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失踪人口

书名:最后一里路 作者:丛虫 本章字数:22401 下载APP
天上下雨地上滑,自己跌倒自己爬。
亲戚朋友帮一把,酒换酒来茶换茶。
原本很多细小的事都是在发出警告,但韩晓云从来不信邪。
她信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坏事里可能藏着好事,如果好事里也藏着坏事,那么,就回到前一句,总之好事是会来的。
高家杰说她的这份乐观难能可贵,韩晓云说到底有多贵,不如折现给我,你不折现,我立马就能悲观起来。高家杰正在洗碗,听她一说,笑得后背直抖,碗一下摔在水池里,上面多了条裂纹。
也许这就是预先的不祥之兆,但她怎么会对这样的事有知觉。
那碗是批量买黑人牙膏时送的,就图上面有个史努比,碎了就碎了,碎碎平安,一个碗能值几多。况且也没有真的打碎,有裂纹,还能用,韩晓云从来不在这上面追求完美,能用就行,大不了再买一个,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大事能扛,小事能忍,坏事嚼碎了咽下去,不想经受锤炼,何必要漂在北京城,还奋力想要扎根下去?人总得付出代价。
不安和焦虑谁都有,只是韩晓云早就学会了把这些情绪折叠好,塞进最不起眼的边边角角。小公司转进大公司,大公司工作数年后辞职自己创业,跟合伙人王雨诗把一个二人婚庆小组做成了现在七八个人的工作室,人前人后也被叫一声韩小姐,韩总,她有这个底气能镇住场,也包括镇住自己。
高家杰以前也曾彻夜不归,一般都是做项目加班,不过都会提前给她电话,打完了就关机,俗称封闭,几个人没黑没白地连续盯后台程序,等到上线了,测试过没什么问题了,才算结束。有一次他熬了三天,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圈,胡子拉碴,黑眼圈比熊猫都大,还冲她笑,韩晓云鼻子一酸,说我给你煮了皮蛋粥你喝点。
不喝了,我就是困。高家杰摇摇晃晃地进了卫生间冲澡,半天没动静,韩晓云进去一看,他坐在地上靠着墙睡着了,花洒在脚边哗哗流水,整个人像被抽空灵魂的皮囊,瘫在那里了。
他们认真地讨论过转行的事,但是高家杰这种架构工程师的出路其实很少,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家比较大的公司里打转,还有家里跑关系进了国企的,工作是清闲的时候清闲,忙的时候照样忙死,工资跟以前没法比,更别说还有奖金股票分红这些。
再熬一熬吧,我们就结婚。这话高家杰说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是靠着这句话,两人软下来,不再争论对峙,他喝了粥,洗了碗,她也把床重新铺了一下,等着他过来抱她。同居几年后,两人做爱越来越少,拥抱倒是没有减少,互相抱着暖着,睡过去,也有种温馨踏实的感觉。
只是电影的烂俗套路向来如此,等我们打完了仗,我就娶你,等战争结束了,我就回故乡看妈妈。等革命胜利了,我就过普通人的生活。等等,诸如此类,都是一种背后隐藏黑洞的美好憧憬。
说出这种话的人,从来都没有活到最后。仗会打完,战争会结束,革命也会胜利,但他们通常都死在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再也看不到爱人,妈妈,故乡。
韩晓云手一颤,切小西红柿时厨刀在无名指上划了一道,鲜血迅速地渗出来。她一声不响抽了张纸按住,等不流血了,继续把沙拉做完,包上保鲜膜放进冰箱,牛排等高家杰回来再烤,这人也不知怎么了,提前给她个电话也好放心啊。
说不出口的抱怨跟切了手指发不出的呻吟一样,都被她继续叠一叠,塞进角落。没空抱怨,抱怨没有用,有那功夫不如再做几份婚礼的文案,看看属下交上来的都是些什么,带着错字,中英文混杂,措辞不当,滥用成语,这样的要是司仪以一口cctv的普通话腔当众宣读出去,那不是丢人现眼?婚礼这种只为面子存在的仪式,最怕的就是丢人。
所有的客户都是要求上尽量“奢华”“大气”“高大上”,就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然而做预算时个个都反着来,能有多少省钱的法子都得用上,一根线也得说清楚是干嘛使的,追求的效果与想付的钱成反比,这种希望和失望的落差就是需要提前反复说清楚的,当然最后大多数也就凑合凑合这么着吧,真想要完美,英国皇室,香港豪门,那种排场花座金山银山,普通百姓也就看看,谁家过日子不是精打细算,一分钱掰两半花呢。
不少未婚夫妻就是在这种现实无比的细节磨合中失去了耐心,最终撕破脸分手。这类事韩晓云也见得多了。买完的物料不能退,就留着卖给下一拨客户。也不是没有好说话的,一次她们把什么都布置好了,新娘却临时悔婚,正琢磨怎么拆卸拉走的时,另一对过来一眼看上了,新郎是位销售,能说会道,打了个八五折两人照单全收,连那家预定的酒席都接下了。你好我好大家好,当然,要不是新娘怀孕六月,这婚事迫在眉睫,只怕也没有这么随和不挑剔。
还有常见的纠纷是公婆或者女方父母花钱,那么矛盾就是老人的安排孩子看不上,孩子想要的,老人不以为然。一边是觥筹交错的喜筵,另一边是伤心哭泣的新娘,忿忿不平的伴娘,垂头丧气的新郎,这样的事韩晓云也见得多了。
她都会马上要求助手去茶水间,带着热茶水果和小点心过来,温言细语,好生安慰。年轻人们接亲迎亲一般都得早早起来忙碌,到酒席时又没机会吃,早就又累又饿,几句好话哄哄,夸夸,吃点东西,振作起来,好歹得把这桩大事给办完了。
有个新娘说:就冲办婚礼累成狗,就坚决不能结第二次婚。
新郎说:这次也是我爸妈非要办,别的不说,份子钱总得收一收。
新娘点点头,浓妆脸看不出表情,那声音比冰桶里的香槟还冷:你们也就知道份子钱,还知道什么?哼。
那次的场面韩晓云印象深刻,从这几句拌嘴开始,扯出某宾客是新郎前女友,新郎反唇相讥说新娘的婚前的小公寓也是前男友给买的,是被包养的拜金女,新娘和伴娘们一起动手揪扯新郎:拜金?拜金能找你们家?穷酸样吧,开始还说去马尔代夫办婚礼,现在怎么就随便在顺义包了个别墅啊?没那本事别吹牛,得了便宜还卖乖!
新郎那边的人多势众也绝不是好惹的,加上有些亲戚多喝了几杯,看着金碧辉煌的别墅和香槟塔本来就嫉妒眼红憋着火,这下两边一场混战,打砸抢都有,韩晓云她们虽然也算经验丰富,但眨眼就战火纷飞的场面还是少见,紧急关头丈母娘直挺挺昏倒过去,拉架劝架的婚庆成员们赶紧齐声大喊:不好了,你们把人打坏了!没到十分钟就清了场,宾客们跑得比兔子还快,连顺东西都没空。
收拾残局打扫战场,救护车也火速赶来了,再一看人家老太太坐在那里,妆都补完了,没事人似的说了句:都请回吧,我没病。大家也不敢数落她装病,但现成的医护人员都在,到底半强迫地给她量了血压心跳,说是比正常人还健康,就差没给她发个勋章了。
那次本来韩晓云以为要赔掉老本儿,想不到前期的款是男方家付,尾款新娘自己给结清了,还谢谢她叫救护车去管她那个神经质的老妈,韩晓云也有无数场面话应对:谁家没有老人,再怎么说,不能让爹妈跟着受罪吧。你家太后这也算智勇双全了,姜还是老的辣,咱们都得学着点。
把新娘逗得直乐,付钱痛快不说,还跟她说了好些心里话,大意就是经了这么一场,还是觉得前男友待她好,回头找他去。韩晓云不敢接话,只有唯唯诺诺。
新娘看她什么都顺着自己这份陪小心,更高兴了,说下次婚礼还请她帮忙。韩晓云赶紧翻翻时间表:哎下半年是排满了,明年春天有空。新娘说那是太晚了,什么事都得趁热打铁,我要是这个月不嫁出去给他们家看看,还以为我是没人要了,切,什么玩意!给脸不要脸。
韩晓云的工作虽忙,时间也没紧张成那样,她是发自内心不想接这个单了,这一回就够受的,她左脚被踩肿了了,头发也撕乱了,那天高家杰回家早,本来想跟她一起去看电影,一看这样子,立刻带着她去医院了。医生给她清理喷药,绷带捆得厚厚实实,高家杰看了看,笑着说:像不像米老鼠?
饶是心情糟糕成那样,也还是一起笑了,回家一路都是高家杰背着她,不是不能走,可是受了伤受了气,有个人背着你,让你暂时依赖一下,也还不错。
这次又要什么时候回来啊。韩晓云看高家杰的同事上班刷朋友圈,不像忙活的样子,但上次高家杰也是被临时抽调去支援另一个项目,不在自己的部门里。她想问别人又把话咽了下去,不打扰,不做给人添麻烦的人,她一向是个懂事儿的人。家里有弟弟,虽然是龙凤胎,那也不由得她不早早学会懂事儿,学会照顾人。只是爱自己,照顾好自己这事,反而是独自一人来北京上大学才慢慢学会的,也好,自己学到的,就是自己的,硬气。
只是这时硬气不大管用,她承认自己越来越慌,工作也干完了,几个联系电话也打了,等高家杰回来吃的菜弄完了,可等待的时间越长,她心里越纷乱,爱丽丝从兔子洞里掉下去,总也不见底儿似的。
别想那么多了,什么大不了的,谁没加过班啊。韩晓云重新打开一个文件夹,把最近用过的婚礼贺辞整理一下,在里面做个备份。
高家杰没什么朋友,自从他们俩共同朋友,韩晓云的同乡,初中同学庆翔去了韩国打工,韩晓云觉得自己就算他唯一的朋友了,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奉献体温和房租,分担家务,不算坏的日子,也就是很好。
高家杰仅有的两个走得近的同事,一个是TT,也是程序员,跟高家杰在游戏里认识的,几个月恰好他们有招聘信息,如果本公司员工推荐人才获得录用,奖励一万块钱。TT跟高家杰要了简历就发过去了,没想到过三关斩六将——还不止,参加笔试的就有两百多,剩下还有四十个,招聘名额只有三个。TT拿了一万块奖金,请高家杰吃饭,高家杰才头一次见着这个瘦削,眼睛贼亮的小个子,乍一看特像街边晃荡的小混混。
TT哈哈大笑得意得不行,没说上三句话别人就能看出他的天真。他高兴不是因为这点钱,是认为自己敏锐地感知到了人事部的需求,跟他在茫茫游戏里的某个网友正好匹配,他乐得连买单都忘了,高家杰默默结帐,也被他的快乐感染,两人后来其实很少见面,公司楼体过大,17楼和11楼之间的同事互无往来很平常,毕竟几千人的单位,没有可能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
偶尔TT还跟高家杰组队打两把,胡扯几句,但玩的时间毕竟还是太少了。
另一个就是高家杰他们眼下项目小组的组长老赵,老赵年方27根本不算老,但符合程序员自然规律,早早脱发脱出一个油晶晶的脑门,备显稳重,在地铁上甚至被眼神不好的小学生让座,叫他爷爷。老赵每次说起都痛心疾首,然后承认自己还是坐了,并且一坐下就睡到了终点站,没有辜负这个座位和爷爷的尊称。
稳重之人容易得到领导青睐,因为稳重意味着听话,不乱来,谨慎或者说胆子小,这都是领导们认为好中层应该有的素质。所以老赵当上了小组长这个费力不讨好的芝麻官,除了干自己份内的活,还要统计每个人的工作进度,把控项目时间表,每天填张表格上交部门领导,领导高兴了看一眼,大多数时间直接跟别的崭新打印纸一起送去切碎机。
这俩人韩晓云都见过,见到TT那次她穿着职业装,一脸严肃,吓得TT有点结巴,但努力克服着结巴,表达了通过她寻找一个婚庆美女的想法,能主持能表演,能把大事小情都安排妥当,他作为一个宅男可以上交工资卡,别的都由她搞定,那就最好了。韩晓云说那你这是想找个妈。
TT说:对了,还必须得跟我妈能相处好,怎么也得比我孝顺吧。
就为了这些着三不着两的话,韩晓云不大待见他。她自己这边水灵灵的姑娘不是没有,按说一个年薪几十万的大公司程序员也算是可以认真考虑的对象,然而她不想介绍任何女孩给他。TT催问了几次也就没下文了。
老赵倒是得韩晓云的好感,那次高家杰搭他的车回家,韩晓云煮了牛肉面,邀他上来一起吃点。老赵一脸局促,看到了牛肉面才放松下来,毫不犹豫地连吃了两大碗,吃完还坚持要求洗碗,边洗边给高家杰推荐了新款洗碗机。
韩晓云问他既然不做饭还置办洗碗机干吗,老赵脸一红,说自己就好这口,有什么新的智能家电总想收。他倒是没求韩晓云帮着找对象,但是韩晓云还真就把他的照片发过给两个恨嫁女,没想到两个看见,跑了一双,都嫌这谢顶谢得着急。
走在一起算我老公还是我老爸呀,基因不好,万一我以后闺女儿子也早早谢顶怎么办?
姐我也喜欢钱,这要富得跟马云似的我也能将就,我自己也能挣钱,总得找个看着顺眼点的吧。
韩晓云实在想不到现在姑娘们恨嫁固然呼天抢地,签名档都写着男的,活的,等真的有靠谱的,起码是看起来靠谱的出现了,又嫌弃矮,秃顶,口臭,或者说话带口音,穿得土,有肚腩。
然而姑娘们给她回复的也是一针见血:你自己找的人就没这些毛病,站着说话不腰痛。
韩晓云只能笑笑作罢。她们不会知道高家杰有抑郁症的事,这其实比秃顶肥胖更可怕,但是这事她跟生活里其它不那么好的事一样,都藏起来不说了。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喋喋不休地唠叨抱怨,除了把你自己变成一个神憎鬼厌的怨妇,对事情又有什么帮助呢?
韩晓云几次把手伸到手机上,想问问老赵现在什么情况,为什么高家杰还不回家,她的手又缩回来了。跟老赵总得有半年都没说话了,最近IT行业都在大批裁人,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有班能加,按照某个企业家当众所说,还是一种福气,这福气你不想要,想要的人多的是。毕竟月入三万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毕竟他们俩省吃俭用,也在一年前买下了这套四十平米的小房子。
他们还作了财产公证,高家杰要求的,韩晓云有点不理解但也觉得有必要,她见过的婚礼前分手不少了,情感是软件,财产是硬件,在一起怎么都好说,等到分手,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什么难看的姿态都做得出来。
首付90万,韩晓云出了50万,高家杰40万,联名购买,剩下的分期付款二十年,每个月8500。非常幸运了,他们俩都这么觉得。
再攒点钱,我们就结婚,我带你出去旅行去。高家杰不会说什么甜蜜的情话,他跟她一样,做得都是实在的打算,但韩晓云想要的就是这个。婚礼上什么天长地久百年好合都说得让人腻烦,头一天办婚礼第二天去离婚的照样有,一切就绪之后就要走上鲜花过道仪式开始,小两口就谈崩了,奔向偶像剧的套路,婚纱落跑,另一个西装革履地在后面追,这样也见过不止一回。
王雨诗在意大利淘到一件婚纱,惊人地便宜又惊人地美,再三说要送给韩晓云做结婚礼物,可是韩晓云说不想要,最多穿一回拍拍照,再还给她。王雨诗说你拿这张历尽沧桑的脸给谁看,这么多渣男里就你捞出一个可靠的,长得还挺帅,工资还不低,还跟你一起买房,哎呀你就不要来气我了。韩晓云说你就吃亏在看人先看脸上,还好意思说呢。
王雨诗嘴一撇:人活的就是这张脸,你看看我挑的主持,有偿伴娘,颜值高就是出价高,客户也就是爱要这样的,要都跟你似的,给人推荐一谢顶的,人家要不跟你翻脸才怪。
我推荐谢顶的那是认真交往的男朋友,又不是挑主持。真是。韩晓云知道斗嘴斗不过她,不过偶尔这么互相顶顶牛也颇有乐趣。
主持不能忍,男朋友就更不能忍了,我就喜欢帅哥,看着眼睛舒服,要等我瞎了,我就能将就着找个矮胖子。王雨诗的话赢得办公室里几个女孩齐声附和,韩晓云不敢再说了,因为王雨诗甚至跟她当场放话说要不你把老高让给我,内谢顶的你自己留着。这话虽然带着冒犯的意思,但韩晓云也知道这帮眼高于顶的女人还颇看得起自己的伴侣,心里也有点飘飘然的欣喜。
这几天韩晓云难得在家,王雨诗带着团队去了东京,她坐镇大本营善后,还有一场视频直播得她领着下属盯着。前两天忙得要疯,高家杰还给她端茶递水,热了个羊角面包给她当早饭。韩晓云边吃边催他快点走,上班别迟到了。
现在想起来,高家杰似乎有点犹豫?最近太忙两人说话的时间少得可怜,往往她回家时他已经睡下了,再不就是她洗漱完毕上床,才听到他轻轻的开门声。
可这北京城里,有不忙的人么?大家不都是飞速地压榨着时间精力,换点舒适生活的可能性,房子车子孩子,加上爹妈养老,都是挣多少钱都不够的人生项目,韩晓云自问算是有计划有条理的人,但这些硬邦邦的问题放在她眼前,她也抓狂。
赵总好。韩晓云还是给老赵发了个信息,你们是不是又封闭了,家杰昨天晚上没回来,也没给我电话。
她坚持不发语音信息,怕打扰别人。但老赵信息回得出乎意料地快:
高家杰两周前离职了,他没告诉你么?
那是条语音信息,韩晓云从来都不知道老赵会用这么冷冰冰的官方腔调说话,这话短促有力,把她平地推了一个踉跄。
我不知道啊。打完了这几个字,韩晓云觉得眼前发黑,她不想计较老赵对她的态度了,多问一点是一点。
老赵又是一条语音信息:那你打人事部电话********,最近这批离职的员工都是一起办的,我开会去了,回头再说。
一阵寒战从脚底升起,韩晓云有点站不稳,失业没什么,她自己换工作也有过失业没收入的日子,但是他竟然瞒了这事不跟她说,这些天早出晚归还跟从前一样,营造着还在上班的假象,这就太可怕了。
没有上班去,那你去了哪里?没有在工作,那你是在做什么?想什么?为什么连我也不告诉,难道说你始终把我当成外人吗?
在恐惧和愤怒的双重夹击下,韩晓云张着两只手,不知该做什么,这时,外面一阵咚咚咚的闷响,不知是什么声音,震得人耳朵难受,那声音像个横着的大木头,耳膜就是一下下被撞击的钟,钝钝地痛。
对门装修的红纸条贴了快一周了,出来进去都能看见“开工大吉”四个大字。房主韩晓云也见过一次,女的衣服上有显眼的LV字样,垮一只包四处找放的地方,找了半天觉得这些地方都配不上自己的名包,于是还是跨在手上,手肘有刻意地轻微外伸,姿势有些神似某位去世的伟人。这要是韩晓云的客户,她立即就会专门抖开一条方巾铺在桌子上给她放好,再略带惊讶地赞美一句:鸵鸟皮啊,这得等了很久才能买到吧。
就凭这一句,对方就会把怎么买到这只包的过程详细给讲给她听,至少有五分钟的热络攀谈,她也就成功地把最新最贵的婚庆套餐推销出去了。
这种人不缺钱,特别爱面子,言谈举止中都带着无意为之但显而易见的优越感,不是“五十步笑百步”的优越,而是“何不食肉糜”的优越,因为他们就是在肉糜中长大的,完全不能理解世界上还有诸多别的活法,也完全接受不了普通百姓的精打细算,那叫寒酸抠门,活着都是丢人,没劲!
高家杰跟她念叨过几句对门什么时候装修的问题,韩晓云说你管他们呢,咱俩现在两头不见太阳这么忙活,爱怎么折腾随便,国家规定早八点晚六点,节假日和周末都不许动工,打扰不到咱们就行了。倒是奇怪这家这么有钱怎么不去住别墅,非要住到公寓楼里来。
听说是离那男的工作单位近。
韩晓云刚洗漱完,赶着刷墙似的给自己上妆:那有意思了,买这房子图你上班近,难道你们还是同事?富二代当码农,他能吃得了这份苦么。
唉人家家里好几套房,爱住哪儿就住哪儿。高家杰瞬间情绪低落,被忧愁笼罩的表情,韩晓云见多了不以为意,一边去拿包一边顺手搂了一下他的肩膀:别怕,咱俩当富一代哈,多挣钱,爱买哪儿买哪儿。
她的包是王雨诗从香港给她带的一个老款LV,图个皮实,用得也精心,好几年还能挎得出去。出场面才背这个,更大的场面她还有双鞋配成一套。平时她用的都是帆布包。韩晓云要真有几十万,立马去京郊按揭再买一套房收租,绝对不会去买鸵鸟皮名包,穷人花不起这份面子上的钱,也没兴趣花。
高家杰没说什么,只是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韩晓云临出门还喊他一声:你快点吧,别上班迟到了。
说起来只是几天前的事,现在回想起来,不知怎么似乎处处充满了不祥。
对门砸墙声越来越大,砰砰砰,似乎要把整栋屋子推倒了重建。可是韩晓云没心情计较这些,她又打了高家杰的电话,又是听了无数次的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她已经跟人事部电话过了,大公司那种冷冰冰的职业腔调人人都差不多,确认了高家杰真的已经在一个月前离职,也得了两个月的补偿金,毕竟他入职时间也才一年多,人事部还特地强调了是人员的正常调整,并非裁员,也祝福离职同事有更好的发展云云。
那你倒是跟我说一声啊,有什么事扛不过去的。韩晓云想起他要服药控制抑郁的那半年,常常回了出租屋,灯没开,他一个人在黑暗里坐着,她就自己开灯,做饭,烧开水,给他做一杯咖啡,多多加牛奶,自己坐在他旁边,胡乱吃几口饭,等着高家杰把热饮喝完了,才没事人似地跟他聊聊工作里的狗血和鸡血。
抑郁症没有什么根治不根治的,我们就瞎混。这事她没跟别人说过,王雨诗嘴巴太大,但也只有她听过韩晓云的心事,居然也就保密了,估计是觉得得这病蛮惨也蛮无趣,没什么八卦的空间。
她自己知道没有瞎混,自从来北京,韩晓云没有,也绝对不敢瞎混过一天。不是有退路的人,家里没矿,有矿也肯定是给弟弟,轮不到她。
高家杰不止一次跟她说:我好多了,跟你在一起,我比过去好多了。
他鬓角长了,韩晓云跟造型师借了个理发器回家给他自己推推,左边短推右边,右边短推左边,省下洗剪吹的三十块钱,她的手艺也练出来了,别说他的,自己的头发都随手剪剪算了。连这样的钱都省,不然他俩凭什么能买得起房。
买完了,背上房贷,接着结婚生孩子,给孩子忙活上学,世人不都是这么过的,韩晓云不想做例外。只是她看似平静无波的日子里,藏着一份别人不知道的用力过猛,猛就猛,总比你没有努力直接放弃好吧。
所以你到底是……上哪儿去了?
她本来想说死哪儿去了,不吉利,太大的不吉利。她给TT发了个信息,没想到TT立即给她电话,透着气急败坏的不耐烦:
什么,高山不见了,我操那还不赶紧找,你没报警么?你等着啊我请个假。这他妈叫什么事儿,我也才刚知道他离职啊,丫也不跟我说一声,唉太好面儿了,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怕什么啊。
高山是高家杰在游戏里的名字,TT始终都记不住他的真名。
哎不用。韩晓云没想到自己的声音这么软弱,赶紧又提高了点音量。没事儿没事儿,他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事儿啊,我就是跟你打听打听,你别请假,耽误你工作多不好。
TT声音更高了:什么工作啊,我看高山就是被工作逼的,我操昨天我们部门还有一个胃癌晚期的,才他妈二十六凭什么,也不是八十六了得这种病。你等着我跟你去找他!
谢谢你。韩晓云鼻子有点酸,她想不到关键时刻是吊儿郎当的TT真心帮她,看上去踏实可靠的老赵,根本是不想认识你了。
谢什么,今天不去找他,说不定明天想不开的就是我。我他妈的这就请假,谁拦着我我跟谁急。
韩晓云收拾一下东西,带了小瓶矿泉水,一推开房门忙不迭又关上,可是来不及了,对门砸墙漫天的泥尘已经倒灌了一屋子,她脚下的过道铺了一层灰,再踩上去就是清晰的两个脚印。
不是计较这种事的时候,她从门口杂物架子上抽了个防雾霾的一次性口罩戴上,把门快速地只开了一条缝把自己身体挤出去,饶是这样还是灌了不少灰尘进去。外面已经对面看不见人,对门大开着门,务必要把砸墙的灰土都散到外面去。
你们把门关上行不行?谢谢。韩晓云恨自己在这时说话还这么客气,那边就跟没听见似的继续狠命砸。她没空理论,这一张嘴,在口罩里面还吃了一口灰。
TT开车带着韩晓云去高家杰的大学,在此之前,韩晓云已经把家附近的地方找遍了,咖啡店,网吧,俩人常去的小饭馆,高家杰生活简单,俩人买房期间他几乎都没什么消费了,就有时候下班早,就买点菜肉水果,做一次两人能吃两天。
唉我说了你别生气,你说高山会不会去找他前面那位去了,我见过那个女的,跟你可是两个路数,昨天我在游戏里还见过她。TT是真担心高家杰的安危,他又补了一句:退一万步说吧,找她也没什么,可能就是说说话聊聊天。
去呗我无所谓。韩晓云那语气听了是绝对的有所谓,吓得TT不敢再说什么。
一股强烈的怒气从韩晓云的心里发作出来,如果这怒气能转化成能量,估计TT的车此时都变成火箭上天了。
你这算是什么?你把我又当什么?工作没了你再找了,就连我,你也可以光明正大跟我说分手,想找你再找啊,这不声不响玩失踪你算什么啊。
她不敢承认的还有心底至深的恐惧,高家杰的家庭跟别人不一样,独生子女的年代他并不是纯粹的独子,前面有个哥哥,高家骏,当年地方新闻的轰动一时的主角“小学生受老师训斥后自缢身亡”。
我哥样样都比我强,比别人都强,也可能就是太要强了,那次被老师说了几句,他就受不了。我妈说他就用得鞋带,两根鞋带接在一起……后来我妈从来不给我穿带鞋带的鞋,家里连绳子这个词都不说。
韩晓云还记得高家杰跟她说起这段往事时的情形,那次他们第二次做爱,感觉都还不错,她窝在他肩膀上,他仰着头直直地看着天花板,想不到竟然说出这样的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好,抚摸他,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去用嘴唇封住他的嘴,他们又来了一次,漫长的动作让两个人都累得睡了过去。
但那一直都是高家杰的阴影,她知道。他从小就被父母说什么都不如哥哥,高家骏也许是本来就确实很完美,也许是在父母痛苦的思念中变得完美,总之是用来反衬他处处的不完美,尽管他已经很努力,也是一名小城里的高材生,考上985来北京,那也不行,因为高家骏如果活着,一定能上北大清华,因为他活在如果里,所以弟弟永远不如他。
两个小时一无所获,TT也有点慌了,他不断地问韩晓云:这丢的是你老公还是我老公啊,你怎么就一点都不带着急的?
韩晓云心说着急有用么?嘴上却说:你对朋友好,热心,我是着急得没办法了。
TT一想也对,这就跟打游戏他带过的无数女徒一样,人家没办法么,当然就得他有办法。可是这平白无故一个大活人不见了,游戏里或许还有办法把他揪出来,现实世界没那么容易。
两人还是回公司找了老赵,老赵推三阻四不情愿,但被TT硬逼着出来了,韩晓云也不说话,眼睛里渐渐有了泪。老赵见了也不落忍,干咳了几声:
哎你也别生他的气,家杰虽然我们老同事了,我也不敢说了解他,反正这回裁……离职吧,也不光是他一个,我们部门砍掉了一半,刚毕业的实习生一口气补位五个,说白了就是换年轻人,我也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家杰可能就是心里闷,出去散心,不想跟谁说话,他就这脾气,你也知道他,一遇到事了,他心重,也不跟人说的。
韩晓云把那两滴没忍住的眼泪抹了,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那您觉得,他能去哪儿呢?
说来巧了,那几天我们要搞团建,说要去水库边上露营烧烤。老赵一边说一边打了个激灵。
我操,水库……你这嘴……TT也不知道该骂什么。
那也不是我选的地方,你们干吗总赖我啊,我这边好多事儿,谁不是奔着谋生糊口啊,噢就你仗义,就你有交情,你不也找不着么?老赵脾气上来了,秃顶上一层细汗,从兜里掏了颗药片直接咽了,连水都没喝。
韩晓云站起来:那我不打扰了,谢谢您了。她起身就走。
老赵在后面跟着:别别,你……唉你吃饭没,我带你去食堂吃点?你放宽心,他跟你感情那么好,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的,你,哎你上哪儿去啊?
我报警。韩晓云再也不想耽误时间了,她正在想应该在哪里报警合适。是高家杰身份证老家小城才能报失踪,还是在北京就行,他俩好歹也是在北京多年纳税,有了购房资格并买了房的人。
TT回头扔给老赵一句硬邦邦的话:要让我知道裁他是你报的,我他妈跟你没完。
老赵一个人站在原地,小声说:都凭良心吧,我能砸谁的饭碗啊,有那资格么我。
小区离派出所不远,一个年轻警察接待了她,听了韩晓云说完,他眉头皱了起来:
会不会是回老家了?
不会。他都好几年没回去了,工作太忙,两年都是除夕加班。我也是过年不回家,因为我做婚庆,过年期间是旺季。韩晓云低下头,这事平时忙叨叨地没觉得有什么,跟人说才觉得有些心酸。
噢够忙的,你们俩口子挣钱不少吧,这都买房了,有没有什么钱债纠纷,平常跟谁有矛盾没有?
没有。韩晓云回答得非常快。他们俩在北京,树叶掉下来怕砸脑袋,一对与世无争,用流行的话说,佛系,拼命干活攒钱已经耗尽了精力,哪来的空儿去跟人结仇怨,钱上面信用卡都定期还,除了房贷这笔欠银行的巨款,别的哪有债务,一无所有,就算借谁又能借给你?
警察问来问去,还在TT身上多看了几眼,吓得TT有些结巴:我,我就是高山的朋友,狭路相逢那游戏您玩么?我们俩队友。
玩啊,你那个服务器……咳先不说这些,这情况我大致清楚了,给你登记下来了,我们先查一下现在的资料,这是满了24小时,但是就从您说的这些情况来看,不能确定他有生命危险,所以我们也不能马上给您报失踪……
他有抑郁症,他有自杀倾向,他失业都一个月了一个字都没跟我露,我怕他想不开……韩晓云觉得这些话说出来烫舌头,可是不说她就要被憋死了。
警察的脸严肃起来了,他起身到了里屋,韩晓云和TT在外面等着。她胡乱地抹了几把眼泪,觉得自己哭得有些丢人,可是眼泪不受控制,忍了太久开了闸门,再想关就不容易。TT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翻了翻衣兜也没有纸巾,何况他也有些眼睛发热,脚底板凉飕飕的,谁经历过这样的事儿啊。外表看上去像不良少年,TT其实是一等良民,这辈子都是头一回进派出所。别看游戏里喊打喊杀,这一进警局,立刻气短三分,莫名其妙地心惊肉跳。
丁一鹤在电脑上浏览着最近内部通报的无名尸体,不多,就那么几个,他算是老警察,可每次看着各种死况的无名尸,还是心有不忍。有相当一部分是自杀,尤其是那种穿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尽力把自己安排好了,不麻烦别人的体面人,特别动他的心。人这一生,得忍多少憋屈才能决定去死,就连死,也是谦卑谨慎的,生怕让别人烦。
新警察申报这个失踪通告,丁一鹤看看,感觉这属于五五分,可大可小的一事儿,青壮男子有学历有工作,刚买了房还不到半年,女朋友看样子也是个本分人,说话条理清楚是个办事的样子,多半是一时心里难受找到地方安静安静,丁一鹤判断,最坏的不过是酗酒,嫖娼一类的,规规距距的人容易找这些不规矩的地方发泄,他就曾经把一个报案失踪的中学男老师从一个小区的按摩床上拽起来,那还是优秀教师呢,人么,内心都有黑暗的地方。
但要说这不是个案子,也不对,丁一鹤刚办案不久,跟着一个老警察,来报案的一对夫妻家里丢了钱,妻子哭天抢地,哭得他都跟着难受,但那老警察一眼就看穿了,说这个女的有问题。丈夫还直安慰她,看着也是很和谐的一对了。
后来一查果然,这女的在外面有个多年的情人,钱都偷偷拿出去给情人跑买卖了,开始能挣点,俩人花天酒地还成双成对出去旅行,后来亏空了,实在补不上窟窿,女的才贼喊捉贼张罗报警。
而丈夫对这一切真是一无所知,完全被蒙在鼓里。丁一鹤佩服老警察的眼睛,老警察冷笑一声:有泪有声那叫哭,有泪无声那叫泣,无泪有声的,那就是嚎,这女的一路在那里干嚎,她根本不伤心,就是害怕,她是报警的人她怕什么?心里有鬼呗。
丁一鹤远远地看了韩晓云一眼,他知道这是真正的伤心,而且是把伤心小心翼翼叠好了,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那种懂事儿的伤心。
懂事儿的人,都活得憋屈。丁一鹤暗地叹了口气,做了记录,又打了几个电话。
韩晓云从电梯里一出来,就被灰尘呛得不行,她几乎是摸索着到了自己家门口,掏钥匙开了门。对面还在砸,大开着门,一趟趟地拉着砸下来的水泥块,墙漆。韩晓云不想过问这些,她狠狠地按住自己的口鼻,侧着身子把自己放进门缝,用力地关上门,但这本该是很大的关门声,在砸墙声里微不足道。
这世界只想按自己的步骤去走,不会管她是哭还是笑。韩晓云这时才哭出了声来,她边哭边拔电话,一次又一次。
高家杰那边永远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关键时刻你并没有一个可依靠的人,但这种状态,韩晓云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
自从考学来北京,自从毕业时跟当初大一就追求自己的同乡朱易轩分手,她渐渐就习惯了做什么事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找房一个人上班,一个人回出租屋给自己做一碗青菜面,有时就一个白煮蛋,  她不觉得苦,而且慢慢体会出了乐趣。
如果不是遇到高家杰,她觉得孤独终老也不算是很坏的结局,甚至可以说是幸运的一种,平淡安稳一个人走过人生的各个阶段,不为家庭关系烦恼。韩晓云觉得自己比从前强壮得多,以前她是个除了考试看书什么都不懂的小城女孩,在工作里学习历练,她能清楚地看到另一个更像个样子的自己在破壳而出。
尤其是在遇到高家杰的那个晚上,庆翔组织的同乡聚会,大多是单身,还有朋友凑热闹一起来的。高家杰是庆翔的室友,庆翔跟韩晓云是高中同班同学,初中在同一个子弟学校。那天他们俩都迟到了,高家杰还奇怪地看了看韩晓云,心说这姑娘干吗一出地铁就一直跟着我。韩晓云倒是完全没注意到他,她一会儿就刷一下手机地图,生怕这陌生地方找不到聚会的饭店。
去的时候那边都开吃了,韩晓云一眼就看见了于丽洁,眼睛就盯了上去,跟她做婚庆能把所有人都哄得开心满意不同,韩晓云也是经历过为收尾款拍过桌子的人了,更不是初中被于丽洁这种所谓的大姐头随意欺负的小女生了。
于丽洁感受到了韩晓云的敌意,这才尴尬起来,僵硬地笑着,端了酒杯,说咱现在都在北京了,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以前有得罪你的地方,就盼你原谅了。说完干杯,讨好地看着韩晓云。
韩晓云随手也端了杯酒,一抬手泼在于丽洁脸上:你早就应该道歉,我不原谅!你打人,骂人,每天堵着搜身抢零钱的时候,你怎么没想到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于丽洁的狠劲儿和酒劲儿都上来了,她轮起一个啤酒瓶子想打韩晓云,早被旁边的人拦腰抱住了,大家也都纷纷劝架:
女孩子们哪有喊打喊杀的,这边离派出所可近了,别惊动警察。
得了得了吧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了,你这气也出了。
庆翔涨红了脸,一直追着韩晓云到走廊:哎韩晓云,我不知道你俩有过节,对不起啊我也没喊她,她跟着别人来的。
韩晓云眼神却有奇异的亮光,忽然笑了,那笑容在走廊镶嵌的镜子里,显得有些肃杀的美:没事儿,我得感谢你,我觉得今天是多年来的一口闷气给出了。对不起,打扰了你的聚会,下次我请你。
庆翔抓抓头:我要出国了,就韩国还容易点,听说去了还让打工。
高家杰一直在后面,开了口:我送送你吧,咱俩好像是一个地铁站下得车。
韩晓云又一笑:行啊,走吧,我还多一个保镖呢。
平时她不喜欢跟人开玩笑,连庆翔也觉得那晚上的韩晓云有点不同,比平时要豪放,跟于丽洁相比,只怕她更有江湖气质。然而韩晓云心里想的只是终于报仇了,少女时代里的种种烦闷不堪,总算有一点点弥补,来得迟而且轻飘,但比没有好。
地铁上高家杰问她是不是觉得很痛快。韩晓云说是的。高家杰说很羡慕你能这样做,不是所有的郁闷都能这样一下发泄出来的。
韩晓云这时才注意地看了看他的脸,地铁灯光下,高家杰的脸苍白清瘦,眼睛显得有点漫无边际的大,第一眼看难免会被赞一句帅哥,但是接着就乏善可陈,多半会看到他牙齿不够整齐,脸上还有痘印。
你有什么郁闷?韩晓云不知道问了这句话之后,就开始了一段关系。
高家杰送韩晓云回了家,互道再见,他还站在那里不动,规规矩矩两手下垂,有点像大学军训时站军姿,韩晓云走了几步回头一看他还在,有点诧异。高家杰笑笑说:我看着你上楼。
她那时租的老公房没电梯,单元门口黑洞洞的。
这句话韩晓云每次想起来心里会有一丝悸动,在北京她照顾自己颇为周到,没有被人照顾过,也是她不想给谁机会。高家杰始终都是个很郁闷的人,但他对她的好,一点一点地,细细碎碎,她都好好地接收下来,有时也会暗自庆幸,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个从来不盼望过圣诞节,因为从来也没有礼物可收的人,所以上天垂怜,给了她一棵挂满礼物的圣诞树。
在电影里她看到过圣诞节过了,圣诞树们往往被作为垃圾运走,在碎木机里刷刷绞碎成粉。但圣诞节就这么快过去了吗?她还没来得及把上面的礼物摘下来啊。
对门的声音震耳欲聋,韩晓云戴上了一次性口罩,猛地拉开门,大声喊起来:
关门!你们应该关门知不知道?这边有人,楼道不是工地!
那边这才关了门,粉尘弥漫在四周,液体一般。韩晓云回了屋,把自己的衣服统统换下扔进洗衣机,又大力擦地,擦下来厚厚的灰土粉尘,干脆这块抹布也不要了,掉进垃圾桶里砰地一响……这几天似乎都没有什么垃圾。
她不去想了,那边同事的电话在呼叫,婚礼的视频直播马上就要开始了。韩晓云得上线去盯直播,看着现场的每个细节,随时作出提醒,及时纠正。有一次新娘的妈妈被人恶搞,戴着新郎的礼花上了台,宾客们固然哄堂大笑,但丈母娘没那么大度,视之为奇耻大辱,后来尾款收得极为艰难,到底给她免了两千块。
不能出错,要出彩,不能说一句不吉祥的话,要多说好话,多微笑。从公关到婚庆,韩晓云觉得微笑的表情像是刻在了自己的脸上,每次甚至都能感受到纹路在丝丝蔓延,固定下来,就是一个活的表情包,温和有礼,可信赖的职业形象。
至于她是不是冷和饿,面对几百人的场面是不是害怕,她男朋友是不是失踪了焦头烂额,没有人关心。
丁一鹤看着同事传来的无名尸体照片,体形高瘦,177公分左右,黑色长裤,蓝色格子衬衫,身边有一个电脑包,被发现时躺在河边树丛里,那地方较为偏僻,所以隔了将近两天才被钓鱼者发现。
这小伙子仁义,不吓唬人,就跟睡着了似的,我还以为他真睡在哪儿,喊也不答应,一摸都凉了,哎哟谁家孩子啊,还不心疼死。钓鱼老大爷絮叨了半天,还掉了老泪。
韩晓云看着婚礼现场,提醒同事舞台上挂的花有点松,可别一会当场掉下来。同事那边给她传过来一份串场词,她机械地看了一遍,白头偕老,和谐美满,佳偶天成,吉祥如意。
这些话是一根根的针,在扎她的心,她看着屏幕那边的婚礼,听着外面沉闷的砸墙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不安在翻涌,上涨,直到把她吞没。
初步判断是自杀,现场的警察给丁一鹤回了个电话,具体情况等法医来鉴定。
丁一鹤又看了看现场的照片,放大了那张脸,神情安详,双目合拢,他从心里叹息一声,大好年华,女朋友谈好了,俩人还买了房,接下来就差结婚生子过个安定的小日子,这个坎怎么就没过去呢?
检查一下随身物品,电脑手机封存起来,回来要看看里面的资料。新警察在那边答应了一声就挂了。
他觉得这案子也就差不多了,接着通知家属,该办后事办后事,他们又接到一桩报警,是女中学生负气离家出走的,这也是可大可小的事,大的像这样自己想不开轻生了,或者被人谋害性侵,小的估计也就是跑火车站去个旅游景点散心,再不就出门去会网友,铁路那边准把她给拦下来。
这世界深广如海,人不过是条孤零零的小船,谁知道什么时候一个波浪就把小船给打翻了。丁一鹤抽屉里有颗佛珠,是他爸爸留下来的,他爸爸是退伍军人,大厂保卫科科长,离婚后一直独居,丁一鹤跟着妈妈姥姥长大,和爸爸的关系不咸不淡。但是等到爸爸生病了,他去陪护,才听爸爸说了些心里话,然而,多年隔阂让这些话显得生硬冷僻,他只能存在心里,让时间慢慢融化。
父亲去世后,丁一鹤和女朋友分了手,一个人常年在单位里值班,别人都说他是工作狂,只有他自己知道,对眼前的一切有些厌倦,每样东西,每件事都被涂上了不能言说的灰暗,那灰暗还会滴下来,一点点都落在他身上,他整个人也是灰的,倦的,但在别人眼中,这是男人成熟的标志,沉稳了,可堪大用。
副所长不止一次说等他退休了,这位置就是你小丁的。
丁一鹤唯唯诺诺,不敢答应也不敢不回应。他藏起了很多事,尤其是自己的感受,他没告诉任何人其实他害怕面对受害者家属,有呼天抢地的,有直接昏倒的,还有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有眼泪哗哗直流的,那种体面人竭力压制的悲伤尤为可怕,他宁可不穿防弹背心去抓捕凶犯,也不想去面对核爆一样的悲伤。
但没有人知道,所有人都信赖他,认为难办的事应该找小丁,准给你踏踏实实办好。小丁熬成了丁哥,丁哥再熬成丁所长,这也就是一眼看得到头的一辈子。
活完这样的一辈子,就算是成功么?他冷笑了一声。
韩晓云接到丁一鹤的电话时,却出乎意料地冷静:
发现他了?嗯,在什么地方,我去。
丁一鹤得承认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自己吃了一惊,甚至让他怀疑这死者家属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第二次电话里,韩晓云的声音甚至更冷漠了:
怎么了,我正收拾东西,一会儿就走。后事?我自己能办,我家做殡仪服务的,我当然懂。
丁一鹤很少遇到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场面,但这下他真的卡住了。
没别的事了吧,那我挂了,哦谢谢您了丁警官。
王雨诗在东京正兴高采烈地操办喜事,这个大单可是她费尽心力搞定的,一定要做成高端婚礼的样板,以后也好再跟别人客户说。
她万万想不到自己微信上收到这样的消息:高家杰自杀了,我得给他处理其余的事,请假三天,麻烦你了。
她火速要跟韩晓云电话,韩晓云都掐了,不接。王雨诗想起几次见了高家杰都是笑眯眯一张脸,再老实不过的样子,一时悲从中来。婚纱店员却误会了,赶着递给她一张纸巾:太美了对不对?人生的重大时刻穿上这样的婚纱,才是最光彩照人,让人难忘的。
王雨诗抽泣着答应了一声是的。她本来准备给韩晓云挑一顶头纱做惊喜礼物,可是眼看着好友竟然用不上了,这算什么。
韩晓云小时候玩过一二三木头人,这游戏的技能,在她成年后多次发挥作用,老板骂你的时候,客户刁难你的时候,遇到什么事别人觉得年轻姑娘好欺负,撒泼使赖的时候,她都能一秒让自己变成木头人。听不见,看不见,我该干吗还干吗,木头人看着是一动不动,却也硬邦邦地,让人拿她没办法。
她只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那套黑衣服还是上次清明节回家时穿的,这次穿腰围略大,没想到几天功夫瘦了下来。韩晓云穿好了衣服拿好包,检查了里面的证件,银行卡,又从支付宝转帐了一万块过去。不管红白事,办事就得买东西,就要用钱,没钱寸步难行。
她打开衣橱,高家杰还不如她,她总得置办几件正装出席场合,程序员天天格子衬衫牛仔裤,冷了穿件登山衣,要再骑上电单车,就是个送外卖的。高家杰还算是男生里比较讲究的,他穿西裤,皮鞋,衬衫还是衬衫,偶尔单位有要求,系上领带也是中规中矩的白领模样。
有两件白衬衫是韩晓云新给她买的,西裤一色都是黑的,还有一双皮鞋没怎么穿,比较贵,他舍不得。韩晓云把衣物和鞋都装进一个手提袋里,又拿了一条毛巾放进去,想了想又放了一条。再想一想,要给他擦擦身体,他那么高,不知道够不够用,她胡乱抽了几条毛巾,把最后一条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你不要我了吗,你再也不对我说话了吗,世界上的人还有那么多,可为什么,每一个都不是你呢?世界上的人,每天都要走掉那么多,为什么你也要走,留下我一个人。
然而她没有时间哭太久,她背好包提着东西出了门,对门又是开着门作业,工人一看见她赶紧关了门,夹杂着几句闲话:对门的凶女人吼你,快点关上,等她走了再开么。
她穿越那些灰尘就像从火线上穿过一样,空气中无形的子弹嗖嗖地飞过去,一颗颗都打中她,在她身体上击出大小不一的洞。
高家杰的遗体在河岸附近的一个太平间里停放,她先问了收费标准,然后交钱,要求多保留几天,等着他的父母来一起商议。办事的人极少见到家属如此冷静的,吓得有点说不出话。韩晓云倒是解释了一句:我家也是做殡仪服务的。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出身,这样的行业跟自己长大的小城一样,不值一提,提起来徒然令人尴尬。四线小城生活的人,都是一模一样的面目模糊,经不起细看。至于那个殡仪服务的生意,原本还是远方姑婆的,因她自己无儿无女,韩家逢年过节都跟她走动,寒暑假韩晓云也常去陪她住,帮着叠冥纸元宝。姑婆待她甚好,大学还给她出了第一学年的学费。
等到姑婆去世,大家想不到她竟提前公证了遗嘱,交到社区,把一间铺面房和这份生意,都留给了侄孙女韩晓云。韩晓云不禁想起她平素说过的话:
你有弟弟,家里什么都是他的,姑婆这点东西,将来就给你,你一个女孩子啊,生活可不容易哪。
她伏地大哭,披麻戴孝,抱着姑婆的灵位,平生第一次操办了一场丧事,又是主事人,又是孝女,这时她才发现,从小姑婆有意无意教她的规矩,也都派上了用场。
姑婆,你教我的时候,是不是想到了是我要送走你呀?可是你想没想到,我现在,又要去送走他……我知道了,生活真的太不容易了。
丧事从来就没有人多好办事这么一说,除非是再多人都得听主事人的,殡仪服务也知道找谁作决定,多半决定的是怎么花钱,这个钱一般都是现结,没有说让谁垫付或者欠账的,这对事主家来说是最大的不体面。中国人几千年的修炼中,专门有个项目叫死要面子活受罪。死了也是要面子的,面子是做给活人看的,活人的较劲怎么着也比死人要厉害。
韩晓云终于又看到了高家杰,似乎隔了好几年没见,又好像刚刚他才笑着出了门。
她拧湿了一把毛巾,给他擦了擦脸,露在外面的皮肤,他的脖子上有勒痕,很细的一道,高家杰是用鞋带把自己吊在一棵小树上的,身体半躺在河堤上,重力下坠,人就慢慢窒息死亡,韩晓云呼吸困难,觉得那绳子就勒在自己脖子上,越拉越紧。不行,她得撑住,她得把事情办完,这是他最后一点需要别人帮助的事,以他们俩都是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个性,非要说要谁来帮一帮,那也只能是她了。
毕竟不久前他们还在一起商量怎么操办婚礼,生个孩子到哪边去上学。
她给他擦洗完了,又用干毛巾把水分吸干。以前高家杰洗澡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她也曾经拿块毛巾给他擦。有一次她加班回来累得不行,倒头就睡,却被湿毛巾弄醒了,高家杰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说看她一脸妆怕她睡觉不舒服,想给她把睫毛膏擦掉。
等我死了你再给我擦身吧,还来得及呢。她好气又好笑,起身卸妆洗澡,高家杰还给她热了一杯牛奶,韩晓云喝了,给了他一个牛奶味的吻,深而长,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悸动,他却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说她太累了,赶紧睡觉,不然明天还得早早去酒店办婚礼,没有体力可怎么熬。
说过的情话,如今都是谶语。什么累死了,要死了,爱死你了,你去死吧,本来韩晓云很忌讳说这些,但她有时也说过,只是一说出口,心里就颠簸了一下,泼水难收,知道不吉利也不能删除了。
她跪下去,在高家杰嘴唇上吻了吻。旁边的新警察到底入行时间还短,见此情景,背过身去悄悄抹去了眼泪。
韩晓云没有眼泪,她忍住了,据说眼泪若沾到逝者脸上,会变成来世的痣和胎记,若有来生,我希望你皮肤光滑长相漂亮,我不能用悲伤拖累你。平时高家杰跟她也玩过幼稚的游戏,睡公主被王子吻醒,他也常常装睡等着她来亲吻。
只是这一次,为什么你不肯睁开眼睛,吻回来,为什么我的吻再也不能叫醒你,为什么你不是在装睡,为什么你睡着了,再也不愿意醒过来,看看我?
她那一万块,交了各种费用,却也发现如今各处都可使用微信支付和支付宝,不见得非要刷卡或使用现金。百忙中她还买了两杯奶茶,给新警察一杯,停尸间的管理员一杯,两人出去在外面喝了,可以,这女人还知道照顾别人,心没有乱,没有乱就能把事扛下去,有人扛事就好,就还不至于一团糟。
高家杰的父母第一次见韩晓云,印象就不好,无论儿子未婚妻什么样,如果是这种情况下才仓促见面,印象都好不了。她头发乱,眼睛红肿,黑衣服皱巴巴还沾着灰,见了人干巴巴地叫了伯父伯母,高家杰的妈妈已经哭了一路,这下又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我儿子啊,我只有这个儿子了……小杰,小杰你怎么就走了……
韩晓云木无表情,也没有跟她抱头痛哭,她只是轻轻地搀扶着高妈妈的胳膊,让她别站在人流里哭,车站人来人往,别让人踩着碰着。
高敬天的心里满满地全是怒火,他竭尽全力去维持这愤怒,不让悲伤有隙可乘。
大儿子夭折,小儿子身上背负的是双份的希望,可是他哪有一次听过自己的话,考研,考公,考教师资格证,谁家孩子不是毕业了忙这些,要能在北京落户口当然好,要不然就得回省城,回家乡,总得给自己找一碗可靠的公家饭。当初高敬天下了岗,还不是四处走门路,才勉强又在一家国企挂了职,拿一份清水工资,穷归穷,但你是个有职业身份的人,在社会上有地位,你才像个人样。仗着有个大学文凭,仗着年轻,在社会上瞎混,你能挣到点钱,可那都是虚的,将来谁给你办退休,你有病谁给你报销,老了退休金谁给你发?
这些事不能想,一想起来他的心就变成了地狱,连带会想起高家杰临走前挨得一耳光,他打得自己手心都痛,那痛是痛在骨头里的。
你看看吧爸爸有没有说错,爸爸盼着你好才管教你,你不听,你总说要走自己的路,不用我们管,你走了,可你走的是个怎样的路,你今天是个什么下场啊。
和漂在北京的很多年轻人一样,高家杰和韩晓云同居两年,谈婚论嫁,但是也还没有见过彼此的家人。从故乡出来的年轻人们,似乎咬紧了牙关要把故乡抛在脑后,包括自己的家庭。父母往往是等到快婚礼了才见到自己的女婿或儿媳,他们没有资格说好或不好,可以或者不可以,能让儿女通知一声就算不错了,领个结婚证打电话告诉家人一声就去上班,这样的也不少见。
旧的习俗在轰隆隆地倒塌,虽然现实里静寂无声,人人都假装只要能结婚就是天大的好事,假装忘了自己跟眼前的新人刚见面,就要建立起牢固的亲属关系。韩晓云见过许多婚礼上互相吐槽的男家女家,婆婆媳妇,岳父女婿,更不用说互相看了不顺眼的两家亲友,但这些都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后浓缩一张大团圆结婚照,你好我好大家好,花好月圆白头到老。
真相并非如此,但人们更关心是不是共同维持好了一个面子。真相到底为何,老祖宗们也早总结了万能金句: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么。就这么混混沌沌地也是一生,流行歌里又唱了:平平淡淡才是真。
韩晓云安排了酒店,高家二老坚决拒绝,这也能料到,韩晓云带他们回到住处,家里已经收拾清爽,请二老安歇,她自己提了随身东西,准备去酒店。
你坐下,我们还有话问你。高敬天的语气中充满威胁。
韩晓云手里捏着手机,想起新警察跟她说的,有任何事,都可以电话找他。
小韩,我听说过你,小杰有什么话都不愿意跟我们说,就是两个月前,跟我们说跟你在一起有两年了,还说要结婚,本来我们还很高兴,想给你们操办一下,可谁知……他的事我们不清楚,只有你最清楚,你得说明白,他为什么就这么走了,留下话没有?
我不知道。这几天我特别忙,没注意到他的作息变化,听他同事说他离职快一个月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失业……韩晓云自己也觉得困惑,失业就足以逼死一个人么?
哼你们买房子也不跟家里说一声,小杰还说什么做了公证,我儿子没有那么多心眼,是你的主意吧,这下他走了,这房子,是不是都归你一个人了?高敬天想不出别的攻击点,房子,北京的房子都是天价,他觉得多半是儿子被眼前这个女人骗了,灰心失望才死的。
不是,我们公证的是首付每个人出资多少,月还款都有银行流水,头一年是他付的,第二年开始到现在都是我付的。
你倒是牙尖嘴利,我儿子跟你在一起,他死了,你脱不了干系,明天我要去警察局,我要求详细调查,我儿子好好一个人,为什么他就……高敬天实在不能接二连三地说出这个死字,他的老泪滚滚而下,一滴滴都烫手。
韩晓云烧了开水,给高家二老泡了茶,又低声告诉高妈妈说饭锅里煮了粥,高妈妈边哭边点了点头。她提上包,不管高敬天怎么喊叫,走了。她需要睡觉,休息,有了体力才能办事,一个人死了容易,身后无数的事都得有人办完。
她以为那份殡仪生意转给了弟弟,自己永远也不用跟这些事沾边儿了,有时还被王雨诗开玩笑,说你一衰带十旺,从白事跳到红事,绝对打杀四方称霸天下。她是这么说,也真觉得有点灵,不然凭什么她们俩一个做公关出身,一个做时尚新媒体,组合起来竟然真的开创出了一点局面,至少给十来个人发工资绰绰有余。
然而,你越是以为,苦苦打拼后,生活会露出一点笑脸给你,灾难越专门挑这个时刻降临。韩晓云彻夜难眠,临到凌晨才朦胧打了个盹,梦里高家杰还在对着她笑,她着急生气,恨不得扑上去打他两下,可是又想紧紧地抱住他,说你别走,你跟我说话,我们说好了要结婚的。她的身体像被巨石压着,怎么也挪动不了,看着他走远了,一点点地消失了,她猛地一挣,猝然惊醒,后背全是冷汗,窗外已见天光。
高家二老早早去了殡仪馆,看着儿子的遗体,又是一番彻骨悲伤,高妈妈哭得昏厥过去,高敬天只得用力掐她的人中,掐得她皮肉青紫才醒转过来。韩晓云带了热水,给高妈妈喂了几口,缓回气来,一巴掌把杯子打翻了: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儿子要寻短见?你就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是,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也想找人问问为什么,但韩晓云能做的,唯有默默走过去弯腰把杯子捡起来。
丁一鹤想不到这死者的父母如此难缠,他反复说了发现尸体的过程和警方的自杀结论,但是高家父母不能被说服,他们只管说自己的,说到没的说了,就含泪看着警察们,那对犹如轭下牛马的双眼,谁看了都会想起自己的爹娘。设身处地想想,若是自己的孩子走了绝路,自己该是怎么难受,若是自己莫名其妙就没了,爹娘又是怎样的心情。
新警察去给二老买了盒饭,这时大家才发现已经到了中午,二老并没有吃,高妈妈揉着心口说我吃不下去。高敬天翻来覆去,就一句话:
这不行,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没有人能给他们说法,面对这样的现实,他们也找不到任何说法。韩晓云中间接到了几次微信提示,她出去看了一眼,公司的公号更新了,那场东京婚礼果然美不胜收,新娘的婚纱梦幻无比,看起来就像迪斯尼里的公主,传统和服雍容华贵,连相貌平平的新郎都被衬托得气度不凡,真人那种拘谨扭捏都看不见了。
毫无疑问这又将是她们公司的一次阶段性胜利,以后可以接更豪华更高端的婚礼,也就是说,可以挣更多的钱。韩晓云心里没有一丝喜悦,相反,只被这样的胜利和美图催得更为悲酸。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哪里做错了,你不留下一句话给我,这么绝情,毫无征兆。而我又是蠢到了什么地步,一点异样都没有发觉,整天就是忙该死的工作工作,为了别人家的喜事操劳,做好了一千个一万个项目,到底这些跟我的人生有什么关系,谁又会知道,就在我身边,我的爱人已经决定了一个人去死。
丁一鹤出门,跟韩晓云说:
怎么着,这二位老人你怎么弄?
不知道。韩晓云的话把丁一鹤又顶一个跟头,但他也知道这是大实话,不知道怎么办,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对的。
这边局里打算给他们买回去的车票,跟这儿耗着也不是个事儿。你觉得呢?
哦,车票我可以买,如果……他们同意回去的话。韩晓云进入了木头人状态,丁一鹤发现这女的搞不好比那两个老人还不好对付。
他真的没跟你说什么?丁一鹤试探地追问了一句。
韩晓云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是一块石头丢进了深潭,丁一鹤不愿意面对这种复杂的眼神,他看向了别处。
要是说了,就好了,至少我也能有点准备,哪怕就说他真的想要走了,怎么劝也不行了,那我是不是也能提前知道这件事,让我别这么狼狈,这跟车祸一样,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大车给撞在那了,动不了了,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他要能跟我说什么的话,也许他就不至于走这条路,就不会死……
两道眼泪是自己喷出来,她阻挡不了,早晨她还给自己上个淡妆,被眼泪冲得一道一道的,幸好没有上睫毛膏,这忽然冒出来的念头让韩晓云觉得滑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睫毛膏。丁一鹤摸下口袋,还有一包纸巾,他打开拿了一张递给韩晓云,她开始没反应,后来接了过去,泪眼模糊地说了声谢谢。
丁一鹤暗自叹了口气,自从母亲也因病去世后,他孤身一人,唯一可投入的也就是这份工作了,不知道自己死了,会不会也有人哭几声,有人为了他去坐在警察办公室里要说法。没有,当个警察,能平平安安死在床上算是幸运的,倒在地上,挂在墙上,这样的事儿也见得多了。
所以,这个程序员好端端地干吗要寻死呢?按说自杀么,没有案子,但丁一鹤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他粗略看了下死者的手机和电脑,也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太干净了也让人起疑,成年男子手机里如果有点色情图片,小视频,黄色网站地址之类的,十有八九,这个人连聊天记录都一本正经,笑话都不说一句,让他有种感觉,你看到的,都是他想让你看到的,都是他的面具。
我会看看你面具后面到底有什么的。他心想。
高家二老直到警察局下班了才离开,丁一鹤开车把他们送到了韩晓云公寓楼下,韩晓云下来接他们,向丁一鹤道谢,丁一鹤说没什么,如果你在家又发现什么线索的话,记得交给我。
韩晓云面无表情,说:他东西不多,就那些,我还没动过,您要想看可以跟上去看看。
一行人默默地上了楼,都被楼道的灰尘呛了一嘴灰。韩晓云说我让他们关门了,总是不听。
丁一鹤过去敲了下开着的门,很灵,一瞬间电钻声全停。
不能这样,你们得关门,知道么?他声音也不大,门里面的工人却像接了圣旨,一迭声地答应着,立马把门关严了。大约是绝想不到被报警了,警察亲自上门来警告。如果只是一个弱女子,每天好言好语地商量,请他们关门,那是绝对不服的。欺软怕硬,人之常情。
戴上了手套,丁一鹤很迅速地把这个小家的东西都翻了一遍,干净简单,就像他的手机内存,显然这是刻意收拾过了,凭着直觉,丁一鹤能判断这是男人自己做的,韩晓云说了她没动就是真的没动。所以也更坐实了他是自杀,临走前把东西归置清楚。但水太清了,就没有鱼了。
这纸条,你见过没?丁一鹤从小书架上拿下几本书,翻开其中一本,拈起张纸条,给韩晓云看。
没有。韩晓云很机械地回答,但她看清楚上面的字后,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奔涌出来,她两肩抽动,以自己最不情愿的方式,在别人面前放声大哭了起来。
高家杰的笔迹,他写着:当我离去时,请你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