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让轲探长很烦恼的漂亮妹子

书名:明眸 作者:云外天都 本章字数:17033 下载APP
雨丝飘落,蕾丝窗帘掩上,但依旧有几滴雨自窗口飘了进来,落到了走廊里,
使得走廊润湿了一片,地面成了深灰的颜色。
轮船破浪,隆隆地往前驶,破开海面,涟漪层层泛开,翻起的水浪如珍珠般散
开合拢,飘着细雨的海面风平浪静,涡轮机的隆隆声不时吵醒中等船舱昏昏欲睡的
人 们,他们半开半合地睁了 一下眼帘,又昏睡过去。
“没问题了吧? 都准备好了? ”昌荣压低声音,看着半莲。
半莲得意地说:“没问题,看我的 。”
他们盯上那对小夫妻已经好久了,小夫妻买的是上等船舱的票,两人却像怕见
人一般,连吃饭都是那男的出来买了端进去的,那女人除了上厕所外从不走出船舱
门,两人带了一个好大的箱子,箱子沉重,想必里面装了不少好东西。
两人穿着高级的貂皮大衣,男人里面的西装是上海手工定制的高级货,女人戴
了一顶法兰西新式帽子,脖子上的围巾是羊毛的 。
“他们一定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子女,私奔出来的 ,看他们的年纪,应当没见过
什么世面,既然是私奔出来的,一定做足了准备,带足了银钱,这种人,吓一吓
就害怕得要死! ”半莲见昌荣面露忧色,安慰他道 ,“那女的这时候该去厕所了,
我走了 。”
昌荣看了看手表,点了点头,道:“行动吧! 有什么不对马上发暗号! ”
“好! ”
半莲从座位上站起身,抚了抚旗袍上的皱褶,腰肢轻扭,沿梯而上,往高等船
舱走,船上侍者见她衣着华贵,面容艳丽,双眼放光地扫了她几眼 ,一点儿也没有
怀疑。
  果然,她推开船舱门进去的时候,只有那男的在。男人靠窗坐着,似在看一本 书,见她进来,不由得怔了一下,“小姐,你走错门了吧?”
半莲反扣上了门,说:“先生,没有错,我就是来找你的。”
  她解开旗袍领子上的扣子,把衣服扯开,在男人目瞪口呆的时候,笑嘻嘻地 说:“把钱包拿出来,箱子打开,不然,我就大声叫,说你非礼!”
  年轻男人脸涨得通红,视线扫在手里的书上,“你,你先别激动,快快把衣服 穿好,她,她,她要回来了!”
  年轻男人长得俊眉秀眼,紧抿双唇之时嘴角边有一个小小的酒窝,脸红的样子 显出几分学生般的青涩,半莲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如没有听见,扭着腰风情万种地向他走了过去,“先生,我只是求财而已, 误不了你和你夫人的好事,她可快回来了,看见你趁她不在,这么饥不择食,小心 她生气!”
年轻男人眼睛还是不敢看她,嘴角上扬,表情古怪,“她不会的。”
  半莲年纪不大,却是个老江湖了,看他的神情,感觉隐隐不妥,她皱了皱眉, 把那丝不妥抛开,“先生,何必呢?为了几个钱把你们的计划弄乱? 婚姻自由,你 们也不想被人捉了回去吧?我数十个数, 你再不行动, 我可就喊人了,我这衣服, 可好撕得很!”
她拉住领口一扯,刺啦一声,大片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
“十、九、八……”她慢慢地数。
年轻男人嘴角苦笑依然,只看着她身后某处。
她身后清脆的女声响起,“咦?你是谁?干什么的?”
  半莲一怔,缓缓转过身来,看清了面前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女子,她有一条细细 的柳眉,皮肤白得透明, 一双眼睛却幽深漆黑,瞳仁里可照得见自己的影子。
  她身上的貂皮大衣已经除下来了,里面穿了一件藏青色的旗袍,脖子上围着围 巾,衬得她脸上带了几分柔弱的病态。
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明明自己已经算好了时间,扣上了舱门的。
  半莲并不慌张,拿出手帕掩面哭泣起来,“夫人,您可得替我做主,我正往自 己的房间走呢,无端端就被他拉了进来, 又摸又亲,把我的衣服都撕破了!咱们同 是女人,看你们也挺体面的,应当知道女人名节事大!”
女子怔了怔,似乎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情况,看了男人一眼,低声说:“你想
怎么样?”
  她的神情有些不对,但听到她示弱的话语,半莲还是心底一喜,知道自己的推 断正确, 抹着眼泪说:“夫人,你可得替我做主,我被他这么羞辱, 以后还怎么嫁 人?我今日受此屈辱,不想再活了,我干脆跳进大海里去算了,夫人怎么也得给我 点赔偿!”
  女子叹了口气,神情古怪,声音清脆低柔,“你说是我的同伴把你拉进来的, 可你手腕上没有任何红肿的迹象。你这件旗袍,想必是为了这次敲诈设局才买的, 价值不菲。所以,你才那么珍惜,扯开衣服时小心得很,一点线缝儿都没拉开。你 的同伙,就坐在中等船舱第三个船舱的椅子上等着!”
半莲一时间怔住了,眼泪收了,双手合拢在衣领上。
她这才发现,女子一双眼睛极大,极清澈。
  女子冷幽幽的目光直视着她,双眉似蹙非蹙,“你家里有父亲兄长,他们是你 们这个小团伙的头领,你想甩开他们,于是和你的相好独自出来设局,想干完这一 笔就不干了,远走高飞。你看中了我们, 在三天前就跟上了我们,这期间,你有十 次在我们船舱门口来来去去,五次在我去洗手间时借口在附近游荡。”
半莲只觉自己被扒光了一般站在她面前,羞愧难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轮船摇晃了一下,女子似有些头昏,扶了一下额头,年轻男人赶紧上前扶她坐 下,担心地问:“还好吧?”
  她坐下了,抬头看着半莲,只说:“嗯,都知道,还知道如果此时事成,你会 发暗号给你的同伙。”
半莲惊骇莫名,“你,你们,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的?”
  女子没有回答她的话,黑溜溜的大眼睛望向窗外,问年轻男人:“你听,轮船 是不是要停了?”
年轻男人跟着她的视线转头看窗外,“没错,好像慢了些。”
  两人往窗外望去,却看见远远地,几艘小火轮滑开水波急速驶来,划出一道道 白色的浪花。
  半莲哪里还有脸待着,趁两人望向窗外,掩了衣领踉跄而出,昌荣半天没有等 到她的暗号,急忙上前迎住,“怎么了?”
“别提了!”半莲羞愧难当。
两人合作多次,彼此都很了解,知道这次的事怕是黄了,昌荣没有问,只点了
点头,疑惑着问:“今天的事奇怪,这船才驶出码头一个时辰,怎么又要停了?” 半莲心神不定,“反正今天倒霉得很,我们可要小心些。”
  油光锃亮的崭新小火轮拦在了轮船前头,小火轮船体铁青,船头各自架了一挺 冰冷的机枪,让人感觉不安得很。
  一声汽笛长鸣,哗哗的抛锚声响起,轮船竟然在水中央缓缓停了下来,船舱出 现一阵骚乱,有人压低声音左右打听情况,船员们满脸紧张地各处奔走,大声吆喝 让想出去看看的人待在原处不动,气氛无端凝重。
半莲与昌荣身处中等船舱,有带枪的船员守在门口,让众人不得在周围走动。
  两人都是老江湖,却也弄不清如今情形到底所为何事,身处乱世,他们当然懂 得明哲保身,两人识相地垂头缩在百姓堆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船又开始行驶,却是调了个头,往回而去,几艘小火轮却是 呈押解之势围绕在大轮船四周,直接又驶回了码头。
  在满脸惊惶的船员监视之下,所有乘客皆提着各自的行李依次下了轮船,按高 中低等船舱在货运广场排队等候。
  水面之上,军人却并不下船,小火轮在水面上一字排开,十多挺机枪瞄准了岸 上的人。
黑洞洞的枪口散发着寒光,似乎随时会射出子弹。
人群自是动也不敢稍动。
  忽然,马蹄声自远而近,紧接着,无数的骑兵飞奔而至,极其有序地把整个广 场围拢并看守起来。
  他们骑在马上,表情冰冷,每个人腰上都挎了军刀,配了驳壳枪,胯下的马更 是膘肥体壮, 一丝杂毛都没有。
配合着水面上那架着机枪的小火轮,格外让人心惊胆战。
  骑马的士兵与小火轮上的军人打扮不同,穿着笔挺的黄呢戎装,马靴锃亮,军 刀刀柄是青黄白三色。
半莲喉咙发紧,看了昌荣一眼,“怎么回事?”
  昌荣说:“别出声,这是两批人,水面上的是地方驻防水军,骑马的这一批不 得了,仿佛是哪位大员的近卫队,你看他们的军刀刀柄,全都是特制的,小心些, 有机会赶紧走!”
半莲身子颤抖着,用手挽住他的胳膊,点了点头。
  两人正商量着, 一名便衣男子和几名手按军刀的士兵走近了人群,视线在人群 之中巡睃, 精准地落在两人身上,那便衣手指一点,士兵走近两人身边,语气客气 而冰冷:“先生、夫人,请跟我们走。”
  半莲怕得身子微微颤抖,却半仰着下巴说:“你们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想要 劫人吗?”
  那便衣冷冷地看着两人,却不答话,只一挥手,兵士拔出军刀指向两人,另几 人迅速来到他们身后,其中一位把手枪顶在了昌荣额头上,吧嗒一声,保险打开, 昌荣额头冷汗冒了出来。
  半莲和昌荣被押着自人群中走了出来,那些人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两人,把他们 押到了货柜遮挡着的空地之上。
半莲这才发现,空地上已有好几对年轻小夫妻,个个脸色灰白,神情惊恐。
  不断有一对对年轻夫妻被便衣从乘客中搜了出来,有看起来衣着华丽、身价不 菲的,也有衣着普通的, 在黑洞洞的枪口之下,全都神情瑟瑟,不敢出声,齐聚在 了空地上。半莲推了一把昌荣,示意他往对面看,却见那一对私奔的小夫妻也在, 那女子倚在年轻男人的怀里,小巧的脸靠在他的黑色呢大衣上,紧闭着眼、微蹙着 眉,如易碎的玻璃。她似感觉到了半莲的目光,抬头朝她望了一眼, 复又把眼眸垂 下,她的眼睫毛极长,大大的眼睛此时微闭着,只余一道黑色半圆似弯月,美丽而 奇异。
  骑兵居高临下地坐在马上,并不下马,只团团将他们围住,勒马无声,似在等 什么人。
  时间一秒秒过去,周围静默无声,码头之上,刚下过雨的青石块地面,干净得 很,如被水仔细擦洗过。
  忽地,汽车马达响起,众人往远处看去,但见几辆小车列队而来,车轮子卷起 的水花向两边飞溅。最后那辆车上架了挺机枪,机枪手表情冰冷,眼神警惕,手指 扣在扳机之上。
  转眼之间,车队就到了空地,士兵拉开了第一辆小车车门, 一位身穿戎装的年 轻军官下了车。他没戴军帽,漆黑的短发衬着俊美清冷的面容,嘴唇紧抿,面带戾 气,冷冷扫向空地。
  看清来者后,半莲脑中如遭巨震,昌荣脸色更是惊慌不安,两人互望了一眼, 各自暗叫声倒霉。他们知道这人是谁,他的相片前几天还出现在各大小报之上,可
不正是刚刚才成了新一任西北督统的皇甫沫华?
  他半个月前刚刚成婚,正值新婚宴尔,报纸上连篇累牍地进行了报道,半莲记 得,她还曾经对那嫁给他的白家女子羡慕不已,引起昌荣吃醋得很。今儿个,他怎 么有空来到这里?
空地上的人皆惊恐不安,却不敢直视于他。
  谁都知道,皇甫沫华对妨碍他的人有多狠,更有小道消息私底下流传,老督统 和他的几位兄弟,都死在他的手里。
  他眼光扫着空地上的人,大步向前,几步就走到了那对小夫妻面前。年轻男子 脸色发白,却紧紧搂着那女子,倔强地抬起头来,直视着他。
  他一伸手,就把那女子从男子怀里拽了过来,男子想要反抗,但早被几位士兵 挟制住。
他双手握紧那女子的肩膀,冷冷地注视着她,“白静柔。”
那女子却始终低垂着头,只瞧得见眼睫毛微微颤动。
  他摇着她,她头上的法兰西帽子跌了下来, 一头乌黑长发顺势倾下,额前的美 人尖衬着雪白的面孔,洋娃娃般精致美丽,眼睛却依旧半闭着,却也隐有流光滑 出。只听他说:“你想去哪里?”
  半莲骇然,她是白家二小姐白静柔,也是皇甫沫华的新婚妻子?她和皇甫沫华 结婚,这世上女子,谁不羡慕?她却出现在了这里,还和人私奔了? 她居然敢毁皇 甫沫华的婚?给督统戴了顶绿得发亮的帽子?这是不想活了吗?
  他们真是私奔的?还是毁婚私奔?半莲万万想不到,她猜中了事情的结局,却 没有猜中开头。
  此时,白静柔被握在皇甫沫华的掌中,像一个极易捏碎的玻璃器皿,任他摇 着,缓缓抬起头来,幽幽的目光望着他, 声音冰冷而清脆:“皇甫沫华,你还要杀 多少人才算数?为了防我,你做了多少事?我们白家,该还的已经全还给你了!”
  半莲浑身一震,为了寻找行骗机会,她也经常看报,皇甫沫华夺权那一日,老 督统遇刺,几个儿子独独活下了皇甫沫华。而他,便理所当然地继任为督统,至于 白家,报纸上却没有报道什么,这么说来,白家也有事发生?
她与昌荣对望一眼,各自感觉骇然。
皇甫沫华手指缓缓松开,却只冷冷地望定她。
看他沉默不语,白静柔看向他,“你瞧,皇甫沫华,我多么希望我还是个瞎
子,才会瞎了眼看上你! 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你以为, 我们之间还会有可能吗?我 还能心安理得地嫁给你?皇甫沫华,你别让我恶心了!”
皇甫沫华倏地捏紧了她的肩膀,浑身戾气暴涨,牙关咯咯作响,“你!”
  他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手指收紧,她的脸渐渐憋紫,眼睛却瞪得老大,似乎 以前不认识他,要看清楚他一般。
纤细的脖子似乎转瞬就将被折断,半莲惊恐地发出一声尖叫。
皇甫沫华手一松,白静柔萎靡倒地,手抚着脖子,断断续续地咳着。
他凝视着她,指着那男子,嘴唇微启:“马踏踩死!”
  便衣一挥手,几名士兵押住了那年轻男子,另外两个士兵抽出自己腰上的皮 带,捆住了那男子的手脚,把他往场中央拖。
年轻男子惊惶大叫:“静柔姐,静柔姐。”
女子惊愕地抬头,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你,你敢!”
皇甫沫华冷冷地说:“你看我敢不敢!”
  便衣一挥手,十几匹马往后退了去, 一列排开。马蹄尥着蹶子,青草被踩出了 草汁,男子被捆倒在地,绝望地看着白静柔。那便衣一声令下,十几匹马齐跃起 来,往男子身上践踏而去。
  倒在地上的小小身影,却瞬间爆发出了巨大力量,众人只见黑影一闪,她仿佛 被风卷着一般,已经到了那狂奔的马蹄之下,张手拦住马头。
  骑兵们忙齐齐勒住马头,却还是有一匹马收势不住,马蹄扬起, 一蹄踢中她的 胸口。她无声无息往后倒去,倒在了那年轻男子背上, 嘴角涌出鲜血,纤细的手紧 抓住胸口衣襟,却转眼望向皇甫沫华,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笑意如满树梨花将 落,炫丽而忧伤,“皇甫沫华,这下你满意了? 白家的最后一个人终于也死在了你 手里,我不会再碍着你了。我只愿,从此之后,无论前生后世,咱们碧落黄泉,永 不再见!”
这番话如子弹般击中了皇甫沫华,他瞬间脸色煞白,身子微微摇晃。
  旁边那便衣上前一步,低声说: “四少, 白小姐恐怕不行了, 早点送医院 才行。”
  皇甫沫华眼神冰冷地看着她,她仰着脸迎视, 一双明眸似乎能反射出他的影 子,鲜血却从捂着嘴的纤细手指间涌出,红得耀眼,大大的眼睛里无半分热情, 静如死水,全是冰一样的冷漠。她眼底再也没有他,以往的含情带俏、蜜意柔情,
已成过往。
他一向知道,白静柔,就如她的名字,可柔到极致,也可静如寒冰。
  他忽然觉得喉咙里涌出一股咸腥,缓缓将那股咸腥咽了下去,走向她,“白静 柔,即使你再恨我,你也是我的妻子,永生永世,不能改变。”
她却咳着,嘴里鲜血越涌越多,她的眼睛缓缓合上。
  那年轻男人恐惧而悲伤,抱着她的肩膀,“静柔姐,静柔姐,你别死,别死 啊……”
便衣忙挥手,“快,快抬担架来。”
两名士兵抬着担架如飞般奔至。
  皇甫沫华却一把推开他们,走了过去,抬脚踹开那名年轻男子,弯下腰抱起了 白静柔,吩咐:“让这些人走,叫医生来,至于他……”
他阴沉着脸看向那年轻男子,“先关起来。”
  那便衣忙答应了,命令士兵遣走其他人。半莲被昌荣拉着离开,大着胆子回头 望去,只见白静柔一头长发垂落,几乎委地,却双眼紧闭,面颊雪白,嘴角却似挂 着丝讥讽的微笑。而他, 一脸阴戾地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
两人的身影在斜阳之中拉得老长。
她嘴角鲜血一滴滴落下,滴在碧绿的草尖之上。
半莲不敢再看,忙跟着昌荣离开。
  多少年后,半莲、昌荣已结成夫妻,再也不做那江湖行骗之事了,半莲却一直 都没有想通,这位纤纤弱质的白静柔是怎么看出来她的所作所为的。
  她犹记白静柔那一双明眸,大而幽冷,如镜子般反射着自己的一切,她甚至怀 疑白静柔直看到了她的脑中,让她站在白静柔面前,无所遁形。
两年之前。
  薄雪之后的宣城,寒冷的雾气弥漫于城市上空,租界的巡捕房外,却开了一树 梅花, 流光溢彩, 更在冰露之中结出了果实。来来往往的人经过那里, 总要驻足观 望,欣赏赞叹,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
巡捕房的小轲一眼望向窗外,就看见了那位姑娘。
  姑娘站在梅花树下,半仰着脸望着那树梅花,长长的辫子自她脑后垂落,几至 腰际。忽地, 有风吹过,一朵梅花自树梢飘落,缓缓跌在她白净的面颊上, 她伸出 手,双指轻拈,拿起那朵红梅,放在鼻端轻嗅。
红梅娇艳,佳人如玉……
似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她转脸向这边望来。
小轲赶紧收回了视线。
旁边的同伴见了,打趣道:“小轲,白小姐又来了,还不去迎接?”
  小轲暗叹了口气,这位姑娘,拍也拍不得,打也打不得,她就像一块豆腐,只能 让他供着,他已经无计可施。
  这种地方,她一名大家闺秀偏偏每天行走如常,来往得如同出入自家院子,简直 把这里当成了她的家,小轲感觉也是醉了。
  租界的巡捕并不比其他地方的警察局好多少,谁都知道这里是天底下最黑、最 肮脏的地方, 小轲自己手里也不干净。在四少默许的情况下, 他手中握了好几个地 下赌场、烟馆的供奉,在租界之中,被人尊称一声轲爷,可他偏偏对这位姑娘一点 儿办法都没有。
  “小轲,我支你个招,黄老板得罪了上头,咱们兄弟昨晚打秋风,捉了几个黄老  板下面的人, 等会儿要审呢!那些人,嘴巴不干净得很, 可吐不出什么好货来……” 周绅倚在桌边,腰上挎了驳壳枪,抖着腿,不怀好意地看着外边那位姑娘。
  小轲明白了他的想法, 一拍手,“吓吓她?”又有些迟疑,“可别真弄出什么事 来,说到底,她也是白家的千金。”
  周绅撇着嘴说:“白家?你不知道吗?过些日子,白家就不存在喽!”他又看了 小轲一眼,“你放心,我们不会乱来的,说几句俏皮段子,又少不了她一块肉去!姑 娘家脸嫩,这么一来,她哪还敢来?”
小轲摸着下巴想了想,点了点头。
  姑娘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左右看了看,径直走到他的面前,也不说话,在他面 前的木椅上坐下,把手里的小布包放在膝上,“轲探长,四少今天有空吗?”
小轲一脸的忠厚老实,“对不起,白姑娘,四少忙得很,恐怕没空。”
  白静柔瞧了他一眼,小轲从她的双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她收回目光,双手放 在了膝上,动作优雅,“那好,我等他。”
  小轲额头上的青筋开始乱跳,她每天都来,比他们上班办差还要准时,也不过多 纠缠,每日就这两句话,静静地坐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 一坐一整天。她甚至不用 喝茶、饮水,就像石像一般坐着。
  小轲刚开始还找各种借口赶人,她只拿黑得疹人的大眼睛看你,直视着你,让你 将赶人的话默默收回。
白家现在还不能动,小轲无可奈何,只得跟她耗着。
她来找四少,小轲当然知道她为何而来,但是,四少岂是什么人都能见的?
  走廊嘈杂吵闹,周绅押了几个痞子过来,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把痞子们铐到长椅 之上,两人走到一边抽烟。
  痞子都是黄老板下边妓院的打手,看见巡捕房有个容貌出众的妹子坐着,双眼 发亮, 嘴里不干不净地说道:“喂, 美人,在哪里坐台?长得不错,不如跟了大爷 我?我们那边,条件不错哦。”
  见白静柔不理他,另一个流氓说:“盘子倒是亮得很,可奶子小了些,屁股也不 够翘,姑娘,你还是个处吧?”
众流氓哈哈大笑。
  周绅和小轲在阳台抽烟,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小轲有些担心,想走进去,周 绅一把拉住,“轲爷,你什么时候这么怜香惜玉了?放心,他们都锁着呢!动不了真 格的。”
  白静柔置之不理,越发惹得众流氓谈兴大浓,“瞧你那冷样,可要调教一下才 行。得!等咱们放了出去,哥教教你!包你欲仙欲死……”
  众流氓越说越下流,正说得高兴,忽听女声响起,带着股幽冷之气,“这位穿蓝 衫的先生,你三年前就不能行人道, 自家的儿子都是借种而生,想要调教别人, 你 有那本事吗? 穿黄衫的先生,一个月之前,你被人打断左腿, 家里的老母亲伤心过 度,如今还住在医院,今天你又进了巡捕房,传到你那老母亲的耳里,你想她伤心至 死?穿青衫的先生,你在外边养了三个小老婆,你猜猜,如果你的正房母老虎知道 了,会不会拿刀来砍你……”
  她如数家珍,把八个流氓每个人或多或少的隐私一一道出,巡捕房顿时鸦雀 无声。
  周绅与小轲在外边听得清楚,手上的烟头差点烧到了手指,两人互望一眼,同时 把手里的烟头丢下,往屋里跑去。
那八个流氓哪还有半点儿刚才的得意张狂,惊恐万分,“你,你是什么人?”
白静柔一双大眼睛闪着幽幽冷光,淡淡地说:“我来找四少的。”
这句话含意深得很。
小轲不由得身子晃了两晃,扶着桌子稳定了一下情绪。
  果然,小混混们马上想歪了,互相看了看,向她拱手,神色恭敬,“姑娘,是我 们不对,对不起。”
白静柔垂头,不置可否,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是吗?”
  那小头目一咬牙,用未被拷住的另一只手,向自己嘴巴打了去,“都是这张贱 嘴,让你胡说,让你胡说!”
  他一开打,其他几个小的马上有样学样,周绅与小轲目瞪口呆,几个流氓“啪啪 啪”地抽得极为虔诚。
白静柔表情不变,只淡淡地说:“行了。”
几个流氓这才停止了动作,每个人的脸都肿成了猪头。
周绅忙把他们押走,向小轲摊了摊手,无可奈何地走了。
  小轲坐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头一回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问:“白姑娘,这些 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静柔抬起头看他,“我能见四少吗?”
  小轲这才发现,她一双眼睛除了极大之外,还极黑,就那么看着你,看得你遍体 生凉。
  小轲字斟句酌,硬着头皮说了句软话:“我试试看,把你的情况向四少提一提, 他如果答应见你,那咱们皆大欢喜了,我也不希望你等这么多天,等得一场空。”
  巡捕房谁不知道四少的心肠有多硬,作为华人捕头,他不光对那些犯事之人心 硬,连法国领事馆警备署长亦对他无可奈何。
他才是租界之中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
她就不再问了,说:“我还知道你。”
她黑幽幽的大眼睛看着他,小轲头皮一麻,不由自主地问:“知道我什么?”
  她却没有说话,只是拿了她放在桌上的那小布包过来,抓在了手里,把盖子扣 上,又打开,再扣上,再打开,仿佛在思索该不该说。
  在小轲等得不耐烦准备开口时,她忽然合上了布袋子的盖子,淡淡地说:“你每 个月收入一千三百大洋,大部分来自赌场收保护费,五百大洋送回乡下供养父母,其 他的分三个地方放着;另外,最近你旧伤复发,晚上咳嗽不止,但有女朋友的悉心照 顾,旧患慢慢儿好了……”
  小轲一下子站了起来,左右看了看,关上办公室的门,这才走了回来坐下,压低 声音说:“你怎么知道的?”
  她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说:“你女朋友是某位富商的五姨太, 一直想和你私 奔,你却感恩四少的提携,不肯弃他而去。昨儿晚上,你们还吵了一架,你打了她一 巴掌,事后又后悔自责,今儿订了一束玫瑰,准备向她赔罪。”
哐当一声,小轲跳了起来,椅子向后翻倒,他瞪圆了双眼,“你调查过我?”
可这样事无巨细地调查,太让人惊悚了。
她摇头,视线在他手指上扫过,“轲探长,我可以见四少了吗?”
又是这句话,差点让他抓狂。
“我……我马上安排你见四少,你老实告诉我,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你是指那些小混混的,还是你自己的?”白静柔听到了好消息,脸上依旧没什 么喜色,反而神情认真。
  小轲说:“都告诉我!他们的情况,你怎么知道的?还有我的情况,你又是怎么 知道的?”
  白静柔眨了一下眼睛,仿佛不太明白他为何这么激动,对她而言,知道这些消息 只是小事一件。
  她手指又把布袋盖子打开,又扣上,又打开,扣上,“轲探长,我在巡捕房坐了 这么多天,当然什么都听得见,什么都会知道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审那几个混混 时,审讯房隔我不过几个房间。”
小轲看了看走廊尽头那个房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叫隔了不过几个房间?
“你都听见了?”
  “嗯。”白静柔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你们抱怨上司的话,晚上去哪儿喝花 酒,哪位探长有几个外室,哪位探长怕老婆,都听见了。”
小轲心中生了丝不妙,“你刚才在那几个混混面前提起四少,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静柔依旧神情认真,说:“你想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
小轲转了一个圈,指着她说:“马上,我马上让你见四少!”
“好!”她答了这一句,就闭上了嘴,静静等着。
  小轲手放在电话上,提起话筒,又放下,然后问她:“我的事,你是怎么知道 的?我可没在周围乱说!”
  白静柔说:“今天开工,你早来了半个时辰,我在外边看那梅花时,你已经喝了 一杯咖啡了。我算过,你喝一杯咖啡,正好半个时辰,还有,你眼眶发黑,明显没有 睡好,到走廊抽烟,喃喃自语:石榴,我对不起你,不该打你。我坐在这里,看见你 走到隔壁花店订花。”
“那你怎么知道她是别人家的五姨太?”
  “她送你一根项链,你藏在胸口,不敢示于人前,别人问你有没有媳妇或未婚 妻,你从来不说有,引得巡捕房老纪向你介绍他的女儿。还有,她身上的香水沾到你 的身上,是夜巴黎的味道,这种香水有调情之用, 一般未婚姑娘不会用。”
小轲咬牙切齿,“你怎么知道她是老五?”
  “我在这儿已经坐了十天,第五天之时,你对我放松了防范,她有一日打来电 话,你当着我的面接的,我听到电话那头有人唤:老五,你在干什么?已婚之人,有
人唤她老五,你说她是不是五姨太?还有,那条项链,极为出名,报纸上有登,某富 商每娶一位姨太太,就送条项链给她,你那日打电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扯出了项链一 头,我看见了。”白静柔静静地说。
  小轲只觉全身被剥光了般暴露在她的面前,脖子上的项链更如火烧一般,他拉高 衣领,把项链掩住。
  白静柔脸上神色不动,拿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他,说:“我想,你女朋友送你这条 项链,意思是让你替她卖了,让你们俩有钱逃走。没想到,你却会错了意,她也弄错 了,你不是缺钱,而是舍不得四少的恩情。”
小轲认为她的潜台词是自己舍不得荣华富贵,这姑娘挺会说话的。
小轲直吸气,掐腰走来走去,“你,你,你,别说了!”
白静柔简单明了地答:“好!”
  小轲再次拿起电话,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把电话放下,走到门边,再次警惕地 看了她一眼。
  白静柔一双眼眸黑得惊人,“放心,门如果关上,我只能听得见两三个房间里的 动静。”
  小轲走出房门,在长廊里左望右望,极不放心,走了五六个房间之远,才推开周 绅的办公室门走了进去。周绅见他进来, 以为他是来算账的, 忙拱手说:“对不住 啊,那姑娘有点古怪,是不是跟四少私下见过了?”
  也难怪他这么猜测,除了四少,谁会有那么灵通的消息?只可能是四少提前把那 些混混的情况告诉了她,让她敲山震虎,让黄老板老实点。四少这是想干什么?有什 么大计划?可小轲又这样?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小轲从他眼睛里读出了很多的内容,啼笑皆非,又不好否认,含糊应了,说: “打个电话,方便吗?”
周绅惊奇了,“你自己办公室没电话?”
“不方便。”
周绅便不多问,巡捕房的人谁身上没有几泡屎?他走了出去,到阳台抽烟。
  小轲还是警惕地打开房门往外看了看,见自己的办公室房门紧闭,这才吸了口 气,平静下心情,拨了四少的电话,他当然知道四少现在在哪里。
是仆佣接的电话,叫他等着,她去叫人。
电话里传来歌舞之声、搓麻将的声音、含糊不清的说笑,小轲等着,却忽然间
想,如果白静柔在这儿,恐怕连对面几个人说了些什么笑话,都能听出来。 隔了一会儿,电话从桌面被拿起。
皇甫沫华想必嘴里叼了根烟,含糊不清地问:“什么事?说!”
  “四少,不得了了……”小轲先把她说的那几个混混之事向他汇报,末了说, “四少,我瞧,您还是见见她为好,白家之事,不就是您一句话的事?”
皇甫沫华语气之中没有半点热情,“会点小把戏,这种人多的是,不值得我帮忙。”
小轲郁闷了,只好说了几句她知道自己和别人姨太太偷情之事。
皇甫沫华吐了个烟圈,有了些兴趣,“这事你不是瞒得挺紧的吗?对谁说过?”
小轲把她的分析一五一十向他说了。
电话那边,有女人娇声唤四少,皇甫沫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你们先打着。”
  小轲也不由得分析起来,这女人声音娇美,是歌星夜玫瑰,还是电影演员杜露 梅?四少手底下新开了个电影公司,捧红了好几个影星,这是其中哪一位?
  他思绪飘远,直至皇甫沫华凉凉的声音响起,“小轲,你在巡捕房也太不小心了 一些!”
  小轲精神一振,“四少,她可比我们那些荷官有本事多了!听力不错,是个人 才,说不定对咱们有用,您今儿回巡捕房吗?她还在,晚上八点才走。”
  “有用?耳目灵敏些而已,为达到震慑你的效果,她那几句话,不知道做了多少 功课,她等着你发难,你倒好,自己把流氓送上门去!被人涮了还不知道!”皇甫沫 华说。
  与四少的精明寡淡不同,小轲还是个保留了某些忠厚品质的年轻人,“四少,这 更说明她有些本事啊!您瞧,能忍、能等,懂得蓄劲后发, 一击必中。”
  皇甫沫华躲过了杜露梅凑上来的吻,眉头一皱,杜露梅倒不敢再上前纠缠,举了 举杯子,让他快点过去。
  “白家的事不好办,法国人看上了他们的铺子建领事馆,所以才设了这么个局把 白荃英关了进去,白荃英能留一条命就不错了,这件事,我不管!你打发她走!”皇 甫沫华语气凉薄得惊人。
小轲无法,只好放下电话,拉开房门,心想着怎么向白静柔说。
  周绅抽完烟回来,见他一脸倒霉样,扯住他问:“小轲,怎么了?遇上什么麻烦 事儿了?”
小轲说:“别提了!”
  他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自己的大办公室,白静柔依旧坐在木椅子上,连姿势仿佛 都没有改。
  他绕到她对面坐下,思索怎么委婉地拒绝,怎么不伤情面地将她打发走,却听她 问:“四少不愿意见我?”
他心惊肉跳,看了看房门,“你又听到了?”
“没有,不用听见,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白静柔说。
他舒了一口气,斟酌着说:“四少忙得很,我看,你还是另找他人吧!”
  白静柔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只说:“你告诉他,我能查出黄老板偷藏的那批货在 哪里。”
  小轲接二连三地被她吓到,按道理说,他已经相当淡定,听到这话,还是差点蹦 了起来,“这事压根没人在巡捕房提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娘啊!巡捕房在她这里还有没有秘密?
  小轲深深后悔没早点打发她走,让她在这儿坐了十多天!十多天啊!多少内幕被 她听了去!这要是被四少知道,还不剥了他的皮?他额头冒出了层冷汗。
  白静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平静,“你怕什么?又不是你说出去的。周 绅审那批混混,问得最多的是他们老板最近派了什么车?请了什么人? 去了哪个仓 库?让他们把黄老板的行踪说了又说,又问哪处仓库半夜添了什么东西没有。周绅听 命于四少,如果没有四少同意,他敢这么明目张胆问这些事情?”
小轲咽了口唾沫,“就凭这些,你就断定黄老板偷藏了一批货?”
  白静柔一双大眼睛在白净得有些透明的面孔上更显幽深,她语气低沉,“轲探 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利可图,四少会让周绅扫荡黄老 板的妓院?”
  从这么一个年轻的漂亮姑娘嘴里吐出这些暮气沉沉的话,让小轲实在有些吃 不消。
他想到刚才四少的语气,摇头,“四少不会同意的。”
  白静柔脸上依旧平静,“哦,那就算了……”她拉长了语调,“不过,杜露梅要 演一出新戏了吧?四少投了不少钱进去,可听说,她最近状态不好,脚还扭着了,经 常称病不开戏,电影拍了一半,现在换角可不太容易。”
小轲以了然的语气问:“这其中的原因,你又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能查出来。”白静柔说。
  小轲有点动摇了,四少最近对杜露梅的确头痛得很,那女人性子泼辣,动不动就 要死要活, 一个混不吝的脾气。
  取她一条小命,动动手指般容易,可她拍的电影,却投了不少钱进去!她半途不 干,前面的片子全要重拍,这银钱的损失可不少。
四少为了哄着她,都亲自上阵了,刚才电话里那女人,莫不就是杜露梅?
小轲瞧了白静柔一眼,迟疑着。
  白静柔说:“我不求别的,只求四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查清我哥白荃英的案 子,至于结果如何,我只求心安就行!”
小轲一咬牙,硬着头皮说:“好,我再去一趟!”
白静柔只答了一句:“我等着。”
  小轲再次拉开门走了出去,又走过五六间房门,推开了周绅的办公室,周绅一抬 头,又看见他,惊讶地问:“怎么了?轲探长,我哪儿做得不好?四少生气了?”
看小轲的表情,他不得不这么想,小轲的表情实在太严肃了。
小轲摆手,“没事,没事,我再打个电话,劳烦您还是在外边站站。”
  周绅站起身来,把办公室让给他,走到门边,不放心地问:“真没事?四少如果 对我有什么地方不满的,你可得告诉我!”
“放心,放心, 一定! 一定!”小轲赔笑说。
周绅这才走了。
  小轲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拨了号码,依旧是公馆下人接的电话,让他 等着。
这一次,皇甫沫华的声音冷了几个调,“怎么?”
  小轲生怕他挂了电话,把白静柔说的话加快语速告诉他,“四少,咱们查了许多 日,都查不出那批货的下落,周绅审那批混混,也没审出什么有用的来。白小姐既然 夸下了海口,咱们不妨让她试试,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再者,杜露梅小姐戏都拍了一 半了……”
  电话那边传来微微的呼吸,小轲等得都快失望了,才传来了一句话:“好,我过 去一趟。”
小轲喜出望外,“四少,您什么时候过来?白小姐一直都在,我让她晚点走。”
皇甫沫华声音清冷,“小轲,她给你吃了什么药?”
小轲喜意一收,忙解释:“四少,她都在我这儿坐了十多天了,这一天天坐下
去,也碍事儿不是?”
他没敢提醒皇甫沫华,她在这儿十多天,听了些什么秘密去。
  皇甫沫华挂了电话,沿着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板往前走,皮鞋踏在地板之上,很 有节奏。
  大厅门边上,倚着浓妆艳抹的杜露梅,他伸出了胳膊,她挽了上来,推开嵌着雕 花的西式玻璃门,两人走进大厅。
  作为华人总捕头,皇甫沫华在巡捕房当然不会坐班了,可哪有人敢说什么!没事 之时,他一般会待在自己的公馆里。
  浓荫掩映之下的法国洋楼,月光透过玻璃窗,室内一派谈兴正浓,男人西装革 履,女人皆一身精工细制的旗袍,谈笑之中,间或夹杂着一两句洋文。
见他们进来,沙发上的人向他举了举酒杯,又各自谈天说地。
  杜露梅倚着皇甫沫华坐下,拿了杯威士忌过来给他,含笑问:“四少真是忙,这 一会儿工夫,电话来个不停?”
皇甫沫华摊开身子,往后靠,避开她挨过来的手臂,“巡捕房有点事。”
杜露梅就笑了,“四少手下这么多人,还用得着您亲自去?”
  皇甫沫华扫了一眼她精致的脸,听着周围叽里咕噜的洋文,只拿起酒杯喝了一 口,却问她:“昨晚上和亨利先生谈得怎么样?他给你的条件一定不错喽?”
  杜露梅一怔,脸色一白,却是笑了,手指在他胳膊上一推,“四少,您说什么 呢! 一般应酬而已,我怎么会对不起四少?”
皇甫沫华只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地拿手指敲着椅背。
  张宗林推门而进, 一眼看见屋角处坐着的皇甫沫华,忙走了过来,杜露梅识趣地 站起身来,找别人说话去了。
“白家的事,查得怎么样了?”皇甫沫华说。
  “难办得很,上面要把这案办成铁案,要让白家老爷子清光家底,有人证、有物 证。人死之时,白荃英就躺在凶案现场,手里还拿着凶器,墙上满是血手印,全是白 荃英的,现场再无其他人。”张宗林瞧了大厅一眼,“亨利先生也来了?四少,他和 大使走得近,多少知道些内幕,何不找他来问问?”
皇甫沫华不置可否,“白荃英有个妹妹,你知道吗?”
  张宗林一拍大腿,“知道,他妹妹的事,早些年可传得满城都是,四年前的绑架 案,四少您忘了?”
皇甫沫华挑眉,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原来就是她?”
  张宗林点头,“剪刀帮盯上了白家,绑了白老爷子最喜欢的孙女儿,让老爷子 拿上万大洋赎人, 等老爷子准备好大洋送去,白小姐自己回来了! 警察厅的人赶到 那里, 就发现剪刀帮的人在内讧,那一战,剪刀帮可谓损失惨重, 三个大首领都死 了!据活下来的小弟说,白小姐被关在三首领那儿,那天晚上其他两个首领进去商量 事儿,就打了起来。”
“这件事后来调查出了什么没有?”
  “没有,不过倒是有人传言,说这白小姐会蛊惑人心,传了一阵子便不了了之, 白小姐被人绑票却是事实,因为这事,原来定了亲的人家坚持要退婚。说起来她也是 个无辜之人,现在这世道,退婚的女人还怎么嫁得出去?”张宗林叹气。
皇甫沫华看了他一眼,“你倒挺同情她的?”
  “说起这白小姐,也是命运多舛,她从小身体不好,生过一场大病,三岁那年失 明了, 一直到八九岁经西洋医生做手术才治好。后来发生被绑票之事,这样的女孩子 也只有在白家才养得活,要到了稍微穷一点的人家,哪还能有命活?说起来白家也倒 霉,接二连三地出事,白家大少爷自杀死在外地……就是白小姐的爹。白小少爷年幼 的时候也被人绑架过,又轮到了白小姐,也不知道是不是白家风水不好。”
“其他的,你就没听说过什么?”皇甫沫华问。
张宗林不知道皇甫沫华想问什么,“四少,您指什么?”
“白家小姐的事,她有什么喜好?”
张宗林瞪圆了眼,嘴张得老大,“四少,您,您,对她……有兴趣?”
  他扫了一眼厅里站着的几位美女,都是电影公司力捧的对象,身材火辣,前凸后 翘,四少口味真是奇特,对她们都没什么兴趣, 反而对未成年少女大感兴趣?他见 过白静柔,矮矮的、瘦瘦的, 一副竹竿样。除了一张脸长得还好之外,其余没一样好 看,听说是生病那几年吃药吃的,不长了,他还想得长远起来……只怕以后生育都有 问题。
皇甫沫华只瞧了他一眼,“说。”
  张宗林忙说:“倒没有听说什么,她低调得很,每天待在家中,也不出门交 际。白老爷子倒是挺疼她的,不喜欢白荃英,只喜欢她,听说还想把整个家业交 给她。”
“她在哪里上学,老师是谁?这些你都不知道?”皇甫沫华问。
  张宗林额头冒出层冷汗,当然不敢辩解白小姐这无关轻重的大家闺秀,谁耐烦去 查?只说:“四少,我这就去查?”
皇甫沫华语气懒散,“倒不用急,走,回趟巡捕房。”
两人站起身来。
  亨利一眼瞧见,走过来打招呼:“皇甫先生,您这就要走啊?派对才开了一 半呢!”
杜露梅紧张地往这边望。
  皇甫沫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亨利先生,有杜小姐陪您,您还不尽兴而 回?我嘛,天生忙碌命!这不,巡捕房有事,得过去一趟,你们好好玩,有什么需要 找管家就成。”
亨利看了杜露梅一眼,笑了,“你可得尽快回来,少了四少,宴哪还成宴?” 皇甫沫华扯了扯嘴角,两人走出了大厅,上了车,直往巡捕房而去。
……
  巡捕房里,小轲哪还敢到别处去,就陪着白静柔坐了一下午。他不问她话,她倒 极为安静,坐在那里,连呼吸声都是轻轻柔柔的,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有好几次,小轲都产生了错觉,那椅子上坐着的不是一个活人,是尊精美的雕像。
  听到推门声响,见皇甫沫华走了进来,小轲舒了一口气,忙站起来,“四少,您 来了?”
  皇甫沫华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视线落在背对他坐着的那个纤瘦身影上。她脑 后结了一条极长的辫子,穿一身丹青旗袍,很普通的式样,没有半点花哨, 只是那 旗袍仿佛大了一些,套在她身上变成了长袍, 一点儿身材也显不出来, 哪比得上杜 露梅等。
还真像根竹竿。
  听到答话,她站起身来,脑后的辫子也跟着左右摆动起来,像个正在歪着头挑花 戴的小姑娘。
皇甫沫华不知自己脑子为何忽然有这种想法,不由得想笑。
  却对上一双极深极黑的眼眸,就仿佛她的整张脸上,其余的五官都没有了,只剩 下了双眼。
瞳仁里清楚映出了他的影子。
她比他矮半个头,他站直,能看清她头顶的发际线,分开,在脑后合拢,结成一
个长辫子。
  她眨着眼看他,表情有些迟疑,似乎在想该不该跟他打声招呼,手抓紧了那小布 包,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
  “你找我?”皇甫沫华绕过她,坐到办公桌前,把腿架上了桌子,皮鞋就在白静 柔眼前晃动。
白静柔视线落在他脚上的皮鞋上,动也不动,点头,“是的。”
  她瞳仁里反射出了他皮鞋的影子,皇甫沫华久经风浪,却也觉得被她盯着之处, 皮鞋仿佛要烤熟了,便把腿从桌上撤下。
   “听说你还有些本事?好,你倒是说说,我刚才见了什么人?从哪里过来的?” 皇甫沫华简单地问。
  小轲担心地看着她,这些她可听不到,四少的行踪,在巡捕房保密最严,从来没 有人敢提敢问。
果然,白静柔摇头,“我不知道……”
  皇甫沫华身子后仰,摸出盒烟来,准备打开,就听她说:“但我可以猜猜,看能 不能猜对百分之七八十?”
皇甫沫华手指一顿,小轲忙拿打火机给他点燃了火。
  “四少鞋底干净,只粘了些细绒毛和雪水红土,您是从一个极干净的地方直接上 了车,来到巡捕房的。您身上还有酒气,胸前滴了一点红酒,领子上有一点胭脂,是 女人蹭上去的。如果四少是去烟花之地,胭脂印不会这么浅,想必是女人想靠在您身 上,您避开了。”她边说,边做了个头往一边靠的动作。
小轲担心地看了眼手指夹烟忘了吸的皇甫沫华,回头瞪她,“说重点。”
  “您待的地方,我猜是一个较重要的酒会,您在会见几个重要的人,谈一些重 要的事。而女人, 也不是身份随便之人, 据我这几天观察所得,四少是个极慎重的 人……”
皇甫沫华打断了她的话,看了一眼小轲,“这几天观察?”
  小轲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结巴了,“她,她,她也没来几天,就坐在我办公 室,哪,哪儿都没去!真的,哪儿都没去!”
  白静柔点头确认小轲的话,“嗯,是哪儿都没去,所以只知道四少生性谨慎,这 种重要酒会一般只会安排在自己的公馆,从小轲探长打电话出来之后的表现来看,那 女人想必对您极为重要。事后我提及了杜露梅,小轲探长气息急促了些,我想,当时
他想必从电话里听出了某些声音,猜出了您在会见杜露梅小姐?”
  皇甫沫华烟盒啪的一声合上,再瞧小轲一眼,小轲额头冷汗滚滚,“我真没说, 什么都没说!”
皇甫沫华忽然笑了,“猜得不错,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值得我帮忙的?”
白静柔定定看着他,“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黄老板的那批货藏在哪里。”
  看着她黑眼珠占了大半个眼眶的眼睛,皇甫沫华忽然间明白自己心底那奇异感从 何而来了,这明明就是一双出生没多久的婴儿的眼睛。
嗯,脸也有点像婴儿,圆乎乎、肉嘟嘟的。
“好,你说说看。”皇甫沫华说。
小轲也竖起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