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承休自诩是个顶市侩的十三行商人,在这个剃发留辫,布艺非三浣不易的朝代里,他西装革履短发恣意。
山水塔楼岸岛船坊,潘承休真真做到了富可敌国。商人历来自私了些,在遇见戚里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要与这个时代的危亡扯上什么关系。
戚里自幼被送到了英国读书,当他满心抱负的回到自己的国家时才发现它早已千疮百孔。
堆金积玉碰上朗月清风,因为“鸦片”二字,他们被紧紧锁在一起。
潘承休:“乱世纷嚷,我只护戚里长安。”
戚里:“覆巢之下无完卵。承休,盛世不易,万莫吞鸦。”
茫茫沧海无垠,今日相较于平时的骇浪惊涛更添了几分平静柔和。
这艘来自英国的商船在海水之上静静飘荡了近半年之久,船上被海水打湿的木门纵然雕花贴金却依旧挡不住锈意。门前的人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了把手转动,在木门吱吱的声响中踏着倾泻的阳光走出,站在甲板之上向着远远现出的码头遥望。
他抬起纤细的手腕,点出一根手指远远描绘着那码头上的一景一物。
划过人来人往的街市,画出布衣长辫的人影,有海风从甲板上掠过,带走了这人戴着的一顶圆沿的巴拿马礼帽。他没有回头去追吹走的帽子,而是任由海风将天生有些卷度的短发吹起,露出浓密的睫毛下一双清澈的眸子,像是揉碎了海面的波光粼粼衬了进去,顾盼生辉。
迷了路的帽子被身后走来的一位金发碧眼的男士弯腰捡起,他伸手将西装上的褶皱抚平,皮鞋敲击甲板发出声响走向前面远望的人:
“戚,你的帽子它似乎并不想同你一起走。”
被叫到名字的人像是初醒一般回神,白色的西装衬的他身形挺直潇逸,眉眼间的意气风发透着光芒,标示着这双眼睛的主人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
“它若是不想走,就让他留在这里吧索尔兹。”
少年没有伸手接,而是继续回身去看远处的景致,不时伸出手指仿佛真的能触碰到那一草一木似的。索尔兹低头看了看被忽略的帽子,留恋的轻轻握住,像是下定了决心坚定的看向身前的人:
“你呢戚?你愿不愿意…也留下来呢?你明明是喜欢伦敦康希尔的咖啡的,我愿意每天都为你去买那里的咖啡,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去呢戚里?”
被叫做戚里的少年转身,有海水溅起落在他翘起的鼻尖,他利落的用指尖抹去顺势指向远处,轻巧的避开了那双蓝色眼睛里的炙热,笑的清俊而又无害:
“索尔兹,你猜我刚刚在画什么?”
金发的人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对他这样躲避的本事习以为常,无奈的顺着他的话去问:
“在画什么?”
唇角又轻轻勾起了些,连一抹笑意都像是初阳般耀眼:
“我在画我的祖国。我该回家了索尔兹,所以很感谢你愿意为我去康希尔买咖啡,不过我更喜欢泾阳的茯茶。”
他说完并没有去拿被男人攥紧的帽子,而是潇洒的转身关上了甲板的大门。商船靠岸时船锚拉扯在礁石之间重重的晃动了两下,站在甲板上的索尔兹紧紧盯着连接口岸的船梯,终于看着一身白衣的少年拎着皮质搭扣的箱子出现在视野里。
戚里偏瘦了些,也许是归国的喜悦让他太过开心,一个人拎着略重的箱子却并不表现的吃力。像是兴奋的孩童,他瞪着眼睛激动的去看着眼前的一切,在一众举牌子的人中找到自己的名字,然后突然不回头的向后回了挥手,向着那里跑去。
索尔兹知道,他是在向他告别。
贪恋的看着跑远的少年,终于还是低笑了一声将那顶被留下的帽子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我们还会遇见的。”
拎着箱子快步流星地来到举牌子的人身前,戚里看到这人应当是比自己小了些,长辫对襟布衣,该是大户人家的贴身小厮。
那人机灵,似乎是一眼就判断出了戚里的身份,殷勤的上前去接他的箱子,脸上带着热情的笑意:
“您可就是戚少爷?真跟太学戚老爷信里头说的一样,少年才气。您别说,留过洋的少爷当真是好看的打眼。”
戚里轻笑着任由他拿走了箱子,一边好奇的跟着他走,一边听着这人像是小麻雀一般的在耳边喋喋不休:
“戚少爷大驾,我们潘爷特意吩咐了小的来迎您。少爷,我叫林安,您管我叫小安子就成。”
戚里七岁便被送到了英国念书,到今天他17岁回来,真真是如今少有的留洋少爷。在这个封闭的大清体系之下,能有这样的机会还得益于他的父亲,当朝国子监祭酒——戚煜。
十年前戚煜在一次官学政策的访学中,有幸结识了广州十三行顶顶有名的潘家,乾隆皇帝上谕后一口通商,潘家在十三行中一家独大成了翘楚。潘老爷子与洋人行商时得了个送子留洋的机会,可是潘家独有一子,自是视若珍宝舍不得放去那样远的地方历练。
戚煜替年幼的戚里请了这次的机会,只想着孩子能在外学来一身本事报效朝廷。一年前戚里收了父亲的信件,说是潘老爷子过世,潘家新主潘承休接了位子,戚父让他回来助潘承休定外洋行,也算是报了当年的恩情。
说起潘承休,戚里虽留洋在外,可是对于这十三行的潘家却是早有耳闻。潘家在大清都算得上风头正盛,天子南库富可敌国,连粤海关的关税都由潘家代朝廷征收。
可是这真金白银之下,却难保分分都坦荡见光。
戚里嗯嗯的应着小安子的话,被人领在轿子前的时候呆呆的眨了眨眼睛,确认是为自己准备的后连着摇头拒绝:
“我从未坐过轿,我们可以一同走过去的。”
小安子最终也没拗得过戚里,拎着箱子陪着这位“洋少爷”像是看景一般的走走停停,指着行商公所去给戚里解释:
“戚少爷您瞅,这儿、这儿,还有那儿,您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我们潘爷的产业。”
说话行走间终于是到了潘府,戚里被小安子领着走近那亭台水榭的庭院之内,说潘承休还要一会才会到。他手捧着金丝嵌的杯子品了口茶,看着极尽奢靡的装潢皱了皱眉向着小安子发问:
“林安,大清百姓连年遭灾,连着国库都不甚充沛,潘府如何奢侈至此?”
小安子听着这天真小公子的发问不禁低笑,上前为戚里添了茶才骄傲的回答:
“戚公子此言差矣,潘家泼天富贵却也是为咱们当今圣上办事,我们爷也是为国效力,如此这般算不得奢侈。”
戚里低头看了看手里镶金的白玉杯,又用手指敲了敲装点心的景泰蓝嵌宝石托盘,忍不住撅了撅嘴巴。他从报纸还有人们的谈论中都能知道潘家富贵,知与洋商的交易不是每一笔都见的了光,而今又见着这奢靡的装潢物件,于是自然而然的给潘承休扣上了顶“奸商”的帽子。
父亲自幼教导他留洋以报国,他自是不愿在这等奸商身上浪费精力。抬眼扫了圈,大抵判定了这该是所偏院,下人不甚多,于是转了转眼珠子对着小安子说道:
“林安,来时街上有家马蹄糕的摊位,能否请你去买上一份来?”
小安子被潘承休吩咐着招待戚里,自然是喜滋滋的得了令应下,一溜烟儿给戚里买马蹄糕去了。
眼见着人走远,戚里拎着箱子避开洒扫下人,围着高墙之下转了半天,终于在远处草堆里发现了一个洞…
潘承休在总商处理了牙行事务,听着下人回禀说留洋的戚家公子接来了,才想起有这么一号人物。想着是父亲遗言说要见的人,于是放下了手头事务来偏院见人,还未走近门口,就听着远处墙根下细细索索有阵声响。
一旁的小厮要上前去看,被潘承休一手拦下,示意让那小厮等在远处。因为他远远看着那狗洞里钻出来的,分明是个白衣明眸的少年…
戚里好不容易把自己的箱子推出来,就在跟着钻出洞的时候猛的抬头,惊讶的看到了蹲在洞口看戏的男人。
这人看着也不过20几岁,脸上棱角分明五官英俊,看似带着些不羁却又让人忍不住有些怕,帅气招眼。紧张的咽了口口水仔细去观察,这人身上是剪裁讲究的棕色西装,西服口袋里还斜挂着一块播喴怀表,短发修的利落好看。
在一众长辫子的人里头,这是他头一回遇见同自己一般穿着发型的,惊慌的左右望了望,在男人要开口说话时他突然一把捂住了男人的嘴巴:
“嘘!你可也是那个奸商请来的翻译?人贵学而报国,万万不可与奸商为伍!”
潘承休被这个蹭的像花猫一般的人捂住了嘴巴,好笑的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不会喊人来,戚里这才放心的撤下了手来看他。
“你刚刚说的奸商…可是这潘家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