近,在我身边坐下,拾起地上的一本书,又说,“阿眠,你是一心想考女状元吗?看这么多书,倒一点儿也不像你初来太子府时的脾性。”
我转身认真地瞅着身旁的绛雪,神情肃然,敛去了平日的嬉笑。绛雪见我如此看她,面色亦变得严肃,似乎如临大敌。
我忍住笑意,正襟危坐,伸出手抬了抬绛雪瘦削的下巴:“娘子,难道你不知待我金榜题名时,便是你我洞房花烛夜吗?”说完,自己亦忍不住笑了起来。
绛雪紧绷的脸色顿时松懈下,她推了我一下,轻斥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真发生什么大事了。”她转身,从身后提出一个饰以彩缎丝绢的金丝笼,笼子里关着一只身披五彩羽衣的鹦鹉,“瞧,殿下派玄影送来的。”绛雪将笼子放到我跟前,又说,“阿眠,玄影还说殿下让你明儿就待在屋子里,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离开屋子。”
“为何呀?”我瞧着眼前低头啄着笼子里的鸟食的鹦鹉,不解地问道。
“好像说是在行宫避暑的王上和王后娘娘今日回凤都了,明日会造访太子府。”绛雪蹙了蹙眉,说,“上次王后娘娘来太子府,临走时特地吩咐了我阿嬷要把你嫁出府里,要是王后娘娘明日见你还在府里就不好了。”
我恍然想起那日北阳王后说要把我尽快许配人一事,更加困惑了:“王后娘娘为何要这样针对我?我不过是不经意在路上冲撞了她而已,她的心就这样狭隘?”
绛雪环顾左右,见无人后,凑到我耳边,悄声说:“听我阿嬷说,王后和王上都不喜殿下近女色,太子府在你之前根本没有小婢女,我也是你进了太子府后才进府的。”
“不喜殿下近女色?难道他们要殿下近男色?”我反问道。
绛雪听此扑哧一笑,用手点了点我的额头,说道:“就会胡说!大抵不过是怕红颜祸水之类的罢了。”她把关着鹦鹉的鸟笼推到我怀里,站起身,“不和你多说了,我要去给阿嬷帮忙了,明日你好好待在屋子里,就由这个鹦鹉陪你玩罢。”
绛雪走后,我一手抱着书,一手提着鸟笼,意兴阑珊地进了屋子。把鸟笼放在窗台上,我折了半枝海棠逗这鹦鹉,可这鹦鹉却光顾着低头啄食,自始至终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我沮丧地趴在窗户口,望望逐渐暗沉的远空,再看看这空荡荡的屋子:一人,一鸟,一书,或许,这就是雪雪口中的寂寞吧。
心间飘起了几分惆怅,我从桌上的果盘拿了一只梨胡乱啃了几口,再抬眸时却见窗口笼里的鹦鹉那双黑褐色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瞪着我。
“你也想吃?”我咬下一小块香梨,递进笼子里,这贪吃的小鹦鹉竟真的低头啃起了这一小块梨肉。
“只知道吃,又不会讲话,一点儿都不好玩!”又放了一小块香梨进笼子里,我转过身,不打算再搭理这只笨鸟,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怪怪的腔调。
“抛砖引玉,孙子兵法第十七计。”
我顿住脚步,环顾屋子四周,不见其他人后,戚戚然地回过身,目光落在眼前这只怪鸟身上,心里既惊又吓。刚刚,是这只鸟在说话?
“欲擒故纵,孙子兵法第十六计。”这只鹦鹉又对着我说了一句。
世上竟有能说《孙子兵法》的鹦鹉。怪哉,妙哉!我又拿了一只梨,专门喂这只贪吃的鹦鹉,这只鹦鹉倒是懂得投桃报李,我喂它一口,它说一句,着实有趣。
“小鹦鹉小鹦鹉,你就叫三十六计好不好?”我情不自禁地欢喜了起来,心里突然很想见到送来这物的某个人,他已经好几日不曾回府。
于是,取来笔墨,忍不住在纸笺上挥墨:月上柳梢,有长风盈袖;思及君时,寸心万绪,犹喜相逢年少时。
这些话,我忽然迫不及待地想说与他听。
翌日一早,绛雪给我端来了洗脸水,又特地嘱咐了我今日一定不能离开屋子一事后,匆匆离去。因今日王上和王后会莅临太子府,这两日整个太子府的人都形色匆匆战战兢兢,唯恐哪里出了错。
我拧干毛巾,抹脸时,如往日般下意识地摸了摸颈脖下方的美玉,颈脖下方空荡无一物。
心里顿时一凉,我忙在床上、梳妆台上寻找了一番,小小的屋子里均不见这块玉佩的踪影。
我开始努力回想昨日一天所到之处,除了府里的后院到藏书阁,我并未去其他地,若这玉不在屋里,便是丢在了后院通往藏书阁的路上。
虽然绛雪说我不能离开屋子,可想想就这么短一条路,我找到了玉佩立刻回来即是。于是发髻也懒得盘起,任由一头青丝堆于身后,我急忙跑出了屋子。
太子府里假山重叠下处处池沼亭轩,匠心独运的工匠们开凿出的清溪引了凤城的凤江水,濯濯的水声,清泠悦耳。我边走边低头张寻,沿着清溪慢步走向藏书阁,一路未见到半块玉石。
早知这玉这样容易丢失,我就该妥善收存好的。抚了抚额头,我懊恼地叹了一口气,再抬眸时,不经意一瞥,却见不远处的青石路上一块熟悉的玉石在日光下透着淡淡的清辉。
我欢喜万分地跑过,正要拾起这玉佩,一只手却从横里伸出,先我一步拾起了地上的玉。
我凝眸望去,见是一鹅黄衫儿翡翠裙的少女,我瞅着她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一面:“姑娘,这是我丢的。”我伸出手,想接过她手中的玉。
她仿若未闻,只是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美玉,半晌后才说:“你丢的?有何证据?”熟悉的女声传入耳中,我恍然想起,她是那日随北阳王后一起来太子府的紫绫袍女孩。
“我没有证据,可这块玉的确是我的,上面本来穿有双色金银丝线,你要是不信,可以随我在路上找到那根丝线。”我解释说。
“是吗?”她音调抬高,眉梢上扬,上下打量我一眼,似笑非笑,“披头散发,如此不懂礼数,也不知是哪里的卑贱人家养出来的,怎么可能会有太子殿下身上的美玉。” 
我伸手,不管她愿不愿意,都要拿回这块玉。她见状立马后退了几步,以为我要打她,音调继续提高:“你想怎样,小小贱婢也想欺负我高辛默菱?
“我没有要欺负你,我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我左手握住她的手腕,右手夺过她手中的玉,毫不避讳她此时怨恨的眼神,“高辛姑娘,多有得罪了。”拿回了玉,我转身正要离去,身后却传来“扑通”一声,我闻声回过头,见青石路旁的绿萼池里水花四溅,高辛默菱瞬间不见了踪影。
“救命……救命……”只见高辛默菱浮上池面,在水里一边挣扎一边喊叫。
我来不及思考高辛景菱是如何掉入池中,一个中气十足的喝斥声蓦得从远处传来,凛冽而又冷然,几乎要划破我的耳膜。
“你在干什么?竟敢推高辛家族的女儿下水?”
紧接着脚步声纷至沓来,我寻声望去,见一群人正从绿萼池的另一端走来。
为首的中年男子手执折扇,身着七爪金龙纹身的明黄色锦袍,脸上不怒自威,他身边还跟同着北阳王后,王后身边还站有太子。
不待北阳国君一行人走近,太子身后的高辛默澜已跳下了绿萼池,救起了落水的妹妹高辛默菱。
“怎么回事?堂堂北阳国的太子府这样混乱不成体统?”北阳国君扫了一眼整个人虚弱地靠在高辛默澜身上的高辛默菱,又看向我,眼睛微微眯起,目光最终停留在我手中的玉佩上,“你是太子府里的婢女?”
我努力思考了一会儿这个问题,觉得点头答是比较稳妥,而后想起还未跪拜面前的一国之君,连忙跪下,给了北阳王肯定的回答。
北阳国君听此瞥了眼王后身边神色平淡,未带有任何情绪的太子湛成淮,又问高辛默菱:“默菱,你才随寡人和王后进太子府,为何一刻钟不到就掉入了这池子?”
高辛默菱看看我,面色生惧,目露怯意,湿透了的罗裙紧紧贴在微微颤抖的身上。只听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回王上,是……是臣女自个不小心掉下去的。”
“真的是自己掉下去的?”北阳国君又追问了一句。
高辛默菱偷偷瞅我一眼,低了低头,带着哭泣声说道:“求王上别再追问臣女了,的确……的确是臣女自个不小心掉下去的。”
她作态十足,我顿时想仰天长叹一口气。可是我不能,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只能跪在地上看着这场戏里的我会有何结局。
“默菱,你怕什么?难道会有人吃了你不成?”北阳国君轻哼了一声,岁月的沧桑虽然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少痕迹,却丝毫不掩他身上那浓郁的英挺气概。
这时高辛默澜拱手作揖接过了话:“陛下,默菱自小顽皮,摔入这莲萼池里实在不足为奇,恳请陛下让臣先送默菱回府歇息。”
高辛默澜如此一说,北阳国君眉间露出无奈的神色:“即是如此,那赶紧去吧,回去换身衣服,免得着凉了。”北阳国君微微颔首,挥手让高辛默澜兄妹俩离开后,如鹰隼般的目光又看向了我。
只见他略一沉吟,对身旁的王后说:“昨日高丽国遣来使者送了良驹和七宝求娶我北阳的宗室女,王后你今日正好把这丫头带回宫里好好调教一番,过些日子就送这丫头去罢。”他又转向王后身边的太子湛成淮,“太子,你意下如何?父王向你讨要一个婢女,应该不成问题吧?”
北阳国君的话一落,我的眼皮莫名狂跳了起来,我亦忍不住抬起头望向从始至终都未开口说一句话的湛成淮。
只见湛成淮微微一笑,上前说:“父王,小小婢女,何足挂齿?能为北阳效力是她修来的福分。”
小小婢女,何足挂齿?我目光直直地看向眼前这个笑意悠然的男人,只觉眼里忽然无比的酸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翻滚而出。
眼前这个男子,当他低头凝眸认真地对我说可以带着我游走天下的时候,我是真的信了。
眼前这个男子,当他赠我美玉说无论如何都会护我周全时,我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留在他身边。
可是,他现在说,小小婢女,何足挂齿?
小小婢女,何足挂齿?他心怀天下,小小婢女,自然不足挂齿,终究是我太天真。
北阳国君听此微笑着点点头:“即是如此,那甚好。”他又转头问我,“不知你是否愿意嫁去高丽?虽然路途遥远背井离乡,可亦是一国之妃,比你在太子府为婢尊贵许多。”
“我……奴婢本就是孤身一人在北阳国流落,能嫁去高丽为北阳国效力实属三生有幸,又怎会不愿意。”我俯首跪拜,有滚烫的水珠落在握有暖玉的手背上,“奴婢流落至太子府,承蒙府里的阿嬷多加照顾,只求王上能让奴婢在太子府里多待一宿,好和阿嬷依依惜别。毕竟今时一别,只怕此生再也不能相见了。”
我说得情真意切,不虚不伪,句句发自肺腑,北阳国君点点头,当即答应了我的请求。
北阳国君和王后在太子府里用完了午膳方回宫,临走时王后不仅叫了太子一起回宫,还特地留下了两个婢女明日同我一并进宫。
夜里,在北阳太子府的最后一夜,笼里的鹦鹉因一天未进食,一直耸拉着脑袋,呜呜咽咽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起身喂了一些鸟食给这个小鹦鹉,小鹦鹉忙不迭啄食的同时不忘抬头对我喊叫。这次,它说得是:金蝉脱壳,第二十一计。
寒月影黄,秋霜清冷,彻夜离开太子府比我想象中的容易许多。依稀记得初来太子府时总被罚跪佛堂,虽然不时想着要逃出府里,可在发现了后院有未落锁的偏门时却还是没有随性离开。本以为可以在太子府里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可初秋方至,深冬未来,我终是得离开,并且,此生都不想再回。
出凤都城门时天微亮,烟雨飘飘,滚滚的凤江水挟着浓重的寒气,风寒水更寒。我在凤都郊外的驿站雇了一辆马车,连夜赶往南璃国的江都。
如果说南璃国的江都是天底下最奢华浪漫的国都,那么南璃王宫则是天底下最奢华浪漫的国都里最华美光灿的王宫。此刻,我正驻足在这样一座奢靡的王宫门口。而日日夜夜的赶路带来的满身疲惫并没有掩盖住我此时心底的忐忑。
不远处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朝王宫大门靠近,那人身着青花底文竹锦袍,稳稳地立在高头骏马上,风姿隽朗,清逸似仙。
“杜家哥哥!”马上的男子执着缰绳慢慢靠近,我摘掉头上的黑色漆纱笼冠,轻轻喊出了声。
男子闻声张望,见到我后跳下马,快步向我走来:“公主殿下?”他迟疑了一瞬,立即拱手弯腰给我行礼,我忙扶了他起来。
那时年幼,南璃丞相家的公子杜颜澈以斐然的文采及一袭翩翩白衫俘获了南璃国整个江都少女的芳心。谁家公子服翩翩,花骢金勒珊瑚鞭。十五女儿金钗坠,笑拾回看美少年。每当杜颜澈站于南璃江的烟波画船上时,总会有大胆的姑娘成群结伴地往他船上丢些瓜果或鲜花。
今日在此相遇,重新见到他依旧清逸隽秀的眉目时,我才恍然有一种回到故里的感觉。
由杜颜澈引路,穿过一道道熟悉万千的宫门,绕过一座座曾翻爬无数次的假山,途经一处处闭上眼也能找到的亭榭,终于行至我母亲的中宫,我对着挡在眼前的珠帘翠幕,却突然踟蹰了起来。
“杜大人,娘娘让您进去。”一个进殿通报的婢女不到半晌就跑了出来请我们进殿。
“要不我先进去和王后娘娘禀报一声?”杜颜澈见我神情异样,不忍问道。
我点点头,看着他随着婢女先行入了殿。
隐隐听到杜颜澈和母亲在殿里的说话声,一种滚烫的水雾突然涌上我的眼眶里,波涛汹涌地翻腾着。突然,讲话声戛然而止,我的眼前顿时亮堂了起来,珠帘被掀开,母亲久违了的呼唤声传入耳中:“夕儿?是夕儿么?真的是本宫的朝夕公主回来了么?”
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抬头望着两鬓夹杂了些许斑白的母亲,声音哽咽地唤道:“母亲。”母亲穿着高贵的凤袍,依旧那么端庄美丽,神态却比以往多了几分病容。
杜颜澈见此连忙告退,母亲则拉着我的手,拉我到铺有白貂软席的黄玉凤椅上坐。
母亲认真地端详着我,那婉媚的美目中有一丝丝光彩被慢慢点亮,随后聚成一簇璀璨的光亮:“夕儿,你知道么?母亲一直都在等着你回来,你回来了,母亲也就再一次活过来了。”母亲欣喜地吩咐了婢女去通报父王和哥哥,又拉着我细细瞅了起来。
不一会儿,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哥哥人还未出现,声音却先传了来。
“母后,是妹妹回来了?南璃的江都有世间最美的宫殿,我就知道妹妹一定还会回来。”
我的哥哥流含章大我四岁,他好文雅擅舞墨,是丞相家的公子即如今的尚书大人杜颜澈的忠实追随者,同时,也是杜颜澈的妹妹杜璎珞的心上人。
父王和哥哥一同步入中宫,他们看到我时,脸上都浮起了莫大的欢喜。此时父王身上的五彩织金纹龙朝服还未换下,哥哥亦是一袭石青色的锦袍,金黄色的顶冠下束着黑亮端整的长发。
“夕儿,总算回来了。”平日里威武肃穆的父亲此时一脸慈爱地向我大步走来,我忙起身扑到他的怀里唤了一声“父王”。心底不是不愧疚的,一心想着要一个人喜欢上自己,却忘了那么多爱自己的人。这样自私的我,难怪得讨别人嫌弃。
“当年本宫怀朝夕的时候,梦见了鸾鹤万千,乘着金鸾、麒麟和祥龙的一众仙使纷纷来贺。如今想来夕儿能逃此大难必是有神灵庇护。”母亲在身后幽幽说道。
哥哥听此扬起了眉,笑谑着说:“母后,自打妹妹出生,我都听你讲了八百遍这话了。母后你实在偏心,怀孩儿的时候都没有梦见金龙和鸾鹤。”
“我比哥哥可爱比哥哥年龄小,母后自然得偏心我。”我窝在父亲的怀里,冲哥哥作着鬼脸。
父王听此拍了拍我的背,爽朗地笑道:“公主大难归来,寡人比听到战场上传来捷报还更开心万分。明日寡人即颁发一道赦令,南璃整年租税减半,举国上下大大奖励生育!”
意料之中,父母亲也追问了我这一年多来的去处,我从掉入凤江开始讲起,讲失去了记忆四处流落,独独略去了在北阳太子府的数百个日夜。
“夕儿,母后绝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故事听到一半,母亲已泪水涟涟,只见她站起走到父王身旁,“王上,你不会忘了当日对本宫许过的承诺吧?”
“寡人自然不会忘!”父王点点头,脸上感情全无,“现囚于冷宫的俪贵妃,试图谋害朝夕公主,赐白绫一根,毒酒一杯,明日午时前自行了断。“
我心里一惊,忙开口道:“父王,妹妹月遥还十岁不到……”
“夕儿,你还小,什么都不懂,你父王自有分寸。”母亲开口阻止了我继续说下去。
哥哥也接口说道:“夕儿,你才回来,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待日后得空了哥哥详细说与你听。”
父亲杀意已起,母亲和哥哥都冷眼旁观,我看着他们三人冷淡的表情,知道再怎么劝说也是无济于事。
在父亲继位前,南璃的浮华与奢靡是天下人皆知的。有文人曾说,世间繁花之旖旎当属南璃,南璃之繁盛当属江都,江都之奢华无人可及。南璃王宫里的每一处楼阁台榭都镶饰了珠玉和七宝,每一道雕梁画栋都是由华美锦锻捣烂成浆围涂而成。更别提那花草缭绕的御花园里比比皆是的乔松秀柏、奇石名葩。而这一切,都属上几代好大喜功的南璃国君奢侈之作。
而父王还是太子时就开始征战沙场,从金钩铁戈中慢慢踏上了权力的巅峰。可他远不只是有勇无谋的一介武夫,他文韬武略,制定了严峻的法令,戒杀远色,摒废了南璃王宫之前的一切浮夸与奢靡。
如今的南璃经过父王多年辛勤的整治,局势比前几年安稳了许多,就像一座腐朽衰落的大厦在倒塌之前通过改弦更张迎来了欣欣向荣的局势。整个南璃国放眼望去,沃野千里,谷栗充盈,吏安其位,民乐其业,四海一片祥和。
自从俪贵妃殁了后,南璃王宫比我流落到北国之前无趣了许多。我自回宫了后就没有再见她一面。除了母亲,父王在宫中虽然有数位嫔妃,可真正受宠的却只有俪贵妃,在数位嫔妃中,也只有俪贵妃替父王育下了一女。
印象中的俪贵妃是个很温婉的女子,总是一袭淡色宫装,轻挽云鬓,娥眉淡扫,说话轻柔令人如沐春风。更重要的是,她还会变各种戏法,那日我会偷偷跑进她的寝宫就是想看看她那儿是否还有更多好玩的玩意。只是未想到,怀有身孕的她当日小产,御医在她喝剩的安胎药里查出了滑胎粉,而她的婢女说看到过我偷进俪贵妃的寝宫,于是我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她小产的罪魁祸首。因对我的爱护,父王只是责骂了我一顿便草草了结了此事,而后,心有不甘的俪贵妃才会在我和母亲去北阳国省亲时派人劫杀我。
草熏风暖的御花园里柳袅烟斜,海棠枝畔下,红杏交影处,秋意浓浓。我心中最喜爱的南璃王宫永远都那么暖意盎然。
“朝夕,想什么呢,池里的金鲤鱼都要被你喂的鱼食给撑死了。”听到旁边杜璎珞的叫唤,我忙收回了神,低头见手还在不停地往太液池里撒着鱼食。
杜璎珞拿过我手中的鱼食,递给了候在一旁的宫婢:“自你这次回来后,整个人像换了性子似的,长大了许多,倒有些像贵族里的闺阁少女了。”杜璎珞比我长一岁,是我从小的玩伴。幼时的她胆小怯言,但经过我多年的耳濡目染,性格比以往活泼了许多。
“珞珞,我真的很惹人讨厌吗?”我凭栏眺望远处,远处秋山横亘天末,不无落寞,“我流落到北阳国时,那儿的人都说南璃公主被南璃的国君骄纵惯了,配不上他们的太子。”
“真是这样说得?”杜璎珞美丽的凤眸轻眨,忽地掩唇轻笑了起来,“你就一直为这些坊间的碎语而落落寡欢?”
我郁闷地看向杜璎珞,歪着头认真地问她:“珞珞,很好笑吗?”
“这是嫉妒,嫉妒,朝夕,你知道什么是嫉妒吗?不是每个人都能嫁去北阳当王后的。”杜璎珞扶了扶我发鬟上母亲赠予我的双凤戏珠钗,又说,“我南璃的朝夕公主心地好,又聪明,模样也水灵,不过就是贪玩了一些,要我说,那个北阳太子可能还配不上我们的朝夕呢!”为了安慰我,杜璎珞继续口若悬河地发表着她的高见,“他不是所谓的当世名将吗?指不定就是个杀人不眨眼满身戾气的粗莽勇夫罢了。”
“如果他是个杀人不眨眼满身戾气的粗莽勇夫,那将来要嫁给他的我岂不是更可怜了。”我难过地叹了一口气,拉住珞珞的手,“还是珞珞好,哥哥喜欢你,你也喜欢哥哥。”
杜璎珞听此脸上掠过一片绯红,却还是狡辩说:“谁说我喜欢他了?我真正喜欢的人是我哥哥。”
“真的吗?”我抬起头,目光看向杜璎珞身后,大喊道,“哥哥,珞珞说她不喜欢你!”
杜璎珞吓了一跳,忙转过身,却见身后空无一人:“朝夕,我还刚夸你长大了,你就立刻显原形了,竟然捉弄起你璎珞姐姐来了。”她伸手来挠我,我笑得弯了腰,忙向她告饶,“我未来的嫂嫂,饶了我罢,我以后一定不敢了……”
忽又想起很久没有见到我的妹妹月遥,于是吩咐婢女准备好妹妹爱吃的糕点,我拉了杜璎珞一块前往妹妹所在的偏殿。
“公主,朝夕公主来看你了。”照顾月遥的阿嬷方掀开珠帘,一个一身素服的白色身影从屋里窜出,扑到我身边婢女身上,把婢女手里端着的七色糕点掀翻在地。
“公主……”月遥的阿嬷见此捂唇惊叫了一句,一脸惊慌地看向我和杜璎珞。
望着洒落一地的糕点我和杜璎珞同时愣在了原地。
“你们害死了我弟弟,又害死了我的母亲,现在还要来加害于我吗?”只见月遥一脸恨意地看着我,放在身体两侧的小手已经握成了拳。
“月遥公主,你姐姐没有害死你弟弟,她现在是特地来看你的!”杜璎珞想上前安慰月遥,却被月遥用力推开。
“呸!”月遥吐了一地的唾沫星子,恨意不减,“猫哭耗子假慈悲!是来看看我有没有死吗?”她将我和杜璎珞推出她的寝殿,不忘咒骂道,“流朝夕,我不会放过你们,今日一切,他日我会十倍还予你身上!”
走出月遥的寝殿时,风又起了,天际有寒鸦飞过,空中落叶萧萧。原来美好如斯的南璃王宫也会有秋意寥落的时候。
“朝夕,你的手很凉。”杜璎珞握了握我的手,宽慰我,“别把小孩子的话放在心底,准是一些不安分的奴才在她耳朵旁嚼了舌根,等她长大了,自然也就释怀了。”
我摇摇头,握着杜璎珞的手,心里不是不难过的:“珞珞,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小时候虽然不常和我玩,但我每回去看她,她都很黏我的。现在……只怕她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们。”
“我的好朝夕,你本来就不需要她的原谅啊!”杜璎珞摸了摸我头上的飞鸾髻,说,“她母亲自作孽不可活,她倒好,把所有罪归到你身上了。你以后可不要一个人来看她,我看她那个样子,似乎把你吃了也不能解恨。”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又说,“时间不早了,我也得出宫回府了。”
“就得回去了?”我拉着杜璎珞的手分外不舍,“珞珞,我应该叫哥哥快快娶你进宫来,这样我就可以每天都见到你了!”
杜璎珞见周围除了婢女没有旁人,伸出细细的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貌似微愠,眼里却浮了一层悦色:“再胡说以后不进宫陪你了!”
我回宫未有几日,北阳国那边即送来了书信恭贺南璃找回了公主,信里还说北阳的太子会在明年初春之际拜访南璃探望归来的公主。
“父母亲在家里没有管教好儿女,老天迟早会让外人来管教。”晚上在中宫和母亲用膳的时候,母亲突然这样说道。
我夹着桌上爱吃的青菜,不以为然:“所以我要一直待在南璃的王宫,一直待在父王和母亲的身边,永远永远都不离开啊。”
“又开始胡说了。”母亲蹙了蹙眉,“夕儿你迟早要嫁去北阳的,虽然是作太子的正妃,北阳未来的王后,可你自己心底亦要有所打算。”母亲目光悠远,不无担忧,“不知我那侄儿成淮现在长大了又是怎样的品性,若能对你情深意重倒也罢了,若是将来……”母亲摇了摇头,又说,“父母亲让你这样没心没肺地活着,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只希望你哥哥将来能把南璃治理得比你父王现在还更强盛,这样倒能护你一世喜乐。”
“母亲,你也想得太久远了,我今年才十三岁,就算真要嫁去那冻死人不偿命的北阳,也是两年之后呢!”我快速拔完碗里的饭菜,想要溜走。
母亲看出了我此时想要开溜的意图,说道:“从明儿开始,张太傅教导你哥哥的时候,你也要一块儿去旁听。前史吕后的故事你要多请教太傅。”
“啊?”我哭丧着一张脸,有些悲痛,“母亲你以前不是说我只要会识字就可以吗?”小时候学会写字后不愿意再跟着太傅念书,仗着小儿无赖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母亲自此便未再强迫我读书,而是由着我在宫里玩闹。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更何况,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已经嘱咐了张太傅对你严加教导,你切不可再像小时候那样顽皮。”母亲放下了手里的碗筷,面有峻色,不似往日的和蔼。
我耸拉着头,知道母亲的旨意无可更改,只好点了点头,答应去给哥哥当陪读。
碧天清晓里寒日自东方而出,风絮飘残间梅花初绽,淡淡的幽香从窗外飘远而至,沁人心脾。
我撑着颔望着窗外,旁边张太傅拖得老长老长的腔调若有若无地传入我的耳中,我的眼皮开始打架。无聊,实在无聊,明明趣味性十足的兵书怎么可以被老太傅讲得如此令人厌烦,我开始怀疑幼时不爱念书的原因到底是不是我太贪玩了。
“公主,你觉得老夫刚刚讲得如何啊?刚刚听懂了吗?是否需要老夫再讲述一遍?”张太傅走到我的面前,一脸严肃状地躬身问我。
哥哥自始至终都一直在认真聆听张太傅的教导,我拿眼看向他,他冲我眨巴着眼睛,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可唇角却弯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
“这本书,我看一眼就能懂了。”我状似随意地翻了翻桌上摆放的《尉缭子》,抬了抬眸,说,“这些千古兵书啊,虽然写得妙不可言,但都很少谈及“仁义”二字,我不是那么喜欢。战争不是为战而战,杀人不是为杀人而杀人。战争是以战止战,为救更多的人而杀少数的人。”为防尴尬,我把之前某个人说过的话照搬了过来。
见我说得云淡风轻,张太傅有些昏花的老眼露出一抹讶然,随即抚了抚下巴长长的白须,又问:“既然公主提到仁义,那公主对仁义与治国之间又有何高见?”
“治国无非是外无天下之难,内无暴乱之事罢了,而只有仁者才天下无敌。武帝曾说,宰天下者应居心仁慈,务在宽厚,吏安其位,民乐其业,不移过于下,不归福于己。我想,治国之至在于天子是否仁善,而天子之别只在于能否如神灵般给自己的子民最大的庇护!”我一口气说完,说完后才方觉,原来某个人曾经说过的话我竟然都记得如此清晰。
张太傅愣住了,神色里的惊讶不逊于在漫天雪地里见到一朵奇葩。想来一定是我之前在他们这些文人心中的评价实在太低了。
哥哥倒是先笑了起来,赞赏地说:“夕儿,你真的是我那个只知道上蹿下跳的妹妹吗?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夕儿你失踪了一年多也不是百弊无一利。”
我拿起哥哥桌上的折扇展开轻轻一扇,很认真地说:“我想要天下人说起朝夕公主的时候,谈论得不是她的骄纵蛮横,而是她的明慧与才学。”
哥哥一听这话顿时噎住了一般,好半天才说:“……夕儿你实在是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