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不想死去的妻子

书名:不能杀死的女人 作者:沉佥 本章字数:43742 下载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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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脚步杂乱,早高峰的电车站挤满了赶着去上工的市民。
   空气里,汗水蒸腾的味道肆意蔓延。
   阳光模糊了视线,让车窗外才刚熄灭的霓虹灯与广告牌倍显疲倦。
   不远处的码头上,传来邮轮进出港口时巨大且沉闷的鸣笛声,很快又被车水马龙的人间烟火所吞没,仿佛正预示着某种缓慢隐去的旧的终结,以及即将到来的,新的开始。
   路津京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整齐的棉纱上衣百褶裙,背着亲手缝制的麻布包,拎着刚买的早餐,在拥挤人群中被推来推去,随波逐流地前进,努力让自己不要太狼狈。
   今天又是一月一次洋行老板亲自来参加月会的日子。有一个她坚持利用业余时间做了将近一个月的新策划案,终于可以在这次会上展示给大老板博取支持了。为了这次展示,她已经连续熬了好几天夜,以至于站在电车站等车的时候人都感觉有点晕乎乎的。
   趁着等车的功夫儿,路津京紧张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从斜挎在身上的布包里摸出一块小巧镜子,检查自己凌晨四点爬起来精心准备的妆容,唯恐那些仔细铺陈的色彩会在这拥挤又闷热的人群里花掉。
   今天的月会,是她从一个小小的销售员晋升洋行销售经理的机会,只要能得到大老板的认可,她就能成为这座城市里最大的洋行唯一的女销售经理,从此扬眉吐气,再也不会被人看轻。至少路津京自己这么认为。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搞砸了。
   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不再是女人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清王朝,而是一个讲民生和民权的新时代,女人一样有权利工作挣钱,施展自己的才华,打拼一番事业。
   她在心里这样给自己打气。
   电车终于进站,售票员的吆喝声伴随着车轮碰撞轨道的轰鸣。
   急不可耐的人群像找到缺口的洪水,裹挟着路津京涌进车厢。
   好不容易抓住扶手站稳时,她看见靠近车门处站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说漂亮是路津京自己脑补的。
   那女人戴着西式的帽饰,还有一副大大的西洋太阳镜,遮住了大半张瓜子脸,其实看不太出长什么模样。但她乌黑的卷发垂落肩头,衬着身上那件火红旗袍,造成了极强烈的视觉冲击,在整个灰暗杂乱的车厢里鹤立鸡群。
   尤其是她脖子上挂着的吊坠,落在胸前的装饰物有着锋利的爪牙,鞭子似的尾巴,像是某种凶悍的猫科动物,又像是个惊艳且骄傲的女人,与她这种在人潮中遗世独立的姿态竟似有呼应。
   就是会让人觉得,她真好看啊……
   一点也不像他们这种会来赶电车的人。
   路津京慌忙心虚收回视线,唯恐自己一直盯着别人看的模样太过古怪,惹来麻烦。
   
   车厢的另一边,一个蓝衫黑裙的少女低着头,女中学生的模样,被人群挤在角落。
   她吃力地把书包抱在怀里,腾不出多余的手再来支撑自己的身体,只能用极不舒适的姿势,在人与人的夹缝中,随着电车前进的节奏摇摆不定。
   忽然,车身仿佛故意地剧烈摇晃了一下。
   少女无可避免地跟着踉跄一步,就随波逐流的鱼苗似的,无声跌在离她最近的乘客身上。如同拍上一块礁石。
   反倒是路津京这个隔岸围观者,下意识“啊”的轻呼一声。
   视线下意识从少女用力低垂的脑袋往上扫去,看见一张毫无特点的路人脸。
   那是个绝对平头正脸的男人,戴着圆形的黑框眼镜,穿着最普通的长衫,手里拿着个黑色的文件包,看不出是哪里的职员,包里也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塞得鼓鼓囊囊,在原本就已经极度拥挤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扎眼。
   男人的手被他的包遮住了,看不见所在。
   但路津京立刻就猜中了,完全发自本能。
   她看见女学生拼尽全力地抱着书包,如同溺水者抱住已然破损的救生圈,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似早已用僵直的身体和涨红的脸疯狂呐喊:
   救救我吧!
   谁来救救我!
   少女明显是想要逃离的。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车厢,连同人群稳如磐石的沉默,一起禁锢了她。她甚至连转身躲避也难,更无处可逃。
   
   路津京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个带包的长衫眼镜男。
   他竟如此泰然自若,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做贼心虚的痕迹,若只看他这张长得分外“老实”的脸,绝没有人能想到,那只藏在黑色文件包下的手正进行着如何罪恶的勾当。
   太恶心了!
   必须有人阻止他!
   这样的念头立刻在路津京的脑海里蹦出来。
   但她依然只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心想要愤怒地大吼,嗓子却干涩到极点,甚至让她感觉疼痛。
   这不过是每日上演的“日常”罢了。尤其是在电车这种陌生人被迫拥挤的地方。但凡是个女的,从小到大,谁还能从来没瞧见过、遇上过呢。
   路津京都可以想象得到,假如她在这时候大吼出来,指责那个男人在他的文件包的掩护之下对少女做了什么龌龊可耻的事,男人一定会坚决否认,甚至对她倒打一耙,轻则辱骂她是个没事找事胡说八道的疯女人,重则还要对她大打出手。
   她固然想要帮助那绝望的少女,可等到她自己陷入麻烦之中时,其他人又会不会愿意站出来帮助她呢?
   即便有人挺身而出,也来帮助她了,大伙儿同心协力揪住这个无耻的男人,报警叫来了警察,然后呢?
   她可以跟着警察一起去做笔录吗?
   她能够为那个被羞辱的少女作证吗?
   道义上来说,她当然应该这么做。
   可她的工钱和奖金怎么办?
   她的月会和策划案展示,她的晋升机会,又怎么办?
   错过这次机会,至少又要再等一个月,而下个月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变化,大老板会不会说走就走,去了欧洲一年半载不回来,可又还不好说。
   所以,聪明的做法,当然是不要在这么个节骨眼上招惹是非为妙。
   那个少女固然境遇堪怜,值得被拯救,但对她而言毕竟是一个陌生人。
   同样都是人,她路津京的前程难道就不重要吗?
   为什么偏偏是她,要被迫陷入这种道德与利益的选择困境里?
   路津京愤愤看着周围其他人。
   人群依然像是蒿草,是芦苇,沉默地随着电车前进的节奏左右摇摆,只发出“沙沙”杂音,又被铁轨轰鸣的声响与风的呼啸吞没。
   为什么没有别的人站出来阻止那个恶心的家伙呢?
   这车厢里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她不相信只有她一个发现了。
   哪怕她心里知道,其实每个人都和她一样,都说得出一些不得不自私自利的理由。
   她想她只是无法忍受,不愿承认自己终究还是选择了做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为了自己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而漠视另一个少女在眼前被鬼手撕扯,无助,陷入绝望。这实在让她感到痛苦。
   她一边厌恶着这样的自己,却又一边无可奈何,无动于衷。
   一秒钟的纠结竟似比一辈子还要漫长。
   路津京觉得她没法再看下去了,下意识再度别开视线。
   那个穿红旗袍挂着奇诡吊坠的漂亮女人还站在原处,黑色太阳镜遮蔽了她的眼神,没有一丝一毫泄露。
   可路津京偏觉得女人也正在看着她。
   她还觉得女人冲她冷笑了。
   那两瓣形状完美的嘴唇上涂抹着正红色的唇脂,与其人一样,鲜艳强烈,感知了她内心无尽的负罪感,正厌恶地嘲笑她。
   又或是她自厌。
   这难道就能怪我吗?我也不想这样啊!
   会赶着早高峰来挤电车的,谁不需要穿衣吃饭?
   但凡有能力,能做个锄强扶弱的英雄,谁又愿意在这里瞻前顾后?
   路津京无声地咆哮着,三分委屈,七分无奈。
   她甚至在心里狠狠责怪这个极有可能正在嘲笑她的女人。
   你有本事你去救人好了!笑话我算什么能耐?
   可当她收回目光,下意识再次看向那个仍然在默默忍受的少女时,一切正在内心深处上演的挣扎与咆哮,便全都在瞬间碎成了粉末。如同一个世界的崩塌。
   一切都不重要了。
   反正一切终会崩塌。
   路津京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声,用不拼命就没办法挤下车的气势,用力拨开阻挡在面前的每一尊人形磐石,向着少女所在的方向披荆斩棘。
   “你过来!站这儿!”她毫不客气地把少女拽到另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把她挡住。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看那个恶心的男人一眼,好像只有这样彻底无视他的存在,才能给她更多的勇气,支撑这一场孤注一掷的壮举。
   她只能紧紧抓着她的麻布包。那是她唯一的武器,是尖刀亦是盾牌,如不能彻底遮蔽她们脆弱的身躯,就只能狠狠刺出去。
   那个男人在干什么?是正恶狠狠盯着她这个突然跳出来的搅局者,准备随时报复;还是已经夹着尾巴狼狈逃走了?又或者根他本不在乎她的出现,就好像猎人不会在意瞄准镜的视野范畴里突然多跳出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弱小草食动物,而只是在犹豫他的枪口究竟应该瞄准哪一只猎物?
   路津京感觉自己从颈椎僵硬到脊背。那种汗毛倒立的感觉,仿佛有一只尖利的兽爪已在她的身后蓄势待发,随时都会狠狠按下,让她失去所有,把她拆吃入腹。
   她几乎就要转身把手里的包狠狠砸过去,不管会砸中谁的脸。
   然而,她却看见那个穿红旗袍的女人向她们走来,分花拂柳将拦路乘客们推开,如同拂开碍事的杂物,比起她方才的狼狈,全然不似活在同一个世界的人。
   路津京甚至来不及给出更多反应。
   旗袍女人的脸上没有太多丰富的表情,出手却干脆利落,又狠又快,只一抓,就把那个下流男人从人堆里揪出来,如同抓一只害虫出掩护他的巢穴。
   电车恰到好处的进站了,在一阵“嘎吱”怪叫声中,缓缓开门。
   所有人却仍静止着,无论车内还是车外,定格在这个瞬间,仿佛已忘记了这是不争抢就根本挤不上去的早高峰电车。
   他们与方才漠视少女的受难时如出一辙,用同一种旁观者的沉默,任由旗袍女人拖着还在挣扎扭动的男人,以神佛无阻的气势,从车厢一角走到门口,一甩手,径直把人扔在站台上。
   男人摔在地上,眼镜也摔碎了,疼得龇牙咧嘴,狼狈翻滚。他明显想要站起来,指着这个胆敢冒犯他的女人骂骂咧咧。
   旗袍女人却紧跟一步,抬起脚,再次将他踹翻在地,狠狠踩住他那只肮脏的手。
   她甚至还嫌不够快意,用力转了两转红色高跟鞋的鞋跟。
   细长的鞋跟就像锋利的刀,是一双凶器。
   路津京目瞪口呆。她竟觉得自己听见了男人手骨碎裂的声响。
   “还有没有人要上下车啊?没人关门走了!”售票员的吆喝声突然响起。
   人群猛然惊醒,开始推推挤挤,恢复了你争我抢。
   只有路津京呆愣着,似还陷在刚才那一幕中,震惊不已,无法自拔。
   她下意识越过涌动人潮,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向站台上张望旗袍女人的身影。
   恍惚间,她觉得她看见那个女人也正向她望过来,再一次勾起唇角,冲她笑了。
   这一抹鲜红的笑,烙进了她的眼底,却又转瞬即逝。
   电车再次启动,从慢到快,摇摇晃晃。
   路津京不顾一切地扒开眼前攒动的人头,几乎要把脸贴在车窗上,连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紧张追望。
   但那个穿火红旗袍的女人却已不见了。
   就像一抹明亮油彩,眨眼融入五彩斑斓,消失在已然模糊的画布上。
   
   ###(2)
   直到下车,路津京仍然惊魂未定。
   刚才发生的一切,俨然一场诡异的梦,是神明投射在她脑海中的试炼,要考验她的德行。而那个穿火红旗袍的女人,便是神降在世间代为裁罚一切的使者。
   那么她究竟算不算通过了这场试炼呢?
   路津京无法为自己做答。
   她从电车站一路往洋行小跑,才到洋行楼吓,迎面撞上开着时髦敞篷小别克的经理。
   “你怎么才来?让你早点过来做好准备,你就磨磨蹭蹭的!一会儿耽误了,在大老板和洋人面前出丑,我看你怎么收场!你们这些女的,也就是民国了,才让你们出来捣乱。这要还在大清,全都给你们缠了脚关起来!敢在外头乱跑打断腿!!“
   经理也看见了她,当即开始骂骂咧咧。
   路津京心说,这人自己还不是刚到,有什么资格骂她……但嘴上还是忍住了。毕竟赶电车来上工的人,和开得起敞篷小别克的人之间,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好在她早就已经习惯了。
   路津京熟练地埋头赶路, 在经理的碎碎念辱骂声中,赶在最后一分钟在签到本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钻进更衣室,坐在条凳上大喘一口气。
   拎了一路的早餐基本已经冷掉了。
   路津京左右看看,没看见别人,赶紧埋头躲在自己的小储藏柜前,打算偷偷吃点东西。
   才刚喝了两口豆浆,就感觉有人一言不发地站在她身后。
   路津京条件反射回头,原本以为是自己吃东西被抓了包,辩解的话都到了嗓子眼,却看见一双眼熟的粉色平底小皮鞋,鞋头上还缀着精致的蝴蝶结,水钻亮晶晶的。
   这双鞋,路津京一看就知道,是她的多年好闺蜜王瑜的丈夫冯雷送给王瑜的新婚礼物。
   记得当时,王瑜收到这双鞋宝贝得不得了,还在她面前转着圈得瑟炫耀来着。
   路津京猛抬起头,看见王瑜的脸。
   王瑜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红红的,一副憔悴模样,半点不像个新婚燕尔的幸福新娘,脸庞也不知是粉底涂得太厚还是怎么回事,竟显出毫无生气的死白。
   “你怎么来了?”路津京吓了一跳。
   王瑜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眼眶渐渐有泪水堆积。
   不太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路津京没办法,只好拉起王瑜,又左右看了一圈,赶紧趁没人注意,把王瑜拉到洋行一楼的展示橱窗旁边,假装出一副在和客户谈工作的样子。
   毕竟是自己从读女中时起就要好的朋友,这样哭着来洋行找她,要她无动于衷,实在太难。
   但王瑜和她不一样,从女中毕业就去了福利院做幼师,穿着打扮往好听说是“知书达理,贤妻良母”,往难听了说就是土、穷、老气横秋,一看就没什么钱,根本不是会来洋行消费进口西洋货的人,也根本消费不起,因而格外显眼。
   路津京唯恐自己刚开工就偷懒要被经理抓现行,便催着王瑜:“我一会儿还要去开会呢,你长话短说,到底怎么回事?”
   王瑜还努力憋着,终于没憋住,哭出声来:
   “津京,你救救我吧,我真的实在受不了了!”
   她说着把手伸到路津京面前,飞快地往上拉了一下衣袖。
   衣袖卷起的地方,露出年轻女人一小段细腻雪白的手臂,使上面紫红乌青的伤痕更加刺眼醒目。
   路津京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直觉立刻让她知道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根本不用细问,无需任何细节的描述。
   大约是因为,王瑜是她的闺蜜,她自认足够了解王瑜。
   又或许只是因为,她和王瑜,都是女人。
   今天这次月会如果请假不去了,这几天的夜就白熬了,错失良机不说,刚救回来的全勤奖金也又要丢了。且肯定还要被经理骂到狗血淋头,后续再被穿小鞋,被刁难被使唤,都是自找的。
   要说不犹豫,那肯定是假话。
   可是……这可是王瑜,她的好闺蜜、好姐妹,和电车上一个陌生的少女当然不一样。
   路津京咬咬牙,又看一眼王瑜,只能叹了口气。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别乱跑。我还有一天之前加班攒下来的休假没用呢,去找经理签个条子就回来。”
   她叮嘱王瑜一声,扭头往经理办公室快步走去。
   
   ###(3)
   王瑜手臂上的伤,是被新婚丈夫冯雷打的。
   且还不止手臂。
   就在她的身上、脸上,遮得住、遮不住的地方,各种新旧伤痕,简直只有“触目惊心”四个字可以形容。
   “昨天福利院有个孩子突然生病了,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的,我没办法,只好送孩子去医院嘛,好不容易孩子没事了,天也黑了,我就赶紧往家赶,谁知道——”
   江滨的长椅上,王瑜看着滔滔江水,再看看路津京,欲言又止,反复叹了好几次气。
   “我承认,我昨天确实是回家回得晚了,可这不是没办法吗?我作为一个老师,难道能把生病的孩子就那样扔下不管吗?我又不是故意的——”
   她这幅努力为自己辩解的样子,也不知为什么,忽然让路津京一阵难受。
   “那你昨晚上回家的时候,冯雷他在干嘛呢?不会又是在喝酒打麻将吧?”
   “……我倒不是怪他和朋友喝酒打麻将,男人嘛,贪玩也是常有的事。我就是觉得特别委屈。我知道他是每天都得定时定点吃饭,只要饿着一点肯定发脾气的那种人,所以大夫一跟我说孩子没事了,我立刻就往家赶了,我——”
   王瑜仍然沉浸在她自己的情绪里。
   “什么玩意儿每天都得定时定点吃饭,吃不上就闹,养狗都不能养成这样吧,他难道连狗都不如?”路津京气不打一处来,直接破口大骂:“他那么大个活人,有手有脚,饿了不会自己做饭吗?哦,他只会喝酒打麻将,你辛辛苦苦上一天工完了紧赶慢赶回了家,一口气不能歇,还得给他做饭?他竟然还敢嫌饭做晚了就动手打你?他怎么这么不是个东西啊?!”
   这义愤填膺的样子,也不知是让王瑜感受到了一丝来自姐妹声援的宽慰,还是更多复杂的苦涩。
   “……有什么办法嘛,女人不都是这样吗,结了婚,就要给男人做饭,不然怎么一起过日子?再说了,他也不是就嫌我饭做晚了——”
   她重重叹了口气,眼神渐渐随着思绪飘得更远了。
   “他就是……太爱我了,所以容易紧张,我回家晚了,他就担心我是不是不爱他了,是不是在外头有了别人,所以……男人嘛,闹起脾气来没个轻重也是常有的事。可我真的没有!我读书的时候都没谈过男朋友,津京你是知道的。我和他都是通过介绍相亲才认识的,在他之前,我根本没有和什么别的人接触过,在他之后就更没有了,他怎么能这样怀疑我呢!”
   都已经挨了打受了伤,她心里在意的,竟仍然是这些有的没的。
   路津京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甚至连王瑜脚上那双小粉鞋也变得刺眼至极。
   她觉得她都能想象到,昨天晚上王瑜是如何被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打到鼻青脸肿,慌不择路地逃出家门,茫然而恐惧地站在夜幕下掩面哭泣。而这个男人,又是如何紧追不舍地跟上来,丝毫也不避人地就在街头巷尾,对他的妻子拳打脚踢。
   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城市上空回荡。
   一定有不少人都从自家窗口向外张望见了,甚至走过路过,然而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
   毕竟这种“别人家两口子之间的闲事”,有多少人愿意去管呢?
   “他这是第一次打你吗?早就不是了吧?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
   路津京一时恨自己这个姐们儿怎么这么懦弱不争气,一时更恨自己,身为闺蜜,之前竟然完全没有察觉王瑜的处境。
   “我跟你说,咱们现在就去找你们家房东,他不是就住在你们隔壁吗,让他给你作证,然后去报警!”
   她说着拉起王瑜就走。
   王瑜却连忙拖住她。
   “我就是知道你这脾气,之前才一直不敢告诉你。津京,这种丑事,我不想闹得人尽皆知了。我就是想……你能不能替我去和雷子说说,你替我做个证吧,我真的没有别人!只要和他解释清楚了——”
   “你不要再给他找借口了!”路津京气得直跺脚,“他这打人的都不嫌自己丑,怎么你这个被打的反而这么会自我反省呢?”
   “津京,我不想去报警了,反正警察也不会管……”王瑜仍然苦着脸,像只不肯走路的柴犬一样,拼命拽着路津京的手。
   “怎么不管?打人犯法,凭什么不管?!”
   路津京心一横,用力把人拽到跟前来。
   “王瑜,家暴这种事,绝对没得改。你可想清楚了,你是不是想挨打挨一辈子?你就不怕他哪天真把你打死?!”
   说出“死”这个字眼的时候,她看见王瑜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和动摇。
   
   ###(4)
   她连哄带吓地拖着王瑜到了隔壁房东家门口,找房东做人证。
   房东家的帮佣一看见王瑜,立刻露出一脸了然的表情,显然早就有所耳闻,也知道她们为何而来。
   “可是这种事,您也知道,我一个下人做不了主……不然,我先去问问老爷,您二位坐这儿稍微等一下吧,好吗?”
   帮佣一脸为难,犹豫再三,转身往里去了,一去就是半个小时不见踪影。
   路津京陪着王瑜,左等右等,终于不耐烦地站起身往里张望,差点就要闯进去找人。
   好容易,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穿着长衫马褂,手里盘着颗油光锃亮的核桃,从里头出来了,就是帮佣口中的“老爷”,王瑜家的房东。
   “这不是王老师吗,又是为了什么事啊?”经理说话的态度倒还算是和善,虽然透着一股不情不愿的敷衍疲态。
   “您应该听见了吧。”路津京立刻迎上去,把王瑜护在身后:“她昨天晚上被打了,我们要去报警,想请您做个人证。”
   说的时候,她故意留了个心眼,没直说打王瑜的就是冯雷,就怕房东一句“夫妻不和,家庭纠纷”就给她堵回来不肯管。但若是只要房东说一句“听见了隔壁的女人被人殴打”,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王瑜一直唯唯诺诺缩在她身后,都不太愿意被人看见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六神无主的小动物。
   房东似乎对王瑜这个状态并不意外,就直接问路津京:“她是我的房客太太,你是她的什么人?”
   路津京想也没想:“我是她的姐妹。”
   房东点点头,竟然笑了:“昨儿晚上我虽然确实听见一些动静,但也听得不真切,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哪能你让我作证我就听你的呢。不然你们先去警察局报个案,等警察来了,让我给你们作证,我就作证,好不好?”
   这明摆着就是不想给王瑜作证的意思,指着她们两个年轻女的,无凭无据肯定不敢上警察局报警,吃力不讨好不说,还要招惹闲言碎语自毁名声。
   大约和那个电车上的猥琐男,指着一个文静柔弱的女学生肯定胆小怕事不敢声张,就上下其手,也只有一步之遥。
   路津京这一口从大清早就憋在心头的火气,终于彻底无可压抑地爆发了。
   “非得先把警察请过来才行是吧?行!那你们家电话借我用一下。”
   她说着,也不管房东阻拦,就强行挤进门,拿起墙边柜子上的电话,摇了警察局的号码。
   王瑜大约没想过她竟然真的要报警,慌忙又拉住她:“不然算了,我们回去吧……”
   但路津京牛脾气已经顶上来了,哪里肯听,执意不肯挂断电话。
   她报了警,说这边发生了暴力事件,她的朋友被打了。
   接电话的小警员简单问了两句,就和她说:“我们这儿现在人不够用,都出去查案去了,一时半会儿肯定没办法派人过去。反正你们这事儿都是昨晚的事儿了,也不是刚发生。要不你们自己过来一趟?有什么人证物证的你也都给带上。”
   房东说,警察来了他才给作证。
   警察又说,都忙着呢,不能来,要她们自己带着证人去警察局。
   路津京顿时觉得自己的表情一阵扭曲。
   “房东非得要警察发话才肯给我们作证,不然我把电话给房东,您自己跟他说吧。”
   她一边这样说,一边把电话听筒递给房东。
   谁知房东接过电话,竟然和那一边的警员寒暄了几句,就说:“其实他们这两口子天天拌嘴吵架,男的砸墙女的摔碗的,我们早就习惯了。对。这种事儿很常见的嘛。可是我们这做房东的,又不好老伸着脑袋往房客屋里看,就听见一点动静,哪里知道是在干什么,谁打了谁啊……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嘛!”
   好家伙,这么大个男人了,竟然还有两幅面孔!
   路津京眼睛都瞪圆了,劈手把电话听筒抢回来,刚想理论两句。
   王瑜却已经一副再也丢不起这个人的模样,要死要活拽着路津京逃出了房东家的大门。
   “我就跟你说了……什么法不法的,根本不会有人管的,你别闹了!早知道我就不找你!”
   “……王瑜,你这是反过来怪我了?我月会都不去了来陪着你还欠你了啊?你有本事怪我,怎么就没胆子怪冯雷呢?”
   路津京气得手都抖了。
   王瑜却只无奈长叹了口气。
   “我不是怪你。”她显然也并不是有心要惹路津京生气,就赶紧安抚地把人拽住,哑着嗓子开口:“你又没结婚,你不懂嘛。两个人过日子,都是要磨合要互相包容的,动不动就上警察局,到处闹,会被人说闲话的!”
   “有什么闲话可说的,挨打的又不是他们!管好他们自己!!”
   路津京原本咽不下这口气,可看着王瑜这幅委屈认命的样子,恨铁不成钢也没办法。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她只能瞪着王瑜问。
   王瑜拧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不然算了,我先回我爸妈家躲两天——”
   心里自然是还想要反对的。但王瑜这模样看起来,无论她怎么反对也不会有用了。路津京欲言又止,只能无奈叹了口气。
   正巧,有邮差骑着自行车一路按着响铃晃晃悠悠过来。
   “王老师,有您一封信,您等一会儿,我拿给您!”
   这邮差每天走街串巷派送信件包裹,都是熟门熟脸了,看见王瑜立刻打招呼:
   “信……从哪里寄来的?”
   王瑜脸上一瞬茫然,明显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一封来信的样子。
   邮差停好自行车,从斜挎在身上的绿色布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王瑜:“王老师,您拿好了。”
   王瑜接过来,下意识先去看寄信人的落款。
   “什么东西,谁给你寄的?”路津京也跟着凑过来。
   信封上也不知在哪里蹭上了一片油污,正好把寄信人的部分遮盖得严严实实。
   王瑜和路津京一边走,一边把信封撕开来。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直接从里头掉出来。
   王瑜把纸捡起,展开,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脸色顿时惨白。
   “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路津京急得直接把那张纸抢过来,匆匆扫一眼,好一阵发不出声音。
   这是一页档案资料,确切说,是一份犯罪记录,上面赫然盖着民国政府的印章,写着冯雷的名字,还有户籍信息,以及一些简短的情况记录。
   六年前,冯雷曾经因为虐待罪而被判刑入狱,直到一年前才出来。
   所谓虐待罪,是指他长期虐打他的妻子赵女士,导致赵女士不幸身亡。
   而一年前,正是王瑜经媒人介绍和冯雷相亲的时候。
   换言之,冯雷才出狱没多久,就在媒人的撮合下开始和王瑜接触了。
   “不不不,这不可能……李阿姨没跟我说过这些!”王瑜下意识就想把那页纸抢回来撕了。
   “你干什么!我跟你说,不能撕!!”路津京连忙背手把纸藏在身后,“你那个媒人到底是谁啊?我当时就劝你,别那么着急,别那么着急,你还这么年轻,着什么急?你就不听我劝——”
   “李阿姨是我妈妈的老姐妹,怎么可能骗我呢!”
   王瑜嘶声哭出来。
   “我不信!我见过雷子那么多亲戚朋友了,谁都没跟我说过这种事啊!雷子有个前妻我一开始就知道,可他前妻是病死的,他花了五六年好不容易才走出来——”
   她神经质似的喃喃自语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连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其实根本不需要旁人来劝,心里早已清楚明白。
   为什么不可能骗她呢?
   就算这些人没什么理由骗她,却也没什么理由非要对她说实话不可,不是吗?
   何况,这一年以来,骗她骗得最深的,明明是她自己。
   是她自欺。
   浑身的力气似都在这一刻被什么看不见的存在抽走了。
   王瑜腿一软,直接往地上瘫下去。
   路津京慌忙撑住她。
   “这纸后头好像还写着字儿呢。”
   她把那页纸翻转过来。
   纸的背面手写着一个电话号码,纯蓝色的墨迹十分纤细,想来是用那种洋人常用的钢笔写下的,还有一句话:
   如果你感到十分难过,就打这个电话,预定一份炸鸡腿套餐吧!
   没头没尾的,看起来像是卖炸鸡的写的广告。
   路津京愈发困惑地皱起了眉。
   
   ###(5)
   这个电话号码是一家快餐店的订餐号码,店面位置离王瑜工作的福利院不算远,只有一站地。
   店面占地面积不大,只能容下二三桌客人堂食,但店里的炸鸡的确十分好吃,来买的客人一直络绎不绝,生意十分红火。
   路津京和王瑜并排坐在店里的一张餐桌前,面前摆着一份高热量的炸鸡套餐。
   王瑜原本是不想打这个电话的。执意拨通电话的,是路津京。
   “买都买了,你吃吧。我记得以前在女中念书的时候,你不是最喜欢吃炸鸡了吗?”路津京把那盒炸鸡推到王瑜面前,“你就当化悲痛为食欲,好不好?甭管什么事儿,吃饱了再想办法。”
   王瑜垂着头,两眼通红,神情一片木然。
   她看着这盒金黄酥脆的炸鸡,似乎想要伸手去拿,却终于又忍住了,摇了摇头。
   “雷子说我越来越胖,都不好看了,不让我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你——”路津京差点当场气晕过去,“我真的搞不懂,你到底看上冯雷什么啊?你说你,好好的,咱能不能不从垃圾堆里找男人?”
   王瑜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苦笑:“我又不像你,那么有能力,能进大洋行工作,赚大钱,还不怕周围的人说闲话。我就想趁着自己还年轻,找个男人,生个孩子,安安稳稳的生活。女人和男人不一样,过了二十五,就开始贬值了——”
   “行行行,打住,别说了!”路津京赶紧叫停,实在不想听她又开始念叨她那一套歪理邪说。
   王瑜这个人,没什么别的毛病,就是太守旧。有时候,路津京甚至觉得她简直是个还留在封建社会的小脚女人,明明也是正儿八经上过学受过教育接触过新思想的,真不知到底是中了哪门子邪!
   
   两个人对着一盒炸鸡好一阵不说话,就沉默地坐在那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店门口迎客的铃铛忽然“叮咚”一声,发出清脆欢叫。
   有客人进店。但路津京也没兴趣盯着陌生人打量,没太在意。
   那人似乎不是来取外带的,叫了一份炸鸡后,就端在手里在面积不大的店铺里找位置,最后走到路津京和王瑜的桌边。
   “能拼桌吗?”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十分悦耳。
   若是往常,也无所谓。可惜这会儿路津京并没有什么好心情。
   “不好意思,不方便——”
   她原本想把人打发掉。
   然而,就在抬头看清来者是谁的瞬间,她愣住了。
   那是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人,虽然穿一身火红旗袍,但明显是结合洋装改良过的款式,贴身又新潮。她脸上戴着黑色的太阳镜,脖子上挂着虎齿豹尾的神秘吊坠,乌黑卷发垂落肩头,精致红唇衬得她的肌肤格外白皙。
   是她!
   是早晨在电车上的那个女人!
   路津京大吃一惊。
   女人似乎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摘下太阳镜,冲她一笑。
   “这家店的炸鸡很好吃的,怎么不趁热吃呢?”
   她也不等路津京和王瑜再开口说话,自顾自就在两人对面坐下来,拿起一块酥脆的鸡块,送进自己嘴里。
   路津京一时没说话,只紧紧盯着她。
   女人把嘴里的炸鸡咽了下去,等了她一会儿,勾起唇角,表情愈发狡黠:“信收到了?我本来还以为,你们最多也就一半一半的几率会来呢。”
   “……那封信,冯雷的档案,是你寄的?!”路津京恍然大悟。
   女人不慌不忙吃完剩下的鸡块,擦干净手上沾到的油和汁水。
   她从自己随身的包里,又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来,直接推到王瑜面前。
   “我这里还有另一份文件,不过,要不要看,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当然也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知道,坚持认为你还可以得到你所期盼的安稳生活,只要你自己不后悔,就没什么关系。”
   “……我们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做这种事,有什么目的?”没等王瑜回话,路津京就警觉地开口。
   女人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夹在指尖,递给路津京。
   “司天,这是我的名字。”
   卡片上印着的,是与女人脖子上挂的吊坠一模一样的神女像,虎齿,豹尾,目光如炬。
   除此之外,还有几行字,写着:
   司天典当行,来者不拒,童叟无欺,消灾解难,江湖救急。
   “你……是个开当铺的?”路津京将信将疑地皱起眉头。
   司天却微微一笑:“我能做到的,可不止这么简单。”
   
   ###(6)
   司天交给王瑜的档案袋里,是另一份文件,一份裁判文书,里面详细地记录了六年前冯雷是如何在他老家的省城,长期家暴、终于打死了他的前妻赵女士,被以虐待罪判了六年监禁。
   之后冯雷因为“表现良好”提前出狱,在家里的安排下来到新的城市,找到了体面的新工作新住处,便又开始物色新的妻子。
   介绍王瑜和冯雷认识的媒人李阿姨,虽然确实是王瑜母亲的老姐妹,但也收了冯家不少好处和钱财,于是帮着冯雷向王瑜隐瞒了过去的一切真相,还把冯雷打造成妻子不幸早早病逝的痴情男人,把从未有过感情经历内心格外传统且单纯的王瑜骗得眼泪汪汪,博得了许多好感。
   因为对母亲老姐妹的信任,误以为冯雷是个知根知底的老实男人,王瑜竟从来也没想过要去调查一下冯雷这个人的过往,很快就和冯雷结了婚——直到婚后,冯雷开始对她动手。
   “第一次被他打的时候,我就跟我爸我妈说了。可他们的反应,却是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得雷子那么生气,不然他怎么会对我动手?后来,连我自己也忍不住开始想,是不是真的是我错了,一定是因为我有问题,否则他为什么会打我呢?明明结婚以前,他一直对我很好很温柔,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
   王瑜抬起手,抹掉眼角滑落的泪水,手臂上的乌青又从袖口隐约露出一角。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避开我的脸,所有没办法遮住的地方一概不碰,除非我把衣服脱了给人看,否则根本没人信我。后来,他也就不怕了。我如果被打得受不了了,跑出去,他就会追出来对我动手,在哪儿追上我,就在哪儿打我。他根本不在乎被人看到,反正也没人会管我。丢不起这个人的,反而是我。”
   “找房东求助这种事,其实我早就试过了,报警也报过,可他又不会在房东和警察面前打我,没有证据,我说什么,他都不承认,还反过来和警察说我有病,有臆想症。”
   “每次他打完我之后,都会痛哭流涕地抱着我道歉,说他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后来,我就想,可能他只是太爱我了,太在乎我了,所以控制不好他的情绪。我应该体谅他,要记得他的真心才对啊!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这么想太傻了。可是你们不懂。你们又不是我。我只有这样想,心里才能好过些。”
   她说着说着,眼泪又不停地涌出来。
   路津京连大气也不敢再喘一口。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想要揪住王瑜疯狂嘶吼,骂她鬼迷心窍,骂她脑子里进了水,怎么能有这样荒谬的想法,简直太可笑了!
   然而,她忽然又觉得自己也可笑至极。
   她不过是个外人,一个不称职的朋友,连王瑜这一年来到底经历了些什么都后知后觉,又有什么资格站在高处一个劲数落王瑜这也不好那也不对?
   王瑜之前什么也不对她说,多半是笃定了,她根本不可能帮上她,就像她之前所求助过的每一个人一样。如果不是这一回实在被打得受不了了,无处可去,无路可逃,她恐怕依然不会来找她。
   也对,假如连亲生父母也不能、不愿意信她、帮助她,她又凭什么要去相信一个根本都没察觉她处境的朋友呢?
   可是……路津京依然觉得十分气恼,气王瑜,更气自己,气到想要用力抽自己的耳光。
   也许王瑜的判断是对的,她的确没有那个能力帮助她。但至少她是她的朋友,可以帮她分担,可以帮她想办法啊!
   如果,有谁能来帮帮她们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里飞快掠过。
   路津京猛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司天。
   司天似乎正等着她,略仰着脸,靠在座椅上。
   四目相对一瞬,不知彼此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能帮帮我朋友吗?之前在电车上,你不就路见不平一声吼了吗?你把这种东西寄给她,故意引我们来这里见面,总不能是无聊没事干吧?”
   路津京觉得自己的嗓音甚至有一点发抖。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在常人看来多少有一点莫名其妙,甚至太不客气。
   但司天却只挑眉轻笑了一下。
   她把那盒快要放冷掉的炸鸡推到王瑜面前:“你先把这只炸鸡腿吃掉吧。咱们吃完了再说。你总这么饿着自己,不会觉得难受吗?”
   王瑜眼神猛一阵闪烁。
   “……不,还是不要了……我已经不喜欢吃炸鸡了。”
   她发出一阵连自己也几乎听不清楚的微弱呻吟。
   司天了然点了点头,叹口气。
   “那行。你们随意。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说着将王瑜手中的那份文件拿回来,起身做势要走。
   “等等!你别走——”
   路津京条件反射跟着跳起来,伸手一把将她拦住。
   “你……真的就这样见死不救吗?那你寄信给她干什么?还不如彻底让她什么也不知道呢!”
   她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多少有点难堪,简直气急败坏,无能狂怒。
   司天侧目看着她,精致的脸上有难以描述的神情,像一只神秘且凶悍的大型猛兽在打量猎物,却又充满了摄人心魄的吸引力,让她无法挪开视线。
   “一个女人要离开向她施暴的丈夫,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决心。她如果连吃掉一只她原本很喜欢的炸鸡腿都做不到,我要怎么相信她真的有觉悟去克服接下来将要面对的难关?”
   “……这跟炸鸡腿到底有什么关系啊?!”
   明明是听起来如此荒诞不经的奇谈怪论,偏偏从这个名叫司天的女人嘴里说出来,竟仿佛有了魔力,变成了让人无可抵抗的咒语。
   路津京猛然一阵无语。
   “……炸鸡腿而已,我替她吃行不行?”
   她无奈扭头,看向身边的王瑜。
   由始至终,王瑜都垂着头。
   她死死盯着那盒即将冷却的炸鸡,仿佛是在盯着一颗日渐冷却的心脏。
   忽然,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抓住一只鸡腿,生吞活剥似的塞进嘴里,塞得满嘴都是油。
   这家店的炸鸡真的很好吃,酥脆且多汁。
   久违的香味在唇齿间漫开时,眼泪又一次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落进嘴里,苦涩又甘甜。
   “真好吃!”
   她胡乱抹了两把被泪水沾湿的脸颊。
   厚厚的粉底被沾满油的手蹭掉了,露出被精心遮盖的伤痕。
   路津京骤然也跟着鼻息一酸。
   “你慢点!到底多久没吃过了,别把自己噎着!!”
   她手忙脚乱掏出手帕,塞进王瑜手里,又伸手去帮王瑜擦脸上的油和泪,小心翼翼,唯恐碰坏了那些伤痕累累。
   一旁的司天仍然站在那儿,静静看着她们,就像是看着两个互相搀扶彼此依靠的流浪者,眼中隐隐闪现欣慰的光。
   
   ###(7)
   路津京不知道她们究竟能不能信任司天。
   她只知道,她们别无选择。
   司天是一个极美的女人,并不是柔弱的娇花与鸟儿,而更像是一把锋利的武器,一只爪牙尖利的捕食者,从头到脚闪耀着男人无法掌控的艳丽。
   这样的女人,男人们大约会说她,夺目近妖。
   但路津京却莫名觉得,隐藏在司天唇角笑意中的,是某种难以描述的“神性”。她捉摸不透,却心向往之。
   
   这个城市的夜晚,总是特别黑。
   路津京从客厅的窗口反复向外张望,感觉有些紧张。
   在她身后,王瑜正团身缩在沙发上,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冯雷是半个小时以前离开家的,据说是早就约好了,要去和打麻将认识的朋友喝酒聚会。
   “不然……还是算了吧!她应该不会来了!”
   蓦地,王瑜猛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就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开关。
   路津京急忙回身按住她。
   一瞬间,电车上,司天拨开人墙,以披荆斩棘之势走向那个困厄中的少女的那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不会的。她一定会来!”
   路津京咬牙笃定,不察觉,听见自己的心跳。
   下一秒,敲门声已响了起来。
   “请问是王老师家吗?”
   门上镶嵌的花玻璃那一边,是期盼中的那张脸。
   路津京只飞快一瞥,就自作主张打开了门。
   王瑜仍然团在沙发上,一副茫然尚未准备好的样子。
   司天穿着一身帮佣保姆的衣服,领着另一个同样打扮的女人走进门来。
   那个女人看起来比司天年长一些,手里还提着一包清洁打扫用的工具,从一进门就冷着脸四处打量,不知在思索什么,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司天叫她“燕姐”。
   “你什么都不用带,什么都不要拿,一切必需品,我们都会替你准备。”
   司天把一身新的保姆服扔给王瑜,简短叮嘱。
   “换上之后就跟我走,这里交给燕姐打扫。”
   “我……真的什么都不能带吗?”王瑜的目光下意识游移,落在门口玄关处摆放的那双小粉鞋上。
   司天发现了:“你想清楚,如果你现在离开这家,这个家的一切就和你再也没有关系了。”
   王瑜仍然犹豫不决,明显还有许多眷恋。
   路津京终于忍无可忍冲上来,狠狠推搡王瑜一把:“你清醒一点好不好?连他这个人都不要了,还舍不得他送你的鞋?”
   王瑜顿时一阵踉跄摇晃,再也站不稳似的歪在玄关处的鞋柜上,眼泪止不住得往下掉。
   
   ###(8)
   好不容易连哄带吓得撵着王瑜跟随司天出了门,路津京有些紧张地站在巷子口的暗影里,东张西望,生怕撞上回家来的冯雷,或是别的什么多事邻居。
   别看这些人明知道王瑜天天挨打也不吱声,一旦被他们瞧见王瑜从家里逃走了,那可不一定不帮着冯雷寻找“离家出走的妻子”。
   尤其是那个口口声声“没有亲眼看到,不知道事实真相,不好随便乱说”的房东,真到了这种暴露想要逃离家暴男的受害女人行踪的时候,没准就什么都看见什么都知道了呢。
   反正,从古到今,世人多是欺软怕硬,比起王瑜这种就算被欺辱、被辜负也不能怎样的绵软良善,反而是冯雷这等行凶作恶的更叫人害怕,便也能得到更多,简直没天理!
   路津京一边在心里愤怒咒骂,一边担忧地多看了王瑜几眼。
   王瑜已经换上了那身帮佣保姆的行头,戴着司天给她准备好的帽子,远远瞧起来已然不是那个温顺知性的在福利院教孩子们读书认字的王老师了,而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家政阿姨,用来避人耳目倒是挺像那么回事。
   但她大约是因为紧张,总表现得畏畏缩缩的,形态可疑。路津京唯恐她这样会引人怀疑,刚想叮嘱她两句,就看见负责善后的燕姐低着头也从巷子里走出来。
   巷口暗处,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货车,上面挂着家政服务帮佣打扫的广告。
   看见燕姐,司天立刻挑眉问了一句:“都妥了?”
   燕姐点点头,也不说话,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冷模样。
   司天于是扭头对王瑜说:“赶紧上车吧,再耽搁走不了了。”
   路津京原本想跟着王瑜一起上车,谁知却被司天一把拦住。
   “接下来,她的去向,你就不要过问了。”
   “为什么?”路津京突然脑子一懵,顿时觉得害怕,“……我说实话,我们根本算不上认识你,万一你把她拐去卖了,我连找人的办法都没有!”
   她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司天竟也不以为意,就淡淡看着她,开口: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自己想好。你是王瑜的同窗闺蜜,她人没了,姓冯的男人一定会来问你。万一闹起来,又或者,他摆出一副痛改前非声泪俱下的样子求你,还把他老丈杆子和丈母娘也都抬出来向你施压,你能不能扛得住,不把王瑜的下落说出来?”
   路津京顿时愣住了。
   无法反驳。
   心里有一个意识立刻清晰地懂了:司天说的是对的。
   一个遭遇家暴的妻子,想要彻底离开那个对她拳脚相加的男人,实在是太难了。无论是这个男人本身,还是她所处的整个社会,她的社交关系、亲属圈子,都会像绞肉机一样向她围剿而来,逼迫她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回到她作为妻子“应该”要在的位置上去,哪怕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在为她好,哪怕这样迟早会将她害死。
   只是,这样一别,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王瑜,她竟然也无法确定了。
   路津京不由恋恋不舍地抓住王瑜的手。
   “我会把你安置在安全稳妥的地方,暂时先避一阵风头,再根据具体情况做打算。这期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联系,无论是你的父母、亲戚还是朋友,就算是她,也绝对不行。否则你的行踪暴露了,姓冯的又找上门来,我就不会再帮你第二次。”
   司天一脸冷血无情的样子,生拉硬拽开两人的手,指着路津京对王瑜耳提面命。
   王瑜的眼泪又断线珍珠似的滚下来。
   “我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了,替我多照顾照顾我爸我妈,等将来没事了,我就回来找你们!”
   她透过车窗含泪对路津京如是说。
   路津京遥遥看着那辆挂着家政打扫广告的小货车载着王瑜消失在视线尽头,竟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一时不知这究竟是一个结束,还是另一场艰难考验的开端。
   
   ###(9)
   第二天一整天,路津京都很萎靡不振,还好几次差点在上工时睡着了,被经理揪住小辫子好一阵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但路津京根本无心搭理他。
   昨晚她后半夜才终于回到自己家,因为担心王瑜,几乎一夜未眠。
   往好处想,王瑜应该已经在司天的安排下,暂时安全了。
   这种事情,路津京以前还只在外国小说、电影里瞧见过,万万没想到,竟然也会有亲身经历的一天,难免心情十分复杂。
   逃走明摆着才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王瑜要靠什么生存呢?
   福利院的工作肯定是没办法再继续做了,否则立刻会被冯雷找到。可现在世道纷乱,工作那么难找,王瑜一个孤身在外的女人,到底还能不能再找到一个足够保障她独立生存的好饭碗?
   以及,万一冯雷报警呢?或者,这人更不要脸一点,登报,找电台,把事情闹大逼王瑜现身呢?
   别看王瑜挨冯雷打的时候有些人不太积极,轮到男人要找逃走的妻子了,那可不好说。
   路津京记得自己之前就看到过好几次类似的案例:什么逃离家暴男的女人已经跑去别的城市,又被警察跨省寻找“失踪人口”把下落告诉了家暴男,结果被家暴男抓回家;什么男人带着孩子又登报又上电台节目喊话,大搞道德施压,让全国人一起喊他老婆回家……甚至还有根本都不是夫妻关系的,而是男女朋友,或者干脆连男女朋友也不是,只是一个男人跑去给报纸栏目投稿,宣称他看上了一个姑娘却与她失去了联络,因此害了相思病,茶饭不思,就会有人莫名其妙热心起来,给他提供各种信息,帮他寻找这个姑娘的下落。
   每次看到这些事情,路津京总不由在内心深处感到恐惧。
   男人似乎就是天然更容易得到整个社会的帮助,更容易得到大众的信任。
   然而这些“热心人”,所谓“大众”,在帮助那些给自己打造出各种深情、苦情人设的男人时,有没有哪怕一秒钟思考过、怀疑过,真相会不会并不像他们所讲述的那样单纯、浪漫?他们会不会其实只是一只只披着伪装的凶残捕食者?一心只为了将那好不容易才孤注一掷逃离的女人抓回来,拆吃入腹?
   如果是这样,那些“失踪的女人”该是生活在怎样的巨大恐惧之中呢?
   然而,女人的这种恐惧,除了女人之外,究竟还有多少人能够感同身受?又有多少人当真在意?
   
   ###(10)
   路津京心绪复杂,魂不守舍下了工,在电车站愣愣站了一会儿,突然改了主意。
   她想去看看王瑜的父母。
   王瑜如今不在跟前,作为闺蜜,她必须承担起一个好朋友、好姐妹应该承担的责任,替王瑜多照顾照顾二老,只有这样,才能让王瑜安心地逃离。
   这恐怕是她眼下唯一能帮王瑜做的事情了。
   她拖着一身疲倦,坐了好几站电车,又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来到王瑜父母家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见屋里“嘭”的一声巨响。
   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砸在地上的声音。声音之大,别说门外,只怕左邻右舍的街坊们全都要听见了。
   路津京忽然觉得不妙,赶紧用力拍门,一边大声喊叫起来:“王叔叔,许阿姨,是我啊,我是津京,你们开开门!”
   门是耽搁了好一会儿才打开的,期间又夹杂着许多明显是有人在打闹的声音。
   看到王瑜的母亲许阿姨出现在门口时,路津京瞬间敏锐地发现了许阿姨眼角没来得及抹去的泪痕,以及站在客厅里的冯雷。
   冯雷果然生得人高马大,更气势汹汹,杵在王家客厅里活脱脱一个凶神恶煞的悍匪。
   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碎片,有碎玻璃,有碎瓷片,甚至还有断裂的木头,显然刚才没少砸东西。
   “她是我媳妇儿,既然她让我不好过,那就谁也别想好过了!你们今儿不把人给我交出来,信不信我杀你们全家!!”
   冯雷声嘶力竭地叫嚣,震得天花板地板一起发抖。
   路津京脑子里“嗡”的一声,本能比理智快了一秒,一个箭步冲上去,先把许阿姨护在自己身后。
   “冯雷我警告你,你别乱来!就算是在大清朝,打人也会被流放,杀人更是要偿命!何况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你还真以为你可以肆意妄为吗?”
   她死死盯着眼前比她高出足有一头的男人,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不能自控地发抖。但她咬牙忍住了。她知道,她绝不能退缩。
   “不是我们不把人给你交出来。我们也不知道她人在哪儿呢!”
   王瑜的父亲坐在沙发上,杵着拐杖,皱着眉头,一副唉声叹气模样。
   “你赶紧再找人去啊!叫她回家!都结了婚的人了,哪有这样办事的,还跟个小孩子一样,说不见人影就不见人影!”
   他说着,竟然瞪了许阿姨一眼,拐杖在地板上戳得“咚咚”响,仿佛是许阿姨做错了什么事情惹得他不快了一样。
   许阿姨眼泪汪汪,缩在路津京身后。
   “找过了!都找了一天半宿了,实在找不到……我也没法子啊!不然……我再给他们小两口家打个电话看看,兴许……已经自己回家了呢?”
   她一边说,一边又哆哆嗦嗦拿起家里的电话听筒,贴在耳边。
   路津京看着这景象,心中忽然有种极为微妙的错乱感。
   “叔叔阿姨,你们别找王瑜了,找不到才是好事!”她劈手按住许阿姨,不让她继续给王瑜打电话,转而又摇了警察局的电话号码。
   等待接通的时间里,她冷冷骂冯雷:“姓冯的,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明白!你一个打死前妻的前科犯,怎么还有脸上王叔叔家来闹呢?你要现在还不滚蛋,有话一会儿对警察说吧!”
   她是故意当着王家二老的面抖落冯雷有前科这事的。
   原本她以为,二老被蒙在鼓里这么久,惊闻从小宠爱到大的宝贝乖乖独生女竟然嫁给了一个杀妻的“蓝胡子”,怎么也得大吃一惊。谁知王叔叔竟仍只是皱着眉头,非但没见半点惊讶,反而更像是恼羞成怒。
   这幅模样,与其说是生气冯雷到家里来大吵大闹,说是觉得王瑜从家里逃走害得冯雷闹上门来丢人,才更贴切些。
   至于许阿姨,除了垂头抹眼泪之外,竟也没有别的表示了,更没有震惊之类的情绪泄漏。
   路津京原地呆立一瞬,骇然大悟。
   冯雷有前科这事儿,王瑜她爸她妈竟然都是知道的!
   原来只有王瑜这当事人一个被蒙在鼓里!
   明知这男人是个杀妻的前科犯,竟然还让女儿嫁给他了,还觉得女儿从他身边逃走让他们脸上无光,这还是亲生的女儿吗?
   路津京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裂开了,完全无法想象,更无法接受,这个世界上怎么还能有这样的事情,这样的父母!
   她从前虽然也常跟着王瑜一起回家来玩,但对王瑜的父母却并没有太多了解,还以为天下父母大抵都是差不多的。
   那冯雷见自己的老底被路津京爆了出来,起初一瞬惊诧,很快就又嚣张起来,显然是仗着在场没人理会这一茬。
   “过去的事情早都过去了,国法都说我没事了,怎么你还不许人浪子回头改过自新了?你他妈算老几啊!”
   他伸手指指点点就扑上来,手指尖眼看戳到路津京的鼻子。
   路津京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知道哪里涌上来的一股生猛之劲,随手抄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张凳子,挡在自己面前,随时可以照冯雷脑门砸下去。
   冯雷就徒手来抢她的凳子,一边揪着她扭打,一边破口大骂:
   “国法说我杀人了吗?我杀人了还能不吃枪子儿啊?我又不是故意打死她的,谁叫她不听我话非跟我顶着来,我一时没搂住下手重了点怎么了?哪家男人不教训自己媳妇儿的?我都为这个坐好几年牢了,你一臭娘们,关你屁事!别他妈跟这儿不依不饶的!信不信老子连你一起打死!!”
   这人对自己曾经打死前妻的事竟如此理直气壮,丝毫也没有忏悔之意。
   路津京害怕极了,但仍然死死抓住手里的电话听筒和防身的凳子,连电话接通了没有都顾不得确认,就失声大叫起来:“警察!这里有前科犯要杀人了!我要报警!你们快点出警!!”
   她一边报王瑜父母家的地址,一边又来来回回大叫了好几次。
   听到“警察”两个字的时候,冯雷到底还是表现出了一点胆怯瑟缩,不敢再像刚才那样气焰嚣张。
   两边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直到出现场的两个警察终于到了。
   其中一个警员,是个小年轻,二十岁出头的男孩子,问了事由,听说冯雷是来岳家找离家出走的妻子,就先批评教育冯雷:“找人就找人,有事好好说话,干什么动手动脚喊打喊杀的?”
   然后他就又板着脸,转向路津京,教训:“人家两口子的家务事,你一个外人瞎参合什么?难怪人家想打你!”
   路津京顿时就急了。
   “按你这意思,他要真把我打了还是我自己活该了?好,就算我是多管闲事了,哪条国法规定了我多管闲事他就有资格打我啊?何况,他是个打死过人的前科犯你们警察不查一查吗?他把前妻打死了才坐的牢,刚从牢里出来一年,又天天暴打他的现任妻子,那他妻子能不跑吗?换了是你们自己这么被人打,你们不跑啊?你们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没妈,没有姐妹,是不是?他要打的是你们的亲妈、亲姐妹,你们还说这种话吗?连做人的良心都没有了,你们当的是什么警察!!”
   刚才被冯雷惊吓出的恐惧,连同这两天积攒的怒火,以滔天之势一泻千里。
   许是她这怒发冲冠的模样真罕见,那年轻的小警察打从穿上警服就没见过敢这样冲着他发飙的女人,顿时被她骂得愣住了,旋即脸上红一阵黑一阵起来。
   “说话注意点,别胡扯八道的,你说他打老婆,有证据吗?”
   他竟然还开口找她要冯雷打了王瑜的证据来了。
   路津京彻底气得张牙舞爪,怒极反笑,就把手一伸:“你还管我要证据?你先把你的警员编号告诉我吧,你叫什么名字?看我去不去举报你!我还就不信了,我就跟你较这个真了,咱们走着瞧,看看到底是国法有问题,还是你这个执法的做事做得有问题!”
   她彻底摆出一副撒泼打滚都不怕把事情闹大的架势来。
   一旁年龄大些的另一个警察似乎是这小警员的上官,看不下去了,就伸手拽了那小男孩一把,清了清嗓子,劝:“没事,没事,都冷静一点,不要这么大的火气。反正,有问题解决问题嘛,只要不动手打人,有话慢慢说,都能解决的。打人肯定不行,打人违法的,打谁都违法,谁都不许动手!再被抓到,就带走了!”
   小男孩原本还和路津京置气,一脸“就杠上了,谁怕谁”的横劲儿,被这么拽了一下,瞧了眼色,便偃旗息鼓下来,只是彻底不再理睬路津京了,只把她这个报警人当成空气。
   两个警察分别把冯雷和王家二老盘问了一通,做了些记录,留下了王瑜的姓名职业身份信息,就走了。
   临走的时候,那个小警察突然回头狠狠瞪了路津京一眼:
   “你是不是知道王瑜人在哪儿啊?你要知情不报,后果可能很严重,你搞不好要负责任的,知道吧?哎,别说我吓唬你!”
   路津京顿时又一口郁气涌上喉头,连扑上去袭警的恶念都有了。但她到底忍住了,咬牙把心一横,“我才不知道她在哪儿呢!我就是今天下班正好路过,来看看我叔我姨。怎么了?动手打人的都还在那儿好端端杵着呢,我一来串门子的小姑娘要负什么责任啊?”
   许阿姨大约是怕她又和警察怼上,慌忙起身插进来,哀哀地劝:“好了好了,都是误会,其实我们家也没想闹事情,就是……唉,大男人发脾气嘛,难免动静大了点,把小姑娘吓着了。都过去了,没事了,我们以后不闹了!辛苦长官们了!!”
   许阿姨是个六十余岁的老人,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做家务,甚至已经显出了驼背的体态,站在一地狼藉的家门口,如风中之烛,颤巍巍地把两个警察顺毛往外送。
   路津京看在眼里,心里忽然一阵难过,就算有再大的火气也没法不管不顾往外撒了。
   好在两个警察走的时候,到底也没允许冯雷继续留在这儿闹腾,就算是上门一趟做了件大好事。
   路津京在两个警察离开后,又陪着许阿姨坐了好一会儿,说了些没什么意义的闲话,努力安抚。
   期间王叔叔就一直坐在沙发上,拄着拐杖,生闷气,偶尔走动一下,一定会弄出很大的动静,搞得到处“叮叮嘭嘭”的响,也不知道是在和许阿姨发火,还是在把路津京往外撵。
   路津京哪里还敢久留,一秒钟也多坐不住了,起身告辞。
   许阿姨好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在送路津京出门的时候,拽住她的手小声哀求:“津京啊,你要是真知道我们家王瑜现在人在哪儿,你可千万别瞒着你叔叔阿姨啊!我们俩年纪大了,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会不希望她好呢!还不是她年纪望着越来越大,再嫁不出去这辈子就彻底完了呀,我们想着不管怎么说,能有个男人要她也总比没人要的好……难道我们当爹当妈的还会害她吗!只可惜她这个命啊……”
   她原本是还要继续说些什么的。
   路津京实在听不下去,慌忙打断她,劝:“阿姨您就宽心吧,王瑜她没事儿,我答应您,只要我真有她的消息,我就一定告诉您,行吗?”
   许阿姨欲言又止,终于是点了点头,在转身时暗自抹去眼角渗出的泪水。
   
   ###(11)
   许阿姨竟然把王瑜的遭遇归结于“她命不好”。
   对于这一点,路津京万万不能认同。
   可如果不是“命”的问题,那又到底是什么有问题,才导致了今天这样的局面呢?
   路津京不敢深想,只怕自己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悲凉,却又无能为力。
   尤其是无能为力。
   比起看见了却没有办法,什么改变也无法促成,什么也做不到,有时候,她甚至会非常鸵鸟的想,她还不如什么也别看见什么也不要知道的好。
   不然就太难过了。
   在漆黑一片的铁屋子里醒来,无法点燃光亮,无法唤醒身边人,找不到任何出路,这种感觉是何等的绝望!
   倒不如彻底睡死过去,也就罢了。
   然而,她却又总忍不住想起那天早晨电车上的那一幕,想起司天披荆斩棘暴揍色狼救下那个女学生和因为恐慌而僵直的她的画面。
   她忽然察觉,比起等待天降一个司天来拯救她,拯救她们,她的内心深处,还涌动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冲动——她想成为司天,成为一个不必再无助等待的女人,一个可以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女人。
   她不想做等待拯救的受害者。
   然而,她真的能够成为司天吗?
   路津京不知道。
   在那个早晨的电车上,她没能做到。
   那么这一次又如何呢?
   她做的是对的吗?真的能够帮到王瑜吗?
   路津京依稀记得,自己曾在洋行里从国外寄来的杂志上看见过一篇文章,里面说成长在家庭暴力环境中的女性,在成年之后往往比其他女性更容易找到家暴男成为自己的伴侣——其实是成长过程中留下的心理创伤,让她们在选择对象时潜意识寻找到了与她们的父亲相像的男人。
   蓦地,王叔叔对许阿姨横眉冷对把拐杖在地上敲得“咚咚”响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路津京无声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她感觉自己果然还是做不了司天的。
   就算她能够为她的好闺蜜王瑜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又还能为许阿姨做什么呢?能为这天底下千千万万像王瑜、许阿姨一样的女人们做些什么呢?她只有一个人,有自己的生活,要打工挣命,到底还能有多少微薄的光和热,为他人而燃烧?
   这两天她都没有照常加班,带回家的活已经堆积成山,如果明天上工之前不能赶完,难免又要被经理一顿好骂。
   路津京坐在书桌前面,按了按自己已然僵硬的脖子,打开工作笔记,准备又一次挑灯夜战。
   忽然,不合时宜的敲打声响了起来。
   路津京抬头看了一眼,看见邻居阿姨的脸在窗户外探来探去。
   “路小姐,有电话找你!”
   巷子口的阿姨装了一部电话,做着收费公用电话的小生意,整条小巷的邻居们都会留这一个号码给需要通讯的朋友、客人,谁家的电话打来了,阿姨就会这样过来敲门。
   路津京下意识问了一句:“是谁找我?”
   阿姨摆摆手:“那就不知道啦,是个年轻女的,说她姓王,说话声音小小的。”
   路津京骤然心里一沉。
   一定是王瑜。
   王瑜果然还是给她打电话了。
   应该是背着司天的。
   路津京很难想象,如果这事被司天知道了,会有什么后果。
   一想到司天那凌厉的模样,路津京就不由自主感到有点害怕,像一个看见猛兽的草食小动物,被气势所震慑。
   司天特意对她们说过,如果她们不遵守约定暴露了行踪,被冯雷找上门,她就不会再帮助王瑜了。
   那岂不就前功尽弃?
   第一反应,路津京觉得这电话她绝不能接。
   然而,她又忍不住动摇。
   她迫切地想知道王瑜是否真的安好,想听到王瑜的声音亲口向她报平安。
   还有冯雷去王家大闹的事情,难道她真能不告诉王瑜吗?万一出了事情,她怎么向王瑜交代。
   怀着这样的心情,路津京到底没忍住,还是一溜小跑去了巷子口,拿起摆在桌面上的电话听筒。
   电话里王瑜的声音听起来的确很小,是压着嗓音偷偷打电话的感觉。但整个人的情绪却明显放松得多了,想来确实到了一个能够让她暂且安心的环境里。
   “我还是想见我爸我妈一面。司天说,要安排我到别的城市去工作生活,临走之前如果我不见他们一面,之后就不知道要隔多久才能再见了。”
   没等路津京说起白天发生的事情,王瑜就先如是哀求。
   路津京好一阵语塞。
   “……我作为朋友,是没什么立场劝你不要和你的亲爸妈见面的。可是——”
   她犹豫再三,心一横,还是把话直接说出来:
   “冯雷有前科,打死过他前妻这事儿,你爸你妈事先真的不知道吗?”
   电话那边骤然一空,仿佛断线了一半。
   许久,王瑜无奈的叹息仿佛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
   “我爸我妈也是为了我好。我周围同龄的女孩子,除了你,全都嫁人了,有的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他们也是怕我年龄越来越大,再往后拖就没人要了。男人嘛,哪有那么完美的,脾气大的多的是,也不是各个都这样动手打人啊!又要年轻长得帅,又要经济条件好,还要性格好,要求太高了,哪能这么贪心呢!我自己又不是什么条件多好的美女……只怪我命不好……我爸我妈一向心疼我,怎么会害我呢……”
   她似乎又还说了许多,声音幽幽传入耳中,断断续续,有一句没一句,仿佛一种神秘的宗教经文,是什么神圣的训诫,凡是信众务必常在心中颂祷,不可违拗。
   只是路津京一句也听不进去。
   她只觉得疲倦至极,恨不得就此沉沉睡去,再也不用醒来才好。
   “总之,你自己可想好了。”
   
   ###(12)
   路津京坐在黄包车上,看着街道两旁各色商铺叫卖的繁华景象,一路无声,心里忐忑到极点。
   她到底背着司天帮王瑜联系了王家二老,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王家二老满口答应,绝不把风声透露给冯雷,就他们两人来和女儿见一面。
   但不知为什么,路津京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有什么无可挽回的大事就要发生了。
   甚至将要从此改变一些人生。
   也许是王瑜的。
   也许,是她自己的。
   她接应王瑜偷溜出来,去约定的地方和父母见面。
   王瑜虽然一副偷偷摸摸跑出门的模样,但明显还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穿着司天给她准备的新衣裙。
   但路津京眼尖,仍然一眼就发现了——王瑜还穿着冯雷送她的那双小粉鞋。
   她竟然还穿着那双小粉鞋!
   那个瞬间,路津京忽然觉得自己特别绝望。
   她觉得王瑜逃不掉了。
   连一双鞋都无法割舍,又要怎么彻底割舍一个人?
   王瑜分明还存有回去和冯雷“好好过日子”的念头,只要冯雷哄一哄她,对她说一句软话,她立刻就会毫不犹豫地重新走回那个家里,无论那是她的囚笼还是坟墓。
   路津京后悔到捶胸顿足。
   她甚至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掏出来的心挖出来的肺,怎么就喂给了王瑜这个鬼迷心窍的白眼狼!
   她以为她在帮她的姐妹逃离魔窟,殊不知,她的姐妹竟只想和魔鬼撒个娇欲拒还迎?
   难道她只是王瑜用来和冯雷使性子闹脾气的筹码不成?
   她真恨不得揪住王瑜这家伙痛骂一顿,让她醒醒,或者干脆甩手,再也不管。
   可她转念又想起那天王瑜来找她时脸上的伤与泪痕。
   那时的王瑜整个人都如受到惊吓的受伤小鸟。
   她所亲眼看到那些痛苦与挣扎难道也都是假的吗?
   不能!绝不能!
   王瑜不是天生下来就这样的,她之所以这样懦弱,这样轻贱自己,到了这种地步还在把冯雷当作“丈夫”惦记,都不过是因为……她就是这样被养大的。她长到今天,所能听到的大多数声音,周围的大多数人,连同她的父母,都在不断地教育她——都是你自己的错!是你自己不好!你必须要包容那个男人,哪怕他打你、伤害你,你也不能逃走,更不能反抗!因为,没有了他,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作为朋友,她又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放弃王瑜?!怎么能还去在伤口上撒盐!
   哪怕她就是觉得王瑜错了,恨王瑜不够坚强果决,她也不能。
   说到底,王瑜不是她。她不能埋怨王瑜不是她。
   
   
   ###(13)
   黄包车停在了本市最热闹的百货商店附近,放她们下了车。
   这是路津京坚持要求的——只能在热闹的公共场所见面,必须是人来人往随时可以找到人证找人帮忙的地方,不能在家里,也不能在别的什么私密场所。
   她怕王家二老见了面不由分说就要把王瑜带回去。如果真是那样,她实在没有什么把握还能再把王瑜救出来一次了。
   指定的见面地点,在百货商店二楼的公共休息区。
   顺着大厅的旋转扶梯往上走的时候,路津京就看见王家二老坐在二楼休息区的长椅上,正东张西望的焦急等待。
   倒是没看见别人,既没有王家的其他亲戚,也没有冯雷。
   莫非是她自己小人之心,太把王叔叔和许阿姨往坏处想,才在那里杞人忧天?其实老两口着实就是想要再见女儿一面,也没打算拦着女儿投奔新生活?
   路津京不由微微松了一口气,放松了些许绷紧的神经。
   她悄悄偷眼去看身边的王瑜,看见王瑜明显也该是已经看见父母了,却仍然是一副双眼失神的模样,不知心里在琢磨些什么。
   “一会儿长话短说吧。不要耽搁太久了。”路津京小声叮嘱。
   王瑜便顺着她点了点头。
   才刚见到女儿,许阿姨的眼泪便又掉下来。
   “跟妈回去吧,你打小就没离开过家,外头那些苦你怎么吃得了?”
   一旦拉住王瑜的手,许阿姨果然就是一副再也不舍得撒开的模样。
   王瑜也是一样,红着眼,问许阿姨:“妈,雷子他——”
   路津京听她这么快就主动问起冯雷,忽然心里觉得不好。
   她都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拦。
   一个人高马大的影子突然从休息区另一边冲过来,恶狠狠一把揪住王瑜的头发。
   “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娘们!老子怕你在外面偷人教训你两下,让你早点回家做饭而已,你竟然还敢跑!还不赶紧跟老子回去!”
   王瑜被撕扯得疼痛不已,心中恐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你还敢乱嚷嚷!你不怕丢人现眼,喜欢往外面跑是吧?好得很!那你就别怪老子不给你脸!”
   冯雷就像只埋伏已久的凶兽一口咬住了猎物的喉管,就此见了血腥,怎么也不肯撒口。
   他又扬手一巴掌,就在这人来人往的百货商店里,当着王家二老的面,狠狠扇在王瑜脸上,把王瑜的脸都打得歪向了一遍。
   鲜红的血顿时从王瑜的鼻子里滴落下来,砸在百货商店讲究的大理石地砖上,斑斑点点,仿佛幽暗中盛开的死亡之花。
   场面瞬间不堪。
   走过路过来百货商店采买购物的人,有些围上来看热闹,另一些则唯恐避之不及。
   路津京完全傻掉了。
   她这才发现,听说冯雷殴打王瑜是一回事,真正看见这场面完全是另一回事。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一个人像这样肆无忌惮的对另一个人拳打脚踢,仿佛那个被他往死里下狠手的并不是一个和他一样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个物件,一个破损的娃娃,或者什么别的可以随他任意处置的私有财产。
   她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二十余年人生里,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像这个时刻一般,竟让她如此清晰的意识到,所谓“物化”,究竟是什么意思。
   倘若你根本不是一个人,那么无论你与他声张什么样的平等、尊重,便都是可笑的。连同你的恐惧、你的愤怒,你一切一切的感受,也根本不值一提,无人会在意。因为你不是人,只是物件。人当然不会与物件谈什么平等、尊重、共情,当然是想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路津京彻底僵在那儿了,一动也没法动,甚至连再像那天在王家时一样与冯雷对峙的力气也找不回。
   “干嘛呢?有话好好说,动什么手?大老爷们一个,怎么还打女人?”
   围观人群里总算还是有人愤愤出声。
   冯雷立刻把脸一扬,横着脸骂:“老子教训自己的女人,你们少管闲事!这个破鞋不守妇道,在外面偷人不回家!谁要管她的,是不是跟她有奸情?别怪老子连你们一起打!”
   他这样先声污蔑王瑜是个出轨的荡妇,又蛮不讲理把想要帮助王瑜的人都打成奸夫。眼看着人群里本来有几位男士往前走了两步,似乎犹豫着想要来阻拦,听见这几声骂便又都退回去了。
   谁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好好地逛个百货商店惹来一身腥,又是何必。
   王瑜仍然倒在地上,痛苦挣扎,发出凄惨的哭喊声。
   冯雷就这样拽着她的头发,一路往楼梯口拖。
   眼看王瑜就要被从楼梯上扔下去的时候,许阿姨忽然扑了上去。
   “别打我的女儿!说好的,让她先跟我们回去,我们来劝她!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这个唯唯诺诺了一辈子的女人,就似在这一刻爆发了一辈子的勇气,死死护住女儿,挡住冯雷的拳脚。
   冯雷脸上全是狂躁,根本不管什么长辈不长辈的,抓住许阿姨的衣领子就胡乱一顿推搡拉扯,又去揪王瑜。
   惯性让王瑜猛一个踉跄,根本无法维持平衡,几乎要从旋转楼梯上滚下去,吓得脸色煞白地抓住楼梯扶手。
   而许阿姨却完全向着相反的方向倒了下去。
   老太太的头“咚”的一声撞在一旁的防护栏上,发出骇人的沉闷声响。
   “妈!”
   王瑜面无人色地惨叫一声。
   这叫声吓得路津京瞬间魂不附体,又从九霄云外猛然自由落体回了人间。
   “冯雷!你疯了?报警!有没有人帮忙报警!叫商店的保安!!”
   她大叫着冲上去,企图抓住冯雷,阻止他继续向王瑜母女挥拳动脚。
   但冯雷的个头实在比她大太多了,力量更是远在她之上,她根本拉扯不住,反而被冯雷一巴掌掼在地上。
   耳朵里瞬间全是蜜蜂乱叫的嗡鸣声。
   倒在地上的时候,路津京看见王叔叔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长椅旁边站着,手里仍然拄着他那只拐杖,嘴里喊着“别动手,好好说话”,只是从不靠近。
   她记得王瑜曾经和她说过,这拐杖就是王叔叔的大法杖,象征着王叔叔在家里的权威,每次只要王叔叔把这拐杖敲敲打打弄得“咚咚”响,那就是生气了,家里人各个都秒怂得跟狗一样,谁也不敢不顺着老头子的意思。
   然而,就是这根象征权威的“大法杖”,却连一下也不敢打在冯雷这条疯狗身上。
   这难道不可笑吗?
   路津京真想躺在地上大笑出声。
   她又看见王瑜扑在许阿姨的身上,向着冯雷放声哭喊:
   “你有本事打死我算了!!”
   “你以为老子不敢?”
   冯雷恨恨再次举起拳头。
   没错,他是真的敢。他以前就干过。
   路津京根本无法描述自己的感受,究竟是恐惧,还是愤怒,又或者是什么别的。
   她甚至觉得,她想冲上去直接把这个可恨的男人从楼梯上推下去,一了百了。哪怕之后她要为此付出惨烈的代价,她都无所谓了。
   她好不容易重新站起来,摇摇晃晃,才找回一点残存的平衡,还不等靠近冯雷,商店里的火灾报警声突然响了起来。
   尖锐的啸叫划破混乱的空气,刺得人两耳生疼。
   人群顿时鸟兽散,彻底没章法得乱跑乱撞起来。
   好几个路人没头苍蝇似的狠狠撞在路津京身上,又把她撞得东倒西歪了。
   混乱之中,她看见司天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快步穿过人群,就像个突然降世的神明。
   没有人能够阻挡她。
   她逆着人群走来,径直走到王瑜和冯雷的跟前,伸手将王瑜轻轻一拽,就把人带到自己的身后。
   冯雷大睁双眼,似乎还没弄明白这个突然出现的美艳女人究竟是来干嘛的。
   司天却只微微一笑。
   她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动作快得出奇,以至于路津京根本没能看清什么,只看见冯雷那么大块头的一个男人忽然身子一栽,就从旋转楼梯上滚了下去。
   司天拽着王瑜,下一秒已到了路津京跟前。
   “跟我走!”
   她低声如是说,不容半点质疑。
   路津京下意识爬起身跟上去。
   眼角余光看见百货商店的保安,终于姗姗来迟地从一楼和二楼的各个方向涌了过来。
   “妈!我妈!”王瑜哭着大喊。
   司天却只当没听见,拉着她和路津京两个,趁着商店里乱成一锅粥,混进以为发生火情慌乱逃生的人群之中。
   
   
   ###(13)
   司天带着她们从一处偏僻的安全出口离开了百货商店,似乎是商店的保洁通道。
   一辆保洁服务的垃圾运输车早就等在出口,驾驶位上坐着的是燕姐,看见她们三个出来,也不说话,就冷冷扯起唇角笑了一声,示意她们赶紧上车。
   路津京也不知道她们一路究竟开了多远,开到了什么地方,只记得中途换了两次车,等回过神时,她们已经身在空旷的江滩野地,能看见江水奔腾东去的入海口。
   四周鲜有人烟,只环绕着争吃食物的水鸟,岁月静好得仿佛刚才一切都只是幻梦一场,实际根本不曾发生。
   王瑜的衣裙都被撕扯破了,脸上还染着明显的血痕,整个人如同失了魂,呆愣愣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更不说话。
   路津京刚才被冯雷掼了一下,总觉得头疼,不由抬手按住太阳穴。
   司天见状开口:“给她们瞧瞧吧。”
   话是对燕姐说的。
   燕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有也只有嫌弃。
   她一言不发地靠近过来,动作丝毫也不温柔,先按住路津京的脑袋,扒拉开眼皮子看了看瞳孔。
   “有点儿轻度脑震荡而已,死不了。”
   她说着就把路津京扔下了,转去查看王瑜的伤势。
   如此粗暴的对待,简直让路津京怀疑……燕姐可能对她们有意见。
   “为什么违反约定?我和你们说过的,你们违反约定被姓冯的找到了,我就不会再帮你们了。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自己休整一下,该干嘛干嘛去吧。”
   司天脸上也没什么好神色,冷冷看着她们。
   路津京本能想要为自己和王瑜辩解。
   然而话却卡在嗓子眼里,一句也说不出口。
   “是我的错!都怪我没忍住,把王瑜的行踪泄露给她爸妈了,我以为……毕竟是亲爸亲妈,总不至于——”
   再多的借口,摆在事实面前,都尽显苍白无力。
   路津京头痛欲裂,终于绷不住了。
   连日来的愤怒也好,委屈也好,无助也好,在这一刻成了决堤的洪水,再也不能控制。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她开始语无伦次地道歉,满心里的自责全溢出来,却又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为什么而道歉。
   一旁的王瑜歪着头看她,眼眶里含着泪,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
   “你干嘛道歉啊?”
   她忽然哑着嗓子问路津京。
   路津京不由一愣。
   王瑜却侧过脸,转而向司天看过去。
   “我爸我妈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没办法和他们决裂,没办法扔下他们再也不见了,难道这也是错吗?如果你是我,你教教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司天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只余下一声长叹。
   “人生是自己的,靠别人教,没有用。”
   她的目光在王瑜和路津京两个人身上来回又转了两圈,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
   一旁的燕姐冷冷催促她:“走吧。还琢磨什么呢?”
   司天便又叹了口气,转身走到燕姐身边,背着她们挥了挥手,似乎算是道别。
   路津京下意识想追上去,却立刻又僵住了。
   她看着司天和燕姐的背影走在荒苇环绕的小路上,恍惚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束光,却是在以她永远也追不上的速度离开她的世界。
   别走啊!
   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如果就这样回去,迟早有一天王瑜会被打死的!
   心里那个声音正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然而嗓子里却像被灌了铅,发不出半点声音。
   路津京简直恨透了她自己。
   然而她却看见王瑜突然几步小跑追了上去,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不管不顾地抓住了司天的旗袍裙摆。
   “我求求你!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他说他要杀了我全家!他今天连我妈也打了,迟早有一天,他真会把我爸我妈和我一起打死的!求你了!你救救我们吧!我求你!”
   她竟然给司天磕头,年轻白皙的皮肤撞在荒野土地的碎石子上,顷刻间鲜血淋漓。
   路津京瞬间懵住了。
   “王瑜,你给我起来!你的骨气呢?你这会儿连给人磕头都肯,之前都干什么去了?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你自己是个人啊!”
   她忽然爆发地大吼起来,就冲上来狠狠拉扯王瑜。
   王瑜如一滩烂泥般软在地上,终于失控地抱头大哭。
   司天和燕姐一起站在那儿,低头看着这个已然崩溃的女人,眼中光华明灭,所流露的不知究竟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
   “这样没有用的。你都不相信你自己的决心,怎么让别人相信?”
   她伸手把王瑜拉起来,目光顺着往下,落在她脚上的那双小粉鞋上。
   王瑜倏地一愣,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似乎豁然懂了。
   她呆磕磕盯着脚上的鞋子看了好一会儿,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前半生。
   而后,她忽然把那双鞋子脱下来,赤脚踩在粗粝不堪的沙砾上。
   那双曾经被她无比珍爱的小粉鞋,如今被她拎在手里,沾满了拉扯厮打时染上的泥污,早已不似从前光鲜。
   燕姐扯起唇角,从兜里掏出一盒洋火向王瑜扔过去。
   王瑜接过来,手抖反复了好几次,才点着火。
   她把那双鞋子烧了。
   被点燃的粉色小皮鞋化作一团烈火,在滚滚江水的见证和旷野荒草的拥抱中寂静燃烧,如同无声的愤怒,直到化成灰烬。
   原本争相抢食的水鸟们被火光吓得四下飞散。
   她在燃烧的烈焰前回身,笔直地看向司天:“这样,总可以了吧?”
   司天也看着她,一只手轻轻摆弄着胸前的神女吊坠,唇角终于扬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既然如此,那就如你所愿。”
   而路津京看着王瑜,看她光脚站在那团火焰前的模样,一瞬恍惚,竟觉得,她看见的是另一个人了。
   她所认识的那个王瑜,或许,已然被冯雷打死了。
   
   
   ###(14)
   警察局气势十足的大门前,几辆黑漆漆的警用车整整齐齐并排停着。
   办公室里,几个年轻的警员,穿着同样漆黑的制服,凑在一起,聊起刚接到的报案。
   “你们看见没有,刚才那老太太额头上还缠着白纱布呢,才从急诊出来。头都打成那样了,还要上警察局,可真有精神。一大把年纪,别落下什么毛病,不然麻烦了。”
   “那个年轻男的才是厉害好吧,人都从楼梯上滚下去了,竟然也没啥事儿。命真的是大。”
   “还有那老头,拄着个拐,脾气还挺横。冲老太太那一顿发火撒气儿的。老太太头都破了,还骂,至于吗。”
   “他们报什么案啊?”
   “好像说是……女儿被人拐跑了?”
   “……拐卖妇女啊?那不归咱们管吧……来这儿干嘛?”
   “那男的家里好像是在哪儿做生意的吧,塞钱托人找了点关系,就直接来咱们这儿了。详细不知道。周探长接的。”
   说话的人努努嘴,脑袋往里手的探长办公室一偏。
   探长办公室里,坐着年轻的警探周穆,穿一身笔挺的衬衫马甲,外套挂在门口的落地衣架上,领带、警徽、配枪连同他的发型全都整理的一丝不苟,与他杂乱不堪的桌面形成鲜明对比。
   他的桌上堆满了各种案件相关的资料,正聚精会神地一样一样查看,完全没有听见外间的下属警员们正在闲聊些什么。
   就在他的面前,摆着一张年轻女人的人像速写,是刚才根据报案人的描述所绘制的。
   报案人称,正是这个年轻女人,绑架了他们的妻子、女儿——福利院幼师王瑜。
   从报案人的讲述来看,案情似乎并不复杂,是王瑜和冯雷小两口发生了夫妻矛盾,争吵中王瑜的一个闺蜜一直在管闲事,才搞得事情越闹越大越闹越僵。只是后来突然出现的这个年轻女人,却不知道是干嘛的,不但把王瑜和她那个闺蜜都带走了,竟然还把冯雷从百货商店的旋转楼梯上推了下去。
   这冯雷家里似乎有什么背景,是个打过招呼才来的关系户。
   但周穆总觉得此人眼神里透着股凶狠,警察的直觉告诉他,此人只怕没有他自己口中描述的那样良善可欺。
   尤其是,冯雷身高一米八三,是个人高马大腰圆膀粗的大汉,竟然跑到警察局来嚷嚷自己被一个年轻女人从楼梯上推下去了……实在不合常理。
   而这个传说中的年轻女人——
   周穆不由得盯着面前的速写仔细端详。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种微妙的直觉,觉得这个女人十分眼熟。
   在她的身上,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吸引着他,哪怕只是一张粗糙的画像,也让他心头涌起一股追查下去的冲动。
   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看得这么愣神,暗恋对象的画像啊?”
   一个闲极无聊地同事走进门,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嬉皮笑脸地猛拍他的肩膀。
   周穆懒得理睬这种没正经笑话,直接把画像装进证物袋里,摆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
   “受害人的人际关系圈子你们调查过了吗?有没有什么线索?”他回头问同事。
   同事明显被他如此认真的表情膈应了一下,露出一脸自讨没趣的讪讪,“……这种两口子打架打到警察局的事,有什么好查的啊?那么多正经案子都查不过来了——”
   “那到底什么案子算是‘正经案子’什么案子就没必要去查呢?根据什么标准来判断啊?”周穆从办公桌一角的资料夹里拿出厚厚一叠特意整理好的研究报告,拍在同事胸口上:
   “根据这份调查报告,在完成调查问卷的一千多名男性中,52%都曾经对他们的女伴施加过肢体暴力,43%施加过精神暴力,27%在施加肢体暴力的同时还伴随有性暴力侵害;与之相对应的,在受到暴力侵害的女性中,只有35%会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家人,其中能得到家人完全支持的又只有25%,反过来被家人责骂、被要求保持沉默的却有45%之多;而会选择通过正式渠道求助的女性受害人更是极少数,会把遭遇告诉医生的只有10%,选择报警的更少,才7%。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你这是什么调查报告啊……研究这种事情干嘛?”同事只能双手抱住他拍过来的这一摞纸,打着哈哈,企图糊弄过去。
   周穆直接又拍了另一摞纸过去:“一个常住人口有两千多万的大城市,近五年内,统计归档的判决书总数超过一百万份,涉及家庭内暴力的判决只有320份。而在寥寥206个提出了家暴事实的案件中,得到法院明确回应的只有74件,认定为暴力犯罪的只有20件,认定率不到10%。与此同时,在全国范围内,至少三分之一的家庭都存在家庭暴力,其中受害者90%是女性。你觉得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妇女之友了,周公子人帅心又善,懂得疼女人,难怪大婶子小姑娘的都喜欢你!”同事一边做出痛苦求饶的样子,一边冲其余的人做鬼脸呼救。
   不远处躲在门外扎堆看热闹的小男孩们谁也不肯进来,都只咧着嘴“嘎嘎”怪笑,好像这确实是什么十分有趣的事情。
   这景象让周穆彻底丧失了尝试沟通的欲望,于是径直站起身,拍了拍同事的肩膀。
   “做不做‘妇女之友’无所谓,我就想做个让女性受害人能够安心找我报案的警察。“
   
   
   ###(15)
   他下了班,从警察局出来,驱车前往位于市郊的公墓,在入口处买了一捧新鲜的菊花,熟门熟路走到一座墓碑前,扫洒献花。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已经有点眉目了。可惜我现在就算问你,想让你帮我认一认,你也不会再回答我了。不过你别着急,再等我一阵就好。办案不能凭直觉,还得讲证据。但我相信,我一定能查出来。你放心。”
   他在墓碑前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又把刚才摆在墓碑前的一样东西仔仔细细收回来,塞进风衣外套的口袋里。
   那正是王瑜的父母和丈夫来报案时绘制的那张年轻女人的速写画像。按照受害人父母和丈夫的说法,是这个女人拐骗了年轻无知的王瑜,导致了王瑜的失踪。
   然而真相当真如此吗?
   这个女人,和他这十年来苦苦追查的真相之间,究竟是真有关联,还是他因为追查无果而想得太多?
   但这样的眉眼模样,实在是太像了……那张即便只看过照片,也叫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的脸。
   十年过去了。太多人劝他,骂他,不理解他,要他放弃。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能。
   他永远不能。
   否则,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散落的黄白菊花花瓣,无声地洒满了墓碑前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周穆恋恋不舍地用手拂去墓碑上落下的尘土,转身匆匆离开。
   
   
   
   ###(16)
   一幢坐落在繁华街区的精致二层小洋楼,一楼正门口司天典当行的招牌不偏不倚,在阳光下泛着微微金光。
   室内会客区,一身火红旗袍的司天正窝在沙发上,翻看一本最新入手的艺术品收藏杂志。
   玄关入口处,是一尊等身高的神女雕像,虎齿豹尾,和司天挂在脖子上的吊坠如出一辙,神秘而威严。
   不远处,燕姐站在靠墙的神龛前,不知正在日历上记录什么。她拿着一只小狼毫,笔尖上沾着朱砂,在当天的日期上庄严肃穆地划下一个鲜红的叉,然后,扭头看向司天的方向:
   “那姓路的小姑娘的事儿,你到底怎么想的?我觉得她根本不行,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儿,太幼稚了。她根本还没做好准备。我看你啊,还是算了吧。可千万别害人害己。”
   司天翻着杂志,头也不抬,不置可否。
   “你这次竟然站在飞廉那边儿啊。倒是很少见。”
   燕姐当即轻笑:“看看,连飞廉都这么觉得。你是不是就不要一意孤行了?”
   “可是她那天早上在电车上挺身而出了。一个年轻小姑娘,明明自己也很害怕,也还是勇敢地站出来了,想要保护另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你们不觉得这样的她很值得一点期待吗?”
   司天终于把手中的杂志一扔,抬起头,似乎打算和燕姐据理力争一下。
   但二楼出现的人影打断了她们之间的争论。
   王瑜穿着一身素色衣裙,从二楼的一间房间里走出来,弱弱站在护栏边,垂着头往下看。
   “我……还是有点害怕。到了那一天,我想叫上津京陪陪我,行吗?”
   她话音才落,燕姐脸就一冷。
   “你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心里有数。”
   她挥挥手,劝王瑜回屋去休息。
   没想到司天却眼珠一转。
   “倒是也……可以。只要路津京她自己愿意。”
   
   ###(17)
   路津京根本没想到司天会突然联系自己。
   她甚至不知道司天为什么会有她家巷口的电话号码。
   也许是王瑜给司天的。
   电话里的司天没和她细说什么,只给了她一个时间地址,要她去和她们汇合。
   路津京追问究竟是要去干什么,司天也一概不答。
   眨眼约定的日子就到了。
   路津京犹豫再三,觉得自己似乎没有选择,于是赶在最后时间线前,匆匆出门,按着司天留给她的地址一通好找,到了地方才发现,原来是本市一处灯红酒绿热闹非凡的歌舞厅。
   这里是著名的歌舞一条街,常常通宵达旦,热闹到后半夜。
   路津京到的时候,司天和王瑜早已到了,远远就在人堆里冲她招手。
   路津京不由大吃一惊。
   不只是司天,如同她一贯的形象那样,打扮得性感又美艳,就是王瑜也一改常态,穿着性感的紧身旗袍,突显出曼妙曲线。
   此刻的王瑜,已然完全不是从前保守温顺的福利院幼师了。她化着冶艳妆容,活脱脱一朵盛开的交际花,被各种出门猎艳的男人包围着、簇拥着。
   反而是路津京,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穿着她那身蓝衫黑裙,梳着两条大辫子,还像个在读书的女学生一样就来了,直被吐槽来错地方。
   “你们这是……干嘛啊?这会儿是出来玩的时候吗?”路津京觉得莫名其妙。
   司天微微一笑,往路津京面前推了一杯姜汁汽水,“叫你来玩,你就好好玩你的。多余的事,不用你管。”
   但路津京哪里真有时间来歌舞厅玩。
   她这阵子为了王瑜的事情“消极怠工”的厉害,被经理骂得狗血淋头。经理丢了一堆任务给她,叫她利用自己的下班时间做完,否则就要扣她的工钱。
   路津京哪里敢不从,匆忙应付了一下场面,就缩在角落的座椅上,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她的工作笔记本。
   眼角余光一瞥,她就发现,王瑜就算改变了妆容打扮,也还是那副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样子,被几个男人围着劝酒,根本应付不来。只有司天游刃有余,不动声色就替王瑜把酒全挡了下来,还反过来怂恿着男人们一杯一杯往下灌。
   这几个男人似乎是司天和王瑜在歌舞厅里认识的,都已经被灌得七七八八了,醉眼朦胧也遮不住那点龌龊小心思,总想把爪子往司天身上伸。
   司天竟然也斡旋得从容,既没让他们沾身,却也不惹得他们急恼。
   这样的的高段位功夫,要是进洋行做销售,估计能反过来把一桌客户全灌趴下!
   路津京忍不住咋舌,更不由心生羡慕,恨不得司天能教教自己这好本事才美。
   然而,很快,她就看见冯雷从歌舞厅大门口走了进来。
   自从上次在百货商店被冯雷掼了那么一下,头疼了好几天,这男人俨然已经成了路津京的心理阴影,真的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
   但冯雷是实实在在地从门口走进歌舞厅来了,绝不是她眼花。
   路津京顿时吓了一跳,不由浑身紧张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司天和王瑜,竟然是特意来这歌舞厅,偏要和冯雷撞个正着的?
   可这又是图的什么?逃都逃不过来了,难道还想再被打一顿不成?
   路津京吓得脸都白了,抓住司天就想追问。
   司天却只将手指比在唇上,示意她不要着急。
   这手势竟似有魔力一般,让路津京瞬间安静下来。
   但她们这一桌的确是歌舞厅里最热闹玩得最嗨的一桌,不引人注目是绝对不可能的。
   没用多久,冯雷便发现了王瑜的存在。
   他看见王瑜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歌舞厅里和另一些男人喝酒,甚至调情,立刻红了眼的斗牛一样冲上来,就要掀桌,大吵大闹着要把王瑜抓回家去。
   司天轻巧伸手拦住他。
   “你说她是你媳妇儿她就是啊?这里有谁能给你作证?”
   她把一打子弹杯一字排开在冯雷面前,一杯一杯倒满金黄色的洋酒。
   “不然这样吧,咱俩喝一轮。也不玩什么难的,咱俩就扔骰子呗。你大,我就喝一杯亲你一下;要是我大呢,我就打你一巴掌送你一杯酒。看咱俩谁面前的酒杯先空。要是我的先空了,我和瑜儿一起跟你回家。可要是你的先空了呢,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你以后都不许再骚扰王瑜,怎么样?”
   她说着,竟然就先自己端起一杯酒。
   路津京感觉自己的眼珠子都要脱窗而出掉在桌面上了。
   万万没想到,司天竟然和冯雷玩这个。
   可冯雷这种人,就算他现在答应了,他真的会说话算话吗?那他当初还答应过王瑜这辈子都会宠着她对她好呢?!
   路津京缩在角落里,一时想阻止司天,带着王瑜逃出歌舞厅去,一时却又动弹不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紧紧抓着自己的工作笔记本。
   她看见王瑜浑身紧绷的样子。
   王瑜明显紧张到了极点,整个人都如同困兽,又像是某种垂死挣扎的小动物,已然视死如归,在做赌上性命的最后一搏。
   那冯雷也不知是被司天的美艳摄住了魂魄,还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挑衅他的女人,眼中散射出的光芒一时是不屑的,一时却又如饥渴野兽。
   “喝就喝,老子难道还能怕了你这个妞?输了你可别不认账,老子今天扛也要把你俩扛回家去!”
   他狠狠一拍桌子,就摆开架势,抢先抓过桌上的骰子。
   歌舞厅里顿时满是起哄的嘘声。
   “哟,那您可别把话说死了,想领我俩家去的男人多着呢。”
   司天冷冷勾起唇角,眼中笑意生寒。
   她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无论怎么扔那骰子,掷出来的点数永远是六。
   每掷出一次六点,她就反手给冯雷一耳光,动作快得几乎要路津京看不清楚。
   而且她出手看起来软绵绵的,仿佛调笑,其实又快又狠。
   冯雷那张满是横肉的脸望着就被她抽得浮肿起来,泛出又红又亮的油光。
   眨眼冯雷面前的酒杯几乎已要全空了。
   歌舞厅里全是起哄架秧的笑声,眼看要把屋顶都掀翻。
   起初冯雷还赌着一口狠气儿,一杯接一杯往肚里灌,直到面前剩下最后一杯,终于彻底挂不住了,一拍桌子直接站起来。
   “臭娘们!你他妈出老千坑老子呢!!”
   他伸手就想揪住司天。
   司天顺势往旁边的男人们身后一缩。
   “玩不起不玩就是了,干嘛掀摊子砸场子的,还讲不讲规矩了?”
   她一边娇声抱怨,一边把另外几个男人往前怂。
   “不会玩,输不起,还想到歌舞厅来泡妞?当这儿的男人都是死的啊。要真让这种人得了手,哥哥们以后不要混了。”
   她话音都还没落地,也不知是谁“咣当”就砸碎了个酒瓶子,大吼一声:“妈的,来闹事砸场子的是吧?也不问问这是什么地方!”
   之后的场面,已然混乱到难以描述。
   歌舞厅里的灯光本来就昏暗得很。
   路津京缩在角落里,只看见一时之间酒瓶子和板凳四处乱飞,连带着歌舞厅屋顶的装饰吊灯都被扯歪了,愈发搞得光影乱闪,让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不知是谁一个酒瓶子闷在了冯雷的头上,五大三粗的男人顿时被抽了筋似的,软绵绵往地上倒下去。
   尖叫声,斗殴声,此起彼伏。
   诺大一个歌舞厅,眨眼化作血光四溅的黑暗丛林,谁也不知道谁推着挤着踩着了谁,谁又浑水摸鱼打了谁。
   路津京只能勉强护着王瑜躲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她下意识紧张地四处寻找司天的身影。
   然而司天却早如一汪水中月,是幻影,是妖魔,眨眼消失在人群拥挤之中。
   直到警车的呼啸和警察挥舞警棍大吼的声音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震,而后瞬间四散奔逃。
   路津京仍然紧紧抱着王瑜,两人在歌舞厅角落的桌下缩成一团,看着无数双乱踩乱跑的脚,和倒在地上的冯雷,看着穿白大褂抬担架的医护人员和穿制服的警察一起冲进来。
   冯雷紧紧闭着眼,不知还有没有呼吸。
   只是他脑袋下面淌出的血,已然汇聚成了一洼小小池塘,颜色鲜红刺目。
   
   ###(18)
   路津京和王瑜互相搀扶着站在医院的急救室外。
   面前是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医生,语速十分快,正冲着她俩连珠炮似的扔医学专有名词。
   主要是冲王瑜。
   但路津京的脑子完全是懵的。
   她身边的王瑜也好不到哪儿去,一脸木然地听着医生说话,有听没有懂的模样。
   那医生估摸着也看出来了,这两个人根本没明白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急得音量又提高一个八度。
   “就是说他的脑袋被打坏了,开了瓢了,手术效果不理想,变植物人了!植物人!明白吗?不会动不会说话,只剩下喘气儿的那种!要维持生命,就得准备好长期花钱,那也不一定将来能不能醒呢,你们家属好好考虑一下,打算怎么办吧!”
   开瓢了,植物人了,怎么办?
   路津京接近短路的大脑终于勉强捕捉到了这么几个关键词,顿时浑身一个激灵,从混沌状态中清醒过来。
   这说的难道是冯雷?
   不,没有难道了,分明就是冯雷!
   “王瑜!”路津京猛地推搡了王瑜一下,想叫她醒醒,要拿个主意。
   王瑜仍然如在梦中。
   “大夫……我是家属,他媳妇儿。那如果……我们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治他,我……能够放弃治疗吗?或者,我就把他带回家去,能躺几天是几天?是生是死,看他的造化?”
   她忽然两眼发直地瞪着面前的医生,喃喃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路津京当时就愣住了。
   她明显看见医生藏在口罩下的表情一阵扭曲。
   “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的家属吗?病人的父母呢?”医生这样追问。
   王瑜想也没想:“啊,他爸他妈离得远,要赶过来还要好久呢。我来沟通就行。再说了,我是他的妻子啊,他现在这样了,我就是家里的女主人,我可以说了算的吧?”
   她这样说的意思,难道……
   瞬间,路津京感觉自己已然从头顶冰冷到脚指头尖,连呼吸也几乎要冻结了。
   这绝不是她认识的王瑜。
   从前的王瑜悲春伤秋,心软到吃顿兔肉都不能看见兔头,怎么可能这样冷静理智地站在她面前说出这些话来?
   她这意思分明就是不打算继续救治冯雷了,要让冯雷死!
   “死”这个字从脑海一瞬掠过时,路津京不由浑身打了个冷颤,感觉指尖发麻。
   然而,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又有个模糊的声音阴测测地在深渊下响起来:
   就让他去死,又怎样呢?
   只要冯雷死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王瑜从此脱离苦海,难道不是大好事一件吗?
   路津京忽然又觉得愧疚。
   尤其是,她到底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有去劝王瑜。
   她想她恐怕这辈子都只能为此愧疚了,一直愧疚到死。
   
   ###(19)
   王瑜以妻子的身份拒绝了花大价钱继续给冯雷维持生命。
   医院里一时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个女人也太冷血了,对丈夫怎么一点感情也没有,说放弃治疗就放弃治疗。
   王瑜自己也听见了,可她似乎已然不在意了。
   看着冯雷的脸被蒙上白布,尸体被推往太平间时,她甚至眉眼舒展,神色如同归于宁静,一滴眼泪也没掉。
   
   医院急救病房的门口,闻讯赶来医院调查的周穆探长手里拿着那张年轻女人的画像,反复向路津京和王瑜询问:“你们真的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吗?无论想起什么来,哪怕是你们自己觉得可能没什么关系的小事情,也没关系,全部都可以告诉我。线索到底有没有用,我们警察会判断。”
   路津京和王瑜互相对视一眼。
   王瑜手里还抱着冯雷留下的一点遗物,视线似乎没有交点,只是悠悠盯着医院走廊尽头。
   “周探长,我们已经反复说过了,当时歌舞厅里那么乱,人那么多,大家还都喝了酒……我们真的没什么印象了。不然,你们再去歌舞厅调查看看吧,问问歌舞厅里的人看见什么没有。我实在是很累。如果你觉得我犯了什么罪,那你就把我抓回去,该拘留拘留,该坐牢坐牢吧!不然你可以放我回家休息吗?我丈夫刚被人打死了,我还要给他操办后事。”
   而后,她也不等周穆再说什么,就迈开步子,兀自向着离开的方向大步走去。
   路津京慌忙追上去,踉跄之间,险些绊倒自己。
   
   ###(20)
   “你想清楚了,聚众斗殴致人死亡,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都有谁动手打了死者?只有坦白说实话,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周穆只能又挨个讯问了当晚参与歌舞厅斗殴的男人们。
   但所有人都喝得烂醉如泥了,好几个甚至在拘留室里睡得鼾声大作,没有一个能够清晰地指认出那画像上的年轻女人到底是谁。
   “你就别多此一举自讨苦吃了……”跟着一起熬夜问话的同事叫苦不堪。
   “歌舞厅里喝多了闹事斗殴而已嘛……把参与打架的拘留个十五天,再罚歌舞厅老板一笔钱,只要死者家属不闹,这事儿就过了!就算要闹,那也无外乎是想要点赔偿金,让那几个打架的和歌舞厅老板各出一份,凑够数,家属满意了不就得了?你自己之前不还说那姓冯的打老婆不是个东西嘛……这会儿他自己死翘翘了,以后也没人再打他老婆了。你看,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何必这么较真呐,又不是闲得没事干——”
   一席话,劝得周穆气不打一处来:
   “那这几个参与打架斗殴的,这次可以打死冯雷,以后就不会再打死其他人了吗?按他们的口供,是因为‘争风吃醋’‘抢女人’才打起来的。你怎么保证他们下次不会在歌舞厅、夜市、大排档或者任何他们能看见女人的地方跟人家的丈夫、男朋友打起来?甚至直接动手打拒绝他们的女人?”
   眼看他这个较真儿的倔强劲头又上来了,同事慌忙改口安抚:
   “所以才说,小姑娘一定要注意安全,要擦亮眼,要保护好自己,远离坏男人——”
   但这种话反而让周穆更加生气来。
   “什么叫小姑娘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那按你这个逻辑,干脆把男的全都抓进监狱里关起来,从根源上把潜在加害者直接清零,多快好省?问题是可以通过这种手段解决的吗?”
   “那你说怎么办?让女的注意安全也不行,家暴男自己作死也不行——”
   小小交锋一瞬后,是短暂的沉默。
   甚至谈不上争论,只是拖着一身疲倦熬夜干活所以火气太旺,又或者只是一些积累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出口,于是都漫溢了出来。
   周穆着实觉得累极了。
   某种极度无力却又难以描述的感觉再次悄然爬上心头。他只能反复让自己深呼吸了好几轮,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和表情都尽可能温和下来。
   “冯雷长期殴打王瑜,应该依法逮捕他、起诉他、审判他。直接把他打死在歌舞厅里,不是天理昭彰,只是又多制造了一起暴力案件而已。这难道不是咱们作为警察最应该明白的道理吗?如果只需要一边让女性自己注意安全,一边等着看着家暴男自己作死就可以了,那要我们这些警察是干嘛使的呢……?“
   大概是这最后的疑问终结了话题。
   同事终于露出头疼的表情按住自己的额头。
   “好好好,你又开始了!讲大道理我讲不过你!总之,你乐意加班熬夜你上,我今儿家里还有事儿,就不奉陪了!”
   他原本都已经站起身离开房间了,不知怎么地忽然又探回半个脑袋来,欲言又止地看着周穆。
   “……其实吧,你说这个案子……严格来讲,那个死者也不是被打死在歌舞厅里的啊——他不是被他老婆给放弃治疗的吗?”
   周穆猛然一愣。
   心里忽地似有一颗大石,沉闷地坠入深潭。
   他连夜又折回去找到歌舞厅老板,执意再次搜查了整个歌舞厅,又把歌舞厅所有员工都再次问询了一遍,想要看是否有被遗漏的信息,尤其是……那个“年轻女人”的踪迹。
   然而一无所获。
   歌舞厅老板满头大汗:“周探长,真不是我不想配合,可我们真的什么也没看清楚,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能乱说呢?我们只是开门做生意的,不想惹麻烦……”
   周穆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良久,竟然说不出话来。
   感觉实在是诡异至极。
   他不是第一次遇到办案时在现场的目击证人不肯开口的情况,但这却是让他觉得最诡异的一次。
   竟好像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仗着没有人会站出来指证他就肆无忌惮作恶的,也会因为同样的原因,就死得不明不白。
   周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了。
   但纵使他心有不甘,恐怕也很难继续追查到什么了。
   敏锐的直觉让他紧紧盯着这家歌舞厅门口的招牌,久久不肯离开。
   他知道,这里一定曾经发生过什么,他所追查的真相。
   真相或许会被暂时隐藏,但绝不会永远不见天日。
   迟早有一天,他会把一切都查个水落石出!
   
   ###(21)
   与此同时,街道的另一边,十字路口拐角的阴影里,司天正和一个年轻男人一起,也看着周穆形单影只的身影。
   男人穿着一身看起来就十分昂贵的高级定制西装,手腕上却又戴着个奇形怪状的护腕,还有些脏兮兮的,头发也邋里邋遢长到齐肩。
   “有点意思哦。这家伙盯上你了。”
   他扭头看向司天,似笑非笑。
   “你瞧上的那个丫头怎么样了?就是那个叫路什么……津京的,路津京!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见见面?可我听燕姐说……素质不咋地啊!你眼神儿到底行不行?”
   司天含笑睨着他,径直伸手从他手中接过一个厚厚的文件袋。
   “我要的资料都在这里了?没有缺漏吧?你可别耽误我的事儿。”
   男人于是咧嘴笑得更夸张了。
   “我什么时候耽误过你的事儿了?倒是你自己,别玩大了把自己玩进去才是真的。”
   司天也不搭理他这一茬,就挥了挥手里的文件袋算作道别,抬腿往暗影深处走去。
   男人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出声问她:“哪儿去啊?还是老地方?”
   司天脚步一顿,扭头瞪他一眼:“明知故问!”
   男人点点头,想了想,忽然又开口:“别老去。没必要。她都认不出你是谁。”
   司天眸光骤然一暗。
   “她是我的责任。我非去不可。用不着你多事。”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男人盯着她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脸上不知是什么古怪表情。
   他忽然叹了口气,就又转回身,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小轿车。
   “回家吧。”
   他一边随口对司机下令,一边拿起早就摆在车后座上的另一个档案袋,打开来,从里头拿出两张才刚冲洗好的照片。
   其中一张照片里,是一个穿着女学生衫裙的少女,眼睛大大的,脸上笑容甜美。
   而另一张照片里,站在同一个位置的,是路津京。
   同样的影楼布景,两个不同的年轻女孩,脸上明明有着不同的眉眼不同的表情,却又如此相似。
   或许,真是命运的重叠。
   
   
   ###(22)
   路津京疲倦地回到家中,像个僵尸一样笔直倒在床上,感觉自己浑身都已到绷紧了极限,彻底一动也不能动了。
   连日来发生的一切跑马灯一样在她的脑海里闪过。
   她一时感到好奇,忍不住地拼命猜想、拼凑,想司天到底做了什么,究竟是怎么连手也没沾,就把冯雷这个人从王瑜的生命中永远的抹杀掉了。
   她甚至觉得她隐隐对司天有些憧憬,有些羡慕,又一次忍不住想,如果她也能成为司天那样强大的女人,能够在关键时刻帮助、保护她的姐妹,那该多好!
   然而,却有另一根敏锐的神经始终紧紧绷在她的心底,让她警钟大作,甚至让她感到恐惧。
   她知道,她和王瑜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做好朋友了。
   她所认识那个王瑜,她到底还是没能保住,而是永远的失去了。
   经理催促她尽快完成的工作才只做了一半。
   这多少让路津京飞远的思绪强行回归了眼前最迫近的真实。
   没错,她只是个不起眼的洋行小员工,仍然被压榨被奴役,还有成堆的工作在等着她去加班加点去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即便如此,也不敢辞职,唯恐丢了饭碗朝不保夕。
   这样的她,大约是没有幻想的资格的,更做不了英雄。
   零点钟响为止,一切幻梦湮灭,而她也要做回平平无奇的她了,继续过她不会有任何改变的生活,走完她已然能够看到结局的人生。
   路津京深吸一口气,把脸埋进枕头里。
   至少这一秒,最后这一秒,她希望她可以有梦想。
   梦中的世界,碧海蓝天,没有任何不公,更没有无法言明的恐惧,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23)
   海滩的白沙又细又软,潮水冲刷海岸线,留下层层叠叠的痕迹。
   司天坐在一块凸起礁石上,赤着脚,手里捏着刚捡回来的新鲜的贝壳与海螺。
   海螺上有细小的刺,在她的掌心留下微红的痕迹。
   她一边埋头摆弄这海螺,像个贪玩的孩子,一边如同自言自语般低声诉说。
   “她比我想象中要坚强勇敢。我相信她肯定很快就能找到自己的方向。到那时候,她就不再需要我了。”
   在她身旁不远的空旷沙地上,一个身穿白裙面若少女的年轻女孩儿也静静地坐在一张野餐布上,曲着膝盖,抱着一本素描本,时不时就在本子上涂涂抹抹,写写画画。
   女孩儿的脸上始终挂着恬淡笑容,仿佛司天与她讲述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欣喜。
   司天拿着串成一串的贝壳和海螺过来,把它们挂在女孩儿的脖子上。
   女孩儿便扬起脸,看着司天,笑起来双眼弯弯,亮晶晶得,似有整个宇宙。
   她随手放在一旁的素描本上,满是蜡笔粗砺的线条,与斑斓的色彩,但轮廓仍可依稀辨认。
   那是一辆黑色的警用车,停在一扇气派大门前,大门上依稀有可以辨认的门牌……警察局的门牌。
   
   
   ###(24)
   福利院幼师王瑜被其丈夫冯雷暴力殴打最终竟然以冯雷之死收场的案子,还是以聚众斗殴作结了,当时所有在歌舞厅里参与斗殴的人,只要是能抓到的,也都依法做了处置。
   除了那个传说中拐走王瑜在先又在歌舞厅里引得冯雷争风吃醋和人大打出手的神秘女人之外。
   对于这样的结果,周穆虽然不能说百分之百满意,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安慰自己,他自己还可以坚持追查下去,反正这十年来一直如此,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写结案报告的时候,他下意识打开钱夹,把那张珍藏多年的老照片拿出来呆看了好一会儿。
   照片因为年代久远,已然有些泛黄了,照片里的少女却还是当年模样,站在影楼的布景前,脸上洋溢着快乐的光。
   他对着照片看了许久,似乎只是在碎碎念,又似乎在默默许诺,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回钱夹里。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他忽然愣住了。
   就在他的桌面上,还没来得及整理的涉案人员资料里,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同款纪念照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样的影楼布景,一样的女学生衫裙,不一样的只是站在那儿的少女,是那张永远不可能在他的记忆深处褪色的脸庞。
   那并不是他小心收藏的过往,而是云山雾绕的当下,是王瑜身边那个一直好心陪伴的朋友,一个过分年轻涉世未深的女孩儿。
   她的名字,叫路津京。
   —不想死去的妻子 完—