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救驾!”
“保护陛下!”
随着一阵阵纷乱的奔跑声,所有还活着的人都手持血刃奔上那染血的汉白玉长石阶,都想着能第一个冲进火光之中的太和殿内,在逆贼手中救下皇帝,抢一份头功。
齐思季的铠甲上全是斑驳的血迹,他木着一张脸被人挟持着往后退,左眉骨上一道伤正细细地往下淌血。
“……委屈陛下了。”身后那人哑着嗓子说,他的状态也不怎么样,一张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持刀的手细细地打着颤,身上的铠甲已经被血泡透了。
“……”齐思季闭了闭眼睛,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色,他看着已经小心踏进殿中的侍卫,轻声说,“他们去调弓箭了,严寻端,你跑不了了。”
“是啊,跑不了了……”严寻端咽了咽,凑近了齐思季的脸,突然就带了点儿笑意,说,“跑不了,跑不了就不跑了呗。”
“你!”齐思季气急:“你要是现在能幡然醒悟,我保你不死!我……我这次能的!”
同样的一句话,不过之前他是听众,现在他成了许诺人。
“陛下,”严寻端眼睛盯着门外,凑到小皇帝耳边去,“您该自称‘朕’,以后可千万别忘了。”他身上实在疼得厉害,顿了顿,打断了齐思季的劝降,“听好了,”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我这次,把能叫的人都叫上了,对他们,陛下万万不可心慈手软……包括我在内。”
齐思季愣住,他下意识地扭头想去看严寻端,被人掐住了下巴。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严寻端的声音很低,带着点儿叹,“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千万小心,别再心慈手软了。知道吗?”
“严寻端,你……”
那个外人眼中的滔天逆贼垂下眼睛,遮住眼角的一滴泪和眼中的哀伤,轻轻地在齐思季耳后落下一吻。
齐思季瞬间僵住!
严寻端喃喃自语:“对不起啊……对不起了。”
齐思季心里一凉,他本能地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严寻端……!”
门外的众多将士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刚登基一年的皇帝,从腰间猛地抽出一把匕首,稳准狠地刺入身后逆贼的侧颈!
温热的血一下子泼到齐思季的脖颈和脸上,他尚未从刚才那个吻中回过神来,就被浓重的血腥气包围。严寻端原本攥在他手腕上的手一下子就松开了,整个人像是断了线的木偶般掉下去,齐思季隔着一层血色看着他微微抽搐的身体,张了张嘴,嗓子里的话像是被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偷走了似的。
那一瞬间,什么都远去了。
齐思季被一群人簇拥着往外走,丢了魂儿似的回头一看,那把錾金雕纹的匕首,直愣愣地插在严寻端的脖子上。
奉天一年夏,新帝手诛乱臣贼首、原二品军侯严寻端,诛其党羽一百零九人,朝中涉案要员无论官职高低、离京远近,一概从严处置,绝不姑息。
“内京之乱”平定。
“你这孩子!快过来!”
一个妇人小跑两步,把举着风车往街对面跑的小孩子一把抱过来。皱着眉打了两下,“你这是往哪儿跑?不要命了你!”
妇人快速扫了一眼对面已然破败不堪的军侯府邸,随口应付了孩子两句,赶紧走了。
门口匾额上的“严府”二字已经快要看不清了,不过一年时间,门上的颜色褪了个干干净净,铜钉也生了锈,原本齐整厚重的墙壁上不知何时钻出了几蓬狗尾巴草。
二品军侯府,四代人的威望,如今一朝散尽。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严小侯爷,如今身首异处,尸身弃于乱葬岗,只存在于街头巷尾的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里。
可见人心易变,世事难料。
妇人抱着孩子一路往回走,街上的小商小贩叫卖不断,那些曾经的血腥气和纷乱并不能长久地影响他们的生活,百姓与王公贵族不同,少出一天摊、少卖一天的力气,家里的肚子就得饿上一天,只要没出事,就得出来讨一天的生活。
“娘,城门口有好多人,那是在干嘛?”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这是新皇即位后的第一次开科恩典,更是为朝堂注入新鲜血液,为此备受关注。城门口放榜的公示处早早地围满了人,随着上面的帷幕揭开,一时之间,有人欢喜有人愁,唉声叹气跟喜笑颜开交织在一起。
没人注意,一个衣着破旧,身材瘦削的青年,正紧紧盯着榜上的一个名字,眼含热泪,唇上干裂渗血,揉了好几次眼睛,本就充斥着血丝的眼睛更红了。
他几乎是浑身颤抖着,指着那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左右看了看,却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倾诉分享,他也不能倾诉分享什么。就这么伸着手往前走了两步,一口气梗在胸口,眼中的惊喜慢慢变成错愕,没多长时间,竟然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本就纷乱的公示榜口更是乱成了一锅粥,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那个昏迷了的青年抬到一边,又是扇风又是擦汗,探探鼻息,也就过了一盏茶时间,青年眉毛胡乱动了两下,那张青白色的脸抽搐两下,拼了命似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觉得眼前鬼影重重。
这就是死了以后?
严寻端还记得那把匕首捅进脖颈的感觉,一凉过后就是剧痛和乏力,只能看着自己整个身体都软下去。
——就像现在。
“这怎么了这是?”
“谁知道啊?好好儿的,就躺下了!”
“哎呦这脸色,啧啧啧,几顿没吃了这是?”
严寻端头疼得要命,偏偏四周吵嚷不停,他浑身上下没一丝力气,眼前一片水雾似的,什么都看不分明。
“这是醒了吧?”
“快扶起来快扶起来!”
严寻端只觉腾云驾雾一般,他让人七手八脚地扶起来,浑身都哆嗦,每次喘息都好像要搅着五脏六腑似的,张张嘴刚吐出来一个“我”字,脖子一软,又晕了过去。
疼。
真疼。
“我严家虽算不得满门忠烈,却也不是那种造反求权之辈!”
父亲……
“阿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为什么啊?”
面容姣好的女人脸色苍白,怀中抱着一个面色青紫的婴孩,她身上罗裙被血浸透,就连脸上都淌下两行血泪。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
严寻端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他侧颈又是倏地一凉,剧痛瞬间蔓延开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那个只有十四岁的小皇子,不,他带着皇帝的冠冕,他已经是皇帝了。
“乱臣贼子,”小皇帝手中的匕首又狠狠往里扎了一寸,几乎要把严寻端的脖子捅个对穿,记忆中那张平静温和的脸如今扭曲得不像样子:“十恶不赦,恶贯满盈!”
我……我不……
严寻端想说话,可是他连嘴都张不开,他徒劳地挣扎,更多的人开始涌现,狞笑着向他伸出血淋淋的手:
“严寻端!你该死!”
“你这个十恶不赦的骗子!”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你该死!你该死啊哈哈哈哈哈……”
严寻端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还是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脖子,心跳如鼓,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床铺上爬起来,要不是眼前这陌生的摆设,他几乎以为刚才、连同他这一辈子,都只不过是他十几岁时一个午后的梦。
“这是……咳咳咳咳……”
严寻端捂着嘴重重地咳嗽起来,再度栽倒在床上。动静太大,门外守着的人推开门跑进来,大声招呼着让人去叫大夫,严寻端让这个小厮打扮的人扶着喂了杯水,顺了好长时间的气,眼前才清明起来。
“你……咳咳咳……”
“这儿是贡生院,”小厮笑道,“只要考上了贡生,都会在这儿住下。”说着,他站起来,扶着严寻端躺下,“贡生官人,您身子太弱了,大人特意嘱咐小的好好儿伺候,其他的您什么都不用担心。您看您要不要先吃点儿东西?”
这么一长串的话,直接把严寻端给打蒙了,他咽了咽,脸色还是刚在城门口那般青白,脑海中出现一些很零碎的片段,带着血的,带着火焰和硝烟。
看他脸色越发不对,小厮忍不住上前一步:“您……您这是……”
严寻端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那个眼神冷得吓人,像是挂着血的冰棱一般直直捅过来,小厮当时就顿住了脚步。
这实在不像是个文弱书生该有的眼神。
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老大夫挎着药箱进来,小厮这才松了口气似的逃开,招呼着大夫过来给“方官人”诊脉。
方官人?
严寻端在心里过了一遍,他倒是认识几个姓方的,但应该都死了。他正想着,老大夫的手搭在他清瘦的手腕上。
严寻端看着长在身上的这双手,瞳孔剧烈地颤抖一下,心中疑惑更甚:我现在到底是谁?
“官人惊惧忧思过甚,又逢大喜,心思涌动之下血脉逆行,”老大夫收回手,洋洋洒洒开始写药方,“好在还年轻,多多温补调理一番,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严寻端默不作声地听着,眼神落到那个一直偷偷打量自己的小厮身上,看他仓皇地转开眼睛,心中狐疑不定。
小厮心里也是又些惊惧不安,他看着大夫要走,赶紧跟上去要送,严寻端哑着嗓子:“站住。”
小厮脚步狠狠一顿,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转过身去,笑着:“您有什么吩咐?”
他总觉得这个书生自从醒了之后眼神就跟刀一样,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严寻端坐在床山,倚着床头架,身材清瘦得好像是一张薄薄的纸,下巴锋利如刀裁,淡色嘴唇轻抬:“你忘了这个。”
小厮一怔,赶紧赔笑:“您看小的这记性,”他赶紧过去把那张药方收进怀里,弯着腰不敢看严寻端的眼睛,直往后退,“小的这就去给您煎药,您稍等。”
“顺便带些吃的来。”严寻端声音还有些哑,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小厮,“有点儿饿了。”
“是,是。”小厮让他这么犹如实质的眼神盯了一会儿,一秒钟也不敢耽误,赶紧溜了。
严寻端又咳嗽了两声,他慢慢从床上下来,小步挪着,四下里打量这朴素的房间,又摸了摸脖子摸了摸脸,摸了摸身上致命的地方,除了瘦得有些过分之外倒是没什么伤。
“贡生……”严寻端找了一圈儿,没看见能照见脸的地方,皱着眉慢慢坐在桌前。
这是哪辈子的事?我不是死了吗?
他又忍不住摸了摸脖子。
不会错的,他亲手拉着齐思季的手自裁……齐思季……
严寻端心里蓦然一空,又咳嗽起来。
这身子着实废物——严寻端捂着胸口想,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吞了,才觉得刚才那阵子火烧火燎好过了些。
他舔了舔嘴唇,又倒了杯茶来,慢慢低头看过去——
水中倒映着的,是一张极为端正的脸,两颊有些微微凹陷,长眉桃花目,一双薄唇如淡色的花瓣。若不是过分苍白瘦削,这是一张可以称得上是漂亮的脸。
杯中水微微泛起涟漪,水中人的眉头也慢慢皱起来。
严寻端不记得这张脸,也记不得这具身体做过什么。他在桌前坐着,一时间千头万绪,却又理不出来。他到窗前去,推开窗子打量着这个贡生院。
本次开科放榜一共十三名贡生上榜、入贡生院,眼下正是要到正午时分,院子里安安静静的,不见一点人影,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他真这么说?”
“小的不敢撒谎,”刚才在严寻端房里的小厮低声对坐在桌前的人说,“大人,”他有些犹豫,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小的总觉得……”
“觉得什么?”那人端着茶盏慢慢地吹开上面的浮叶,好像笑了一声,“觉得这方端,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大人英明。”
“哼,”那人冷笑,“小人得志罢了,就他那个胆小如鼠的性子,得志了又能如何。”
“可是……”那小厮皱着一张脸,想到那个冰冷的眼神,还是忍不住想打寒战。
“也就这几天了,你且顺着他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